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上天垂怜,给了林长辞重活一次的机会,身体终究还是已死之人的壳子,经脉干涸,灵力枯竭,孱弱得不能见风,不能受寒。


    他方才只动用了些许灵力,便觉经脉疼痛不已。


    林长辞脸色白了白,好在他本就没有血色,此时倒也看不出虚弱。


    “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师爷激动地上前行礼,心有余悸道:“仙长大恩大德,在下此生难忘!妖怪已就范,不知仙长要如何处置?”


    他见仙长脸色惨白,比先前更甚,以为妖怪暗伤了他,下意识伸手想扶,被林长辞挥袖拂开。


    “就地诛杀。”


    林长辞平复了气息,嗓音微哑。


    其实无需林长辞下令,其他修士也知道这妖怪留不得,当下诵经的诵经,舞剑的舞剑,一个个使出了看家本领。


    还有人不务正业腆着脸想凑过来攀个交情,开口便道:“方才是我等不对,但看前辈身虚体弱,想必是练功出了岔子。敝宗别的没有,丹药倒是颇多,若是前辈不嫌,可愿来我宗做个客卿?”


    林长辞瞥他一眼,道:“无意。”


    拒绝得太过直接,这人面色微变,没等接话,后面人群里忽的爆发了小小的惊呼。


    他转头,见法阵中的妖怪七窍流血,气息全无,已然伏诛之象,面色不由放松下来,却听林长辞低声道:“不好!”


    在其他修士眼里,地上的妖怪尸首长得似人非人,皮肉皆为暗红,手脚畸形。但在林长辞眼里,一团乌气从妖怪身上散去,牵牵连连,延伸到附近的巷口中。


    这妖怪即将成煞,没那么容易死去——唯一的可能是它金蝉脱壳,寻了新壳子。


    巷里有人?


    林长辞顾不得地上的尸首,掠入巷中,只见里面散落着拂尘的白毛,血迹斑斑,修士不知所踪,仿佛被什么东西凭空拖走了。


    “前辈这是……?”套近乎的修士追进来,看到地上的拂尘,失声道:“这是许前辈的东西!难道还有一只妖怪?”


    论修为,许修士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如果连他都没法抵抗地被抓走了,其他人怎么能对付得了?


    越想越胆战心惊,他打起退堂鼓,往后跑去,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去吧,他才不要死在妖怪手上!


    其他修士进来看到地上的拂尘也沉默了,本以为妖怪伏诛就能结束,这下看来……他们目光里藏着些许惊恐。


    “我们……还要继续追吗?”有人咽了口唾沫问。


    大部分修士看着林长辞,仿佛他就是主心骨。


    林长辞捻了捻地上的拂尘,为这些人的性命着想,道:“我自追去,尔等可散去。”


    这话捉摸不透,不知前方是否凶险,修士们犹豫了一会儿,有人选择留下来,但更多的人选择一起离开。


    与之相反的方向,林长辞身形再度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


    雪又下了起来。


    山下湿寒,雪里的湿气凝结,冷到骨子里。


    林长辞在在竹林间穿行。


    路上血腥味愈发浓重,可以肯定妖怪还在伤人,它被修士们的符箓重伤,亟需人血恢复。重伤之下,更多的东西不能掩盖,魔气也暴露了出来。追到荒郊,林长辞已经能看到魔气隐隐连成一条线,往东南方向浮动。


    那里应该就是妖怪的巢穴了,林长辞停下脚步,并未托大,取出一枚玉诀捏碎。


    这是鹤做的传信玉诀,与他有灵气感应,捏碎后他会在一刻钟内赶到林长辞所在的地方。


    这里灵气稀薄,他经脉仍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到竹林中后,妖怪留下的痕迹便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可以将之掩盖。


    林长辞心里隐隐起了警觉,魔修或许就在附近,且实力不俗。


    很快,竹叶簌簌地响了两声。


    林长辞瞬间回头,见广袖黑袍的鹤出现在竹林外,恭谨道:“公子。”


    他袖间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见林长辞不说话,解释道:“来的路上遇到妖气作祟,顺手解决了。”


    妖气作祟和邪气作祟一样,是人被妖气冲撞后失去神志,做出一些不符合常理的事,就像被附身了。


    “你杀了人?”林长辞蹙眉问。


    鹤愣了愣:“怎么了,公子?”


    雪飘在他身上,还没近身便化了,眉心那道红色竖痕越发明显。


    “你不是鹤,你是谁?”林长辞冷淡问道。


    鹤脸上表情十分疑惑,道:“公子为何突发此问?”


    “下次伪装,记得将性格打听清楚。”


    林长辞手中捏了许久的法诀打出,鹤下意识翻身避开,不料那灵力十分难缠,直追得他躲避无果后抬手反击方才罢休。


    可他一出手,乌沉沉的魔气便浓烈起来,压得竹枝嘎嘎枯响,方圆几里蓦然下起纷纷大雪。


    “鹤”也知道自己暴露了,面色一冷,随后笑道:“真蠢,揭破我有什么好处?你如此虚弱,分明可以与我虚与委蛇,却冲动行事,难道说你觉得自己有能耐与我抗衡?”


    他一面笑,一面幻化出原本相貌。


    魔修是个男子,却有一张诡谲妖媚的脸,眼睛尤其妩艳,貌若好女,若只看他的脸庞,极易将他错认成女子。


    不知他杀过多少人,周遭煞气浓得粘稠,妖气冲淡许多。


    林长辞怀疑那妖怪是他养的口粮,自己追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将妖怪的修为化为己用了。


    活动了一下僵冷的手指,魔修笑得邪肆:“听闻修道之人的修为乃是大补,不知你能让我的功力涨上几成?”


    鹤赶过来最快还需半刻钟,哪怕刚才打出灵诀的指尖疼痛,经脉空虚,林长辞面色依旧不变,似乎并未将魔修放在眼里。


    “修道之人的血肉,只怕你还受不得补。”


    闻言,魔修好像被逗笑了,连妩媚狭长的眸子也盈满笑意,随后他忽然压近,速度快得骇人:“补不补得,试试便知了。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修士,莫非就没采补过炉鼎?”


    他将修士与炉鼎相提并论,原是想激怒林长辞,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让他觉得十分无趣。


    林长辞接连躲开他几次突进,魔修看出他心余力绌,下手越发狠辣,没想过留活口,招招直往要害处。


    没有法衣护身,修士的身体十分脆弱,林长辞闷哼一声。


    肩膀处的衣衫被鲜血打湿,染出一团深褐色,手掌抽出伤口,苍白的青年一下子脱力,倒在身后枯竹上。


    他的脸溅上细小的血珠,白是脸颊、衣衫和雪的颜色,暗红是血,红白交叠,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画。


    魔修欣赏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舔舔手指上的血迹道:“对了,你似乎有个帮手,被我的药人拦在外面了。”


    难怪魔修会伪装成鹤的模样,鹤早就到了,却被拦下,迟迟不得与林长辞汇合,想必心里也是万分焦急。


    风里的魔气蠢蠢欲动,往林长辞伤口钻去。对修士来说,它具有极强的侵蚀性,若不及时拔除,还会影响心性。但在这样浓烈的魔气下,林长辞的伤口没有任何恶化。


    魔修微微怔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魔气的厉害之处就在于隔着法衣依然能侵蚀入体,可这名修士既无法衣,也无灵力罡气,竟然不受魔气影响?


    想到唯一的可能性,魔修眯了眯眼,问:“你有魔修血脉?”


    没得到回答,他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抚掌笑道:“有趣,着实有趣,你们正道面上对魔修深恶痛绝,却爱玩私相授受?”


    “据我所知,上一个有魔修血脉的修士已经被你们自己人弄死了,他如此有名尚且不能幸免,你能活多久?”


    有魔修血脉,闻名天下,死在正道修士手里……同时符合这些条件的,仅有一个人。


    ——十年前的碧虚长老林长辞。


    “听闻他补魂之术甚是厉害,这样的功臣也舍得杀,真是暴殄天物。”魔修啧啧两声:“若非魔修式微,早该把他抢来修补魔君之魂,也算人尽其用。”


    他注意到面前修士的脸色颇为难看,以为找到了此人的软肋,道:“你既有魔修血脉,我们也算同宗。我便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跟我修魔,如何?”


    那张妩媚的脸凑近过来,带着冷冰冰的笑意,魔气浓重地把林长辞包裹住。


    林长辞闭了闭眼,连凡人都不比的体质,此刻已难受至极,运过几次灵力的经脉疼得宛如刀剐,手臂垂落在一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青年仿佛砧板上的鱼肉,无力抵御那把落向他的刀。


    魔修指甲变长,捏住面前林长辞的下巴。


    “你这张脸真叫我为难,竟比我的炉鼎模样还生得好。”魔修装模作样地赞叹一句,另一只手悄悄对准了林长辞的胸膛:“想来想去,还是把你带回去炼成药人更好,你觉得如何?”


    那双蕴含冷意的凤眸睁开:“遗言说完了么?”


    还在嘴硬,魔修冷笑一声。


    “噗——”


    洞穿身体的声音,染血的却不是魔修的手。


    他震惊地看着胸前破的大洞,厉声道:“你算计我!”


    好狡猾的修士,看起来病恹恹的,被他重伤,实则悄悄积蓄力量,就为了等他接近。


    林长辞放下断剑,毕竟不是什么好料子,能在灵气加持下刺穿魔修身体就已足够了。


    他前世和魔修打过太多交道,知道什么样的伤口对魔修是致命伤,因此并不担心魔修死里逃生。


    生命的迅速流逝让魔修心中畏惧,狠道:“竹林已经被我设下阵法,不要指望那几个三脚猫进来救你。把丹药拿出来,我若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雪一片片落在头发和肩上,竹林中已经冷到化不开了,寒气渗透肺腑。


    林长辞被寒气呛得再度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袖子上都是血,肩上刚要止血的伤口再次崩裂。


    其实魔修不设这个阵,他也走不了。


    劫数在天,林长辞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下山除魔。魂飞魄散后,他能于山中苟活十年,已经足够。


    魔气源源不绝地散开,这是魔修要自爆了。


    青年扶着枯竹起身,素白的手上凝固着血痕,脚步还有几分踉跄,却反手封死了阵眼。


    “够狠。”魔修气极反笑:“那就给我陪葬吧。”


    一股庞大的能量散发着威压,随后裹挟着飞雪尘土,到达某个临界点。


    林长辞擦去唇畔血迹,整理了一下仪容,平静地坐了下来。


    但下一刻,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


    在魔修自爆的前一瞬,阵外凭空忽然出现了另一股力量,极为凶悍,强行介入这方天地,硬生生中止了魔修的自爆。


    “谁?!”


    魔修吐了一口血,惊愕喝问。


    “唰——”


    本该被林长辞封死的阵法撕开一道口子,摧枯拉朽的灵力涌入,几乎灌满了整个竹林。积雪顷刻融化,又凝聚成冰,将风中摇曳的竹叶冻住。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漫天飞雪里。


    男人从阵外缓步而入,他一身黑袍,身后披风猎猎飞舞,雾气般的风雪里看不清容貌,只见手中长剑流转过熔金般的光华,剑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柄剑——魔修呼吸几乎要静止,他认得那柄剑!


    “你是丹——”


    没说完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剑比人先至,这个人甚至没有出现如何的杀气,死亡的寂静便笼罩了魔修。


    尸首倒下,魔气溃散,他却看也不看,随手捏碎逃窜的魂魄,往枯竹边瞥去。


    目光触及那张脸时,男人忽然静止住了。


    他瞳孔微微放大,凝视着林长辞染血的面容,怔怔看了几息,轻声说:“又是幻象么……”


    但当林长辞气息不稳,咳得几乎伏在压地的枯竹上呕血时,先前还从容持重的男人脸色微变。


    他的速度快到看不清,将倒地的林长辞托住,一只手抬起那张染血的脸。


    看着这张夜夜在梦里出现的面容,半晌,他哑着嗓子,似乎不可置信地问:


    “——是你,真的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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