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荒腔 > 43. 43命中无 早春的雾
    四月以愚人节开场,天气也玩戏剧性,刚刚返春的晴日,跟魔术箱里的白鸽似的,遮住箱子的红丝绒一扯,唰——返春失败,又遇一场寒。


    那天下雨。


    霓虹灯牌沾满水珠,屋檐下淅淅沥沥,八点刚过,钟弥跟许久没见的靳月吃完饭。


    两人天没黑就在酒店楼下碰头,先喝了下午茶,然后转餐厅。


    甜点和西餐都没怎么碰,聊到最后,入夜了,下雨了,玻璃上除了室内灯火,还映两张愁容。


    大学同宿那会儿钟弥就知道,靳月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好,当时办休学也不是真有什么明星梦,只是流言蜚语让学校成了她待不下去的地方,她想换个环境。


    她现在说,她是真的想拍戏赚钱。


    但也不是想要钱。


    “我不想他砸在我身上的钱,最后都打了水漂,我很想给他一点回报,可在他的世界里,我就像是一只落水麻雀,不被呛死都是好事,居然还痴心妄想,跟那些生来就待在水里的鱼比谁游得快。”


    “我知道他现在生意上受困,那天也听到他家里人说,只要他和他前妻复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跟他前妻这场婚姻,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对他而言,都是利大于弊。”


    靳月手里的搅拌匙,在杯壁里碰出叮当的响。


    钟弥看着她低落的神情,顺话轻声问:“所以旁先生是要……”


    话没说完,靳月抿住唇,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他不复婚。”


    靳月声音有点变调,嘴角似乎在试图往上提,但最后没笑出来,那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就显得凄凄。


    她喉咙咽了咽,过了两秒说,“我还听到他跟他爸妈说‘对,我就是喜欢那个小明星’”,她的眼睛,在那瞬晚星一样亮起,“弥弥,他说他喜欢我。”


    钟弥看见她终于把那个笑挤出来了,也看见她眼里随之蹙起的浓浓水汽。


    “是假的。”


    接过钟弥递来的纸巾往眼下按,靳月身临大雾一样自问着,“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我,他自己也说他喜欢我,可只有我知道,是假的,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他给我花钱,我要什么他都答应,好像只是拿我当拒婚工具的愧疚。”


    “你真的喜欢旁先生?”钟弥声音轻,目露惊讶的样子却十足震惊。


    她以为靳月之前为旁巍会不会复婚烦恼,是因为怕旁巍不再单身,就算彼此之间什么也没有,她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尴尬。


    钟弥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


    “可是,你们之间不是一早就——”


    靳月接过话,自己说着:“对啊,一早就说好了,是假的,大概是……我真的不会演戏吧,演着演着,我就当真了。”


    钟弥脑子里消化着突如其来的信息,试图安慰:“其实也还好,你不是说旁先生不会复婚吗?”


    “他复不复婚,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他的处境,我也完全帮不上忙,他跟他前妻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特别乖特别漂亮,最近他前妻把小姑娘送到璟山那边,旁巍叫她喊我姐姐,我们吃饭的时候,小姑娘会问他,爸爸,你什么时候把妈妈接过来,妈妈她很想你,你想妈妈吗?”


    “弥弥,你知道吗?我像一块木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一张口就觉得,我是不是要当阻止人家一家三口重归美满的坏女人?我不说话,我整个喉咙里苦得像胆汁泛滥。”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人?明明一分力没出,尽得了好处,还要矫情,还要难过,我跟他说,我不想拍戏了,他问要不要送我去新加坡留学,那边语言环境好,说女孩子还是要多读点书,我忽然就在他面前崩溃大哭,他已经那么烦了,我还要给他添麻烦,他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之前在剧组被人欺负了?”


    “我靠在他手臂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怎么问,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靳月眼眶通红,眼泪大滴大滴砸落,人却冷静得异常,轻声问着:“弥弥,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大一她妈妈生病缺钱那会儿,钟弥见过她大哭的样子。


    如今脱胎换骨,眼泪也不是同一种滋味。


    钟弥一时也说不出话,眼眶隐隐也有跟着发酸发涩的兆头。


    她能共情。


    第一次去沈弗峥城南别墅的夜晚,因为那双不合脚的鞋,因为他的话,她逃出来,顶着冷风,也谴责过自己的不理智。


    人极度渴望爱,又清楚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爱,想明白很痛苦,放手也很痛苦。


    好像终生会被那些渴望而不得之物所困。


    那些张口就来的道理和毫无意义的安慰,钟弥一句没说,只是静静陪她坐着,直到靳月经纪人打电话来接她回去。


    临别,钟弥跟她说:“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前阵子拍戏也挺累的,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潮湿雨水仿佛将京市冒尖的春信压回泥土里。


    那几天,京市返寒,落雨不停,乍暖还寒的天气惹来一场大规模流感。


    因到清明,钟弥避开这怪天,回了州市陪章女士去扫墓。


    下山路上,半晴天吹微暖风,母女俩手挽手。


    章女士说:“你外公最近身体不好,他不让告诉你,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告诉你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不知道总以为以后日子还很长,总想着很多事以后还可以做,容易留遗憾。”


    钟弥知道,章女士这一刻的伤怀或许是因为爸爸。


    “外公还是心脏问题吗?”


    “嗯。”章女士说,“老毛病了。”


    “要不要让外公去疗养院住一阵子?一换季就犯毛病,还是让专业的人来照顾比较好。”


    章女士叹气:“他哪肯呢?前脚去了,后脚消息就散出去了,就要有人要来慰问探望,嫌麻烦吧。”


    钟弥忽的多生出一份心思,问着:“是京市沈家的人吗?”


    “多多少少都和沈家沾边吧,不然你外公都离京快三十年了,谁还会记着他。”


    “就因为外公和沈爷爷是故交吗?”


    章女士声音轻轻念着:“故交,过去的交情,这词讲起来复杂,也没有再提的必要。弥弥你知道之前跟你说的,妈妈那个青梅竹马的叔叔,最后娶了谁吗?是这位沈爷爷的女儿,我们以前也同过窗,只是一直关系不怎么好。”


    “所以,是她抢走了那个叔叔吗?”


    钟弥知道那个叔叔是谁,蒋骓的爸爸,因为蒋骓说过玩笑话,说章女士是他爸的白月光,还好他俩当年没成,不然既没你,也没我。


    章女士笑笑,摇头跟她说:“没有。”


    “弥弥,如果每一种失去,我们都试图把它归为某个人的责任或者错误,那么这一生,你会就有很想不通的事情。你要学会去理解。”


    “理解什么?”


    “理解那些没有答案的答案,凡有所失,皆命中无。”


    “拿稳你得到的就好了。”章女士面露柔光,“就像我遇见你爸爸。”


    隔天,钟弥去了丰宁巷。


    老槐树抽了新芽,头顶嫩绿,匝地浓荫,月底应该就会开满如雪槐花。


    不过到时候,她可能没空过来欣赏。


    舞蹈生的毕业论文没什么难度,但京舞毕业的汇报演出并不轻松。


    总想着谢幕戏演好一点,句号才画得圆满。


    软磨硬泡让外公答应去疗养院待一阵子,钟弥才放心回了京市,时间掐得紧,出机场来不及回家放行李换衣服,就直奔了舞蹈机构,她还有一节课要上。


    等结束,已经是晚上六点半。


    小朋友陆陆续续挥手跟她说老师再见,被家长接走,钟弥也打车回了家。


    草草兑付完一顿晚饭,跟沈弗峥通电话才知道,他居然生病。


    沈弗峥生病这五个字,落在钟弥耳中,跟巨人倒下无异,她以为他是刀枪不入的铁人,没想到铁人也没抗住京市前几天上新闻的妖风。


    老林来接她,车子往城南开。


    “沈先生这阵子太忙,连觉都睡不足,大概是太操劳,抵抗力变差了。”


    钟弥身边放了小袋子,她上大学就被钟女士要求带着常备药箱,平时小病小痛,她都会自己诊断吃药。


    在电话里,她问沈弗峥看医生没有,他说没到需要看医生的程度,她又问他吃药没有,他说过两天就会好。


    话都说得轻飘飘。


    从老林口中才得知,他昨天居然还发了烧。


    当时他在沈家,忙得抽不开身。


    沈弗良和蒋小姐结婚,老爷子冷待沈兴之两个儿子多年,好不容易有一桩老爷子满意的喜事,当然要借此机会大操大办,红白事自古都是社交场。


    沈家在京市的人脉关系,久居南方的沈兴之不大通,但他终究最后是要调回京市,各中关系,还需要靠着沈弗峥上下打点。


    这种场合,连沈弗峥的父亲沈承之,都不一定有他的儿子管用。


    毕竟众人皆知,沈弗峥是唯一一个在沈秉林身边长大的孙辈,沈老爷子独独爱重这个孙子,十岁出头就带在身边,教他识人行事,教出如今世无其二的沈四公子来。


    他小时候喊着爷爷伯伯的人,如今哪一个提出来,都需避讳姓名。


    这场沈弗良的婚宴,沈弗峥反倒成了寸步不能离的大忙人,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也没人知道他身体不适,自然酒也没少喝。


    深夜散场,老林看他在后座闭着眼,眉心蹙得难受,本来提着要不就近先去酒店休息?


    沈弗峥说回城南。


    等洗完澡,人清醒了一些,老林还在客厅侯着,很担心他:“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他淡淡说不用,穿着深蓝如墨的两件式睡袍,长度过膝,宽松裤脚垂在脚背上,因面部表情匮乏,显得格外冰冷苍白,从慧姨手里接过一杯温水,径直走向负一楼。


    慧姨屏了一口气,没忍住提醒:“沈先生,您今晚不能再喝酒了。”


    他回身,示意手中的温水杯。


    负二楼那间布满昂贵瓷器的玻璃房子,看起来像博物馆,但里头其实放了一张躺椅,这栋别墅里的佣人都知道,对于沈先生来说,那更像一间睡眠室。


    早几年,他回来这边的次数不多,但凡晚上回来,要么在藏酒室,要么就在这间玻璃房子里面待着,佣人有时从负一楼的栏杆边经过,往下瞧,便看见他躺在靠椅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


    他仿佛对那些回溯历史的天价艺术品并不感兴趣,合着眼,任由那些脆弱精致的瓶樽,无意义地,远远近近地陈饰他在身边。


    如此躺个几小时,再出来,沈先生会变得特别平静。


    现在他很少去了。


    慧姨想想,大概大半年了,上次是去年八月。


    那回沈先生出来,不像以前那样,虽然也不说话,但那种平静并不能叫人安心。他在客厅又坐了很久,最后打电话叫盛澎过来。


    隔天就去了州市,备上厚礼,说要看望什么人。


    到月底才从州市回来。


    回来之后,他状态看起来很好,好似州市那里也有一间这样价值连城的玻璃房子。


    应当更昂贵。


    所以叫他平静的功效更好。


    -


    沈弗峥城南这栋别墅,第三次过来,钟弥无心看孤岛一样的灯火,她仿佛成了流落海上的飘零船只,只迫切想要上岸。


    去问候这岛的主人。


    进门,慧姨替她取出拖鞋,跟她打过招呼,又说沈先生现在在房间里,领着钟弥往楼上去。


    钟弥边走边问:“他晚饭吃了没有?”


    “吃了,但不多,可能人病了也没什么胃口吧,”慧姨看钟弥提来一只小袋子,露出药盒一角,没多问,悄无声息收了目光。


    其实这边有药,连医生也是一个电话就能立即上门。


    只是沈先生不配合而已。


    慧姨将她送到门口:“我叫人送点热水来。”


    钟弥冲她点头微笑:“好的,麻烦你了。”


    “钟小姐晚饭吃了吗?需要送点吃的上来吗?”


    “不用,我吃过了。”


    钟弥在沈弗峥房间门口站定,抬手,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睡觉,刚刚电话里,他声音听着,既有病气,也很困倦。


    她轻敲敲房门。


    “我进来喽。”


    里头应了一声,门也被钟弥朝内推开。


    沈弗峥起身来迎她,也注意到她提来的小袋子。


    “带了什么?”


    钟弥将自己的拎包丢向卧室沙发,高高扬另一只手,冲他说:“药。”


    “我猜你家有药,但你不想吃,所以给你送来了女朋友牌的,应该是不会被拒绝的吧?”


    他浅浅一笑:“我免疫力很好的,过两天会自己好。”


    钟弥贴他身前撒娇哼着:“让我来帮你好嘛,给我一点功劳,让我来救你!”


    沈弗峥哭笑不得。


    这时候热水送来,钟弥去门口接,命令沈弗峥躺回床上。


    听老林说他这几天顶着病体多么忙,钟弥是诚心希望他好起来,抠了药,兑了水,睁一双漂亮眼睛,趴在床边,盯着他吃下去。


    可没想到诚心也会办坏事。


    她喂错药了。


    可能在电话里知道沈弗峥生病,她当时太惊讶,着急拿药过来看他。


    也怪她平时粗心,铝箔的药片板从盒子里拿出来,就混放在一起,病好了收起来的时候也不留心。


    胃药塞进了感冒退烧的盒子里。


    刚刚沈弗峥吞完药喝完水,钟弥去桌上放杯子,才发现铝箔板上的药名不对劲。


    感冒药里为什么会出现肠胃类的词?


    她拿手机搜了一下药名。


    屏幕跳转,显示。


    发现是治疗胃溃疡的。


    钟弥一下想起来,这胃药都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她被彭东新灌酒伤得不轻,好一阵子都胃难受,只要饮食稍不注意就会半夜返酸呕吐。


    钟弥走到床边告诉沈弗峥这个突发情况。


    “我,我不会害死你吧?”


    他先是愣住,看着钟弥一脸担心的样子,随后轻轻一弯唇:“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怎么会吃错药啊?”


    钟弥喃喃,想想都觉得好笑,又很担心他,荒谬,叹息,懊恼,无厘头,一时脸上表情复杂得可爱。


    沈弗峥正想拉她到身边来,她风一样跑去桌子那里,拿起手机继续搜,这个胃药买来都一年多了,不知道会不会过期。


    刚搜完误食胃药有什么影响,还要搜一下误食过期胃药会怎么样。


    沈弗峥靠在床边喊她过去。


    她像临交卷一分钟,还没写完作文结尾的学生,注意力高度集中,手指在屏幕动得飞快:“等等,等我查一下!”


    看她这么紧张,沈弗峥反而有闲心跟她开玩笑:“我待会儿没准就要死了,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好歹让我最后抱着你。”


    “哪有那么严重!不会死的!”钟弥恼他口无遮拦,说着话,她还是朝他走去,目光只顾盯着手机里的文字,没看路就往下躺,压到他胸口。


    他装痛装得好真,钟弥真信了,手指立马摸上他心口,拢眉问着:“这里怎么了,绞痛吗?”


    她正准备往刚刚某度不负责的诊断回答里代入。


    沈弗峥答得一本正经:“跳得比往常快。”


    钟弥锤他,这回下手狠,他是真呛了声气。


    “咳——轻点吧,小祖宗。”


    钟弥哭笑不得,与他对视。


    他虚弱着又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早春的雾,暧昧气氛不知是怎么升温的,她眼里的恼,慢慢就柔下来,趴在他身边,手肘将身体与床撑开一段距离。


    钟弥在他眼里看见日光晒透薄雾的热气,融融照拂,寸许距离间,男人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带病气的眼角微红,叫人在薄雾里迷失,在灼阳里燥热。


    呼吸都成了变相的充气过程,热息盈满,像渐渐往上飘起的氢气球,连带着大脑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虚。


    倏然,他翻身将她压住。


    一颗气球的人生里,仿佛初初有了踏实的分量。


    他吻下来那一刻,钟弥正在说话。


    “你吃错药——”


    想叫他别乱来。


    但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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