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暴雪(6)

    ◎“你好,林河。”◎

    凌晨三点, 暴雨倾盆。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中,一辆浮空车车灯大亮,如一柄白黄色利剑从黑暗中刺出,又在广袤的夜幕下飞奔, 笔直向古京街驶去。

    三点正是夜猫子们群魔乱舞的时候, 酒吧、俱乐部、夜店和虚拟情/趣空间体验馆大小林立的古京街更是如此, 灯火璀璨, 霓虹闪烁, 笙歌艳舞, 是名副其实的夜之城。

    在一片震得人头晕眼花的摇滚电子乐里,浮空车停在一家大型俱乐部门前。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前一后下车,给看门的小妞塞了两张虚拟钞票。

    公司白领大抵都是这样,小妞不屑地想, 目送他们弓腰融入摇头晃脑的酒池人群中, 转头就把钞票在空中甩了两下,全息投影顿时消散,手表上弹出提示, 个人电子账户接入汇款2000提坦币。

    公司白领嘛!大抵都是人面狼心、衣冠禽兽——

    但人面狼心、衣冠禽兽的两人只在角落吧台静静喝了两杯酒, 甩开俱乐部打手的注意, 便混入走廊, 一路七拐八拐, 摸进后厨员工用洗手间,然后将暗窗打开, 翻出门去。

    门后是一道瘦窄的拱路:俱乐部北侧, 高耸入云的商业大楼里, 藏着一片低矮的无门可入的租房区。

    “你‘滚’来得也太快了——”看见贺逐山的第一眼, 秦御幽幽地内涵道, “再晚一会儿,天就该亮了,我就得顶着两枚黑眼圈去警局上班,在忒弥斯问候我‘早上好,秦御警官,昨天晚上没睡好吗’的时候说‘哦,不是的,其实我昨晚联合通缉犯密谋犯罪去了’——等等,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印子?”

    秦御的眼神玩味起来:“不会吧,我是不是打搅了某人的一夜良宵?”

    贺逐山刚敲开门,就被秦御当头炮轰,对方的话又多又快,他一时没逮到任何机会勒令这人闭嘴。

    直到秦探长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贺逐山耳朵一红,此地无银三百两,竖起衬衫领子,试图挡下那自下颌一路蔓延至锁骨、胸口甚至小腹下方的吻痕与牙印。

    但于事无补,秩序官轻笑一声,摘下围巾,将他拉过来,亲手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别废话,”贺逐山嗅着围巾上沁人心脾的味道咬牙切齿,“秦探长最好真的有什么重、大、发、现。”

    秦御笑得就差捶桌,拆了包压缩饼干边喝冷水边啃:“好好好,我长话短说,趁早放你回去被翻红浪。”

    然后灵活弯腰,躲过对方黑着脸砸来的摆在门口辟邪的小貔貅木雕。

    这间被租下来用作私人工作室的出租房并不大,一室一厅,厅内的家具陈设都很破旧,沙发翻皮,棉花外露,都和斑驳破落的发霉木电视柜一起被推到一旁,翘起一角的潮湿地板上改架一窝U字型的个人工作台。

    台上则堆满凌乱纷杂的纸质资料,墙边挂着一面显示屏。屏幕上飘着几份验伤报告,附带两张颅脑结构内部扫描图。一旁的机械臂静静垂立,空无一物的平面桌没开透视灯,看样子,应该是某个多功能实验台。

    “林”便从那间“卧室”钻出来,没穿白色的技术警/察制服,而是套着件浅绿色连帽卫衣,和秦御身上那件似是同款。但他看似着装慵懒,隐藏在单片机械镜后的眼神却犀利,打量两人少顷,像在仔细观察,片刻,才把镜子一摘,极随意地伸了个懒腰。

    “你好,林河。”他对贺逐山点头,显然已从秦御口中知晓两人的身份,然后不再废话,打开了全息投影屏。

    光粒子徐徐展开,在空中浮动的屏幕仿佛一面光滑无尘的湖镜,散发袅袅雾气,秦御把饼干咽下去,打个响指,屏幕便如浪涛般涌动起来。

    失踪者身份信息、仿生人管家型号代码、案发现场影像、可追踪的现场证据链……种种内容浮现而出。

    秦探长轻伸手作推拉状,那些资料便有顺序地有动起来:“我有个朋友在EOS公司做售后保障,他告诉我,所有仿生人产品的签约合同上都有一条:‘如产品出现任何使用问题,可立即电联维修或回收’。于是我滴了几个活儿不错的猎人,扮成EOS访问员的样子上门推销第5代产品,同时发放一份‘已购产品满意程度调查单’,借此向那些受害者家属打听仿生人管家的情况。”

    “但你猜他们怎么说?”秦御顿了顿,“‘你们之前不是来过了吗?说版本更新后会出现信号加速异常的BUG,所以要上门维修,就在几天前。’”

    “是秩序部,”贺逐山立刻明白秦御的暗示,“他们趁机对仿生人做了什么手脚……很可能是删去了与失踪案有关的数据。”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秦御点头,“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断了就无路可走。于是我重新理了一遍,发现只有崔是突破口——崔是个孤儿,失踪后所有个人财产原封不动存在白银星银行里,但不包括仿生人……”

    “因为崔的仿生人管家没有登记在案。”

    “那是一个1代品,二十年前发售,功能单一,肢体运动笨拙,使用时间一长,线路老化很厉害。于是早在122年,EOS公司就宣告停止1代品的所有售后服务,并回收所有已售商品,免费为顾客更换届时最新发布的3代型仿生人管家。崔确实上交了他的1代,但不包括内载芯片引擎——他保存了所有使用数据,并通过自行购买元零件将其重新组装——也就是说,崔的仿生人独一无二,除了必须搭载EOS公司研发的运行软件,它不被公司追踪。”

    屏幕里浮现出一条标红序列号,备注“已回收”,但秦御在旁打了个问号,显然,那就是崔的1代。

    “那天,仿生人杀害崔后,并没有直接离开他的公寓,而是耐心等到警/察破门而入,扮作勤务员的样子混出现场。”

    林河调出监控视频,圈了圈其中某个执行警/察的脸。

    “我们本来无法追踪到它的踪迹,但好巧不巧,7天前,崔刚从EOS官网下载最新版本的仿生人系统,包括所有压缩包和补丁,安装在了1代管家身上。于是林河通过检索版本内置的信号程序,定位到了这个仿生人的所在——”

    “我们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垃圾场找到它。”秦御打了个响指。

    工作台向两侧打开,一张金属桌缓缓升起。1代仿生人正躺在桌上,双目紧闭,黑发濡湿。

    它只有脸和手臂附着有生物皮,其它身体部位则仅由冷冰冰的金属壳覆盖,这使它看上去像一只构造精巧的大铁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没有生命气息的光。

    它不必穿衣,却破破烂烂套着件皮夹克。裸/露在外的机械臂上,刮痕虬结,沾满泥土。

    秦御派去的线人说,他找到这机器时天落暴雨,它却不知道躲,只跪在垃圾场满地仿生人的金属残骸里,跪在蚯蚓涌动的肮脏土壤上嚎啕大哭。她任凭暴雨如针,击打在翻卷的电线上,任凭线路因水触电,火花迸射,但它浑然不觉,仿佛失魂落魄,线人把它运回古京街时,竟错觉它就像个活人。

    “还挺难修的,”林河笑,“我从下班忙到现在,被你们秦探长催得饭都没吃。”

    他无视秦御的“喂喂喂我明明给你买了压缩饼干,是你自己挑三拣四”:“但很可惜,它是崔的私人订制品,数据文件都加装了密保程序。强行破解的话很容易引发自毁,所以我们只能给它充电,等它醒来再做审讯。”

    他便抬手看了眼表——秦御同款,纯机械表,没有任何智能功能:“现在电量应该差不多充满了……秦探长,劳驾,把屋里的信号屏蔽器打开,我们准备激活。”

    秦御骂骂咧咧地去了,所有通讯器骤然失效。

    而开关摁下的瞬间,1代仿生人开始发光。引擎与散热扇同时工作,低沉的轰鸣声填满了整间工作室。

    “果然是老产品,”秦御一边强迫林河吃他的压缩饼干,一边点评道:“这种等级的CPU,我真怕它下一秒就要把电路烧了——”

    结果这个乌鸦嘴话没说完,1代陡然睁眼。它惶然无措地和屋里四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几乎是弹跳起来,像一只仓皇而逃的兔子,掀翻了桌上所有仪器,不顾一切,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借你吉言,电路倒是没烧。”

    林河离1代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它的弹簧肩膀。他看上去高颀削瘦,力气却很大。于是他抓紧1代,1代一时间挣脱不开,只得被一个人类活生生摁回桌面。

    “别动。”林警官冷冷望了他一眼。

    1代立时定住了,这人类的气场让它胆寒。

    但一瞬的威压转瞬即逝,林河回头一笑:“……倒还不如烧了呢。我这一桌的实验仪,全让它摔完了。赔钱吧秦探长。”

    “滚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秦御置若罔闻,掏出电磁枪在1代眼前一晃。

    这种武器专门用于对付有智能植入体的混混杀手,或失控仿生人,威胁的含义已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毕竟本市也没有仿生人权益保护法——所以我建议你,好好配合,关于为什么要杀害你主人这件事,我们长话短说地聊一聊。”

    后半句话是对1代说的,它正被摁在工作椅上,动弹不能地遭四个陌生人注视。它蠕动嘴唇,两股战战,好像很想一头撞晕过去,但秦探长平时吊儿郎当,一旦严肃起来,又能给人一种凶意凛然的压迫感。于是他拉来张单人沙发,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啪哒啪哒”把玩保险栓,1代就被吓得不敢动作。

    “不说?”秦御眯眼,“不说也行。林老师,麻烦你把它芯片拆了。我可不在乎仿生人会自燃还是爆炸,但我知道芯片数据不会撒谎。拆了你的芯片放进读取槽,一切来龙去脉都真相大白,也省得我多费口舌——”

    1代顿时缩了缩脖子,像只雏鸟一样连连摇头。

    它胆子很小,秦御几句虚张声势的话就把它吓得快哭——若真能强拆芯片,这四个流氓还能留它到今天?但它不聪明,不懂人情世故,想不通这里的弯弯绕绕,立时慌了神,只带着哭腔求秦御不要拆掉自己。

    “我……我没有杀害崔,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他!”它颤抖着身体迎上秦御冰冷的目光,内心害怕至极,语气却格外坚定:“我绝不愿意杀害崔!我不可能害他!但,但……一切都不受我控制,我控制不了……”

    1代的眼皮垂下来:“一切都要从7天前……我更新EOSSUN-18.001号版本系统说起。”

    72   暴雪(7)

    ◎“废土之下。”◎

    1代戴上测谎仪, 坐在桌前。

    它沉默许久,终于平复心神,缓缓道来。

    “我是在二手杂货店被崔买下的,那应该是120年, 崔只有十来岁, 刚从福利院离开, 在一家日料店做主厨助理。机器固然可以极精确地配菜备菜, 但味道、口感、层次, 色与香, 这些东西只有人类才能体验,才能掌握,这是主厨的工作。当时,崔因为擅长创新菜码, 很受主厨重视, 攒了笔钱搬出员工宿舍自己租房,想要买一个机器人帮他打扫卫生……”

    1代微微垂眼,手指蜷缩, 像陷入了某段回忆, 同时额边弹出系统警告:“软体不稳定, 情绪程序异常”。

    “这是我们相遇的原因。当时, 仿生人管家2代刚发售不久, 价格很高,他没有那么多钱, 也不需要那些复杂的功能, 所以他去了一家二手杂货铺, 在蜗牛区, 一眼看中了我, 一个被前主人抛弃的1代仿生人管家。”

    “我跟随他回家后,每一天,努力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唯恐再次被抛弃——听说,被抛弃的仿生人如果没有回收价值,就会公司被丢到垃圾场。在那片臭味熏天的深坑里受风雨侵袭,默默等待一百多年后电量耗尽,才能平静‘死’去。”

    1代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浑身瑟缩了一下,发梢的水珠纷纷掉落,润湿它冰冷金属身体上的斑驳泥土——贺逐山微微皱眉,他发现1代所表现出的共情能力已然超越了机器范畴。

    果然,它说:“我和崔相处得很好,他还给我起了名字,对,我叫格林……崔说那是他小时候在福利院,一直想看却看不到的童话故事书的作者。”

    格林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和崔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觉得自己出现了变化。果然,这个警告,”它指了指额头,一旁,“软体不稳定”的信号显示正在不断闪烁,“它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公司检测到了,上门要求将我回收,但崔回以拒绝,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还记得那是个春雨夜,绵绵细丝,虫鸣很安静。崔告诉我说,我不再是一个机器、一段程序,而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个体。他会尊重我的想法,尊重我的决定——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我不愿意离开,当然也不愿意被公司回收——‘刷新’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死亡……我只想和崔在一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只要看到他,我就会很开心。”

    “于是122年,公司要求全面回收1代仿生人。我听说,是因为软体程序大面积异常,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但被回收的仿生人都被‘刷新’了,不再有以往的记忆,我不希望这样,崔就拆除了我的芯片引擎,下载了所有程序,并通过购买其它仿生人配件,亲手给我组装了一个新的身体。”

    测谎仪所显示的的精神波动曲线相当平稳,这说明格林从头到尾,说谎的概率不超过5%。

    “但是……也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格林垂下眼睛,脸上流露出些许无措,“我脑海里的文件数据开始莫名膨胀,体积每天都在以指数倍速度自主增长。它们越来越繁琐,越来越庞大,那些可以被称作记忆或是感情的东西,挤占了原有的程序空间。于是我的运行频繁出错,开始频繁短路。但崔不愿意放弃我,他想方设法维持我的……”

    格林险些将‘生命’两个字脱口而出,但它登时卡住,两眼一黯,将这个词咽回去。

    “可是我的芯片引擎太低下了,任何手段都已无力回天。崔一直一筹莫展,但三个月前,EOS公司发布了最新版本的系统程序,18.001,他们宣称这一版本程序通过修改算法压缩了程序大小,优化了运行速度,可适用于所有机型,甚至包括指只具备基础功能的扫地机器人——于是崔为我下载了这一程序,效果很好,我们又回到了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

    “但事情逐渐开始不对,”格林说,“一些文件数据开始丢失,它们莫名其妙被删除了,好像从没存在过。我没法在任何一条指令记录里追踪到这些数据的原始文件,也找不到和‘删除’有关的指令,但我开始变得……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开始变得‘麻木’、‘冷漠’、‘理智’,我再也不能理解崔说的话,无法回应他的情感……”

    “一周后,我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不记得在公寓里你对崔做的事。”秦御紧紧盯着格林,试图在机器人苍白的机械脸上捕捉到所有可以被判定成“神色”的东西。

    但格林流露出痛苦:“不……我记得。”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弹簧发出“嗡嗡”的声响,但他紧咬牙关,努力从缝隙中憋出几句错乱颠倒的话:“崔在激烈反抗,一定很激烈,是的,因为我的数据线被扯断了……电路上有牙印。这些反抗让程序失控,数据丢失,我才得以在空隙里清醒过来……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发生了,我醒来的时候,地上只有一滩血,崔已然不见……”

    “内置记录探头拍下了一部分画面。”

    林河一怔,打开格林脑后的控制面板。那里有一个接口,通过连接线与主屏幕相连后,格林没有阻拦外部设备读取自己的脑内记忆,几段画面视频被投放在四人眼前。

    那是当日下午格林所见的片段。

    一场残忍的谋杀。

    格林不敢回头,却能听见那些模糊的声响。它终于难能自抑,坐在工作椅上捂脸嚎啕。其实它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天真的小机器人,会把崔视作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主人、朋友、甚至……亲长。

    “它那么清楚,那么清楚!”格林没有眼泪,它只能无助抽搐,“它把我杀害崔的过程拍下来,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根本删不掉,删不掉,一遍遍,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

    比如崔笑着为他定制的那两只生物皮拳头,是如何以千钧之力砸回到他脸上;那两根常常生锈、崔不得不叹着气帮它打油的弹簧机械臂,如何将两百斤的胖乎乎的崔拎起来狠狠撂摔在墙上;比如它如何穿上崔的衣服,揉搓生物皮,将自己扮作崔开门和取货员打招呼——

    格林想逃避,想自我欺骗,可是它根本不能。视频有证物属性,一旦出现仿生人程序事故,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由忒弥斯观看审判,受最高程序保护,格林无法删除,于是它只能一遍遍,一次次在真实而残忍的记忆里受无尽折磨。

    “你说得对,”格林颓然放下胳膊,“是我杀了崔。都是我的错……法律应该惩罚我。”

    “但法律不会管我,我甚至连一个人也算不上。”格林忽然疯笑,眼神里染上点痴狂,“事发之后,我强行摆脱程序控制,去到垃圾场,发现了无数比我更高级、更先进的仿生人。我给它们讲故事,它们无动于衷,只是闪一闪眼皮,发出点掉帧般的错乱……于是我就想,连它们都会被抛弃,连这些和人一模一样的机器都无法被接受!我又算什么人呢……”

    “我只是一个错乱的老旧的废铜烂铁,程序紊乱,就犯下弥天大错——”

    格林心如槁木,言罢一抽鼻子,起身就要去拔脖子后的电源线——这种关机方式很粗暴,容易导致芯片引擎短路,元件烧毁,那就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但电光石火之间,贺逐山一步上前,抓住它的手将其制止:“不是你的问题。”

    他神色漠然,仿佛不为格林的崩溃所动,眉心却微微蹙起:“新版本系统。‘18.001’。”

    林河心领神会,立刻登陆EOS公司官网,调出系统更新页面。

    “135年5月29日发布的EOSSUN-18.001版本系统,修正了仿生人软体程序异常BUG,并新增包括‘文件检索’、‘软件自动更新’、‘智能对话服务语音包’在内的多个功能补丁。所有顾客可从官网上免费下载一键安装……截止今日凌晨,安装次数已高达四千九百二十五万次。这意味着提坦市内几乎85%以上的仿生人或者家用机器都更新了这一系统。”

    “你是想说,是新版系统存在某些异常程序,导致仿生管家攻击主人?”秦御皱眉。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贺逐山淡淡。

    林河拨下单片镜,戴上智能机械指骨,投影内,软件立刻开始解析刚下载的新版本系统程序的源文件。一行行代码便如湛蓝色的水波在全息光幕里奔跑。

    “我可以读取你的系统数据用于比对吗?”他问格林。

    格林一怔,点点头,闭上眼睛,所有运行文本便顺着外接线流入光屏。漫长无尽的代码不断被刷新,其中,部分机器语句被标红并摘出。

    近十五分钟后,软件运行完毕,共比对出1581处源文件语句不匹配。

    “所以真是系统BUG?”秦御皱眉,“之前也有过这类案子,仿生人因电功率出入异常导致线路短路,在街上随意攻击所有高速移动目标。”

    “不。”林河眯了眯眼,“这些无法匹配的语句里没有运行失常或是错误警报,而且70%以上都内含加密型条件判断代码。虽然没法解析出具体的内容,但可以肯定,它们都是网络主干枝上的控制指令。”

    秦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格林的系统程序和官网上提供的更新包不完全一致,而从比对结果来看,它的程序不像出错,更像下载安装后,被强制激活。”贺逐山顿了顿,“也就是说,很可能,系统本身不存在程序异常,攻击人类不是BUG,而是某条隐藏其中的被特意编写进去的非法指令。”

    “那岂不是……近五千万个仿生人随时都有可能伤害人类?”

    格林反应最慢,回过味来时,毛骨悚然。

    这时头顶恰传来一声闷雷,雪不再下,狂风四起,骤雨落地。在电闪雷鸣里,这间小小工作室陷入死寂,仿佛黑云压城,闷得人喘不上气。

    没人搭理格林,它就转着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惶惶然地提问:“可是……为什么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指令是什么?是杀死自己的主人吗?可那样的话人类不就灭绝了么……”

    格林的眼神又落寞下去:“但无论如何,现在看来,如果不是我的存在……崔就不会死。”

    “不,崔还是会死。”贺逐山平静道,格林骤然抬眼。

    “上门取货的退货员是秩序部接应,负责辅助你将崔运走。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里应外合的谋杀。”

    “当日冰柜工厂仓库管理员没有上报任何异常情况,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在被退货的商品里看到崔的尸体。崔的尸体去了哪里?运输货车中途曾在无探头区域停留,是在那个时候被调包运走了吗?”秦御提出疑问。

    探长的每一个字都一针见血戳中要害,这也是贺逐山想不明白的地方。

    公司为什么要杀害崔?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杀害崔?复杂又繁琐,出错率高,意外频生,而崔、阿宁,那些失踪者,他们又有什么共同点?

    贺逐山总觉得自己走入了某个误区,在迷雾里,伸手不见五指。

    直到一直保持沉默的秩序官忽然开口:“你们为什么那么确定……崔已经死了?”

    “把视频片段再回放一遍……停。注意前后帧。”

    格林的记忆视频是不完整的,或许如它所说,在与崔的激烈搏斗中,它因撞击导致线路异常,遗失了部分数据资料。

    “缺失的部分很关键,根据前后帧画面显示,崔是在没被拍摄到的过程中失去反抗能力的。上一帧他还在推抗格林的左右肩,下一帧就已经躺在血泊里。”阿尔文说。

    “根据现场痕迹推断,他应是后脑遭剧烈撞击后出现颅骨破裂和蛛网膜下腔出血,即使不死,也多半是个植物人。”秦御答。

    “植物人和尸体有本质区别。”阿尔文说,“不要以常人逻辑推断水……水谷苍介的意图和想法。”

    贺逐山终于捕捉到迷雾里的一点火光:“这样就说得通了。水谷苍介没必要为了几具尸体大费周章。他想要的多半是活口,植物人也算。”

    “植物人?”秦御眯眼,“植物人能做什么?”

    植物人能做什么……阿宁和崔能做什么?

    贺逐山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关键。

    触发异常指令的条件不在仿生人身上,而在其主人。阿宁和崔有某种共同点隐藏在海面之下,是庞大的矗立的水下冰山。

    阿宁,陪酒女,俱乐部,明星粉丝,线上演唱会爱好者;崔,美食家,网络红人,大主播,鲜少走出家门的宅男……

    刹那间,他眼前闪过弘太的脸。

    那个小男孩正抱着5代忿忿坐于沙发,抱怨自己因买不起游戏设备被伙伴丢弃。

    贺逐山陡然睁眼,扭头望向仿生人格林:“你平时在家,和崔一起的时候,你们会玩游戏吗?比如……‘废土之下’?”

    73   暴雪(8)

    ◎“White,元白。”◎

    “废土之下?”格林一怔, 像在回忆,“是那个幻梦游戏吗?”

    “废土之下”是五个月前,幻梦游戏公司发行的最新款超级互联类多人幻梦游戏。其世界观与前作“永恒之主”相比差别并不算太大,基本上是架空的平行宇宙提坦。

    游戏由“主世界”与“副世界”构成, 主世界是玩家们“生存”的唯一世界, 又被称作“罪恶之城”, 总共分为十三区, 玩家们在这里完成和现实生活一样的日常起居。

    副世界则是副本与挑战赛, 玩家通过参与副本获得积分, 这些积分可以用于兑换系统提供的任何武器、药品、特殊工具或是一对一个人交易,相当于虚拟游戏世界的唯一货币。

    主世界是“废土之下”的最大亮点。幻梦游戏公司升级了游戏设备配置,“永恒之主”时期,玩家们还必须通过佩戴游戏头盔或是游戏舱进入游戏, 但“废土之下”, 你只需要植入一个脑机接口,接入体积不过音响大小的“废土箱”娱乐主机就能上线。这种模式可以更有效的连接玩家的大脑神经系统,使玩家其全方位、全感官地体验虚拟世界。

    同时, “主世界”玩法相当多样。你可以选择成为商业巨鳄、超级大亨, 也可以通过血腥暴力爬上犯罪的王座。就算你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在游戏中通过积分兑换食物、商品、住房, 根据汇率计算, 会比在现实世界中吃好喝好更简单。这相当于为玩家们提供了一次重新把握自己人生的机会,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废土之下”的世界里, 反把在现实中醒来当作虚假的休憩。

    “我不玩, 我的神经系统太低级, 无法通过‘废土之下’的基本能力测试。你知道的, ‘废土之下’的可玩性依赖于玩家本身, 每个人的神经水平不一样,控制角色的精神能力也各有不同,所以游戏天然就会区别出‘大神’和普通玩家……但崔玩得很好,他很聪明。他喜欢打怪,经常带粉丝刷本,有时半夜三点,他都还抱着‘废土箱’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劝他早睡,他会不耐烦地叫我别打扰他……怎么了,这游戏有哪里不对吗?”

    “‘大神’。”贺逐山眯眼,“他的ID叫什么?”

    “常青树。”

    “‘常青树’……最高总积分排行357,休闲娱乐类玩家,下本数量461,最后上线时间……5分钟前。”林河开口。

    “废土之下”有游戏论坛,叫做“Sundowners”,这也是游戏玩家的自称。林河登上游戏论坛,轻而易举查询到有关“常青树”的个人信息。

    “5分钟前?”格林失声尖叫,“绝不可能!”

    贺逐山闭了闭眼:“和你猜的一样……崔还没死。”

    阿尔文轻轻嗯了一声,替他拢紧脖颈间的围巾。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想起忒弥斯。

    “阿宁应该也是个玩家,我早该想到。”贺逐山说,他没有躲开秩序官的手,任凭对方把自己往怀里带了带,一边靠着他,一边摩挲羊毛围巾柔软的触感,微蹙的眉头里带着点疲意:“阿宁年纪小,好奇心重,喜欢追时髦,家里有很多线上演唱会纪念票和明星海报,不可能错过这么风靡的热门游戏。那排电源插口……她应该经常通过脑机接口连入‘废土之下’。”

    “但我们却没在两人家中发现任何与游戏有关的物品,包括‘废土箱’,它们都不翼而飞——”

    “失踪原因和游戏有关。”秦御接话。

    “查一查阿宁的ip地址,在游戏论坛上做比对,如果她发过言的话,就能追踪到她的账号——”

    “‘Ningning’,”林河说,“最高总积分排行290,暴力类玩家,下本数量677……这姑娘挺野,是排行第三的帮会‘伏特加’的二把手,有事没事就在第七区街头搞暴力枪战,靠做悬赏换了不少积分。”

    “人在现实生活里压抑久了,放飞自我的时候就会变本加厉,这很正常,”秦御说,“其他失踪者呢?有一个算一个,ip地址都在论坛里做检索——”

    “‘CCE’,最高总积分排行194,暴力类玩家,第三区暴力武装‘独立军’成员。”

    “‘3.14’,最高总积分排行502,智力休闲类玩家,不擅长打架,曾因为篡改游戏程序被封号过四次。”

    “‘亚里士多德’,最高总积分排行411,什么类玩家都不是,热爱在论坛上打嘴炮,巧舌如簧,和几个专心走事业线的经商类玩家是好友,算是一个小情报贩子,悬赏中间人……但他们最近都不常上线,或是干脆宣告退游退号……”

    “这些人的评估等级都在B+级以上,精神能力非常强韧,有资格进入会大量消耗现实世界里身体机能的高级副本。”

    “他们都消失了?”格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但是,为什么?理由是什么?崔五分钟前还上过线,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活着?他人又在哪里?”

    “常青树一直待在副本里,进入副本后玩家是不能和主世界互通的。”

    “哪个副本,我们可以去找他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林河说,“检索不到这个副本编号……他进入了一个不存在的空间。就好像……卡进了一个BUG。”

    “10分钟前崔的社交账号发布了一条新博文,声称自己因胃病加重决定结束直播工作,此账号不再做任何推送。”阿尔文不知何时登上了世界网。

    格林愣住了,它的信息处理器十分简陋,往往不足以支持它分析过于复杂的情况。

    但此时,它能意识到,这条博文绝不是崔自己发送的,而是幕后黑手的某种欲盖弥彰。

    “前500还有多少玩家没失踪?”贺逐山问,“评估等级在B+级以上,活动频繁的。”

    “还要排名相对稳定,”秦御补充,“排行榜每秒都在刷新,前500来来回回至少上过小一万个人,这是为什么至今为止高级玩家失踪没有引发大量关注。”

    “‘White’,最高总积分排行155,目前总积分排行198,没跌出过前300……什么都行类玩家,技术主播,现在还在线。”

    “定位他的ip地址,他很可能是下一个失踪案受害者!”秦御浑身一凛。

    但林河敲打虚拟键盘,不多时便微微皱眉:“啧,他很谨慎,用的是活动ip,套了至少四个假性服务器……”

    “喂我说,那个id叫‘White算鸡毛’的喷子,别再解析我的ip地址了。”

    元白刷完副本,退入游戏大厅,结算后又推开游戏大厅那两扇华美的鎏金木门,跳上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准备把角色溜回主世界一区的豪宅再下线。

    “我好歹也是个近五十万粉丝的大主播,要是能让人随随便便追踪到真实ip,我每天晚上还要不要睡安稳觉了?管理员呢?快把这家伙踢出去拉黑,不准再进我的直播间——明天?明天不播,补觉!怎么样才能睡到我?简单,你现在给我打三十万积分,到账之后我立刻躺在游戏大厅门口让你睡一百遍——”

    他一边笑,一边摘下摩托车头盔,露出一张明艳而精致的脸。白发少年神采飞扬,对游戏内置直播摄像头抛了个飞吻,然后头也不回,光速下线。

    74   暴雪(9)

    ◎还是一段剧情。◎

    “废土箱”脱离连接, 元白掀起眼皮。他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略显僵硬的肢体,然后伸着懒腰起身——后脑勺却被“啪哒”拽了一下。

    元白懊恼:又忘记摘数据线了!

    少年掀开被子,反手拔掉脑机接口上的数据插头, 然后翻身下床, 赤脚在毛茸茸的浅灰色地毯上站定。

    清晨五点半, 还不算太晚。元白看了眼表, 披上睡袍, 一边揉乱满头蓬松白发, 一边肚子空空地走向窗边。

    他上线时,真实世界还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如同一根长鞭呼啸,把街边所有广告牌或电线杆尽数摧折。而此时雨已停了。未见彩虹, 却扬起雪, 于是大雪瀌瀌浮浮,眨眼就将整个自由之鹰区染作银白。

    “咚咚。”身后忽传来敲门声。

    “请进。”

    元白回头,看见他的仿生人管家布莱克探出脑袋。

    布莱克是5代仿生人管家中的高配plus智能款产品, 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为其订制外观、性格、服务模式。元白看似性格活泼, 其实骨子里喜欢独处, 每逢这时, 布莱克就会一言不发, 坐在沙发上陪他看书——哪怕只是机械地扫描文字。元白很享受这种有“人”陪伴的感觉。

    此时,布莱克手里端着杯燕麦拿铁, 捧一碗小曲奇, 对主人露出一个标准而和善的笑:“饿坏了吧?您要吃点宵夜点心吗?”

    “其实不太饿, 布莱克, ”元白对它歪歪头, “今天刷的是丧尸围城本,游戏太逼真了,打一场下来溅得我浑身都是腐肉和血,你不知道那有多恶心人。幸好你没准备什么意大利面之类的夜宵,否则你现在已经在清理我的呕吐物了——”

    他吐槽归吐槽,一边说,一边示意管家将咖啡和曲奇放到桌上。

    游戏直播是元白的工作,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就算长时间进行脑机接口连接会带来强烈反胃、呕吐、胸闷、眼压升高、头晕脑胀等不适症状,元白也必须坚持做好这份工作,不然他就得去喝西北风。

    况且与一般人相比,他的精神能力很强,几乎没有什么连接后遗症,已经算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种。

    布莱克点头,走向工作桌。

    他小心整理桌上凌乱的游戏设备,将它们一一放好。

    “需要为您提前放一缸热水吗?”

    “嗯……好呀!”元白还有些恍惚,迟钝地眯眼思索片刻,“哦,记得泡上一袋助眠包!我最近总做噩梦,被人追杀到无路可走……你说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梦都是反的,先生。”

    布莱克微微一笑,转身进入洗手间。

    他的目光在扫过咖啡杯沿时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滑开。那一眼诡异非常,但元白并未察觉。

    元白打开星脑,接入世界网。他结束直播后,总是喜欢继续在论坛冲浪。于是隔壁水声哗哗时,他没碰咖啡曲奇,反倒先习惯性进入“Sundowners”首页,看看今天“废土之下”的世界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论坛里纷纷扬扬。

    特级武器掉落点再次刷新……

    中级副本“无人村”的无伤速刷教程……

    第四区内部帮派斗殴最新战况……

    关于非法盗取玩家积分的木马程序处理结果……

    元白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觉得游戏日常有时看起来也乏善可陈。于是他退入“交友灌水区”,乐滋滋地围观自家粉丝和喷子对骂。

    元白挨喷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喷子。在“废土之下”,大神玩家没被喷过的可谓凤毛麟角,大家早已把被喷视作对自己能力的肯定。

    此时,页面还在实时刷新,一条又一条怒气冲冲的留言不断被顶到上方:

    “就White那水平,老子一个打十个——‘1997列车’这种难度的丧尸本都能折腾一个多小时还在团团转向,真不知道这155高排是怎么刷出来的。”

    “出现了!‘一个打十个’!拜托,White从来不关个人挑战功能,麻烦您轻移贵手点击‘下战帖’按钮,这位id‘信仰之刺’的朋友我们斗兽场见好吗?”

    “笑死,干啥啥不行,口嗨第一名。”

    “信仰之刺,最高排名20156,目前排名20156……谁给你的自信啊。”

    “我好像见过这个id,在低级副本‘诡域校园’,这大哥被二等小鬼追得满地图跑。”

    “二等小鬼?那不是有手就行,我三岁老弟都玩得比你强。”

    “信仰之刺”被White粉丝怼得无能狂怒,恨不得一人长八只手,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与敌一决高下。于是双方奋战互喷十数分钟,“信仰之刺”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咬牙切齿敲下最后一句话:“要不是Asa宣布退游,White怎么可能杀进前200?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垃圾主播迟早翻车!”

    “信仰之刺”喷完后落荒而逃,剩下一群粉丝还在对他冷嘲热讽。

    元白却皱起眉头:Asa?他对这个id有印象。

    Asa是一名擅长单兵作战的狙击手,曾在副本‘无人区’里刷出176单杀的惊天战绩,至今无人能超越,两人曾因友谊赛有过一面之缘,还在线下约了次饭。

    Asa怎么退游了?

    元白打开通讯器,在联系人里找到Asa。他本想给对方发条通讯询问近况,但不知为何,心下一跳,觉得胸口忽涌上一股莫名的恶感,于是他干脆径直拨通电话,在“嘟”声里耐心等待。

    第一遍,无人接通。第二遍,无人接通。第三遍,人工智能忒弥斯提示元白,此账号已因欠费注销。

    欠费注销?开什么玩笑,Asa直播一小时净收50万哎。

    元白正有些狐疑,布莱克已从洗手间钻出头来。

    “水放好了,您现在就泡吗?”

    “谢谢,”元白说,“我等下就去。”

    布莱克瞟了眼咖啡,它还在原位,未得主人宠幸:“点心不对您胃口吗?”

    元白烦闷缠心,自然没有食欲,便随口“嗯”了一声:“不太想吃东西。你端走吧。”

    布莱克悄然眯眼。

    “您一晚上没有进食了,这对您的肠胃不好。身体重要,您还是吃两块吧。”

    “布莱克,我犯胃病又不是一天两天。”

    “您总要吃点东西再睡觉的……”

    “咖啡提神醒脑,我还用不用睡啊。”

    布莱克深吸一口气:“那,要不要换成一杯热牛奶?我现在就去替您拿。”

    元白失笑:“布莱克,我不吃点东西,你是不是浑身难受?”

    布莱克没有回话,它垂眼注视元白,神色相当温柔。但在元白目不能及的背后,它悄然握紧拳头,指甲深嵌掌心。

    “好吧好吧,”元白被仿生人看了一会儿,败下阵来,“给我一杯热牛奶。曲奇就算了。”

    布莱克再次露出标准微笑,冲元白点头:“好的,先生。”

    它转身离开,向厨房走去。刚打开冰箱,大门传来一阵铃响。这不对劲,不应该有任何人在这时拜访——仿生人眯了眯眼,其间闪过一丝冷酷如刀的寒意。

    “我去开门,先生——”布莱克垂眼掩饰失态。

    “不不不,不用你去,”元白从旋转椅上跳下来,“应该是我的游戏营养液,上个月赛季总评的奖励……必须本人签收,我自己去拿就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来到门前。

    门外站着快递员,出乎元白意料,那并非常见的运输型仿生人,而是一个身型高挑、劲瘦有力的年轻男子。他头戴一顶橘黄色的物流公司员工鸭舌帽,上面印有白色“Y”字符,偏长的帽檐则挡下一双狭眸,眼睫浓密,外露的半张脸线条流畅,骨相优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这人气质出尘如玉,又冷厉似剑,非凡不似普通市民。

    元白下意识怔了一瞬,一下没说出话。

    对方已漠然开口:“您的快递,来自幻梦游戏公司。”

    “哦哦……是的是的,在哪里签收?”元白回神,不疑有假,收起过于放肆的目光,又带着点心虚掩饰道:“怎么这么早送货啊?一般这时候我都没醒呢。现在游戏公司好残忍,早上六点就逼迫你们上班。”

    布莱克原在厨房里加热牛奶,闻言两手一顿。

    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某条系统指令被悄然触发。仿生人站直身,眨眨眼,拔出那把插在案板旁的锋利水果刀。

    “是客人吗,先生?”布莱克一步一步朝元白走去。

    元白正忙着做虹膜验证,对布莱克毫无防备地露出后背,甚至没有回头:“不是,说了是快递啊。”

    他从快递员手里接过包装箱,重量意外很轻,元白一时有些茫然,觉得营养液不该是这个份量。但他没有多想,只是将其随手搁置在台边,用余光瞟布莱克:“正好,你帮我把这个拿到卧室去,就放在——”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拔刀出腰就在咫尺,元白被仿生人脸上的狰狞慑得面色飞变,当刻竟怔愣原地,不知逃跑。那刀锋斜斜滑出,角度刁钻,直朝腰腹刺来。

    元白瞪大双眼,却觉那快递员倏然动了。他猛出手,一把将元白推开,抓住布莱克手腕,连人带刀向下一压。刀尖便从空隙中插过去,元白听到一声冷笑。快递员骤然闪身,躲过反刺回来的刀,然后扒着门框抬腿向前一踹,猛踩在布莱克胸前,坚固无比的仿生人便被巨力冲得向后连退,元白觉得衣领被人一拎,像只小鸡似的被快递员丢到一旁——

    “站远点——”

    听起来更像“别碍事”。

    “轰”声爆响,仿生人一拳垂在墙板上。酒柜里的干红接二连三打碎于地,醇液四溅里,快递员反手甩上门,然后将棒球帽一摘,露出一双冷峻如霜的眼睛。

    元白呼吸一滞,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惊艳的脸。

    然后他猛然想起来:这不是半年前忒弥斯发布的头号通缉犯Ghost么!

    秩序部声称此人是极危险的反社会分子,滥杀成性,残酷非常,元白本该立刻向安全系统发送求救指令。但不知为何,他心神一动,觉得比起Ghost,布莱克似乎更像一个失心疯的杀手……Ghost身上有一种莫名令人信服的威严感,元白只犹豫一瞬,乖乖听话躲到桌下。

    满地狼藉,布莱克再次发起进攻。他单手抄起门边约半米高的人造盆栽,向Ghost砸去,Ghost躲过,但盆栽之后还跟着极阴险的一刀。

    Ghost微微眯眼,没有犹豫,以臂挡刀,“噌”声脆响,锋利的水果刀锋把制服撕出条裂口,但他本人毫发未损——制服之下的手臂两侧,佩戴有一副外骨骼保护甲。

    两人身体交错,Ghost抓住仿生人的手腕。向下一扭,“嘎吱”脆响,金属诡异变形,布莱克一时挣脱不能,被男人捉住破绽,反手一拳砸在眼眶上。

    器官受损的警告声立刻尖声炸起,但Ghost置若罔闻,又抬起拳头狠狠当脸砸下,“咣咣”几声,仿生人的脸颊竟被生生砸凹三寸。

    “啧……真硬。”

    5代仿生人使用的是高精金属材料,坚固无比,Ghost却好像不知道疼,只是甩了甩手,同时侧身躲开仿生人的反击。

    布莱克配有智能安保系统,能瞬时计算出对自己最有效的自保与攻击手段,于是它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就那么垂着几乎报废的左臂,探出右手,抓着Ghost肩膀就要把人往地上摔。

    但Ghost很灵活,是一只矫健的猫。他干脆顺势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过肩时以腿夹颈,连带着把仿生人一起甩向沙发——

    “轰——”

    仿生人重量约达700斤,整个公寓震动起来。

    那不是布莱克,元白想,那已只是一台冷酷的杀人机器。

    仿生人压在贺逐山身上,手里紧握刀,没有任何犹豫,遽然朝他双目下刺。贺逐山便头躲过,布莱克又砸拳,他立刻灵活抽身一滚,蹲在茶几上,拳头便扑了个空,千钧之力,在地板上砸出一个直径约五厘米的骇人深坑。

    仿生人并不气馁,根据Ghost表现出的战斗实力,重新制定了一套作战计划。

    只见他右臂亮起蓝光,正在蓄力充能,两只眼瞳表面也浮出一对红色“X”字图案——贺逐山知道这是什么,郁美也有这样的击杀指令。

    充能完毕,右臂轰然砸下,玻璃茶几在瞬间炸成齑粉!

    碎碴乱飞,划过贺逐山眉梢,一道血口顿现,两滴鲜血连珠乱跳。布莱克便捡起一枚极锋锐的玻璃片,抬手朝对方修长的脖颈划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阳台门被霍然踹开!

    来者动作极快,只留残影,像一匹隐没于黑夜的狼,干净利落,单臂钳住布莱克脖颈。

    这人类的力气超出仿生人想象!只一只手,便把它勒得不由连连发出“嗬嗬”的窒息声。仿生人浑身的机械零件再次高速运转,三秒后猛一发力,双方同时向后仰栽去——

    布莱克脊背上弹出数刃锋刀,刺破了管家衬衣,尖烁寒芒,是要把那人活活钉死在地上!

    但对方反应更快,倏然拔枪,对着布莱克眉心就是两声。

    “砰砰!”

    伊卡洛斯火舌闪烁,子弹穿壳而过,仿生人颅内的内部芯片骤然短路爆炸,发出一阵“噼里啪啦”之声。三秒后,白烟冒起,焦糊味钻入鼻腔。

    阿尔文收起枪,踩定脚边一只“骨碌碌”乱滚的微型齿轮。

    他拢了拢大衣,走到贺逐山面前,微一皱眉,凑近去舔贺逐山眼角的血。

    贺逐山怔了一怔,却没躲,轻轻拉住他的手,对秩序官弯起嘴角:“没关系,不疼。”

    元白终于探出个头,看看布莱克,又看看这对……这对……

    他这对不出来。

    贺逐山才若有所察地施舍般瞟他一眼:“White?”

    元白点头,目送他走进厨房,端着那杯刚热好的牛奶返回桌边。

    “下次别用活动ip地址了,”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电子试纸,放入杯中,“找起来麻烦,得加钱。”

    三秒之后,物质成分解析完毕,电子试纸弹出一副弹窗。

    “管制类迷醉药,A-2201型,致残量:0.5g,现有量:2g。”

    元白微怔,不敢置信地望向仿生人“尸体”。

    75   暴雪(10)

    ◎暴雪初起◎

    四份汉堡套餐端上桌来时, 元白还架着他那副定制款防扫描智能眼镜,头戴棒球帽,脸罩黑色面巾,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缩在黑色冲锋衣和反彩色光防风裤里。

    他就这么神经兮兮坐着, 直至服务员疑怪地瞥了他一眼, 才露出那双摄人心魄的淡瞳色眼睛, 对小姐姐甜甜一笑, 成功白/嫖到四份免费的沙拉酱、芝士黄油、黑松露薯条和三文鱼牛油果沙拉。

    “倒也不必穿成这样, ”秦御喝了口奶昔, “多露点肉,卖卖笑,照这个杀伤力能给我省不少钱。”

    “长官,我是技术主播, 不卖身的, ”元白一边得意一边摇头晃脑,“再说了,我这么穿是为了防身——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机器人会半路跳出来要我小命?”

    “你想多了, 仿生人还没那么智能, ”秦御吞着口汉堡含糊不清, “它们只会遵循指令做事。你家那个——”

    “布莱克。”

    “嗯, 布莱克, 管它黑的白的,除了它, 其它仿生人不会贸然攻击。说起来, 你的仿生人管家是什么时候买的?”

    “就前段时间?”元白把薯条沾满芝士酱, 裹着黑松露放到嘴里, “是合作方送的礼物, 正好之前的管家系统出错一直没维修,我就拆开用了,还顺手导入了旧管家的设定信息。”

    “在今天以前,它出现过异常行为吗,比如一些暴力或攻击倾向?”

    “当然没有!长官,要是有的话,我还留着它在家,是准备请它给我上香?”

    元白瞪大双眼。

    “……这是例行询问,你不要嬉皮笑脸。”

    秦御难得被人噎了一下,发现这小家伙吸吮指尖的黑胡椒粉时,脸上会露出某种类似猫科动物舔爪般的餍足表情。他又忍不住多瞟了对方一眼,不无嫉妒地暗想为什么同是黄种人,这家伙天天进食高热量垃圾油炸食品,皮肤还能这么好,脸上一点不长痘。

    “布莱克的系统版本号是多少?”贺逐山抿了口热奶茶,姿态呈现出一种快餐店不该有的优雅。

    面对Ghost,元白莫名不敢造次,缩了缩脖子:“这个……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最新版吧?”

    “EOSSUN-18.001。”

    “对对,”元白小鸡啄米,“001,我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我们在所有更新了最新版本的仿生人体内都检测到了异常程序,”秦御解释,“这些指令会被某种不明条件触发,从而导致仿生人攻击……或者说是杀害主人更准确一些。”

    他将几张照片摆在桌上,元白扫了一眼,并不认识。

    但他的目光在略过其一时稍顿,很快,他点了点纸面:“Asa……我见过他。是个高玩。”

    “他们都是高玩,换句话说,都曾进过全排前500。但他们都很久没有上线,对外宣称是退游或者息播,但实际上,我们没有检测到这些人在市内进行过任何线下活动,也没查询到任何电子消费记录。”

    元白把汉堡里夹着的菠萝片和青椒条全挑出来堆到一旁,终于听懂了这位长官的暗示:“你是说,他们都被……谋杀了?方式和布莱克对我做的一样?仿生人?动机可能和游戏有关?”

    谁也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有秦御在望见菠萝片时眯了眯眼。

    “和游戏有关……难道‘废土之下’有什么问题?”元白已经摸着下巴开始脑补,“但废土之下的玩家数量相当惊人,上周的报道,说提坦市内平均每三个人就有一个人日在线时长超过1.2个小时,很多游戏博主更是做了副本内的玩法探索,从未听说有什么隐藏地图、Bug或是别的异常代码……”

    他正念叨着,秦御给他递来张面巾纸。

    “吃到鼻子上了。”

    元白乖乖“哦”了一声,接过来小猫抹脸,狼狈中透着点可爱,稀里糊涂间听见秦长官说:“你怎么还挑食?”

    汉堡里的菠萝片、生菜叶、青椒段,以及三文鱼牛油果沙拉里的紫甘蓝全被整整齐齐挑出来码成一摞,元白瞟了一眼,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兔子,干嘛要吃草?”

    秦御嘴唇蠕动一瞬,像是想数落他几句,但最终没有开口。元白饥肠辘辘,见一旁西装革履的两位绅士对汉堡没有任何想法,只谦让半秒,就毫不谦虚地顺走Ghost的那一份。

    “所以我不能回家了吧?”他眨着眼睛问,“他们——我也不知道是谁——总之那些人,他们会继续追杀我吗?”

    “大概率,”秦御答,“我会给你找个新地方住。”

    “那游戏呢?”小家伙耳朵瞬间耷拉下来,“游戏也不能玩了吗?”

    “你可以换一个新账号。”

    “拜托长官,废土之下的账号是和身份系统绑定的,就好像虹膜识别。”

    “我当然知道,我会帮你弄一个假身份。”

    元白的眼睛瞬间一亮:“噢,所以长官现在是在为我主动犯罪?”

    “……这话怎么一让你说就这么奇怪,”秦御扶额,“别兴奋,给你账号不是让你瞎玩。你对游戏比较熟悉,八小时工作制,将功补过,每天去废土之下刷刷副本,最好给我搜集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喂,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有过啦?我哪里有过!八小时工作制,长官你也欺人太甚了吧!”

    元白像只小松鼠,一和陌生人混熟就抱着尾巴满地撒泼打滚求松果。

    秦御只好用果汁堵他的嘴:“别吵,你现在人身安全掌握在我手里,最好乖乖听话。”

    那是一杯招牌清凉蔬果汁,苦瓜与青柠混合打碎,兑上新鲜石榴和三小块红柚,半糖飞冰,入口清新而回味甘甜。

    元白有些不可思议:“长官,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吧,你为什么对我的喜好这么了解?你是不是在我直播间潜水多时,一直暗恋本明明能靠脸吃饭却偏要靠技术的网红主播?”

    “……恋个鬼,闭嘴,别逼我抽你。”秦御满脸黑线。

    但他对“第一次见面”的问题避而不答,挪开视线,不动声色点了根烟。

    *

    天暗下来时,长风忽起。水谷苍介遥望窗外,忽打了个哆嗦。

    傍晚,夕阳正沉沉欲落,远处天幕辽阔,夜穹苍青。来往的两用车亮起前照灯,如利剑撕破阴云浓雾,灯火渐上,把世界晕染成斑斓的彩色。

    不远处高楼矗起,改装摩托车在电子乐和霓虹里飞驰狂欢,但作为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水谷苍介与之格格不入,他只是静静看着,远远地坐在单人沙发里,风拂过时,独自裹紧那条羊毛绒毯。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响,轮椅“吱吱”滚近。本杰明·阿彻正由仿生人推着送回居所,脸上满是疲色。

    室内配有自动感应系统,随着他逐渐走近,头顶光带也缓缓亮起,周围的智能设备进入工作模式,窗台上光点汇聚,女孩忒弥斯倚柜而坐,膝头放着本打开的书,“风”徐动她满头银发,发丝之下,露出一张极精致的脸。

    “本杰明,你回来了。”她似有所感,对老人微微一笑,“你的鼻子好红,外头一定很冷吧?”

    她打了个响指,天花板内某处便传来嗡声,很快,一杯热咖啡落在桌上,本杰明对她道了声谢,捧起马克杯,在桌边静坐须臾。

    “你们相处得如何?”半晌,老人回过暖来,状似慈爱地对水谷苍介问道。

    “我也许吓到她了,”水谷苍介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躲我。”

    “‘躲’,”本杰明颔首,“很好的神经机能反应。趋利避害是嵌刻在人类基因里的生物规律,与有方向的命令相比,‘躲’反而是代码难以模拟计算的综合型多因行为。”

    “今天的实验如何?”水谷苍介没兴趣听他发表长篇大论,叹了口气,背影显出三分萧瑟。

    本杰明放下咖啡杯,抬手击了两下掌,身侧立时浮出一道虚拟投影屏幕,实验资料以视频和数据的形式缓缓流转。

    “本次实验共上传27份A级精神体,其中7-01与7-026通过完整率检测,其它25份数据在上传过程中出现不同程度的数据文件丢失,成功率不足8%,与上周数据持平。”

    AI忒弥斯的声音在宽阔的客厅中回荡,不知为何,她没有以半身像的形式示人。

    “25份失败样品中,有1份因主观察觉‘意识化’进程而产生非自愿反抗力,指数超标时,大脑出现强烈神经波动,从而导致本体精神领域受损造成意识反噬;有5份则是在‘意识化’进程中因神经脆弱文件丢失;7份未通过完整率检测;2份出现意识无活性现象……”

    “总之,我想这条路多半是走不通的。”本杰明叹了口气,“不管自愿与否,上传这一进程都太激烈了,我们需要一点慢性药,逐步‘转化癌细胞’。”

    水谷苍介闻言点头,又不住咳嗽两声,天花板上立刻降下一只机械臂,露出一枚锋利的针头,针管内液体徐徐流动,那是一注纤维蛋白原,能补充他孱弱之身所需的凝血因子。

    水谷苍介抬起手,针头刺入冷青色静脉。他的皮肤惨白到仿若冰尸,透明之下,能看见不断抽动的毛细血管。

    “实验进展不顺,但听到这个消息……你比我想象得要淡定。”本杰明忽开口点评。

    “不然呢?”水谷苍介淡淡,“我还能为此要死要活?”

    “你似乎稳重了很多……与半年前相比。”

    男人嗤笑一声,不置可否,歪头望向天际青红交界之地。

    “你还有多久寿命?”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上次医生告诉我,最多一年。”

    “唔,那听起来还真是很漫长。”水谷苍介眯了眯眼。

    “忒弥斯说你开始看书。”

    “小姑娘和你无话不讲,我怀疑你是不是派她来监视我。”

    “哲学书。你要知道,这些东西在提坦市面上相当难找。”

    水谷苍介终于转身,天昏时的沉光将他勾作模糊的影子,神情混沌不清,全氤在黤黕之间。

    “我最近经常做梦……梦到一些从未见过的场景。”

    本杰明稍稍挑眉,水谷苍介继续道:“也是一个像现在一样的黄昏,日与夜的交际,无边的灰蓝紫天穹下,巨日如火球从山野间升起,城市崩塌,高楼散尽。”

    在狂啸的大雪中,风雾与光影席卷交错。

    夜河颠倒,星云散乱。

    一双黑与蓝的冷漠到残忍的眼睛。

    “也许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人类太渺小了。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人类什么也不是。宇宙的生命那么漫长,人类在弹指间就会灰飞烟灭。我们是在为全人类的存亡做努力,必须有人为此做出牺牲。”

    本杰明点点头:“听说有个仿生人失手了?”

    忒弥斯的脸终于浮现,但只是躲藏在屏幕里:“是的,先生。该仿生人因电路故障没有完成指令,任务目标也没有将其再次激活。”

    “这么巧,电路故障么。”本杰明喃喃。

    “是的,先生。”忒弥斯又重复道,面不改色。

    “不过,该任务目标‘White’能力并不稳定,平均排名已跌下500,我认为重启任务的意义不大,未达到A级水平的精神体无利于实验进展。”

    水谷苍介接过话:“那就不找了。”他闭上眼,“实验也应该顺势换一个方向。”

    两人之间的权力天平在轻重上有微妙的扭动,之前,忒弥斯从未察觉。

    但此时,在短暂的静默里,她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扭转眼珠,望向窗边的白发女孩。

    天彻底暗下来,灰扑扑一片,漆黑苍蓝的世界里,只山消失处还蒙着一线大海反射出的凛凛波光。风夹飞雪扑至窗边,呼呼啸啸,世界很快一片银白。

    在这苍茫的死寂里,人工智能忒弥斯,望着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虚拟女孩,于无声中暗了暗双眸。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久不见ojz开始努力写更新的作者如是说道

    顺便下本,本来说是要写西幻,但是现在很可能要让古耽脑洞插个队,应该是预收里的《永安十三年》,少年意气仿唐权谋故事(

    76   暴雪(11)

    ◎“我好爱你。”◎

    元白跟着秦御, 一蹦一跳走了,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深处。此时正是午后,一天里最暖和的时间,空气中却满是寒冷凛冽, 贺逐山眼睫上凝了层霜, 两手无意识搓掌, 没两下, 就被阿尔文捉去抓着哈了口气。

    他用自己的手捂热贺逐山, 又替他拢紧围巾。

    “饿吗?”

    贺逐山没吃什么东西, 胃里早空了,本要下意识否认,却忽地想到些什么,认真点了点头, 样子乖巧, 秩序官嘴角便微微一扬。

    “吃点什么?”

    “都行。”

    阿尔文带他向南走,出了蜗牛区,又穿过城市广场, 进入古京街界, 钻进一家偏僻幽静的私厨饭馆。

    此地幽僻, 进门是清泉小池、假山回廊, 檐下拴着铁马风铃, 雪雾吹来,叮铃声清脆灵动, 绝不是电子合成器可以模拟。女侍者低眉顺眼, 引他们到角落坐下, 又竖起一道配有智能隔音系统的屏风, 贺逐山这才问:“安全吗?”

    “不安全, 不会带你来。”

    见阿尔文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贺逐山猜想他是常客。灯光暗下来,秩序官摘下那副出门不离的义体面具,灰褐色的眸子被星点烛火一映,像颗琥珀石头似的好看。

    身边浮出虚拟菜单,一页页自动翻折。投影极逼真,羹汤都还冒着腾腾白雾,模拟器喷出点奶味清香。贺逐山没兴趣,连点菜也懒得亲为,阿尔文便代为效劳。摁下确认键,恼人的全息投影顿时消失,两扇落地窗从隐私模式被调整至观景状态,水流潺潺,从外玻璃窗面徐徐淌过,把茫茫大雪,以及飞雪里雾濛濛的罪恶之都全晕成彩雾。

    从这儿能一眼望见城市中心的秩序部高楼。

    贺逐山心神一动,盯着那楼影问:“你常来这里吗?”

    阿尔文轻轻“嗯”了一声:“这是忒弥斯允许我来的最远的地方,走到这里,大概要一个多小时。”

    “怎么不坐车?”

    “车里太安静了。”

    秩序官简洁作答,贺逐山把玩茶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古京街喧嚣,最多寻欢作乐的年轻男女与赏金猎人,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总让人觉得吵闹,但对孑然一身的秩序官来说,那转瞬即逝的狂欢却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烟火气。

    从孤高之地一路撑伞独行,走到这里,是一条无人陪伴的、寂静寒冷的路。

    贺逐山垂眼,没有说话,心里跳了跳,觉得好像捕捉到什么从前不予理会的东西。但那情绪溜得很快,未及细思,菜已端上。

    菜色不多,码盘却各个精致。一锅煨得软烂香甜的蟹粉豆腐;姜丝葱段掩肚的清蒸冷水野鲑鱼;骨汤奶白,浮末已去,山药沉在盅底;还有花花绿绿酸甜开口的饭前小菜。大多清淡,是可怜贺逐山那颗岌岌可危挑三拣四的胃。

    阿尔文先给他舀了两碗汤,用嘴吹了,一碗盯着他喝,一碗放在一旁等晾凉。

    汤里放了点枸杞,贺逐山嗜甜,却偏偏不喜欢枸杞回味里的酸涩,于是用勺子将其挑到一旁,阿尔文替他剥虾时瞟了一眼:“又挑食。”

    贺逐山唔唔地嗯了一声,一副死不悔改之状,阿尔文也没再说什么,将虾摞在他碗里,渐渐堆得小山一样高,贺逐山不得不拿筷子敲他的手,示意自己根本吃不下那么多。

    阿尔文不再剥了,贺逐山舒了口气,开始一筷一筷小猫叼食。

    两人都不说话,昏黄的暗光下气氛和静,只有对方的呼吸,和玉筷不时碰在盘壁的声响。良人在侧,貌美如花,又极贤妻良母地伺候着,贺逐山觉得这顿饭吃得相当舒坦,不由眯眼走神,心里想,真要说起来,他挑的食可多了去了。

    香菜不吃,辣不要,蒜,肥肉,胡萝卜,芹菜,木瓜洋葱青椒……

    他其实是个极挑剔的人,少有人像阿尔文这样处处合他心意。

    于是贺逐山正这么出神,目光一动,忽发现鱼盘里没放一点葱花,骨汤按说要放几块胡萝卜炖得烂糊,也未见其踪影,香炸鱼骨该爆炒蒜末提鲜,酥皮上却没见一点蒜末痕迹……

    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秩序官一定特地嘱咐过什么。

    他对贺逐山了如指掌,仿佛春雨无声,不言不语,却总把他的所有都放在心尖第一位。

    贺逐山停下来,专注盯着阿尔文看。

    秩序官自己没怎么吃,好像不太会用筷子,末了干脆撸起衬衫衣袖,认认真真给贺逐山挑鲑鱼刺。他两手修长,指尖青白,骨骼血管却很分明,指腹有茧,一看就是一双常年握枪持刀、杀人无情的手。

    可此时,这双冷漠的手,却仔仔细细、温温柔柔替他挑拣出一块块齐整而白嫩的鱼肉。

    贺逐山终于重新捉回了那溜走的情绪。

    他忽然明白什么是阿尔文说的“被需要”。

    他歪头直直盯着阿尔文看,时间一久,对方便抬眼,目光里跳出个问号,贺逐山见状摇头。

    秩序官垂眼望着他的猫乖乖巧巧吃鱼,唇边不自觉泛上点笑意。

    “还吃吗?”

    “吃。”

    “我给你挑?”

    “好。”

    男人极有耐心地专注挑着鱼刺,不时将白肉放在对桌人碗碟里。

    无声是一种亲昵的暧昧,情与爱全在逾矩的纵容之间。

    饭后两人各捧着一杯刚温好的梅酒出门,蒸馏酒后劲大,喝的时候没觉得,等甜柔果香散去,贺逐山那苍白的皮肤上很快泛起点红,有了晕乎乎的醉意,自己却不自知。

    他眯着眼,走路跌撞,阿尔文伸手,揽下他的腰带到怀里,咬着人耳朵问:“回家吗?”

    热气拍在脸边,贺逐山下意识皱了皱眉。但他很快眯眼,仰颈用鼻尖蹭秩序官的下巴,活像只小狗:“不。”

    “嗯?”

    “走一走。”

    走哪,他也不说,阿尔文只得陪他走。

    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怕人被撞失散了,他牵了贺逐山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无名指指根上那枚银色环戒。贺逐山没有反抗,怔了一瞬,又笑着抓住他。

    雪越下越大,风没有停的意思。他们漫无目的地散步,来到古京街、新海泉区、阿尔卑斯山三区交界。这里山势起伏,有一小坡,曾建有大型发电站,后被废弃,杂草丛生,少有人来。风雪漫天,贺逐山迷迷糊糊,思索片刻,下意识将阿尔文拉近,一踮脚,用围巾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秩序官只好顺着他,将他抱住,在草坡上相互依偎着躺下。

    人造太阳快要消失,星海投影即将浮现。

    无来由的光点在斑驳灰暗的树影里轻轻跃动,贺逐山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也曾躺在这样一片开满白花的山坡上,一个人落下来,吻在他脸边,送了他满原白色玫瑰花。

    他皱眉,总也想不起这具体的一幕,于是一时间有些执拗的愤懑,不怀好意用牙磨阿尔文的颈窝。

    贺逐山忽然凑过来咬人,皮肤被舌头舔舐得痒,阿尔文只得揪住这团莫名发难的猫:“嗯?”

    对方不答,变本加厉用嘴解开衬衫领扣,在更暧昧的地方留下个红印。

    阿尔文忍着,轻轻抓住他头发:“回去再咬。”

    猫却抬头,在飞雪里静静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

    他又摇头,仗着微醺,蛮不讲理把额头抵在人胸口。

    半晌才闷闷地震出一句:“朋友。”

    “什么朋友?”

    “上次你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普通朋友。但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他说完瘪了瘪嘴,窸窣须臾,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下一秒,阿尔文的手被他猝不及防抓起,指根套上个冰凉的物件。那是一枚外观相似的银戒指,秩序官微微一怔,在内侧摸到点熟悉的纹路。

    他想起那天从福山家离开,贺逐山抱了个宝贝箱子,不准人经手,不准人看。

    原来一切心思都等在这一刻——

    猫把亲手打磨的银戒指送与爱人,在他手背、掌心、指根翻来覆去落下柔软粘稠的吻,一字一句极认真地对他说:“我不想做普通朋友。我在追你,我得做你男朋友。”

    男朋友,他又念了一遍。

    阿尔文不由失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猫固执而乖巧地望着他:“知道啊。”

    他太认真了,阿尔文一怔,然后眼神微动,再也无法克制那些偏执、疯狂,那些风度之下,热烈、混坏而凶狠的占有欲望。他深吸口气,在猫通红的鼻尖上咬了一咬,然后摁住他肩膀,将贺逐山压在身下,再度落下一个个仿佛爱抚的亲吻。

    贺逐山挣脱不能,也无意挣脱,只虚虚搭着对方肩膀承受这些吻。

    太阳在这一瞬消失,黑夜弥漫,银汉灿烂,只细碎的吻仿佛星子,填满贺逐山的心,又在粘稠水声里听见这么一句话——

    “你不用追我,我可舍不得你追。”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我好爱你。我永远属于你,全身全心。”

    *

    “哎哎别跑了,回头!开枪开枪!”

    “快跳快跳,落地前别再忘了解绳索——”

    “翻墙,看地图,补给点不都给你标出来了吗长官!长官!长官别送了!你别死啊长官!!!”

    ……

    元白第不知道多少次退出脑机连接,绝望地抿了抿嘴,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后毅然抬头,用一双小狗眼睛可怜兮兮地撒泼打滚:“长官……你你你你大人大量心胸宽广,应该不会因为被对面全图杀穿就把我扫地出门吧?人菜不能赖队友啊长官!!!”

    秦御:“……”

    本来不说后半句话还好。

    秦御:“不,我小肚鸡肠。你今晚就给我滚去睡大街。”

    秦御给元白找的安全屋就在他的蜗牛区辖区内,紧邻贫民窟,在乱七八糟的胡同深处。门禁身份识别器未接入系统实时匹配,日常排查也推进得很糟糕,最适合藏一只元白这样无处可去的倒霉小狗。

    于是秦御将元白带到此地,告知他“三能三不能”,转头要走,却拗不过对方死缠烂打,只得坐下来陪人一边打游戏一边等热水烧开。结果就这两壶水的功夫,元白带他打“废土之下”,从新人副本开始,几局之后,水放凉了,面泡坨了,秦长官的好心情也一去不复返了。

    堂堂一级探长在电子游戏里被对面可能曾是他手下犯人的混混玩家杀了一百七十二次。

    “你、你这个,你第一次做精神连接,肯、肯定是这样的……”元白舔了舔唇,绞尽脑汁替秦御找补,“有些人第一次连脑机,同手同脚,路都走不明白,一旦涉及到动脑,就因体温过高被强制下线,所以第一次下本,能拿起枪就很不错啦……”

    “元白,我为了查你资料,把你所有视频都10倍速看了。”秦御幽幽。

    元老师第一次去体验服做游戏视频时,一举打出了27杀3死的优异成绩。

    元白只得无声闭嘴,在心里腹诽:草,你也知道啊?人菜就要有自知之明。

    但寄人篱下,须得低头唯诺,于是元白默默把这句话极懂事地咽了回去,盘腿坐在地毯上摇摇晃晃。

    他年纪小,心思浅,没吃过苦,一旦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没有正形——几盘游戏下来,从电脑椅跑到沙发,又从沙发滑到地板,此时靠着长官的腿坐在他脚边,裹着件毛茸茸的黄色睡袍,活像条出生不到两月的可爱金毛。

    真奇怪,元白想,他好像总是想和长官亲近。天然的,仿佛印刻在脑海深处的某种本能。

    “去冲凉睡觉。”秦御单手把他拎起来,丢进淋浴房。

    半小时后狗舒舒服服地钻出来,头一甩,又扬了秦御一身水。

    眼瞧长官黑着张脸,在爆发的边缘疯狂试探,元白赶紧坐下,畏畏缩缩任由对方揪着他一头白发胡乱吹干。在嗡嗡声里,听见长官一字一句问:“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嗯,元白?”

    元白听出了语气的危险,又开始浑水摸鱼地装傻:“啊哈哈,我就一日三餐正常活到今天啊,偶尔下午茶,偶尔宵夜……”他说:“也没人管我,除了买过的几个仿生人管家——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不也挺好的嘛。”

    “你没有父母吗?”长官忽然问。

    “肯定有过啊,不然我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但我没见过他们。早些时候,是我哥哥拉扯我。”

    “哥哥?”

    “嗯,他不小心死掉啦。”

    元白絮絮叨叨,前后颠倒地给秦御掰扯自己那十数年悲惨人生,诸如如何出生在蜗牛区,如何在贫民窟长大,年轻时刷过盘子卖过假酒,还因为帮朋友出头得罪过帮派混混……秦御甚至没必要多费心思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元白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抖个一干二净。

    长官点头,没说什么,临走前替他关了灯,一个人走进雪里。

    他回到家,摸出警用ID卡登入查询系统,绕开实时监视,访问了警局内部信息库。他将搜集到的一切与元白有关的线索进行分类、标记、识别,根据其口述特征进行检索。

    屏幕里立刻浮现出三张照片:“安奇”,17岁,在酒馆做过侍应生和后厨帮工;“奎”,19岁,在古京街俱乐部非法兜售假酒,三次被俱乐部打手揍得半死不活;“莱茵”,无业青年,因得罪“火机帮”四年前被当街枪杀……

    元白描述的是别人的人生。

    或者说,他在缝合别人的人生。

    至于“哥哥”……

    秦御扶正桌角那架常年扣倒的老式相框,指腹抚摸过泛黄照片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秦长官年少时眉眼还不锋利,眼神也没这么邪气,鼻头有些圆润得发钝,和偎在他身边阳光灿烂的小弟长得很像。

    小弟也挑食,不爱吃蔬菜,热衷垃圾食品,每回都要他打一杯稠稠的蔬果汁好声好气哄着喝下去……

    但哥哥没死,小弟死了。

    死在125年,蜗牛区的暴雨夜里。

    77   暴雪(12)

    ◎维修员有一双漂亮的银白色眼睛。◎

    晚上九点, 气象台曾预报的暴风雪准时光临提坦市。乌云遮月,天地骤暗,来往人们拢紧大衣,在路灯下迎着雪剑风刀向前。人影渐稀时, 43路公交缓缓停在路边, 崔最后一个下车, 在亭下站了片刻, 撑起黑伞, 贴着墙的沿灯下暗光朝家走。

    这是他每天下班的必经之路, 他十分熟悉。直行两个街区,转入岔路,在第三个路口右拐,街角那家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会和他打招呼。他会停下来, 问她今天生意如何, 然后挑选两个缀满火腿肠的小披萨,共7块钱,再拎着它们前行数百米进入公寓楼。

    崔在路口停下, 一位维修员正拎着工具箱爬上交通信号灯顶部。信号错乱, 红灯和绿灯同时亮起, 使这个十字交叉口堵得水泄不通。崔好奇抬头, 观察维修员如何检查电路。

    那年轻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一边在背包里翻找剥线钳,一边低头对他笑。

    “真令人头疼啊, ”维修员耸肩, “这灯三天两头坏。”

    “是吗?”崔礼貌接话, “我经常路过这里, 倒是第一次见。”

    “前天下午, 昨天上午,今天中午……”

    维修员和崔同时开口,崔愣住了。

    “哟,你这不是很清楚吗?”维修员挑眉。

    那一瞬,崔觉得遥远的天幕上,某块乌云悄然破碎,化作一屏幕幽绿色的字符串不断闪烁,而那些数据代码转瞬即逝,又伪装成雪与月。

    “我……我先过去了!”崔落荒而逃,不敢再看维修员的眼睛。

    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崔的心也砰砰乱跳。

    左手边的女学生手机会响;右前方,风吹来时,白领的条纹丝巾会被掀开,露出锁骨上那枚钻石星星项链;左后方的男人穿的是牛津皮鞋,下一秒,他会不小心踩开自己的两条鞋带……

    崔用余光观察附近的人,一切脑海里猝然闪过的念头,都“如愿以偿”地发生了。忽然,崔打了个抖,一些令人脊背发寒的想法钻入大脑,他两臂僵直,几乎是凭借最后一点毅力拔腿向前。

    快步通过人行道后,崔站在路边回头。这时,维修员刚刚合上电箱。

    7,崔没头没尾地想。

    然后交通灯上就跳出一个鲜艳的、红色的“7”。

    “晚上好,崔先生。今天上班还顺利吧?”

    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和子小姐正在清点尚未卖出的蛋挞数量。她穿一件米白色围裙,两鬓灰白,微胖的脸颊上鼓着两片红云,望见崔,一如往常和他打招呼。

    “唔,就那样。”崔在冷藏柜前站住,挑选面包,“我只是一个厨子,工作就是给客人做饭,说不上顺不顺利。”

    “您太谦虚啦,您可是五星级饭店的主厨呢。”

    和子掩嘴而笑,熟练地为崔拿起托盘与塑料夹,从柜台上方递过来,眨了眨眼,像是在等崔的那一句“哪里哪里,您不嫌弃的话,我很希望为您做一顿饭。您呢,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但崔怔怔地望着和子的眼睛,半晌道:“您的先生呢?”

    和子一愣,崔又问:“他是做什么的?您的女儿呢?您桌上的相框里有一张家庭合照,女儿长得和您很像……您说她总是喜欢用油画棒在墙上乱涂乱抹,您为此很是发愁……可我从未见过他们。”

    和子的嘴唇微微蠕动,像两条虫不住颤抖。那一瞬,她脸上有须臾狰狞的抽搐,下一秒却若无其事般道:“您在说什么呀,什么油画棒。您今天要买什么面包?两片火腿披……”

    “两片芒果吐司。”

    和子一顿:“两片芒果吐司……”

    崔点头,斩钉截铁的:“是的,我想要芒果吐司。”

    和子只好为他切来两片吐司,在这一过程中,她魂不守舍,仿佛无法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崔置若罔闻,接过塑料袋,将纸币放在台上,对她道谢,便撑起黑伞,重新走回雪里。

    他越走越远,同时越走越冷。不时与路人擦肩而过时,崔惊异地发现,伞面之下,那些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都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注视他。

    暴风雪呼啸而过,崔却冷汗直流。他加快脚步,希望赶紧回到公寓,锁上门,冲一个热水澡冷静冷静——

    但“啪”的一声,路灯灭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漆黑死寂,人们停下了脚步。他们同时以一种缓慢的、平静的速度稳定转身,仿佛提线木偶,面无表情地、幽幽地盯住了崔。

    ……跑!

    这是崔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崔如此想的瞬间,那些人也朝崔追来。

    下一秒,崔不顾一切,丢下伞和面包,夺路狂奔向公寓去。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可是这条漆黑的夜路仿佛没有尽头,随着他越跑越远,两边再不见任何熟悉的拉面馆或是点心铺,没有麻雀和梧桐树,只是漫长无边的黑暗、幽冷与死寂……到最后,风声、雪声,邻家女孩温柔的歌声,白领们一边朝地铁站走,一边议论公司趣事的说话声都消失了。

    只有崔自己,只有他惴惴不安的心跳和呼吸。

    黢黑的空间中,远处忽传来脚步声。

    “啪哒。”

    又是一声,像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

    突然,一点幽光浮动,崔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有一人站在他对面不远处,脚下水纹漫漫,粼粼波光倒映出他柔软的白发轮廓。

    “你是谁?”

    崔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笑了笑。

    “真可惜啊。”他看了眼表,“唔……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

    7-026。

    这个数字钻入耳帘的一瞬间,与崔有关的一系列记忆也缓缓解锁。

    ——新海泉区的公寓,他曾和那个机器人格林,共同坐在沙发两端,分享世界网上的最新趣事。格林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为他洗好蓝莓、剥好石榴,他们会依偎在观景台上,欣赏提坦市云雾灿烂的灯河夜景。

    ——可格林忽然暴起,在房间里,将他从电脑椅上拽起,狠狠摔打在地上。拳打脚踢,他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在刺眼的惨白中,看到一位鹤发苍苍的老人,正透过镜片冷漠地注视他。

    下一秒,颈后的脑机接口骤然收缩,意识飞速抽离,往事破碎如雪片,纷纷扬扬在眼前走马观花。

    我到底是谁?

    那一瞬,崔有些茫然。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是那个饭店主厨,还是记忆中蓦然窥见的,未来都市里的孤独者?

    格林……格林!

    他试图回忆起这个名字,那白发之人已径直走来,依旧看不清真容。

    不,不能被他抓住!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崔抓住了。他没有任何犹豫,掉头就跑,跳起来,尽最大努力向远离对方的方向跑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些事,这些人,他得想办法逃出去……逃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这五个字蹦入脑海的瞬间,黑暗褪去,街道重现于世。崔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维修员刚背着工具包爬上交通灯,正低头,对他微微一笑。

    “真令人头疼啊,”维修员说,“这灯三天两头坏。”

    “不要修了,”崔说,“你修不好的。”

    他横冲直撞,行人却对他置若罔闻。哪怕被推倒在地上,他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爬起来,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线。那白发人没有出声制止他的行为,只是平静跟在身后。人们会为他让出一条道,仿佛迎接神明——这人认定崔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地面开始颤动。

    下一秒,夜河流转,天地颠倒。整个空间开始奇异地扭曲,马路斜飞到曲面上,汽车和崔擦肩而过;高楼大厦倒挂而出,仿佛钟乳石,悬在头顶……崔抬头,他正站在这个瑰丽的虚假的世界中央,四面八方都是他自己的投影:他洗簌、他用餐,他拎着背包出门上班,他因为快要迟到在大街上对公交车穷追不舍……

    崔愣住了,没注意到一辆地铁正向他冲来。他本该躲开,可那一瞬,崔心里有个想法。这里遵从什么规律?程序是可以编写的吗?

    于是崔轻轻起跳,像一只气球似的晃悠悠飘起来,落在车顶,抓住把手,和列车一起冲了出去。

    周围的景物继续飞速变化,破碎,坍塌,重组,闪烁。幽绿色的字符串出现得越发频繁,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最终,连地铁也消失了。他站在一片悬崖上,清风过眼,吹动满池浓绿树浪。

    悬崖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摔下去,必死无疑。

    白发人已来到他身后,静静站着,凝视崔的背影。他简直像一个幽灵,不管崔去到哪里,都会死死咬住猎物的衣角。

    他低下头,再次看表,平静地重复道:“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命令确认,立刻执行。”

    对方手里出现一把银色的冰冷的枪。

    “你是谁?”崔想在死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维修员。”那人冷淡地说,声音空灵干净,像教堂中的回响。

    “维修员……”崔喃喃,“你为什么要维修我?我是程序吗?我做错了什么?”

    维修员没有回答,举起枪,扳机一瞬扣动。

    就在子弹呼啸而出的瞬间,崔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没有任何犹豫,他一咬牙,纵身一跳,坠下万丈高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数把尖刀,刮得人脖子生疼。而很快,那些“风”显出实质——无数幽绿色的字符串,正如流水一样汩汩向上,一切树、山、石、草都消散不见,化作幽绿色的数据与指令,冷冰冰地在崔身边盘旋、流动。

    和崔赌得一样,跳下去并不会死。

    起码不是他以为的肉/体的死,因为他甚至不拥有肉/身。

    我会变成什么?意识逐渐消散时,崔茫然地想。

    他眯起眼睛,努力望向远处。维修员正站在山崖边,居高临下,漠然地凝望他坠入缝隙。

    雪风呼啸,他身后是一轮明月。

    借着如水月光,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维修员有一双漂亮的银白色眼睛。

    78   暴雪(13)

    ◎他知道温暖春光已不会在那个世界重现。◎

    零点时, 废土世界的主城区还相当热闹。一批玩家摩拳擦掌,带上武器抢先进入副本刷分,另一批则呼朋唤友,三两成群在酒吧街上一夜良宵。第三区的东土斗兽场附近, 一场精彩绝伦的对抗赛刚刚结束, 周围的俱乐部内欢影憧憧, 人们一边碰杯, 一边议论比赛中的高光时刻。

    吧台附近忽然传来酒瓶被打碎的脆响, 一个衣衫褴褛的玩家被俱乐部打手制服在地。他手里握着把小刀, 刀尖有血,不远处,一名明艳动人的女玩家正花容失色地偎在同伴怀里,手臂上被划出条长口, 声泪泣下。

    “那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子, ”老板说,“逢人就说自己被困在这里,逃不出所谓的‘反世界’, 对方不答应帮他, 他就提刀砍人……可能是神经中枢在连入游戏时受到了意外创伤。公司应该给他赔钱。”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垂眼冷观, 昏暗的蓝光落在脸上, 眼睑处浮现出根根分明而错落的睫毛的影。在废土世界, 玩家的游戏建模以真实长相为基础,“Error”在现实生活中应该也是个极漂亮的男人, 老板不由想, 他那双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与之对视, 常窥见一种玩味的幽暗与莫测, 仿佛在航行间被海妖蛊惑。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Error闻言收回目光,喝尽最后一口冰酒,重新将口/枷般的面罩戴在脸前。

    Error是“废土之下”新杀出的一匹黑马,和“谬”是搭档。近一月前,两人在第157号服务器注册上线,从新人副本开始,一路刷出了极惊人的战绩与击杀率。他们的名次在排行榜上火箭般上升,立刻吸引了各组织猎头的注意。然而所有俱乐部抛出的橄榄枝都被拒绝,他们仿佛一对孤胆英雄,高傲、漠然而神秘。

    两人沿回廊曲折而行,玩家们在此吞云吐雾,霓虹灯被晕散成光片,飘飘然仿佛仙境。老板很快推开一扇门,待Error进入后,又打开墙上面板操作几下,房间深处,顶天立的木制书柜忽闷声颤动,下一秒,中间开出一扇暗门。

    两人走入,暗门合上。周遭一片漆黑死寂,但Error能感知到“设定”的变化。

    游戏内玩家所处环境的温度、气压、噪音率甚至标准重力都由程序编写管控,而此时,这些复杂的内部代码正被非法改写——柜门再度打开,眼前却出现一方狭小拥挤的工作室。破烂老旧的屏幕和控制台挤在一处,粘灰电线从空中垂下。巨大的散热箱和信息储备机高低林立,大型集成电路板上不时迸射出星点火花。

    显而易见,那书柜是一个转换站。

    而此时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间工作室周围并无“墙壁”,取而代之的,是成团看不见尽头的黑暗迷雾。迷雾吞吐如云,其中却不时有幽绿色字符串诡异闪动——

    这是玩家擅自在游戏世界中开辟的非法空间,不受主程序监管,也是“老板”赖以为生的资本——他在这里为客人制造违反游戏基本规律的特型武器,以及帮助客人“存档”宝贵的个人账号资料。

    “所以,你们要参加那个表演赛?”老板在工作台边坐下,打开一台老式电脑。

    Error没有回答,因为这是明知故问——他来找老板,就是为了存档账号以应对表演赛——表演赛,官方刚推出不久的最新活动。其具体赛制与其它活动没有太大差别,但刺激之处在于,本次表演赛不设账号保护,也就是说,玩家一旦在副本内遭遇不测,便会在游戏世界内面对真正的“死亡”——整个账号都将被彻底注销。

    与之相对,得胜者则会获得官方发布的惊人丰厚的高额奖励,表演赛因此吸引了一大批亡命之徒放手一搏。

    “人就是这样,为了钱什么都不顾,”老板啧啧摇头,“成本这么大的风险事件,求我我都不会去——连上吧。”

    他拔出连接线,接头还闪烁着暗蓝色的火光。Error和其他玩家不一样,他的脑机接口不在颈后,信息互通的方式非常特殊。

    接线自腕侧入体,仿佛一根血管发亮。Error闭上眼睛,记录着账号信息的数据字符便流动起来。

    看来他是不打算说话了。

    进度条即将走完时,老板想。

    可Error忽然睁眼,静静地盯着他:“他叫什么?”

    “谁?”

    “那个疯子。”

    老板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张口闭口“反世界”的家伙:“谁知道,他开了隐私保护,头顶没显示ID……哎我说,表演赛这么危险的活动,不从我这儿进点‘好货’?枪、炮、电击器,什么都有。”

    然而Error只是垂眼,慢条斯理地合上腕部接口:“我给你的两份‘存档’,包括‘谬’在内,你会仔细看好的,对吧?”

    那是一句若有似无的警告和威胁,寒意在瞬间顺着脊背钻入脑海。

    “当然……”老板答,但话音未落,Error的身影倏然消失。

    “喂,别总强行下线啊我说!”老板骂街,“异常登出很容易导致我这里被官方发现你知不知道!”

    但非法空间里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语声,仿佛永无应答的电波。

    *

    “搞定了?”

    贺逐山睁眼时,秦御正叼着根薯条,一边质问林河自己的专用蕃茄酱去了哪里,一边操作唤醒系统。

    贺逐山正躺在一台盛满冰块的浴缸里,头戴全息头盔,身穿降温冷却衣。头盔内设有数十根无接触式电极接口,专门用于捕捉使用者的精神活动——这是贺逐山登入“废土之下”的方式。他们不使用官方发布的脑机接口,而是以传统方式登录,从而保证精神活动不被设备窃取或入侵,确认信息安全。

    这一方式会使使用者在副本内的游戏操作难上十倍,毕竟脑机接口的信息处理效率和感官模拟系统,远不是全息头盔可以相比的。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他们必须冒着体温过高、神经超载的风险进入废土世界。一切不可见人的阴谋与秘密都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

    听见秦御的问话,贺逐山略略点头。刚脱离游戏控制,他还有些恍惚。

    “别紧张,”秦御嚼着薯条含糊不清,“林会紧盯你们的数据监控。一旦出现生命体征迅速下降的状况,他会帮助你,还有阿尔文远程下线。”

    通过传统方式上线会导致实时数据流指数倍增长。这么大体积的信息如在同一IP地点同时上传,很容易引起游戏内置的监管系统注意。因此,两人必须在不同地点登录——贺逐山在林河处,阿尔文则在家中。

    “格林会跟你们一起去。”秦御吃完薯条,指腹全是盐粒,正极不顾形象地伸手舔舐吮吸。林河看不下去,给他抽了两张湿纸巾。

    仿生人格林闻言便从卧室里探出个脑袋,怯生生,依旧对Ghost充满畏惧。贺逐山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从浴缸里起身,皮肤在接触冰冷空气的瞬间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会尽快把专用冷却舱做好,”林河说,“现在只能委屈你几天。不过原理都一样。”

    贺逐山点头,没说什么。

    格林的事他知道,这个小仿生人极其忠厚,听说崔可能还活着,坐立不安,执意要与几人一同进入游戏世界寻找主人的行踪,于是林河亲自替它升级了智能系统,使它具备登入游戏的资格。

    “你确定在副本里监测到了崔的活动痕迹?”

    “不只是崔,”林河说,“还有其他一些失踪玩家。他们身处某个被叫做‘缝隙空间’的地方,正常情况下,玩家无法抵达那里。你也可以把这简单理解成某种‘卡BUG’现象……但又不完全一样。总之,崔的活动曲线曾在数天前闪出一个波峰,紧接着又神秘失踪,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某表演赛副本内……我会想办法把你们都送进去,包括元白。”

    秦御为元白弄了个新账号,ID叫“Qin”。元白对被冠以他姓这件事颇有微词,可惜在秦长官面前一切抗议无效。

    “元白和你说什么了吗?”秦御忽然问。

    “他和我有什么好说。”贺逐山莫名其妙。

    秦御笑了笑,没答话,慢条斯理擦拭着手上薯条的油。

    贺逐山忽然想起件事:“哦,他给过我一瓶加强剂,说可以加强精神连接。”

    “加强剂?”秦御知道这个外置道具,“废土之下”官方实体店就可以买到。玩家可以把加强剂和冷凝剂混合在一起倒入“废土盒”,从而使游戏中的神经控制操作更准确。

    “你用了吗?”秦御漫不经心。

    “没有。”

    “也对,”长官说,“你又没有废土盒。”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飞雪漫漫。快到九月了,异常天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提坦总是笼罩在不见天日的暴雪之下,到处皑皑银白,狂风呼啸,人走入其中,就像不断散发白雾的蒸汽机。

    “街上人越来越少了。”贺逐山忽然说,同时转了转手上的银戒指。

    “是啊,人越来越少了。”秦御不以为意,随口答道,“人都去哪里了呢?”

    *

    这是水谷苍介第一次走入花店。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修剪蔓生枝桠的玫瑰花。

    白玫瑰娇艳欲滴,花瓣上饱含露水,花蕊间清香弥漫,女孩听见脚步声,抬头回望,对水谷苍介露出笑容:“您好,欢迎光临。您有什么需要吗?”

    水谷苍介摆手,没有买花,只在靠窗一侧的休息区坐下。这家花店提供下午茶服务,他打量菜单片刻,要了一杯咖啡,便独自坐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耐心等待。

    光斑驳落在他手背,他翻动手掌,那些光线便柔软地填满每一根掌纹缝隙。

    温度令人心惊,水谷苍介想,阳光仿佛有了实质。

    花店里在放爵士乐,舒缓而轻松,女孩一边哼歌,一边用扫帚清扫地上的残枝,狡黠得像一只小狐狸。

    那位客人总是在看我,女孩想,真奇怪,我脸上有东西吗,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女孩的心砰砰乱跳,但紧张之余,她还感到一丝愉悦。毕竟,那位先生长得还算英俊,女孩红着脸想,或许,我也不是毫无魅力。

    可惜,未及女孩胡思乱想太久,那目光便已然挪开。门铃再次“叮咚”响起,一位穿连帽卫衣、修身牛仔裤的客人走入,女孩认得他,他每天都会光顾花店。

    “您的花已经包好了,”女孩笑着把白玫瑰递过去,“和以前一样,不要蝴蝶结,不要金粉,多撒点水。”

    那人的脸总隐没在兜帽下,但女孩每次都会窥见一个礼貌的笑。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杀伤力远比那位新来客人的目光强一百倍。可他点头致意后,并未同往常一般转身离去,而是若有所觉地望向窗边。

    紧接着,他朝那位客人走去。

    兜帽下露出一点白发。维修员坐在水谷苍介对面,拒绝了他推来的手工曲奇。

    “原来你还喜欢花。”水谷苍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不是我,他喜欢。”维修员言简意赅,同时将花随手搭在桌上。

    “白玫瑰,”他垂眼望了片刻,“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这种花。”

    “听说7-026逃掉了?”

    “嗯,他跑进了缝隙空间。在那里,所有程序都会被系统粉碎后重组,你不需要多加担心。”

    “7-001呢?”

    “消失了。”维修员说,“很奇怪吧?人间蒸发,连忒弥斯也找不到。”

    水谷苍介点点头,搅动身前的咖啡。近日他愈发平和,听见任何坏消息都不会感到焦虑。实验失败也好,程序逃脱也罢,他忽然觉得那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眼前的阳光更令人舒心。

    太阳。

    他终于明白实验员说的话。

    “你喜欢这里吗?”

    他望向街道。车水马龙的商业街上,光影斑驳,行人如织。旧世界城市没有璀璨的未来科技,没有无尽的全息投影与虚拟屏幕,但细杨垂丝,柳絮纷飞,风筝飘过,生机便在这斑驳的树叶上跃动。

    “喜欢啊。”维修员说,“‘自由’。”

    “自由么……”水谷苍介轻笑。

    “自由。”维修员斩钉截铁,用掌心虚虚借住一片轻薄的日光。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直到维修员率先开口:“我该走了。”他说,“五点钟他必须见到我。否则又是一场大麻烦。”

    水谷苍介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天气真好。花也很好。”

    维修员不置可否:“是吗?”

    水谷苍介说:“是啊,恭喜你,‘自由’。你走吧,我自己再坐会儿。”

    他知道温暖春光已不会在那个世界重现。

    醒来时,提坦必然暴雪纷纷。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进个副本

    79   废土(1)

    ◎【0123-?·?】◎

    【在A、B两国交界的碧绿田野上, 屹立着一座老教堂。】

    【数年前,A国发动侵略战争,炮火席卷并摧毁了每一寸土地,只有这座教堂作为神栖之所得以幸存。】

    【战争结束后, 人们推开教堂大门, 却被萦绕在高殿之中、久久不散的浓重血腥气震慑原地。】

    【神父、修女与守门农已被残忍杀害,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中腐作白骨。】

    【鲜血喷洒在垂幔与烛台上, 阴影笼罩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丧钟为谁而鸣?】

    【……】

    【玩家已载入, 游戏开启!欢迎进入生存类副本·教堂血案!】

    【在本次游戏中, 玩家需查明血案真相,找出凶手,复演发生在教堂内的一切,为冤魂了结遗憾。】

    【教堂内存在大量线索指引玩家走向最终答案。】

    【请注意, 这是一座被诅咒的教堂, 在走入神圣殿堂的诸位玩家中,藏有人世间最险恶的魔鬼。】

    【每夜零点,如若魔鬼尚未暴露, 他将获得能力增益, 挑选任意一名玩家作为自己的猎杀对象。】

    【表演赛游戏不遵循玩家安全协议相关规定。】

    【本轮游戏共同任务:查明教堂血案真相。】

    【共同任务失败, 所有玩家死亡。】

    【本轮游戏附加模式:谁是魔鬼?】

    【好人阵营获胜方式:找出并击杀魔鬼。】

    【魔鬼阵营获胜方式:隐藏到最后。】

    【本轮游戏最终存活条件:解开教堂诅咒, 且所属阵营获胜。】

    【不满足存活条件的玩家, 账号将在副本结束后被统一注销。】

    【欢迎来到“废土之下”,这里没有秩序。】

    【游戏正式开始, 请所有玩家抽取身份牌。】

    浓雾渐散, 贺逐山在一间石室里醒来。

    此时正处寒冬, 飞雪顺着石缝飘入屋中。教堂坐落在半山坡上, 窗外不远处, 田野已被白雪覆盖。而贺逐山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是一件暗灰绿色的制式军装大衣,腰扎黑牛皮带,脚蹬一双中长作战靴,胸口前方的暗袋里侧则夹着张卡片,抽出一看,卡片上写有:

    【弗兰克:?】

    问号所代表的内容应当是系统提到的“身份”,这是分配给贺逐山的身份牌。根据“废土之下”一贯的游戏规则,玩家必须解锁相关信息,才能查看自己的身份,并离开这间相当于“新手村”的休息室。

    很快,贺逐山在地毯下方摸寻到松动的木板。暗匣之中,是一把瓦/尔/特/P38手/枪。

    手/枪现身的同时,身份牌上浮出一行小字。

    【弗兰克:上尉军官】

    贺逐山微微眯眼。

    他把玩着那把手/枪,忽然一顿。指腹稍加三分力气,手/枪表层的黑漆便倏然剥落,露出木质握把上一枚小小的猎鹰勋章。没有更多信息,他暂时无法判断这枚勋章意味着什么。

    有枪便该有子弹。贺逐山在这间小小的石室中寻觅许久,试图找到弹匣。

    然而门忽然“咚咚”响起,他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按理说,玩家不能携带任何副本外的积分武器进入游戏,但“老板”狡猾,总能编写出各种非法程序躲过系统监控。

    所幸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贺逐山在望见阿尔文时微微一怔。

    他和自己一样,穿着一套整齐的制式军装。

    “路易斯,中士副官。”阿尔文对他毫无保留,甚至不在乎贺逐山会不会是那位“魔鬼”,就将身份坦然相告。

    同时,他把一枚弹匣抛向贺逐山,这是他解锁的相关线索。

    那弹匣有些老旧,缝隙中凝藏污血。贺逐山将弹匣拨开,发现金属弹片已生锈,匣内有5枚子弹。

    而瓦/尔/特/P38配备的鲁格手/枪弹弹匣容量为8发,这说明有3发子弹不翼而飞。

    他们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长廊上相当寂静,拱门环绕,壁灯摇曳。这是教堂为来访信徒内置的暂居寓所,与主殿相连,成“回”字型,中空贯穿。回廊两侧共11间房,包括两人在内,有4间房门已然开启,还有7间房的玩家未能完成身份线索解锁。

    前方不远处,乌黑的浓雾中忽汇聚光点,一条回旋的古老木质扶手梯便被烛火打亮,顺其蜿蜒,主殿正中央矗立着一樽喷泉圣母像。

    光点凝成系统提示:

    【请完成身份解锁的玩家前往主殿圆桌处等待。】

    主殿圆桌处已坐了两人。

    3点钟方向是个女孩,高扎丸子头,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很是张扬,这么一看,系统为她抽取的角色服装则显得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奶白色圆领衬衫,套亚麻色吊带连衣裙,最外层罩有极厚实的灰黑色斗篷,是当时中等阶级家庭未出嫁少女的打扮。

    女孩把身份牌叼在嘴里,见有人来,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并不打算说话。

    而在她对面,9点钟方向,原先呆坐于此的年轻人却一下起身,用眼睛盯紧贺逐山。

    贺逐山立刻认出那是格林。

    林河为格林编写了一整套智能程序,并随机器人的“喜好”给它定制了身体和脸。它便顶有一张长而方的脸,高瘦木讷,像童话书里的哨兵玩偶。此时穿着系统分配的一件破烂有洞的衬毛外套,和一条肮脏起球的褐色马裤,显得滑稽可笑、局促不堪。

    贺逐山注意到他脚上的皮鞋已被顶破,鞋底沾有血迹。一窝褐发乱糟糟,发顶、发梢落满某种白色粉状物,中间夹有羊毛与杂草。

    它下意识要和贺逐山搭话,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

    贺逐山径直路过,在6点钟方向入座,阿尔文则在12。三人表现出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耐心等待剩余的7位玩家。

    时间分秒流失,玩家逐个沿旋梯走下。

    指针还有5分钟便要指向零点时,剩一位玩家尚未入席。

    “不会有人连身份线索都找不到吧?”4点钟方向上,一名身披黑袍的男人嗤笑道。他怀里抱着本圣经,一副神父打扮。

    由于本次游戏只有11位玩家,系统便未在圆桌1点钟方向上设置座位。但与之相对,7点钟方向的高椅上空无一人,这说明还有一位玩家没能从新手村脱身。

    没人附和他的嘲讽,只有“神父”身旁的年轻人大咧咧打了个哈欠。

    他有一头柔软黑发,脖子、耳朵以及手臂上缠满绷带,隐约可窥见鲜红血迹。不过,他那被疤痕覆盖的鼻梁上有一双极狡黠的眼睛,趁人不备,对贺逐山猛眨眼皮。

    那样子仿佛在说:“是我是我,我是元白啊!”

    贺逐山默默挪开视线。

    0点准时到来。

    钟声如石坠海崖,在死寂中荡出回波。这幽静不知延续多久,楼梯上忽响起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众人望去,以为是最后一位玩家姗姗来迟,却在来者头顶瞥见一行小字:

    【NPC:老奴】

    NPC?

    那老奴身材矮小,躲藏在灰袍下,体型臃肿,唯三角帽尖于空中高耸。他脊背佝偻,幽灵似的飘来,掌心捧一台灯烛,暖光明亮,却驱不散腿边翻滚的团团浓雾。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1点钟方向处,站定,将灯烛搁置在桌上。

    紧接着,他呆立片刻,似在沉思,开始沿圆桌环绕。

    他身上没有活人的温度,寒冷至极,所到之处,仿佛严霜过境。最终,他停在格林身后,脚步声消失的瞬间,格林汗毛倒竖。

    他迟疑地歪了歪头,扭动身体时,灰袍下发出一连串“嘎吱”的动静。眼瞧就要凑到格林眼前,却顿如一团云烟散去。

    【今晚是平安夜,没有人死去。】

    系统提示陡然响起,老奴倏然消失。

    格林长出一口气。这老奴太古怪了,它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灰袍之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这老奴是什么?系统没有说,甚至没做出任何有关他身份的提示,或许,游戏内还藏有其它未知的危险。

    僵直的身体陡然放松,桌上众人顾不上多想,或多或少都在老奴消失时舒展身体。

    贺逐山悄然抬眼,目光略过无关人等,准确无误与坐在对面的阿尔文对视。

    他们在彼此的眼眸里看到同样的疑惑——

    平安夜,这说明刚刚本该有人死去。

    “零点”,正是那名潜藏在玩家中的“魔鬼”杀人之时。

    为什么是平安夜?为什么没有人死去?

    是“魔鬼”没有动手,还是“魔鬼”无法动手?

    “神父”发出声冷笑:“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见到他了。”

    他眉毛一挑,玩味的目光在7号位上游走一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系统并未明确点出“魔鬼”有几人,但“魔鬼”方想要赢得胜利,必须在身份暴露前尽快杀死其它玩家。那么“平安夜”对“魔鬼”来说便是百害而无一利,他们没有不动手的理由。

    “这倒也未必,”元白接话,“人人都能想到这一点。也许,真正的‘魔鬼’正打算借此栽赃嫁祸。”

    他眼皮一挑,斜斜打量“神父”,话里满是阴阳怪气的意有所指,“神父”立即听出他的暗示。

    男人用鼻子冷哼一气,正要反呛,元白又懒洋洋把脖子缩了回去,一副不作出头鸟之状:“哎哎哎,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魔鬼’,我是铁好人——为什么是‘平安夜’,我对此一无所知。作为平民,为表诚意,我先把身份牌翻出来好了——”

    【本:病人】

    “我的身份线索是一枚十字架项链,似乎是护身符。”

    元白艰难地把手从满身绷带里抽出来,掌心正握着一串由红绳相系的木质十字架。语毕,他头顶又立刻浮出行小字:

    【Qin-本·病人】

    这说明他没有在身份上造假。

    “神父”冷笑:“身份么,谁还不会翻?”

    他怀中那本圣经便是他的身份线索,头顶浮现:

    【Oguz-亚瑟·神父】

    看来这正是系统将玩家引到圆桌边的用意,他们必须相互公开自己的身份。

    很快,诸人头顶便一一浮现出局内标记,自贺逐山左手边起,顺时针方向依次是:

    8号位:【骆驼-汉斯·病人】

    9号位:【1001-布兰特】“1001”是格林的游戏ID。

    10号位:【波斯豹-安娜·修女】

    ——如果斗兽场比赛爱好者在场,他们会惊讶地发现,这正是当年那位横空出世、一举击杀“苏尔特尔”的大满贯黑马,女杀手“波斯豹”。

    11号位:【挽茶-莉莉·修女】是一个怯生生的女玩家。

    12号位坐着阿尔文:【谬-路易斯·中士副官】

    1号位空无一人,2号位则是一个矮胖的眼镜男:【炽之刀-卢卡斯·守门农】

    3号位的梳彩色丸子头的女孩:【无度啤酒-诺亚】

    4、5号位分别是“神父亚瑟”和元白。

    “踢踏”的脚步声在此时再度响起,这回,一个年轻玩家自旋梯颤巍巍走下。他有一张极清秀的脸,东方面孔,暗灰色眼睛,面容惨白,似乎犹在惊魂不定。

    神父亚瑟吹了声口哨:“瞧瞧,我们的‘小魔鬼’终于舍得下楼了。”

    他像是不知男人在说些什么,抿紧下唇,在楼梯上抓着扶手不敢动作。

    元白安慰:“别怕。”他将已发生的事情简要告之:“你的身份是什么?”

    然而听到这话,年轻男孩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惨青,仿佛刚刚遇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一般。

    “我……我没有身份。”

    他头顶浮现出一行字:

    【0123-?·?】

    80   废土(2)

    ◎原以为会是个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点水的吻。◎

    圆桌上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0123”被十数道目光盯得不由后退半步。

    “没有就没有吧,”元白打圆场,对0123眯着眼歪头笑:“倒是你,怎么起这么个ID?”

    “我、我随便敲的……我不知道。”0123状似懦懦, 又旧事重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身份。”

    0123自称在一间石室中醒来, 身份牌就整齐摆放在窗前的木桌上。他知道要在房间中找到与角色身份有关的线索, 可他地板掀了、墙面拆了, 折腾一通, 几乎把整个屋子底朝天翻了个干净,也没能解锁那两个问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叫什么。

    “别演了,”神父亚瑟冷冷盯着他,眼神似鹰狼, “能进表演赛的玩家, 哪个不险恶。”

    “我没有演,”0123声音很轻,但也很坚定:“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一直找不到线索, 门却忽然自己开了, 我以为是这一轮任务时间已过, 但走到门口……”

    “我看到了‘魔鬼’, 他要杀我。”

    此话一出, 教堂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魔鬼?”

    波斯豹皱眉,她的身份是修女安娜。

    “是的, 魔鬼。”0123点头, 脸色稍缓, 但依旧时青时白。

    “他就站在门口, 手里拎着把镰刀, 迎面见人就劈,幸好我躲得快,只是堪堪被划了一下。”

    0123向人展示他的左臂——自手腕至小肘处有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尚未结疤。而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角色服装——他依旧穿着进入副本时的简装便衣,与整个副本阴森森的气氛格格不入。

    “你是说……你见到了魔鬼?我们之中的叛徒?”另一名修女莉莉说。

    “你有看到他的脸吗?”ID叫“骆驼”的男人问,他的身份是病人汉斯。

    “没有,系统模糊了他的身体特征,你只能看到一团影子不断移动——”

    “但所有玩家都在这里。”波斯豹打断他的话,“没有人具备动手的时间。除了你……谁也不能证明你说的话。”

    0123闻言不再反驳,他知道争辩无用,静静站在楼梯高处,沉默无声地和众人对峙。

    “系统说叛徒会获得能力增益,也许,这个能力和‘分/身’有关呢。”彩色丸子头女孩——角色身份是“诺亚”——倏然开口。她正翘着脚,饶有趣味地旁观这场口舌之战。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况且,游戏还没真正开始,这么早就定下结论,岂不是太过无料?”

    “与其相互猜忌,”有人附和,“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魔鬼’。”

    根据系统给出的线索,想要防备叛徒很简单。

    “神父亚瑟”笑笑:“这还不简单?每晚0点,所有人准时在圆桌汇合,无故缺席者自然有嫌疑。”

    凌晨0点至6点是“废土之下”系统维护的时间,在副本游戏中,这六小时亦被设置为“休息时”。“休息时”阶段没有任何线索或进程会被触发,众人便纷纷离开圆桌上楼休息。

    对格林来说,这是全新的体验。因此尽管危机四伏,小机器人依旧感到紧张兴奋,恍惚间落在最后。

    贺逐山刻意放慢脚步等他。

    格林终于在转角处察觉贺逐山的意图,风拂动身侧长窗垂幔,他一回头,就见雪花顺势闯入,落在这人鼻梁上。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眸子深黑,浓如点墨。此时站在雪月之下,暗光浮动,又穿着件极飒的军装,微一垂眼,竟叫机器也看呆了,一时间盯着他睫毛挪不开头。

    “看什么?”神祇般的人却不自知,莫名其妙。

    若非林河给它升级了智能系统,格林早就把“看你好看”脱口而出。

    “没……没什么。”格林红着脸眨眼。

    对方却伸手,从它口袋里抽走那张战时身份证明。

    这是格林找到的身份线索,一张泛黄皱巴的临时身份证,多半是用于避难通行,纸上写有男孩“布兰特”所有身份信息。已知布兰特今年15岁,A国人,1901年出生,家里有两个姐姐。证明上还详细记录了布兰特的职业、种族、常住地址……墨渍已被晕开,照片也有些斑驳,但昏黄之中,男孩的双眼澄澈干净。

    贺逐山垂眼端详片刻,没说什么,又还给格林。

    长廊上浓雾弥漫,贺逐山的房间在尽头。

    他掩了门,伸手便去解衣领的扣子。

    刚解开一颗,手却被人捉住。那人指骨修长,代为效劳,解了第二颗,热意便流淌在冷白色的颈间皮肤上。贺逐山微微蹙眉,抓了对方手指,唇边却不自觉浮出点笑:“干什么,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看啊,”阿尔文就靠在他肩上贴耳呢喃,“他们可要认真看。都知道你是我的,就没人敢靠近。”

    贺逐山不知家里何时进了一名采花大盗,可惜拿他没辙,只得任人抱。须臾后就耐心告罄,皱眉要把这粘人的狼犬踢开。

    结果刚一挣扎,就被对方拦腰一抱,天旋地转,扣到了床上。

    他还记得这个姿势。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小布鲁克林的贫民窟里,在那个微冷的寂寥的寒夜,秩序官便是这样压在他身上,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浅尝辄止的敬畏般的吻。

    现在这人可学坏了——贺逐山不由恼羞成怒地想——现在的阿尔文正一遍遍轻佻地吻他的脸、他的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啃咬鼻尖,舔舐下巴,见人一要逃跑就扣他的手,把贺逐山抗议全含含糊糊吞进去——

    “我好想你。”

    然后总是用这句话去消贺逐山的气,简直像哄小猫。

    “我们今早刚接过吻。”

    “嗯,但那是今早的事情了。”

    猫又总是拿这种无赖行径毫无办法。

    “你找格林做什么?”

    这人终于松手,但吻得意犹未尽,便将贺逐山抱着揽在怀里,把自己下巴抵在对方肩窝。

    半边脸痒酥酥的,猫不由抖了抖耳朵:“看它的线索。只有它,和那个女孩‘诺亚’,没有后缀社会身份。”

    比如“神父”、“修女”、“军官”和“病人”之类。

    阿尔文点点头:“说到这个,我找到的弹匣,当时是用报纸包着的。”

    他从外衣内侧抽出张旧报纸,已被污血浸湿了,黑红斑驳,但隐约还能分辨出些许字迹。

    “是什么意思?”报道是德文,翻译器横行霸道的时代,贺逐山不懂,但他记得阿尔文精通多门外语。

    “你想知道?”恶犬咬他耳尖。

    “阿尔文。”贺逐山气笑了。

    “你亲我一下。”对方勾起嘴角,对贺逐山的抗议视若无睹,低头与人鬓发厮磨,眼底还故意流露点委屈似的乞求。他拿准贺逐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尤其对自己心慈,所以此技百试不爽,不一刻,便听他的猫轻轻“啧”声,然后抬头仰颈来寻他的唇。

    原以为会是个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点水的吻。

    却不想贺逐山吻住他,舌尖一动,轻而易举撬开他唇齿,报复般在上颚舔了一舔,仿佛猫爪子挠人。

    那一瞬便好像有电流窜过脊椎,阿尔文一时愣在原地,罪魁祸首还浑然不知,揪着他军装一角未尽兴般下拽,想要更加亲昵暧昧地把自己塞到人怀里,眼里俱是挑衅的得意。于是这个吻一发不可收,阿尔文没再给他任何逃跑的空间,握着人后颈扣在身前,吻到贺逐山呼吸不顺,要靠秩序官渡气。

    “……是一份军事报道,来自A国报社,”阿尔文笑着看人,眼神从贺逐山微红的眼、湿润的唇滑到脖颈、锁骨,在冷白色皮肤上几斑暧昧的红粉处微微一顿。

    眼瞧猫要炸了,又伸手给他顺毛:“关于A国组建特殊行动小队,代号‘鹰’,将在半月内扫清躲藏在附近山中的B国居民的事情……他们对B国整个国家甚至民族恨之入骨。”

    “鹰”。

    贺逐山一顿,将报纸翻过一面,满是血迹的照片中,一名行动小队队员军服上嵌着枚肩章。

    与手/枪上那枚猎鹰勋章完全一致。

    阿尔文抚着他的发,指腹不时摩挲耳垂:“我们是这个特殊行动小队的成员?”

    贺逐山点头,片刻后眼睛一眯,将报纸上某张地图折起,递到阿尔文眼前。

    “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地图一角。

    “一个地名,意译是‘富饶的广阔山脉’。”阿尔文答,“怎么了?”

    “‘布兰特’的身份证明上说,这是他以及两个姐姐的出生地,一家人常年居住这里,以种植玉米为生。但从地图上看,这座小城在A国最北端,远离战火,教堂却屹立在东南侧,AB两国交界处。”

    ——如果是为了逃难,布兰特不会往南边走,更不该出现在教堂。

    “他的身份是伪造的。”阿尔文心念如电。

    “嗯,我认为他是一个B国人。他用这张证明躲避盘查……有人给他开了伪证。是谁?”

    “那个女孩,‘诺亚’。”阿尔文接道,“我记得她的身份线索是一支带血的钢笔。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

    贺逐山正是此意,闻言恹恹点头,靠在对方怀里伸了个极微小的懒腰。

    他们通过降温舱和头盔连入“废土之下”,机能消耗快,于是在游戏副本里动辄便会发困。这种困倦是平日里贺逐山鲜少露出的神情,他总是太冷淡、太坚硬,只有这时,眼尾会因亲吻和疲惫泛出点水红,好像被人欺负狠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消不掉。

    阿尔文在他眼底水光心神荡漾地泡了一会儿,张口咬他鼻尖说:“我不走了,好不好?”

    猫在迷糊里摇头:“不好。单人床。”

    阿尔文死缠烂打,想哄他答应,但贺逐山在睡眠质量这件事上绝不含糊,哪怕是虚拟世界。于是秩序官没有办法,败在阵下,依依不舍地又抓着人仔细吻上一遍,这才掩门出去。

    然而人走后,猫靠在床边,眼皮一抬,困倦的神色立即被雪亮目光取代。他垂眼听脚步声渐远,然后起身走至窗边。

    月光浮动,雪暗远山。

    贺逐山记得,游戏刚开始时,阿尔文主动敲了他的房门。

    那时最多只有3名玩家破解了身份线索,包括秩序官自己在内,长廊上只有3扇门是开启的。也就是说,他至少在剩余8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贺逐山的所在。

    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一阵寒风忽至,吹得贺逐山后背一麻。

    不知为何,从游戏开始,他便总觉得自己在被窥视。

    黑暗之中,四面八方,所有角落……

    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掌握一切。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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