“商家祖辈根在玄都,我年逾半百,早已累倦朝中暗涌斗争,但我担心序儿的婚事……诶,受我的影响,原本相好的不错的几位高门世家看不上序儿,柳南絮人才华出众,心胸却小,能同苦不能与他同甘,家室又贫寒,我怕序儿嫁过去受苦,可偏偏这丫头……”
商承义坐在案桌前,面色严肃,脑后的银发似乎要压垮他,空气弥漫沉重压抑的氛围。
江舒雅替商承义揉肩,“咱到了知命,时日无多,前些天我问序儿的意愿,她说她想嫁的不是柳南絮,而是裴将军那嫡长子。”
商承义略为吃惊,“可是真?裴老兄前些天便找我商谈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看序儿从小讨厌惊辞便推了,倘若序儿愿意,嫁裴家最好,裴惊辞爱玩了些,但为人担当仗义,不会亏待序儿。”
“行,明日我与你去将军府拜访,将序儿这桩婚事落下。”
书房内父母敲定完婚事,已经谈到百姓生计,商时序面上恢复原本喜悦的神态,“叩叩”地敲了门。
她神情自然,装作无事地道:“爹,娘,我做好了一些新花样的月饼,带给你们尝尝。”
……
几日过后,纵使商时序说明这两天夜梦安稳,江舒雅坚持带她去神农氏神庙祛邪。
商时序在炎帝主殿,江舒雅跟道士谈话于偏殿。
空旷威严的大殿内,商时序跪在蒲团,磕头一拜神像。
清樱扶着她的手起身,旁边的香客扑通一下跪在蒲团祈道:“愿时序姑娘祈愿成真。”
商时序诧异侧头看去,认出是柳南絮身边的小书童。
小书童朝她甜笑,递给她一袋绣有“安神”的荷绿色香袋,“时序姑娘,这是我们公子让我传送于你的,这香袋装有重镇安神类的朱砂、磁石、龙骨、琥珀,其中丁香,兰花,都是采清晨初见朝阳的雏苞晒干取最佳,对安神助眠极好。”
柳南游正值大笔之年,这几月备考转年春闱,闭关苦学,她受梦境折磨也就这几天,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有送话本子的前例,商时序不由得想到裴惊辞。
除非裴惊辞做好了香袋,又去拜托柳南絮转送给她。
而她不问,柳南絮绝口不提,每次都特意让小书童说的好似他自己送的,打的一手揽功的好算盘。
商时序垂睫掩盖眼底的晦暗,伸手接过香袋,细白的纤指摩挲在针脚粗糙的布线图案上。
“我收到了,回去转告你家公子,时序十分感谢为我作香袋者。”
小书童更加低头了些,“时序姑娘打扰你了,我家公子在殿外等你已久。”
以前她想见柳南絮一面,都得等上十天半月,今日……
商时序稍稍迟疑,微侧头对清樱说:“你去跟夫人禀告一声,说我遇到友人耽搁些时间。”
清樱应声离开后,小书童在前面领路,商时序走出神殿,朝外粗略览望。
裴惊辞自小有一毛病,便是挖坑捉弄她后,会隐藏在附近偷笑。
之前送她话本子,也是时不时游荡在她眼前乱晃,以便窥她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神殿前石阶旁,青田石守护神像那看到一个藏藏匿匿的熟悉身影。
商时序移开视线,无声与青田石守护神像擦身而过。
广场的竹林挺拔苍翠,大鼎镇于中间,香客捧香柱三拜,柳南絮柏立在竹荫之下,白衣淡雅。
裴将军府的喜帖虽未发,但这几天,她与裴惊辞的婚事传遍了玄都城,道贺的人踏破两家门槛,自然传入他的耳中。
柳南絮端着一副清莲君子姿态,却急切地问:“你与裴兄的婚事,传闻是真?”
见她的第一面,没问她睡得好不好,没问她身体情况如何,却问她与裴惊辞的婚事真假。
若不是老天见她可怜,让她认清柳南絮的真面目,商时序恐怕会认为柳南絮这般兴师问罪,是倾慕于她所致。
商时序抬眸,恍如隔世般,觉得柳南絮十分陌生,也看透了这个人,“是真。”
柳南絮假模假样地道:“诶,女子当嫁其所好者,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可惜我与时序无缘无分了。”
柳南絮连吊着她的清高也不顾了,按捺不住地见她一面,利用她对他的喜欢,自会心软去退婚。
商时序的目光紧随柳南絮,连他面上恼的一瞬也没错过。
她父亲好歹是天子脚下皇城的正三品朝廷命官,她在商府吃的珍馐美馔,穿的香云华锦,出门一趟,光伺候的婢女、婆子、侍从至少十二个。
她真瞎了眼,看上了柳南絮,居然舍弃优裕也要跟着他吃苦。
即使后来柳南絮真是皇家血脉,继承了大统,她也不稀罕。
柳南絮道:“我与裴兄交好,知裴兄天性善玩,花酒场所出入如家常便饭,你嫁予他,怕是管不住他。”
他自以为拿捏了商时序,听闻她自小便不同人共用一个学堂书桌,如果未来夫君不止一个妻妾,自是不愿意嫁予。
可商时序回答他:“是吗?那还真是表里如一,半点不懂得掩饰,无碍他人的个人享乐,可比算计他人的奸诈之徒纯良,教导一番,我相信他自会走入正轨。”
柳南絮不死心地说:“一人之秉性难改,我也是怕时序你伤心难抑。”
“柳哥哥多虑了,裴家虽为皇亲国戚,母亲乃平阳侯老夫人亲女儿,父亲乃镇都大将军,但家风森严,一脉独个正室。”商时序一顿,“配得上我。”
柳南絮面色僵住,出身是他的痛处,不然他不会想尽办法要搭上商家这一杈高枝。
但眼前娇美的人穿着一袭素净白裙,衬得她本人愈加娇弱,宛似一只被逼无奈的白兔,不像是讽刺他出身配不上她的做法。
柳南絮脸色柔和许多,他更相信商时序迫于父母之命嫁给裴惊辞,故而夜夜梦魇。
他坚定相信商时序还喜欢他,只要商时序的心在他那里就不怕变故。
柳南絮忧心忡忡地告别,“既然这样,那柳某便先走了,祝时序姑娘与裴兄嘉结良缘。”
商时序没有应声,只等他走后,转身去找裴惊辞。
这辈子的婚嫁有打算与裴惊辞联姻,那得要他明白,给她送礼,不用通过第三人。
商时序走到青田石旁,身后便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一回头,对上裴惊辞直白的眸色。
他墨发利落地高束,嘴里叼着一截小草杆茎,尾部带着一大一小的两片青叶,宽阔的肩膀上沾有枯草屑。
裴惊辞向来粗野至极,随便在路边摘片叶子便能津津有味地嚼起来,穿的衣服和鞋靴永远又旧色又泥脏,大玄朝尚黑,一点泥星子都无处可藏,谁能相信这是位世家贵子。
不过,不畏惧世俗眼光,只做他在意的。自从梦到未来,商时序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在。
商时序决定对他态度好点,首先找点话题聊聊,明知故问地道:“你来神庙干什么?”
“良辰吉日来祈福呗,恰巧碰到你和别人聊得挺欢,你说我是倒霉还是倒霉?”
商时序听了他的回答直皱眉,她从不觉得裴惊辞喜欢自己,有一半功劳归于他的嘴,有一刻,她想直接转身回去。
误以为商时序嫌弃他自己,裴惊辞识趣地往后蹬两步台阶。
他清楚商时序不喜欢他这类型,喜欢的是那种风光霁月、芝兰玉树的公子哥。
但他从小就长一个健美魁梧的体格,学读书人执扇去吟诗作对,根本雅致不起来,反而越学越似猛虎簪花,不伦不类。
他居高视下,商时序瓜子脸的面颊更加尖巧,双圆杏眼水灵剪水,秀眉中心有三瓣米小的红胎记,犹似通灵花钿,千娇百贵。
像清风拂过海棠花海,殷红的花瓣一丝微微颤动就能触碰到他的心弦。
裴惊辞的喉结滚动下压,目光落在她极细极白的颈子上,不过很快掩饰般移开视线。
鬼使神差,他想起了前几天商时序要择婿的事,故作镇定,抄手斜靠在青田石守护神像上,斜眼吊儿郎当地问:“你母亲要你挑选个好夫君,那天你所言是真?还是拿我搪塞你父母?”
商时序一瞬间被问住了。
他这个人怎么不知羞耻,说的好像她很始乱终弃。
再说了,男女婚嫁该由父母商讨,他光天化日之下追着她问,她都不好意思开口再谈香袋的事,不然显得她上赶着求好。
商时序有自己的傲气,她视对方作死对头太久,刚才找话题聊已经是她主动的极限了。
她小心提起衣裙,匆匆往母亲那边走。
裴惊辞盯着她下台阶的步伐,念出军营晨练的口号,“一二一,一二一……”
商时序面无表情停下来,差点气得跺脚。
裴惊辞绕到她前面说:“说嫁我,到底是真是假?商时序,你做人可不能这么缺德,你家里人都到我家商议亲事了,结果你最后嫁别人了,不是想搞坏我的名声吗,以后又没姑娘看上我,你又不负责,我被你耍着乐啊。”
“你有名声吗?”
“怎么没有名声?众人在论,玄都有名二世祖,你一下择夫的名单里有我,传出去了,搞得百姓都以为我变贤夫良婿了。”
裴惊辞久逢甘雨,旱久了,有点心急如焚,“你就回答你的话是真是假。”
“假的,谁说我一定非得嫁人,婚事定了又退屡见不鲜。”商时序嘴角勾起不明意味的笑,右手拎起香袋的红绳,“就算嫁,也是要嫁给我做香袋的人。”
裴惊辞遽无言,绷着脸转身就往台阶下走。
这反应,没有一点犟嘴,安神香袋无疑是他亲自制作的。
“站住。”商时序叫住了他,但他迟迟没有回头,估计是怕自己发现他暗戳戳地偷乐。
她没打算揭穿他,“我愿我们二人之事,可直言相告,而非由第三个人传达。”
“譬如,你买书了不读,送我那批话本子里掺杂了几本艳书,我思前想后,还是提醒你,挑书之前看看为好,什么都听书肆老板说的,只会害了你的钱袋。”
她说完后面的话,眼见裴惊辞直绷的宽厚肩线悄然松下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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