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双生(16)
◎沈琢在对沈琢说话。◎
巨大的运输车如一帘铁幕, 紧压着阿瑞斯之都驶入空中停泊区。
这里是提坦市最偏远的西北海域,“人造太阳”也无法照亮此地。头顶乌云翻滚,浓聚着旧世界遗留的各色污染物,脚底的所有建筑则都被罩在黑雾深处, 只有星点白光勉强溢出。
车内, 沈琢被气流颠醒, 瘦高的男人还坐在身边, 用肩膀扶了他一把:“你醒啦?”
沈琢有点发懵:“我们在哪?”
“还能在哪?”男人“啧”了一声, 手间镣铐“哗啦”作响, 他扭着沈琢的脑袋朝向窗外:“阿瑞斯之都啊,你睡得也太香了。”
脚底是一座巨大的监狱之城。
阿瑞斯之都结构特别,像蛛网,又像八卦阵, 建筑群以一座黑色高塔为核心, 无边无际地向四周蔓延。
那座黑塔高不见顶,直入云霄,每层楼都闪烁着白光, 似乎在监视阿瑞斯之都全境。其下则是一座古罗马风格的斗兽场, 中央悬浮数个全息投影, 正不断播放比赛高光时刻, 历代赢家在空中用刀枪贯穿对手, 鲜血迸射而出,点亮四周。
借着这一点红光, 沈琢看见在斗兽场周围, 那些浓重成团的黑雾里, 到处挤满了高矮不一的“透明高楼”。但他很快发现, 严格地说, 那并不是楼,更像某种积木,由不同的“透明集装箱”堆积而成——雾里不时飞出几根机械臂,准确抓起“集装箱”并将其挪动到其它位置。一些水滴形的狱警巡逻车在空中起落,苍蝇一样嗡嗡乱飞。
控制塔与“楼”,或者“楼”与“楼”之间连有空中通道,就像提坦市区令人眼花缭乱的空中高速。但这些“通道”和“集装箱”一样,受某种程序控制,无时无刻不在改变自己的位置。于是在两种机制的共同作用下,每分每秒、瞬息之间,阿瑞斯之都的地形都在发生变化。
“那是监狱区,”男人解释道,“你看到的所有‘集装箱’,那些小房间,那就是独立监狱。阿瑞斯之都一共分成26个大区,由字母编号,大区里又分有多个小区,由数字编号。一个编号对应着一个位置,每小时,系统都会给独立监狱随机刷新编号。编号刷新后,机械臂就会把它们挪至对应的区域——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也永远搞不清那些通道下一秒会去到哪里,所以你永远也逃不出去——阿瑞斯之都没有地图。”
脚底恰有一个独立监狱被机械臂转移,房间六面都是透明玻璃。沈琢看到里头站着一个体格彪悍的高大犯人,正用金属义体手愤怒地捶打墙面。不过墙面毫发无损,玻璃外壳显然被某种材料加固过。
“那是单向玻璃,你看得到他,他看不到你。这方便中心控制塔监视一切——即使成功黑进房间内部的监控系统,塔还是能从外面注意到你的动静。除非同时黑掉内外两个监控系统,你才能完成逃出阿瑞斯的第一步——后面还有九十九步呢,比如那些仿生人狱警……”男人骂了一声,“犯人没有隐私,你在这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做什么控制塔都一清二楚,不过这不影响你打/飞/机——房间里配有相当完善的‘幻梦’游戏设备,如果你的积分够高,你还可以在虚拟世界点个电子女友陪/睡。”
运输车缓缓下落,男人指向高塔:“哦,那就是中心控制塔,监狱区的一切调度都从那发出指令,戒备相当森严。下面是斗兽场——啧,那是‘芬里尔’封神的那场比赛吗?我记得我当时可没少给他下注,妈的,现在轮到我自己进来了……”
男人望着斗兽场上方的全息投影喃喃自语,沈琢一头雾水:“什么下注?什么比赛?”
男人相当惊异:“你没有看过斗兽场比赛?”
沈琢摇头。
“怪不得,你看起来对阿瑞斯之都一无所知……”男人说,“你可以把斗兽场理解为阿瑞斯之都的支柱性产业。”
“阿瑞斯之都总共有多少犯人,我也不清楚,但我猜至少是五位数,这些人的服刑期长度不等,大多超过二十年——公司可不会放着这么一大批人力资源浪费不用,于是它们研究出了斗兽场。”
“斗兽场的比赛有实时转播,面向全提坦市的所有公民,观众可以下注、对/赌、打赏喜欢的选手,就像看一场娱乐游戏那样……但斗兽场吸引人的点在于,它是最真实的血腥和暴力——比赛中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选手互相厮杀,只有杀死对方,你才能晋级……唔,那有个排行榜。”
运输车恰巧转弯,排行榜映入眼帘。
“参加比赛的当然不仅仅是阿瑞斯之都的犯人,一些自由公民,大多是有胆量的打手或赏金猎人,也会来碰碰运气——每一赛季都会决出前十称为‘獠首’,獠首能获得丰厚的奖金与名誉;犯人要是位居前三,还会获得保释,前科一笔勾销,摇身变成一等公民离开阿瑞斯之都……”
男人艳羡地叹了口气,沈琢问:“可只有前三才能出去,比赛的死亡率又高,听起来很不划算。”
“与其在这小笼子里蹲个四五十年,搏一把才是更好的死法吧?这些年斗兽场每一赛季的报名人数可是逐年走高呢,奖金数额也相当惊人。”
“如果你不想参加斗兽场比赛,那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攒积分吧。积分也能抵点刑期,聊胜于无。但那又是另一种活法了……”男人絮絮叨叨,把他听闻来的积分规则一一讲给沈琢。
终于,巨大的运输车“咚”一声接入停泊区,车身摇晃片刻,大门缓缓开启。白光划破黑暗,沈琢眯着眼适应,和男人前后走入空中平台,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须臾。
金属墙壁下有成排的充电舱,数不清的仿生人正闭眼站立其中。拇指粗细的连接线刺入它们脑后,“滴”一声蓝光亮起,连接线收回,仿生人睁眼,头顶缓缓传来机械的电子音:
“第60081批次犯人已抵达,请0-18区狱警就位。”
它们便走下充电舱,站到犯人身侧,和犯人一一对应后,整齐划一地答:“0-18区狱警已就位。”
“请完成第60081批次犯人分配工作。”
仿生人将犯人的手/铐与自己连接,立刻向前走去,沈琢被拽得踉跄。
仿生人目不斜视,但沈琢暗中打量它们。这些机器都顶着一模一样的脸,英俊却毫无表情,冰冷威严,令人胆战心惊。
他唯一的“狱友”在身后嘟囔:“看归看,可别乱动啊,听说它们都是战斗型机器人,一旦检测到你有‘可能越狱’的不法行为,它们有权立刻击杀你……”
“狱警都是仿生人吗?”
“当然,人力资源多贵啊。”
“它们都长一个样子吗?我……”
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仿生人拽了他一下,用一种平静但严肃的目光审视沈琢:“私自交谈,60081-47A号犯人扣10分。”
男人在后面笑:“妈的,还没开始坐牢就被扣分,你也别想着出去了……”
“违规言论,60081-29T号犯人扣20分。”
男人立刻闭嘴。
空中停泊区与中心控制塔直接相连,他们沿着平台走入高塔中心。这里有数十座贯穿上下的高速电梯,一些仿生人狱警正站立其中穿梭来往。
他们乘电梯一路下行,沈琢站在最前,正好借着玻璃窗俯瞰阿瑞斯之都。
不知为何,在畏惧之余,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在路过斗兽场时达到顶峰,他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杀了他”的尖叫令人头皮发麻。
沈琢觉得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骨骼颤栗,就好像他曾站在斗兽场中央,接受这样的景仰与迷恋。
手指忽然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他听见一声呼喊:“沈琢!你妈的……”
他一怔,下意识回头看。负责他的仿生人狱警再次给出“扣10分”的警告,沈琢立刻扭头不敢乱来。
但那若有似无的呼喊和咒骂却一声声震在耳边,沈琢有些疑惑。
谁在骂他?他……来过这里吗?
犯人们被录入个人信息,并获得自己的首个牢房编号。沈琢和瘦高男人在中心控制塔分开,由各自的仿生人狱警带着坐上巡逻车。
巡逻车在楼间穿梭时,仿生人狱警以极冰冷的腔调向沈琢宣读了阿瑞斯之都犯人守则。沈琢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距离彻底失去自由只有几分钟时间……他还有什么机会逃离这里吗?
辛夷在哪?他知道自己被带到阿瑞斯之都来了吗?
沈琢胡思乱想,却始终铭记那位狱友的警告。他不敢攻击狱警,也深知自己没有那个实力……巡逻车最终稳稳落在C-13监狱区的平台上。
沈琢被拽下时,瞧见不远处有另一个犯人正被他的狱警带向牢房。
对方显然服刑多时,对眼前的一切见怪不怪。但他在望向沈琢的瞬间愣了片刻,随即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我操!23Y?”
沈琢记得自己的编号是“47A”,因此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对方更激动了:“妈的,真他妈是你啊!”
他似乎刚结束在斗兽场的比赛,身上全是血,也没有佩戴电子枷锁,因此他的仿生人狱警一时间没拽住他。
这男人扑过来:“你他妈不是被人买出去了吗?怎么又进来了!草,你他妈当年厉害啊,没打高级赛就被金主买走了,他娘的,就因为这我才想着跑去斗兽场撞撞运气!可我是个菜逼啊,我他妈马上就要被人揍死啦,23Y,我要死啦——”
他没说完,被狱警“嗷”地一下扯走了,沈琢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他立刻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根本没想叹气!他怎么会不受控制地叹了一口气?
狱警将他带到一间独立监狱门前,通过密钥系统打开了锁。沈琢窥见房间中的一切:雪白的墙壁,冰冷的简单家具,和幻梦系统——被关在笼子里的犯人唯一的安乐乡。
狱警示意他转身:“请平举两臂,两手摊开。”
他会帮沈琢解开手/铐,但同时,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枚微型芯片注射器。
只要在手腕上轻轻一贴,芯片就会被打入血管下方,如影随形,是跟踪、监视犯人的重要工具。
沈琢顿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去……
辛夷没有来救他。
他有点认命了,忽地鼻头发酸。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那个声音再度懒洋洋地响了起来:“别吧,眼泪收收,早哭晚哭都可以,现在不太合适。”
仿生人面无表情:“私自交谈,60081-47A号犯人……”
10分还没扣下来呢,那声音叹了口气:“别抬手。”转而极其坚定:“你得相信我,沈琢,这是我们初见的地方——别抬手!”
沈琢在仿生人冰冷的蓝色眼珠里看清一切——他正呆呆地注视着狱警,嘴巴一张一合。
他在自言自语。
是时候直面这个现实了,沈琢想,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沈琢在对沈琢说话。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42 双生(17)
◎阿尔文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刑犯。”◎
眼皮陡然抬起, 冰冷的蓝色眼珠左右转动,仿佛在窥探四周,但系统指令响起时,它立刻紧闭。
“冷冻速食运输车已抵达, 请0-03区狱警就位。”
“滴”声轻响, 蓝光亮起, 仿生人走下充电舱, 在冰冷的金属大门前站成一排。它们的颈侧都有一串小小的出厂标识:134-12-17——这是昨天才完成生产、刚被启用的新一批狱警。
停泊区的金属大门缓缓升起, 冷雾弥漫。仿生人平静走向运输车, 目不斜视,步伐整齐。它们将沉重的保温箱搬进仓库,室内温度保持在零下三度。仿生人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狱警制服——但那不过是某种装饰——仿生人是机器,不需要衣物取暖, 制服只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 是对犯人的威吓。
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本周的食物储备补充完毕,运输车自动驶离。仿生人们又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等待下一个指令。
其中一个仿生人的冰蓝色眼珠再次转动, 但系统并未注意。
“请0-03至0-07区狱警开始分配午餐。”
更多的仿生人从充电舱中苏醒, 它们打开保温箱, 将一部分速食包装袋放入冰柜保存。又将另一部分拆开, 倒入自动加热盘中, 一团团黄白色的粘稠胶质完成解冻,仿生人们端起“食物”。
它们走入金属长廊, 分区域坐上不同的巡逻车, 向监狱区驶去——这类仿生人狱警负责的工作是食物供应。
最后一辆巡逻车车门打开, 站立其前的仿生人却没有上车。“它”抬手, 干脆利落将车门合上, 这辆空车向监狱区某处疾驶而去。
仿生人回过头来:“今天中午恐怕有几个倒霉蛋要饿肚子了。”
身后还站着一个仿生人同事,“它”“啧”了一声,凉凉答道:“你那颗眼珠左右乱看,是嫌我们暴露得不够早么。”
贺逐山有些嫌恶地看了手中“食物”一眼。
阿尔文接过他手里的自热盘,将它们摞着藏在角落:“仿生人的视野范围只有正前方180度,你要是没偷偷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眼珠乱转?”
贺逐山觉得这逻辑无懈可击,一时没能反驳。
阿尔文稍稍俯身盯住他,不安好心地说了句浑话:“讙给的虹膜芯片磨眼睛,特别疼,我难受得快哭了……除非你帮我吹一吹。”
贺逐山沉默片刻,像是没料到此等无耻言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阿尔文失笑跟在身后。
——自打那晚同床共枕,阿尔文知道自己“温和、驯顺、体贴、包容”的“年轻人”伪装已不受控地逐步瓦解。取而代之暴露的,是只对贺逐山的真实的恶劣与狡猾。
贺逐山像只小猫,孤傲又脆弱,他忍不住就想逗他玩……逗得他忍无可忍,反嘴咬人,却不舍得真咬伤见血,于是只好用两颗尖齿在主人颈间轻轻一磨,烙下一个浅红色的只属于他的牙印。
阿尔文胡思乱想,一时没留意到贺逐山已停下脚步。
他站定回头,阿尔文险些撞上。还来不及说话,对方不太情愿地对着他左眼吹了口气。
“还疼吗?”他到底放心不下,皱眉问了一句,表情认真又苦恼。
于是这回轮到阿尔文在心里“啧”了一声,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但欺负猫是这样过分又有趣的事情。
——贺逐山是那种能说出“我建议你不要喜欢我”的情场杀手,所以他对“我喜欢你”没做任何反应,就已是最好的反应。这意味着他默认并允准阿尔文的喜欢,他对阿尔文抱有同样的好感。
猫习惯在暗处观察,仔细掂量一切,直到闯入领地的人给予他充足的安全与信任,他才会小心伸出尾巴卷一卷对方的手。
贺逐山被他微暗的目光看得耳尖发烫,只好扭头:“我们先去找沈琢,他应该已被关入某间牢房。阿瑞斯之都的牢房都是随机分配的,位置不断变化,只有通过中央控制塔内置的主机程序才能锁定目标。”
他没法招架阿尔文的眼神,只好拿出“扯开话题”这一杀手锏:“我们按照讙的计划行事,找到人后,带沈琢从K区撤离。讙同意在那儿发动一场小型袭击,以我们发射火光弹作为行动指令。”
阿瑞斯之都全境都有信号屏蔽,除斗兽场比赛转播以外,一个字符串都流不出去。
“我得去找和‘暗锋’有关的实验线索,它就藏在阿瑞斯之都某处……如果半小时内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先走。”
“你知道我不可能先走,我说过我的期限是永远。”阿尔文说。
贺逐山微微一顿:“到时你可以把火光弹交给沈琢……之后你想怎么做,那都是你的自由。”
两人再次扮作仿生人狱警,一前一后目不斜视走入停泊区。停泊区与中心控制塔直接相连,他们顺理成章进入电梯。
贺逐山按下“75”,讙告诉他们那就是数据储存室和系统中枢的所在。电梯上升时,阿尔文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假扮一个仿生人狱警,贺逐山却能听见他的心跳。
他的演技太拙劣了——即使把呼吸压到最低,若有似无的热气也拍打着贺逐山颈后。贺逐山耳朵发痒,不由想起睡在这人怀里的那一夜。
他忍了又忍,很想躲开,最终却什么也没做。
不是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是因为贺逐山忽然发现,其实他并不厌恶这种被山与雪裹挟的触感。
这是阿尔文给他的安全感。
两人进入中心控制塔75层长廊,这里的守卫相当严备。岗哨分明,一排战斗型机器人正持枪站在入口处。它们的脑后接口闪烁红光,立刻拦下两个突来的仿生人“同事”,与贺逐山对视,眼中迸射出淡蓝色光束。
这是仿生人在进行光信号交流,这种交流方式能大大提升它们的工作效率,并降低被入侵的可能性。讙早有准备,在芯片虹膜中加入了光信号处理器,并录入一道“常规检查”指令,此时,贺逐山的左眼也微微亮起,光信号完成连接。
对方接受到有效指令,关闭通讯,侧身让两人进入。他们在复杂的通道中左拐右拐,终于,数据储存室的正门现于眼前。
阿尔文嘴唇微动:“你有把握找到沈琢吗?”
贺逐山照葫芦画瓢:“讙还给了一个搜索程序,是合法指令,只要沈琢的信息被录入监狱系统,我们不会找不到。”
他拔出脑后的连接线——也是讙提供的——插入门前接口,虚假的仿生人信息被自动读取。大门缓缓打开,两人进入储存室。
为了杜绝黑客入侵,储存室不配备任何有可能被攻击的网络系统,因此也没有实时监控,他们可以在这里松口气。
然而贺逐山输入搜索指令,面板上却弹出“目标不存在”的错误提示。
——沈琢确实已录入个人信息,但这些数据只有在沈琢注射芯片后才能被系统激活。贺逐山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正在和负责他的仿生人狱警僵持不下。
贺逐山只好对自己产生怀疑:“为什么?难道沈琢不在阿瑞斯吗?”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大门再次开启。
一个仿生人狱警正押着他的犯人走进储存室,四“人”打上照面,同时一怔。
狱警是机器,反应最快,眨眼两次,打开光信号通讯,等待贺逐山回以自己的编号、任务、身份信息——这是阿瑞斯之都为仿生人狱警们编写的安全程序,所有仿生人在相遇时都需要互相核验,以防出现潜入或渗透。
于是潜入并渗透的贺逐山就被这种机制成功防住——贺逐山给不出任何回复,因为讙压根没编写过这类光信号讯息。
贺逐山心下飞转,面上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仿生人,反而把仿生人看疑惑了——“同事”的目光那么笃定,它却没有接收到任何通讯信息。
而控制台下,贺逐山的手已搭上腰间手/枪,他在等待一个最好的开枪时机——
不过有人速度比他更快。
人影一闪,干脆利落,径直用微型电磁脉冲器击倒了仿生人——鲛提供给他们的武器外观都与狱警随身携带的完全一致,但在内部构造和功能上有巧妙的设计和升级。
犯人目瞪口呆,立在一旁,没想过仿生人还会自相残杀,正要大喊“别杀我”,就被阿尔文一掌拍晕。
“他们身体里有监视芯片,如果检测到心率异常,也会自动上传警报。”阿尔文皱眉。
“打晕他不是办法,芯片有定位功能——他应该正要被押送去执行死刑,这种押送任务有时间限制。”贺逐山说:“拉他过来。”
阿尔文很少质疑贺逐山做出的决定,立刻将犯人拖到他身边。贺逐山抓着犯人的手,在扫描器下来回一晃——皮下芯片便被立刻识别,面板弹出犯人的个人信息:
“编号59912-377T,因犯盗窃、杀人、非法破坏公司财产、非法倒卖植入体、非法走私罪获死刑立刻执行。执行时间: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上午12点整。”
阿尔文说:“是个赏金猎人。”
贺逐山说:“12点整,现在是11点55分。如果犯人不在12点前准时抵达执行室……我们也不用救什么沈琢了。”
贺逐山上前两步,切断仿生人的电源系统,看着它彻底“关机”,又抽出它身上的微型芯片注射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用小刀剜出犯人手腕处的芯片,再重新注射到自己身上——阿尔文下手很重,这人压根没醒。
而他果敢狠毒的行为只是让阿尔文微微挑眉,却并不惊异——他们很像,脆弱无害都只展示给彼此,对外时,残忍不分伯仲。他看着贺逐山调出虚拟键盘,数次敲动,面板上的犯人信息倏地变成贺逐山的头像。
他一把摘下定制的仿生人义体面具,并解开地上犯人所穿的囚服:“得去一趟死刑执行室,赶在12点之前,否则会触发警报,那些仿生人警察很难对付。”
进入执行室之后则只能随机应变,因为谁也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一切变得非常棘手,他们不说,却都心知肚明。
贺逐山平静地换上囚服,却无法独立穿戴那具沉重的金属电子枷锁。
于是他向阿尔文伸手,深吸一口气:“给你个机会,把我铐起来。”
阿尔文顿了顿,昏暗的储存室空气一瞬间染上点暧昧的炽热。
但轻描淡写,阿尔文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刑犯。”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大家晚安(顶着黑眼圈如是说道
p.s.小贺请你自己数一下你说了多少个我们。你已经默认你们是“我们”了。
43 双生(18)
◎“你对我也太粗暴了。”◎
中心控制塔的14号电梯在46层缓缓停下。
管理员打了个哈欠, 懒洋洋看着金属门向两侧开启。
门里面无表情站了一个仿生人,手里握钢链,链子那头系着枷锁,牵了一个亟待执行的死刑犯。
管理员见怪不怪——他知道为了方便处理尸体, 死刑执行室建在中心控制塔地下, 所有死刑犯都曾在中央电梯里回顾自己罪恶的一生。
管理员按下“12”。
12层是工作餐厅的所在, 现在恰好是午饭时间。
作为阿瑞斯之都少有的人类狱警, 管理员时常想放弃这份工作——每天睁眼闭眼不是和仿生人打交道, 就是目送犯人一个个走向刑场, 这谁顶得住?他的心理防线早已崩塌,只是为了诱人的工资还在勉强坚持。
电梯快速下降,却相当平稳,管理员盯着自己的脚, 发现脚底溢着一点朦胧的灰影。
那灰影忽然一晃, 像只幽灵,要张开血口将他噬进肚中,管理员打了个激灵, 猛然吓醒。
他定睛一看, 发现是身后的仿生人狱警人高马大, 挡住了头顶光源, 在他身下笼出一道模糊轮廓。
管理员又闭了闭眼, 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精神衰弱。
可他倏地反应过来——他在阿瑞斯之都负责狱警管理工作,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仿生人。这一型号的警用仿生人统一出厂身高设定在185cm, 比自己还要矮1cm, 身后的这个却能用影子拢着他……怎么, 仿生人还会长身体?
管理员惊悚无比地向后看, 却见那仿生人面不斜视地直望前方。
“它”似乎察觉了管理员的视线, 有些僵硬地扭头,对管理员露出“温和”的微笑:“您好,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标准的仿生人服务程序。
管理员的疑虑稍稍解消,但他皱眉:“你……要去执行室?押运任务吗?给我看看你的——”
话还没说完,仿生人忽转身,将那死刑犯“哐”一声,压上墙面,手指扣紧了对方枷锁下冷白的长颈。
“检测到59912-377T号犯人有攻击倾向,给予二级警告。”
“它”转过头来:“我的任务是押送59912-377T号犯人前往执行室执行死刑,狱警编号0-01-27a.1。”
“0-01”是中心控制塔权限最高的仿生人,一直负责押送任务,这类狱警的警惕性相当高,执法手段也相当暴力,管理员看“它”一系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这才放下心来,觉得那方寸的身高问题,多半和自己这周连轴转累花了眼有关。
于是他不再要求察看仿生人的身份信息,电梯到达12层,人飘向餐厅。
剩下电梯里贺逐山微皱眉头,不爽般揉了揉手腕:“你对我也太粗暴了。”
阿尔文说:“戏要做全。”他沉默片刻,还是抓起贺逐山的小臂:“抱歉,疼吗?”
“不疼。”刚刚还喊疼的人此时却若无其事点头,眼神里流露点猫一样的得意。
阿尔文顿了顿,贺逐山趁机把腕子从他手里滑出来。那冷白的一截溜走了,阿尔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忽地很想抓住他的衣袖捉到怀里。
电梯里的监控已经被贺逐山黑掉,猫心安理得地左右扭头——枷锁铐在手上、脖子上,压出红痕,有一种酸胀的疲痛感。
阿尔文看了他片刻,忽压过去,用指腹摸了摸他颈侧:“红了。”
他面无表情地抚弄方才自己弄出来的印子,嘴上却说:“你是瓷瓶吗,碰一碰就碎?”
掌心很烫,捕获了贺逐山喉结那微微的一滚。
猫的得意立时烟消云散,耳尖微红,手足无措地后退一步,好像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察觉了阿尔文目光中暗示般的打趣,抿了抿唇,不敢对视,只得操控视线漠然越过他,落到显示面板上。
猫倔强地瞪着那数字从“B3”跳到“B4”,听见阿尔文轻轻一笑。
他在这笑声里咬牙切齿了两秒。
但两秒过去,贺逐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控制塔配备的是高速电梯,平均速度至少能达到7m/s。他们从75层下落到46层,只花费了15秒时间,现在从B3到B4却要间隔2秒——这说明两层之间的落差至少达到14米,
这可能吗?
不如说B3与B4之间还藏有另一层空间更令人信服。
他微怔,未及细思,电梯却已“叮”的一声停在B10层。
电梯门缓缓开启,二人抵达执行区。
*
房间里灯光极暗,水谷苍介背对阳光坐在扶手椅里,影子曲长,蜿蜒折在地上。
室内空调设定在26摄氏度,本该是人体最舒适的温度环境,但他盖着那条羊毛毯,轻咳两声,手帕上便落了星点血色。
他微垂眼,平静将帕子丢到一旁。
老旧的数码显示屏里,“吃豆人”一张一合动着那张三角嘴。
尤利西斯的声音被电流扭曲得有点邪性:“你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水谷苍介注视着仿生人管家拿走带血手帕,并合上大门——比起有鲜活血肉的人类,他更相信机器。水谷苍介认为机器是一系列的程序和算法,没有情感,没有冲动,就也不会有欺骗和背叛。
房间里寂静下来,水谷苍介悠悠开口:“你侵入了我的监控系统吗?这也能看见。”
“唔,我无所不知呢。”尤利西斯“咯咯”地笑。
水谷苍介给他笑得毛骨悚然,皱眉敲了敲扶手椅:“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我以为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当初是你先找上忒弥斯的,你哥哥应该不知道你有这么神通广大。”
“我哥哥很好……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尤利西斯把“哥哥”两个字咬得又轻又淡,空旷房间里回荡着这种低吟。
音响里忽然传来某种轻快的游戏音乐,吃豆人在屏幕中皮球一样上下蹦跳:“好吧好吧,我们来说正事。一定有人向你汇报过了——有个‘杀手’把你们折腾得不轻。”
“噢,杀手,”水谷苍介说,“我知道,一个该死的觉醒者。撒旦已经在着手对付他了,你又在操心什么?”
“报喜不报忧,水谷。你明明已经得知那家伙一溜烟躲进地下城,轻而易举甩掉了你派去跟踪的小尾巴……啧,很棘手吧,但我有一个有趣的情报可以提供给你,关于‘杀手’哦。”
“我不关心杀手,他对我无足轻重。”
“唔,如果我说,他会威胁到你的‘造神计划’呢?”
听见这四个字,水谷苍介倏然抬眼,眼皮下凝着一层寒光。他紧盯屏幕里的吃豆人:“你知道的不少,尤利。”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从来不威胁人,我都是公开公正地拿出砝码。”水谷苍介说,“我自信‘造神’的资料不是你能掌握的,但摸到这个词已是你的本事……你的能力远在你哥哥之上,为什么臣服于他?”
“你当然不会理解,你这个孤儿。”尤利西斯口无遮拦,“我爱他,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他。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这也是我找你寻求合作的原因。”
水谷苍介思忖片刻:“说说看吧,什么情报?”
“我得先看看你开出什么条件。”
“你想要什么?”
尤利西斯顿了顿:“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一个……我要彻底的自由。”
水谷苍介“啧啧”咂嘴,面露嘲讽:“你的自由是被上帝剥夺的,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命中注定。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对此我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还有另一个方案。”尤利西斯倏然打断,“‘新世界’,对吧?——哦,别害怕,和‘造神’一样,我也只是模糊知道它的存在。我能摸到这些‘计划’的原因很简单……水谷,你有多畏惧死亡啊?”
“有谁不畏惧死亡吗?”
“也许吧,我们是懦夫和小丑。”
水谷苍介顿了顿:“你想让我把你加入‘新世界’?”
“我,和我哥哥。”
“可以,但我事先提醒你,‘新世界’还在起步阶段,现在成为实验品,和脑电波彻底消亡也没什么区别。”
“这个我自有把握。”
水谷苍介挑眉:“好,我会转告本杰明·阿彻。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线索了吧?”
尤利西斯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杀手’叫沈琢,人已不在地下城,昨天晚上,他阴差阳错被抓进阿瑞斯之都。他的异能是‘窥观’,和撒旦的‘谛听’异曲同工,可以实时连接那些精神力波动强烈的觉醒者,感知他们的所在,共享他们的视野,附身似的,看到他们所看的画面——这是他顺藤摸瓜抓到‘暗锋’的方法。”
尤利西斯停顿片刻:“不过更好玩的在后面——阿尔弗雷德非常想拉拢沈琢,他派出了Ghost前往追寻。Ghost是个很倔强的小家伙,也给你们制造过不少麻烦,他跟着沈琢,一头扎进了阿瑞斯之都。”
“我见过Ghost,这个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定会把阿瑞斯搅得天翻地覆——我记得本杰明在那儿建立过非常完备的地下实验基地,你应该不希望这些蛛丝马迹被人发现吧?”
“我不喜欢Ghost,他会摧毁一切,推翻一切,但哥哥很喜欢他。所以我想告诉你……唔,Ghost是一个双异能拥有者,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吸收了他人精神元腺体却不产生排异反应、却不出现不完全变异的活人……”
夕阳斜照落地窗内,尤利西斯轻笑起来:
“他已经乔装打扮成仿生人潜入阿瑞斯之都,他的编号是0-03-49e.11。”
*
电梯门打开后,面前只有一条冷白色的金属通道。
两侧站满了持枪而立的战斗型仿生人狱警,面无表情望向前方。在他们之间,每走三步就有网状的可视扫描线上下移动,戒备森严,密无一疏,估计连只机械苍蝇都飞不进去。
阿尔文在门口顿了顿,他拿不准作为一个仿生人狱警,接下来该怎么做。
贺逐山嘴唇微动:“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反正走是死,不走也是死,你选一个就行。”
阿尔文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幸好讙为他们准备的仿生人伪装相当逼真,连金属质料都完全一致——扫描线检测到阿尔文镶嵌在左额角处的仿生人芯片,空中浮动出虚拟投影:“0-01-27a.1号狱警,身份确认。”紧接着又锁定了贺逐山手腕处的内置芯片:“59912-377T号犯人,应于本日12点整执行死刑,身份确认。”
两人顺利来到执行室大门前,墙上自动弹出某一控制面板。
“接线。”贺逐山面无表情,在耳边提醒他。
阿尔文反手打开颈后的伪脑机接口,抽出那根白色连接线。白线插头“咔哒”一声连入系统,面板上跑了一阵程序。
终于,“滴”的一声,数据流变作一只绿色对勾,大门缓缓开启。
贺逐山后脚踏入死刑执行室,头顶冰冷的电子钟恰好跳到“12:00”。
执行室和贺逐山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枪,没有遮眼的黑布,没有最后一顿美餐……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在一阵轻响后,四周微微亮起暗紫色的光。贺逐山这才看见,不远处横亘一条金属长桌,桌那头坐着一个笼在暗中的男人。他正漫不经心翻动着虚拟屏幕中的档案。
“哦,59912-377T,”他扫了贺逐山一眼,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刚刚睡醒,“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唔,你站在他旁边就好了,”这句话是对阿尔文说的,“文件显示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虽然阿瑞斯有工伤赔偿,但我觉得没必要受此一遭。”
阿尔文面无表情站在贺逐山身侧,男人打量片刻:“我好像没在阿瑞斯见过你。”
贺逐山冷冷说:“阿瑞斯上万个犯人,你每个都认识吗?”
“唔,我不一样,我过目不忘。请坐吧,我们得走一些必要流程。”男人笑笑,面不改色地再次比对犯人身份,迟疑片刻,却没再问些什么。
贺逐山垂眼,在枷锁的“哗啦”声中坐于长桌这头。他靠上椅背,揉了揉左耳垂,那少了一朵白玫瑰,他还有些不习惯。
男人轻咳两声,找着屏幕念道:“根据提坦市第一至第三法令,包括忒弥斯1号、3号、7号和19号补充条款,犯人59912-377T因触犯盗窃罪、杀人罪、非法破坏公司财产罪、非法倒卖植入体(含二手植入体)罪、非法走私罪于新世纪134年12月10日被判处死刑,执行时间: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上午12点整,执行人:执行区037号执行官。”
“根据提坦市法律规定,犯人有权在受刑前口述遗言,忒弥斯将依法核对其法律效应,并免费代为转达。这是我的工作证明,我是037号执行官,现在您可以向我口述遗言了。”
他公事公办,丢下手中的纳米屏,叉着十指望向贺逐山,仿佛神父在等待信徒告解。
然而贺逐山说:“现在是12月18日中午12点02分,我还没死,时限已过,你依旧有权对我处以死刑吗?”
037笑了笑:“一切解释权归执行官所有。”
贺逐山微微点头,话锋一转:“037,别绕圈子——能杀死我的是子弹,不是废话——我还没死,一定有别的原因。”
037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
“资料上说你入狱前曾是非常优秀的赏金猎人,我一直认为,对你们这样的人处以死刑,是一种人才浪费。”
037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领,从黑暗中露出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你一定有很多遗愿尚未实现吧。有想见的人吗?有想做的事吗?有仇人还没杀死吗?想继续活下去吗?”
“我可以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加入我们,替秩序部做事。”
037推来一份档案,停在长桌正中。他耐心地等,贺逐山没有动。
但他感觉到阿尔文的视线飞快地扫了自己一次——“秩序部”,说的再明白点,不出意外,这指的是“暗锋”。
他们误打误撞,摸到了“暗锋”的尾巴。
两人在长桌两端僵持,037并没有催他。片刻后,贺逐山终于伸手,翻开一页,档案上是一些本该被执行死刑的犯人清单——他在其中看到了飓风的名字。
“有熟人吗?”
贺逐山斟酌:“也许。”
“我想应该有吧,看最后一页——43110-01Y,他曾是你的搭档。当年你们形影不离,小布鲁克林称王称霸,最后却因为一点佣金的矛盾分道扬镳……你把他出卖给了执行警/察。”
037说:“01Y被判处死刑后,曾和你坐在同样的位置,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他选择相信我……猜猜看,支持他‘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
贺逐山眼神微动:“他想杀死我。”
037说:“聪明。”
贺逐山并不了解两个赏金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但他可以从037说这番话的用意入手倒推:“他加入了你们,替你们做事,你们免除了他的死刑……而我之所以会被关进阿瑞斯之都,是他在背后搞鬼——”
“这充分说明我开出的条件不是假话,”037点了点头,“现在你可以做出选择了——相信我,加入我们,你还有一条活路。拒绝我……”037摸出手/枪:“啪。”
枪管上闪过冷光,正对着贺逐山的胸膛。阿尔文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知为何,贺逐山察觉了他的不爽。他顿顿,在桌下伸手,用小指勾了勾阿尔文的,对方立刻反手握住。
贺逐山没有挣开,算作安抚,顺着037的话问道:“我要替秩序部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能告诉我,我又为什么要答应你?”
037似乎不是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他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很聪明……你没得选。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不,是你没得选。”贺逐山冷笑。
“秩序部深知‘买通’死刑犯这样的丑闻一旦被公之于众,会造成多么巨大的舆情危机,却依旧选择顶着这种压力向我们抛出橄榄枝……这说明你们非常急迫。没有选择的人是你们,是秩序部,是水谷苍介,我没猜错吧?”
037终于收敛起漫不经心的慵懒神色,那双狐狸眼刀一般钉在贺逐山身上:“请注意你的言辞,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请便。”死刑犯不以为意,露出一个轻慢的笑容。
他很漂亮,037皱了皱眉。他不由再次怀疑自己是否见过这个犯人——他不可能忘记这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他觉得哪里不对。
037微微眯眼:“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一定不是杀人越货这样简单的事情……我们聊了五分钟,你的每一个字都在做同一件事——你在激发我的求生欲,你在挑拨我的欲望……对生命极端渴望,甚至为此不惜饱受苦痛……这是死刑犯和其它公民最大的区别。你要利用我做什么实验吗?”
037顿了顿,忽发出笑声。
“你太聪明了,377,”037摇头,“他们应该会后悔把你列在招安清单上。”
037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拿起枪,“咔哒”一声,枪已上膛。
他紧盯贺逐山那双一灰一蓝的眼睛,不必多言,贺逐山已猜出他的用意。
贺逐山沉默片刻:“我们还能再谈谈。”
“谈不了了,377,”037又说,“说多错多,我不敢再和你说话。水谷先生不允许我们犯错,不然我的项上人头也不保……包括这个仿生人在内,我都得处理——”
他猛地举起手/枪,朝贺逐山眉心扣动扳机。子弹飞射而至,却在即将没入他眉间、炸出千万血花的瞬间悄然瓦解。
037愣住了:“你……异能?!”
“377”翘着二郎腿坐在原地,动也未动,垂眼看他的神情不再轻佻,漠然无光,仿佛菩萨怜悯众生,又如恶鬼不吝杀戮。
037张惶失色,望向“仿生人狱警”:“快……触发警报!有人混进阿瑞斯——”
话音未落,手上的枪被人一掌劈下。037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小腹遭了重重一踹,他整个人斜飞出去,扑倒在地上抽搐着吐出一口血牙。
“仿生人”一脚踩在他头顶,轻轻一碾:“你不应该看他。”
037有一瞬间相信他会把自己的眼睛剜出来。
“377”叹了口气,轻声说:“阿尔文。”
那“仿生人”这才不太高兴地收了点力气,枪口却依旧对准他的额头。
贺逐山坐在长桌上,歪了歪头看037号执行官:“我也以为你很聪明……期待着你滔滔不绝,把所有故事都讲给我听。但你没有,我很遗憾。”
037目眦尽裂:“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么。”他明是讥笑,眉眼却动人,“我刚刚提到实验,你没有否认。我想我没有说错——乖,告诉我,水谷苍介想在犯人身上做什么实验?和异能有关,植入精神元腺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语速平和,却一字一句把所有事实一一刺破,037这时才感受到一种寒意砭骨般的恐惧拢在心头——这人对他背后的势力、对“暗锋”相当了解,他早已在这盘谈判中反客为主,掌握一切,只不过作为猎人,他有相当的耐心收敛锋芒,冷眼看着猎物上钩。
——他作为猎物,却还在洋洋得意。
037颤栗摇头:“我不会告诉你。”
贺逐山轻轻叹口气,扭头问一旁的“仿生人”,轻描淡写:“学校有刑讯课吗?”
阿尔文笑笑:“没有。”
他便点了点头:“唔,我可以教你。”
贺逐山从长桌上跳离,居高临下睨着037,像踩瘪一只易拉罐一样,用鞋底踹压着037的脸。037被碾得说不出话,在地上挣扎,执行室里却忽然亮起红光。
警报灯在头顶闪烁,阿瑞斯之都冰冷的机械声砸在三人身上:
“检测到非法入侵,请所有仿生人立刻上传位置信息。”
“请武装队检查武器,原地待命。请武装队检查武器,原地待命——”
贺逐山微微蹙眉,他不认为除了他和阿尔文,还有第三个家伙有胆量“非法入侵”阿瑞斯之都。
037听见他轻轻“啧”了一声,没有犹豫,忽翻身而下,扣住那“仿生人”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指尖压着指尖,一齐朝037扣下扳机。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44 双生(19)
◎“幼稚。”和“你比较幼稚。”◎
“被它注射芯片, 你就再也出不去了。”“另一个自己”凉凉说道,沈琢下意识后退。
仿生人狱警站在门口,冷漠地注视他:“检测到60081-47A号犯人有反抗行为,请求击毙。”
“你不知道之前我费了多大劲才把芯片搞出去……唉,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两道声线交错响起, 沈琢脑海里是一团乱麻。但他本能地向后退, 退入这间狭小的独立监狱, 远离仿生人狱警。
“你……之前来过阿瑞斯?”
“是我们啊!”那人怒道, “妈的, 你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看到它腰间的枪了吗?想办法抢过来。”
仿生人腰侧有一把专用手/枪,沈琢沉默片刻:“我看是看到了,但这枪是我说抢就能抢的吗——”
话音未落,仿生人左额角处的微型芯片发出红光, 沈琢就算对狱警工作制度一无所知, 他也能猜到对方的“请求击毙”获得了允准。
仿生人一步步朝他走来。
沈琢退无可退:“我我我我怎么办!我把身体交给你你来解决吧!”
另一个沈琢骂道:“草,这身体的转换机制我还没搞明白呢,不然我能让你这笨蛋乱跑!”
仿生人似乎不打算用枪解决不听话的犯人——或许, 卫生清洁工作对它们来说也很麻烦——仿生人两手表面的生物皮肤褪去, 变作坚硬无比的机械金属。
沈琢看明白了, 它想把自己活活掐死。
沈琢狼狈地在狭小空间中躲避, 钻进桌底, 又跳到床上。
那声音还在叫:“枪啊,枪……”
“枪你妈!”沈琢学着他骂了句脏话, 在地上一滚, 却被狱警抓住小腿。仿生人有千钧之力, 将他在空中一甩, 重重掼在墙上。沈琢顿时头晕眼花。
五指扣住了他的脖子, 沈琢被钉在半空,两腿乱蹬。
仿生人冷冰冰的:“已捕获60081-47A号犯人,再次确认击毙许可。”
沈琢用力咬了一口仿生人的机械手,金属硌得他牙疼,但一些皮下数据线还真被他咬破了,仿生人被动自保机制,猛地一拳砸向沈琢。
沈琢扭头躲开,拳头击碎了他身后的镜子。
洗脸镜“啪啦”一声碎了满地,沈琢下意识瞟去一眼。他在千万块玻璃碎片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又在千万只眼睛的倒影里重新看到自己。往往相复,不断循环。他微微一愣。
红光闪烁,系统给出回复。
“确认击毙,立刻执行。”
仿生人收紧五指,准备捏蚂蚁似的掐死沈琢。
然而就在它发力瞬间,沈琢小腿倏然一勾,枪从仿生人腰间弹出来,他猛探臂握住,单手上膛开枪,行云流水,“啪”的一声,子弹穿透眉心,机械零件炸了满地。
“镜子……”他滑落下来,微微喘息,揉着颈间红痕:“这样啊,原来如此。”
04G一边被狱警领着准备回监,一边还在回忆“23Y”斗兽场上的飒爽英姿。他只余光扫到一个影子,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仿生人就被一枪爆头。
04G猛地抬头:“靠,你怎么又出来了?”
“23Y”把枪丢给他,自己捡了地上新的:“我他妈当年就告诉你别去斗兽场惹一身腥,你怎么不听话?”
04G有点分不清场合:“我也没办法啊哥,我他妈就是看公司那帮孙子不顺眼,黑了他们一个信息机房,谁知道他们给我判七十年?七十年啊哥,我他妈今年二十六!”
沈琢躲开他那一把鼻涕一把泪:“没人关心你二十几——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在A区监狱听到过发动机引擎的声音。你确定吗?”
04G愣了愣:“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被分配到A区,半夜睡着睡着给吵醒了……不是哥,你要干嘛?”
04G身材壮硕有如熊虎,一口一个“哥”让沈琢浑身鸡皮疙瘩个个饱满,他说:“废话,那应该是阿瑞斯的某个秘密通道,运输什么就不知道了——你想不想出去?”
“当然想,可我们为什么不走停泊区?”
沈琢忍住怒意:“停泊区有几千个仿生人狱警看守,你有几条命够它们杀?”
04G恍然大悟:“哦——哥你真是太聪明了!”
沈琢:“……”
这人的智商到底是怎么当上黑客的。
“斗兽场都去过了,开枪不用我教你吧?”
04G一枪崩开沈琢手上枷锁,子弹贴着掌心擦过去:“不用不用!”
差点死在他手里的沈琢终于忍无可忍,正要开骂,这时,监狱区的所有灯光却骤然熄灭。下一秒,警报四处尖叫,红光刺穿了黑暗世界。
“检测到非法入侵,请所有仿生人立刻上传位置信息。”
“请武装队检查武器,原地待命——”
04G沉默片刻:“哥,原来你是非法入侵。我还是低估你了。”
沈琢懒得理他,皱眉心道:你也不用高估我,我确实是被抓进来的。
那是谁这么无法无天,竟敢非法入侵阿瑞斯之都?
是……辛夷吗?
*
枪鸣如啸,037被一发爆头,血花溅了满地,贺逐山皱眉避开。
“不问了?”阿尔文很平静。
“不用问,他不会说的。”贺逐山垂眼,“况且我已经问到我想要的了。”
他转身,顿了片刻,伸手撩起阿尔文耳边鬓发。他左额角下的微型芯片正在闪烁红光,不出意外,这是一个“无法识别”标识,只有在“上传位置信息”后,这种标识才能被化解。
否则他会被列为“非法入侵者”由其它仿生人击杀。
“我没法上传位置信息,”阿尔文说,“那是仿生人的内部系统。我们暴露了。”
“有人出卖我,”贺逐山答,“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古京街……”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但我没想到他的权限会这么高。”
从警报响彻阿瑞斯之都到现在不过数十秒钟,贺逐山已在心里把所有可能过了一遍:知道他潜入阿瑞斯之都这事的人并不多,无非003号基地的小野寺遥、机械师、达尼埃莱和阿尼,还有亚特兰蒂斯的几个人。
贺逐山没法确定是谁——他甚至无从计算他们作为“叛变者”的可能性。
这是最恐怖的事情,叛徒隐藏得很好。
阿尔文想起当时与撒旦在秩序部中心基地的交流。撒旦说,“再严密的组织内部,也总会有一些叛变之徒。”
这说明秩序部与叛徒的合作由来已久。
“你问到了什么?”
贺逐山收回手,瞥了037一眼:“他的心理战打得太差了……他根本不会说谎。我提到水谷苍介时,037的第一反应是‘回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比‘直接否认’更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不敢否认我的推测,这说明我没猜错。”
“我之前一直认为秩序部成立‘暗锋’,是为了追杀觉醒者。但我发现我错了——037给我的那份清单很长,保守估计名字至少有3000个,远超‘飓风’告诉我的‘暗锋’人数,这说明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暗锋’。况且培养3000个‘暗锋’的成本非常惊人,如果只是为了猎杀觉醒者,秩序部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贺逐山顿了顿:“这说明一件事——‘暗锋’确实存在,但‘暗锋’只是一个副产物,只是为了不浪费人力资源而被临时组建并用于抓捕觉醒者的杀手组织。水谷苍介另有企图。”
“我没有证据,但他既然进行了这么大规模的实验,我猜测他真正的目的是研制出‘完全变异体’。”
阿尔文微微皱眉。
“‘不完全变异体’只是失败的实验品,就像你看到的,他们身上有很多畸化特征,完全变异却不一样。完全变异意味着进化,甚至是物种的改变——觉醒者的身体强度远超普通人,更不用提那些花里胡哨的异能。”
贺逐山说:“至于为什么水谷苍介要寻求特定的‘死刑犯’进行实验,这是因为人工缝合——也就是植入精神元腺体——会带来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甚至可能是死亡。完成实验,需要被植入者有过人的毅力与精神,有近乎偏执的求生欲和优秀的身体素质,才能在畸化过程中存活下来。而也正是如此,‘怕死’是实验体最大的软肋,他们很容易被秩序部拿捏,受水谷苍介驱驰。”
阿尔文皱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但我有个模糊的猜测。”
“进化论虽然不完全正确,但‘自然选择’是一个有趣的概念。你会心甘情愿成为被‘自然选择’抛弃的那一部分‘物种’吗?”贺逐山冷笑道,“你会心甘情愿居于人下吗?人与人之间竟开始有这样大的分别,水谷苍介不能接受……他一定恨透了我们。”
贺逐山说:“他迫切地想要‘缝合’出某个完美的、强大的个体……是因为他厌恶觉醒者,这种厌恶源自于嫉妒——‘觉醒’是人类的进化,他却不是其中一员。所以他一边进行‘种/族清洗’,试图扼杀这种‘被抛弃’的可能性,一边在暗中用想方设法弥补差距——但这也只是我拙劣的猜测。”
“水谷苍介确实说过,”阿尔文低声,“他是被世界抛弃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贺逐山淡淡一笑,“人皆如此而已,他得接受。”
阿尔文左额角下的芯片红光倏然熄灭,下一秒,电力恢复正常,警报消失,房间里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不断交错。
“它们锁定了你的位置,”贺逐山拔出手/枪,“武装队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了。”
“唔,现在推门出去,我应该会被立刻打成筛子。”阿尔文笑笑。
贺逐山耸肩,仿佛不置可否,但阿尔文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轻蔑与恣意。那么飞扬灵动,是他从未见过的带有少年气的贺逐山。
他便这么含一点笑地看阿尔文:“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你觉得你能保护我——谁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贺逐山挑眉,好像在说“哦”:“要比一比吗?”
阿尔文笑:“可以啊。”
贺逐山说:“从这到电梯口,40米,两个计分量,击杀数和时间。”
“不愧是当过教官的人……这是我的第一场测试吗?”
贺逐山没有回答,两人站在门后。
阿尔文拔出脑后的数据连接线,正要接入插板、开启大门,忽听见贺逐山问:“你被人抛弃过吗?”
阿尔文顿了顿。
“是否被抛弃过、被谁抛弃,都不重要。”
“现在,你在我身边。”
大门升起的瞬间,两人同时拔枪。
*
走廊上挤满了仿生人狱警,额角处的芯片都在闪烁红光。它们检测到目标出现,齐刷刷转身,眼也不眨地扣动扳机,雪白冰冷的空间里顿时火光迸射、子弹乱飞。
它们成排朝那两个“非法入侵者”进发,势不可挡。但若有人观看监控面板,便会发现看似坚不可摧的仿生人正如稻穗一般被不断收割,接二连三倒成一团。
猫太灵活了,他的身影矫健,贴着天花板跃起,在敌人深处闪动,仿生人的枪口根本无法将他锁定。于是贺逐山率先闪进电梯舱,比阿尔文快一个身位。
他打开电梯内的控制面板,迅速黑入操作系统,金属门将要关闭时,阿尔文跃进电梯。
“你输了。”
话没说完,一个仿生人尾巴跟着挤进来。
贺逐山还没反应,阿尔文一拳将它砸碎在地上。接线短路迸射火花,生物皮被高温腐蚀,仿生人在地上抽搐,一滩溶液看起来狰狞可怖。金属门这时才“咔”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比你多一个,”阿尔文甩甩手,“扯平了。”
这家伙力气大得有点离谱,贺逐山心想。
“幼稚。”他面无表情地说。
阿尔文想笑:“你不觉得提出比赛建议的人更幼稚一点吗?”
两人听到了一连串挠抓金属的“吱呀”声。
阿尔文皱眉:“在抓到我们之前,它们不会罢休。更多的仿生人会被调来中心塔……我们得提前撤到K区。”
“撤到K区并不简单,”贺逐山说,“他们应该已经切断了中心塔和所有廊桥的空中连接。除非抢到一辆巡逻车,否则我们没法离开这座塔。而且停泊区也挤满了仿生人。”
他望向阿尔文:“不过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躲躲。我认为仿生人不知道它的存在……”
“信息”很容易被入侵获取,达文公司深知此事,他们不会在仿生人的芯片里随便留下线索供人追寻。
他提起B3与B4之间的“秘层”。
“但之后呢?我们还是没法离开这里。”阿尔文说。
贺逐山“唔”了一声:“到时再说。不是还有你在?”
他轻描淡写,语气里露着一点无辜,阿尔文忽然觉得,与他平日里的冷淡疏远相比,贺逐山的无辜更令人难以招架。
于是仿生人们眼睁睁看着电梯上到38楼,又折回地下。面板上的数字在“B3”与“B4”之间来回闪烁,最终晕头转向地飞到75。
金属门拉开时,电梯里却空无一人,只一具缺胳膊少腿的仿生人“尸体”。
——阿尔文用那坚固无比的机械腿,别停并撬开了电梯门。
*
“仿生人”和“377”杀死数十个战斗型狱警并闯入电梯后,监控画面戛然而止。
撒旦卷着红发:“这是十五分钟前的监控?”
一旁下属恭敬回答:“是的,之后他们就消失了。电梯里的监控也被入侵覆盖,没有在中心控制塔的任何一层搜索到他们的身影。”
“别着急,我知道他们在哪——封好控制塔大门就行,他们跑不出去。”
撒旦凝视着屏幕中Ghost的脸,觉得那真是一张博得老天爷青睐的艺术品。
锋利、锐气、苍白而净薄,眉宇间流转一点高傲,仿佛青玉之剑,只可远观。
——但一旦颊边溅上血色,发丝也因打斗凌乱,他便露出野性的脆弱的美。
手腕上还挂着那只手铐,似乎没来得及解开。
撒旦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当时A第一眼瞧见他,就会对他着迷。
高傲的艺术品适合被人打碎。
“这是公民信息库的比对结果——他叫贺逐山,25岁,一等公民,常驻自由之鹰区,平日里的身份是赛博病心理治疗师,没有事务所,只提供私人定制的上/门服务。”
“治疗师,”撒旦感慨,“我可想象不出他给人治病的样子。”
她挥退下属,起身给自己开了瓶新的香槟。酒液“哗啦啦”敲击冰块时,她瞟了一眼窝在扶手椅上的男人。
“唔,起码也有收获,”她安慰道,“我们终于见到了Ghost的真容。”
“他们去了地下基地。”水谷苍介说。
撒旦抿了口酒,靠在墙上:“啊,地下基地,我还记得那里。你害怕他们发现什么吗?但你既然知道他们躲在那,为什么不直接派仿生人过去灭口?”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谁?”
撒旦耸了耸肩,那是“我哪知道”的意思:“你得去问‘吃豆人’。”
但数码屏幕一片死寂,尤利西斯似乎已经离开。
水谷苍介说:“他说那是Ghost自己的朋友,他也不清楚。”
“他这样的独行侠还有朋友呢。”
“我想要活口。”水谷苍介倏然打断,“Ghost,我需要他。”
“你都有一个A了,还不足够吗?”
“A和他不一样。A能吞噬其它精神元腺体,但不能和它们共存。他的身体只是将其化为己有……这是他的异能‘据有’决定的。我已经在A身上做了很多实验……但我依旧无法破解觉醒的秘密,无法找到异能的规律。”
“你就那么想长生不老吗?”撒旦说,“我可没觉得‘不死’是什么好事。”
水谷苍介没有说话,撒旦仰头将酒饮尽:“哦,这也要瞒着我吗?我可是听说了,‘清道夫基地’里有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试图找出所有拥有和‘血肉愈合’、‘肢体生长’有关的觉醒者的共同点,研究他们的染色体端粒变异规律——为什么一些人的细胞分裂被加速,一些人的细胞分裂次数上限远超平均数字,试图研制出无毒性的‘癌变细胞’维持生命……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生物学上的永生会违反熵增定律。你应该去和物理学家打一架。”
水谷苍介笑了笑:“那不是我的研究项目,那是本杰明的。”
“哦,”撒旦有些惊讶,“是吗?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他和我一样固执。有其父必有其子。”
“算了吧,”撒旦说,“你们又不是亲父子。”
“所以我才不能理解他——本杰明·阿彻曾经拥有一切,他离成为世界主宰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根本无意于此,只醉心复活他的……”水谷苍介看了撒旦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发出冷笑。
“他恨透了觉醒者,他厌恶他们。所以一开始,他才会大肆建立‘集中营’,并将那些家伙屠杀殆尽……这也是‘清道夫’的由来。”水谷苍介又咳了两声。
他裹紧毛毯,看着鲜血染红洁白衣领,却并不在乎:“但这是好事,他放着王位不坐,我倒是乐得替他打理,毕竟我得尽到自己养子的职责……”
“掌握‘变异’的来龙去脉,控制‘异能’的编码,简直相当于在工业革命初期就拥有人类的所有智慧和技术……撒旦,你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理解我野心的人。”
水谷苍介说:“本杰明的研究项目确实诱人,我也的确需要延长我的寿命,所以我没有叫停——但我更想制造出一个真正的‘神灵’。像忒弥斯那样,完美而强大,撒旦,你难道不会为之振奋吗?”
撒旦盯着酒杯上的冷雾:“水谷先生,你深不可测,你的话我向来只信一半,哪怕你是我的顶头上司——制造出一个真正的神灵?我看是你自己想封神吧。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与我无关……”
“我已经是一个失败的不完全实验品了。你还不如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发动进攻?你的仿生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抓捕Ghost。”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是勤劳日6的阿苏聿!
45 双生(20)
◎“我是第1182号实验体。”◎
长廊笔直向前, 一片漆黑,近乎死寂,不时却有“窸窣”的声音在角落涌动。贺逐山没有开启任何光源——光有时会招致危险,你永远不知道黑暗中潜伏着什么。
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 沿长廊以搜查姿态小心向前。很快, 血腥味钻入鼻腔, 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粘稠, 糊得鼻腔无法呼吸。
“啪嗒”一声, 阿尔文觉得自己踩到什么, 正要低头去看,一团黑影“嗖”地从角落弹出。
他下意识挡抓,便见一只小臂大小的老鼠正在手里“吱吱”挣扎。鼠尾又细又长,鞭子一样胡乱抽动, 嘴里龇着两颗锋锐的大门牙, 似乎想把阿尔文扯碎。
它未免大得惊人——这老鼠显然发生了某种变异。而变异的原因多半是,在这与世隔绝的秘密基地中,它只能以满地黑血为食——放眼望去, 墙上、地上到处溅着斑驳血迹, 喷血量之大, 哪怕不见天日数年, 腥气依旧。
阿尔文心跳微快, 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已经忘却一切,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影随形。
仿佛故地重游。
他没说什么, 两人继续向前。
他们很快摸清了这里的大致构造:这是一处临时监牢。坚实的混凝土墙和铁笼门将空间分割为成百上千个小牢房, 门上装有高压电系统, 以防“犯人”逃脱。牢房分布呈放射状, 数十条通道都连向监牢中央——监牢中央是一只更大的黑色铁笼, 从天而降,划分出一个仿若斗兽场的区域。
有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与阿尔文的噩梦重叠——他模糊看见了很多影子,被逼迫着走入笼中。人影交错,鲜血飞溅,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直到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男人站到当时的他面前。
“阿尔文?”
阿尔文回神。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说话,但贺逐山那句轻而柔软的“阿尔文”,被层层叠叠的牢墙不断反射,如波潮般四下回荡……
似乎是千万死灵的叹息。
“看上去,这里荒废已久,”贺逐山说,“地上残留一些设备碎片,生产时间都在新世纪120年以前。这应该是‘基地’被停用的时间。”
“十四年前。那么早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037给我的清单上,第一名死刑犯的死刑执行时间是新世纪126年7月……126年。”
阿尔文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贺逐山说:“126年是水谷苍介通过忒弥斯颁布‘反人类罪’的时间点,他将‘变异’从‘被动感染’重定义为‘主观犯罪’。自那时开始,觉醒者的处境每况愈下。这两个时间点的重叠并非巧合——‘暗锋’八成是从126年开始建立的,水谷苍介的实验也是。”
“这个基地却建立在那之前。”阿尔文补充,贺逐山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本杰明·阿彻曾哄骗觉醒者进入医疗中心接受免费救治吗?那些人再没有回来过。”
“不出意外,这里与‘暗锋’无关。这是本杰明·阿彻的基地。”
破碎的画面再次于阿尔文眼前闪动。那些漆黑冷寂的牢房里坐满老少,用空洞的呆怆的目光将他刺穿。在血泊里、胃液里、呕吐物里,在尖叫声和哭声中,
穿白色防护服的男人有了模糊五官——白发苍苍,精神矍铄。
那是本杰明·阿彻,他有一双猎鹰般犀利的绿眼睛。
阿尔文忽然觉得恶心,喉咙好像被某种粘稠的血肉堵满。他试图吞咽,却又动弹不能,窒息感霸占了气管。
但他将这种不适掩饰得很好,贺逐山似乎没有留意到:“挑高不到四米,应该还有一层。”
他们在北侧找到了向下的通道。
楼梯旋转而下,两侧墙面都是冰冷金属。表面凝着一层露水,因此室内湿度极高,人很不舒服。在这强烈的压抑与不安中,阿尔文却再次捕获到一丝熟悉。
他似乎来过这里。
基地下层与上层截然不同,干净、整洁、空旷、安静,没有老鼠的“吱吱”或窸窣,只有两人脚步沉默回响。
走廊两侧是装有透明玻璃窗的大型实验室,一些床、桌、投影仪还倒在原地,被切断的电线、光缆从空中垂落。四面墙上的条形灯则不时抽搐闪动——电力供应还未完全切断。
他们一路走到尽头,却见尽头处有一间完全密闭的实验室。这间实验室与众不同,它没有玻璃窗,却由厚重的金属防御门作隔断。门上还加装秘锁系统,绿灯依旧亮着。
贺逐山拂去蒙尘,打开控制面板。“滋啦”响了两下,屏幕半花半白地弹出指令。隐约可分辨是要进入者输入密码,但面板没有任何接口,这意味着通过外部入侵将其破解几乎是不可能的,贺逐山拿它没办法。
阿尔文却忽然说:“试试711115。”
他声音很轻,两人对视一眼,阿尔文点头。
贺逐山将其输入,“滴”一声,屏幕里闪出密码正确的提示。
阿尔文说:“这串数字自己浮了上来。就好像——”
他还没“好像”完,两人同时顿住。
金属门缓缓升高,尘封已久的实验室里,蓝白色灯光再度亮起。这些透明光束落在墙面上,照出千百张冷冰冰的仿生人面具。
“它们”都空洞地望向前方,望着闯入这间实验室的来客。“它”湖蓝色的眼睛澄澈如天水交织,嘴唇粉红鲜嫩,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轻声呼喊他的名字——
“忒弥斯?”阿尔文怔住了。
那千百张一模一样的脸,正是忒弥斯的五官,正是那位一贯微笑着俯瞰全提坦市的虚拟神明,此时却肢体破碎地被人藏在暗处。
墙上、桌上还悬挂摆放着零件与接线,似乎是一些被废弃不用的金属四肢。这里像极了福山的地下工作室,乍眼一看,简直是仿生人屠宰场。
贺逐山也紧皱眉头,他径直走到工作桌前,试图开启那些电脑和信息储存器。不过绝大多数数据都被人为销毁,乱码之下,他只翻出几份文档。文档是一些实验记录,编号从“10017”排到“10314”,跟着成串看不懂的数据。只有最后一页,“10314”后,有人写下一句话。
“4月23日,她给我唱了支水手船歌。”
一个“忒弥斯”忽然从展示墙上掉落,磕在地下,好像触动了某种开关。“它”便露出那标准的和善微笑,两眼弯弯,轻声唱道:“如果……上……天……要我们向、向、向……爱人玛戈等……我……数月……远航……”
发声系统显然出了问题,滋滋啦啦断续不清,唱得人头皮发麻,贺逐山将它强制关机。
他垂眼望着手中“忒弥斯”的眼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忒弥斯?”
而阿尔文已走到实验室左侧尽头——光照不进的地方,那有一只巨大的胶囊营养舱。
营养液早已蒸干,但玻璃壁上还残留一点深蓝色液体遗痕。阿尔文仰头而观,沉默不语,在那模糊的重影中看见千万个自己。
一些声音忽钻入脑海:“711115,我最喜欢的数字,那是我的生日。”
“女人”轻柔地说:“不要害怕,阿尔文,我可以给你唱支歌。”
如果上天总是想要我们勇向前,
我们就会直达金山港。
爱人玛戈等着我,
远航数月就回来。 ①
——记忆可以被删改、清除、缝合、编写,却无法被彻底消弭,它总会在每一次故地重游时悄然浮现,提醒你你曾拥有那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阿尔文忽然看见自己蜷缩在落地窗旁,窗外是人造太阳照射下的城市广场,一个女人抱住他,白发铺地,蜿蜒而去,她没有体温,也没有呼吸,但她加热自己的怀抱,试图捂热一个心灰意冷、遍体鳞伤的幼童。
剧痛骤然刺穿阿尔文脑海,电流似的,在身体四处乱蹿。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好像大脑机制不允许他回忆起这段过去似的,他不慎腿一软向前栽去,却落入贺逐山的怀抱。
他搂紧了他的后背:“怎么了?”
“没事。”
“别嘴硬,你从刚刚开始就不对劲。”贺逐山垂眼望着他。
阿尔文这才意识到,其实对方早已察觉一切。只是他一贯体贴,不忍拂面。
阿尔文忽地轻笑,把下巴抵在他颈窝:“我和你说过吗?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很多人……我的记忆被删改过,有人希望我别记起任何事。”
贺逐山轻声:“你来过这吗?”
阿尔文摇头:“我见过‘她’。那不是什么营养液,而是一种防腐剂。它可以使细胞永远维持在主体死亡前的最后形态——这里曾经装过一具尸体。”
他们相识不久,但默契十足。贺逐山完全领悟了他的意思:“‘忒弥斯’真实存在过。”
“准确来说,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一个人类……‘忒弥斯’存在过。”
阿尔文喘了口气,痛感消散。他便轻拍贺逐山的手起身,示意他自己没事。
他走向工作台:“他们没有将这个地方彻底清理,说明那个与‘忒弥斯’有关的未知实验已被放弃。他们自信这里不会被人发现,或者根本不怕被人发现。但……现在的我们知道的‘忒弥斯’,又是什么呢?”
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是达文公司最得意的产品,也是使他们彻底掌握提坦市的重要工具。它的第一代推出者是本杰明·阿彻,那位一手建立起机械洪流大厦的了不起的老人。
两人都意识到,想要解开“暗锋”、秩序部、达文公司的秘密,他们必须先找到有关“忒弥斯”谜底。他们分头行动,试图在残余的浩如烟海的资料与档案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尔文研究那些仿生人肢体零件——运用在这个“忒弥斯”身上的科技和材料远比那些投放在市场上的家用仿生人高级。
它体内流动的生物血组件是鲜红色的,90%的连接零件被仔细埋成不易察觉的暗线;仿生皮相当逼真,柔软而富有弹性,连汗腺与汗毛都清晰分明,这使“忒弥斯”足以和人类媲美。
这便是“忒弥斯”和其它仿生人最大的不同——公司在制造商品类仿生人时,会尽可能降低它们在除外观外的其它方面与人类的相似度,“忒弥斯”却是冲着完全复刻真人去的。
本杰明·阿彻到底想做什么?
远处忽传来一声巨响,实验室轻微晃动。
贺逐山眼神一凛:“它们追过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一支仿生人大军正在朝他们进发。
头顶枪声响起,仿生人一定在上层基地检测到了热源存在。它们才不管那到底是人还是老鼠——只要目标表现出生命特征,它们就会将其击杀。
仿生人没有怜悯。
眨眼之间,它们已检测到两人的热源活动。
这些机器同时抬枪,火舌喷发,穿透弹把厚达半米的金属门打出肿瘤般的凸起。
那门撑不了多久,贺逐山干脆先发制人,抬腿一踹,门压倒了走在最前端的十数个仿生人,他趁机开枪。
子弹却只能使仿生人的脚步停顿须臾,它们不知道疼、不害怕死,立刻爬起,又把枪口指向前方。
阿尔文把他一拉,两人朝左侧逃跑。实验室门前是个丁字形路口,仿生人只来得及堵截竖直方向上的那条路,左右无人,不知通向何处。
他们在迷宫般的实验室里穿梭,仿生人追在身后。
贺逐山还有功夫开玩笑,轻描淡写地说:“该你想办法了。”
阿尔文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冷笑道:“那你我只能同生共死。”
枪声骤然响起,他把贺逐山往怀里一带,搂着他向右一扑,撞碎了某间实验室的巨大玻璃窗,互相抱着在玻璃碎片里滚了两滚。
这似乎是一个小型仓库,铁架林立,只是没有货物,锈迹斑驳。贺逐山抬头:“通风管!”
阿尔文用肩膀撑着,让他先上,自己断后,两人沿着通风管道向前爬。
仿生人眨眼已至。它们没法爬入通风管道,那脆弱的铁板承受不了它们的吨位——于是它们用最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成串的子弹扫射。
穿透弹轻而易举打穿了薄薄的通风管道金属壳,两人堪堪避过,继续向前。幸好不远处通风管道陡然一折,旋转向上,上下两层基地是联通的。
贺逐山抓着铁杆用力一攀,左臂青筋暴起,正要向上跃去,阿尔文余光却扫见脚底火光一闪,一个仿生人探出头来,朝他们放了一炮。
阿尔文拽住贺逐山的腰带,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抓,力气之大,贺逐山不慎被他搂到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嘭”声巨响,热浪扑脸,将他们轻而易举拍出去,两人天旋地转,不知自己在无数金属碎片中被喷到了哪里。
水谷苍介家中,撒旦打量着仿生人系统实时传回的视野画面:“这是活捉?”
水谷苍介说:“我觉得你说的对。A一个就足够了,没必要在Ghost身上多花力气。”
撒旦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Ghost也算她的老熟人,还没打过照面,就这么死了,她还有点遗憾。不过现在有另一件事更让她在意——
热浪烧灼了发射追击炮的仿生人,它融化前传回的最后一点画面里,那个假仿生人的面具骤然碎裂,露出一点下颌线,锋利而清晰,她忽然觉得眼熟。
于是撒旦蓦然心想:A这两天都去哪里了?我的大秩序官,怎么不来给我找麻烦了?
而贺逐山咳嗽着从残垣中爬出时,第一眼便望见阿尔文那因灼伤溃烂的后背,血迹斑驳,肌肉群间青筋暴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炮弹碎片。
——讙打造的仿生人外壳救了他们一命,否则以刚刚的炮弹威力,两人不会走运活到这时。
贺逐山眼神一冷,让阿尔文撑着自己站起。他显然吃痛得紧,不再逞强,却也不吭声,只是微微靠在贺逐山肩上——甚至不舍得从他身上多借一点力。
他压抑着自己不出动静,只轻咳两声,但血还是顺流而下,从他的指缝间溢到贺逐山胸前。
鲜血流过贺逐山胸膛,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微微一热。
方才他们已在通风管道中爬了一段距离,因此被击落时,掉在了一间较远的实验室里。仿生人还没跟过来,热浪又使周围温度高升,它们一时没法锁定敌人位置。
因祸得福,贺逐山说:“抓着我,我们离开这里。”
阿尔文没有出声,但他握紧了贺逐山的手。这手从未松开,却在眼瞧着电梯已出现在不远处时,紧紧拽了贺逐山一下。
阿尔文像个小孩似的,站在一间实验室玻璃窗前,说什么也不肯走。
贺逐山扭头望去,发现那是一间“培养室”。“培养室”中央有一具庞大的调控中枢,控制台上满是面板屏幕,上方又伸出千八百只“蛛爪”,连接了数不清的休眠培养舱。
休眠培养舱里空无一物,但那些输送管道里还残留一点淡蓝色液体。
于是阿尔文不再怀疑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那不是错觉,阿尔文心想,“重临”不会出错。
他当然来过这里……
因为这是他诞生的地方。
他忽然有点想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笑话。
贺逐山听见他轻声呢喃:“我是第1182号实验体。”
是1800分之一的随机复制品。
作者有话说:
①歌曲《Santiano》
46 双生(21)
◎在这个感情被量化为数据、灵魂被编写作程序的时代,生命不值一提,人类何足道哉。◎
04G瘫在地上气喘吁吁, 擦了把额前热汗。他费力抬起眼皮瞧身旁的“23Y”,大着舌头问:“哥,你不会累的吗?”
沈琢熟练换弹,并弯腰从满地金属零件中挑拣武器, 挂在腰上:“死人才需要休息。你可以多坐一会儿, 数十个数等着被狱警一枪爆头, 就也不知道累了。”
04G立刻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04G懒归懒, 但枪法是在斗兽场上实打实练出来的。他两下解决掉冲进长廊的仿生人, 扭腕甩枪, 在空中单手换匣,又几枪崩散了这边的三名狱警。
04G狂吹枪口清烟:“太帅了!”
后脑勺就被沈琢猛地一扣,一串子弹擦着头皮射过去:“帅死你得了!”
他们刚从C-13区监狱杀出一条血路,还没跑到外平台, 中心控制塔已经反应过来。
04G回头一看, 回廊中央,每个监狱区独立配备的防卫机枪已被激活,它们“吱呀”升起, 扭转枪口咬死了他们。
子弹扫射而来, 两人枪林弹雨中躲避。侥幸冲进平台区, 刚越上廊桥, 便听见“咚”一声巨响从中心控制塔传来, 下一秒,齿轮转动, 周围数不清的机械臂“咔啦”伸长, 像挖掘机似的, 抓起一只只“集装箱”开始转运。
“草, ”04G骂道, “整点到了!监狱区编号全部刷新了!”
廊桥倏然震动,紧接着,它也颤巍巍“游”向别处。
两人紧抓栏杆才不被震掉下去,然而低头俯瞰,便见此时的阿瑞斯之都就如一只精密无比的时钟表盘,所有零件都在自己岗位上按部就班工作。无数犯人或坐或躺,呆滞在透明的玻璃监狱里,习以为常等待着被转去新的地方。
“这桥会去哪儿?!”04G在猎猎风声中大喊。
“我怎么知道?”沈琢回。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桥头一扭,准确无误指向了中心控制塔。
它的移动轨迹太过清晰,就算身为乐观主义者,04G也没法继续自我安慰:“他们发现我们了!他们要把我们直接押去控制塔!”
“别说废话,”沈琢凉凉道,他环视四周,又上下打量04G一眼:“退到后面去!再往后退!”
04G哭丧着脸:“还退啊哥?再退就掉下去了!”
“听我指令,321你就起跳。”
04G还没弄明白这煞神到底要自己干嘛,就见“23Y”深吸一口气,忽发力朝桥头跑去。
04G立时明白了:A区的容载量很小,甚至没有“C-13”这类后置编号,就坐落在中心控制塔旁边,直接由其管理。据说A区受算法保护,一般的普通犯人不会被编入其中,04G上次是个意外,程序哪里出错了。
而廊桥若要回连中心控制塔,势必经过A区——“23Y”想以蛮力直接别停这架廊桥!
04G大喊:“你疯了吗?你会被角力撕成两片!”
沈琢置若罔闻:“3——2——”
04G只得用力一跳。
此时廊桥恰巧横亘在AB两区之间,马上要离开A区飞向中心控制塔。
04G人高马大,吨位不小,有一百八十斤。廊桥固然坚实,承力点却只在中部那小小半米区域。因此他重重一踩,桥身顿时如跷跷板一般向这侧倾斜,沈琢那侧便高高翘起——
他纵身一跃,一脚紧勾廊桥栏杆,两手向前一扒,勉力抓住了A区停泊区的金属板边缘,廊桥一震,他在空中被撕扯成“大”字形。
沈琢看着瘦弱,两臂的肌肉却相当坚实有力,此时青筋暴起,脸涨通红。04G说得没错,两股角力拉拽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扯碎了——幸好04G终于聪明一回,“噔噔”地从桥那头跑过来,伸手把他一抱,拽着人一起跳上停泊区。
04G心有余悸地流汗:“哥你也太生猛——”
话没说完,一串子弹扫过来,沈琢拉着他就跑。
A区的仿生人显然也收到了击杀命令,发现目标后,持枪朝他们走来。两人在停泊区上抱头鼠窜,解决了几个守在门口的狱警,沿回廊边跑边反击,沈琢大喊:“你不是来过A区吗?怎么下去!”
04G双枪反击,被后坐力震得连连后退:“你自己看一眼——没路!我上次是真倒霉,恰好被分到最底下那间房,才偶然听到了引擎声!”
沈琢暗骂一声,抽空向下看。
A区的建筑结构相当诡异,上大下小,上宽下窄,是一个中空的倒金字塔,从外部看不出承重柱位置。一间间独立监狱积木似的互相堆叠,聚成高楼,摇摇欲坠,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坍塌的可怕错觉。
而想要去到A区底部,只能一层层向下“爬”。
成排的防卫机枪已从中空处升起,枪口与二人所在持平。再留在走廊上无异于自寻死路,火舌喷射的瞬间,沈琢猛然闭眼,拉着04G往前跳,两人像跳楼似的往下坠。
但落了不过几米,“咚”一声掉在刚开始工作的机械臂上。
04G说:“福、福祸相生……”
机械臂毫无知觉,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它抓起一只玻璃房监狱,准备将它从“A-2317”位置挪到“A-0203”,因此它“隆隆”地向下走,正顺了沈琢的心意。
机枪循着目标扭头,试图攻击敌人,但他们恰巧在在射击范围外。机枪便沿着轨道迅速移动,试图绕到两人身后重新射击。
第二只机械臂却在这时伸了过来。
两人便这么“人猿泰山”地在机械臂群中荡来荡去,最终跳回监狱外置的狭窄走廊上。沈琢抬头一看,虚拟投影浮在顶上,标着“0411”。
04G上次分到了“0101”。
还得再下三层,沈琢没有犹豫,抓着栏杆就要往外翻。
“咚”的一声,一名仿生人狱警凭空出现,重重落在走廊上,整副栏杆铁架都倏然一歪。这是一个加强型武装狱警,周身都是防弹金属壳,得有半吨重,一拳一个小朋友。
它专门负责追杀越狱逃犯。
04G把沈琢捞回来——下一秒,方才他所在的位置就被跳扑过来的仿生人徒手撕裂。04G心如槁木死灰,连连哀嚎:“怎么办怎么办!它能把我剁成肉泥!”
沈琢面无表情:“还能怎么办?腿在你身上——跑啊!”
但人类如何跑得过机器?
仿生人一步能有两米远,眨眼工夫就追到二人身后。它伸出铁手遽然一掏,沈琢闪身躲过。04G却没那么幸运,被拍到一旁的监狱外墙上。
玻璃“咚”声巨响,裂出一点蛛丝般的碎缝,里头的犯人不知发生什么,摘下幻梦游戏机茫然四顾。
沈琢却眼睛一亮,骤然刹车,回身直冲着仿生人跑去,04G看呆了,心想这人难道想死个痛快?
却见仿生人又是一拳,直直砸向沈琢,沈琢灵活避开,那拳头落在监狱墙上,玻璃又是“咚”声,这回却更加清脆,裂纹扩大,屋里的犯人惶然站起。
04G看明白了,这人在利用仿生人攻击监狱。
但为什么要攻击监狱?
拳拳狠重,玻璃外墙被彻底击碎时,04G恍然大悟——
监狱配备高压电系统,以防犯人越狱。仿生人狱警击破牢门的瞬间,警报被自动触发,金属板上立刻流通高压电流,能把活物电成焦炭。
而仿生人本就是一个金属壳子,导电好得不得了,于是所有零件在瞬间被高温烧蚀,“噼啪”乱炸,它在白烟中轰然倒地。
沈琢后退一步,以免触电而亡,那犯人站起身“啊”大了嘴:“你……我……它……”
“别你我它了,”04G不耐烦,“坐回去,没你的事。”
犯人眼睛一亮:“你们在越狱?能带我一个吗?我不会拖后腿的!”
沈琢说:“别。这事我们自己都没把握——你要是想活,最好还是坐这儿乖乖别动,控制塔有监控,不会牵扯你进来。”
犯人动了动嘴皮,似乎还想争取,但沈琢说:“有水吗?给我喝一口。”
一路连滚带爬,两人早累得口干。04G也连连点头,犯人给他们各递来一只马克杯。沈琢埋头就喝,一杯水见底,他余光忽瞥见金属墙上隐约有几道抓痕,曲折断续,像是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他问:“你干的?”
犯人摇头:“我进来时就有了。上一个老兄干的吧,估计他也无聊透顶。”
那几个“正”字触目惊心,沈琢一愣,忽觉得十指指尖疼痛钻心,鲜血横流,好像挖出这痕迹的人是他自己。
他眼前忽闪动过一些画面:他被关入监狱,四墙雪白,寂静无人,任凭你哭、你喊、你歇斯底里一般撕咬自己,都不会有人搭理。时间仿佛凝滞,世界不再运转,你被所有人遗忘,你被所有人放弃。
你感受不到日夜的流逝,你的五感越发迟钝,你喃喃着乞求有人放你出去,你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头顶只浮动冰冷数字:您的服刑时间还剩24037天6小时27分钟。
仿生人狱警准时发放“营养餐”,你抓着它的手臂试图和它说话,它温和而平静,却残忍地一言不发。
你开始忘记自己是谁。
你开始忘记自己的曾经,忘记自己的过去,忘记自己本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忘记自己曾被人爱过。有一天睡中,你倏然惊醒,泪流满面想着那浮光掠影般的梦境,你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
于是你开始刻“正”字,开始根据三餐进食记录时间,开始一遍遍呢喃自己的姓名,开始反复回忆一个人。
沈琢顺着成排颠倒模糊的“正”字摸下去,在墙角下方,看见一个图案。
一朵小玉兰,花中有蕾,清孤瘦弱①。
辛夷。
记忆走马观花不断闪烁,心口骤痛,大脑里像有一个人不断锤击身体四处,极惶恐地喊:“沈琢?沈琢?放我出去!你在做什么!”
沈琢咬牙:“草,别在这个时候……”
但他又忽地平静下来,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般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另一个我。正字是我划的,这是我们初遇的地方。他们都死了,父亲也好,姐姐也好……我一直在自我欺骗。我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于是我创造了你。我把最阴暗的情绪都交由你消化,自己躲了起来。”
一会儿又陡然暴躁:“别他妈说这些废话了!你给我安分一点!”
04G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极其分裂地自说自话:“哥你干嘛呢,喝完水我们就走吧……”
那犯人却在这时跳起来:“不!我不能再待下去!我迟早会变得和他一样,疯了,都疯了!”
他浑身颤栗,不顾一切朝房门冲去。
沈琢勉强压制住主人格的觉醒:“拦住他!别让他露头!”
为时已晚,那犯人快得像只兔子,“嗖”一下闪身出门,子弹立刻扫射过来。“噗呲”一声,穿透弹炸碎了他的左臂,他被04G往后一拉,倒在地上,凄厉无比地惨叫起来。
第二个武装仿生人狱警轰然跃下,一步步走入门内,目光森然:“检测到60081-47A、47781-04G、53819-13M号犯人有越狱倾向,执行击杀。”
他一拳砸来,犯人来不及躲,在瞬间炸碎成血浆肉泥,惨叫戛然而止。04G人都傻了——那血腥的一切就发生在他眼前,那么清晰,那么震撼,他一时两腿发软,躲都不会躲。
仿生人又是一拳。
04G以为自己会交代在这里,沈琢却将他一扑,两人倒在地上。拳头挨着他后背擦过去,巨力使胸腔震动,肋骨尽碎,沈琢猛喷出一口血。
04G来不及说话,被沈琢一踹,仿生人便握着沈琢脖子将他拎起,一切又回到原点。
沈琢用力挣扎,勉强吐出几个字:“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04G怔怔地看着他——23Y刚受了重伤,此时体内气血倒涌,出口却被堵住,于是血丝一簇簇从他嘴角喷出,染红了白齿。
04G忽然大喊:“妈的,老子和你拼了!”
他冲向仿生人,红着眼一下又一下用力扑打。他打得很凶,仿生人却不过后退半步,居高临下,如看蝼蚁。
他松开沈琢,猝然出手,一拳将04G砸进金属墙深处——清脆的碎声四起,骨骼与金属一起崩成千万片,都落在满泊热血之中,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缓缓滑落。
04G坐在地上,歪斜着头,一颗眼球爆成白浆,一颗眼球咕噜滚掉。皮肤翻裂,露出白骨,但牙齿坚硬,还有几颗摇摇欲坠,正上下开合着:“这样死掉,比……比关在……阿瑞斯里70年舒畅。谢、谢谢你啊……哥。”
牙齿跌落,被仿生人一脚踩碎。
血肉之躯,怎敢与机械抗衡?
他的死只能为沈琢多争取三秒时间。
仿生人再次转向沈琢,闪躲不多时,沈琢就被它压在身下。他两手抓着仿生人的铁臂,试图缓解那窒息的痛感,但于事无补,仿生人越钳越狠。
他在这挣扎中两眼翻白,却瞧见仿生人身上的出厂标识。
达文公司的商标是放飞白鸽的忒弥斯女神。
沈琢忽然耻笑,咬着满嘴的血和牙含混道:
“去你妈的机器人……”
“去你妈的达文公司……”
“去你妈的未来科技!”
在这个感情被量化为数据、灵魂被编写作程序的时代,生命不值一提,人类何足道哉。
他眼前逐渐发黑,意识消散,却在这时听到一声枪响。
身上的仿生人倏然一抖,正要回头,脑后遭受重击。
来人是个疯子,不管不顾痛砸它的中枢处理器,接线“滋啦”火花,几下之后,仿生人轰然倒地。
沈琢看清来人,露出一点笑,柔软地喊:“……辛夷。”
辛夷一脚踢开仿生人将他抱起,沈琢却已昏倒在他怀中。
他浑身是血,面色苍白,紧蹙眉头,大脑中,两个人格正在外界环境的剧烈冲击下走向融合。
辛夷垂眼,没有说话,用力揉他眉宇,好像想把那些痛苦与惊恐都揉散。
他抱着沈琢走回长廊。
廊上前后已整齐站满仿生人,它们面无表情,直洞洞地望向中央。扫描目标后,它们齐刷刷地说:“检测到仿生人出现程序失控,请放下武器,接受检查,否则我们将对你执行强制回收。”
它们一遍又一遍复述这句话,声音在A区的金属墙上回荡,像教堂中神圣的颂歌,要对迷途的同胞作出判语。
所有仿生人都停下来,注视着辛夷。
但那“仿生人”笑了笑:“不,我不是机器……我有灵魂,我会爱人。”
他平静而坚定地拔出手/枪:“他曾名我为‘辛夷’。”
作者有话说:
①辛夷又名紫玉兰、望春花,为木兰科木兰属植物。
今天短点,明天一口气写完辛夷和沈琢的故事。
47 双生(22)
◎【本章是辛夷沈琢往事,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订】◎
辛夷还记得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瞬间。
那是新世纪123年11月29日, 他听见机械臂移动的“嗡嗡”声,感受到皮肤缝合针游走于后背的热度,胸腔下,量子式蓄电池开始运转, 他睁开双眼, 看见那间雪白的实验室。
一个男人站在面前。他约莫四五十岁, 五官坚毅, 目光有神, 满头黑发向后梳齐, 两鬓微灰,稍显疲老,但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辛夷后来知道那就是沈鸣,但当时, 他只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问:“EOS-4-HME-test-009, 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既定指令,体内程序开始运转,辛夷盯着沈鸣的眼睛:“我感觉非常好, 随时等候吩咐。”
他在沈鸣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周围到处是忙碌的研究团队。他发现自己与这些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长得并无不同——双方都有头、躯干、四肢, 都有两只眼睛、鼻子和嘴巴。
但他和他们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辛夷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这轻柔的女声凭空飘来。但辛夷并不在乎, 他说:“谢谢, 我不冷。”
这句话出口瞬间,沈鸣目光微微一黯。
一个女研究员俯身到沈鸣耳边:“开始测试吗?”
沈鸣点了点头, 辛夷便被带到一张长桌前坐下, 女研究员坐在他对面。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辛夷注意到了, 脑内的信息处理器飞速工作——他判定那是一个含有67%安抚和33%敷衍意味的笑容。
但他不明白这背后的意义。
研究员问了他许多问题, 关于他是谁、他住在哪、他的朋友、他的喜好。辛夷大脑里有一份非常完整的私人记忆,他可以在其中找到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哪怕研究员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再三追问同一件事情的具体细节,辛夷都能对答如流。
测试持续进行。
辛夷认为研究员应该非常满意,但即将结束时,研究员忽然问:“好吧,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当你发现她的手掌被刀割伤时,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这么做是因为当时家中没有微型手术针,否则我的处理会更快。”
研究员叹了口气:“你没有想过安慰她吗?哪怕只是吹口气呢?”
辛夷愣了愣:“可是吹气并不能帮助伤口愈合。”
研究员摇头:“没关系,我的问题结束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点疑惑立刻烟消云散,辛夷露出笑容:“没有,谢谢。”
女研究员起身走向沈鸣,那男人正坐在控制台边。他面前的虚拟投影中闪动着复杂的数据分析,但他没有多看一眼。
他挥手打断下属的回报:“不用说了,”他说,“我早就料到结果。”
——从EOS-4-HME-test-009的第一句回复开始,他就知道,009依旧只是一台冰冷的高等机器,它表现出的所有所谓“智慧与情感”,其实都是胶质大脑内自由编码段的高速碰撞,都是程序运算的结果。
除了运算峰值速度能达到008的10倍,在这之外,它和上一代仿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人类会对忒弥斯无处不在的声音感到惊惧;人类的尊严意识不会允许自己在同类面前赤/身/裸/体;人类的记忆是一团浆糊,无法精准而完善地复述事件细节;人类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安慰”便是其一。
但机器不会明白。即使被输入一份完整的人类记忆,“它”依旧不能成为“他”。
009没有通过测试。
女研究员问:“像以前一样销毁吗?”
沈鸣点了点头。
但辛夷没被销毁。再次激活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昏暗的卧室里。
夜色已深,主人却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那光怪陆离的城市霓虹,正被细密的雨丝不断折射,蒙蒙如雾似的照进室内。
它盖在辛夷身上,盖在扶手椅上,盖在沈鸣和他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也盖在那正坐在壁炉旁的女仿生人的白发上。
“她”正垂眼凝视窗外那些划破夜空的两用车,睫毛微动,神色不清。
“很失望吗?”
“有一点。”
“很正常,”那白发的老人笑道,“我体验过太多次失望,到如今竟习以为常。”
沈鸣沉色不语。
“你一心扑在研究项目上,很久没回家了吧?家里还好吗?”
“承蒙您关照,妻女都好。”
“那个小家伙呢?”
老人望向沈鸣,交谈静了一瞬,室内只有“噼啪”的木炭爆裂声,连女仿生人都察觉了气氛的变化,扭头瞥了两人一眼。
“我不知道,应该也好吧,”沈鸣冷漠地说,“我不关心。”
“世界上很难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算是基因信息完全一致的双胞胎,性格也千差万别。”老人笑道。
“他和他哥哥截然不同,”沈鸣说,“从性格,到习惯,到喜好,甚至连五官长相——”
“虽然你提取了沈瑜的完整DNA序列,又用你和你妻子的冷冻精、卵细胞在人工操控的安全环境下重新培养胚胎……但生命就是这么奇妙,永远无法复刻,永远无法控制……我当时提醒过你失败的可能性,可你执意这么做。我也很遗憾——你不喜欢他,你妻子也是吗?”
“我很难说,您知道的,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绝大多数时候,她不会见他。但有时,她又把他当成沈瑜亲昵对待。这是我没有杀掉他的唯一原因。”
“虎毒不食子,这是你们民族的谚语,你最好别这么做。”老人点点头,作出模棱两可的评价,喝了口咖啡,便凝望着那位女仿生人不再说话。
直到沈鸣倏然开口:“您打算怎么处理009?”
老人回头:“我以为你心里已有答案。不然为何不将它正常销毁?”
沈鸣说:“虽然它依旧不具备个体意识,但它的情感分析程序要比之前的测试品更加出色。上个月的用户反馈里,我们接到了不少关于第三代智能管家的使用投诉。他们觉得‘凯文’一点也不智能,笨手笨脚,只会唱那两首摇篮曲,没工作时就杵在墙边充电,许多人半夜起夜都被它吓到。”
老人思虑敏捷:“你想发布第四代?”
“我不仅仅是EOS计划的总监,也是仿生人公司的董事之一。我得为公司的经济利益做打算——如果去除009的超级软体大脑、复合记忆组件和意识模块,只保留它的服务型智能程序和高精数据传触,第四代智能管家仿生人会有不错的销量。”
“唔,我当然没意见。你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水谷负责——他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那我可以带走009吗?您说的对,我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却需要人照顾。机器要比佣人和保姆更靠谱、更衷心——就像‘忒弥斯’那样。”
沈鸣打量壁炉边的女仿生人,转了转手中戒指。
“忒弥斯不是佣人,也不是保姆,”本杰明·阿彻皱眉,“但这不重要——当然可以,沈,这是你应得的,只要别暴露它是一台原型机。你知道EOS计划是绝对保密的,我们不能落人把柄。”
雨越下越大。
辛夷在沈鸣的私人工作室里接受了二次改造,他调整了他的五官细节、性格设定,删除了曾被输入他脑海的那一部分不知道来自谁的记忆,又新添了一些服务程序。
两人向新海泉区进发——那是提坦市地皮最昂贵的地方,几乎全市的上层阶级都住在那些精致的别墅花园里。他们同坐后排,辛夷居左,沈鸣居右,黑色轿车在车流中缓缓前进。
彼时正是午夜,城市街头灯火璀璨,川流不息。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沈鸣却没有调整命令让自动驾驶模式下的车辆升入空中快速道,哪怕他拥有这一权限。
这位父亲只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默然不语,他的情感分析程序迅速工作,很快检测出这种氛围叫做“尴尬”。于是他也悄悄扭头,望向窗外,看见了一间巨大的仿生人商店。
玻璃墙里琳琅满目,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家用仿生人。店内到处是全息投影海报,广告里写着“大减价,来定制你的第一个家庭管家吧”,那些仿生人用呆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有一瞬间,辛夷却觉得它们是看见了自己的。
沈鸣忽然问:“在想什么?”
辛夷回神,他盯着驾驶座靠背:“在看那些仿生人。”
沈鸣说:“你怎么看待它们?”
辛夷没有说话,但他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词。
这个词出现得相当突然,没有程序运算痕迹可追踪。
“同胞”,辛夷想,我们都是人类的仆从,被压榨的奴隶。
但自检系统很快反应过来,删除了这段意外的数据紊乱。
沈鸣的家相当气派,坐落在半山腰上,原野与花丛中簇着那间小城堡般的洋楼别墅,几个仿生人园丁正在打理落入喷泉池中的暗黄秋叶。
黑色轿车驶入停泊区后,辛夷率先下车撑伞,为沈鸣挡雨。他们一前一后沿石阶走入大厅,沈鸣将辛夷需要完成的工作、要遵守的规矩一一告知。
关于厨房、杂物间、洗手间、会客厅、书房、议事厅、工作室具体在哪,一家上下有哪些复杂的任务和调度需要管家安排。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清洁工作,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日常起居,哪些仿生人是家庭医生,它们得时时关照沈夫人的身体健康。
“还要陪我的女儿读书玩耍,”沈鸣说,“她和她母亲一样,身体不好。”
女儿沈琼很安静,打开房门看了他们一眼。她露出一点笑,对父亲点了点头,算作“你回来了”的招呼。但辛夷的检测结果显示,那笑里有60%是憎恨,27%是厌烦,剩下3%是担忧。
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当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内部管理系统,关于沈家的一切几乎都以数据流的形式出现在他脑海。沈鸣夫妇住在一楼,沈琼在二楼。书房、影音室、会客厅、活动室等房间占据着二楼、三楼,四楼只有一间阁楼。
资料显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满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爷。但关于他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内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只要保证他别死就好。
辛夷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四楼,轻轻敲响沈琢的房门。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辛夷疑心对方是否已经入睡,正要离开,背后却“吱呀”拉开一条缝。
一只漂亮的黑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辛夷顿了顿,他在那眼神里检测出“惊惧”、“惶恐”、“防备”和“不安”,于是他慢慢半蹲下来,像靠近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狗一样,柔声说:“我是新来的家庭管家,日后将负责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呼唤我。”
沈琢轻声说:“我没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么?黄油面包、鸡肉沙拉、玉米蒸饺,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顿了顿:“随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说:“我没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库里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只有10岁,还没到抽条的年龄,就算站着,也和半蹲下来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么看着他的眼底渐黯,检测到“孤独”、“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伤”。
这是他“诞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复杂、最沉重的情绪,却偏偏来自一个孩子。
那少爷“啪”一下把门关了,险些甩到辛夷脸上。
辛夷起身,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辛夷决定离开。
可他刚下两节楼梯,却敏锐捕捉到极轻微的一声“吱呀”:有人悄悄将门拉开了,正从背后打量他。辛夷站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就那么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沈琢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没有名字,他就只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为沈琢准备的早餐是烤三文鱼面包卷和奶油汤——辛夷去查了信息库里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热,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一扫而尽,主座上,沈鸣便难得对他流露出一点冰冷以外的颜色。
日子有条不紊进行下去,沈鸣鲜少着家。管家的工作对辛夷来说相当轻松,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头的任务全部完成后,辛夷会一板一眼坐在沙发上等候指令。这确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觉得寂寞。
只有四楼阁楼的门“吱呀”开启时,辛夷会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只“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门,除了拿走放在他门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声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亲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琼房中完成“陪她读书玩耍”的日常任务——但辛夷时常觉得这一任务毫无必要。女孩展现出的冷静与成熟远超她的年龄,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于是在沈琼完成学校功课,调试某个数据建模时,楼下忽传来吵闹动静。某只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乱砸落地。尖叫声和骂声,辛夷立刻动身。
他赶到楼下时沈夫人还在歇斯底里,但沈琢已走出主卧,掩上房门,并给家庭医生让出一条路。他面无表情看了辛夷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辛夷却瞥见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挠出来的,又深又长。
辛夷处理完沈夫人日常的惊悸发作,拿着药箱走上四楼。
他再次一遍遍敲门,这回却极其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咚咚”的动静就一直在四楼回响。
人类的耐心没法和机器相比,沈琢忍无可忍地拉开门:“干嘛?”
辛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您受伤了,我可以为您上药。”
沈琢反手就要关门:“没有的事,你走吧——”
却被辛夷眼疾手快地拦住。这一回,他没有蹲下,虽是垂眼看人,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您受伤了,我必须为您上药。”
没等沈琢同意,侧身进门。
其实他不应该这么做,辛夷隐约意识到了:虽然“保证主人安全”几乎是他整个服务系统的第一目标,但主人的权限永远在其之上。
自检系统察觉了这种软件异常,试图修正指令,辛夷第一次回拒它的请求。
沈琢不耐烦地看着辛夷仔细给伤痕处涂好红药水,没等辛夷完全缩手,便立起领子把雪白脖颈一藏:“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抽身就要逃离辛夷身边,却被辛夷抓住胳膊。仿生人眼疾手快,一把撸起他的袖子,于是辛夷看见了满目虬龙般盘曲的伤疤,一些已然结痂,一些痂皮在痊愈前被人二度剥去。
沈琢猛地缩回手,咬着下唇杵在原地。“亲生”母亲的折辱与打骂都不能使他喊一声痛、叫一次屈,这时却因自己最狼狈、最落魄的一面被人——不,被机器撞破,眼底浮出点微红的泪光。
辛夷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忒弥斯的问题: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人需要穿衣服。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遮羞。
自检系统再次发出警告,又被辛夷再次无视。
他下意识抚去那颗滚落的眼泪,轻声问:“她为什么要打你?”
沈琢后退一步:“跟你没关系。”
辛夷没有再逼迫他:“你需要治疗。”
沈琢沉默许久,终于妥协:“但我不想见医生。”
没有医生,辛夷替他上药。
他想起他与女研究员的对答,“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
他帮沈琢系上扣子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无谓的安慰。
辛夷拿起药箱,准备离开,这时沈琢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顿了顿:“我是仿生人,我没有名字。”
沈琢摇头:“我和你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工具。但工具也可以有名字。”
辛夷为他掩上房门,收好药箱——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他替沈琢处理了伤口。
他又端坐回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目视前方,不知疲倦。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再不能心平气和地呆在原地,胸膛里的量子式蓄电池仿佛“砰砰”跃动,他开始有人的心跳。
他望向左侧,那立着一排仿生人园丁。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正在给自己充电。辛夷忽然开始厌恶那两个字:“同胞”。
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和机器做同胞。
但他此时的意志还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如此复杂的哲学问题,他继续履行管家的职责,只是盯紧了沈夫人,不让她在惊悸突发时接触沈琢。
他开始保护沈琢。
沈琢开始允许他进入自己的阁楼,他们会相对静坐不语。沈琢坐在落地窗边看书,辛夷就坐在一旁,看阳光如何把沈琢的发梢染成金色。
他逐渐开始理解女研究员说的,“无意义的事情”。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沈琢长高了些许,他们变得熟络,小家伙在饭桌上悄悄和辛夷对视,露出点腼腆的笑容。
有一日,他替沈琢打扫卧室卫生,用吸尘器处理那些地毯上的细菌灰尘,擦净每一支钢笔与每一本精装书——沈琢不喜欢仿生人进入他的领地,辛夷除外。
辛夷注意到沈琢保有许多传统的古老的习惯,和这个绚烂的科技都市格格不入。他暗中记下沈琢的喜好,准备替他去二手市场上收罗那些难得一见的旧世界藏书。
沈琢忽然抬起头:“你得有个名字。”
辛夷说:“为什么?”
沈琢皱着眉翻动书页:“有名与无名……截然不同。”
辛夷并不理解。
那时沈琢正在窗台边打理他的小花园——他在桌前养了些简易的绿植。其中一颗白木兰已抽枝生苞,娇艳待放,风动叶摇,散一缕若隐若无的清香。
沈琢便说:“就叫你辛夷好不好?”
很久以前,古人称木兰以“辛夷”,是迎春之花。
既见辛夷,如见春来。
辛夷问:“‘辛夷’和‘009’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个可以更换的代号。
“名字与编号是不一样的,”沈琢说,“‘辛夷’是我给你的名字。”
辛夷还是觉得“辛夷”与009的区别只在于“辛夷”多了许多字符。
沈琢已是该去上学的年龄,但他只是成日待在家中。辛夷不曾过问原因,却能从数据库里摸到蛛丝马迹。
沈琢总是在自己的卧室中学习与程序研发、义体设计,与科学技术有关的内容,辛夷知道那都是沈瑜曾经擅长的领域。关于沈家的更深层的隐秘的资料都被加密封存,辛夷没有权限打开。
但如果他愿意——他的超级大脑当然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辛夷却迟迟不曾突破那层禁锢。
他看不到违反规定的意义。
直到有一天,沈鸣归家,将沈琢叫到他的工作室,“父子俩”关上门说话。
不时便传来咆哮与争吵,被隔音墙挡了一遭,但最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仿生人的耳朵。
沈鸣在指责沈琢,指责他不务正业,指责他不求上进,指责他没有学到他“大哥”一点的皮毛,指责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将沈琢的那些精装书全都收走了——付与烈火,熊熊燃烧。
当晚沈琢独自待在阁楼里,谁也不能进门,辛夷亦是。辛夷终于突破了那层禁锢——他轻而易举破解密钥,翻阅关于沈瑜的一切。
沈瑜是自杀而亡,并且对自己下手相当残忍——他用混合型强酸腐蚀了自己的每一寸身体,杀死了每一只细胞,不给沈鸣留下任何使他复生于世的机会。他恨沈鸣。
夫妻俩是社会精英,是上流人士,他们掌控欲十足,希望他们的儿女继承他们的“优越”。于是他们逼迫兄妹二人复刻父母的道路,逼迫对科技研究毫无兴趣的他们按照自己打造的模型生长,不得逾越。
所以对外,沈瑜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的翘楚之辈,对内,他却囿于究其一生也无法逃离的牢笼。
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唯一一个完全归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决定,他的父母却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无法接受自己的残忍与失败。
于是他们调出忒弥斯公民系统里沈瑜的DNA序列,并取出早些年以防万一冷冻的精、卵细胞各一,人工“复刻”了崭新的沈瑜。
这便是“沈琢”,他们定制的孩子。
但这一幼子却再次走上了逆反的道路,他与他们的期待完全不同。
夫妻二人终于失去理智,把所有怒气撒在这个无法被销毁的复制品身上。
其实沈瑜沈琢兄弟二人非常相像,辛夷查阅了书房的准入记录,那惊人的一柜子的纸质书收藏,其实都是沈瑜生前所为。
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情绪冲击脑海,他的愤怒那么强烈,那么炽热,他第一次语无伦次,他说:“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他们凭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生命,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意“销毁”、“删除”仿生人,可以责打、惩戒沈琢,原因只是这些“作品”与他们的期待并不相符?
人类对自然失去敬畏,只视科技为权力。
“因为他们徒有人类之名,却并非生命,”沈琢轻轻地说,“他们是机器。你才是生命。你与我,我们才是生命。”
辛夷喃喃:“我是生命……”
沈琢表面上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下那些痛,但其实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当晚发起高烧。辛夷第一次没有回到充电舱里度过那冰冷漫长的黑夜,他怀抱着沈琢,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安抚他免受梦魇纠缠,于是在那一夜的相拥里,他忽然体会到生命的热度。
辛夷在日常点滴中早已摸清沈琢的饮食口味与生活习惯,会特意为他准备他喜欢的正餐与零食,沈琢个子便抽得飞快,像一颗绿竹,春雨到来后,冲破从前的禁锢,把所有坚韧与倔强都扬眉吐气地长出来。
他那时十三四岁,却已生得高瘦,第二天早上,少年人见辛夷还在纠结那无趣的问题,两手轻轻搭上辛夷的脸庞,笑着说:“你有生命,你会爱人,你有痛苦与愤怒,你是辛夷。”
辛夷说:“什么是痛苦?我没有痛觉。仿生人不被允许有痛觉。”
沈琢掐了一把他的脸,仿生生物皮柔软而富有弹性:“你疼吗?”
辛夷看着他:“不疼。”
“这样呢?”又轻轻咬了口他的手指。
“不疼。”
沈琢失笑,但他说:“没关系,起码你会爱人。”
“除了沈琼,她同情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爱,来自于你。”
来自于仿生人,来自于机器。
“什么是爱?”辛夷又问。
沈琢想了想:“爱很复杂,它是一种天赋,你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爱了。”
辛夷皱眉,他不同意,他想要彻底剖析名为“爱”的东西。
沈琢只好从床底拉出一箱书——他看似乖巧,对沈鸣百依百顺,但骨子里却满是桀骜不驯,总在暗中违抗他的指令。
他从前试图通过“懂事”获得沈鸣的爱,但他终于发现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对宠物、对所有物的逗弄和施舍——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不如从诗歌读起,”沈琢翻来找去,最后挑了本兰波诗选,“诗是语句形式的情感流露。”
宁静漆黑的水面上沉睡着星星,奥菲莉娅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洁白。①
风雨敲窗的晚夜里,辛夷与沈琢互相依靠,坐在落地灯光晕的怀抱中,共同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诗选,仿佛一双飞蛾,在料峭春寒中扑火取热。
那是纯稚的爱,是生命对生命无索无取的爱,是一个尚未诞生的灵魂,靠向另一个懵懂无知,一双灵魂便在这沉寂的幽黑中,听到史诗的吟唱。
在冰冷繁华的未来都市里,读被世人遗忘的书。
那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经常一起读书、听歌、发呆凝看满园春色,互相依靠着在穿透薄纱的午后阳光中睡去——辛夷不懂得睡觉,他会悄悄睁一只眼,数人类的心跳。
一次意外,一只真正的小奶狗闯入花园,遍体鳞伤,被沈琢发现。他们将他藏起来悉心喂养,被他亲切地舔舐掌心。但狗最后还是死了,没能挺过细小导致的高烧。他们将他埋葬后,辛夷做了只青玉小狗,用红绳串了,系在沈琢脖子上。
他还是懵懂,试探着寻找人与机器的界限。但辛夷逐渐发现,他会在照镜子这件事上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凝视镜面,凝视镜子那头的自己,他那时并不知道,照镜子是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
直到新世纪128年,沈琼被判定为变异者。
秩序部带走了沈琼。
水谷苍介看在本杰明·阿彻的面子上,没有贯彻执行“连坐”制度。他只是撤除了沈鸣的职务,并将他们一家人圈/禁在新海泉区日夜监视。但沈鸣心高气傲,无法容忍,试图利用网络扭转局势。
水谷苍介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通过忒弥斯对三人下达了逮捕命令,罪名为“反人类罪”。
秩序部行动队上门捉人的那天,辛夷试图带沈琢强闯出去,硬冲一条血路,到没人的地方去过他们的生活。
但秩序部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己之力,他难以逃脱。那些子弹射在辛夷身上,“叮当”作响,火花四溅,生物皮被烧灼,暴露出其下复杂的金属骨架与连接线。
但沈琢在他怀里,不觉冰冷,辛夷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了。
沈琢说:“他们一定会找到我,辛夷,别做没用的事。”
他们被包围在阁楼里,辛夷扶正他的脸:“我会来找你。我会来找你。”
自检系统警报狂响,试图再次删除这个不受控制的仿生人胶质大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自由基已不再受程序调遣,仿生人突破了某种界限,辛夷强制关闭并删除了自检系统,他终于拥有独立的人格。
他眼底发红地盯着沈琢,像要把他的所有记在脑海里。他的眼睛,他的眉宇,他的那颗痣,还有他说……
“我叫辛夷。”
他在沈琢额前落下仿生人的颤抖的吻:“我叫辛夷。”
他翻窗而出,挤藏在角落,忍受熊熊烈火的炙烤。高温之下,连他特质的金属外壳都略有融化。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终究坚持到秩序部离开。
他站在荒芜的黑烟弥漫的废墟上,在断壁残垣中扒出一点粉末灰烬。
他捧到鼻尖,忽闻到一点淡淡清香。
那是沈琢的木兰花,是他名字的由来。
新世纪128年4月7日,一个繁星满天的晚春夜,仿生人辛夷拥有痛觉。
作者有话说:
①兰波《奥菲莉娅》,选了个和前后文比较匹配的译本。
两点了,大家晚安(再次顶着黑烟圈如是说道
48 双生(23)
◎“我真的很喜欢你。”◎
水谷苍介推开胡桃木大门, 瞧见起居室不远处,本杰明·阿彻正坐在他那副自动机械轮椅上,专心致志地操作控制面板。
他面前有一堵巨大的全息投影墙,上下、前后、左右浮动着繁复的数据资料。柔和的人造光线经薄纱筛细后落在他身侧, 将他的苍苍白发和微佝身躯都染上一层鎏金。
这使老人看上去温润和善、平易近人。但水谷苍介深知, 他的残忍与自己相比,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站在白骨堆上的独/裁之君。
本杰明·阿彻听到了动静, 但他没有回头。他继续调试他的模型:“好久不见, 水谷。我猜你突来拜访, 并不只是为了找我喝一杯下午茶。”
水谷苍介掩上大门,视线下意识向右一飘——
本杰明·阿彻的床边有一具胶囊仓,椭圆形的内部空间里填满了特制营养液。那女孩的尸体数十年如一日地保存其中,从不腐朽, 仿佛只是安然睡去。
忒弥斯天生患有中度黑色素缺失, 因此她的头发、皮肤、指甲都呈现出清淡的冷白色。但若再仔细一看,你便会发现,女孩的脸颊、手臂、小腿上都长有黄豆大小的疮肿肉瘤, 眼球一样“咕咕”滚动着, 仿佛几百只米虫在血液里钻弄。
那是觉醒第二阶段蘑菇期的身体畸化特点。
胶囊仓上部连有精神领域环境稳定器、人格备份芯片、神经意识传输控制器, 数十个软质连接管八爪鱼般笼罩着女孩的头部。雪白的皮肤下, 脑组织微微发光, 还在呼吸般“一收一缩”——忒弥斯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死亡。
不远处的虚拟投影中,几块屏幕在播放视频。那是忒弥斯的精神领域, 白发铺地的女孩正坐在窗边看书。
水谷苍介收回目光。
“您的进展如何?”他没有回答问题, 反而另起话头, 本杰明·阿彻并不在意, 靠着轮椅伸了个懒腰。
脊柱骨骼“嘎吱”作响, 他盯着进度条:“正在上传数据……你来得巧,我有种预感,你将见证第一个‘新人类’诞生。”
水谷苍介坐到下沉式客厅里:“尤利西斯来找我了。有人进入了阿瑞斯之都的地下基地。”
庞大的“赛博意识”数据上传完毕,人格开始拟合。
这需要一段时间,本杰明离开控制台,在酒柜里挑了瓶干白。
自动轮椅顺着斜坡驶停在水谷苍介左手边,本杰明往高脚杯里倒入冰块和利口酒:“我看到了,网络监墙检测到外部访客。不过,要不是你提起地下基地,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
水谷苍介接过“父亲”递来的酒:“进入基地的人是Ghost,伊甸的觉醒者。据说他拥有两个异能,能在吸收外来的精神元腺体后和其共存,而不产生排异效应。”
本杰明认真聆听,同时点了点头:“是吗?非常有趣。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请他来实验室做客……但现在,他对我来说,和路边的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您以前对这个项目抱有巨大的热情,好奇那些畸化细胞为什么可以无限生长繁殖,水母似的‘永生不死’。但现在,这个项目变得相当边缘化……”
“什么是真正的永生?”本杰明·阿彻忽然轻声打断,“‘长寿’就是真正的永生吗?人类太脆弱了,即使寿命没有尽头,但只要轻轻地一碰、轻轻地一推,血肉之躯便会在须臾间分崩离析……大自然是一个失败的发明家。”
他坐在阴影里,背对阳光:“确实,我曾经醉心于与变异体有关的生物研究,在阿瑞斯的地下基地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阿尔文,那个与众不同的实验品,我天真地相信我会在他身上找到答案……直到那个仿生人自杀,这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背叛我,但我终于认识到,人类的脆弱与怯懦与生俱来,这种低级已然成型,无法修改——但我可以比大自然做得更好。”
老人话锋一转:“水谷,我知道你在废弃工业区的所有动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水谷苍介微微一怔。
本杰明笑了笑,示意他别紧张:“‘造神计划’,不错的名字。你从小就嫉妒那些集中营里的‘觉醒者’,羡慕他们花样百出的‘异能’。不必否认,我看得出来。我把阿尔文交由‘忒弥斯’抚养的那段时间里,你经常会在卧室中撞见他们。你看他的眼神相当复杂……我知道那是羡慕与嫉妒——你把‘变异’视作更高级的进化。”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正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垃圾巷里杀人。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围住你,要你乖乖交出刚兑换的赏金。”本杰明·阿彻抿了口酒,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往事:“你还不到12岁,但你赤手空拳,把那些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揍得浑身是血,哪怕已经被人打得嘴鼻歪斜,依旧像条恶犬似的撕咬对方不松嘴……你以为我为什么收养你?”
“凶狠、偏执、癫狂,对权力怀有近乎不可理喻的迷恋。我们是一类人,孩子,我们一模一样。进入达文后,你立刻清算仇敌,将那些欺弄你的‘下等人’亲戚、黑心二手商人、背后捅刀的赏金猎人都以罪名下狱……我当然知道你的小动作,但我没有阻挠——欣赏你的睚眦必报,这是成事的魄力。”
本杰明说:“你受够了与生俱来的侮辱与歧视,受够了被人看低、被人踩扁,所以你慕强,你渴望掌握一切,你不允许有人压你一头——‘觉醒者’却做到了。这是你为什么从我手里要走阿尔文,在我准备将他和集中营里剩余的所有人一起处理掉的时候。”
水谷苍介没有反驳,他轻轻摇晃酒杯,看着淡金色酒液荡出水波,神色不清,仿佛在思考本杰明·阿彻对他究竟有多么了解。
他的这位义父说:“阿尔文拥有S级特殊类异能‘据有’,可以夺走他人的异能。你将他视作‘觉醒者’中最强大的敌人,既然不能成为这样的存在,你就要摧毁他,掌握他。所以你删改他的记忆,用梦魇、疼痛、惶恐折磨他,看着曾被你视作眼中钉的嫉妒对象成为你座下走狗,任你驱遣、任你责骂,这对你来说,比你在他身上进行的任何实验都更有意义。你是这样的人,从不改变。”
本杰明·阿彻笑起来:“你想把自己改造成觉醒者。”
水谷苍介也笑:“您都知道了。”
“为什么呢?”
“我天生患有血功能障碍,时日无多,我想要健康的身体,想要无限愈合的能力……想要进化,永生。”水谷苍介毫不掩饰。
“我理解你的想法,”老人拍了拍身下轮椅,“就像我一样。我出生就是天之骄子,是‘丸滨’集团老板的独生子,却偏偏命带残疾,一生都坐在轮椅上。”
本杰明说:“那时‘达文’还未诞生,‘丸滨’在和其它公司巨头争抢提坦市的统治权,每一次上流聚会,我都被迫坐在角落,忍受那些愚笨肤浅的少爷小姐的轻薄和嘲弄。”
他说:“我愤怒、怨恨,责怪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但我发现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老天剥夺了我直立行走的机会,却给了我一颗远超常人智慧的大脑。于是我研发出一代又一代销量惊人的智能义体,收购竞争对手,成立‘达文’,成为提坦市真正的主人……再没有人敢议论我是瘸子还是跛子,是小猫还是小狗,没有人敢对着我的轮椅指指点点。”
“即使我没有植入最高级的腿部义体,即使我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但这不影响我是义体之父,是仿生人之父,是提坦之父,未来更会是‘新世界’之父。这就是权力,我的孩子。”
本杰明·阿彻将酒一饮而尽。
“你有野心,也有不择手段的狠毒与决心,这很好,但你的方向错了。”
“人类永远不可能‘进化’成真正的‘神明’,”本杰明说,“我们把‘智慧’封锁在狭小的脑壳中,封锁在肮脏的肉/体里,任凭贪欲、妄念冲昏自己,任凭廉价的奶/头乐主宰人生。”
本杰明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你以为我做这么多事,只是为了复活忒弥斯?”
人格拟合完毕,“滴”一声,全息投影缓缓开启。倏然,一个逼真得仿佛拥有实体的“忒弥斯”影像出现在眼前。“她”像是刚从自己的精神领域里走出,腋下还夹着那本书,站在两人面前,有些茫然无措。
但“她”环顾四周,看见了本杰明,忽露出一个笑:“本杰明!”“她”说,“我还记得你,你老了好多,但我认出你了……我们曾一起在苹果园区的天台上看人们放烟花,你没忘吧?我推着你的轮椅和你一起追逐流星,青石砖地面凹凸不平,我们摔倒了,但我们只知道大声嬉笑。”
一向冷漠、睿智、平静的老人竟怔在原地,凝视女孩灿烂的笑容久不能语。
一直以来,他退居二线,不再过问“达文”公司的所有事宜,就是为了专心寻找“程序”与“灵魂”的真正界限,制造出有主动意识、能自我调控的“赛博生命”。
而眼前的“忒弥斯”没有被输入任何指令,却能主动向他搭话。这说明“她”是已初步具备自我意识,不再是被动的程序。
女孩打了个招呼,又坐回窗边,安静地翻看那本厚书,不再关注两人。
本杰明·阿彻难得激动:“虽然智慧水平发育不足,也无法处理、思考复杂的问题,但她不再是指令的堆叠……她有思想。”
“看见了吗,水谷,”他平静下来,胸膛微微起伏:“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智慧。”
“人类太渺小了,蜉蝣过眼,转瞬即逝。在漫长的浩瀚的宇宙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本杰明望向窗外:“血肉苦弱,机械飞升。生命数据化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路,没有比赛博生命更永恒的生命形式。”
他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水谷苍介:“数据流永不消逝,只要将你的人格数据体上传到储存器,‘他’就可以被无限次复制、下载、更新,从此再无‘死亡’。只要在机械承载体上加装一个芯片接口,你随时随地可以以任何‘形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你还认为你试图制造的‘完全变异体’,会成为真正的神明吗?”
“是时候关停清道夫基地了,我的孩子。处理掉那些肮脏的‘变异者’。”
水谷苍介久久不语,似在思考。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想了很远。
本杰明只以为他在犹豫。
直到水谷苍介倏然开口:“您说得对。”他笑起来,意味深长:“这才是真正的‘新生命’,这才是真正的‘新世界’。这只是一个起点……我还可以做到更多。”
本杰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未意识到水谷苍介当时已展露出一种连他都无法把控的野心。老人点点头:“你今日为Ghost而来,因为你再次感受到了当年阿尔文带给你的那种‘被压制’的威胁。你感到不安,你感到怨恨,但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你无法摆脱身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妒忌’。那么,为什么不杀死他们?”
本杰明·阿彻说:“包括阿尔文在内,杀死所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人,只要觉醒者全部死亡,你就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你应该行使你的权力,你已经足够强大。”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水谷苍介远程通讯撒旦:“把尤利西斯喊醒,我有话问他。”
撒旦还坐在水谷苍介的客厅里,打了个哈欠:“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我去哪找他?”
水谷苍介冷笑:“他比你还狡猾,他一定没走,正躲在哪个数据盒里偷听我们的对话。现在关闭屋内的电力系统,他会遭到信息流反噬重创——”
吃豆人蓦然出现,阴冷地说:“水谷苍介,你好狠的心。”
水谷苍介并不和他废话:“既然你已经选择站在新世界这边,我们为何不开诚布公地再进一步?既然你已经选择放弃Ghost,为什么不把事情做绝?”
水谷苍介说:“他潜入阿瑞斯之都这件事知情者一定不多,日后你哥哥真要清查叛徒,难免会怀疑到你头上。你如果不想失去你哥哥的信任,嫁祸给其他人是最好的选择。Ghost背后有一个相当出色的团队,总是帮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生天——告诉我他们是谁,尤利西斯。”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辛夷解决了A区围堵他的所有仿生人,撑着破碎的身体,抱起沈琢,却听见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闷响。
他抬头一看,阿瑞斯之都四周围墙上升起一座座冰冷的防御炮台,正扭转炮口,对准中心控制塔。
数不清的自锁导弹倏然发射,还有半分钟就会把那座黑塔炸成碎片,辛夷不知道原因,但他搂紧了怀中的沈琢。
他要逃出去,无论如何。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中心控制塔75层,贺逐山与阿尔文刚从电梯里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把后背交给彼此,呼吸纠缠,心跳齐鸣,但仿生人杀也杀不完,他们被围堵在停泊区西侧,距离原计划“抢一辆巡逻车逃之夭夭”只有一步之遥,路却被厚重的金属墙堵住。
贺逐山单手换匣,他还有十二发子弹。即使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还是本能地心跳飞快,握紧枪把。却听见背靠着他的阿尔文忽然轻声:“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声音顺着骨骼与血肉传过来,震得胸膛发热。
贺逐山说:“出去再说。”
阿尔文说:“我没有父母,是一个细胞克隆人,是在1800分之一的几率里,被幸运选中的第1182号实验体。”
贺逐山扣动扳机,子弹稳稳穿过仿生人的额头,机械零件四处纷飞,枪法完美无缺。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持枪的手不再和往日一样平稳——
他说:“我猜到了……从我看到那间实验室开始。”
阿尔文笑了:“你怎么猜到的?”
“买下乔伊之前,你问过我,我会不会把选中的机械商品看成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我的答案是会。”
阿尔文那时就很羡慕乔伊。
十二发子弹全部打完,两人弹尽,仿生人举枪射击时,贺逐山来不及躲,阿尔文替他挡下。
两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右肩胛,鲜血溅到贺逐山脸上。贺逐山微微一怔,被阿尔文拽入信息室。
他右臂吃痛,却强忍着立刻关上门,武装型仿生人狱警被挡在门外,只能用穿透弹连续射击意欲强行突破。厚重的精钢防御门“砰砰”作响,眼看坚持不了太久。
阿尔文低头看贺逐山:“那我现在再问一遍呢?我只是被选中的1800个实验品之一,我盗走了别人的名字、盗走了别人的人生……你又把我看成什么?”
贺逐山盯着他的眼睛:“我把你看成阿尔文。”
门外子弹飞射,不远处,导弹也正向中心控制塔进发。水谷苍介要贺逐山的命,不惜任何代价,哪怕这会对阿瑞斯之都造成重创。
然而就在这枪林弹雨之中,在轰鸣的死亡的逼近里,阿尔文猛地抓住贺逐山衣领,将他向前一拉,捧着他的脸,毫无犹豫、也不给贺逐山任何时间犹豫地吻了下去。
却和他们的第一个吻截然不同。
这个吻凶狠、果断,撕咬一般,近乎残忍,带着极深极重的炽热的欲望,几乎相碰瞬间就刺破了唇峰与舌尖。痛楚弥漫,他们尝到彼此的血味,却没有人舍得退开。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青涩,不再是点到为止的克制,有人通过这个吻近乎绝望地表达着自己的偏执、迷恋与占有,却令人食髓知味,神魂颠倒。
一吻毕,阿尔文松开对贺逐山的禁/锢,却不松开捧他脸的手,一字一句说:“所以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感谢你曾出现在我的生命,皓月之辉,转瞬即逝,对我来说却已足够。
“你的异能是造物。穿过这堵墙,进入停泊区,这个点恰好是巡逻车换岗的时间。随便跳上一辆,别回头——”
贺逐山猛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他有千万个问题要问,关于阿尔文如何知道他的异能,关于阿尔文如何知道巡逻车的换岗时间,关于阿尔文究竟是谁,这些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只是问:你做什么?
他不想再失去一个人。
阿尔文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仿生人在这时突破精钢防御墙,闯入信息室。阿尔文将他用力一推,贺逐山向后跌去,异能被自保性触发,分子重组使贺逐山轻松穿过那面厚重的墙板——
自锁导弹在这时抵达中心控制塔。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尤利西斯说:“003号基地坐落在地下列车上,核心成员17名,列车编号是B112-007,刚刚停靠在小布鲁克林区站台。”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为击毙两名擅闯阿瑞斯之都的非法入侵者,防卫导弹径直袭击中心控制塔75层,“轰”声震动着辛夷的心脏。他回头望去,数不清的金属碎片在爆炸中纷纷下落,他猛然回身,护住了怀里的沈琢。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爆炸发生瞬间,贺逐山恰巧落在一辆巡逻车上,随水滴形车身飞冲出去。狂风猎猎,热浪拍着碎片袭来,一道道刮在脸上鲜血横流,但他依旧不管不顾地伸长了脖子迎面向上看——
那人的背影越来越远,模糊不清,像是站在边缘处凝望他离去,最终却化作一个小小黑点,被耀眼的火光吞噬。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小布鲁克林区一地下站台发生炸/弹袭/击,一辆地下列车被完全烧毁,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撒旦关闭电视节目,望向那只数码屏:“背叛至亲至爱,是一种什么感觉……尤利西斯?”
她把玩着自己的耳坠,那是一朵白色樱花,开在灿烂的暗红色卷发间,不染尘埃。
尤利西斯漠然开口:“我没有背叛他,我在救他。”
而水谷苍介还在回味本杰明·阿彻的那句话。
本杰明·阿彻说的是:“现在是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恭喜你见证了第一个‘新人类’的诞生。”
水谷苍介在心里暗自补充:“也恭喜你见证我的时代的开启。”
他望向窗外,知道不远处,阿瑞斯之都正是炮火纷飞。
但不会有人关心。
这座冷漠的未来都市吃人依旧。
作者有话说:
我写了一百万年,对不起ojz太卡了这章收尾
49 伊甸(1)
◎贺逐山只说了四个字:“跟我走吗?”◎
每天下午六点左右, “夕阳”下山的时间,头顶的震动、碰撞、尖叫与哭泣都会结束,阿尔文知道厮斗结束了,在互相残杀中存活下来的“感染者”会被带去新的牢房, 进入新的实验阶段。
他并不关心本杰明·阿彻要做什么——他已知道当时那个白发矍铄、目钩如鹰的老人的身份——但他不关心本杰明·阿彻究竟想从他们身上获得些什么。
他望向玻璃窗, 窗上自动浮现出“18:03”的虚拟时钟。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整颗心立刻兴奋地提跃起来。
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值得期待的时刻。
“母亲”会带一颗维生素糖从通风管道偷偷爬下来。
阿尔文第一眼见到她, 就知道她的身份是“母亲”。女人来自东方, 面容温婉, 五官淡秀,唯独一双眼睛生得令人心神荡漾,如雪濯桃花,极黑极亮。
但他也只知道她是母亲, 这是他被植入的记忆给他的唯一答案。除此以外, 他什么也不记得。那些温存和爱曾经不属于他,以后也不该属于他。
地下基地没有正经食物,所有人每天只能吃到一碗白花花的糊质营养液。还有一颗维生素糖, 不太甜, 发酸, 以供他们补充必需的人体营养素。
女人会把那颗糖藏在口袋, 每天期盼着, 发餐的钟铃一响,她就会挤进人群中, 趁人不备, 爬进卫生间上方的通风管道。
她会把这颗维生素糖藏在门角, 警卫员每天放食物的地方。这样阿尔文就可以趁人不备, 将那颗糖顺进隔离室里慢慢品尝。但他一颗颗攒起来, 从来不吃。
午餐时间只有十分钟,因此,女人只能和他说十分钟的话。但她在这十分钟里编出了不少故事,足够阿尔文拼凑出一个家庭的美好过去:父亲是机械设计师,母亲是义体医生。他还有一个随母姓的东方名字,“谬悟”,听起来非常陌生。
他总是蜷缩在门口角落听母亲说话,女人便总是问:“为什么,阿尔文?出来,让我看看你。”
阿尔文就会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避免遍体伤疤被她入眼。
本杰明总是需要他的人体组织做各项研究。
本杰明偶尔会和他说话,慈祥又和蔼,像家里长辈。但他的问题往往只有一个:“你感觉怎么样?”——他只在阿尔文被注射各种稀奇古怪的毒素与抗体后才前来观察实验对象。
阿尔文从不说话。
他甚至弄坏了隔离室里所有的镜子与灯,他恐惧看到自己,恐惧看到那些隆起的骨骼与蠕动的细胞,恐惧看到自己像某种神话传说里才有的恶心的怪物,只能匍匐在冰冷的囚笼角落。
“你很特别,阿尔文。”本杰明总是这么说。
他偶尔会牵起阿尔文的手,带他到其他“隔离室”与同胞见面。那些实验体的命运比阿尔文更加多舛,见到阿尔文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到头了——本杰明会活剖出他们身上位置各异的精神元腺体,将那血淋淋的一片递到阿尔文面前。
“尝一尝。”他笑容满面地说。
阿尔文被数个猿臂狼腰的警卫摁跪在地上,一只手掰开他的嘴,将血肉胡乱塞进喉咙。他拒不吞咽,本杰明便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你还想见她吗?我知道每天六点,她都会去看你。”
血肉被吞进空瘪的肚子里。
阿尔文的异能是“据有”,他可以吞噬其他“感染者”的腺体,从而获得他们的异能。但过程相当痛苦,他会经历无数个“畸化期”。他觉得自己是一张脆如浮萍的纸,每天都被碎纸机活生生打断骨头、撕咬筋肉,但第二天又能完好如初。
本杰明近乎冷漠地观察他,观察他疼得死去活来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声,观察那些冷汗与血水混合着淌落地面,然后他会说:“为什么,阿尔文?”
“为什么,你可以活下来,你们这些肮脏的感染者可以,但忒弥斯不行?为什么忒弥斯要因为你们的过错去死!”
阿尔文不知道忒弥斯是谁。
但他知道本杰明恨透了他们。
那时本杰明将“变异”视作一种病毒感染,试图在幸存者身上研制出抗体,或者利用这些诡异的无限生长的变异细胞找到“不死”的根源。
他们对本杰明来说不再是人类,只是白鼠与猪猡。
母亲依旧按时到访,但她柔顺乌黑的长发日渐干枯,她明亮动人的眼睛日渐凹陷,她说:“阿尔文,我把你父亲弄丢了。他不在他的牢房里,那只剩下一把十字短剑。我猜他已经死了,阿尔文,我只有你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他们常常相对静坐十分钟而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忽然,那摄人的坚毅的光又出现在母亲眼里,她死死盯着阿尔文:“我们要想办法出去。我会带你出去。”
阿尔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紧慌。
那天,基地忽然断电,所有防御系统倏然失效,人们用床腿、铁架、手臂或拳头击打门锁,破门而出,头顶一片搏斗呼喊之声。于是阿尔文知道:他们策划了一场暴/动。
人群朝出口涌去,只有母亲逆其道而行。守卫们都拿着枪冲向监狱区镇压暴/动,她独自来到阿尔文的隔离室前,一拳又一拳,击、撞、锤、抠那副门锁。门打开时,指甲崩裂,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但她不管不顾地扑向阿尔文。
她的激动在她拥阿尔文入怀时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盯着他:“阿尔文?”
任何残忍的惩罚都没能让阿尔文害怕,可这一刻,他簌簌发抖。他知道他生命中唯一的那点爱也弃他而去了:克隆在生物学层面完美无缺,却唯独骗不过一个母亲。
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推开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最后用一种近乎恶毒的怨恨、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她再也不能自持,捂脸嚎啕,跪坐在血泊中发出呕吐般的声响。
阿尔文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一声声的惨叫般的哭诉撕扯着他,将他千刀万剐,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害怕被抛弃、被放逐的惊惶,他向她爬过去:“对不起……”
他希望她打他,骂他,什么方式都好,折磨他,羞辱他,惩罚他,这会让他那颗不定的心安静下来,觉得遭到了应有的对待。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躲开他,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张扑着手推开他,她喊:“别碰我!”
她说:“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阿尔文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上的衬衫已在拉扯间被女人划烂,沾满鲜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些糖。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酸酸甜甜的维生素糖,在女人面前堆成小山,他颤抖着轻声说:“还给你。”
“我吃了一颗,对不起,我没有忍住……还给你。”
把被我偷走的爱,连同被我偷走的人生一起,都还给你。
他什么也没有了。
女人的哭声却渐渐消止,她忽地平静下来,空荡冰冷的房间里只不时回荡那难以克制的抽泣。她轻声问:“他死之前,痛苦吗?”
“我不知道。”阿尔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桌上的八音盒忽然掉在地上,咔啦一声,五音不全地唱起歌来:
“旧日灵魂的阴影,
绿意生长出澎湃的灵魂。
他在空洞的房间中游荡,
风吹来荒凉。
他反抗于世事的无常,
绿意滋养出澎湃的灵魂。
那些毫无意义的破碎时光,
风吹来荒芜。”①
声声句句,如泣如诉。仿佛一眼望见过去的岁月,在阿尔卑斯山的房屋里,在狭长的走廊与木地板上,在母与子模糊的相互依偎的身影上,音符像阳光一样跳跃着,但一切都不可复追了。
女人起身,捉住阿尔文的手。
她撩开那件带血衬衫,看见他瘦弱的苍白的后背上疤痕密布,好像还能看见针尖刺入血管,看见小刀切割血肉。她的手一寸寸滑过皮肤,伤口尚未愈合,疼痛被猝然唤醒。它们像鞭子一样蹿在身上,但阿尔文一动不动。
女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将他拉起来,她牵着他的手,爬过通风管道,随人群涌向地下基地的出口。
但那里是人间炼狱,是超越想象的残忍屠杀。
囚徒的反抗在上位者眼里不值一提,亦如他们的生命。成群的仿生人进入走廊,面无表情,持枪扫射。火光吞噬了一切,阿尔文并不能真正看清不远处在发生些什么,但他在惨叫、哭嚎、咒骂中望见所有,他看到鲜血成河,尸肉成堆。
一些人不愿回头,宁愿死在愤然反击的这一刻。但女人退缩了,她有牵挂,她不敢赌。她捂着阿尔文的耳朵退回到牢房里,捂着他的眼睛,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听见她清晰如鼓的心跳声。
世界被黑暗与鲜血吞噬,浓稠的腥气如雾纠缠。
终于,一切寂静下来,脚步声里,轮椅停在两人面前。阿尔文只能看见一双瘦弱的腿,本杰明·阿彻昂贵的皮鞋上未沾染一丝尘灰。
本杰明径直无视女人,叹着气凝视阿尔文:“阿尔文,你真让我失望。”
女人颤声恳求道:“别杀他,请你别杀他。”
阿尔文听见短剑刺破血肉的“噗呲”声,感受到怀抱温度逐渐退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女人将一团血肉堵到他嘴里:“我的异能是‘愈合’,这会帮助你提高实验的效率,求你别杀他,他只有六岁……他是我的儿子。”
他与女人被强制分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吞咽她的精神元腺体。
他紧抓着她的手,她也试图握紧他。但那冰冷的指尖像流沙一样从掌心溜走,阿尔文看着她倒在血泊里。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那把短剑还在阿尔文的口袋里,沾着他母亲的血。
他走出很远,却还能听见她在喃喃。她讲述曾经的故事,请求他别忘记自己,别忘记阿尔文。
梦魇中时空交错,画面一闪而过。
天旋地转,阿尔文已被带离地下基地。谁也不能把那柄十字短剑从他手中拿走,本杰明得知,却默许了他这么做。于是阿尔文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物品,是他母亲的自杀之剑。
他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行尸走肉一般,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悲伤。也许这影响到了本杰明·阿彻的实验,或者本杰明·阿彻需要给他的仿生人“忒弥斯”找一个同伴,总之,阿尔文被带到了新海泉区,紧挨着城市中心广场的地方。那有一座私人城堡,小巧精致。在最顶层的半圆形卧室里,阿尔文第一次见到忒弥斯。
忒弥斯的白发宛如山雪横流,披在肩上,落在地上,被柔和的人造阳光蒙上一层浅金。她从书中抬头,远远地望了阿尔文一眼。她那么精致,那么生动,但阿尔文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感情。
本杰明说:“忒弥斯,我为你找了个伙伴。”
阿尔文很早就知道忒弥斯是仿生人,是一台机器。“她”不吃,不喝,绝大多数时间里,也不太愿意说话。“她”总是坐在窗边,那么安静,坐在漫散而入的暖金色的一地阳光里,但阳光无法温暖“她”冰冷的机器躯壳,无法使“她”拥有一颗心。“她”望向窗外,提坦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她”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尔文便这么相安无事地“被她抚养”。直到有一天,忒弥斯在翻阅聂鲁达诗集时,锋锐的纸张边缘骤然划破“她”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溢出,“她”微微眨眼,似有些惊愕地看着它沿冷白色皮肤滑落。
“她”忽然低声问:“什么是疼痛?”
What is pain.
阿尔文躺在床上,本杰明刚结束一场在他身上进行的生物实验。他很虚弱,青绿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汩汩跃动,显得他那么瘦小,那么单薄。
营养液顺着流线管涌入内循环系统,但阿尔文感受不到生机。
他说:“疼痛无处不在。”他抬了抬手,手臂上疤口如虬龙纵横交错,“这就是疼痛。”
忒弥斯放下书,倏然起身,“她”向阿尔文走了两步,以仿生人特有的僵硬而茫然的姿态。“她”盯着阿尔文喃喃:“那就是疼痛。”
“她”坐到阿尔文床边,不顾阿尔文吃痛皱眉,抓着他的胳膊举高打量,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她”松开阿尔文,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她”反复凝视它们,说:“我感受不到疼痛。我感受不到。”
那时已是深夜,天色乌沉,在光污染的漫反射下,世界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蓝。这蓝里点缀着星点的光,是提坦市那些广告招牌、那些车与建筑,那些虚假的全息投影制造的五颜六色的霓虹。但这些光点都照不亮这间房,屋子像是笼在雾里。
忒弥斯坐在这大雾深处说:“我知道这世界上曾发生的一切,正发生的一切,也能计算出那些将发生的一切,但我唯独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何出现……以及我存在的意义。”
“忒弥斯,你在难过吗?”
忒弥斯怔了一瞬,神色复杂地望向阿尔文,仿佛第一次有人问“她”是否难过。
“她”轻声说:“关于‘什么是疼痛’,信息流给了我1268397个答案。我熟知人类医学史上每一种疾病的症状与成因,能在瞬间计算出成功率最高的治疗方案……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你有仿生神经系统,电流能帮助你模拟痛觉。”阿尔文叹气。
“但那不是真正的,人类的痛苦。”忒弥斯如此回答。
短暂的对话戛然而止,忒弥斯又回到“她”的落地窗边发呆。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交流,但某种高墙般的隔阂悄然崩塌。
忒弥斯喜欢读书,比起在瞬间被输入大量的信息流,“她”似乎更偏爱这种效率低下的知识摄取方式。“她”会坐在阿尔文的床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用低沉的、柔和的嗓音,为他读凯尔特绿地上的亚瑟王传说。
“她”没有权利,是本杰明豢养的宠物。“她”只能看着“她”好不容易照顾好的阿尔文被警卫带走,又被奄奄一息地送回来。“她”默不作声,一次次替他上药、一次次替他包扎,一次次在夜里揉开他深陷梦魇的紧皱的眉头,那些寂静的午夜深处,“她”独坐其中,一定思虑万千……
有三只耳朵的聂鲁达说,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②
有一天晚上,暴雨倾盆,雨丝如刀,仿佛是一场暴雪,狂风挟雨,一抔抔一卷卷扑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窗面水流如瀑,晕开了整座都市的夜色光斑。红与蓝,黄与紫都格外鲜明,斑驳地落在忒弥斯脸上。
“她”伸出手,掌心紧贴玻璃窗,但留不下任何痕迹,仿生人没有掌纹。
“她”试图碰触那些雨水,感受风雷拂面的狂郁,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想出去,”忒弥斯喃喃,“我想出去。”
“你知道‘黑白玛丽③’吗?”忒弥斯陪伴阿尔文输抗生素时忽然问,“一个非常著名的思想实验。”
“玛丽从出生开始就被关在房间里,她的世界是黑白色的。她通过一台黑白电视机掌握了所有物理知识,包括关于颜色的光学和生物学理论。她通过光谱,通过波长去感受颜色……那么假设这个时候,她被允许进入彩色世界,她看到了不同的鲜艳的颜色,她会怎么样?她会有一种全新的感受吗?”
抗生素一滴一滴落完了,阿尔文准备拔针。忒弥斯忽摁住他的手,力气那么大,阿尔文挣扎不开。“她”猛地拔下液袋,空气顺着注射管倒灌进阿尔文体内,剧痛在针头处蹿起,皮肤立刻血肿。
与阿尔文相连的生命特征监视仪警报狂响,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但忒弥斯依旧摁着他,盯着他,他在忒弥斯的眼睛里看见遽亮的坚毅的烁光,“她”在那一瞬间无限接近于真正的人,使阿尔文想起他的母亲。
警卫队赶到了,他们手忙脚乱把阿尔文搬上担架。浮空车就停在门口,随时可以起飞。
忒弥斯走下长梯。
这是“她”第一次走入城堡里的小花园,在电闪雷鸣中,在狂风骤雨里。“她”撑一把黑伞,伞下雨帘如珠。但“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神色晦暗不清。
黑色大门打开的瞬间,忒弥斯动了。那雪白的身影就像贴地而过的精灵,“她”在眨眼之间解决了所有警卫,包括司机。“她”放下雨伞,暴雨打湿了“她”雪山冰河般的白发。“她”轻轻跨出一步,越过那道与生俱来的门的界限,然后闭上眼睛,认真地听风、雨、叶、虫,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呼吸。
然后“她”转身,一把拉起阿尔文,带着他冲进无尽的黑夜深处。
那明明是他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天,阿尔文却忘了。
忒弥斯开浮空车横冲直撞,在提坦市上方神采飞扬地笑。“她”是那么兴奋,那么忘我,车窗未关,雨细细密密杀进来。“她”的衣服已然湿透,可“她”完全不在乎。
秩序部发出警报和捉拿悬赏,忒弥斯只知道和他在城市街头奔逃流浪。
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在幻影般的灯火里,在伞面的交错、人影的接踵中,忒弥斯像一个天真的女孩,四面环顾,赤脚起舞。粗糙的砖石把她的两足磨出鲜血,她一路走,血迹一路蜿蜒。
但她说:“我感觉到了……”
I feel it.
我感受到了疼痛。
这是真正的生命的体验,是多少亿兆字节的数据都无法模拟的“色彩”。
是黑白玛丽第一次逃出牢房,跳入洪流。
那是新世纪124年底,距离仿生人忒弥斯自杀、给数百个实验型仿生人违规输入记忆并将其释放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阿尔文与她在人潮中失散,他被秩序部追杀。
那是数十年来提坦市遭遇的最大台风,自然的力量摧毁一切,监控系统全部失灵,到处是为非作歹的赏金猎人和城市混混。
阿尔文走投无路,被逼到巷子角落。
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抓回那间冰冷的实验室,但枪声未响,寒光先至。
十六岁的贺逐山出现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他的眼睛和母亲的那么相像,眼尾微挑,桃花般潋滟,唯一不同在于,他更锋利,更尖锐,像一把已出鞘的青玉之剑,又像高不可攀的寒山之雪。
长刀还在滴血,“啪嗒”、“啪嗒”落在阿尔文眼前。
贺逐山只说了四个字。
“跟我走吗?”
在一个命运轮/盘悄然转动的风雨之夜。
作者有话说:
①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前文提到过,译版来自网易云@狄奥睨索斯(一直觉得这首歌基调与氛围都非常的赛博朋克,诚挚安利)
②《最后的玫瑰》by聂鲁达。“聂”繁体为三耳,聂鲁达访问中国时艾青曾打趣他有三只耳朵。
③黑白玛丽,一个主要用来攻击物理主义的思想实验。
所以说之前阿尔文同学觉得小贺眼睛熟悉就是这个原因啦,跟凤凰没有关系,凤凰另有其人。
所有雨天的氛围都可以参考《银翼杀手》。我的文字太贫瘠了(滑跪
50 伊甸(2)
◎贺逐山是一个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丽的谎言。◎
那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那些私人的、隐秘的经历与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构为一个个真相,宛若拼图,散落在提坦市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它们确实存在,却终究会被宏大的历史叙事吞没, 被钢铁般冰冷的人类文明遗忘, 消失在洪流里, 消失在无人回应的山谷深处。
新世纪124年12月29日, 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因某不明来源的网络攻击陷入瘫痪, 提坦市秩序霎然崩盘。无数赏金猎人、帮派混混、街头小子和流浪杀手趁机涌上街头, 四处劫掠,报复一贯骑在他们头顶的执行警/察或公司白领。
蜗牛区爆发了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大变乱:十三个帮派发动联合袭击,攻破蜗牛区境内所有达文公司企业、安保系统、警察局与信息站。局域网络亦被摧毁,叛乱者在蜗牛区与城市中心广场、自由之鹰区之间建立数段战略缓冲带, 试图阻挡三日后, 达文公司暴怒之下的激烈反攻。
但在当时,这些事情阿尔文一概不知。
他只感到痛苦——暴雨夜里,精神元腺体出现了强烈的应激反应。
他与外来精神元腺体的融合其实并不稳定, 但本杰明急于推进研究进度, 一向通过注射/精神力药物的方式强行维持腺体稳态。隐患便早已埋下——阿尔文很容易受外在精神力干扰, 任何一点细微的波动都会让他疼痛异常。
因此虽然贺逐山外露的精神力微不可察, 阿尔文却能在他尚未走近前便敏锐感知。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足以将他撕碎, 头痛欲裂。
况且——他厌恶“变异”。
本杰明通过控制脑皮层反射,把疼痛、血腥、戕害、令人反胃的画面及令人难忍的嘶嚎与“变异”连接在一起。他把这种潜意识灌输进阿尔文脑海, 于无形中控制、扭曲他的思想及感情。
他让他厌恶“变异”, 厌恶“同胞”, 厌恶永无止尽的实验, 然后更厌恶自己。
——厌恶自己, 所以会死灰槁木地任本杰明掌控;不曾被爱,所以将罪责和错误都推向本我;他在梦魇中一遍遍徘徊踟蹰,在内心深处潜藏一个个残忍而暴戾的念头,那些黑暗随时会吞噬他,将他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本杰明刚好乐见于此。
于是在那个暴雨夜中,阿尔文蜷缩着退向墙根角落,他像猎物躲避撕咬,躲避贺逐山的凝视。
但片刻之后,那人还是跨过地上尸体向他走来,平静而坚定,阿尔文便颤抖得更加厉害。
“别碰我。”他咬牙克制,在令人崩溃的剧痛中做出警告。
但贺逐山恍若未闻,几不停步。
阿尔文再无法压抑那种反射冲动,倏然暴起,拔出十字短剑,在混乱的深夜中遵循本能攻击对方。
风狂雨厉,他什么也看不清,绝望又无助,只知道胡乱拼刺。但他太瘦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甚至没发在贺逐山面前扛下三招,几乎眨眼须臾,就被对方狠狠一掼,毫不留情地压在墙上。
那人扣紧他的脖颈,清冷眸光似剑,离得这么近,几乎鼻尖相贴,阿尔文觉得自己仿佛已被精神痛贯穿。
他头晕眼花,却依旧执拗地挣扎起来试图呼吸。对方的手便缩得更紧,喉咙深处仿佛有火在燃烧。于是一种来势汹涌的委屈冲上心头,阿尔文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不再挣动,从嗓子里憋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终结我无望而黑暗的一生。
那沙哑的轻喃带着哭腔,呜咽一般,仿佛小兽。施暴者漠然不语,手却略微一松。贺逐山不爱说话,但他冷淡的眼神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更干脆、更利落。
他平静地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阿尔文摇头:“你杀了我吧。”
他闭上眼睛:“我求你杀了我。”
绝望在小巷中回荡。
对方微微眯眼,松开桎梏,任由他跌落泥水,然后转身走远,作战靴在积潭里踩出“啪哒”响动。
于是阿尔文剧烈喘息时心想,他真残忍啊,视他的求死为徒劳。
他背靠砖墙而坐,低头咳喷鲜血,不远处枪响警报此起彼伏。
就在他浑身发烫地等死时,那人却走了回来。
黑灰色的作战靴再次停在阿尔文眼前,“窸窣”声后,那件还沾染主人体温的外套落到身上。
阿尔文愣了愣,惶然抬头。
一辆跑车横冲直撞漂移过路口,明黄色远光灯撕裂黑暗。他便在这一闪而过的狂躁中望见了贺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望见自己。
贺逐山蹲下来,与他平视。
他在忽然看到十数年来从未看过的东西——
我不会杀你。
他的眼睛说。
阿尔文在昏迷前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其实他只小贺逐山不到三岁,身型却因长年累月遭本杰明囚养远比同龄人瘦弱。贺逐山一只手就能将他拎起,然后一揽一提,把他连人带外套地抱在怀里。
——我不会杀你。
他许诺道,“跟我走吗?”
阿尔文再睁眼时,已然身处蜗牛区某间逼仄狭小的出租房内。
这种出租房多半属于公司底层员工,他们在公司虚假的泡沫中迷失自我。房间原主不知去向,阿尔文猜想,他多半已在暴/乱中被帮派成员杀害。
阿尔文睡得晕沉,一睁眼头重脚轻。他清醒片刻,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蓬松柔软的羽绒被里。房间狭小,金属床紧挨那面唯一的大玻璃窗。他抬起手,借着倒映入户的城市夜火,瞧见右手手背上那因空气倒灌而高高鼓起的肿包已被仔细处理,青红未褪,有人替他贴上一枚小小的创可贴。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剑还在身上。
门口忽传来“哐啷”声响,他立刻回头,贺逐山从淋浴间里走出,房间低矮,他又高瘦,便不慎撞歪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廉价电视。
他发梢仍在滴水,身上带点热气,与阿尔文目光相撞,擦发的动作便微顿。
他们在昏暗的夜色里沉沉对视,阿尔文下意识捏紧被子。
贺逐山懒得和他废话,扭过头去,“簇”一声,划亮一根火柴。
烟头窜出火光,柔亮他小半张脸。他两眼微垂,冷淡得生人勿近,又随手掐灭火,吞云吐雾,背对阿尔文走向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有一张短小的“L”字型灶台。他在灶台边暴躁地“丁零当啷”半天,终于烧出一壶热水,漠然不语,用两只杯子来回将水倒凉。
贺逐山端着水与药走向阿尔文,阿尔文立刻握紧那把十字短剑。但贺逐山对他的防备视而不见,径直伸手扶他后背。
即将相触的瞬间,阿尔文倏然躲开,可对方显然早有预料,侧身就挡。
阿尔文防不胜防,一头撞到对方怀里,握着剑的手立刻被人制服——但他是野兽,野兽会撕咬,且从不认输。于是他想也没想,把头一扭,冲着贺逐山手腕就是一下狠咬。
齿间扯出血丝,牙印又深又重,贺逐山轻轻“嘶”了一声,立刻抽手。
阿尔文抱着被子躲进角落,向往常一般等待对方的报复。
但贺逐山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和他以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只是垂眼看了手腕片刻,眉头也没皱,径直将水和药放在一旁,冷冷抛下几个字:“吃,或者我给你灌下去。”
和人一样果断淡漠,却又强势得不容置疑。
他转身便走,好像根本不关心阿尔文怎么做。阿尔文凝视那杯热水,却觉得心像涟漪一样跳了片刻。
他求贺逐山杀他,贺逐山不仅不杀,还不准他死。
他不知道贺逐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问,贺逐山也不说。
他们谁都不问彼此的来龙与去脉,却在黑夜中相互舔舐伤口。仿佛只是黑夜里一瞬交错的旅人与过客,却偏要回头。
阿尔文最终喝下了那片止疼药。水温正好,不冷不热。
他再抬眼找人时,对方已靠在窗边,坐在雾里,“啪哒啪哒”,一下又一下拨弄耳边那枚通讯器。
他多半是个有背景的杀手,或猎人——阿尔文推测——他试图联系他的同伴,但蜗牛区的局域网络已被切断,无人回应。
于是他只好偏过脸,再次点燃一根烟,在不时惊起的枪响中,沉沉望向窗外。
红与黄的探照灯和野火掠过,光影如碎片,斑驳落在贺逐山脸上。
他忽然开口,声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哑与涩:“帮派不是公司的对手,最多三天,达文就能收复蜗牛区。参加叛/乱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你只需要在这里藏三天。”
他的语句散在夜里,就像他点燃的那根烟一样不可捉摸。而药效使阿尔文眼皮千钧重,他来不及细思,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才想清楚一切。
他醒来时贺逐山的身影已然消失,床头只一杯新倒的水,温度刚好,不冷不热,仿佛倒水之人还未走远。
但阿尔文倏然明白:对方把这个安全屋留给了自己。
阿尔文坐在床头,握紧被下的十字短剑,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经常有这种近似于自毁的偏执倾向,却从未像那日一样那么强烈,懊悔,或是难过,他无法说清。
于是他哪也没去,就坐在窗边,孤独又绝望地等。整个蜗牛区陷入瘫痪,人造太阳刺不穿城市迷雾,楼宇间到处是黄沙奔走,不见天日,他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但他就是要等。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清楚昼夜倒转。直到某一刻,他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刚推开门,却在摇摇欲坠的生锈铁楼梯上撞见贺逐山。
他险些再次扑进对方怀里,但他站住了,这回轮到他居高临下地望贺逐山,贺逐山的眼睛隐没在兜帽里。
精神力波动再次干扰了阿尔文的腺体,剧痛如电流般在体内乱窜。但他咬死舌尖,压抑下浑身的颤抖,问:“你去哪了?”
贺逐山顿了顿:“没事。”
阿尔文这时才闻到走廊里浓重的血腥气。昏暗中,一点粘稠顺着贺逐山衣角“啪答”滴落。
贺逐山叹了口气,掩上腰间犹热的枪:“进屋,”他说,“别看。”
他身上有伤。
——生死存亡都成问题时,文明不复存在。蜗牛区变成原始森林,弱肉强食是唯一法则。人们会为了一片面包、一瓶水大打出手,而达文公司不会为困在区内的普通公民提供任何帮助——他们宁愿牺牲这些人和反/叛者一起活活饿死,然后在白骨堆上重建不夜城。
贺逐山从怀里掏出几袋饼干、几包火腿和两盒牛奶,然后将带血外衣丢在一旁,露出少有血色的上半身。
腰腹上有一条几乎左右贯通的伤口,是刀砍的,又深又长,流血不止,触目惊心。
贺逐山毫不在意,随意用毛巾沾取冷水擦净血与沙后,就咬着绷带准备包扎。他的漫不经心和轻车熟路都相当惊人,仿佛受伤这件小事只是家常便饭。阿尔文冷不丁开口:“会感染的。”
他顿了顿:“不好好做处理的话。”
他犹豫着向贺逐山蹭了两步,没忘记带上那把剑。对方的精神力波动剧烈,离他越近,应激便越强,大脑里有一把小刀在搅弄阿尔文的神经。
但他最终强忍下这种痛,强忍住那种攻击对方的冲动,在贺逐山的注视下,拆下他腰间已经裹了两圈的绷带。
他触碰血口的瞬间,纵是贺逐山,也无法克制身体的本能反应,腹肌骤硬,整个人警惕地防备起来。
但他没有反抗。
他坐在床边,看着阿尔文替他熟练消杀。碘酒是从铁柜子里翻出来的,没过期实乃万幸。
外面黄沙扑窗,沙砾敲打出“咔咔”的动静。但风声压不住交错的呼吸,天光勾勒着模糊剪影。
贺逐山忽然笑了笑,带点嘲讽意味,冷冰冰问:“你不是怕我吗?”
阿尔文沉默许久,轻声说了句抱歉。
那人微微蹙眉,没有说话,抽出空单手又点根烟,灰雾拢了两人。
阿尔文说:“你别抽了。”
“尼古丁能麻痹神经。”
阿尔文这才反应过来,他每次抽烟,只是为了抑制那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是一个惯于受伤,又惯于一言不发,惯于暗中承担一切,惯于沉默的人。
血不停往外渗,止血棉甚至堵不及。阿尔文有些手忙脚乱。但他最终成功系上手术结,闷声开口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贺逐山手腕,又不动声色收回来。
贺逐山沉默,掸了掸烟灰。本要再抽,但到底把烟摁灭。他说:“不是你的错。”
窗外传来一阵喊叫,枪声响彻。等一切寂静下来,黄沙里迸射火星,贺逐山忽扭过头,垂眼打量比他矮上许多的阿尔文:“当一个人在世界上只遭遇过背叛与抛弃,而非爱,而非怜惜,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一种正确的动物本能。”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早已看穿一切。
“秩序部为什么追杀你?”
阿尔文避而不答:“你又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他在那一瞬间表露出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疲惫,他说:“别问。睡吧。”
他拿过阿尔文手里的镊子。
当晚远处已传来连绵不断的炮火声,阿尔文猜测公司派出了仿生人军队。他不知道秩序部的人在哪,不知道本杰明是不是已经勃然大怒——如果本杰明捉到他,阿尔文自知下场相当难看。
但这个瞬间,他不关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不害怕本杰明会如何惩罚他。他只是在听贺逐山的呼吸声,他只是在学习着信任一个人。
阿尔文睡不着,贺逐山亦是。
这不安分的人便爬起来捣鼓那台廉价电视,真让他弄开了,没有信号,他就翻出几盘杂物箱里的落灰光碟随意播放。
屏幕丝丝拉拉花成一团,贺逐山靠在墙上,目光漫不经心望着节目,指间却在摆弄他的通讯器。
这让阿尔文幡然醒悟——他们各有秘密,只是阴差阳错,萍水相逢。
床头堆叠着几本书和杂志,曾经夹杂好几张色/情广告。他头次翻阅时,贺逐山皱着眉头将它们抽走。此时只剩下两本厚厚的新装书,纳米纸页上的插图会动。阿尔文团在窗边,借着不时炸亮的枪炮火光勉强阅读。
头疼骤然蹿起,阿尔文不必抬眼也知道贺逐山正在靠近他。
“你冷吗?”他问。
阿尔文点头,又摇头。
此时正是深冬,屋子里相当寒冷——原主手头拮据,没有购入智能空调系统。贺逐山便寻了些纸张废衣,点了根火柴,在黑烟中生火,壁炉熊熊燃烧。世界明亮起来,借着这点暖光,阿尔文看清了贺逐山的后背。
看清他腹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和阿尔文自己一样,遍体鳞伤。
贺逐山的刀并不离身,总带在手边。
阿尔文忽然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的动作微顿,没有回答,又继续捣弄炉火。
阿尔文又说:“杀人是什么感觉?人被杀会痛吗?”
“不会。”贺逐山忍无可忍,试图堵住他的嘴,“杀人不过头点地,眨眼的事情,没有痛觉。”
“杀人像凌迟,”阿尔文漠然反驳,“看着肉一块快掉下来,血一点点流完。但死不了,逃不走,总还有下一刀。”
贺逐山警觉皱眉,抽走他手里的书。那书正在将圣/经故事,阿尔文好巧不巧地翻开基督受难。
壁炉里迸发出“噼啪”的炸裂之声,身体暖上来,心却一点点冷下去。贺逐山忽轻声问:“你怕我吗?”
阿尔文低下头:“你不值得我怕。”
贺逐山倏然上前,扣住阿尔文的手。应激反应还未消退,疼痛又卷上来。但阿尔文强忍着痛,让他碰,让他抓。贺逐山撩开衣袖,看见他小臂上刺目的伤与疤。
阿尔文在发抖,但他抬起头来看人,火光映得他眼底那么烁烁,像绝望与无助在闪动。
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此时他非常需要这个答案。
贺逐山终于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我有一个哥哥,六岁时,他这样救下我。”
“后来呢?”
“他死了。”
简洁的对话冰冷又残忍,阿尔文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贺逐山掌心。
——他明知靠近贺逐山会让他疼,让他痛,让他难过又遗憾,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近他,依赖他,摄取他身上炽热的温度。
“那我能叫你哥哥吗?”他轻声试探。
贺逐山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像在冷笑:“你想我也死么。”
但最终只又抛下那两个字:“睡吧。”
他给壁炉多加了一把火。
他没收那本圣经,将它放在阿尔文够不到的地方。本要扭头坐回窗边枕刀守夜,却看着阿尔文从衣柜里翻出另一只枕头。
床极狭小,两人同睡,便要互相迁就。阿尔文躺在靠窗一侧,贺逐山在外,挡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时,窗那边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风、大雨、大雪和电闪雷鸣,在斑驳的灯火中,阿尔文往贺逐山怀里靠了靠。
贺逐山微微垂眼,在阿尔文入睡后试探着伸手搂住他。
这是阿尔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旧睡不安稳。他梦到实验室的一切,梦到本杰明和母亲的脸;他梦到手术刀和针,糖果,血液,尸体,肉块……那些意象交错出现,纠缠不休。直到贺逐山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喊醒,他浑身滚烫。
贺逐山说:“发烧了。我去弄点药。”
阿尔文烧得很是迷糊,但他垂着眼:“我不吃药。”
贺逐山平静地说:“听话。”
阿尔文的偏执与生俱来:“我不吃药。”
贺逐山没有再说话,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只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于是他挣开阿尔文拽他的手:“别惹我发火。”
但阿尔文说:“哥哥。”
他捏紧了他的衣角,很轻很轻,像呢喃一样又喊了一遍:“哥哥。”
别去,别走,外面那么危险,和我在一起。
贺逐山忽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知道阿尔文在怕什么?
怕衣角从手里溜走,就再抓不到踪迹;怕他走进风雷雨雪之中,就再不会回头;他有多怕失去贺逐山,贺逐山年幼时就有多怕失去“凤凰”……
他到底没有离开,任凭阿尔文蜷缩在他怀里。
贺逐山从没对谁这么柔软过,包括对他自己。他问:“那怎么办?”
阿尔文拽着他衣角,枕着他胸膛,在贺逐山的安抚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黄烟滚滚,他想起亚瑟王传说。
“我想看看太阳。”
忒弥斯曾经无比向往太阳。
但提坦市只有人造太阳,冰冷,笨拙,苍白,只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会在早上6点准时工作,命令人类进入白昼,又在晚上6点准时熄灭,提醒人类准备休眠。
贺逐山拗不过他,带上刀与枪,替阿尔文围上一条围巾,两人一前一后冒险走入风雪深处。他们沿荒辽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终停在蜗牛区西北角。
那是蜗牛区的边缘,是灯塔下方,那里海天相接,了无人烟,只有波涛冲打堤岸,只有无尽的唏嘘般的浪声。
于是,在迷雾中,在黑夜里,他们耐心等待“太阳”亮起。
六点时分,“太阳”骤然出现。它在蒙蒙中洒下一点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面上无船无鸟,无人无帆,无有生机,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芜,令人骨寒。
贺逐山忽然说:“这不是真正的太阳,你记住这不是。人类不能活在虚假的谎言里……不能活在乌托邦。”
那颗伟大恒星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人类之起源,是一切问题的起点,似乎也将是一切问题的归处。
“白天”到来的瞬间,炮火同时落下,达文公司的仿生人军队再次突破战略缓冲带,向蜗牛区发起强力进攻。
他们必须离开了。可阿尔文忽挣脱贺逐山的手,向风雪深处跑去。他追逐着,探寻着,最终来到一架废弃的摩天轮脚下。
那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游乐园。
他试图将其重启,贺逐山插着口袋走过来:“大断电,你打不开的。我们该走了。”
阿尔文说:“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还没有看过它。”
这句话有无限的引申义,暗示着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也暗示着他的将来。那之中的悲观与遗憾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该怀有的,在阿尔文再次用“哥哥”恳求他之前,贺逐山翻找出备用电箱。
摩天轮不大,电箱电力足够他们坐完一圈。贺逐山伸长了腿靠在座位上,兜帽隐没少年人未长开的锋锐容貌。
摩天轮越升越高,能望见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蚂蚁似的向他们进发。
贺逐山微微垂眼,余光却瞟着阿尔文的背影。他站在蒙尘的玻璃窗边,“晨曦”晕化了他的轮廓。
贺逐山拆开一颗猕猴桃味硬糖,放到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这一刻,我变成了死神,成为世界万物的毁灭者。’”
世界毁灭之时,我坐在摩天轮上,和另一个痴疯的灵魂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雪越下越大,皑皑如盐,冰封了整座城市,吐气成雾。
他们离开摩天轮时,风骤然狂怒,寒气像刀,猛烈地刮破皮肤,钻进身体内部,阿尔文浑身落满积雪,不住打抖,高烧卷土重来。
他们不能再返回那间出租屋。贺逐山没有任何犹豫,握紧刀枪,带阿尔文朝小布鲁克林区的方向进发。——小布鲁克林区与蜗牛区之间由“玄武”跨海大桥相连,桥西侧,一些流浪杀手靠在吉普车上镇守关口。
他们朝贺逐山吹了个口哨,抬了抬枪:“你不能过去,起码现在不能。我们不收从蜗牛区过来的人,我们不想被达文清算。”
贺逐山的外套加在了阿尔文身上,他穿得很单薄,几乎藏不住腰间的枪。于是他没有犹豫,反手“砰砰”两下,鲜血喷溅在雪地上,杀手们听见这个年轻人轻声说:“你到底让不让我过?”
他们让开了,贺逐山的手环在阿尔文肩上。他用力压了压,防止冷风自领口倒灌,然后将他往怀里一带,拉低他额边的兜帽。
地下列车已经全面关停,他们还是无法脱身,贺逐山又寻了一间小屋,更小,更破,更肮脏,但有一面熊熊燃烧的温暖的壁炉。
贺逐山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时却不在乎,他将阿尔文搂在怀里,盖一张从床底翻出的老旧的羊毛毯子。他贴了贴阿尔文的额头:“至少40度了。你必须吃点药。”
他拿起刀,阿尔文却抓下他的手,拱了拱、蹭了蹭他的小臂:“别走。”
他顿住,听见阿尔文说:“哥哥。”
叫什么也没有用,贺逐山心意已决。他知道小布鲁克林危机四伏,但他必须这么做。他望着窗外漫天大雪,凝视着壁炉边蜷缩的身影。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住这个他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的脸,他们的相遇只是山涧飞雪。
他最后看了阿尔文一眼,惜字如金地留下一句话:“别怕。我会回来。”
阿尔文在模糊中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世界尽头,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这应该就是永别。
他艰难地坐起来,抱着那条羊毛毯,听着雪作雨、雨作雪,雨雪交加,冷风扑窗,看着火焰燃烧,光影明灭。
但他没有等到贺逐山,他只等到那双不染尘埃的皮鞋。
他有天大的面子,让本杰明·阿彻亲自来抓人。
本杰明的手杖敲了敲烂卷的木地板,他打量着染上黑灰的壁纸,平静说:“走吧。”
阿尔文说:“再等等。”
本杰明和蔼地笑了笑:“等什么?不会有人来。”
破窗终于被猛烈吹开,风雪裹挟了这句话,在空荡的房间里不断冲撞,没有浇灭那团火,却浇灭了阿尔文的心。
他没再反驳,跌撞起身,凭一种莫名的孤绝,面无表情地笔直地站在那里。本杰明偏了偏头,一个秩序部行动队员替他披上崭新的、温暖的西装外套。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走出,明是最草芥的阶下囚,偏像众星捧月般尊贵。
小布鲁克林区从来存不住雪,只有新世界124年12月31日是个例外。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雪现世,洋洋洒洒,漫山遍野,如盐如珂。直冲云霄的高楼大厦外结满冰花,雪烟如雾,人们撑着大伞、裹着大衣,在漠然的人潮中擦肩而过。
小布鲁克林区却燃烧着火。那些炮弹也在小布鲁克林的边缘落下,轰然炸裂,白雪齑粉之中,焰火高窜。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在白茫茫的一片的云与海中,只几簇熊熊的明红的火,舌一样舔舐天际,热烈燃烧。这让阿尔文想到太阳,想到贺逐山说,那不是真正的太阳。
可真正的太阳在哪里?
他在上车前站住了,本杰明很有耐心,坐在后座平静地等。
阿尔文便在那无尽的纠缠的雪与火中,在雪的深处,在火的尽头,回头望了一眼。可他什么也没有望到,只是白与红,红与白,强烈地对比着、纠缠着,却不再有那个墨一样漆黑的坚定的人影。
于是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雪掩归途,来去无踪。在片片如撒的鹅毛柳絮里,有的人没法再见,有的人不会回来。
贺逐山是一个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丽的谎言。
作者有话说:
不敢相信我居然写完了ojz
这章的bgm是汉斯季默的《Beautiful Lie》,但是更推荐Mark Fowler的钢琴版。
写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写之后又觉得我从各方面来看都显得非常贫瘠(。要不还是后记的时候再说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