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数场雨扫清暑热。
入九月,早间温度明显衰下来,起小风,吹进室内都蕴着一股清凉气,拂上皮肤似一层透明冷纱。
钟弥穿短袖裙子下楼,被打扫卫生的淑敏姨喊回去,添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
说早晚气温低,当心感冒。
出门前,她检查一遍包包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和体检报告,按先前约定,今天得去实习机构办入职手续。
七八点出了太阳,天气不错。
州市的公交也难得准时,从手机里刷了出行码,钟弥就近找位置坐下,屏幕里即时弹出一条扣费短信。
她将长框一抹消除,戴上蓝牙耳机,点开音乐软件,看着车窗外随公交启动渐渐后退的风景。
快到商业楼时,阳光一晃,她倚窗瞧见那个于她而言,有一点特殊意义的公交站牌。
记忆里雨幕连天,那人就是在这里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
至于那件旗袍么?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换季衣物,钟弥已经叫她存箱收好。
应该不会再穿了。
上次过来面试是周末,钟弥还当这栋商业楼清冷,今天周一,实打实遇上早高峰,甚至第一批电梯她都没挤上去,只能等另一部电梯下行载客。
钟弥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来电显示是妈妈。
今天早上钟弥刚起,就听淑敏姨说,蒲伯天不亮就打电话来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体不好,钟弥当时紧张起来,问外公怎么了?淑敏姨说:“你外公没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来了,听你妈妈在电话里说,好像蒲伯说是什么东西丢了吧。”
钟弥松了气,才去洗漱。
此刻电梯到一楼,叮一声打开,钟弥没有往电梯里走,而是转身直奔门口,眉心不自觉地用力蹙起,跟电话里确认:“是我之前画的那幅画被拿走了吗?是谁拿走的?”
赶到丰宁巷,钟弥挎包进了垂花门。
外公并不在,章清姝面前坐齐了表姨一家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觉丢脸一言不发当隐形人,表姨一边跟章女士絮絮诉苦,一边抽手打两下身边不成器的儿子。
她只说网络赌博害人,那些放贷机构利滚利给人下套,昧良心,杀千刀,连难听话都舍不得往自己儿子身上说一句。
话里话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亲戚,就算了吧。
一番车轱辘话说完,章清姝听着面容始终平静,见女儿从院子里走来才看过来:“怎么伞也不打?晒死了。”
钟弥没管这种小事,打量一圈,只见淑敏姨泡茶出来,问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体检,去医院了。”
钟弥走到妈妈身边:“也好,这事儿别让外公知道。”
章清姝点点头,她跟蒲伯也是这么想的,章载年身体本来就不好,心脏做过手术,尽量不要让他为这种琐事操心。
表姨一听钟弥这么说,立马接着话头就应和:“是啊是啊,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训,我保证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点小事,别惊着老先生了。”
钟弥轻笑一声,望过去。
表姨赔笑面色立时绷不住,讪讪扯着嘴角。
做贼心虚的人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旁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钟弥看向说话的方城。
这位表哥,细算起来好像不仅跟沈弗峥同龄,还同样去英国读过书,不过他自然不是在剑桥读哲学听无聊的唐代史。年野鸡大学水了本科文凭回来,掏空家底不说,半点本事也没学到。
反而套着自认金光闪闪的海归空壳,眼高手低,活成现在既一事无成又自视甚高的样子。
钟弥笑着问他:“你说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买了十万,是真的假的?哪个怨种这么识货啊?”
方城眼神闪烁:“我说了我有个朋友在搞文化收藏的公司上班,他有门路,送去拍卖行了,你能写会画的,又是你外公亲自教的,怎么就没有人识货,反正就是很快就脱手了。”
“哦——”钟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钟弥到之前桌子上就放了一张银行卡,这时候表姨又把那卡往章清姝面前推推:“十万我们凑了,钱都在这儿了。”
一直没说话的表姐此刻冷笑:“是谁凑的?是我的包包首饰凑的!”
表姨怕节外生枝,立马瞪过去:“你少说两句!”
表姐不满:“这才是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管我这么严,怎么不多管管你儿子?”
章清姝目光在那吵架的母女身上递了递,最后看着旁边不停抠手指的方城。
“我问了蒲伯,弥弥那幅画是她在外公这儿画着玩的,连章都没盖,你拿去拍卖行,连存档都成问题,但凡是正规机构,拍卖流程怎么介绍?作者不详?”
母女俩不为包包首饰吵了。
闻声,一家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整齐划一捧起淑敏姨刚刚送来的茶。
那画面瞧着都好笑。
钟弥作势去拿手机:“都这样了,还不说实话吗?非要报警闹到警局让警察来问吗?”
表姨放下茶杯,紧张道:“都是亲戚,报什么警呢,再说钱我们也都送回来了,家里的事,闹出去让外人看了笑话多不好。”
“钱都送回来了?”钟弥看桌子上那张银行卡,“我的画不值十万,万都不会有人买,”目光一转,钟弥盯住方城,“但如果你那天不仅偷了我的画,还翻出我外公的章,私自盖了,拿我的画冒充我外公的作品,就不是十万这么简单了。”
甚至不用回答,看那一家的表情反应,这个猜测是必然。
最后表姨吞吞吐吐道:“方城是盖了你外公的章……卖了,卖了六十万……”
钟弥深吸一口,冷下脸色。
外公一早封笔,一个早已封笔的人,又有新作流传出去,一旦这件事扩散开,轻则引起旁人臆测,重则影响外公半生的清誉,想到这点,钟弥紧捏着拳,整只手臂都不由发抖。
她绝对不允许外公无故受累,受人指摘。
章清姝面色也沉下来,问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又是什么人接手送去哪个拍卖行的?
方城声音居然还不情不愿:“都已经卖出去了……”
钟弥冷声提醒他:“你现在最好不要再说一句废话,否则我叫警察过来告诉你,你偷窃他人物品以六十万高价卖出是什么后果,到时候你不如跟警察说,都已经卖出去了,看看警局会给你想什么办法。”
表姨求情道:“弥弥,都是亲戚……”
钟弥不留情面地打断:“宁愿不是,跟你们当亲戚很倒霉,心里没数吗?”
这话重了,毕竟之后拿回画还需要方城配合,章清姝轻轻喊了一声提醒:“弥弥。”
钟弥撇开脸,调整呼吸。
方城这会儿才老实交代,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帮忙卖画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又送去哪家拍卖行,最后说:“那个老板还挺识货的,一看到画就怀疑了,经理问我们是不是真迹,我朋友当时也心虚,本来不打算卖了,但那个经理接了个电话说,如果走正规的拍卖流程,他们没办法出具鉴定,也不愿意担诚信风险,但他们幕后的老板很喜欢这幅画,愿意自己掏钱买下来,但不可能按市价来估,一口价只给六十万……我当时正需要钱,六十万也不少了,就答应了。”
到嘴边的话,钟弥忍住,懒得说外公的作品有价无市,这一口价六十万是在打谁的脸。
钟弥对那一家人说:“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画拿不回来,我会报警说明一切,外公的名声绝不可能在你们手上折损半点!”
钟弥盯向方城:“约你朋友出来,越快越好。”
章清姝看看时间,叫淑敏姨收茶具:“外公跟蒲伯也快从医院回来了,你们先回去吧。”
表姨起身,眼神虚虚带过桌上那张银行卡,她怎么推过去的,就怎么停在那儿,她局促问道:“那这个钱……”
章清姝知道她什么意思:“画是六十万卖出去的,不一定六十万就能拿回来,你们家倒过二手奢侈品,这点应该清楚,钱,你们家现在立马拿不出来,我这边先垫上吧。”
听到有人垫,表姨神情松下来,甚至想伸手去碰那张银行卡。
章清姝快她一步,将卡拿起:“你们收了六十万,这六十万要一分不少打进这张卡里,弥弥的性格你们也知道,别说是我,就是她外公替你们说好话,她也不可能算了,她打小不肯吃一点亏。”
章清姝温温柔柔把刚刚听了数遍的那句“都是亲戚”还回去。
“都是亲戚,别为了一点小事弄得以后不能来往了。”
那一家人走了。
钟弥喝着冷茶,闷闷不乐。
章清姝这时候问她:“今天说去办实习入职,迟点去没关系吗?”
钟弥把这件事忘了。信息和一个未接来电,都是舞蹈机构那边打过来的。
看着屏幕,钟弥很快做了决定,一边在聊天框里斟字酌句,一边跟妈妈说她不打算要这份实习了。
之前因为钟弥留在州市实习的事,母女俩还有过分歧,章清姝只给建议倒也不强求钟弥听话,此时听钟弥说不打算要这份实习了,她心有猜测:“因为画的事儿?”
“嗯。”钟弥点点头,“不是说那个老板是京市人吗,画当天就送去京市了,想拿回来,肯定要跟人面谈,前前后后事情不会少。”
章清姝摸摸女儿软缎一样的长发,温声说:“没事,你忙你的,到时候妈妈去京市处理就好了。”
钟弥不答应:“你不是不喜欢京市吗?我去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说不喜欢的是你吧?”
钟弥回忆起艺考前,章清姝带着她去京市拜师集训的日子。
有一次车子经过常锡路,妈妈看着车窗外,忽然指给钟弥看,说妈妈以前就住在那里,后院里养了龙柏,刺梨,很多奇奇怪怪的树,还有半园子的白玫瑰。
那是头一回,钟弥见妈妈露出那么伤怀的样子。
钟弥隔着车窗玻璃望过去的时候,正有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跟着执小旗的导游经过那排民国风的小楼,二楼所有窗户紧闭,透出复古的深绿,门口的银色垃圾桶上写着禁止吸烟,文明参观。
钟弥说:“你是没说,但我看出来了。”
在钟弥心里,京市从来不是她的家。
而那里却是章清姝出生长大的地方。
以前章家在京什么样儿,钟弥只听淑敏姨讲过只言片语,章家曾经发生过什么钟弥也不太清楚,外公和妈妈都口径一致,平淡地一语带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时候钟弥还真当是云淡风轻。
集训那次才隐隐恍然,原来故地重游不亚于旧事重提,也会让人痛苦。
微信发出去,钟弥抱歉因为家里出了一点意外,无法按时入职,决定放弃这份实习,舞蹈机构那边表示理解,并跟钟弥说可以为她保留职位,如果之后还有过来工作的意向,随时可以联系。
钟弥回了谢谢。
当天下午,钟弥就去见了方城的朋友,拿到拍卖行那边经理的名片。
方城的朋友跟钟弥打预防针。
“当时签合同交接时,那位老板都没有出面,你就算找到拍卖行那边打听,估计也只能知道什么助理秘书之类的电话,那种随随便便拿六十万打水漂玩的大老板,不是那么好见的。”
钟弥拿起桌上的名牌,唇角短暂一翘,扫了一眼方城道:“这种坏消息你应该跟你朋友多聊聊,因为如果我拿不回画,要坐牢的是他,而你是协同犯罪。”
说完钟弥就拎包走人。
背后传来方城朋友舌桥不下的声音:“你这个表妹,人这么漂亮,说话这么狠?”
一如方城朋友的预测,即使找上拍卖行,废尽功夫,钟弥最后也只联系上一位自称杨助理的男人。
电话属地在京市。
对方说话少有情绪,是公事公办的干练语调。
钟弥说明自己是章载年的外孙女,那幅画并非外公真迹,是失窃后被人盖了外公的章,才辗转到拍卖行被交易掉的,哪怕溢价,这幅画她也必须收回来。
“希望您老板那边可以配合走一下拍卖行的消档流程,因为我外公已经封笔很多年,有新作重新被投到拍卖市场这件事对他影响非常不好,如果您老板那边还有其他诉求,我们也可以再商量。”
杨助理回复她:“这个情况我需要跟老板汇报,具体决定也需要老板来拿,我做不了主。”
“好的。”因为在京市得罪过人,又深知京市圈小,钟弥担心好巧不巧两件事凑到一起来,“恕我冒昧,方便问一下您老板姓什么吗?”
“旁,旁边的旁。”
钟弥松气:“好的,感谢,麻烦您汇报了。”
对面回复:“应该的,为老板处理事务就是我的工作内容。”
隔天早上,钟弥收到杨助理的回电。
“这幅画我们老板一开始就看出不是章老先生的亲笔,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迹,只觉得很有意思,是买来打算送朋友的,了解到钟小姐这边的情况,我们老板也能体谅,愿意跟您面谈沟通,不过他近期都没有去州市的计划。”
钟弥坐在床上,睡意全然退去:“好的,我今天就可以去京市。”
那边为难着说:“但具体什么时候见面老板没定,今天恐怕不行,他最近行程比较忙,可能会随时有空,也可能很长时间没空。”
言外之意钟弥听懂了,随叫随到。
有求于人就要有有求于人的样子,钟弥好声说:“没关系,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京市,时间方面我可以完全配合,只要旁先生有空,请您第一时间联系我。”
当天中午钟弥就简单收拾行李,坐上了去京市的高铁。
出站时,天色阴沉,大风刮得钟弥身上的白色风衣猎猎作响,她墨镜下的眼睛不舒服地眯起来,太阳穴砰砰跳,有种中大奖的头疼。
读大学在京市待了年,她对这个城市最好的印象就在九月。
天气晴朗,温度舒适,天高云淡,初秋是京市一年之中公认最适合出游的季节,刚好又临近国庆,各大户外景点即使不是周末都是游客扎堆的状态。
九月极少见这样的糟糕天气。
给她碰上了。
钟弥压着白色报童帽,踩着黑色的过膝靴子,拉出租车门之前,她在深色车窗上窥见自己这一身如同奔丧的应景打扮。
司机师傅问她去哪儿?
带上车门,钟弥报地点:“京舞。”
到宿舍,钟弥钥匙没用上,因为宿舍门是开着的,她进去放下小行李箱,看到自己桌子边堆了几个快递。
她正在看寄件人,室友何曼琪贴着面膜,抱着一盆洗净甩干的衣服进来,她惊道:“弥弥,你怎么回来啦?”
“有点事要处理,你没去实习吗?”
说到实习,何曼琪叹气,去阳台晾衣服:“哎,我跟你又不一样喽,邹老师给我介绍的也不是什么好单位,不打算去了,这几天在投简历,现在在考虑要不要去当模特,听说能赚很多。”
捏着衣架,用力一抖湿衣的褶,何曼琪一下抖出记性,想起自己刚刚好像失言了。
钟弥本来的安排是很好,但她现在去不成京市舞剧院了。
她站在阳台侧头去看,钟弥蹲在那里拆快递,并没有什么任何被刺激到的样子,侧脸平静又漂亮。
“弥弥。”
“嗯?”这些快递上的寄件人和电话号码都不是钟弥熟悉的,她找裁纸刀打开,发现里头是一些香水护肤品之类的东西。
何曼琪期待地邀请:“弥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面试模特啊?你条件这么好,肯定行的。”
“我不喜欢当模特,祝你面试顺利。”
“那你实习的事怎么解决啊?”何曼琪面露担心,“那个彭少爷不是说,如果你不答应他,他会让你没法儿在京市跳舞吗?”
钟弥不当事:“总能解决,大不了不待在京市就好了,”钟弥把东西拆完,看向旁边那张空置许久的床位,“这些东西都是靳月送的吗?”
“嗯,她助理寄来的,估计是品牌送给她,她用不掉才送来给我们的吧,小恩小惠,谁稀罕似的。”
钟弥见她去浴室揭了面膜,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一罐大几百的精粹水往脸上拍,一边拍一边表情丰富地说:“弥弥你说,她也不跟我们讲她傍上了谁,会不会是那种糟老头子?她不好意思讲?怕我们笑话她?”
钟弥低头,何曼琪那瓶精粹水和自己手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应该也是靳月送的。
“你又听谁讲的?”
何曼琪一脸天真:“班里女生都这么说啊,我刚刚去洗衣房还听到人说呢,说上个月在羲和古都见到一个地中海跟靳月有说有笑进了电梯。”
“哦,不对,人家现在有艺名了,不叫靳月了,应该是江——近——月——”
钟弥问:“谁在洗衣房说的?之前隔壁宿舍那个徐凝?”
何曼琪惊到捂嘴:“你怎么知道?”
钟弥一笑:“猜的。”
当初靳月由徐凝介绍去做宴会礼仪,徐凝身为学姐,每次拿到日薪都扣一笔钱才发到靳月手上,话里话外还要靳月拿她当恩人,最后有人当礼仪遇贵人,有人当完礼仪继续一场接一场当礼仪,如今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中介。
这种在漂亮姑娘里谋利打转的中介,要说难听了就很难听了。
被子很久没用,钟弥拆下床单被罩去洗,今晚打算住酒店,忽然想到徐凝已经毕业怎么会又出现在女宿洗衣房。
“徐凝今天过来干什么?”
“好像是她朋友开了模特公司,说福利很好,问我们几个要不要去,还拿了一些香水小样来,说是品牌送她的,我没要。”何曼琪很小声地说,“我说靳月送了我们正装嘛……”
之后徐凝自然是一通阴阳怪气,怎么恶心怎么说靳月。
钟弥猜得到。
不过,她也有没猜到的。
今天徐凝过来的时候,还问到钟弥了,何曼琪说钟弥不在,不知道开学会不会过来。
徐凝冷哼一声,冲着何曼琪说:“你们宿舍也真是出人才,一个是真势利,一个是假清高,绝了,你瞧着吧,钟弥最后绝对会巴巴跟了那个姓彭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家彭少爷今天法拉利明天保时捷的,你当她真的一点不心动?给自己抬价呢!殊不知啊,那些有钱少爷见多了这种假清高的女的,嫌没意思了,现在人家不追了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说靳月就算了,何曼琪觉得靳月又是休学又是拍戏,多少沾些传言的爱慕虚荣,可钟弥什么也没干,好好的实习机会没了,说起来还挺惨的。
于是何曼琪就帮钟弥说了句话:“弥弥不是那样,弥弥跟靳月不一样,她又不缺钱。”
徐凝拍她肩膀,高深莫测道:“曼琪啊,你太单纯,你对人能有钱到什么程度还没概念。”
这些,何曼琪都没跟钟弥说了。
把床单被罩送去洗衣房,钟弥回来打湿两张洗脸巾擦去桌子书柜上的薄灰,随后收拾起衣服。
何曼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涂指甲油,时不时目光朝钟弥投过去。
钟弥很多衣服和包都不便宜。
一个人是否在优渥的环境中成长,无法伪装,也无法隐藏。
就像收到靳月礼物,她和另一位室友很容易觉得靳月在炫耀,本质上是因为一种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因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是很好的东西,而钟弥不会。
即使曾经的室友当上了所谓明星,豪车接送,钟弥毫不嫉妒。
不过何曼琪想,也是,钟弥不必嫉妒。
因为追她的人也身份不凡,只要她愿意,豪车接送,她随时可以拥有。
何曼琪状似无意问:“对了,弥弥,好像没听你说过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妈开了个茶楼。”
“哦,那生意应该很好吧。”
“还行吧。”钟弥将近期打算穿的衣服收进箱子里,不想要还半新的衣服用袋子装起来,打算送去楼下捐衣箱。
忙到天黑,钟弥才将自己的床位上下打扫干净。
何曼琪见她拿起包和行李箱准备走:“弥弥,你打扫这么干净,不是打算在宿舍住吗?”
“住。”钟弥说,“今晚先住酒店,明天太阳好,晒一下被子再睡,不然不舒服。”
“哦,那拜拜。”
“拜拜。”
人从门口消失,何曼琪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晒过被子,也就这么睡了,她起身从床上拽一角被子闻闻,一股脂粉香,她喃喃:“会不舒服吗?真娇气。”
–
贵人事多,以前在钟弥的世界里是一个很边缘的概念,直到她被人从天晾到五天,半点音讯也没有。
她一度怀疑,那位杨助理是不是忘记有她这号人了。
处理完开学事宜后,她提着包,准备往学校练功房去,想着今天迎新晚会,艺术楼那边应该没什么人。
艺术楼负一楼是仓库,钟弥到那儿,几个带学生会志愿者袖标的男学生正搬东西,几叠崭新红毯卷成厚厚一卷,显然是有什么足不沾尘的贵客要来。
这时,一个挽低髻的,你前阵子回校了。”
郑雯雯是钟弥另一个室友。
钟弥没法说自己这趟来只是处理家中私事,没有留京的打算,一时沉默。
搬红毯的几个男生走之前打招呼,说:“邹老师,那我们先把东西送去礼堂门口。”
邹老师应一声,转过头继续看着钟弥:“怎么到校也不跟老师联系?”
“有点自己的事在忙。”
邹老师拉着钟弥,从艺术楼一路说到大礼堂门口。
京舞的礼堂有年头了,横幅红毯花篮,样样件件摆足了也欠些气派。
门口梁柱的漆是新漆,但旧物件耐不住粉饰,总能在细枝末节瞧出饱受风霜的痕迹来,年年传言礼堂要换新楼了,雷声大雨点小,好像始终缺一个飞黄腾达又乐善好施的校友。
邹老师很委婉地跟钟弥说,实习那事儿内情她了解到了,今天京市舞剧院的某位大领导也会来参观指导,钟弥大二就去舞剧院的特别献礼里担任过小组领舞,或许那位大领导对她还有印象。
钟弥拒绝了老师引荐的好心。
她不纠结这位大领导记不记得自己,只是老师对内情了解还不够透彻,不知道就是剧院的某大领导跟彭家沾亲带故,她才会被掐得那么死。
七八个排群舞的女学生穿着鲜艳飞扬的民族风裙子,从钟弥身边笑闹而过,即使是布料粗糙,走线做工都经不住细究的表演服,也足够明媚夺目。
青春本身就已经是最漂亮的东西了。
无花也是锦。
邹老师语重心长告诉她:“弥弥,你还年轻,其实有时候低一低头,不是坏事。”
钟弥说:“谢谢老师,您忙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郑雯雯今天也有独舞节目,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
今天是京市九月最典型的好天,难得没霾色,落叶木未落,晴时天正晴,因晚会庆典校区暂时对校外车开放,什么稀罕牌照这会儿在京舞看到都算不稀奇。
今天没了练舞的心思,从礼堂往宿舍走,钟弥仰头,有点为这样的好天气遗憾。
她在想,她这样的人,低不下头,这辈子大概注定是诸事无成,烂在泥里不甘心,刚一折腾着冒头,又瞻前顾后。
她痛思,到底什么是自由?
刚到女宿门口,有人现身示范。
杨助理给她打电话,说旁先生今天有空。
钟弥问今天什么时候。
对面回她:现在。
真自由。
钟弥询问见面地址,说自己收拾一下就打车过去。
杨助理说:“旁先生今天在家会客,这边出租车进不来,还是您告诉我您的地址吧,我安排车来接您,这样方便些。”
地址发过去。
钟弥按熄手机屏幕,回了宿舍,换衣服,化淡妆,二十分钟后再度出现在宿舍楼下。
一件米白色绉纱里衬正适宜天气,半高的窄领,脖颈中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扣,平口方领的同色系外裙,臂弯里搭一件浅绿色的薄西装。
长发扎起来,耳饰和戒指都是极小颗的珍珠。
秋色里,生生穿出一抹亮眼春意。
出校门时,钟弥望天,希望好天气可以带给她好运气,顺利把画拿回来。
去的地方叫璟山,在车子经过一道门卫后,仍朝里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才停下。
钟弥隔窗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站在欧式别墅门口。
男人在钟弥下车后,主动上前介绍自己就是先前跟钟弥联系的杨助理。
钟弥颔首:“您好,旁先生还在会客吗?”
杨助理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臂,为钟弥引路:“旁先生在等您,这边请。”
进园区时,钟弥把自己的位置发给了靳月。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时,手机振动,靳月的微信回复弹出来,但此刻没时间点开看,钟弥捏紧手机,跟着杨助理去了一楼的会客厅。
热衷文化收藏的旁先生比钟弥想象年轻太多,十来岁,温润俊朗,甚至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钟弥想,老天从来不公,这些人不仅坐拥金山银山,偏偏外貌还要脱俗出众。
这想法叫钟弥想到另一个人。
她愣了一秒。
面前的男人朝她伸来手:“钟小姐,你好。旁巍。”
钟弥与他浅浅交握:“钟弥。很高兴见到您,也感谢您愿意抽出宝贵时间跟我面谈。”
“这边坐。”
钟弥刚坐下,旁巍边斟茶边说:“谢没什么好谢的,但钟小姐也要做好这次面谈结果不理想的准备。”
上好的熟普洱推到面前,钟弥没碰,轻声问:“不理想,是指什么意思呢?您不愿意……”
割爱这两个字,钟弥没说出口,割爱听起来像放弃什么珍贵又心仪的东西,那幅画就是她画的,这么说显得太抬举自己。
旁巍垂额刮了刮眉梢,一副头疼样子,说:“倒不是我不愿意,之前我助理应该跟钟小姐说过了吧,这画呢,我倒不在乎真迹与否,朋友生日快到了,觉得有趣,买来打算作贺礼的。”
钟弥静静听着,点头说:“听杨助理讲过。”
“所以,生日还没到,也可以另选礼物,毕竟这样一幅画也不是很适合当礼物,您朋友和我这幅画有什么关系吗?”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今天有了。”
钟弥蹙眉不解。
旁巍道:“今天我这朋友难得有空光临我这寒舍,他已经看到钟小姐那幅画了,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慢悠悠吐出的两个成语,透着显而易见的暧昧意味,让钟弥忽然开始感到有些坐立难安。
她脑子里想到了不好的人,思绪不由朝最坏的结果沉淖不返,抵在身侧的手,紧捏成拳,拇指挨个按压其余四指的关节,一下比一下用力,以此来缓释内心的压力。
她思忖许久,然后保持平静问旁巍:“所以旁先生现在的建议是什么呢?”
“你得跟我朋友谈谈,问他愿不愿意割爱,毕竟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自己张口要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钟弥面上不显,心内却有一丝冷笑。
她猜就是这样。
旁巍轻松翘着腿,瞧戏似的看着她笑,让钟弥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隐隐有断裂之势。
旁巍说:“我这位朋友钟小姐也认识,好巧不巧,他现在就在我家,钟小姐要不要——”
钟弥突然起身,很不礼貌地冷声打断:“不用了,这幅画,我不要了,您的朋友真这么喜欢就拿去吧。”
还没来得及转身。
钟弥只听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独有一种悦耳又从容的秩序感,替她解围时,有融冰般的干脆冷意,同她说话时,又如春涧诗意多情。
“真的不要了?不是说对你外公的名声很重要?”
钟弥倏然转过头。
那人站在数步之外,手上拿着她的画,眉眼间有种久候故人归的温和深远。
那一瞬,钟弥有种解冻感。
仿佛动一动,周身就会掉落一层防备的惨白霜棱。
只因此刻沈弗峥的出现,如温潮漫漶而来。
似来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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