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宗

    既决定了回宗,黑水镇剩余之事便交由飞焱宗自行处理。

    林长辞在客栈内休养了五日,修士们便等了五日。

    每天都有人偷偷地私下询问卧云山弟子,可林长辞始终没有露面,让修士们愈发难安。

    为表诚意,不少人送来了修补神魂的丹药,可统统被卧云山弟子原路送回。

    即便殷怀昭亲自来送,依旧没见到林长辞。师尊因着飞焱宗的事情受伤,以若月为首的卧云山弟子十分强硬,这般软硬不吃的态度让修士——尤其是散修心中惴惴,又等了几天,没等来拜见的机会,竟听见林长辞即将回神机宗的消息。

    回宗?联想到神机宗这几年的变故,众人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林长辞之死是修真界近百年来也能数得上号的冤案,尽管他的徒弟与旧友花了数年为他翻案,该清算之人多已付出代价,不少人仍想看林长辞会怎样抉择。

    回去复仇?亦或大度原谅?

    当年陷害他的长老不少已不在原位,有几位甚至已经陨落。修士们虽然面上不说,但这几位的陨落和哪些人有关,他们都心知肚明。

    林长辞会寻仍然存活的那几位报复么?

    没有人给他们答案,也不妨碍修士们把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神机宗。

    林长辞遣弟子与殷怀昭作别后,先行回了山中收拾细软。

    “师尊,你且歇下,我来收拾。”

    温淮知道他经脉仍隐隐作痛,半点不要他动手,总归在这里住过一些时日,知晓哪些东西可以带走。

    杨月水与若华怕林长辞操劳,拉扯连着撒娇,把他劝去廊下烤火谈天。

    温淮一边听着院中的闲谈,一边与鹤在屋内飞快收拾,收到方角柜时,见屉中放着一个眼熟的玉瓶。

    这不是吵架那晚林长辞从白西棠那里拿来的么?为何收在此处?

    温淮想也不想,正要放到一边,鹤替林长辞折叠外袍,见此道:“不若一并带上,公子为制此药,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温淮顿了一下,问:“……这是师尊自己做的?”

    鹤点头:“公子去山中采了一下午的药,回来时袖子还割破了,我浣洗时瞧见,提了一嘴,才知缘由。”

    温淮重新握住玉瓶,手指收紧,那上面仿佛还有林长辞的温度。

    淡淡的青草香隔着玉瓶也能闻到,它不是各种灵石药粉堆砌出的馨香,只是林长辞亲自采下的,最质朴的草木碾出的气味。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温淮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拔下塞子,珍惜地剜了一点,细细涂在疤痕处。

    那里的伤早已愈合,不合时宜涂上的药没有任何作用,清清冷冷,就像他错过的那份心意。

    “……”

    温淮忽然很后悔,那晚对林长辞说了伤人的话。

    小窗外,林长辞的声音平静如昔,其实他这些年过得甚是清贫,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回山只不过为了带上林容澄。

    过了许久,连鹤都收拾好三人的衣物了,温淮才从林长辞屋中出来,垂眸道:“师尊,一切收好了。”

    林长辞颔首:“既如此,待容澄准备齐当便离山。”

    从认识林长辞开始,林容澄就在山中生活,骤然听到离山的事情,还有些不习惯。但他见新来的师姐师兄们与林长辞言辞熟络,便知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

    他固然可以留在山中,但这样便和林长辞天各一方,倒不如一同离开,去往新的天地。

    做好决定后,林容澄心下失落,离开山中,师父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了。

    准确来说,自从温淮出现,师父就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容澄想,如果他能勤加修炼,变得像师姐师兄,像温淮那样厉害,师父一定会多看他一眼。

    ……

    三天后,林长辞从山中启程。

    殷怀昭仍在善后,白西棠独自离开了他,谈及自己许久未回宗,想与林长辞同行一程。

    他带了殷怀昭的赔礼,并说自己在黑水镇收了个徒弟,正好回宗记入弟子名册。

    白西棠这样说了,林长辞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但他把人带来时,林长辞才发现这名弟子竟是初至黑水镇时为他们引路的少年——李寻仙。

    “这孩子根骨虽寻常,卜算却极为厉害,我不忍见明珠蒙尘,便收下了。”白西棠笑吟吟道。

    李寻仙坐在马车里,没想到当日路过的书生居然有这么大的身份,难得有些拘谨:“林长……林师伯?寻仙上次见师伯,便知师伯不是常人,今日果然成了同宗!之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师伯见谅则个。”

    林长辞颔首道:“不妨事。”

    李寻仙闻言立刻傻笑道:“没想到过我一介凡人也有进仙宗大门的机遇!嘿嘿,兄嫂都说仙宗可好了……师父,仙宗的饭管饱么?规矩不会很多吧?”

    白西棠笑道:“自是管饱的,我的山中无甚规矩,你饱餐后努力修炼便是。”

    他们说说笑笑,颇为融洽。温淮坐在林长辞身边,看得眉毛微挑,心道小师叔收个徒弟甚好,转移了注意力,便不会多缠着师尊……他早先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顾虑着林长辞身体不好,李寻仙又是凡人,几人没有御剑,租了几辆马车,不管其他人如何做想,气定神闲地往神机宗去。

    他们赶路前,林长辞要回神机宗的消息便传遍了修真界。

    黑水镇发生的事令天下震惊,谁也未曾想过,闹得满城风雨的西贝货竟是正主。

    修士们荒唐的围剿险些再将人害死第二次,事情戏剧性得让人不敢置信。

    不同于他们在路上的闲情逸致,若华与杨月水等人没有耽搁事日,带着林容澄先行回宗,安排各项事宜。

    春风又绿春草之时,林长辞的车架终于抵达神机宗。

    宗主早听说了这个消息,不敢怠慢,早早就派了长老前往宗门迎接,自己则前往议事殿,不知与太上长老们说了什么。

    当年的事他亦有旁观,林长辞此番回来,若要计较,他难辞其咎。

    神机宗。

    林长辞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许多年了,宗门景象如旧,千年松柏下,书着“神机宗”几个大字的恢弘牌楼高高亘立,四柱七楼威严壮观,琉璃瓦反射着锃亮日光,斗拱高耸,檐角如飞,字迹清晰鲜亮,仿佛不曾被岁月改变分毫。

    牌楼后,层翠相迎,鸾鸟鸣唱,铺着无数汉白玉石板的上山路层层叠叠,百十余人立于阶梯下,长老拱手静候,弟子恭敬长揖。

    这样的阵仗只有宗主云游归来才会出现,仅有过寥寥几次。

    林长辞正要下去,温淮拉住他的手,瞥了一眼外面,道:“不必出去。”

    宗主服软示弱的棋子而已,其中肩负重要事务的长老不过一手之数,也敢派来敷衍?

    他堵在前面不放人,林长辞心知温淮不是倨傲骄狂之人,定然有自己的考量,便歇了下去的心思,隔着车帘对长老们颔首回应。

    扫了一眼窗外,白西棠微微一哂,见有人看向这边,立刻换回礼貌笑意。

    显然,他难得与温淮站在统一战线,对宗主并不诚心的示好嗤之以鼻。

    李寻仙自小经历了不少人情冷暖,察觉氛围有异,当下眼观鼻耳观心,暗地想,看来修真界内部亦有人情往来,机锋斗法,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车架从牌楼下进了神机宗,弟子齐声迎候:“恭迎长老回宗。”

    林长辞淡淡应了,见这些弟子中没有卧云山的人,心中略有疑惑。

    过了宗门,白西棠和他分开,林长辞的马车往卧云山去,沿路若遇长老弟子,皆垂手迎候。

    他们显然受过吩咐,立于原地目送他的车架离开,无人敢轻慢半分。

    待马车行至卧云山山门,林长辞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宗门等候之人中没有他的弟子。

    卧云山弟子皆穿入门时的宗服,神情肃穆,整整齐齐候在山门前,好像才拜入他门下那天。

    林长辞的车架甫一出现,所有人单膝跪地,高喊道:“恭迎师尊!”

    这些声音里,有振奋,有激动,也有哽咽。

    为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终于等回了曾经荫庇他们的人。

    车帘从里面掀开,林长辞在卧云山弟子们含笑带泪的目光中下了马车,温淮给他系上披风,陪他走到同门面前。

    林长辞的脚步停住,为首之人抬头,本不想让师尊看到懦弱的一面,依然忍不住酸了鼻子:“师尊,您回来了。”

    他是拜入林长辞门下的第一位弟子,也是陪伴林长辞最久的弟子。

    林长辞扶了扶,温声道:“起来说话。”

    温淮主动松开手,往大师兄徐凤箫身后而去,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徐凤箫、杨月水、若华……卧云山弟子按辈分站位,个个既哭又笑,悲中有喜,目光隔了十年的岁月,落在林长辞脸上。

    白驹苍狗,岁月须臾。

    仿佛只是一瞬间,他的徒弟们就长大成大人了。

    林长辞也看着他们,半晌,眼眶微红,什么也没说,轻轻叹息一声。

    徐凤箫顺从地被他扶起,看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庞,不争气地再次落下泪来:“师尊,您在外面受苦了。”

    若华牵着婉菁来见礼,许是有了灵气滋养,小姑娘长大了一些,眉目更为动人,对他行了一礼:“恭迎师祖。”

    林长辞摸摸她的头,再次看向诸位弟子。比起十年前的稚气,他们显然成长了许多,虽然带泪,气质依然沉稳干练,已经到能出师的地步了。

    在众人的陪伴下,林长辞去了主殿,听他们细说十年间发生的事。

    “师尊,我现在可是执剑堂的长老了。”徐凤箫擦擦眼泪道。

    林长辞心有不解,道:“你等还未出师,怎会担任要职?”

    听到他的问题,若华破涕为笑,道:“师尊,你可不知道你的弟子有多能耐。”

    原来,林长辞去后,卧云山弟子们心中悲痛,对今后如何行事也产生了许多分歧。

    待为林长辞守孝半年,恸哭够了,杨月水等人召集所有弟子,在主殿争论了几天几夜,最后决定不离开宗门,化悲愤为力量,努力修炼,攻占神机宗长老之位。

    翻案后,宗主本就理亏,又有其他宗门虎视眈眈,只得默许他们依出师后的宗规行事。

    如今,卧云山的弟子多半有一职半权,在掌门面前也能说得上话,与其他峰弟子大不相同,几乎半个宗的职位上都是自己人。

    “师尊,今天的卧云山与以前可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若华笑道:“您的弟子羽翼已丰,从今往后,就让我们来护师尊吧。”

    第24章 落花

    卧云山弟子皆在主殿内围着林长辞热热闹闹说话,宗主十分煞风景地遣人过来,请林长辞移步主峰叙话。

    林长辞一路舟车劳顿,又有诸多弟子叙旧,温淮便主动请缨。

    杨月水担心他不够周全,二人一同去了主峰,余下弟子继续陪着林长辞说话。

    这十年神机宗发生了数不清的事,但弟子们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卧云山的。

    比如若华如何一跃成为尊者,比如徐凤箫如何选上他们这辈的第一位主峰长老,再比如温淮没事就去寻魔修的麻烦,顺带搜刮了不少珍宝,山上藏珍阁若有好东西,常是他添的。

    只有一点令师兄师姐们摇头,温淮总是不拿自己的伤当回事,也不爱用好药,独来独往的,他们想摁住他涂药都找不到人。

    林长辞道:“我见他用药铺张无度,莫非身上灵药并非你们所赠?”

    闻言,弟子们面面相觑,若华道:“我等经常在宗内,哪有什么灵丹妙药。纵得琬琰之膏,甜雪之味,也不敢铺张取用。”

    林长辞若有所思,温淮在他面前谎称是师兄师姐赠药,莫非是不想让他觉得浪费?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说了大半天,居然就说到了日头落山。

    见林长辞眼底微有倦意,徐凤箫细心道:“好了,师尊已陪我们说着这么久的话,也该乏了,师弟师妹若还有什么话明日再叙罢。师尊,扫花庭已打扫出来,我扶您去安歇。”

    扫花庭是林长辞昔日居所,取自“闲与仙人扫落花”之意,庭前檐下紫花如瀑,常年盛开。每年花谢时,浅紫花瓣纷扬而下,铺满瑶阶,如一场大雪。

    如今已近春末,紫花落了些,在池塘里载沉载浮,锦鲤于花下相戏。

    就算他离去多年,庭中一草一木依然被照顾得很好。

    “师尊,你且歇着,我去煮茶。”

    徐凤箫去了侧边的小厨房,看着阔别数年的庭院,林长辞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岁月好像被封存在这一方庭院里,永不流逝,等着它的主人再次归来。

    斜阳从远山落下,天色慢慢变成墨蓝。神机宗群山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依次亮起,连缀成一片星河,是边陲小镇所没有的繁盛。

    林长辞回庭院不久,温淮的气息便出现在庭院外。

    他卸了护腕,应当是回居所换了套衣裳,穿得随意不少,雪青色圆领袍轻飘柔滑,外面罩了一层烟纱,衬得他如玉如英,身形挺拔。

    卧云山有阵法相护,四季常青,廊下还有林长辞开山时用剑意刻下的诗。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

    温淮驻足门口欣赏了一会儿,踱着步子进了内室。

    林长辞坐在向北的轩窗前,檀木的窗门连着床榻,开了一半,可以直接从榻上出去。外面是一方雕花窄台,凭栏观山景再合适不过。

    薄榻上放了一张小桌,没点蜡烛,四处夜明珠与灯火照得透亮。

    温淮刚进来,徐凤箫便提着茶壶进来,温和道:“小师弟办完事了?宗主怎么说?”

    林长辞也转头看他,温淮嗤笑一声,道:“他能怎么说?我和二师姐都去,已足够给他面子。”

    “别站着说话,来坐。”

    徐凤箫一边招呼,一边给两人斟了茶水,点上熏香后,又去厨房端出了一小碟茶点。

    茶点面上撒了薄薄一层茶粉,气味清甜,配上淡茶甜而不腻。

    “这可是今年的新茶。”徐凤箫笑道:“好多长老都指名要,幸好丹桂师妹在灵茶园供职,将采下的第一批匀了些过来。”

    林长辞抿了一口,颔首道:“确实不错。”

    徐凤箫本想沏好茶便离开,让师尊清净一番,可几人喝着茶又不免说起话来,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温淮瞟了眼天色,道:“师兄,今日我离开主峰前,宗主托我提醒你,莫要忘了执剑堂新一批的弟子名册。”

    徐凤箫温和道:“无妨,待茶点用完,我再去不迟。”

    茶点本就小巧精致,数量不多,是他特意为师尊所做。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师尊有无忘记他的手艺。

    他才说完不久,忽然瞥见盘中空空,发现温淮已不解风情地全部吃完了。

    温淮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擦去嘴角碎屑,抬眼看着他笑了一笑:“师兄,茶点已用完。”

    怎么觉得小师弟在赶人?

    徐凤箫挑了一下眉毛,从厨房中又端出一盘:“好在我多做了些,小师弟若喜欢,不妨再吃几个。”

    看着多出的茶点,温淮沉默几息,道:“夜里容易积食,我出去走走。”

    徐凤箫本就是戏他一戏,见他退步,便笑道:“罢了,不逗你了。师尊,今日叨扰已久,弟子先行告退。”

    二人一同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扫花庭外。

    今夜有月,月辉清清冷冷洒下,更显庭院深而寂寥,只影孤独。

    林长辞披上大氅,在庭中散了会步,回到内室时,见小桌上的茶点被收拾起来,多出的茶盏也洗好安放。

    温淮立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是出去走走么?”林长辞问。

    温淮道:“师兄想多说说话,我还是不要在旁打扰的好。”

    “那怎么又回来了?”

    “为师尊运功。”温淮简短道:“虽然回宗,师尊仍须继续温养,时日长久方见效果。”

    林长辞的经脉可以说是八花九裂,就连凡人也没有这般糟糕。也亏得温淮足够耐心,每晚林长辞睡去,他便渡入灵力,日日温养,缓慢修复着濒临破裂的经脉。

    夜间风凉,林长辞进屋后,温淮便把轩窗尽数关上,吹了窗边的灯笼,道:“师尊,来吧。”

    烛光里,他的面目半明半暗,眼神比平时柔和几分。

    床铺的被褥是弟子们昨日新换的,染着浅淡的草木清味,听说林长辞身体虚弱,徐凤箫等人前几天还赶造了地龙。

    二人褪去外袍,盘坐在床铺上,温淮替他运了一会儿功,见他眼皮沉沉,神情倦乏,道:“师尊不若就寝,待我运完功,天色定已大亮。”

    这一路二人皆是这样过来的,林长辞没有推拒,很快阖上双眼。

    卧云山灵气浓郁不少,倒不必专程设下聚灵阵。

    安神香中,一夜无梦,他睡得比以往还要深些,醒来耳目清明。

    晨光从帘外透入,林长辞眼睫微颤,随后睁开眼,感觉有人贴在自己身后。

    他微微转头,见温淮不知什么时候也躺了下来,似乎正在酣梦,一手还贴在他背上,习惯性地渡着灵气。

    林长辞眸子微垂,想到温淮一路不曾休息,白日防备着路上的各种危险,夜晚给他传渡灵气,即便有闲暇,也只闭目养神一会儿,从未松懈下来。

    是该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林长辞心中软了软,正要起身,忽觉一道剑柄隔着二人,心里奇怪。

    温淮睡觉怎会佩剑?

    剑柄戳着后腰,坚硬如铁,让他有些不舒服。

    林长辞转过身去,待看清“剑柄”究竟是何物后,脸色一黑。

    温淮睡觉本就警觉,这样大的动作幅度,不需叫也醒了,眼中残存一瞬睡意,很快就清醒过来。

    见林长辞黑着脸,他愣了一下,正要起身,察觉不对,立刻坐起来,借着衣袖挡了挡。

    “剑柄”擦着林长辞的腰际过去,沉甸得很,林长辞方才的心软消失得无影无踪,道:“清醒了?”

    温淮面色尴尬:“醒了。”

    他目光闪烁几下,不等林长辞再度开口,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弟子……弟子这就去为师尊准备早膳。”

    说罢,他匆匆下了床,几乎是落荒而逃。

    因着这一段插曲,用早膳时,二人分外沉默。

    谁也没有说破温淮有意无意的轻薄,只是林长辞一想到此事,到底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免了和他目光相接。

    早膳后,为怕留着惹林长辞的眼,温淮没敢多待,寻了借口暂时离去。

    他刚走,林容澄便来了。

    他来找林长辞指点功法,卧云山极大,弟子又四处结庐而居,各种小路栈道层出不穷,他迷了好一会儿的路才找了上来。

    “师父,你的山头好大,我差点找不到你。”

    林容澄捧着功法,孤零零地进了庭院,看着有几分可怜。

    他瞥见林长辞面前还有另一个茶杯,杯中茶水犹有热气,问:“对了,师父,我今早醒来便没见到贺先生,他去哪里了?”

    林长辞道:“多半是去探望婉菁了,你在山麓住得可好?”

    林容澄低头,慢慢道:“自是好的,师兄师姐都待我很好,很亲热,但是……”

    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发小了:“离开师父,总有些不习惯……师父离我好远,从前没有这么远的。”

    林长辞想了想,道:“我庭中还有几间厢房,你若想住,自去收拾出来,同你徐师兄说一声便是。”

    闻言,林容澄眼前一亮,道:“真的么?”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待我挑个吉日,将你记入名册中,你便正式成为卧云山弟子,如何?”

    林容澄眼睛亮了起来,点头道:“好。”

    第25章 杂事

    蹭了蹭林长辞的手心,林容澄乖巧地低头笑笑。

    他没有告诉林长辞的是,他分明从未来过,看到扫花庭的一瞬间竟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很多年前曾经来过一般。

    里面的陈设与所想无二,连廊下紫花也不例外……奇怪的熟悉感。

    林容澄想,或许此处与边陲山中的庭院布局相似,才如此眼熟吧。

    他没花多久就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了,挑了庭中一间向阳的厢房,勤快地打扫后搬进扫花庭,还与林长辞一起用了午膳。

    下午,林容澄在庭院中练习功法时,林长辞看着簿子挑起了吉日。

    这次入门仪式不光是林容澄,还有婉菁,宗内会派人来给他们量体裁衣,做几套衣裳,还要赶制两人的玉牌,日子不能选的太近。

    白云漫野,微风和畅,他坐在檐下看了一会儿,便听见温淮的脚步声。

    林长辞抬眸,见温淮一脸的若无其事,似乎已经将晨间的尴尬抛在脑后。

    他一进庭中便看到少年练习功法的身影,忍不住“啧”了一声。

    “师尊。”

    温淮跨过门槛,怀抱几枝开得正好的桃花。

    阳光下,他外层的烟纱罩衫碎光粼粼,透出里层若隐若现的淡紫,圆领袍十分轻软,桃花衬着紫衣,愈发英气俊逸。

    他随手把花插在白瓷瓶中,上下打量着林容澄的动作,勾唇道:“纸上谈兵怕是只能学个皮毛,师弟既然有心进学,不如与我实战一番,如何?”

    林容澄放下功法,撇嘴道:“你我修为差距如此大,怎么实战?”

    少年还佩着林长辞给他打的那柄过家家似的轻剑,十分轻巧,但在温淮面前显然不够看。

    “我不用剑。”温淮往旁边一瞥,折了根竹枝,道:“多说无益,来。”

    林容澄心中不情不愿,却见林长辞对他颔首,只得拔出自己的轻剑,站到温淮对面。

    甫一开打,这场战斗便已注定毫无悬念。

    温淮的打斗经验都是生死之间磨砺出来,不知比他丰富多少,没有花招,一招一式端的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

    尽管手中的是一杆比拇指还细多少的竹枝,温淮依旧轻松胜出。

    他扬了扬眉,丝毫不谦逊地笑了笑,道:“承让了,师弟?”

    林容澄知道,他就是想趁机压压自己的气焰,心中十分不服,暗自决定明晨天不亮就起来练剑,早日超越他,叫他再也笑不出来。

    两人的剑法路数相同,高下分得十分明显,林容澄鼓着脸走到林长辞身边,低声道:“师父,让你失望了。”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勉励道:“剑术有进步。”

    他身体不好,并未如何教过林容澄剑法,今日这番比试显露出的水平已属不错,想来多半是鹤私下教授。

    “那我呢?师尊。”

    温淮扔下竹枝,坐到林长辞另一边,心情不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袖子扫过,林长辞手指下意识地收回,淡淡道:“剑意尚可,气势有些过于凶猛。”

    “根本不是拆招,是仗势欺人。”林容澄趁机道。

    温淮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哼笑,也没有反驳,道:“不服再来?”

    林容澄躲到林长辞身后去,二人又斗了几句嘴,便被其他同门的探望打断了。

    林长辞回宗的这段时间里,徒弟们来得非常勤快,虽偶有波折,但日子总体还算平静。

    期间,宗主又派人请了他一次,念在回宗已有数日,林长辞去了主峰。

    宗主比以前苍老了些,尽管心里已经想好说辞,见到林长辞本人时,依旧笑得不太自然。或许因为温淮全程在旁,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林长辞好好休养。

    林长辞淡淡应了,亦没有多说。

    开启断魂塔需经过宗主许可,当初他被那些长老锁进塔时,宗主只敢暗地点头,从未在他面前露面。

    如今见此人形容枯槁,看到他目光复杂,想来多半已生心魔,飞升无望。不过,这也是宗主自讨苦吃。

    见过这一面后,林长辞再也没去过主峰,也谢绝了当年参与过断魂塔之事的长老拜访。

    白西棠像以前一样,不时会来看看他,有次受托来带了殷怀昭的请求。

    ——为那日黑水镇补魂一事,殷怀昭想当面同他赔礼。

    殷怀昭毕竟是飞焱宗宗主,林长辞思忖再三,还是答应了。

    拜山前,殷怀昭先去与神机宗主见了面,晚些时候才来见林长辞。

    “抱歉,林长老,黑水镇之事花的时日有些久。”

    他戴了一顶紫金冠,发髻梳得十分整齐,玄红宗服外加了一件氅衣,领口滚了金边,像是特地打扮过:“先前质疑林长老身份,属实迫不得已。殷某见识粗浅,重生之事闻所未闻,故而错认长老身份,还望长老海涵,勿要介怀。”

    他拱了拱手,言辞诚恳。

    林长辞本也没有在意,便道:“殷宗主言重了,不过小事,已经过去了。”

    他的态度宛如水过无痕,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殷怀昭心中有些淡淡的失落,道:“我此番来,主要是为先前承诺。”

    他取出一枚玉蝶,玉蝶作展翅欲飞之状,玉色沁润,半新不旧,蝶翅边缘还有划痕。

    “蒙林长老与其他道友不辞辛苦,为敝宗弟子补魂后,敝宗长老得到亡魂指引,从地下挖出整整一箱此物。”殷怀昭指着玉蝶道:“其中大半箱在见光后化为齑粉,剩下不足十枚。”

    玉蝶看着普通,林长辞用神识一探,却感觉其中似有浩瀚烟海,飘飘渺渺,如入无物。

    魔尊旧部在黑水镇寻找九极通观的线索,不知玉蝶是否与之相关。

    接下来,殷怀昭的话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想:“得到玉蝶后,敝宗长老潜心研究半月,终是在一本古籍上寻到相关记述,确定此乃九极通观之物。”

    林长辞放下玉蝶,接过他递来的誊抄本,上面有一句话被红批圈出。

    “及至暮夏,五星倾移。蝶起如云,郁然直来。云中传箫鼓之音,人马之响,则通观可见。”

    看这句话的意思,玉蝶恐怕是九极通观故意留下的线索。

    林长辞蹙眉,九极通观只在乱世出现的传闻终究阴翳不去,盘桓在心头。

    “玉蝶多半是信物。”殷怀昭道:“离暮夏尚有月余,我会令宗内长老继续寻找九极通观其他线索。”

    林长辞道:“九极通观之事不小,可需要卧云山协助?”

    “不必,林长老保重身体便是,无需参与到此事之中。”殷怀昭道。

    见林长辞神色稍有疑惑,他笑了笑,道:“殷某此来只是想说……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他目光灼灼,静静看着林长辞。

    二人安静几息,林长辞没有说话,殷怀昭敛眸,道:“宗内还有要事,殷某先告辞了。”

    ……

    又过了不久,到林长辞选定的吉日,外出办事的弟子们都回来了。

    卧云山好久没有办过正式的入门仪式,若华等人暗底里操办着给林长辞的接风宴,各处亭台回廊都装上红绸灯笼,增添几分过年似的喜气。

    入门仪式当天,白西棠领着李寻仙前来观礼。

    李寻仙换了宗服,身形虽依旧瘦小,神色却舒展许多,祛除了刚出小镇的拘谨。

    少年人坐不住,又是第一次来卧云山。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他就开始到处乱跑,见到熟悉的人还招了招手:“小草妹妹!”

    他对婉菁道:“你也来仙宗学艺了?太好了,镇上叔伯还以为你被魔修抓去了呢。”

    婉菁看到他稍显意外,打量过他身上的服饰,细声细气纠正道:“师兄,我如今不叫小草,师祖已为我改名婉菁。”

    李寻仙愣了愣,念叨了几次,道:“好听!师祖真有文采,对了小……婉菁妹妹,你是如何进来仙宗的?你娘呢?一道来了么?”

    闻言,婉菁神色黯淡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指着不远处一名黑袍广袖的俊秀男子道:“我娘在那呢,你瞧。”

    李寻仙顺着她的指向望去,怔道:“……啊?”

    二人在这厢说着悄悄话,那边,林容澄换上了卧云山统一的弟子服饰。

    外袍带着细闪的银白,竹纹隐于袖间,底下绘制了普通阵法,内袍柔软细腻,腰带由流光缎制成,十分贴合少年的身形。

    林容澄换好后,再系一条绛红发带,眉间神采飞扬,贵气得像王孙公子。

    “容澄师弟穿这一身果然好看。”若华夸道。

    按照门规,师兄师姐们都要向新入门的弟子送上同门礼,连温淮也遵守门规,送了本剑法。林容澄从小到大还未曾收到过这么多东西,高兴得脸红扑扑的,藏不住笑意。因他唇红齿白,容貌清秀,这副模样煞是可爱。

    他一高兴,心思难免不在修炼上,小孩子喜欢热闹是天性。

    杨月水瞧了出来,左右入门仪式已经结束,便提议道:“我同门难得全部聚首,师尊也多年未归。过几日,宗外城里会打太平醮,听说还有游湖灯会,不若一起去看看?”

    第26章 端午

    许多宗门山脚都有城镇,这些城镇默认受宗门庇护,与宗门算是同气连枝。

    其中生活有凡人,散修,也有等待宗门下次开宗选拔的年轻修士。

    神机宗群山连绵,宗门所在的山头离凡人的前朝都城相去不远,脚下城镇也沾了些光,城中八街九陌,碧瓦朱甍,街景十分繁华。因宵禁不严,晚上还常有夜市,引来不少文人骚客进城游赏。

    这几日恰逢端午休沐,神机宗亦有不少弟子下山游玩,卧云山众人混在他们其中倒不显奇怪。

    山下没有寒暑不侵的阵法,天气热了许多,叫林容澄等修为尚浅的弟子有些不大适应,还好鹤早为他准备了轻薄衣裳。

    白西棠笑道:“还是鹤细心,我这徒儿忘记人间暑热,傻傻的穿了好几层,不知现下换好没有。”

    他正说着,李寻仙便从山路那边远远跑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毫不在意地擦了擦,与长辈们打完招呼后,转头称赞道:“婉菁师妹,你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婉菁发间戴了朵漂亮的石榴发梳,榴花如火,娇艳明媚,几天不见,她好似又美了几分。

    得到称赞,她低头笑笑,道:“都是师父帮我打扮的。”

    若华虽然平时风风火火,来去咋呼,但是个极好的师父,不仅手把手引导着婉菁炼成道心,还总给她打扮得漂亮鲜妍,叫谁看了都喜欢。

    “女儿节怎能不簪花?”

    若华笑着说,见鹤在旁,故意晃了晃手中另一枚石榴花发梳,打趣道:“鹤师叔……不对,是婉菁娘亲,你也要簪一朵么?”

    鹤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若华拉着杨月水笑得前仰后合。

    执剑堂事务繁多,徐凤箫没来,几人在前面笑闹,林长辞和温淮走在后面。

    担心日头太毒,温淮特地带了柄纸伞,此时撑开,替林长辞遮了不少阳光。

    林长辞道:“还未三伏,日头如何毒了?”

    温淮道:“师尊体弱,还是小心为好。”

    他顺手给林长辞理了理外衫,林长辞今日的衣裳是若华等女弟子请绣娘做的,竹青色外衫配玉色绦带,清雅淡然,颇有夏日的清凉感。

    “虽说修士不讲究穿着,但师尊毕竟是长老,怎能不添新衣?”

    若华振振有词,林长辞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

    温淮穿了件银朱色交领袍,走在旁边倒是相称。他对衣裳并不很讲究,什么颜色都有,幸好人俊,穿出来还不错。

    “等会儿会有很多人,尤其是夜里灯会。”他低声对林长辞道:“若是分散,师尊记得吹暗飞声。”

    林长辞抬了抬眼,道:“城中多是凡人,不必如此紧张。”

    待经过盘查进入城中,到处是车马之声,人声鼎沸,街上飘着酒气与艾草熏制的味道。

    李寻仙奇道:“修士也怕生病么?”

    林容澄道:“不是,大师兄说过,城中生活的多是凡人,还嘱咐我要遵从习俗。”

    “那我们是不是也要点艾草熏一熏?”李寻仙问:“我很怕生病的,每次都好难受。”

    婉菁直接拉住鹤道:“娘亲,我们熏艾草么?”

    鹤想了想,买了一把艾草,点着后似模似样地给他们熏了几下。

    白西棠多看了婉菁几眼,落后两步,悄声问林长辞道:“师兄,这小姑娘便是镇上的魔修血脉?”

    林长辞颔首,他又问:“既然已成道心,应当不受魔修业障影响,识得本相,为何依然唤鹤为娘亲?”

    林长辞道:“她娘亲去得早,多半是执念。”

    白西棠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婉菁拉着鹤的袖子,步伐活泼,鬓边坠子一摇一晃。

    混入人流后,街上熙攘又拥挤,几人走得不快。

    若华好久没有像模像样地玩过了,与杨月水去逛布庄。三个少年少女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又同是边陲来的,什么都想看一看。鹤与白西棠看着他们,走走停停,还会买些零嘴,不像师徒,像是和睦的兄长与弟妹。

    温淮趁机拉着林长辞走在最后,偶尔说上几句,仿佛二人单独出来游玩一般。

    “师尊,你看此剑如何?”

    他们停在铁匠铺边,温淮顺手拿起一柄串着铜钱的小剑,林长辞看了一眼,道:“成色尚可,但剑意未开,应当是打的玩具。”

    他问:“你想要?”

    鹤为林容澄几人买了些新玩意,若是温淮眼馋也能理解。他幼时颠沛流离,上山又日日修炼,少有玩心。

    林长辞看向温淮,他却把剑放下,无声笑了笑,道:“只是想起,师尊从前给我打的那一把剑了。”

    ……

    十几年前,拜入林长辞座下后,温淮如愿过上了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师尊的日子。

    除了每日晨课外,林长辞对弟子可以说颇为放养,课业也轻,但若错开晨课,再想单独见他对温淮来说不太容易。

    一切的转变来自于一柄剑。

    他攒了几个月的灵石,打算为自己买一把好剑,却在半道被人骗去。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人踪迹时,灵石已全部被那人换了酒,什么也没有了。

    温淮虽教训了他一顿,想到自己念了许久的剑落空了,心中浑浑噩噩,委屈得不行。

    那么多的灵石,若要从头攒起,又得省吃俭用攒上几月。马上就要过冬了,他本欲给自己添件过冬的衣裳,不曾想仍然要受冻。

    他越想越难过,回到山中,竟也没看见林长辞从前面路过。

    “发生了何事?”林长辞把他叫住。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淮惊慌抬眼,忙行了一礼,强撑道:“无事,师尊。”

    “过来。”林长辞又对他招手。

    温淮不想叫他担心,拖着步子走到他面前,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林长辞却看也不看他的笑脸,取出手巾,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手巾仔细为他擦去脸颊的泪。

    温淮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满脸泪痕。

    他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深觉丢脸,吸吸鼻子道:“多谢师尊。”

    看他模样顺眼了一些,林长辞再问:“为何伤心?”

    温淮嘴唇动了动,本不想叫他操心,但一触及林长辞的目光,不知怎么,委屈得酸了鼻子,哽咽着把事情全说了。

    约莫是他边走边哭的样子实在可怜,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道:“此事无需再管,我自会告诉训诫堂长老。”

    头顶的掌心十分温暖,带着尊长的关切,温淮从未被这样安抚过,呆了片刻,忽然有些渴求林长辞能一直看着自己。

    要是他能遇到师尊再早一点就好了……过往的冬天就不会那么冷。

    林长辞本是去主峰办事,没有丢下他,带他一起去办完事回来,温淮心里已平复得七七八八,大着胆子问:“……师尊,能帮弟子挑一柄剑堂的剑吗?”

    林长辞面色淡淡,道:“都差不多,你自己看着挑就行。”

    他没有说好与不好,温淮心里立刻沮丧起来,乖巧道:“是。”

    回去后,温淮连练功的心思都提不起来,倒头便睡,以为睡着了就不会再想,可醒后,他横想竖想,还是沮丧。

    他怎么能冒然奢求呢?师尊本就事务繁杂,他沐浴到月光便罢了,竟还试图让月亮只照耀自己。

    从那以后,连续几天晨课,他都没敢抬头看林长辞,怕再看到那张脸,滋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但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柄新剑。

    这柄剑从他妄想的那个人手中递出,剑身精光熠熠,寒铁为骨,摧金断玉,握在手里有股逼人的寒气。

    这不是外门弟子挥舞的玩具,是一柄真正开了剑意,能杀人见血的剑。

    “剑堂的剑多是贩卖给外门弟子,并没有十分出色的剑意。”

    林长辞道:“你既入我门下,便合该给你锻造一把,不知是否趁手?”

    温淮喉头滚了滚,看着林长辞的脸没说出话。

    他以为师尊早就忘记这件小事了,就像当初他以为师尊早就忘记他是谁。

    可林长辞没有忘,从来没有忘。

    温淮握紧了手中的剑,这是他收到的第一柄剑,也是唯一一柄。

    “自是趁手的。”

    他笑了笑,努力压住声音里的哽咽:“师尊……”

    林长辞问:“嗯?”

    温淮不说话,把剑佩在腰间。

    然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紧紧抱住了他的月光。

    ……

    想起旧事,难免黯然几分。

    但这黯然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林长辞察觉之前,温淮便整理好了情绪,道:“师姐进了酒楼,我们也去吧。”

    只要林长辞在他身边就好,怎敢奢望更多?

    温淮垂眸,用手臂隔开其他人,以免挤到林长辞,二人去了城中最好的酒楼。

    正是晌午,一楼座无虚席,还有说书先生从屏风后出来,看势头即将开始说书。

    林长辞与温淮上了二楼雅座,若华等人已选好了位置,几个少年少女兴高采烈地交流着今日见闻,就等两人落座。

    “师尊,这家酒楼的菖蒲酒很不错,方才进来我便定了一壶,你要尝尝么?”若华问。

    她爱酒,尤其是好酒,没等林长辞点头,便倒了半盏。

    菖蒲酒性温,喝一点也无妨。林长辞端起酒盏,浅浅抿了一口,淡色的唇上沾着酒水,柔软湿润。

    温淮视线落在上面,喉结上下滚了滚,怕被其他人注意,借着饮酒挡住异样的神色。

    这时,底下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场白道:“众所周知,碧虚长老几月前回了神机宗!”

    若华等人怔了一下,没想到话头突然引到林长辞身上。

    说书人继续道:“看诸位客官的神情,应当都知道碧虚长老罢?今日端午,我便说个碧虚长老斩恶蛟的故事!”

    第27章 看灯

    说书人讲得抑扬顿挫,口若悬河。

    “……那蛟龙怎一个可怖了得!碧虚长老却毫无惧色,喝道:大胆妖兽,接我一剑!言毕,碧虚长老拔剑便斩!蛟龙犹在笑他不自量力,不料龙角竟被斩下半边……”

    底下听众们听得兴致勃勃,并未察觉真正的碧虚长老就在他们头顶雅座。

    林容澄撇嘴道:“师父只是面冷,才不会如此轻狂。”

    若华赞同地点头,白西棠却笑道:“那是没见过你师父轻狂的时候。”

    他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林长辞,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道:“几百年前,师兄刚出师时,可比这狂多了,曾一剑挑翻了一个宗门。”

    时过境迁,林长辞数百年前的过往也只有白西棠这样的旧友才知道了。

    弟子们好奇地看向白西棠,连温淮也放下酒杯,听他不紧不慢地讲道:“师兄本来路过一个镇子,恰逢镇中有喜事,被留下来吃酒,但酒还没吃到,新娘子就半道被人抢了。抢的人是附近宗门的掌门之子,欺男霸女惯了,没人管得了。师兄听说后,酒也不吃了,提剑就去了那个宗门。”

    李寻仙听得张大了嘴:“可是,一个宗门得多少人啊,林师伯怎么打得过?”

    他看向林长辞,青年端着酒杯的手清瘦细长,不像剑客,更像属于文士的手。

    白西棠继续道:“你师伯剑法可比我厉害多了,养出如此纨绔的后代,这宗门不过是一方土霸王,哪里有什么底蕴?师兄只用了三剑,一剑斩开宗门牌匾,一剑削平掌门居,最后一剑的剑气把那纨绔掀翻在地,没人敢上来阻拦,连他掌门爹都缩在后面尿了裤子。”

    温淮听得出了神,侧头凝视着身边的师尊。林长辞神色平静淡然,似乎白西棠口里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温淮头一回体会到“君生我未生”的滋味,师尊当年的意气飞扬的样子,是再不能见了。

    “后来呢?”

    林容澄听得眼神晶亮,没想过自家师父还有这样出头的时候。

    “纨绔把新娘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还被逼着在镇民面前发誓,若再行恶,便天雷轰顶。”白西棠摊摊手:“再后来就没了,几百年过去,那个小宗早就不在了,山头的草都比你们年龄还大呢。”

    林容澄听得咂舌:“师父,你原先竟如此厉害。”

    林长辞道:“是你师叔夸大了。”

    “才不是呢。”若华笑道:“原先以为我算是同门中的异类,如今一看,倒是承了师尊昔年的脾气。”

    她笑嘻嘻的,林长辞也不好再解释什么,又喝了口菖蒲酒。

    几人在酒楼待到傍晚才离开,此时城中人越发多起来。

    商贾戏子、游侠镖师……三教九流都出现在街头,有替人写信的,有卖艺碎大石的,还有和尚撑了个摊子抽签算命。

    “和尚也会算卦批命?”李寻仙看稀奇,在他摊前停步,问:“这个怎么抽?”

    和尚面善,笑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非也,小施主,贫僧不会批命,只是代友人看一会儿摊子。”

    他给李寻仙解释道:“若需算命,请从此筒抽出一签,再于画册寻到签上之数,即可解签。”

    左右闲着无事,几人在摊前停下脚步,给了铜板,各自抽了一签。

    李寻仙拿着签和婉菁道:“婉菁师妹,你抽到的数是多少?”

    婉菁看了看,道:“叁拾。”

    李寻仙眼睛一亮,道:“叁拾,和我的生辰一样欸,婉菁师妹,把这支签换给我好不好?”

    和尚招呼道:“各人抽到便是各人的,怎么能换?”

    李寻仙才不管他,换过之后,勤快地给其他人翻起画册:“我看看,婉菁师妹的是树下睡觉,应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的是飞蛾停在烛台上,容澄师弟的是燕子,师伯是……嗯?师伯的怎么是一张红纸?”

    若华凑过去看了看,挑眉道:“和尚,这里头怎么还有红纸,莫非是漏了画?你既不会批命,也不会解签,难道想骗我等的钱?”

    和尚并不动气,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施主,此摊非我所有,签也非我代抽,如何骗钱?”

    “那这红纸怎么说?”若华道:“师尊,我帮你重新抽一签。”

    说着,她又抽了一根,翻开看看,这次寓意倒是极好,是个如意。

    “这还差不多。”若华扬眉。

    温淮也抽了一签,画上是一只鸟在照着镜子。

    杨月水道:“孤芳自赏?”

    若华问:“难道不该是孔雀开屏?”

    “……”

    温淮拧眉,争辩道:“这鸟尾巴分明垂着,哪里开了屏?”

    “我看不尽然。”白西棠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林长辞。

    李寻仙问:“师父,你不抽么?”

    白西棠摇头,道:“龙舟已经下水了,现在再不过去,待会只能御剑在空中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人加快了脚步往河边去,但路上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很快便走散了。

    林长辞走在人群中,放眼看不见熟悉的面孔,正想去寻,手腕被紧紧拉住。

    “师尊。”

    温淮钻到他身边,以身为墙,却不敢过分逾越,将他半护在怀中:“此处拥挤,先退出来为好。”

    林长辞被他护着离开人群,站在短巷口前,四处看看,依然没找到卧云山的人,唯有用神识探查,才能感觉到林容澄和鹤相隔不远。

    他放下心,对温淮道:“你师姐惯是爱玩,多半已经到河边了。”

    河边早已人山人海,龙舟与河灯飘浮在河面,随水相逐,星星点点,宛如星河倒悬。

    不论是修士亦或凡人,手上多提着花灯,神色欢欣,互相交谈着,口音各有不同。檀香、脂粉味和艾香融合在一起,人群熙攘。

    “听说这条河放灯极为灵验,我师兄便是这样成功找到道侣的。”

    “可是今年求姻缘的人也太多了,不如求点别的吧。”

    “是么?那我要想想写点什么……”

    路人闲谈入耳,本该立刻抛于脑后,却让温淮心里一动。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立了灯树,挂满明灯,似乎有人正在贩卖,便松开林长辞的手道:“我去买两盏花灯,师尊在此稍等片刻。”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想,独自立于柳树下,打量着周围的人群。

    河边除了陆续扶老携幼看龙舟的民众外,还有许多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神色甜蜜地一起放着灯。女修打扮得美丽动人,男修衣服干净整洁,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道侣或好事将近。

    林长辞已在人群里找到了鹤与婉菁的气息,却久久没感觉到白西棠的。

    这时,旁边忽然有个女修轻声问:“请问……前辈可是碧虚长老?”

    她的声音藏着说不出的惊讶,林长辞转头,见一名年轻女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女修面容清秀婉丽,正值妙龄,头上发饰像兔耳朵般可爱,有股熟悉的气息,约莫是神机宗某个小弟子。

    看清林长辞的面容,女修捂了捂嘴,发出小小的惊呼:“竟然真的是您!弟子失礼了,方才弟子见丹霄君在买灯,以为他独自来游玩,正想相邀同游,却未想到长老也在。”

    林长辞道:“无需多礼。”

    女修害羞地低头,道:“是,因着好久不见丹霄君,故而唐突……还请长老勿怪。”

    说着,女修往温淮离开的方向看去,头顶兔耳朵晃了晃,甚是乖巧可人。

    见她的动作,林长辞心里有几分奇怪,问:“你二人相识?”

    女修红了双颊,羞怯道:“弟子认识丹霄君……丹霄君多半已记不得弟子了。”

    她手指紧张地搅了搅衣摆,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不知今晚,弟子可否邀请丹霄君一起放灯?”

    林长辞本回答,她可以直接问温淮本人,不必问自己,但瞥见旁边的青年男女时,突然明白了。

    女修定是看见温淮与他同来,以为这样的日子里,温淮也要向他尽孝。若是贸然提出放灯或许惹得林长辞不喜,因此先来征求他的意见。

    林长辞有一瞬恍惚。

    此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淮已不是孩子了,他有自己的际遇和友人,不该再黏在他身后,永远做他山中的小弟子。

    今日在此处赏灯的人中,除去家人,侠侣,友人,亦有师徒,却无一人如温淮这般大了还跟在他身边的。

    女修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林长辞微微垂眸,想起那日早晨无意造成的尴尬。

    温淮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也该寻一位道侣了。

    他淡淡道:“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便是。”

    “那长老……”女修有些不好意思。

    林长辞道:“你在这里等他即可,若他问起,便说我去寻友人,叫他不必担心。”

    说罢,林长辞转身,独自离开了河边。

    ……

    待温淮回来时,柳树下原本的人不见了,林长辞的位置上站了一位女修。

    女修看着他甜甜一笑,含羞带怯,温淮愣了一下。

    远远隔着河岸灯火,青年男女的背影如神仙眷侣,温淮提着灯,不知同女修说了什么,女修指了指小桥,二人一起走了上去。

    灯火阑珊处,竹青色外衫的青年最后往这边看了一眼,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第28章 困怀

    “你确定他往这边来了?”

    下了桥,走到放灯的地方时,温淮皱起眉毛。

    他停住脚步,冷冷看向女修道:“你最好说实话。”

    温淮眉目本就凌厉,面无表情的时候更是凛若冰霜,眼神犹为慑人。

    女修被他看得大气不敢出,咬着下唇,试图嘴硬:“碧虚长老的确是往这边来了,去寻友人也是长老亲口所说……我绝无谎话。”

    她头顶的兔耳发饰动了动,有点害怕地看着温淮。

    温淮冷笑一声,道:“撒谎成精。”

    说罢,他看也不看女修一眼,捏了个诀,追着林长辞的气息而去。

    ……

    林长辞独自走在夜色里。

    他逆着人流,面色淡漠,同周围欢欣前去看灯的人们格格不入。

    耳畔的欢声笑语好像和他无关似的,一道隔世的亡魂透过他的眼睛,淡淡俯视着人间烟火。

    今夜星辰璀璨,有月无风,是个晴夜。

    林长辞望了望月亮。

    他忘了数百年前第一次踏进这座城的模样,也忘了前世只身走过这座城多少次。他总是提着剑走在桥巷交纵的路上,桨声灯影、烟霭金粉随夜风散去,难以牵绊他分毫。

    独独今夜,莫名有些寂寥。

    许是菖蒲酒的后劲上来了,林长辞有些倦意,脚步放慢,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条道上。

    他应该是最熟悉这座城的人之一,此刻却也放纵自己不辨方向,从心所欲地走着。

    温淮的脾气虽不好接近,但待人接物不错,不知今夜放过灯后,会不会同女修一起在城中逛逛?

    林长辞一面想着,一面不经意瞥向前方,看到像是白西棠的身影一闪而过。

    师弟怎会在此,没有与其他人一起么?

    林长辞调转了脚步,朝那个方向而去,但并没有找到人,反而越来越接近城门。

    这边的游人少了许多,端午放夜,没了宵禁,小贩或卖货郎在收拾货担准备出城。

    比起河边的热闹,附近清净不少,林长辞打算先回马车处静候若华等人回来。

    可他快走到城门前时,身后有人猛地把他一拉,用的力气十分大,像要将他整个拉倒似的。

    林长辞脚步沉着,没有被他带倒,反手一拍,却察觉熟悉的气息。

    他及时收力,回头疑道:“你不是去看灯了么,怎会在此处?”

    两人进了旁边的巷子,巷中黑灯瞎火,不知有没有人家居住。

    温淮抓在他手臂的手一紧,将人困在怀里,眸子被外面的灯火一映,如焰火般灼烈,骇人极了。

    他定定看了林长辞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看灯?师尊安排我和谁看灯?”

    林长辞劝道:“有人邀约,今日又是佳节,成段佳缘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这话一出,温淮脸色难看得要命,咀嚼着字眼冷笑道:“佳缘?师尊何时学会做媒了?”

    林长辞还没答,他逼前一步,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抵在墙上,道:“我有无道侣,师尊当真如此操心?”

    两人间本就超过了寻常的距离,他再跨步,已近得有些不合礼仪了。

    温热的气息相接,林长辞避了避,道:“是为师自作主张,你若不喜欢,以后不安排便是了。”

    他几乎被温淮整个身形笼住,贴得又近又热,不大适应地往外挣了一下,道:“放手,站直再说话。”

    “不。”

    温淮冷道。

    林长辞抬眼看他,心里暗想,没见过哪家弟子和师父这样理直气壮地顶嘴。

    只是,若不喜欢那位女修,总归是段缘分,何必如此气恼?

    果然是长大了,心思难捉摸得很。

    “温淮。”林长辞道:“为师知道你恼,但这也是为你着想,你松开,我们好好说话。”

    “哦?原来是我误解师尊好心了。”温淮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尊既然如此为我着想,又为何心虚?”

    “我何处心虚?”林长辞叹气道:“倒是你,莫要胡闹了,寻找道侣本是人之常情,不喜欢说一声即可,如此气恼作甚?”

    “我胡闹?……当真是好极了。”温淮简直给他气笑了,恨恨地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道:“真是我的好师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分明是……”

    他说道这里,蓦然止住了话头,只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锃亮。

    林长辞讶然:“你已有心仪之人?为何先前不说?”

    温淮偏头,喉结滚了滚,冷然道:“说了又有何用,那人岂是我这样的人能配得上的。”

    巷口外不停有人走过,林长辞看了一眼,道:“先把手撒开,叫外人看见成何体统。”

    “看见又如何?”温淮眼神冷厉,不仅不放,反而把他圈得更紧:“我抱的并非别人,而是师尊,师徒之情有这么见不得光么?”

    他耍性子似的困着林长辞,毫不在意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

    “温淮。”林长辞蹙眉道:“别闹了,哪家徒弟对师父如此咄咄相逼的?我替你寻道侣,也是想拗一拗你这习惯。”

    温淮顿了一下,道:“……我的习惯?怎么,师尊嫌烦?”

    他的手指在林长辞侧脸摩挲,动作轻柔,语气却泛冷:“林容澄也天天黏着师尊,师尊如何不嫌?”

    “容澄还小,若他大了,我自然也是要拗过来的。”林长辞按下他的手,道:“弟子便该有弟子的样子。”

    温淮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绷紧,犹豫了一下,才道:“师尊,在你心中,我仅是弟子么?”

    “自然是弟子。”

    他这个问题叫林长辞有些不明白,道:“莫非还能是别人?”

    他的话过去,对面的人久久沉默了。

    过了许久,温淮脸色发白,惨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只有我在奢求。”

    他连连后退,看着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小巷。

    林长辞见他状态似乎不大对劲,追上去道:“温淮!”

    温淮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甩开他的手,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

    回去的路上,除去林长辞与温淮外,其余人都放了灯,也赏了龙舟,满足得很。

    她们兴致盎然地交流着今日见闻,尤其是几位少年,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说话,兴奋得大概今晚都睡不着了。

    尽管林长辞面色如常,温淮却非常不高兴。

    他心情之差,连若华也看出来了,问了他两句,温淮不说,她也无法。

    白西棠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给林长辞递糕点,道:“师兄,尝尝这个。”

    他递来的是一枚荷花酥,林长辞接过,顺便问道:“方才你怎的没和弟子在一道?”

    白西棠怔了下,道:“我与寻仙挤散了,正去寻他,师兄瞧见我了么?为何不来寻我?”

    李寻仙忙道:“师父,我也找了你,不过先找到了鹤师叔,他说不必担心,我便同婉菁师妹放灯去了。”

    “正是。”婉菁道:“白师叔,是我拉着李师兄放灯的,你不要怪他。”

    几人说着话,林长辞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哭声,飘飘渺渺,若有若无。

    “师妹……可怜我的师妹……”

    这附近似乎没有乱坟岗,哪里来的哭丧声?

    林长辞挑开帘子,却没有看到出声的人,不远处青草微微摇晃,一只兔子蹦着远去了。

    其后没有再遇见什么事情,马车用的灵马,脚程极快,几人不过一刻钟便回了神机宗,随后各自告别。

    到了扫花庭面前,若华告退,鹤也领着林容澄进了庭院,林长辞回头,发现温淮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去歇息吧。”林长辞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今日的事莫要再气恼,于修炼无益。”

    温淮却并不回答这句话,冷淡地问:“小师叔的点心好吃么?”

    林长辞问:“怎的问起这个?”

    但温淮既然如此说了,他便问:“不恼了?”

    林长辞不提还好,一提,温淮脸色又难看起来,道:“谁说的?”

    他把一个东西扔在林长辞面前,掉头就走。

    气性还是大得很。

    林长辞暗叹一声,把那东西拿起来,发现里面包了几盏花灯,他没有去河边,温淮也没有放,一同带了回来。

    想必他今晚是真的很不高兴,林长辞看了半天,最后默默把花灯收了起来。

    后面几天,温淮一直没再来过扫花庭。

    林长辞若不主动问,得不到他半点消息。林容澄每天倒是很准时地在林长辞面前练剑,就像之前在山里一般,温淮不来,他更高兴。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某日清晨,林长辞收到了一封宗内的信。

    “长老,我师父恳请见您一面。”

    来送信的小弟子怯怯道。

    林长辞展信,里面是一片空白,只在最后留了个落款:黄。

    他敛眸,宗门内,他只熟知一个黄长老——十年前,将他亲手送入断魂塔的长老之一,黄易安。

    林长辞刚回山时,这人便送了信来,他没理,没想到此人还会再送。

    “不见。”林长辞淡淡道。

    小弟子却没离开,手里递出一个东西,紧张道:“我师父说,长老要是见了这个,或许会重新考虑的。”

    他手中躺着一对眼熟的发饰,柔软毛绒,像一对兔子耳朵。

    林长辞愣了一下,皱眉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确定是端午那晚的女修头上所戴之物。

    “他是何意?”

    林长辞皱起眉头,冷声道:“威胁本座?”

    小弟子发抖了一下,老老实实照着师父交给他的话,道:“弟子实在不知,还请长老移步。”

    发饰上的气息已经淡了,宗内找不到痕迹,那女修若还活着,也多半生命垂危。

    林长辞冷着脸把发饰收入袖中,起身道:“带路。”

    第29章 郁气

    十年前,主峰。

    离地面数十丈之下,山铁铸就的高塔倒悬,层层叠叠,通往地下深处。

    塔内声息沉寂,顶上悬了一颗月夜光珠,映出墙面刻绘的骇人的地狱景象。

    看不见的黑暗里,塔壁默默地滴着水,更漏声残,四处又湿又冷。

    林长辞睁开眼,手腕动了动。

    用寒芒凝成的铁链锁住他的手腕,上面磨出的伤痕还未愈合,一动便钻心地疼。

    许是被细小的灵气扰动,寒芒亮了一瞬,扎入伤口,细微的疤痕再次崩裂。

    白衣早已被染成暗褐色,血不知第几次顺着手臂留下,待血水凝固后,又寒又凉。

    林长辞并没有看新添的伤口,抬头望着月夜光珠。他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与月夜光珠散发出的光华也差不了多少,仿佛随时会散去。

    他枯望了不知多久,脚步声从上方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林长辞没有在意来的人是谁,也没有移开眼神,面色冷淡。

    来人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狼狈的样子,才开口道:“林长老,今日可想起什么和玉镜台有关之事?”

    林长辞并不看他,冷冷道:“我早说过,玉镜台不在我这里。”

    “我劝你还是早日想清楚。”黄易安眯了眯眼:“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能少吃些苦头。”

    比起他们这些世代深耕神机宗的世家,林长辞的那点根基根本不够看,倔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林长辞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脸上,道:“看来尔等一开始便不打算放过我?”

    闻言,黄易安抚掌而笑:“果然年轻,你不会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此处?实话告诉你吧,太上长老要的可不是真相,你先前出言刚直,早已把他们得罪透顶……还真以为是玉镜台之事?”

    他故意拖长了最后几个字,林长辞死死盯着他,道:“你们早知我没有玉镜台?”

    “错了,你到底有没有玉镜台,他们不在乎。”

    黄易安笑容愉悦,猛地捏住他下巴,道:“你若有,自然更好……但你一个魔修的孽种,凭什么爬到这个位置?纵有,你也不配!”

    他看着这双暗红色的眼睛,手指收紧,语气带上了不知不觉的恨意:“你父不详,母亲是凡人,这样卑劣的血脉,怎敢抢夺我徒儿的位置?”

    指甲深陷皮肉之中,在林长辞脸上掐出带血的印子,黄易安松手,用灵力驱动铁链上的寒芒。

    他很喜欢林长辞虚弱的模样,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孽种的头颅才会被压下,不再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

    寒芒再度刺入,顺着伤口淌入经脉,绞着本就薄弱的灵壁。

    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林长辞喉咙间溢出破碎的喘息。

    “林长老……碧虚长老,哈哈哈哈哈哈!”黄易安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笑道:“不过会补几个魂罢了,也值得那些见识短浅之辈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不看看,神机宗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拍拍林长辞的脸,道:“三日后,其他人会将你提出塔顶,痛快的死还是折磨的死,早点做好选择。”

    说罢,黄易安送开手,不紧不慢离开:“你好好想想吧。”

    ……

    林长辞的思绪回到现下,断魂塔的阴冷却如跗骨之俎,久久难以驱散。

    他死的那一日,黄易安并没有来,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回山后,林长辞力不从心,本不欲理会,但此人道貌岸然,活到现在也不曾悔改,还敢拿小弟子威胁自己,若是再放过,他下次定能做出更穷凶极恶之事。

    这些年,黄易安连降数级,连山头也没有,和几名徒弟挤在宗门附近的小院子中。

    那里与外门弟子住所离得极近,明眼人都知道,他已经失去争权机会,也没法再接触内门事务,只能在此当看门狗,苟延残喘。

    小弟子把林长辞带到院子前,院门半开半合,院中坐了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声音,那老人转头打量他,半瞎的眼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林长辞淡淡问:“黄易安何在?”

    小弟子走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对他道:“长老……这位,就是我的师父。”

    林长辞愣了一下,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人。

    没想到,不过十年时间,黄易安就变成了这幅枯槁模样,和民间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花白的头发蓬乱,皱纹横生,眯着眼睛,看得很吃力,任谁来看也不会相信这是名修士。

    老人挥了挥手,小弟子诺诺称是,很快下去了。

    “怎么?很意外?”

    黄易安的声音也苍老不少,木然道:“我变成这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正是拜你的好徒弟所赐。”

    林长辞面色不变,听他嘶哑道:“不愧是魔修血脉,教出的弟子也如此心黑手辣,连死也不让我痛痛快快地死。”

    林长辞不想跟他废话,取出兔耳发饰道:“你把此人怎么了?”

    黄易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发饰,道:“你果然是为此而来。”

    林长辞冷冷看着他,黄易安笑了一下:“林长辞,你既死而复生,怎么还是这样愚善?为个不认识的小弟子,连我也愿意见一见。”

    眼见林长辞耐心耗完,他才慢慢道:“这东西非我所取,乃是他人给予。那人说,只要你见了这个,一定会来找我。”

    “何人?”林长辞拧眉问。

    黄易安摇头,道:“我发了誓,不能说,你也别问。”

    林长辞收紧手指,眼神发冷:“要我其他方法让你开口么?”

    “你大可试试,是我先开口,还是誓言先生效。”黄易安并不害怕他的威胁,敲了敲拐杖道:“那人仅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语气也和寻常老人无二,似乎还掉了几颗牙齿,发音稍微有些模糊,一字一顿道:“欲知玉镜台,须往九极去。”

    又是玉镜台?

    林长辞彻底失去耐心,几乎想转身就走:“尔等想要玉镜台便自去,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无关?”黄易安枯哑地一哂:“玉镜台与你关系如此之密,你不去寻,它还会来找你的。”

    林长辞回头,见黄易安昏黄的眼珠里迸发光亮,嘴角咧出笑意:“可笑,真是可笑,最想置你于绝地的人竟并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捂着自己脖子咯咯了两下。

    林长辞微微一凛,感觉他的气息忽然变了,不像本人,仿佛被什么魇住一般。

    他往门边退去,这时,黄易安歪了歪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珠凸起。

    他猛地从四轮车上扑了下来,扑到林长辞腿边,动作灵活得不像活人,死死抓住林长辞的衣摆。

    林长辞立刻抬手点向他的眉心,给了他神识一击。

    但黄易安没有停住,面容狰狞地往他手上咬去,凶狠得惊人。

    他突然发狂,眼中毫无意识,唯余本能。

    林长辞收手迅速后退,黄易安却不依不饶,趴在地上用跳跃似的动作追上来。

    在他即将再次扒住林长辞衣摆时,后方合拢的院门忽然打开。

    一道灵力避开林长辞,径直打在黄易安脸上,把他打得脑袋一歪,紧接着被一脚踹翻在地。

    他翻出的眼睛变得血红,凶性不减,似乎有无神志并不影响攻击。

    来人把林长辞挡在身后,拔剑便斩。

    “呃啊啊啊!”

    剧痛之下,黄易安意识猛地清醒过来,剧烈地喘着粗气,抬手一摸,发现左手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十指连心,钻心的痛涌入脑海,他嘶哑道:“你……你们做了什么?”

    “我才要问你。”温淮收剑,声音冷厉:“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黄易安听清他的声音,抬眼一看,下意识浑身发着抖往后退去:“丹霄君,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错了,我赎罪,我去林长老坟前磕头,我……”

    他胡言乱语起来,叫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清醒,还是再度被魇住了。

    院门大敞着,小弟子听见动静跑进来,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呀”了一声,惊恐道:“长老,我师父怎么了?”

    林长辞没答,温淮冷声道:“去请能主持此事的长老过来,说此人疯了。”

    说罢,他往门外走去。

    走了几步,见林长辞仍在原地,冷硬道:“师尊不走?莫非还想再看会儿蠢人发疯?”

    林长辞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会来?”

    他们交谈间,主事的长老便赶了过来,大约是早就听说林长辞来了,见此也不敢多问,直道交给他便是,林长辞才与温淮踏上回卧云山的路。

    “半路听说,来看看罢了。”温淮道。

    他脸上漠无表情,侧脸线条十分锋利,步子也快,似乎心中仍有郁气。

    那晚回去后,他气恨得胸口发疼,半天没缓过来,又苦又痛,又酸又涩,等了林长辞几天,却也没等来哪怕一个字。

    他既恨师尊的狠心,又受不了师尊的狠心。

    哪怕永远只是师徒,也比不闻不问的好。

    温淮想,他真是自作孽,没有任何法子,一退再退,到现在退无可退。

    林长辞知他心情不佳,多半还在生端午那晚的气,便回避道:“你先回去,我去主峰一趟。”

    温淮立刻看向他:“去做什么?”

    第30章 看戏

    林长辞道:“有人在引我追查玉镜台之事。”

    他敛眸,面色有几分思忖:“若我此次避开,不知那人还会用什么手段,这次九极通观我多半要去一次。”

    温淮手扶在剑柄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道:“我去便是,师尊不必掺和。”

    林长辞脚步没停,道:“只怕在那人眼里,我已经入局了。”

    温淮绷着脸,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拉住林长辞的手臂道:“师尊,你曾经因此把命都送掉了,还要重蹈覆辙么?”

    林长辞摊手,手上仍是那对兔耳发饰:“还记得那名女修么?她的处境多半不妙。”

    温淮看到发饰,想起那晚的争执,眉毛皱了皱。

    他沉默一瞬,仍道:“我去查。”

    林长辞的经脉已温养得相当不错,但同时也十分脆弱,几乎没有再承受一次伤害的可能。他执意不想让林长辞参与进来,不仅是私心,也是为林长辞的身体着想。

    林长辞却道:“既然要查,便一起去。”

    他迎上温淮的目光,二人对视良久,都没有丝毫退步的意思。

    温淮不由捏了捏眉心。

    师尊常说自己倔,殊不知他倔起来比自己难办得多。

    片刻,温淮低叹:“那便去罢。”

    ……

    宗门附近的小院中。

    林长辞和温淮离开了,连主事长老都走了好久,黄易安才从抖抖索索地爬起来,被弟子扶上四轮车,推进屋内。

    时已入夏,日子渐渐炎热起来,黄易安却紧紧抱着双臂,似乎十分寒冷,连牙齿都在打战。

    “师父……”小弟子忧心忡忡的话还没说完,他便道:“滚出去!”

    小弟子愣了一下,他狠狠一瞥,粗声重复道:“给我滚出去!”

    他眼里血丝还没消失,狰狞极了,弟子被看的心中畏惧,慌忙带上了门。

    屋内昏暗下来,老人缩着身子,拼命蜷伏成一圈,因动作太大,蜷得几乎坐不稳,从四轮车跌下。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小畜生的声音了……黄易安以为自己早忘了,但再次看到温淮的脸,他仿佛重新被拉回到林长辞翻案那天。

    参与过断魂塔之事的长老全数被召集在一起,每个人都知即将大祸临头,心中惶惶。

    当着他们的面,温淮徒手把黄易安的根骨活生生抽了出来,血珠溅在脸上,黄易安嘶嚎到晕过去,也没有得到他半分宽待。

    令这些长老胆寒心裂的是,温淮听着黄易安难听的嘶嚎,看着他晕倒,没有任何动容。

    他废了黄易安的修为,搅碎他的牙齿,逼得宗内世家子之一的黄易安像狗一样跪在林长辞衣冠冢前,磕足了九十九个响头。

    那一刻,即便是最恨林长辞的长老也不得不承认,比起林长辞,温淮更像是魔修血脉,冷酷得令人恐惧。

    陈年旧事让黄易安的牙齿和骨头隐隐作痛起来,他睁大眼睛,且惊且惧,又不免想——自己有什么错,自己不过是想清理宗内的魔修孽种而已!

    再怎么样,自己还是神机宗长老,温淮难道敢在宗内杀长老不成?

    不想林长辞被千夫所指,温淮就不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个想法让他内心稍稍感到宽慰,待平静下来,黄易安从地上爬起,抬眼却看到一片雪白的衣摆。

    他愣了一下,顺着衣摆往上看去,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内,面容熟悉,正坐在交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东西给他了么?”这人开口。

    黄易安下意识战栗了一下,道:“给、给了。”

    “我方才在旁边听了。”这人叹口气:“你不该说他愚善,也不该差点说出我的身份。”

    “那,那我们先前说好的!”黄易安害怕又固执道:“我的根骨……”

    “这个吗?”那人笑了笑,从纳戒中取出几根灵骨,灵骨颜色暗沉,已然枯萎。

    “取是取回来了,但是,荒废这么多年,似乎已经不能用了。”

    他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黄易安愣愣地睁大了眼,本以为有重塑修为的希望,却骤然从云端跌下。

    他不敢相信地喊道:“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

    “也对,我不是个喜欢违约的人。”

    那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只能请你去死了。”

    黄易安惊恐后退,却注定徒劳。

    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头顶,下一瞬,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黄易安死了。

    林长辞听到这个消息,已是黄易安死后的第三天。

    听说他是突然暴毙,死于心魔。

    小弟子晚膳时敲了半天的门,无人回应,进去一看,人已经死透了。

    一个看门的边缘长老死了,在神机宗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有人揣测是林长辞姗姗来迟的复仇,但有黄易安前车之鉴,没人敢多说什么。

    “也是活该。”若华哼笑一声,道:“当初师弟就不该听二师姐的话留下他,叫他苟延残喘了几年,还来碍师尊的眼。”

    杨月水道:“过犹不及,那时我们已经把好几个长老逼陨落了,再把他弄死,在宗主那就算有理也变没理了。”

    天气不错,几人来扫花庭小聚,徐凤箫不管她们说话,又捧出一盘灵果,道:“师尊,这也是新摘的。”

    这已是他捧出的第三盘灵果,林长辞只尝了起初的两枚,余下被若华等人瓜分完了。

    他想起什么,道:“对了,我瞧师尊时常服药,但药汁到底单调,不如我做一桌药膳,既有鲜味,亦有药性。”

    “不必操劳。”林长辞有些无奈:“灵果亦不必再添,到底太多了。”

    徐凤箫不认同道:“我见师尊如此消瘦,总该多补补。”

    若华噗嗤一声笑道:“大师兄,你哪里像执剑长老?倒像是凡间那些苦口婆心带孙孙的老婆婆。”

    “是么?”徐凤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生气,道:“师尊,九极通观之事,当真不用我一起去么?”

    林长辞道:“鹤与温淮皆去,你便不用担心了。”

    若华冲大师兄挑挑眉:“放心吧师兄,从未听说九极通观有过危险,端看有无缘分罢了。我还请鹤师叔带我徒弟去见见世面呢,你就别操心了。”

    “好吧。”徐凤箫叹道。

    林长辞等人是在三日后离开卧云山的。

    《九极随录》曾有记载,想进入九极通观有两种方法,一为被通观钦定为有缘人,则无需考验,或许随意打开某扇门,迈入某个小径,便进入了通观地界。被选中者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有大能,有农妇,还有稚子……无人知道有缘人的标准是什么。

    二为九极秘境,通过秘境者也有机会进入通观。但秘境变化多端,无迹可寻,多得是进入秘境却没有缘分,眼睁睁与秘境失之交臂的人。

    尽管飞焱宗有意封锁消息,可人多口杂,九极通观即将现世的秘闻依然不胫而走。

    离暮夏还有数日,林长辞此番正是要去见殷怀昭。

    黄易安一事让林长辞隐约察觉到蹊跷,冥冥之中似乎有只神秘的手,引着他重新去往玉镜台所在的那条路。

    是鬼神指引,还是有人算计?

    林长辞按兵不动,静候那只手从幕后来到台前。

    他们走的这几日里,温淮又开始给他例行运功,只是不多说话。林长辞若主动提起话头,总会被堵回去,不讲理得很。

    林长辞不知他要气到什么时候,心里有些难以理喻。

    他想,到底是自家弟子,脾气再犟,若他不引导,只怕没人能拗过来。

    马车前行了三日,到了飞焱宗脚下的小城。

    殷怀昭早已等候在城中,穿得十分华丽,温淮看了一眼,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孔雀开屏。

    飞焱宗宗主亲自来迎林长辞的车架,又定了城中最好的酒楼,给足了面子,似乎想弥补先前的误解。

    “西棠说,他明日也会过来此处,与我们一同去寻九极秘境。”殷怀昭努力让神情变得温柔,一双鹰眸盯着林长辞,堪称铁汉柔情:“林长老,多日不见,你还是如此气宇轩昂,高大伟岸。”

    鹤和温淮对视一眼,心里是同一个想法。

    飞焱宗宗主似乎不太会夸人。

    林长辞同他客套两句,然殷怀昭态度热情,实在推辞不了,只好一同上了酒楼。

    席上全是灵果灵草,成色极好,可以看出花了大价钱,还请了戏台子。

    殷怀昭正要入座,但鹤本就站在林长辞旁边,此时坐下十分自然。殷怀昭只好绕去另一边,但温淮早已不露声色地拉开了椅子,把林长辞另一边的座位占据下来。

    他冲殷怀昭勾了勾唇,二人目光在空中无声较量了一瞬,殷怀昭心中一凛,笑意不变,在林长辞对面坐下。

    席间,殷怀昭和林长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他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菜没吃几口,看戏倒是看得很认真。

    旦角扮相柔美,幽怨唱道:“咱也曾记旧约点新霜,被冷余灯卧……这答儿心情你不着些儿个,是新人容貌争多,旧时人嫁你因何。”

    温淮看了一眼林长辞,察觉他的目光,林长辞看向他,眼中微有问询。

    旦角还在唱:“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你是蕊宫琼苑神仙,不比尘凡相诱。”

    温淮还盯着他,林长辞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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