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帐中

    眼看温淮一来就把话说绝,其他人纷纷紧张起来。

    开什么玩笑,碧虚可不能走,他的补魂水平不消说,单论剑法造诣,以及卧云山几位得力干将,都是联盟不可或缺的战力。若放走了,可不是平白削弱己方?

    立刻有人劝和道:“丹霄君息怒,息怒!”

    温淮怒极反笑,擦去剑上的血,归剑入鞘,“噌”的一声,叫道貌岸然之辈吓得后退两步。

    林长辞顺势起了身,没有看任何一人,只冲殷怀昭微微颔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淮的脾气,温淮赶回来,正是来寻人晦气的。

    殷怀昭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个盟友当真不好管理,既想卧云山出力,又想把林长辞啖血食肉,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也无怪乎温淮撕破脸。

    外患未平,盟友已开始分食,不如他来掀桌,谁都别想讨到好!

    温淮以带着血腥气的剑鞘隔开众人,为林长辞开道,修士们不安地左右看看,阻拦道:“请林长老留下,有何意见咱们再议不迟!如今离心,只怕如了魔修的意。”

    “不必拦了,诸位所作所为令我等寒心。”

    高挑明艳的红衣女修大步跨过门槛,现身在众人面前。

    若华扬眉扫过堂中众人,目光锋锐如刀。若是温淮还可用一句年轻气盛来解释其冲动,比他更为成熟的若华显然无法轻易摆平。

    恰逢此时,白西棠噙着玩味的笑意,轻飘飘抛出一句话:“若卧云山退出联盟,白家也一并退出。”

    众人惊诧地看向他,紧接着,跟在若华身后进门的青年接话道:“既然如此,陆家也退出。”

    林长辞定睛一看,竟是陆云璟。

    他穿着劲装,冰冷的面容上全是不屑,目光触及林长辞时,倏忽柔和起来。

    林长辞避开他腻乎的目光,听殷怀昭沉吟道:“既然如此,飞焱宗也……?”

    众人一下急了,怎么好好的就要散伙了?连忙挽留道:“盟主三思啊!”

    殷怀昭笑笑,道:“说个玩笑话,诸位怎么如此着急?”

    末了,他正色道:“林长老,若华尊者,退出联盟不是小事,还望几位慎重。”

    “卧云山意向已决。”

    若华没有松口,她今日来此就是唱红脸,因此也无需顾忌太多,环视一圈,讥讽道:“魔尊还未露面,某些同盟就迫不及待地对盟友下手,说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若宗主来问,我也自有一番道理可讲。”

    早晨还好好的联盟,到下午便接近散伙边缘。

    谁也没想到变数来得这样快,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被徒弟簇拥着离开,白西棠和陆家那使者也随之而去,遂急得像火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拉着殷怀昭好说歹说,希望盟主能把人留住。

    殷怀昭摊了摊手,道:“殷某一开始便说过,谗言之害,甚于猛虎。林长老若真伤了心,恐留不住,但……”

    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殷某素知林长老待人宽和,不是斤斤计较之辈,若为流言之事向他赔个不是,兴许会回心转意?”

    “这……”

    多数人踟躇起来,流言中心那几个主力不肯低头,他们不信林长辞真敢撕破脸,多半是心里恼了,要个说法。

    结果所有人等着等着,等来了神机宗拔营的消息。?

    真走?

    不到一炷香,林长辞帐前来了许多人。

    “林长老,方才是师弟冒犯,还请长老为大局考虑,千万不要抛下我等。”

    “是啊,林长老,我等不信谗言,林长老这般光明磊落,必是有人特地诋毁!”

    “林长老,这几日……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不该为了些真假有无的流言而怀疑长老,日后再也不会了!若长老有什么惩罚,在下都甘愿接受,绝无二话!”

    谢罪的人好话说尽,卧云山那几个徒弟就是不松口,终于,殷怀昭姗姗来迟,冲着营帐一拜,道:“万望长老以天下为重,暂且留下,往后殷某定会好好约束同盟言行,不叫联盟毁于自身。”

    不多时,林长辞掀开帘子,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色淡淡,道:“殷宗主言重了。”

    眼见他有松口倾向,为首的几个赶紧上来告罪,盼望联盟于卧云山重修旧好。纵使有几个骨头发倔的传谣者,这时也大势已去,难以再掀风浪。

    在一众努力之下,使者们终于把卧云山劝回联盟,心疲力软的同时,也暗暗和那几个流言主力划清了界限。

    殷怀昭倒是满意,他唱足了白脸,又有了杀鸡儆猴的机会,日后再收拾不听话的同盟可简单多了,可谓和卧云山双赢。

    此番内忧暂时平息,没人敢多嘴,联盟风气为之一清,林长辞的耳边霎时清净了不少。

    白西棠是第二日前来拜访的。

    彼时外面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朦胧黯淡的天色下,一切都模糊不清,远处青山影影绰绰,恍若醉卧烟雨之中。

    南越雪未至,寒风依然冷得砭骨,帐里架了炉火,配了灵阵,把营帐烤得暖烘烘的。

    底下的人不知师兄弟二人闹了龃龉,照以前的规矩直接将人放了进来,若华皱了皱眉,按住想赶人的师弟,招呼道:“小师叔。”

    昨日半真半假地要退盟,也算借了一点白家的势,今日人家上门,自然不好冷脸相待。

    林长辞端坐在矮榻上,见他熟门熟路地坐在下首,脸色看不出喜怒,道:“你们先下去,我与你们师叔单独谈谈。”

    温淮想说什么,看他脸色,又硬生生压了下去,道:“我与师姐就在门口,师尊若有什么需要,直接传唤便是。”

    二人离开后,白西棠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防贼似的。”

    林长辞开门见山:“今日前来何事?”

    白西棠动作顿了顿,轻声道:“我与师兄已如此生分了?”

    林长辞不言,他似乎也没有非要求个答案的意思,道:“罢了,我今日来见师兄,只是觉得师兄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

    林长辞道:“的确有话要问你。”

    那双红眸总算直视起他来,含着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

    白西棠大大方方任他看,面上笑意加深——直到林长辞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他面色微微变了:“师兄想问的,是这个?”

    “讹兽。”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不放过一丝情绪变化:“白家的兔子。”

    白西棠垂眸,遮住了眸底神思,沉默几息才道:“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扣在扶手上,敲打了几下,又重复道:“是这样,白家有许多讹兽,然后呢?”

    随着重复的话语,林长辞敏锐地察觉到他迅速平复了情绪起伏,一瞬间回到了刚入帐的时候:“师兄还想问什么?”

    林长辞拧起眉:“你没有话想和我说么?”

    讹兽,包含的可不止是这两个字,背后蕴含了更多未尽之语……例如摇金渡后山那具空壳。

    白西棠漫不经心地笑笑:“我想说的,先前都说尽了,师兄想听什么呢?”

    他意有所指:“我知错即改,不再纠缠,从此清心寡欲?”

    林长辞冷冷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盯着白西棠,白西棠也盯着他,缓缓起身,在帐中踱步:“师兄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与家族机密无关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补充道:“只告诉你。”

    林长辞闭了闭眼,似下定决心,问:“端午之时,约温淮放灯的那名女弟子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看过古籍后,他总觉得讹兽血脉没这么简单,私下琢磨许久,某日忽然想起了这桩旧事。

    那名女修约温淮放灯时,头上戴了兔耳发饰,有股熟悉的气息。后来黄易安以女修安危为威胁,诱他前去,却不曾提及此人。他死于非命就罢了,那名女弟子始终下落不明,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

    身在宗内,无人过问她的生死,本就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白西棠确认道:“仅是此事?”

    “仅是此事。”

    他目光闪烁一瞬,旋即眸中升起凉薄笑意:“有,师兄要处置我么?”

    “她人何在?”

    白西棠别过头,道:“她本不是神机宗的弟子,是我族中人,如今还活着。”

    “黄易安所言也是你教授?”

    “算是吧。”白西棠漫不经心道:“我为师兄献策,不好么?再说了……”

    他眸子弯弯,透出一股冰冰凉凉的恶意:“单凭黄易安先前对师兄所做的事,他就该有一死。”

    林长辞道:“你道心偏了。”

    白西棠气质骤冷,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像是朝夕相伴百年的师弟,倒像陌生人。

    白西棠道:“是师兄的心偏了。”

    他按上自己的心口,轻言细语:“无论是何模样,隔阂也不会消失,师兄真能完全不介意么?索性我直白些,撞个南墙又何妨?”

    林长辞面色冷硬起来,道:“执迷不悟,若非如今时局紧迫,我定会代师父管教于你。”

    白西棠一点也不怕,笑笑道:“已有人管教过了。”

    他手指在脖颈停了一停,严丝合缝的立领下,似有阴影重叠。

    他漠然道:“师兄,我今日把话摊开说明,若你想像纠正弟子那样纠正我,还是别多费力气了。我不会改,帐中还有事,我先告退了。”

    ……

    神机宗营地。

    亲眼看到小师叔离开后,若华回到营帐中,取下剑,懒懒打了个哈欠。她连轴转了数日,正是倦乏的时候,当下脱去外袍,打算小憩一会儿。

    可一睡下去,她就做起了梦。

    梦里意外地清醒,她那留在山上的小徒儿不知为何入了梦中,一个人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神色郁郁,发带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营地空无一人,煮的茶还热气滚滚,诡异而平静。

    若华见她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终于忍不住开口把她叫住:“徒儿。”

    那张娇艳的面容藏着冷意,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婉菁连忙走过来,脆生生道:“师父,这些日子您在做什么?”

    “忙着杀魔修呢。”若华替她正了正发髻,随口问:“你在找东西?”

    提到这个,婉菁就有点不开心,道:“我在找一个偷了我娘亲东西的小贼,等我找到,定要他付出代价。”

    若华纳闷道:“偷你娘亲东西?魔尊么?”

    她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没有经过一刻思考,婉菁似乎也十分顺利地接受了其中信息,问:“魔尊……好像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不过,我也许该称他为父君。”

    父君?不对,婉菁何时认了巫真!

    若华骤然惊醒。

    她深呼吸几口,神志逐渐清醒了过来。

    果然这几日太累,连梦中人的言行都这般出乎常理。

    若华叹息一声,正要坐起来,见床边坐了个人影,手比脑子快一步拔出剑,忽然愣了愣。

    “婉菁?”

    她喊。

    第112章 哄睡

    温热的手覆在她拔剑的手上。

    婉菁道:“是我,师父。”

    难道刚才不是梦?不对,若不是在做梦,营地里怎会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是刚睡醒,若华脑子懵了一下,才想起问她:“等等,你怎么过来的?我临走前不是让鹤师叔多关照你么?他怎会放你下山?”

    黑暗里,人影轮廓晃了晃,像在摇头:“与他无关,我自己离山的。”

    “山上出了什么事?”

    若华立刻追问。

    她收了剑,听婉菁语气十分平静,眉目浮现几缕担心,用火折子把屋内灯烛一一点了起来。

    烛光里,婉菁和梦里一般别无二致,就连发带颜色都一模一样,有几分风尘仆仆,但并未受伤。

    “山上无事,方才已和师父说过了呀。”她歪了歪头:“我来抓贼。”

    “你胡闹什么?”若华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个小徒弟真是被自己惯坏了,遂把人搂进怀里讲道理。

    “你如今才金丹……嗯?何时突破到金丹了?算了,先不说这个,你虽知晓魔尊与你关系匪浅,但也要知道,魔尊可不是会感念亲情之人。他狡诈冷酷,反复无常,对你绝不会手下留情。再说,魔尊修为高深,就连你师父我也难以相敌,你巴巴跑来,岂不是给他送人头?”

    婉菁亲昵地依偎着她,眸底却很认真:“师父放心,我自有打算。”

    “傻徒儿。”若华叹气道:“你这样莽撞,我如何放心得下?”

    婉菁连忙抱住她的胳膊,解释道:“我不会认魔尊作父亲,也并非认祖归宗,仅为拿回我娘的东西。”

    她眸底含着希冀,轻轻恳求道:“我没有用魔气,师父,你相信我。我有自己的办法,好吗?”

    若华没说话,眉毛始终蹙着,婉菁的态度温和而坚决,眼神固执。

    小姑娘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所改变。

    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时好时坏,凝视半晌,若华语气终是软和下来:“你呀……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知道么?有什么师父能帮上忙的,就说出来,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少女抿唇一笑,盈盈如水:“是,徒儿知道了。”

    ……

    腊月已至,但人间注定过不了一个安生的年。

    岁暮,大寒,天降流火。

    南越的火烧了许多日,天上黑斑原本一直随着冲天火焰减小,可小到银盘尺寸时,它宛如被压制到了某个极限,骤然冲破了束缚,重新长大,浑身变作赤红,如同一只眼睛,注视着地上兵戈声起,纷乱不休。

    天地间的灵力随之稀薄起来,这段时日里,数不胜数的魔修出现在南越与中土交界处。

    使者们首当其冲,为了护卫身后中土,不得不与魔修交战,战况并不算十分好,常有魂魄受损的修士被送到林长辞这里来补魂。

    同盟内擅长战斗的修士被殷怀昭编了几支小队,日夜在方圆百里内巡逻,宗门增派的援兵还在路上,剩余修士们被迫拧成一股绳,也顾不得先前许多恩怨。

    此番要是守不下来,他们全都得玩完,谁敢懈怠?

    饶是如此,流火防不胜防,它毕竟从天上降下,民间亦有许多地方遭了侵袭,有的求到临近宗门的头上,求来一两队弟子帮助,勉强渡过难关。

    这日,林长辞在帐中瞧着杨月水送来的信和近期事务汇报,时不时轻咳几声。

    近来天寒,他少有出门,补魂之术总归些透支,脸色白得吓人。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温淮冷脸端着药走进来。

    他作为在外巡逻的一员,忙着斩杀越界魔修,救助附近村庄,许多日不曾回来,心中始终放不下自家师尊。昨日一回来,收拾完自己后,就急急钻进了林长辞营帐,接着被眼前人毫无血色的脆弱模样气到眼眶发红。

    他一拔剑就要去找殷怀昭算账,林长辞连忙拦下。

    青年拥着狐裘,咳嗽几声,轻声道:“为师无事,休养几日便好。你才回来,就莫要再走了,陪为师睡一会儿。”

    温淮大马金刀地往他身边一坐,动作硬邦邦的,冷着脸不言不语。

    林长辞颇有几分无奈,他知道温淮是在气自己不爱惜身子,但到底时局紧急,他稍累一些又能如何?

    眼看温淮明明一副压着火气的样子,眸底却委屈得不行,时不时瞥他两眼,幽怨极了。林长辞想了想,主动躺到他怀中,道:“为师小憩一会儿,若有人来,你记得唤我。”

    “是。”

    温淮嘴上冷淡,却极快地把臂甲卸了,取下佩剑,又搭一条软被,以免硌到他。

    林长辞本意只想稍躺一刻,降降他的火,熟料一觉睡去,在月上天心时才醒过来。许是身边有这个人陪着,竟也没做什么梦,安稳睡到了现在。

    温淮闭着眼假寐,察觉到怀中动静,低头看取,语气间已平静了不少:“师尊醒了?”

    林长辞揉了揉额角,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

    温淮扶着他坐起,起身道:“药煮好了,我去端。”

    他端进来后,坐在旁边牢牢盯着林长辞,一副要看住他行动的模样。

    这药入口比平时略淡些,林长辞知道他又往药里加了减淡苦味的药材,没有多问,几口喝完,见他还那幅模样,不由失笑了一下:“怎的像要防为师出门?”

    “该防。”温淮把空碗送出去,又迅速回了营帐:“我今日休沐,会一直看着师尊。”

    林长辞道:“既然休沐,就好生歇一会儿,瞧瞧你,都生青皮了。”

    “怎么会?我分明在见师尊前就……”温淮反射性条件地摸摸下巴,随即意识到被骗了,睁大眼道:“师尊?”

    林长辞顺势拉他躺下,坐在床头,放缓了声音:“睡罢,为师陪你。”

    “说话算话。”温淮抓着他的袖袍。

    “算话。”林长辞取了一卷古籍,在灯下翻开,似乎打算秉烛夜读。

    “你何时醒过来,都能看见为师,这般可好?”

    这话果然让温淮有了安心感,毕竟累极,听不清嘀咕了几句什么,他攥着袖袍,慢慢闭上眼,一会儿,帐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蜡烛无声地烧了一宿。

    眼见帐外逐渐有了亮色,林长辞放下书卷,抓着他袖袍的手不知不觉松了。

    他低头,见温淮睡得正熟,从来没有睡这样熟过,眉目舒展,唇角放松,惹得他支着下巴多看了几眼。

    外面响起匆促脚步,林长辞耳朵一动,收回目光,怕惊醒榻上人的好眠,随手布了阵法隔去声音,才走出去道:“何人?”

    来人刚向外面值守的弟子奉上令牌,见他出来,忙躬了身:“长老,在下乃是殷宗主信使,特来奉命通知长老,平城出现了疫病,城中病死者众,城守已弃城而去。如今城中混乱不堪,盟主请各位使者保重己身,若有余力,望遣人速往平城救急!”

    平城是离联盟扎营处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是通往中土的口子,如今流火之灾未消,又遭疫病,不知道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若口子一旦被撕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严肃起来,道:“回禀殷盟主,此事本座已知晓,即刻便派人前去平城。”

    “是!多谢长老大义。”

    信使深深行了一礼,立刻赶去通知下一处。

    林长辞暗自掐算了几下,问值守弟子:“若华可有归来?”

    弟子道:“若华师姐不日便归,如今营帐无人。”

    林长辞眼神凝重:“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平城。等若华回来,你等需向她说明此事,劝她勿要冲动,有事寻凤萧商量。另外,替本座往宗内送封信,令丹桂带一队医修支援平城,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是!”

    弟子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匆匆赶了回来,面色有几分踟躇:“长老,师姐虽不在营帐,但弟子遇见了婉菁小师姐,要带上小师姐一同前往平城么?”

    “婉菁?”林长辞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道:“荒谬,若华怎么会把她带来前线?让婉菁来见我。”

    若华向来爱护弟子如姊妹,也是因此,这个行为叫他感到费解。如果单单带来见世面便罢了,竟也不知会自己一声,若无弟子来报,婉菁独自留在营地,万一出了何事,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婉菁就随着值守弟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打量了林长辞面上神情,心虚地低下头:“师祖……”

    “若我不问,你和你师父都不打算禀告此事?”林长辞冷冷问。

    婉菁左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林长辞,替师父解释道:“师祖勿怪师父,我自己跑出来的,师父和娘亲都不知情,要怪就怪我吧。”

    林长辞面露诧异:“你能在鹤的感知下离山?”

    鹤修为可不低,虽是灵兽化形,却与合体期修士差不了多少。婉菁才多大,实力堪堪金丹,鹤怎么会毫无察觉地任她溜下山?

    婉菁抿了抿唇,道:“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她抬起眼睛,小心瞟了林长辞一眼,道:“我来这里,或许……和师祖的目的是一样的。”

    林长辞心中一凛,传音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姑娘还能有什么目的?她修为不高,人脉稀少,又无特殊本领……唯一的可能,只有她的血脉。

    婉菁当真点了头,道:“我知道,师祖,而且我还知道,我必须要来。”

    二人在门口僵持着,身后帘帐一掀,温淮睡醒了。

    见林长辞不在,手头也空着,他还以为林长辞抛下自己又去补魂了,脸色正难看着,就见林长辞与婉菁立于门口。

    婉菁有些不安地看了温淮一眼,温淮很平静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长辞,半晌道:“外面冷,先进来再说吧。”

    第113章 进城

    温淮没问婉菁来做什么,进了帐,兀自把炭火拨得更旺,随后坐在一旁翻了翻林长辞看了一半的书。

    帐中不太大,只隔出了会客与寝居,也因此格外聚气。

    婉菁拘谨地在下首坐下,偷偷瞥了眼温淮,小声说:“师祖,师叔他……”

    林长辞道:“你师叔不是外人,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便是。”

    婉菁咬了咬唇,道:“是,那弟子便说了。弟子恳请师祖准我留下,若他日遇上魔尊,我自有办法应对。”

    林长辞心中更觉荒谬,可跟她一对上眼神,见她眼底全是倔强,略感头痛。

    这小姑娘到底受了什么误导?即便魔修之间有什么不传之秘,能血脉克制,可她到底修为不高,怎能应对巫真的临死反扑?轻则重伤,重则性命不保。

    于她而言,跟巫真同归于尽并不值当。

    “不是我不愿让你参战。”林长辞给她讲道理:“而是你还如此年幼,如今巫真实力有所下降,并非无人能敌。修真界能人众多,渡劫期亦不在一手指数,哪有推你一个小辈上去的道理?”

    “可……”婉菁还想努力争取,他又道:“你师父曾对我说过,你的珠钗不必担心,她会替你夺回来。”

    婉菁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林长辞看不见她的神情,以为自己太过不近人情,声音和缓了些:“婉菁,师祖和你师父是不会害你的。”

    他温声道:“即便出了何事,也是我们挡在前头。你们还小,前途无量,平平安安地长大,便是我们最大的期望。”

    面前的小姑娘听了这话久久不语,半晌,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林长辞心中一叹,道:“莫哭,师祖不是在责怪你。”

    婉菁摇摇头,哽咽道:“不是的,师祖,我……我知道你们的心。”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林长辞:“我只是想到一路见闻,忽然有些难受。您知道吗?路上有好多人在逃命,一些比我还小的孩子被背在背上,尸身已凉了许久,他们爹娘却不知道,以为到下一座城就会醒了。还有人饿极倒在路边,没人敢去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刨土,塞了满嘴的土不再动弹。”

    她神思恍惚,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人间。”

    她紧紧攥着双手,坚定道:“师祖,师父常教我,修士应以天下为己任,我虽不堪大用,但若能尽绵薄之力,哪怕蚍蜉撼树,也无憾了。”

    林长辞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婉菁竟抱着这等志向,心中有些复杂,既是叹惋,又忍不住动容。

    明知会死,依然义无反顾么?是他小瞧了小姑娘。

    但放婉菁一个人在营地,他委实不放心,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有此大志,便与我一同去平城罢,那处生了疫病,你要做好防范。”

    温淮翻书的手一顿,问:“疫病?”

    林长辞道:“方才殷怀昭派人来告知,平城急需修士支援。我已给丹桂去信,不多时她便能赶到。”

    “疫病凶险。”温淮皱起眉毛:“师尊别去了,我去便是。”

    林长辞没有答应,凝重道:“如今不知城中是什么情况,左右宗门派的增援快到联盟,我先去平城看看。”

    婉菁听出事态紧急,起身行礼道:“弟子这就去准备。”

    “去吧,未时出发。”

    待帘帐合上,婉菁收敛起面上神色,往自家师父营帐的方向走去。

    行至枫林中的无人处,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在她耳边。

    “费了那么多功夫,我当你要做出什么大事来,结果给自己讨了宗苦差事。”

    那声音柔婉妩媚,楚楚含情,婉菁却不为所动,眼底流露出不耐:“与你何干?”

    女声笑起来,悦耳如银铃作响:“怎么没有关系?你若讨得巧宗,我或许还能为你指点一番。你瞧,营帐里那两位,都是极好的双修之体,怎么不知道动动脑筋撬过来?双修乃是快活之事,采阳补阴更是大补。只可惜,你那位师祖空有根骨,却是个病秧子,活不了不多久了……”

    “住嘴。”婉菁停住脚步,语气发冷:“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出去。”

    “哎呀呀,小姑娘,可不兴恩将仇报啊?”女声笑意声弥急,似是欢快:“我这一路都在帮你,你要是过河拆桥,那我就……”

    她故意一字一顿,宛如羽毛挠着心尖,诱得人心痒:“——更喜欢你了。”

    婉菁深吸口气,道:“你们魔修的想法真奇怪。”

    “我们魔修?”女声意味深长地道:“拎得这样清,焉知哪日不会投入你最厌恶的怀抱?”

    婉菁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她却继续轻语,像要说服她:“敢于弑父的人,天生便不能为自诩正道的修士所容,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小姑娘。”

    婉菁脚步顿了顿,依然往前走去。

    ……

    打点好行礼,派人告知殷怀昭后,未时二刻,林长辞带着弟子们出发。

    在他即将离开营地时,在联盟边缘遇到了不速之客。

    白西棠立在最前方,身后跟了几车药草,押送的人以麻布帕子包住下半张脸,显然有备而来。

    “既是为救人,师兄应当不会介意我随行吧?”

    白西棠双手笼在身前,对他笑了笑。

    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他单来,极有可能被拒绝,但有了平城最急需的药材,林长辞一定会松口。

    便如此刻,林长辞明知是计,仍不得不答应,语气冷淡道:“自便。”

    白西棠转头,对身后道:“跟上。”

    几大车药草上了官路,打出神机宗的名号,跟在他们后面,但修士脚程快,大半个时辰后,药草车便看不见了。

    申时正,几人落在了平城外。

    平城现下的情况可以用惨不忍睹概括。

    林长辞手指搭在眉骨上,远远望气,只见平城上方疫鬼横行,病气沉沉,整座城笼罩在死亡的黑气下。

    城外三三两两地聚集了许多人,他们脚步蹒跚,看到天上有修士路过,惶惶不安地左右避开,有的越过了界,被守卫撵了回来。

    见到御剑的修士时,守卫们精神一振,如今也只有修士敢来这里救命了。

    他们正要上前请修士入城,城门口的一名老妇跪了下来,抓住林长辞的袍角,苦苦恳求道:“大人!求你们行行好,给的吃的吧!什么都行!我家囡囡三天没吃饭了!”

    她声音嘶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守卫踢都踢不走:“求您了大人!给囡囡吃就好,老妇不吃的!”

    老妇人大概饿了很久,气息孱弱,被林长辞的灵力扶起,用不着他示意,婉菁已忙翻出了纳戒里的干粮,塞到她手里:“大娘莫急,吃食在此,你的孩子在何处?”

    看到吃食,老妇人眼露精光,枯瘦的手指颤抖接过,却没有吃一口,用尽力气回到路边树下,把孩子抱起来:“囡囡,有吃的了,快吃,快。”

    那孩子奄奄一息,就算闻到干粮的些许麦香,也只动了动嘴,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了。

    跟在她们身后的温淮半跪下来,按住小孩竹竿般细瘦的手腕,往里送了一点灵气。小孩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无神地任老妇把干粮喂进嘴里,慢慢嚼喂着。

    老妇用衣袖擦擦眼泪,给她喂了一半,眼看孩子终于有些喘气了,激动得直向一行人磕头:“多谢几位大人!多谢几位大人救命!”

    她颤颤巍巍把剩下的干粮递还婉菁,婉菁不要,还递给她一小壶水:“您吃,大娘。”

    老妇这才狼吞虎咽地吃掉,肚子里有东西,脸色也好了不少。

    其他人看到老妇有了吃的,不免热切地盯着林长辞这一行人,但顾忌着他们是修士,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林长辞问老妇:“你等为何在城外?”

    说到这个,老妇又是抹泪:“大人,实不相瞒,我们是南越逃难过来的。”

    南越?林长辞心里一动,追问道:“南越发生了何事?”

    探子难以探清南越的具体动向,联盟正发愁,不想竟有南越人逃了出来。

    老妇指了指天,哀叹道:“大人也瞧见了,自打天塌后,这世道就一天比一天难过,南越的大老爷们都疯了!他们天天捉人献祭,不管凡人还是修士,统统照抓不误,光是村子里就被抓走了七个乡亲!老妇生怕哪天囡囡也被捉走,才跟着他们跑出来。”

    林长辞心中思忖,掐指算了时间,又问:“你们来中土多久了?”

    老妇人有些惶恐地道:“四日……不,今日是第五日。大人要遣我回南越吗?老妇不要田,跟囡囡有一口吃的就行了,千万莫遣我回南越!”

    林长辞摇头,道:“叫上你的同行者,与我等一道进城。”

    四五日……若算上南越到中土的路程,正好能对得上天上那块黑斑缩小又变大的时间,黑斑变红会和南越世家的行动有关吗?

    城外这些人倒是没有染病,但再滞留下去,就说不准了。

    救一人是救,救一城也是救,不如先带进去,再从长计议。

    老妇人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温淮对她重复了一遍,她才颤抖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对附近喊:“乡亲们,可以进城了!我们可以进城了!”

    周围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尽管脚步有气无力,依然互相搀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长辞。

    “真的可以进城了吗?”

    “仙人大德,多谢仙人!”

    他们何尝不知城中正在流行疫病,但走到这里,干粮已尽了好几日,草皮、树叶、泥巴,能吃的都吃了,不知还能不能走到下个城池,倒不如进城赌一赌。

    温淮抱着剑在后方盯着,以免他们生乱。林长辞叫上婉菁,回到城门口,出示了神机宗令牌。

    守卫们无比欢迎修士来救命,但对他身后的流民们颇有微词:“大人,这些人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

    “大人有所不知,疫病就是从南越传来的,他们是南越人,上头吩咐了不让进。”

    “你们城守不是跑了么?”婉菁问。

    守卫道:“是这样没错……但如今是李督邮暂代城守之职,他吩咐过不许南越人进城。”

    林长辞取出长老令:“本座要面见你们督邮。”

    长老令地位在宗门令牌之上,守卫们何曾见过这等令牌,连忙双手捧过,匆匆进城上报去了。

    他约莫是第一个前来支援的长老,又出身大宗,无人敢轻看,没一会儿,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随守卫跑来,道:“督邮请大人前去郡府。”

    “这些人呢?”林长辞示意了一下身后群众。

    小吏为难道:“督邮大人说,这些人需在城外等候,若有急病濒死者,需有人担保不得生事方能入城,而且只能送去圈定的地方。”

    看来不见到人,那名督邮是不会松口了。

    这时,白西棠走上前来,主动道:“师兄安心进城便是,此处有我关照。”

    饶是方才见过流民惨状,他笑意依然不变,颇有薄凉意味。

    林长辞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吩咐温淮道:“我会尽早回来,你与婉菁在此处看顾好流民。”

    进了城,城中铺面而来的死气叫人窒息,疫鬼猖狂地在街巷穿梭,腐臭味与淡淡的药味混合,酝酿出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

    流火与疫病的双重夹击下,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边的尸体不知死了多久,小吏掩住口鼻,麻木地绕过它们,给林长辞带路。

    如今的平城像生了腐肉,若不尽快剜去,剩下的地方也会接连坏死。

    林长辞本以为会见到难缠的官吏,不曾想到,见了面竟是熟人。

    “您是……”那人一脸惊诧,随后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哎呀!林仙长!”

    他竟是一年前林长辞下山除魔时,那家县令的师爷。

    师爷面上既是震惊,又是感慨:“想不到一年前仙长救了在下的命,一年后又要来替下官解难!这可真真是天意啊!”

    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林长辞长话短说,道:“解难谈不上,本座此番来,是想将城外那些流民带入城中。”

    师爷语气有了一丝为难:“既是仙长下令,下官本该答应,可疫病从南越传来,下官担心……”

    他主动拉开交椅,请林长辞坐下,又殷勤倒了茶,只是城中围困数日,茶水也已寡淡无味。

    林长辞没有接他的茶,肃然道:“城中疫病本就严重,不管从哪条官道送来药材,都要从城外经过。若不管城外流民,任其饿死,尸身无人收殓,也会爆发疫病,届时绊住送药之人,城中城外岂不两失?”

    第114章 白发

    师爷醍醐灌顶,一拍脑袋道:“哎呀!还是仙长有先见,在下这边遣人放他们入城!”

    他连忙吩咐了左右,又问:“仙长可有落脚之处?若不嫌弃,不妨住在郡府,如今城中无人做主,仙长坐镇是再好不过了。”

    “此事再谈不迟。”燃眉之急在前,林长辞无心休息,细问道:“城中染病者几何?医馆几间?药材多少?粮仓可还有余?”

    师爷能做到督邮,也是个精明人,略有思考便答:“前日文书呈过考察,城中统共一万二千余户,染病者占了三成,因人手不够,余下还未登记。医馆五间,但大夫染病者不在少数,仅两间还在看诊,至于粮仓……”

    他小心地求问:“仙长问粮仓,莫不是想放赈?”

    林长辞还没回答,他已苦笑道:“实不相瞒,下官接手郡城时也曾想过,但开仓一看,里头尽是数年前的陈米,两日便放完了。若还要放,需向本地官绅家中借,他们轻易不肯借出,官衙又暂时无可许诺,这便两难了。”

    凡人官场里的勾结来往不是林长辞所擅,但修士亦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本座既奉盟主之命,自当暂代联盟行事。你派遣一队人马,拿上本座的长老令,以联盟之名借粮。”

    师爷欲言又止,听他继续道:“此粮记在神机宗头上,待城中渡过难关,便派人来还。若有不测,也由本座承担。”

    有他主动担责,师爷安了心,拱手道:“多谢仙长!”

    温淮带着流民进了城,督邮将城南一块荒废已久的地划为临时落脚处,派了些衙役前去看管。

    没一会儿,小吏那边传来坏消息,大户依然不肯借粮,林长辞本想派温淮去,但温淮以婉菁压不住流民为由,把差事给了她。

    小姑娘没让人失望,她对内和气,对外却十分有其师之风,软硬兼施,不卑不亢,没费多大力气就叫大户松了口。

    傍晚,几车药草送到了平城外。

    白西棠领着人来了郡府,沿路看了城内惨烈景象,神色却漠不关心。送来药草后,他仅对林长辞说了一声“任凭师兄使用”,便去了督邮给他安排的厢房。

    他不插手,固然叫人生疑,但事情紧急,林长辞没有追问。

    李督邮命人在城西搭了一道长棚,染了疫病的人被送进去用药,有的人家死活不愿,他就亲自登门,拉了修士做大旗,好说歹说把人送了进去。

    看着来往送药的学徒,督邮在浓厚药味里摸了摸头顶官帽,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听林仙长说,过几天还会有修士前来支援,平城是保住了,他花了大钱捐的官身也保住了……对了,林仙长呢?

    他四下找了找,余光见青年越过了他,以手巾挡住口鼻,独身进了长棚中。

    ……

    白西棠拉开衣襟,底下如玉的皮肤上,狰狞鞭伤的结痂已落了,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

    他剜了药膏,在痕迹上薄薄涂了一层。

    平城的夜晚一片死寂,连一点活物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独自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没有点灯,想象林长辞此时在做什么。

    是在亲力亲为地救人,还是和他那师侄在一块亲亲热热?又或者,在为联盟还未到来的援助而烦心?

    白西棠无声笑了笑。

    那个人做什么,想什么,真是太好猜了,以至于根本不用节外生枝,他也自己会走上别人算计好的那条路。

    后心忽然一冷。

    白西棠拉起衣襟,看也不看,道:“若我死在这里,你们的计划可就全毁了。”

    黑暗中,似乎隐约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影子冷笑道:“你已生了异心。”

    “异心?”白西棠挑眉,饶有兴致地回身道:“我替你们守在这里,倒是我不是了?若这座城提前覆灭,你猜猜,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你要做的事?”

    影子不回答了,一抹暗色无声无息绕上青年脆弱的脖颈。

    白西棠收起了笑意:“你想引来那个小姑娘,就尽管动手。”

    “她也要死。”那声音更冷了,宛如毒蛇吐信:“她想杀我,你也想杀我?那就各凭本事,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脖颈间的黑气散去,白西棠不需用灵力试探,知晓他已离开。

    过了许久,冷意才缓缓消散,白西棠推开纸窗,夜色黑沉,明日大约有雨。

    他回身伏案,提笔写了一封信,系上灵鸽的腿,手指抚了抚鸽羽,温声道:“去吧,不要迷路。”

    ……

    林长辞等人进城后,平城总算迎来了微茫的生机。

    李督邮虽然不是个能人,但胜在听话,林长辞让他往左,他绝不会往右,特别会打着修士的名号狐假虎威,恐吓某些不安分的城民或流民。几番运作下来,城中暂时恢复了秩序。

    入夜,待新的药汤熬好送来后,林长辞结束了义诊。白日看过近百位病人,灵气损耗空前地多,一天下来难免头昏脑涨,起身时,他身形微有摇晃。

    婉菁马上扶住他:“师祖!”

    林长辞站稳,摆了摆手,道:“无事,你师叔呢?卧云山那边来信了么?”

    婉菁不放心地扶着他,慢慢出了长棚:“师叔上午接到师父来书,暂回联盟交接事务,说是明日就回,让师祖保重身体。卧云山的信昨日便来了,丹桂师叔至多还有一天路程,师祖勿忧。”

    “甚好。”林长辞缓了口气,道:“这两日,联盟若来了其他修士支援,你只管将他们带去郡府,告诉李督邮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是。”

    经过这几日历练,婉菁也愈发干练起来,扶着林长辞一路回到郡府厢房,道:“师祖,我先回房了,若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林长辞颔首,往廊下走了两步,想到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他侧头看向另一边,那里的小园静悄悄的,像是沉入了夜色里,毫无动静,也无烛光。

    送完药材药后,白西棠似乎完成了任务,再没出现在过他面前。按道理来说是件好事,可他心中始终坠了一份不安,像是山雨正在酝酿。

    “师祖?”婉菁出声。

    他默默收回视线,道:“回去吧。”

    林长辞推门进了屋子,屋内充盈着暖黄烛光,炭火烧得正旺,熏风里,倦乏如潮水般漫了上来。他上了卧榻,阖眸入定,却迟迟无法静心。

    或许实在太累,应当睡一觉才是。

    林长辞如是想着,摘了发冠,忽在婉转的烛光里发现一缕银白。

    青丝映衬下,这缕银白格外打眼,叫人移不开目光。他手指停滞在半空,眉毛轻蹙,似是疑惑,又似是在确认。

    他生白发了?

    这个念头让林长辞一怔,起身去了镜前,镜中人影昏昏,满头乌发中,那一点银白宛如夜晚飞雪,指尖轻触,又凉又滑。

    他定定看了半晌,忽然有一瞬不认识镜中的那个人。

    冰凉冷硬的触感传来,林长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按在了镜子上,似乎只要遮盖住镜中白发,就能掩盖这个事实似的——这一日还是来了,他却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平静。

    他余下寿数正一点一点被蚕食着,待耗尽那日,是再度魂飞魄散,还是能奢求一个来世?

    按在镜子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林长辞闭上眼,喉头艰涩地滚动,不敢想象真到那一步时,他该如何面对温淮。

    烛泪滑落,燃烧至尾声,泪珠簇拥在一起,开出了花。

    镜前的人不知保持了多久的姿势,才收回手,将那一缕头发仔细梳入青丝之中,重整衣冠,不露分毫。

    天蒙蒙亮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师祖。”

    婉菁在外面道:“山上来人了。”

    门打开了,林长辞语气平静:“让她们去前堂稍待,我即刻便过去。”

    此番卧云山来的人除了丹桂等医修,竟还有李寻仙。

    “啊?师父让我来的。”被问到问题的李寻仙左右看看,疑惑问:“师伯,师父呢?”

    这又是闹哪一出?

    林长辞不露声色道:“他在西厢房休息,你找管家引路便是。”

    “是,那我先告辞了。”

    李寻仙走前多看了一眼婉菁,婉菁对他笑笑,转过去做自己的事。

    仆人领着他到了西厢房,淡淡莲花香扑面而来,白西棠正在院中负手而立,一身白衣,城中这样死气沉沉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心情赏花。

    “寻仙来了?”他微笑着转头。

    “师父!”李寻仙行了礼,随即急急地问:“师父,我信中提到的小山,你可愿留在山上?他根骨委实不错,悟性也好,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引气入体,这些日子也在山上跟我学千字文……”

    白西棠笑着将他拉进屋中,道:“不急,慢慢说。”

    李寻仙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白西棠只是面带笑意地听他说,没有发表意见,便停下话题,问道:“对了师父,你来信唤我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唤来?”白西棠淡淡一叹,“真伤师父的心啊。”

    见他手足无措,白衣青年又笑了笑:“哄你呢。”

    他想了想,道:“再过一日,其余宗门来支援的人也到了,此处不太平,接下来还有劫数要度。我届时编一支巡防小队,你跟着一起巡视。”

    李寻仙道:“我知道了。”

    不过……仅为这些?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若是仅仅为了巡防,似乎没必要特意将他从宗内叫来,莫非师父是想让他在众人前露个脸?

    白西棠慢悠悠道:“其实,叫你来还有另一桩事。”

    他笑意莫测,道:“只有你能做的事。”

    来了!李寻仙精神一振,升起一股要做大事的责任感,道:“师父请说,我一定好好完成!”

    白西棠却话锋一转,问:“见过那个小姑娘了吗?她对你怎么样?”

    “啊?”李寻仙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颇为羞赧道:“她……她对我还不错,我们毕竟是师兄妹。”

    白西棠笑着看他道:“叫你来,也正是因为她。”

    他递给李寻仙一道玉玦,玉质顺滑,入手冰凉,边缘锋利,仿佛一柄沉甸甸的刀。

    “她近来有些不对,我担心会出岔子。”白西棠不紧不慢道。

    婉菁能出什么岔子?李寻仙心中一跳,强作镇定道:“她应该没问题吧,否则师祖会察觉的。”

    白西棠浅浅笑着,意味不明道:“原是这样想的,若真做出了什么奇怪举动,你须立刻阻止,必要时捏碎此物,我会立刻赶过来。”

    李寻仙说不出哪里不对,勉强笑了笑,道:“是……若我不能对付,一定召唤师父。”

    第115章 幻火

    丹桂一来,林长辞卸下不少负担,她带的医修或多或少都处理过疫病,面对如今情况,虽不能立刻根治,但能迅速接手,有条不紊地继续救治染病者。

    在她们到的第三日,联盟第二波支援的修士也赶了过来,多是各宗门的小辈,带着药材前来支援,因没个主事的长老,一时有些乱哄哄的。人多容易生乱,幸而城中各处实在太缺人手,林长辞纵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正好把这些人派去。

    李督邮俨然把林长辞当成了主心骨,城中各处事宜都要问他,林长辞不得空,白西棠这时候倒主动站了出来,将支援的宗门弟子分作数支小队,每支小队分派下不同任务,顺手把婉菁和李寻仙也塞了进去。

    如果是往昔,和婉菁一队,李寻仙定然乐得龇个大牙,这次瞧着却不太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有心事?”

    某日结束巡防后,二人避开其他弟子,一起进了废弃的城隍庙中取暖。

    自天塌后,傍晚就成了一日中最好看的时辰,既不太亮,也不黯淡,柔和的绯红凝成丝缎,笼盖四野,夕光温柔朦胧。

    城隍庙里生着火堆,听到问话,李寻仙添柴的动作一僵,头摇得飞快:“哪有!”

    “是吗?”婉菁眸子转了转,歪头盯着他:“可是你这两天都心不在焉。”

    李寻仙打哈哈道:“有吗?可能巡防有点累了。”

    看得出来,他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婉菁捏了捏手指,垂眸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如今平城有其他人撑着,不差咱们一个。”

    她话里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依然轻言细语,李寻仙听得愧疚顿生,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自己却瞒她,偷偷执行师父的命令,真不像话。

    李寻仙丢进最后一根枯枝,擦了擦手道:“没事,不就是巡防吗,我能坚持住。”

    火苗骤然摇曳了一下,把枯枝整个吞噬了进去,婉菁默默地盯着火苗,又侧头看他。

    李寻仙心里有鬼,不敢跟那双清澈的眸子对视,微微背过身去,靠在台边,闭起眼假寐:“我小睡一会儿,师妹,你走的时候叫叫我。”

    身后传来模模糊糊的应答,他也不知道婉菁答应没有,这一闭眼,真的迅速睡了过去。

    似乎没做什么梦,轻易就睡到了自然醒,李寻仙揉揉眼睛坐起来,听到柴火依旧在毕毕剥剥地燃烧。

    他抬起眼皮,外面已黑了个透,一丝星星也看不见,他急忙转头:“师妹,天黑了,咱们快回城。”

    无人回答他,李寻仙疑惑地看向另一边,入眼一角白裳。

    白西棠竟莫名出现在这里,随意坐在他身侧,盯着火苗跳跃,目不转睛。

    “师父?”他惊讶地喊出声:“您何时来的?”

    白西棠这才低头看他,面露笑意:“已来了一会儿。你在这里睡大觉,不怕魔修偷偷砍掉你的脑袋?”

    脖子无端一凉,李寻仙连忙摸了摸,后怕道:“师父,你又在吓我。”

    白西棠笑着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进展如何?”

    李寻仙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她没有问题。”

    闻言,白西棠不易察觉地笑容一顿,重复道:“……没有问题?”

    李寻仙低头叹气道:“师父,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亏心事,婉菁她十分关心我,以为我太累了,还想开解我,我心里有点愧疚。”

    头顶那只手收了回去。

    白西棠神情似乎有些僵硬,淡淡道:“你倒关心她。”

    李寻仙点头:“毕竟我们是同一个镇出身的同门,怎能不关心呢?”

    城隍庙中静了一会儿,只有炭火烧灼的声音响着,李寻仙抬头,这座城隍庙荒废多年,塑像已有些歪斜,如同神祗倾身俯压,手执法器,正要诛杀庙中邪祟。骤然对上塑像的眼睛,一股极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塑像投下的阴影里,白西棠就在那里立着。

    李寻仙一个激灵,说不清为什么,违和感密密爬上了脊背,他下意识喊:“师父。”

    白西棠无甚表情地瞥他一眼。

    他踱步走来,居高临下:“若以后,婉菁做出什么荒谬之事,你也要为她担待吗?”

    李寻仙下意识道:“这……端看她做的是什么事吧?”

    “若是杀魔修?”

    李寻仙道:“当今魔修肆虐残酷,悖逆天时,杀之应算替天行道,怎会荒谬?”

    “若那魔修与她有关,是她的……亲人呢?”

    李寻仙怔了怔,有些卡壳:“这……即便如此,魔修也……应当也祸害了天下,她若师出有名,不违逆道心,其他人又怎能责怪?”

    他觉得自己这话还算中肯,反过来劝白西棠:“师父,您瞧,师伯不也有魔修血脉,可他为人刚正,秉持大义,婉菁有这样的师门,又有嫉恶如仇的若华师叔教导,定然不会走偏,假如杀了极恶之人,我辈岂能因血脉而苛责?假如当真如此行事,后世只怕会笑我是浅薄之辈。”

    白西棠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手再次摸上李寻仙的发顶,低声道:“不要忘记你今日的话。”

    李寻仙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呼吸变得悠长,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无限长,意识混混沌沌,在半睡半醒间沉浮半晌,终于再次挣扎着睁开了眼。

    外面夕阳漫天,仍是他最开始睡去的天色。

    “师兄,你醒了?”婉菁叫他。

    李寻仙恍惚了一下,左右看看,他还靠着城隍庙的台子,塑像端正立于台上,神情慈和,身边坐着婉菁。

    看天色,他最多睡了一刻。

    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梦?奇也怪哉。

    他嘀咕几句,婉菁靠过来,好奇道:“你在说什么呢?”

    他立刻站了起来,怕婉菁偷看梦境似的,挠了挠头,道:“哈哈……哈,没什么,做了个奇怪的梦罢了,天色不早,我们赶紧回城吧。”

    婉菁微笑道:“好。”

    她起身浇灭火堆,离开城隍庙时,左手不露痕迹地虚虚一掐,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没入了阴影中。

    ……

    郡府,书房。

    如今城中掌权的人变了,里面处理公务的人也变了。

    林长辞坐在案前看着舆图。

    平城的疫病没防住,邻近几个城池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染病者,好在有平城打样,李督邮又是个爱钻营的人,早就急急地传了名声出去。这几日,其他城池派人来求取方法,林长辞就是再不喜人多,近来也见了不少人。

    “多谢仙人赐教!我等这便回去禀告城守。”

    最后一个城池派来的小吏也离开了,林长辞独自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舆图,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寻温淮。

    拉开门,他和刚回来的人险些迎头撞上。

    温淮扶住他,问:“师尊忙完了?”

    林长辞道:“嗯,陪我出城走走。”

    “好。”温淮放下送来的集册,顺手搂住他的肩:“这几日师尊总蜷在城中,气色都差了些,依我看,公务交给那督邮便是,何苦如此辛勤?”

    林长辞摇头道:“督邮能力不强,若全交给他,城中人命才要被耽搁。”

    二人出了城,没有走远,绕着城墙慢慢地走。附近魔修被清理得很干净,还有宗门弟子编的队交替巡逻,倒比其他地方更安全。

    路上不时有弟子遇见二人打招呼,如今城中事务由林长辞一手主持,他们就是想不认识也难。更何况林长辞在修真界有着鼎鼎大名,又生得如此出众,弟子们说不好奇是假的,打完招呼,都偷偷打量他和温淮。

    温淮神色如常,暗暗牵紧了林长辞的手,林长辞倒未露出不悦,面色淡淡,从容地从众人目光里穿过。

    “碧虚长老好年轻啊……身边是他的道侣吗?”

    “不曾听说过他有道侣呢。”

    “但那架势,不是道侣还能是什么?”

    弟子们自以为再说悄悄话,嘀嘀咕咕地远去,温淮听得眉毛微挑,俊脸露出某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末了,他把林长辞手一攥,撒娇似的贴近他肩头。

    “师尊,等回了卧云山,我们就举行道侣大典,好不好?”

    林长辞斜睨他,唇角不觉微弯:“想要名分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温淮拉长了声音,低低道:“莫非,师尊喜欢偷……?”

    被林长辞危险的眼神盯着,他勉强把后面的“情”字咽了下去。

    但他并未气馁,停了停,再接再厉道:“若师尊喜欢这种滋味,我倒也无妨,只是少不得扫花庭要受些罪,半夜三更被飞贼打扰了。”

    林长辞沉默了一下,道:“好好说话。”

    说得这么遮遮掩掩,好似二人关系见不得光。如今早已见了光,就差过个明路,这人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耍完嘴皮子,温淮心情大好,翘着唇角又陪他散了一刻钟步,才道:“回去吧?已绕了半座城。”

    林长辞摇摇头:“走完。”

    他这两日看舆图的时间极多,好似对平城地形起了兴趣,非要亲自走走。

    于是温淮牵着他走完了整个城墙,待停步时,天色黑透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温淮撑了柄伞,问:“发现了什么?”

    林长辞在城门口沉思,温淮也不急,默默加固了灵力屏障,又把他的披风领口收紧,免得寒风吹着。

    良久,林长辞仰头看向夜空,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然而夜空中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雨。

    林长辞收回视线,摸了摸毛领,若有所思,道:“回去吧,等到晴夜就知道了。”

    第116章 流纹

    南越,宋家。

    马车辚辚压过石板,停在西角门前,管事掀开帘子,上面下来的人身形精干,衣裳是四花罗缎的,装扮十分华贵,神情却有些忐忑。

    “家主醒着吗?”他低声问管事,顺手递了一袋灵石。

    管事不着痕迹地把它塞进袖子,提点道:“家主这会子正生气,前一位没凑够人数,不敢交差,家主刚刚才发落……你凑齐了么?”

    想到家主的酷烈手段,这人牙齿有些打颤,道:“还差三个,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兄可能帮我美言几句?”

    “如今哪里还能美言?”管事苦笑了一下,见他面色刷白,宽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怕,南越如今的状况瞒不过家主,只要不少于七成,她是不会从重发落的。”

    “是,是!这我就放心了。”

    他做好心理准备,等到宋临风宣召后,俯首进了屋内。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像是才被侍女们打扫过,榻上垂下一角黑纱,但在进门的人看来,那像是一条随时准备索命的黑蛇。

    “人齐了?”

    那人唯唯诺诺道:“在下收的两个小村跑了几人,故而没能凑齐,恳请家主再宽限一日,在下定然把人抓回来。”

    宋临风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轻声道:“我倒是可以等,但,天道也能等?”

    她弯唇,绽放出极其艳丽的笑容,似毒蛇吐信:“我也不想再折腾你们,若是今夜凑不齐,你自己就缚罢。”

    后面伫立的管事面色一变,小心请求道:“家主,看在他前些日子尽心尽力,稍微宽限一日……可以么?”

    “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宋临风挽起黑纱,露出的白皙手背上,几条血痕分外惹眼:“如今中土在救,南越却来不及杀,你猜猜,哪边更快?”

    不等管事回答,她便冷声道:“杀人还需按命格,一个个地搜罗了杀,那边救人却不管是谁,成群地救,让他们这样行事下去,还有多少时间够我们耗?”

    管事不敢顶嘴,和前面的人一起伏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她责骂。

    “天色越来越红,多亏了这些正道的草包!一点脑子不长,说他们一味愚善,却只对中土愚善。若非南越补救,这世道早就覆灭了,还在那里做着剿灭南越的春秋大梦,日日放些蠹虫进来添乱。”

    她越说越厉害,说到最后,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所有人都把头低了下去,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管事亦是如此,可越不想发生的事,就越会发生。

    宋临风骂完,头一个叫的就是他:“起来,巫真呢?”

    管事深深躬腰道:“巫真大人已经去了中土。”

    “给他传信。”宋临风冷笑道:“告诉他,我复生他这么久,不是叫他到处躲懒的。”

    ……

    天色一天比一天红,到了除夕,已红如灼烧,宛如夕阳永恒地停留在这一刻。

    联盟附近的战斗愈发频繁,还有不少魔修浑水摸鱼进了后方,把不少城池搅得一团乱。

    各大宗门都开始重视这次的魔修之祸,平和了不到一甲子的天下再次陷入混乱,流火夜袭,兵祸和疫病并起,黎民无辜遭殃,皇帝重病,连王朝也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不少修士这些年疏于修炼,受了魔修的突袭,想寻林长辞补魂。但林长辞退居平城,修士们就算想来也不易,只好寻求殷怀昭。

    一日后,殷怀昭的信函送到了林长辞手上,他打开一看,里头除了惯例的嘘寒问暖,还问他何时能回联盟,盟中不少修士受伤,少不得他施以援手云云。

    前些日,林长辞为了补魂,耗费了过度的神识和魂力,平城又不是好的休养之地,神魂如今也没恢复过来。他思忖了一会儿,回信道平城离不得他,联盟若实在需要补魂圣手,可寻玉带尊者前来坐镇。

    相较于他来时,城内境况已好了太多,因治疗得当,染病者痊愈近半,染病而亡的仅不到十人,这对于民众来说可谓天方夜谭。这几日,病愈之人逐渐迁出长棚,死里逃生一回,不免和家人抱头痛哭,城中也迅速流传起了林长辞义诊的美名。

    百姓们偷偷送了些瓜果鸡蛋到郡府门口,城中粮食吃紧,他们还能有这般举动,很快传遍了周围几座城,连带着李督邮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但这些事对林长辞没有太大影响,除去义诊,他不常在人前露面,反而抓紧冬日里不多的晴天,绕着城外转圈。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温淮耐心地随行保护,没有多过问。

    等林长辞第七次出城查看时,入夜的天空里,浮现出碎光点点的星辰。

    林长辞哈了口白气,在温淮的陪伴下登上城墙,仰头看着来之不易的晴夜。

    冬日的星辰比夏日少了许多,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如今能分外清楚看见的,只有最亮的几颗排布。

    就是这几颗,足够了。

    林长辞收回视线,俯首望去。

    登临此处城墙俯瞰,平城一览无余。城池轮廓不像其他城四四方方,倒更像个圆。说不清建城之初是否已规划好了纵横,但这样圆整的城墙在历代都尤为少见,民居也沿圆边城墙一圈圈排列,偶尔交错,拱卫着中心郡府。

    林长辞以心念为凭,画出城池轮廓,又按民居大致排列画出城内线条,再望向天上星辰,将其与地面一一对应,旋即瞳孔骤缩。

    他想得没有错,这个方法勾画出的图案线条并不陌生,他早就在某个地方见过了。

    ——玉镜台背面。

    那些金箔印刻的星辰纹路,一圈又一圈,缥缈修长,恰如此时此景。

    他心中一动,想到什么,低声吩咐温淮:“在此处等我。”

    话音未落,青年已脚尖轻点,飞下了城墙。

    郡府书房中。

    林长辞用了最快速度找出城志,径直翻开,一目十行地寻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果然……果然如此。

    平城最初修建的年份,和归海宫建成时日极为接近。

    归海宫位于魔尊巫真开拓出来的一方领域中,在他死后,没有继任者的它失去传承,很快崩溃消散,无人再有缘踏入。

    平城的各种纹路像玉镜台,是有意为之,还是什么?

    林长辞放下书卷,心中升起浓浓的无力。一环既解,又立即出现了新的疑问,除非遇到巫真本人,否则,他大概是不会知道答案了。

    他蹙眉将城志放回原位,吹熄了灯,回到城墙,等候在此的温淮却不见身影。

    风里有浅浅的腥气,林长辞立刻意识到,在他离开后,这里发生了一场交战。

    温淮和谁交战?魔修?

    莫非魔修学会了潜伏,突破重重防线,想混入城中?

    他拔出青霜,沿着温淮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去。

    可那痕迹到一半便断了,好似凭空消失,甚至没有进入城郊密林。

    这不对劲,林长辞狐疑地环顾四周,愈发觉得奇怪。从线索来看,除非二人缠斗到此双双失踪,否则无论是泥土点子、草屑,亦或剑气,总能留下战斗的印记。

    一个想法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他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

    不,温淮不是没留下东西,而是难以留下。

    凭空消失……莫非战到此处时,二人双双腾空而起,去了空中交战?

    狂风渐起,薄薄的云覆住了星子,黯淡夜色里,稀薄的灵气让神识更难施展。

    林长辞御剑而起,飞了近百尺的高度,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温淮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莫名不安,吹响了暗飞声,等了一息,没有鸟鸣回应。

    他正要放下,头猛地一偏。

    玉箫裹挟着劲风从鬓边擦过,留下细窄血痕。

    林长辞侧身闪过攻击,青霜脱手而去,击飞回转的玉箫。他空手与来人过了数十招,捏诀一召,数十道剑影浮现,斩退了袭击者。

    对面的人手指微勾,唤回玉箫,哑声道:“你说巧不巧,本尊刚要放你们一马,你就上赶着来找死。”

    林长辞还未好透的神识收了回来,气血一阵翻涌,勉强咽下,冷冷道:“巫真?你不怕死了?”

    熟悉的阴冷面容从黑影中出现,巫真冷冽一笑,长眉微挑:“鹿死谁手还未必。”

    他像是感叹,又像是心情愉快:“本不想搭理宋临风,但你送上门来,本座正好对她有个交代。”

    林长辞紧握剑柄提防他偷袭,分出神识探查,依旧没有寻到温淮的气息。他心下微沉,见玉箫再度劈面疾来。

    二人这会儿正在平城上方打斗,城内还有许多凡人和宗门弟子,林长辞欲把巫真引走,巫真却看穿了他的想法,不依不饶缠在此处。

    半空中灵气明明灭灭,激昂兵戈声不断,已吸引了不少弟子的注意。

    林长辞凝聚内力,向下方传音道:“各派弟子听我调遣,保护凡人,左右散开,勿要叫魔修有可乘之机。”

    底下弟子听到“魔修”来犯,睡意立刻消失了大半,这些天来的战斗经验让他们默契地打开了灵力屏障,还有人不知上方具体情形,想上来助他,刚刚御剑升空,巫真看也不看,腾出手一击,那人眼睁睁地被拍飞出去。

    眼见玉箫追着人影,林长辞呼吸一紧,青霜刹那飞出,人随剑影闪现而至,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这是他和巫真第二次交手,神识有损,本就难以战平,巫真没有顾忌,更是胜了一筹。

    肺腑俱震,青年喷出一口鲜血,自半空坠了下去。

    他眼前发黑,勉力稳住身形,召回青霜,正欲飞上去再战,可下方不知有什么东西,将他浑身一卷,整个吞噬掉了。

    林长辞只能用“吞”来形容这种感觉。

    仿佛一股暖流,从上下分别覆盖过来,带着温存的包裹,把他挤压向更深处。眼前短暂地失明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落到后面,他好似被埋在土中,周遭分外狭窄。

    很快,林长辞意识到自己正顺着某个渠沟流下去,漫长而无止境的流动中,他渐渐掌握了身体的控制,勉强坐起了身,等眼前能视物后,不由怔住了。

    目之所及,宛如天河倒悬。

    极深的黑暗里,点点星辰汇聚成交错翻飞的数条溪流,碎光浮沉,粲然生辉,缓慢地流向未知远方。

    林长辞就坐在这样一条“溪流”里,他咳出一口鲜血,随即以衣袖擦去,伸出手,指尖所触之处,星河冰凉清澈,灵力骤然涌入,将空空荡荡的经脉盈满。

    他深吸几口气,待喉头灼烧的刺痛减轻后,拄着剑起了身,往周围打量。

    这是什么地方?

    第117章 解惑

    “嗒,嗒,嗒。”

    脚步声响起在寂静的空间中。

    无数白色人影穿行在星点光芒的溪流里,身形飘忽如云,林长辞回首,他们高冠博带,衣袂飘飞,宛如千万年的亡魂回归冥河之畔。

    无人为这其中唯一的生者停步,他们渐行渐远,白色身影在黑暗里如灯笼般飘飘忽忽远去,仿若指引前路。

    林长辞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选择跟随他们的方向前行,摸不着的水流没过脚踝,层层涟漪破碎了星辉,漾出一圈又一圈粼光。

    行到某一处,白影尽数消散,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骤然响起了歌声。

    “叹亡人辞灵到中央,中央有座黄莲台,亡人殇家黄莲台,从今一去不回来。”

    “未知生,焉知死,未知生死不回来。”

    苍老的声音喑哑地唱着,曲调似是山歌,空旷渺远,分外苍凉。

    林长辞循声望去,布衣的老者立于星辰璀璨之处,以手轻轻打着拍子,向无人处高歌。

    待一曲散尽,老者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

    林长辞握剑的手一紧,愕然道:“……是你?”

    算起来,这应当是二人第三次相遇。

    给他批过两次命的,萍水相逢之人。

    “是天意。”老者气息慈和,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到我的身边来。”

    林长辞略略迟疑,见他眼神安定,不锐利不热络,安详得宛如秋日的月亮,便提步慢慢走了过去。

    在此人身边,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宁静。

    老者一撩衣摆,道:“我知道,阁下一定有许多事情想问,不必心忧,我们品茶详谈。”

    随着他做出坐下的动作,二人身边幻化出了茶桌茶椅,林长辞也没有惊讶,随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足下究竟是谁?”

    这是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疑问,此人气息毫无破绽,圆融澄静,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无,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知来历,无影无踪,像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老人富有耐心地在火上炙茶,悠悠道:“我听闻,你等修士为齐心解决此番天道错漏,组成一支联盟,自称为联盟使者。”

    他一手握着竹夹,一手往上指了指:“照你等说法,我应当为天道之使者。”

    红眸微微放大,林长辞神色一怔——他的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此人深不可测,遣词用句似是而非,恍若身在尘事之外,又未脱离凡世。既为天道使者,如今降临人间,莫非也是为天道之缺而来?

    林长辞暂时按下这个想法,问出了第二个探究已久的问题:“玉镜台究竟是何物?”

    “顾名思义,是镜。”

    答案似乎太过通俗,老者轻轻笑了。

    他放下烘烤出香气的茶饼,在星河般的溪流上做出俯按的动作。

    因他而起的涟漪立刻平静下来,好似一瞬冰封,清晰映照出了二人的倒影。

    他的手继续下落,直至按在水面,示意道:“此乃玉镜台。”

    原来自己竟落入了玉镜台内部?

    林长辞眉头蹙了起来,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玉镜台为何会出现在平城?

    老者继续为他解答道:“世人皆以为玉镜台能观未来,然其不知,镜有两面,一正一反。正为今,反,则是尔等所以为的‘未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手,重新以竹夹夹起茶饼,细细碾磨着。

    “若不是未来,那……”

    老者道:“是抉择。”

    林长辞何等通透,只是瞬息便悟了他话中之意。

    玉镜台中的“未来”是观镜之人做出抉择后的场景,也就是说,若避开相应的抉择,未来是否就会改写?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人淡淡道:“相同抉择,阁下做过不止一次。”

    林长辞起初不解,随即心里一动。

    他想起来了,他每次从玉镜台中所见,都是同样的场景,他的身影在镜中燃烧,天色赤红如血,最后化为飞灰消失殆尽。

    怎会如此?林长辞心中发凉,难道不管他怎么做,都会不由自主走上同一条路么?那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光是回想,便觉得心口密密发疼,宛如被烈火炙烤。

    “无法可避?”

    老者叹道:“既是阁下的抉择,为何来问我?”

    这话便是不可避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这个话题:“平城与归海宫亦是镜面正反?”

    水在炉上温热,沸如鱼目,老者筛了茶末,道:“然也。”

    心口的疼痛缓了过来,林长辞闭了闭眼,决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前辈可知,以血补天?”

    老者终于正眼看向他,手上动作停下,眸中含了哀悯。

    像是看逝者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穿过了他,不知去往了何方。

    “天道有缺,你可知是何意?”老人果然知晓此事,却并未直言,转而问起了前句。

    林长辞道:“天道失了机缘,有了缺漏。”

    老者颔首道:“正是此意。”

    “天道并非缥缈不可寻觅,它亦需机缘,以平衡利害、损补与行道,然而其与下界长短相系,倘若下界夺取过多,天道无补,便会出现缺漏。若不及时补上,缺漏便会越来越大,以致无可弥补,天地重入混沌。”

    茶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如涌泉连珠,热气氤氲,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林长辞为老者的答案陷入了沉思,下意识道:“既缺少机缘,补天之血,莫非……乃生灵祭之?”

    这个答案让他悚然一瞬,想抬眸寻找老者的否定。

    但老者仅仅是用哀悯的目光再次看着他:“此血,端看阁下抉择。”

    林长辞喃喃道:“原来,是我?”

    他重生这一遭,也许的确夺了天地造化,联盟那些人猜得没错,天道有缺,他需以身还之,方才能令机缘归位。

    “不必自责。”

    水终于沸腾如鼓浪,老者往其中投入茶末,舀出一勺水,宽慰道:“天有定数,非人力可控,即便不是阁下,也会有人补上此数。再则,补天之血有许多可选,阁下可想一一了解?”

    他袖袍一拂,震起流云,幻化出姿态各异的人影。它们比先前那些白影小了许多,落在茶台上,或行或坐,或飞或立,一动不动地任人打量。

    “请看,机缘者乃天道所需,万民血为众生秤盘。”

    枯瘦的手指一一点过小人,老者语气平静,不偏向任何一者:“阁下今日既见了我,便有资格做一回抉择。另一位大机缘者选择了万民之血,阁下可有异议?”

    林长辞不知他口中另一个人是谁,但机缘与冷漠并存者,无非也就那么一点范围。

    以万千黎民之血换取自己苟活,他做不到。

    几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老人挥了挥手散去流云,含着笑意,继续煮起了茶。

    “罢了,即便阁下能做抉择,也不到时候,有人已为你保了一线生机。”

    林长辞讶然道:“何人?”

    老者似乎有问必答,伸出两指,往茶台上擦去。浅色木纹被擦出血一般的颜色,血掩盖住了三个字,林长辞极力想辨认清楚,却终究看不出所以然。

    血色很快淡去,老者收回手指,又道:“天道缺漏并非全然坏事,亦是此界气运所在,若你抉择得当,来日可能飞升上界。”

    飞升。

    多么遥远又熟悉的词,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无论如何,都只为飞升。林长辞沉默着,他已看到了尽头的门槛,却不知为何,心中并不如想象般松快。

    茶终于煮好,淡淡清香飘溢在这方天地间,老者给二人各自斟了茶,道:“请。”

    林长辞垂眸轻抿一口,茶水入口温热,化作一股暖流,顷刻融入了四肢百骸。

    他意识到,这正是他身体日渐好转的原因,就像七夕那枚糖画。

    他开口想再度发问,老者把茶一饮而尽,手指按在了他的心口:“解惑至此结束。时机未到,阁下的‘情’还未断。”

    他放下茶碗,带着慈和笑意的面庞逐渐在白气里,毫无预兆,就像他出现时一样莫名。

    “情断之日,飞升之时。”

    林长辞霍然起身,向前迈出一步,然而老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茶香袅袅,无人能再解答他的疑问。

    他握紧了剑柄,无法不去思考老者临走前的话。

    情断之日……他当真能割舍温淮,飞升上界?那该是何等悲绝的境况,他才能这般决绝?除非,温淮出了事。

    想到此处,林长辞不免有些发急,青霜出鞘,往黑暗里划出一道白光。

    白光是一道不断扩大的撕口,不一会儿,撕口之外,极有标志性的金色地砖出现在眼前。

    待黑暗尽数褪下,林长辞四下一看,正是归海宫。

    一回生,二回熟,更别提他是第三回来这里,并不意外地在宫室中穿梭,微微提高了声音:“温淮?”

    路过主殿时,他吹响了暗飞声,下一刻,微凉的风袭来,陌生而熟悉的怀抱把他整个罩住,动作冷冽凶悍,浓烈的血气驱散了茶香。

    来人仿佛裹挟着狂风骤雨,叫林长辞第一时间拔了剑,在认出身前之人后,缓缓收了回去。

    “温淮?”林长辞拍了拍他。

    不料,温淮没有回应,反而把他搂得更紧,手掌狠命掐着腰侧,好像要把他揉入骨血。

    林长辞被按进他的怀中,按得实在太紧,有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

    “唔……轻些。”

    林长辞抵着他肩膀推了推。

    他本就受了伤,被这样铁箍似的抱着十分难受,可温淮却不动如山,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发狠:“好啊,好啊……真的是你,师尊,你好得很!”

    语气阴鸷而偏执,林长辞愣了愣,不顾紧收的怀抱,挣扎着起了身,去瞧面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泛着血丝的眸子,带着兽性的锋利,压抑着嗜血的冲动,攻击性太强,以至于落在林长辞身上时,莫名有种要被撕咬啃食的凉意。

    林长辞按在他肩上的手加重几分:“温淮!”

    他太熟悉这个疯狗似的眼神了,偏执、阴冷,难以控制——是镜子那头,抱着他尸身成婚的“温淮”。

    第118章 夺君

    意识到这件事时,林长辞神情空了一瞬。

    镜中的温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不是某个抉择后的模样,而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温淮”像是想认真打量他,又不敢细看,掐着腰的手愈发用力,嗅了嗅他的气息。

    好似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于是不可置信转为困惑,不加修饰的长眉轻蹙,微微靠近了些。

    林长辞看着这样的人,一口气忽然堵在了喉头,不上不下,心脏像是被谁攥住了似的。

    面前的温淮是失去关照的模样,唬人的凶狠下,藏了说不清的麻木和困顿,宛如锈迹斑驳的刀刃,常年落在风雨之中,已失了卧云山上那份气盛。

    无人会去养护这样一柄伤人的刀,锃亮的刃面在一次次交战中翻卷。

    “温淮”把肩上的手拉下来,敏锐地察觉到他眸中怜意,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在青年的面容上,如刀般掠过眉毛、眼睫,从修长挺直的鼻梁滑落,停在嘴唇上。

    他轻轻磨牙,像野兽进食前的某种必要准备,凑到林长辞面前,贪婪地攫取着气息。

    林长辞按住他的脸,以手挡了挡,分明是拒绝,他却低低笑了起来。

    男人的笑声越来越大,贴着他胸腔震动,带着无法忽视的悲凉。

    他笑了半晌,像是累了,停下来靠在林长辞的肩上,轻声道:“师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回来看我啦。”

    炙热吐息喷洒在薄薄的衣衫下,林长辞被他再度裹在怀里,身前宛如压了一座山,不得不放缓声音,跟他商量道:“你先将我放下。”

    “温淮”抬眼看着他,握住青年羸弱苍白的手腕,往上牵起。他几近痴迷地把那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以脸颊蹭蹭,享受活人才有的温暖,呢喃道:“对,就是这般,师尊,再和我说说话吧。”

    手心下的皮肤粗砾,线条嶙峋,还有未愈的伤痕,下巴尖得瘦过了头。

    林长辞摸得直皱眉头,心中长叹一声。

    他怎么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

    “松手,为师不走,好么?”林长辞轻轻道。

    “温淮”却罔若未闻,把他举高了些,俯首埋入他的怀中,手指在伶仃手腕间流连忘返,似乎格外喜欢这一处的暖意:“真的不走?若我入梦,师尊就会在这里等我?”

    听他声音宛如梦呓,似哭似笑,一点酸楚漫上林长辞的心头,轻轻揉了揉身前人的发心。

    “会的。”他轻声说:“若你听话,我自然会来看你。”

    “骗人!”

    不知哪里触碰到了逆鳞,“温淮”猝然抬眸,双目赤红,再度恶狠狠地盯住他,咬牙切齿:“师尊一直都在骗我,若是真的,我怎么只换来一具空壳!”

    他猛地把林长辞推倒在地,欺身而上,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嘶哑道:“为什么连做梦也要骗我!为什么!”

    “咳咳。”

    林长辞没个防备,被呛得咳嗽两声,道:“你疯了!”

    他手上灵力还没打出,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道剑气袭来!

    “放开师尊!”

    一声含着杀气的怒喝响起。

    脖子上的手一松,林长辞方要反击,被另一人跪伏着拦腰搂入怀中。

    温淮急急道:“师尊,可有受伤!”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林长辞脖颈上的红痕,懊恼自己晚来一步,满心涌起了杀意。

    但待他抬眸,杀意不免凝滞了一瞬。

    对面那人竟和他生了同一张脸!

    那人身着黑衣黑袍,背负一柄重剑,面容虽一模一样,气质却悍然孤冷,凶狠阴鸷,与他大不相同。

    温淮拇指一顶,皎日出鞘,剑尖指向对面。

    “你是何人!胆敢冒充本君!”

    对面的人本在咬牙冷笑,一见他手中那柄有几分眼熟的剑,表情一下子绷紧了,似是愕然:“这剑……你怎会有这柄剑?!”

    “谁许你动它?”他暴怒起来,拔下重剑,迎面斩向温淮:“这分明是我的剑!”

    酷烈的剑风当头斩下,在金砖上留下半尺深的裂痕,“温淮”的战斗风格比温淮更为恐怖,煞气腾腾,不是魔修胜似魔修,一招一式毫无仁慈可言,只要落在身上,便能瞬间将人斩成两半。

    温淮不可能对抢夺师尊的人给予礼遇,他境界极高,但接此人的招,竟然有些吃力。

    对方对他的剑招烂熟于心,甚至其自身所用招式、力道与习惯几乎无两,过了百余招,温淮暗暗感到心惊。

    不知有意无意,两人打斗都刻意避开了林长辞,凌厉的剑风很快摧毁了主殿的奢靡摆设,桌椅碎裂,博古架歪倒在地,断成数块,各种琉璃珠宝、花瓶古物摔碎一地,金光一映,好似星汉密布。墙上与地上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两人才能合围的立柱被拦腰斩断,每一击都足够狠辣,仿佛有着生死之仇。

    温淮到底经验浅薄些,落回林长辞身边时,微微喘着粗气。

    与之相比,对面那人便从容许多,见他靠近林长辞,眼神一厉,气急败坏道:“你怎敢碰本君的人!”

    重剑再次出手,却被青霜拦下。

    “温淮”动作一顿,难以相信地看着林长辞,张了张口,声音竟有点发颤:“师尊,在梦里,你也不肯站在我这边么?”

    林长辞握紧青霜,有些不忍看他的神情,道:“这不是梦。”

    “不是梦,那是什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冷森森道:“若是现实就更好了,师尊给我留了一具空壳,却和其他人情意绵绵……看我每日对着空壳发疯,像一条狗一样,有意思么?”

    他好像认定了这是在梦里,撤回重剑,大步靠近了林长辞。温淮一剑洞穿他的小腹,他却看也不看,强硬地将林长辞拽入怀中,狠戾道:“看着我!”

    血从剑伤贯穿处流淌出来,他毫不在意,反而更进一步,任凭它染透了身前这一抹青衫。湿漉漉的手指抚上林长辞的脸,在颊边留下淋漓血痕。

    见他得寸进尺,温淮怒极,又是一剑刺出,圈住林长辞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别碰我师尊!”

    “温淮”不退,始终紧紧地抓着林长辞,固执地让他看向自己。青年被二人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后如极其笃实的墙,一旦说话便带起震动,血腥气蔓延在鼻端,分不清谁的心跳偏快,一下一下,随血滴砸在心头,砸得呼吸乱了一瞬。

    “你师尊?”

    “温淮”简直要被温淮气疯,重剑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你不过是个梦境之人,怎敢与我抢夺师尊?本君定要将你就地格杀!”

    他感觉不到痛似的,一下从伤口拔出了皎日,不顾伤势还要再战,林长辞怒然出言道:“给我住手!”

    这一声含着无匹的怒气,两个温淮双双停了手。

    林长辞冷脸呵斥:“一上来便要打要杀,不管前因,像什么样子!你们不问这是何地,如何离开,却因小事大动干戈,脑子丢在外边了不成?”

    温淮抿唇后撤,依旧防备地握着皎日,对面的人也退了半步,在他的呵斥里默了默,忽然道:“师尊,你……这是你第一次入梦来看我。”

    林长辞纠正道:“这不是梦,我说过。”

    他呆呆地看了林长辞半晌,把重剑收了起来,像是没听见先前那句话,视线牢牢锁着青年:“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林长辞垂眸道:“的确失望。”

    “温淮”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后牙咬紧,抬起手想擦去林长辞颊边的血迹,手哆嗦了好几下,迟迟不敢落下。

    “为师很失望,你没有照顾好自己。”

    注视着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林长辞掩去眸底痛惜,轻叹道:“即便为师当真入梦,也绝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你。温淮,若为师不在了,你到底还有师兄师姐,为何要因为逝者而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对上他目光中的失望与心疼,“温淮”猛地退后几步,几乎撑不住,哑着嗓子道:“那……那为什么师尊不来看我?”

    他方才还杀意滔天,冷厉无情,这时忽然被抽去了骨头,血色尽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忙脚乱藏住了哀痛,小心翼翼地寻求一个答案。

    温淮收剑,沉默地立在了林长辞身后。

    他听见师尊唤对面的人什么,恍惚间似知晓了此人的身份,一时没有开口。

    一师一徒相伴而立,刺痛了“温淮”的双眼,他额上青筋鼓起,怒意再度浮现,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手发着抖,转身逃避了林长辞的目光。

    地上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轰隆声回响在主殿的每一个角落。

    地龙翻身?

    不对,归海宫并不在凡世之中,应当是此处要毁了。

    “我们走。”温淮拉着林长辞上了皎日,对面的人也想拉住他,却被落下的横梁隔开。

    砸落、损毁的木梁与砖瓦数不胜数,灰尘簌簌落下,殿顶也摇摇欲坠。

    最后一眼,林长辞只看见了“温淮”失魂落魄的眼神,和他下意识伸向自己的手。

    “咔嚓——”

    碎玉声响彻天地。

    ……

    平城之外。

    最浓烈的魔气已经消散,那个强大的敌人离开后,众人才赢得了片刻喘息,惶恐而戒备地看向击退魔尊的“功臣”。

    无数血尸挨挨挤挤,匍匐在少女脚下,黑气如水,顺着素白裙踞流淌,还有一丝缠绕着她的长剑。少女漫不经心地归剑入鞘,娇艳的面容格外动人,却也格外叫人畏惧。

    她回头,对后方的宗门弟子道:“还站得起来么?”

    面对她伸过来的手,那弟子避如蛇蝎,急急退了几步,一直卡在嗓子里的声音终于喊了出来道:“你……你是魔修!”

    第119章 誓言

    寒风呼啸而过,伸出的手无人敢接,于是婉菁轻轻收了回来。

    她伫立在那些人异样的目光里,动作有些紧张,却挺直了脊背:“若我是魔修,方才就不会和那人对战,更别提保下平城。”

    对面的大宗弟子支吾道:“可,可你好重的魔气啊。”

    他谨慎地用剑鞘点了点地上的邪物,问:“还有趴在你脚边这些,是血尸吧?我听师父说过,血尸被魔尊豢养在地宫,没有自己的意念,只会杀戮。如果你真的是吾辈同道,它们为连魔尊都不从,单单服从于你?”

    血尸被剑鞘惊扰,张嘴猛地撕咬了一下,吓退不少人。这些大宗的弟子恨不能缩到自家师兄师姐身后,惶惶打量着婉菁,生怕此人突然撕开面具暴露邪性,把他们都杀了。

    婉菁一脚踩在血尸头上,强迫它闭上嘴。

    她分辩道:“它们听从我,就能证明我是恶人?它们行动不能自主,难道我也不能自主么?我虽有魔气,却秉持师父教诲,恪守本心,从未伤人。”

    弟子们既畏且惧,想跟她争辩,又怕说急了叫对方破罐子破摔,绞尽脑汁思考间,一声巨响惊起所有人。

    “泠琅——”

    清脆的碎玉声响彻天地之间。

    地上的人们下意识抬头,覆盖天穹月余的黯淡颜色如琉璃般碎裂,炸成碎星,层层叠叠落下。没等它们落到地上,已在半空化为火焰,翻卷飞舞,似千山落红竞相盛放。

    比火焰更浓烈的,是失去幕遮后灼烈艳绝的天宇。

    黑夜亮如白昼,天尽头的南越上方红得像要滴血,大地也被映得一片通红,看得人心慌意乱。

    久违的熏风拂过面颊,似谁烧了暖炉,瞠目结舌许久,才有人语无伦次地喊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刚刚碎的是什么?”

    “不会是真的要灭世了吧?救救俺,俺还有俩孩子没长大,俺可不能死啊!”

    “师兄……师兄!师兄你在哪!”

    “不会是碧虚长老做的吧?有谁找到碧虚长老了?”

    修士与凡人乱作一团,乱糟糟地寻找各自的主心骨,城里城外喧哗不绝,不少百姓和流民自城门奔逃出来,勉强被一些理智尚存的弟子拦住。

    没多久,城内负责维系秩序的修士们终于挤出了城,劝慰着奔逃未果的百姓,想把人重新带回城中。

    李寻仙亦在此列,他一眼便看到婉菁,走过来问:“师妹,你没事吧?”

    婉菁下意识避了避,把剑往身后藏去:“我无事。”

    李寻仙其实看到了对面的人周身萦绕的黑气,以及脚边那些无法忽视的血尸,他轻轻瞟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关切道:“我听他们说,今日来犯之人是魔尊巫真。巫真很强,你受伤了么?”

    旋即,他轻蹙眉头,担忧道:“若是有伤,千万不要硬撑。”

    婉菁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李寻仙还想再问,周遭人声一静。

    他惊诧地环顾四周,见同道们脸上一片空白,婉菁也不例外,手中长剑没握稳,好险被他接住了。

    李寻仙心中嘀咕蹊跷,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在脑海里直接响起,威严淡漠,分不出男女,每一个字都如钟鼎轰鸣,震得他肺腑微颤。

    “九极将倾,阴阳失衡。天道有缺,以血补天。”

    几息后,修士们总算恢复了意识,彼此面面相觑。

    通过同伴们的眼神,他们确信不是自己一人得到这样的讯息,因此也万分惊诧。

    婉菁喃喃道:“以血补天?”

    她仰头看着赤色长天,面色惊疑。好惊人的传音,能让在场的修士都听见那句话,谁有这样广阔的力量?莫非是天道?

    低头时,她见李寻仙仍保持那幅发懵的神情,不免问道:“你怎么了?”

    等她重复了一遍问题,李寻仙才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刚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说的可是以血补天?”

    “嗯……算是吧。”少年的目光飘忽一瞬,眼底暗藏凝重。

    以血补天乃是天算借他的口说出来,他早已知晓,在其他人回神时,还有人在他耳边诵经似的说话。

    “死与之生,一往一返。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若以生向死,可求一线生机。”

    李寻仙听不解地在识海问:“可我若死了,又何来一线生机?”

    诵经声停下,换成了某种更像活人的语气,苍老温和,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老者好似带了半分无奈:“止言,此劫过后,尔即刻当归。”

    随着一声叹息,脑海中奇怪的感知骤然消失,李寻仙脑袋一沉,在婉菁的呼唤清醒过来。

    见婉菁还在看他,他藏起眼中的困惑,托词道:“不知林师伯在何处,我先前还见他和魔尊交战受了伤,但愿他无事。”

    婉菁试探性地问:“城中如今没有主事的长老,我们不如去找你师父吧。”

    “别。”李寻仙似乎察觉自己语气太急,和缓了些,道:“师父这会儿应该在城西安顿百姓,一定很忙……我们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了。”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婉菁身边的黑气,放平语气:“去寻找一下林师伯的下落吧。”

    听到此言,有宗门弟子连忙传音给他:“李道友,她有魔气,你小心些。”

    李寻仙恍若未闻,道:“师妹,我们走。”

    婉菁点了点头,眼角上翘,有意无意瞥过传音之人,跟在李寻仙身后离开了城门口。

    二人在附近搜寻了一通,其他弟子也在心惊胆战地翻找,生怕听到碧虚长老陨落的消息。

    魔尊离开得那样轻松,林长老应当出了大力,或许此刻身负重伤也说不定。

    搜到城郊密林外,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入耳畔:“你们在作何?”

    婉菁惊喜转头:“师祖!”

    两道身影从密林中出现,前面的人一身青衫,袖袍角落染着血,后面的人穿着黑衣,形容尚且完整,袖子与臂甲上都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李寻仙见了林长辞,惊奇地打量了几眼,林长辞注意到他的目光,问:“怎么?”

    少年拱手道:“师伯身上似有紫气,想必已有灵窍与天地相通,快至飞升瓶颈了。”

    闻言,其他几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李寻仙才金丹,竟能感受到这些?林长辞对他的话尤为惊异,自己还未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只觉神识比以往更敏锐,莫非这孩子又在窥探天机?

    但如今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林长辞甫一回到现世,就以神识搜寻魔尊所在,免得他为祸城中。

    令他没想到的是,巫真早被击退,平城守住了,而守城功臣不是别人,正是婉菁。

    不需要以肉眼观察,他还未靠近婉菁,就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魔气,面色肃然,对婉菁道:“你的魔气……”

    周围有些探头探脑的别宗弟子,见他似有责问之意,主动上前禀报道:“长老明鉴,您消失以后,我等并不是魔尊的对手,为了保护百姓,已做好死战觉悟。但这位婉菁师妹说她有办法,让我等将魔尊引去城外,我等听从了,却不知是这般手段!”

    抱着绝不坐以待毙的想法,他们引出魔尊后,婉菁现身而出,独自向这个强大的敌人迎战。

    就在他们心惊胆战,以为此人定要飞蛾扑火时,地下忽然传来簌簌动静,紧接着,带着浓烈腐臭味的血尸纷纷破土而出,冲着二人攻去。

    修士皆知血尸乃是魔尊豢养驱使之邪物,惊骇逃窜间,尘烟后的战斗已落定。

    二人身影分开时,婉菁毫发无损,巫真被血尸逼退了几丈远。

    “好!果然是上好的躯壳!”巫真亮得吓人,笑容恣意,伸手抓回玉箫,道:“本尊允许你暂时保管你的脑袋。”

    婉菁脸色一冷,身上出现了无名魔气,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剑。

    她的魔气有些诡谲,绵绵不绝,一曲三折,似蛇缠绕,缠上一丁点就甩不开,连巫真也不愿沾染。

    他低声骂了几句,很快消失在平城外。

    虽说婉菁击退魔尊有功,可身负魔气,加之驾驭血尸,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正道修士应有的样子,总得给个交代罢?

    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去郡府说。”

    城外如今正乱着,也不知巫真会否杀个回马枪,左右天色都是一副不祥之兆,急也无用,不如坐下详谈。

    进城后,不少弟子中途被指派去安抚百姓流民,整顿城中秩序等,待到了郡府,一行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人。

    李督邮钻出来对林长辞点头哈腰,他刚才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此时头上还挂着一片绿叶,模样滑稽。

    林长辞淡淡颔首,在上方落座,道:“尔等有何话要说?”

    为首的宗门弟子道:“禀长老,这位师妹身有魔气,操纵血尸,恐不是我等同道。”

    林长辞目光落向婉菁,她倔强道:“敢问这位师兄,我可有驱使血尸伤害任何一人?”

    “这……倒是没有。”那人犹犹豫豫地道,就差脸上写着“现在没有难道将来也没有”了。

    李寻仙帮腔道:“既然没有,诸位为何这样不信任师妹?在大家险些死在巫真手里的时候,是师妹挺身而出,守住了平城。如今外敌暂退,你们将就开始否定师妹的功劳,不觉有愧吗?”

    这话说得其他人急赤白脸,不好反驳,一旦反驳就是冤杀忠臣,难免心下郁忿。

    林长辞知道,这些人没讨到好,心中大约些许记恨。同样的魔修血脉,同样的人言可畏……多像啊,婉菁简直在重蹈他的覆辙。

    他忽然注意到婉菁在看自己,和他的红眸对上,婉菁好似下定决心,铿锵有力道:“师祖,我婉菁愿对天起誓,绝不会以血尸伤害任何一位同道。若违此誓,道心即刻破碎,不得圆满!”

    众人纷纷吸了一口凉气。

    她才多大,就敢起这样狠辣的誓言,真的不怕应验吗?

    林长辞神情肃然,轻轻击掌,道:“好,本座见证此誓,愿你谨记今日誓言,勿失勿忘。”

    “是。”

    婉菁昂然道。

    他又扫向其他人,眸中含着威严:“婉菁既已起誓,魔修之事,尔等勿复重提。”

    “是,我等知了。”其他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

    回到厢房中,林长辞这才感觉战斗后的疲倦漫上来,他压下倦意,对温淮招了招手:“来,为师给你上药。”

    温淮关好门,走过来渡了些灵气,摸摸他的脸,道:“师尊脸色这样差,先休息一日罢。弟子仅受小伤,无需上药。”

    林长辞闭眼摇了摇头,道:“没时间休息了,既然不必上药,便去门口替我安排车马罢,明日回联盟,我要见殷怀昭。”

    第120章 告别

    原打算天亮出发,但天还不亮,林长辞便被天上的动静惊醒。

    亮光在风里呼啸着下坠,扰乱了灵气波动,修士对灵气又格外敏感,想来城内被惊扰的不止他一人。

    林长辞睁眼,温淮已起了身,披上外袍道:“师尊莫急,我去看看。”

    三更时分,天色仍赤红如血,宛如夕阳永远缀在那里,笼盖四野。搅乱灵气的是从天而降的流火,数道慧锋划过天际,熠熠火光照亮半边平城。

    但它们没能落入平城内,刚至平城上空,便被修士们联手搭建的阵法挡住。

    流火撞上灵力屏障,碎成了点点火星,于风中消弭,宛如短暂的烟火。

    “应当无事。”温淮感知了半晌,道:“灵力屏障还算稳固,左右今日便会有其他宗门的长老赶到,师尊别担心,回去再歇息会儿吧。”

    林长辞微抬着头,仰观天穹,表情没有半分松动。

    平城有修士镇守,也有阵法守护,可是其他城池呢?

    “师尊?”温淮唤他。

    林长辞转过身,道:“我心中到底有些没底,路上再歇吧,收拾齐备就回联盟。”

    四更过后,郡府后门悄悄套了车马,静静等待远客离去。

    但林长辞要离开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城中百姓一直追到了城门,不舍地挽留这名救平城于水火的恩人,流民们也破天荒离开了李督邮划给他们的一小块地盘,和城民一起把城门口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仙人,您走了平城可怎么办啊!”

    “是啊仙人,俺家媳妇劳您相救,如今已大好,天天嘴里念叨您的恩情!您可千万不能走啊!”

    “林长老,林长老……”

    马车陷在人群中难以前行,林长辞掀开车帘,顿时落入一群殷殷切切的泪眼里,怔忪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青年极少被这样热忱纯粹的谢意包围,难得束手束脚。分明是他最不喜的人多口杂,但此时就算喧闹,却也因城民的真心而显得格外质朴。

    不少人用力挤过人群,殷勤地往马车上塞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就算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也拿出来紧急烙了些饼,一面奋力塞,一面还不忘嘱咐:“仙长!这是我老娘烙的饼,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带在路上尝尝!还有这个,这是我兄弟家特地叫我送来的鸡蛋,仙长莫要嫌弃,他可感谢您治好了他的病呢!对了,还有这……”

    城民努力跟着马车一个一个地介绍,似乎忘了面前人是能呼风唤雨的修士,还当他知冷暖,怕饥饿,扒着车辕不肯放手。

    林长辞眼睫微颤,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似被触动了一下。

    他略微平复了心情,以灵力使声音传了出去,语带安抚:“诸位莫要拥挤,尔等好意,林某心领了。如今林某暂回联盟复命,不日便有别宗长老前来接替坐镇,平城往后一切如旧,无须担心。”

    虽说会有其他长老前来,但民众们认定了恩人,哪怕跟不上灵马也要相送,追着马车一路恳切挽留,直至出城十余里方休。

    马车内。

    尘烟外总算看不见人影了,林长辞才轻轻松了口气,心中有着万般滋味。

    今日阵仗叫他有些恍惚,仿佛前世那些诛心人言都成了过眼烟云,冷冰冰地隔着年岁,听不真切。城民们热切的呼唤犹在耳畔,一声声的,压住了阴霾。

    温淮把暖炉塞到他手中,顺便捂住了他微凉的双手。

    林长辞回过神,见他手指上的伤口尚存了几道,知晓这个人涂药向来不细致,便摇摇头,取出药膏,把他的手托起来细细搽匀。

    沿途不算颠簸,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温淮任他摆弄,涂完后收回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

    林长辞收起药瓶,开口道:“你不好奇么?归海宫中的那个人?”

    温淮默了默,如他所愿地低低问道:“那也是我?”

    林长辞颔首道:“是你,也不全是你。”

    温淮于是不再说话,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剑穗,等着林长辞的解释。

    林长辞看出他不太开心,细思片刻,猜他多半是因为“温淮”伤了自己,而自己还为“温淮”说话而不悦,便问:“即便是你自己,也要生气?”

    “当然。”温淮霍然转眸,沉沉地看着他的脸:“没人可以那样伤害你,就算是我也不行。”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试探性地问:“……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了,你会让自己变成那样么?又或者,会恨为师抛下你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像是怕温淮听见,可温淮又怎会听不见?

    师尊亲口对“温淮”说出了失望,温淮同样听得清楚,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可他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林长辞心底苦笑,温淮不答,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一定会重蹈覆辙。

    这样的性子,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温淮。”林长辞按住他拨弄剑穗的手,让他看向自己,轻缓地问:“假若真有那日,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温淮抿唇,默不作声地靠上来,黑眸暗沉,圈住腰埋在他的怀中,似乎应下了,又似乎没出声。

    ……

    二人回到联盟时,附近巡查的若华赶了回来。

    她行迹匆匆,衣摆有燎过的痕迹,肤色也黑了些,冲着林长辞见礼道:“师尊,平城可还好?”

    林长辞道:“已有好转,你这是射落了流火回来?”

    若华带他们往殷怀昭的营帐走,叹息着点点头:“是啊,昨日盟中修士不多,应付有些支绌。”

    林长辞环顾四周,发现联盟的营帐的确撤去了许多,问:“他们去了何处?”

    “去帮忙了。”若华擦去额上汗珠,道:“其他几座城出现了魔修的踪影,单靠原先的巡逻分队已忙不过来,于是加了些人手,还有些悄悄去帮南越邻近的村子,近来抬出了不少焦黑的尸体,都迁到那边埋了。”

    她随手一指,又叹气道:“这天真是一天一变,明明在腊月里,昨儿一破,彻底变成了日暮,也不知后面还要死多少人。”

    林长辞亦是心中沉重,又听她问道:“婉菁没随师尊回来么?”

    温淮替他答道:“平城缺不得修士,让她暂驻一阵,师姐不必担心。”

    那小姑娘身上的魔气还没收敛干净,若是回来,定会被若华察觉,她也怕师父担心,故而托林长辞帮她找个借口。

    到了盟主帐前,小厮行礼道:“长老请稍待,我家宗主有事在外,半刻便回。”

    他本想请几人进帐等候,但林长辞摆手拒绝,他见附近有座山头,正好可以登上去看看联盟如今的营帐分布。

    但上了山头后,不须远眺,便能看到近处屋舍交纵,浓烟滚滚,凡人哭声不断,似是遭了流火侵袭。好些修士正从倒塌的屋舍下救人,顺便防备着可能再度降临的流火。再远一些,路边倒着无人收殓的饿殍,尸体还未腐臭,瘦得令人揪心。

    修士镇守的地方尚且如此,其他更多没有修士帮忙的地方又会如何?

    温淮紧了紧握剑的手,出声道:“师尊,我去助他们。”

    真是艰难的世道,若华目露不忍:“我也去。”

    二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厮来请林长辞:“长老,宗主已归,可要现在前去议事?”

    哭声依旧在遥遥传来,像是再不能忍受下去似的,林长辞硬起心肠,收回目光,转身随小厮下了山。

    殷怀昭已候在了议事堂,嘴唇微干,拂去身上黑灰,见人进来,仓促对林长辞拱了拱手:“林长老。”

    林长辞还了一礼,道:“林某长话短说,可否?”

    殷怀昭做出“请”的手势,替二人斟上茶,听他开门见山道:“殷宗主可听见了昨日天道之言?”

    “以血补天?”殷怀昭像是渴极,几口喝完了茶,又续了一杯,边饮边道:“林长老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林长辞道:“补天所需之‘血’,我业已知晓,殷宗主应当也猜到了几分?”

    殷怀昭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手指在茶杯上摩挲。

    片刻后,他低低叹道:“苍生黎民。”

    血从何处而来?自然是生人。

    上古未开混沌之时,以活人祭祀,祈求天道回应之事并不罕见,但如今天下已开民智,修士们自觉仓廪实而知礼节,除去魔修邪修,正道几乎无人肯做这样的事。

    天道给出这样的昭示,难道当真山穷水尽了吗?

    殷怀昭心下沉重,听林长辞道:“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

    他忙问:“何解?”

    林长辞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道:“机缘。”

    答案有些没头没尾,殷怀昭深锁眉头,正在苦苦思索,林长辞又道:“我知晓殷宗主此番见我,也是想将林某留在联盟施展拳脚,但请恕林某不能久留,不日便要启程赶路。”

    对面的人微愣,不由问道:“你要去何处?”

    林长辞淡淡道:“落仙山。”

    殷怀昭是何等聪明的人,莫说有关系,就算没有关系,他也能猜个五六分,登时悟了林长辞未尽之语,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阻拦他:“不可!”

    林长辞直视着他,问:“有何不可?”

    殷怀昭沉默了,他忽然发现,那双红眸中的疏离冰冷,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沉甸甸的悲悯。

    一时间,劝解的话似乎都变得苍白而乏力,林长辞在悲悯人间,他莫非不是么?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这位心怀天下的同道呢?

    长风送来悲戚哭声,不论是帐中之人,还是帐外四处奔波之人,有谁能装作无知无觉,不为哀鸿遍野所动?

    对视间,殷怀昭哑了口,头一回体会到世间并无双全法的艰涩。

    他喉结滚了滚,不敢让自己去看林长辞,问:“……丹霄君那处,需要殷某帮忙遮掩么?”

    “不必。”林长辞语气轻松了些,道:“他跟着我。”

    殷怀昭先是诧异,随后苦笑道:“林长老可真能舍得。”

    若叫他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赴死,他是不愿的,林长辞这样疼爱他的弟子,竟愿意让温淮亲眼见他殉道。

    林长辞何尝不知残忍之处,唇角苦涩道:“不舍得,但他会恨我。”

    他起了身,告辞道:“林某先行一步,殷宗主珍重。”

    殷怀昭也起了身,将他一路送到了帐前,分别之时,他定定看着他,似乎要把林长辞此时的模样刻进心底。

    半晌,殷怀昭躬身抱拳,闭上眼睛,戚声道:“长老高义,殷某拜服。祝君,此去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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