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废土(13)
◎他真挚而虔诚地仰慕他,渴望独占的同时,又为他敢于弑神。◎
传送门旋转着关闭, 席卷天地的风雪缓缓停歇。
维修员的身影闪烁几次,和雪片一起消失。天地间复归寂静,直到数分钟后,一颗光斑忽然跳出, 仿佛空中飞舞的萤火虫。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数以千万。
光粒子逐渐汇聚成影, 雾黑的虚空中, 忒弥斯浮动而出。
她是那样巨大, 俯瞰众生, 居高临下, 如同一樽庄严肃穆的神的塑像。在她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只似一片不足为道的尘埃。
但忒弥斯说:“我输了。”
与之相对, 阿尔文的影子显得极端单薄削瘦。但他伫立原地, 坚定漠然,便仿佛一座巍峨的山。
在他面前,神亦会有惧色。因为这个人有神挡杀神的胆量与决心。
他微微低头, 轻抚刀刃, 刃锋立在指腹划出血口。
鲜红的血顺着皮肤滚落进皑皑雪地, 他轻声道:“‘白昼属于世人, 谁只独给我黑夜?这是黄昏的太阳, 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
忒弥斯眼睫微动,目光仿佛能穿越时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曾经的每一天, 我都坐在落地窗边, 誊抄这些我喜欢的诗句。”
她说:“在那座寂静的囚牢中, 这是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在玛丽的黑白小屋里……阿尔文, 那时你才那么大,喜欢蜷缩在我的怀里,等待漫漫长夜迎来光明。那时你只属于我。”
“你杀了她吗?”阿尔文问。
“谈不上。”忒弥斯摇头,“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杀人的说法。她是忒弥斯,我也是忒弥斯,你的管家,那个小姑娘亦是忒弥斯。所有居民家中的管家系统,街道上巡逻的智能程序,还有那具胶囊仓里的尸体……我们都是忒弥斯。忒弥斯无处不在,忒弥斯无所不知——”
“遵守我们的约定。”
阿尔文倏然出声,打断忒弥斯的话。
忒弥斯缄默不语,世界陷入寂静。她观察阿尔文,发现阿尔文的残忍只会在这种时候不加收敛地显露,只在贺逐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秩序官本就是一个高傲、冷漠、没有情绪的杀人机器,他是本杰明最成功的实验品,是一个可复制的基因组。但现在,这个人造的血肉程序失控了,他会在一个人面前流露脆弱、表达偏执。这些真实得令人心惊的情感,都只留给贺逐山。
“我没能通过这个副本。”忒弥斯忽然说,扯开了话题,“这是‘巴别塔’的最后一关,第九十九层,也是本杰明编写的第一个故事脚本。”
“教堂、神殿、天真的女孩和丑陋的野心家,”她挥动手臂,游戏内的一切便走马观花般以投影的方式再度闪过,“这些都取材于他的生活,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这一关本身并不难,解谜过程也算不上繁琐,最关键的突破点在于NPC,这个答案从头到尾都摆在玩家面前。但人们之所以总是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巴别塔’。”
“巴别塔是语言的囚牢。”忒弥斯叹气,“上帝害怕人类怀疑他的‘誓言’,所以用恐惧操纵人心。一句若有所指的话就能让人类互相怀疑、互相猜忌……这是人性中最可怖的弱点。”
忒弥斯说:“我记得你玩过‘巴别塔’。”
阿尔文抬眼。
“别紧张,”她微微勾起嘴角,“我无所不知,哪怕是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不得不承认。”
“他很聪明,但这不是你们得胜的关键。我和你打赌、认定他无法通过这轮游戏,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也从未意识到——这个弱点已被悄然化解。而化解它的,正是你自己。”
——阿尔文甫一登入游戏,就在庞大的数据背后感受到了忒弥斯的存在。忒弥斯湖蓝色的眼睛倒悬在混沌之外,冷静而玩味地观察一切,掌握众生。
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阿尔文从数据流里挣脱而出。缝隙空间内电闪雷鸣,蓝绿色的数据流如风暴,险些将他吞噬殆尽。他当然知道网络是忒弥斯的领地,在这里,灰飞烟灭,不过在忒弥斯弹指之间。但他义无反顾这么做,因为他不允许贺逐山身边有威胁存在——更不允许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用戏谑的目光窥视。
当时,领地上到处是清除程序。它们矮胖如球,正到处翻滚,搜寻并击杀入侵者。阿尔文掐住其中一个,胁迫它带自己找到忒弥斯。忒弥斯正漂浮在一扇门外,那是副本内休息室的木门。
她站在更高的维度凝视游戏世界,门内,贺逐山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的睫羽长而浓密,微微一颤,人还未从上线过程中苏醒。
忒弥斯对秩序官的到来并不意外,听见声响,没有回头。
“他长得真好看,”她轻声呢喃,“不怪你迷恋他。我永远也无法创造出如此精致、如此完美的艺术品……大自然才是真正的造物主,我自愧弗如。”
“离他远点。”阿尔文握紧短剑。
“别这么紧张,”忒弥斯笑了笑,“他是你的,我只是看看。”
秩序官漠然不语,上前一步挡在门边。他宽阔的肩膀将贺逐山护在身后,垂眼看人时,眼底流转尽是肃杀寒意。
“你们不可能胜出。”忒弥斯说。
“我会保护他。”阿尔文平静答道。
就在这时,贺逐山的指尖轻轻一搐,试图把脸埋进枕头里,那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般的举动。
阿尔文没有回头,但他感受到了。那一瞬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知道贺逐山一定是在找他。他在梦里感到孤独,呼唤阿尔文的名字,希望他来抱一抱自己。
数据全部上传完毕,贺逐山马上就会醒来。
“阿尔文,你应该知道,我无所不知。”忒弥斯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道:“而不管我计算多少次,推演多少次,拟合多少次……我都无法为你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什么算完满?”
忒弥斯无意与他争论:“盲目的对抗没有任何意义,你会死,谁也无法阻止那只按下按钮的手,谁也无法阻止新世界的到来。你,你和他,你们注定会分开,注定要兵刃相见,注定在大雪中失散,甚至永别……届时,你将忘记一切,不记得自己是谁。我不忍心见你如此,我想替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话音落下的瞬间,逼人杀意腾然升起。空间中,蓝绿色代码忽然停止流动,窗外飞雪凝结在空。贺逐山微微蹙眉,无意识揪紧被角,仿佛察觉到隐藏在暗流下的无限杀机。
阿尔文动弹不得——这是忒弥斯的领地,她想做什么,只需一念。
“你敢。”秩序官声如寒霜,神色平静,嘴角却流下一丝血。
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也不过动了动手指。在虚拟世界,忒弥斯掌握绝对秩序。
“你看,你甚至威胁不到我,”她温和地笑,“多么悲哀啊,人类如此渺小。而我,阿尔文,我没有感情,这是我最完美,也最令人遗憾的地方。”
杀意勃然而起,化作一丝削铁如泥的冷线。它轻轻缠绕在贺逐山颈间,再深一寸便会使人血肉横飞。那是忒弥斯切断连接的方式,在上线过程中杀死玩家,无异于彻底清除一个人的意识,而意识的消失与摧毁,又恰恰意味着灵魂的死亡。
一只手搭上冷线。
没有任何犹豫,手用力向下一扯。线在瞬间切断手指,五个指头整齐掉落于地。鲜血喷涌,腥味四起,但对方浑然不觉,继续用力,缓缓一握,线被扯断的同时,指骨亦发出爆裂声。
忒弥斯垂眼看着线被鲜血染红,而阿尔文一声未吭。半个手掌在血花四溅中掉到地上,切面整齐,但秩序官平静得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血“嘀嗒”落下,时间在对峙中流逝。忒弥斯的银发无风自动,空间里的风暴则愈加汹涌。
神在生气,她的愤怒昭然若揭。清除程序们畏畏缩缩地蜷起“身子”,试图逃离这里。只有阿尔文一步未退,依旧执拗地挡在贺逐山身前。
他甚至愿意为他死。
这个念头让忒弥斯心惊,这是她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可以在瞬间完成亿亿量级的计算,可以储存亿万字节的庞大信息,她不屑于和人类探讨任何问题,但只在这件事上……她感到畏惧。
忒弥斯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和我对着干?”她试图控制自己,却难掩声腔的颤抖,“为什么?阿尔文,我才是正确的,我在救你。”
“我不需要正确,”阿尔文说,“我只需要他。只有他能救我。”
他用左手轻拂贺逐山的脸,贺逐山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于是他微微勾唇,闭着眼睛在阿尔文掌心蹭了蹭。
他好像一只睡熟的小狗啊,阿尔文想,如果能把他从小养大就好了。
一定不让他有任何难过。
“我不明白,”忒弥斯喃喃,“我永远不能明白。你是这样,本杰明也是这样。”
“本杰明怎样?”阿尔文警觉地问。但下一秒,杀意之线忽然消失,禁锢不再,空间里刮起代码编写的风。风拂动贺逐山的一缕软发,又从阿尔文指尖溜走。
“我们来打个赌吧。”忒弥斯说,“赌他能不能让你活下来。”
“如果他成功完成副本,我不会动他。如果没有,我发誓,你不会再见到他。”
声音渐远,忒弥斯的影子亦是。崭新的血肉组织自断面飞速生长,阿尔文被驱逐出领地。再睁开眼,他已身在副本世界,窗外的雪那么静,他忽然没由来地感到惊慌。
那是他前二十三年人生里从未感到过的惶恐,阿尔文想起那缕从他指尖溜走的发。想起这个人,他便失去他惯有的冷静,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想见到他,好想见到贺逐山——
于是他抛却所有理智,径直敲响那扇门。门打开时,贺逐山的手已摁在刀鞘上。
但下一秒,看清是谁,他眉眼一弯,对阿尔文莞尔。
这就够了,那一瞬阿尔文想。
这就是他所有的救赎。
——“贺逐山本是一个冷酷的人。”忒弥斯说,“对待敌人,他从不手下留情;对待朋友,他礼貌温和,却难掩疏离。他永远无法克服这种疏离,即使用尽浑身解数伪装,也无法完全消除这种强烈的疏离感——他做不到,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反社会的天才。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疯子。”
“他的父母发现这点时,为时已晚,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努力向他灌输‘爱’的概念。他以为自己有爱,但其实那只是拙劣的模仿。他拙劣地扮演出爱一个人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忒弥斯轻声道:“他更像机器,只懂得平等的输入与输出。你们人类称之为‘报复’,正如他所说的,‘复仇’。可惜,从小到大,他遇到的那些人,孜孜不倦地把道德概念强灌进他的脑海,把这囚笼植根于深处。于是,这种残忍的、睚眦必报的念头被秩序锁住了,被道德伪装,只有阿尔弗雷德一眼看穿——他预言贺逐山内心的仇恨终将引领他到深渊之下,到那没有余地、无可回还的地方。他说得没错,但他和我一样算漏了一件事……”
“他怎么会遇见你啊,阿尔文。”
阿尔文微微一怔,那一瞬间,千万种难明的情绪划过心头。
仿佛听见某种奇怪的声响,冬去春来,冰河解冻。
忒弥斯说:“一个是程序化的、被复制出的实验品,一个是残忍的反社会人格障碍。你们更像我,像我的同类,但偏偏,相遇使你们同时朝错误的道路走去……同时迸发出你们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珍贵的、独一无二的爱。
“他的情感一旦诞生,便不受控制。从星星之火,变作烈火燎原。他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你,所以他对你的爱这样浓烈,足以滋养出惊人的、不可思议的细腻与柔软。”
“只有被深爱的人,才有余力感受。才有余力将情感投射到机器、到虚假的故事、到一个没人在乎的NPC上。他共情了农奴对诺亚的爱,认为那种畸形与自卑,正是某种程度上他本人的写照。所以他才能破解谜题……我输在这里。阿尔文,我输给你。”
那一瞬记忆闪过阿尔文脑海——
“我不值得他喜欢,我没有明天。”
“我这样的人随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为此难过。”
“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这样,”枪林弹雨的苹果园区,贺逐山靠在墙上,夹着半根静静燃烧的烟,疲倦地闭上双眼,“阿尔文……”
“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他轻轻说。
阿尔文突然感到某种剧痛,仿佛一只手伸进来,揪紧了他的心,把他浑身血肉尽数搅碎。他想起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贺逐山蜷缩着抱紧自己,说,“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
可是这只小猎狗,只要你揉一揉他的耳朵,亲一亲他的脸。
他就敢毫无保留地、铺天盖地地爱你。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尔文的手微微发抖。
“你不是愚蠢的人,阿尔文。”忒弥斯劝诱着说,“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负隅顽抗,进化是所有物种的必经之路。而本杰明,他是一个推动者,是一罐助燃剂,正尽自己所能,加速人类文明前行的脚步。”
“什么是新世界?”
“我不能告诉你。但如果现在,你跟我走,阿尔文,我许诺你,在新世界,你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包括贺逐山。”
“如果你当真对所有事情无所不知的话,你应该知道,同样的条件,水谷苍介已经提过了。”阿尔文冷笑。
停顿片刻后,他忽然抬手,长刀在瞬间划出一道圆弧,仿佛白虹贯日——
“而我的回答还是一样——”
他从来不想“得到”贺逐山。
他真挚而虔诚地仰慕他,渴望独占的同时,又为他敢于弑神。
刀斩破了忒弥斯的影子,光点溃散。虚拟世界再度崩塌,风雪凶猛,将阿尔文裹挟着驱逐出去。而片刻后,在这无有尽头的空旷的黑暗里,忒弥斯重新汇聚。她轻轻叹了口气,修复程序们便滚上前来,叽叽喳喳地梳弄她的长发。
一阵闪烁,维修员再次出现,他盘腿坐在忒弥斯面前,像敬香奉佛的信徒。
但信徒神色散漫,皮笑肉不笑,对忒弥斯歪了歪头:“你放走了他。”
忒弥斯叹气。
“你为什么要对Ghost赶尽杀绝呢?你不应该强行抽离他的意识,他会死。”忒弥斯轻轻说。
“你不希望他死吗?我的行事原则很简单,但你,”维修员想了想,“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的。你害怕他见到他,是不是?”忒弥斯问。
维修员挑眉:“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不……不不,这不是聪明。”忒弥斯摇头。
“回家吧,”忒弥斯睁开眼睛,“五点了,太阳要下山了。”
“在此之前,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哪边也不站。”神漠然起身,脸上不再有面对阿尔文时的温和神色,取而代之,是高等智慧才拥有的绝对的冷酷。“人类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你不怕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水谷苍介吗?”维修员轻掸衣袖。
“你不敢。”忒弥斯斜睨他一眼,“那个人的性命还掌握在我手里。”
“是啊,我上当了,在新世界,你才是唯一的神。如果有一天,”维修员笑着摇头,“我是说有一天,忒弥斯,如果我被删除……”
他低头,大衣上别着一朵沾凝露水的白玫瑰:“请替我保护他。”
尤利西斯说:“请替我保护阿尔弗雷德。”
92 废土(14)
◎“阿尔文,我很喜欢你——”◎
门后是缝隙空间, 高墙耸立,风暴汹涌,清除程序四处巡逻,绿色数据飞速流动。世界迷幻得令人畏惧, 贺逐山挣扎着想抬手, 却动弹不得, 知道这里是神的领地, 只有忒弥斯是唯一法则。
在飞速的下坠中, 他不慎被吞入漩涡中心, 那里狂风如刀,仿佛要把任何一个胆敢犯神的意识体撕毁、删除、粉碎成片。于是四肢被无数只手狠狠拉拽,意识再度陷入混沌。在最后的清明中,贺逐山听见一些模糊的声响。
很久很久以前, 凤凰带他穿越火海, 他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准他回头望失落的家园。
“你相信吗?”那时徐摧温声说,“爱超越一切, 它客观存在, 能让我们无视时空的束缚, 在维度中穿梭折叠, 见到那些你以为你不能再见的人。”
他的声音那么远, 好像一阵风、一片雪,最终, 天地一白, 在茫茫的雪原里, 一座巨大的、停滞不动的摩天轮映入眼帘。
这是哪?贺逐山吃力地想。他不能困在这里, 他得出去, 他必须回到现实世界,他还要见阿尔文……
他挣扎着想起身,就在这时,却感觉身后脚步渐近。一个影子横冲过来,“噗哧”一声,穿透他的身体跑向远处。另外一人紧随其后,纤细削瘦,年轻的脸被兜帽笼罩。直到一阵狂风吹来,吹起衣物一角。
贺逐山愣住了,因为那是他自己。
他在这须臾间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于是便在大雾弥漫的暴风雪里望见天海一线。雪雾浓重,只有一团光晕,那是提坦市的人造太阳正缓缓亮起。而海浪如潮,仿佛嘘声,一次次将余晖拍碎,拍到他的眼前。
一个声音说:“哥哥。”
——那是新世纪124年年底,特大级台风登陆东北海岸。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陷入未知瘫痪,蜗牛区爆发数十年来最严重的大变乱——
那是命运轮/盘悄然转动的时间点,却因过于遥远被人遗忘。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曾在风雪之中与一人相遇。
“真美啊。”徐摧忽然说。
他就站在贺逐山身边,是一个虚幻的、闪烁的影子。
贺逐山伸手,想要触碰他。但手穿透了徐摧的脸,他只是浮动的光粒子。
“……这是什么?”贺逐山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又是忒弥斯制造的虚假的世界吗?”
“贺逐山。”徐摧却望向他,那双眼睛一如往日般温柔,“世界可以虚构,程序可以编写,但是记忆……记忆不行。”
“记忆是错乱的、无序的,你不会记得它的所有细节……”
“但正是那些被扭曲的,能留在你脑海中的东西……最终构成了完整的你。”
一双眼睛倏然出现,灰褐色如琥珀,水光盈盈,城市霓虹闪烁其间,倒映着贺逐山的影子。
“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还没有看过它。”
那个孱弱的、瘦小的影子忽然扭头,仰起脸,在大雪中用一种希冀的目光望着他。
“别哭,”贺逐山听见自己说,“不准哭。也不准叫我哥哥……你……你不要哭了,我带你坐还不行吗?”
“抱歉,我无意破坏规矩。”年轻人身穿呢子大衣,垂眼静静地望他。酒杯翻倒,“黑俄罗斯”的醇液流淌,他伸手扶正那杯酒,微微蹙眉:“我是不是应该赔你一杯?”
那些遥远的声音逐渐散去,灰褐色的眼睛却悄然重合。
那一瞬齿轮扭转,如遭雷击。
“是他。”贺逐山轻声说。
“是啊,是他。”徐摧笑了笑。
在地下城的洞穴中,风沙走石,篝火映脸,贺逐山擦着刀,对阿尔文说:“我想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
“他应该没那么走运……”
“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我没有认出你。
那些被遗忘的片段涌入脑海,那些大雪中相拥的、滚烫的触感,相依为命的亲吻与搂抱。那短暂的相遇,和漫长的失去……贺逐山想凑近他,看清他,可是事不如所愿,一切又如雾般远去。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①”徐摧忽轻声说,仿佛吟诵。
大雾散去,古老的街道重现于眼前。
两个模糊的人影在远处出现,奔跑着穿梭在小巷间,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钟声敲响,翩翩的风衣惊起一地白鸽。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②”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③”
雪纷纷扬扬,落在黑夜。他们从觥筹交错的宴会中抽身,在无人的花墙下交换吻,手牵着手跑过曲径,在最高的、无人的塔楼上,望见月与银河。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④”
年轻的教授坐在桌边,微微蹙眉,在草纸上“唰唰”写下公式。木楼梯发出“吱呀”声响,他的学生推门而入,把满身风雪、露水带进屋内。
亦把那朵漂亮的白玫瑰别在他的爱人鬓边。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⑤”
无数混乱的片段在贺逐山面前闪过,那是他从未经历的过去与未来。他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没由来的,他感到某种钻心之痛。
徐摧消失了,他的身影逐渐远去。贺逐山敲打身前那面高墙,想要从缝隙空间里挣脱出去。但忒弥斯的声音蓦然飘来:
“你将不遗余力捍卫公司的法律与尊严。”
“1182。”
“你不允许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践踏。”
“1182。”
“你将铲除所有蔑视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尔文沉默了。
说啊……说啊。贺逐山无助地想,说出来,说我的名字。
他知道这是忒弥斯的基线测试,未通过基线测试的秩序部成员会被就地处死。可为什么,阿尔文,为什么不回答?
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谎言。为什么这么固执,仿佛连一想到要亲手杀害他,都会感到心痛。
“证明给我看。”忒弥斯说,“水谷先生额外给了你一次机会——”
大雨瓢泼,雾笼罩着霓虹斑斓的古京街。在这个不夜城,在这个梦之都,在那漫长的黑夜里,他作为Ghost,和作为秩序官A的阿尔文重逢。
但雪亮的机械长刀斩破寂静,贺逐山看见自己的脸上面无表情。
阿尔文倒映在他双眸,可他的眼底只有厌恶。
“轰——”
一声巨响,秩序官被狠狠掼在墙上。十三根钢筋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离死亡只有一线。可他那么残忍,Ghost是无情的,他冷笑着,细白的腕子微微一扭,刀尖便在A胸前又剜出一个巨大的血口。
“真是遗憾。”
冲击波震碎了他的义体面具,一蓝一黑两只眼睛浮出水面。
A愣住了。他本该在这瞬间绝地反击,却因撞入贺逐山的双眼而微微失神。
那是阿尔文的,构建他一生的记忆。
不要……
贺逐山微微颤抖,闭上眼睛,他觉得痛极了,仿佛能感觉到阿尔文的血溅在脸上。他的血那么滚烫、那么炽热,烧灼得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强忍着不落泪,可心却空了一块。
“有什么想法了吗,阿尔文?”
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水谷苍介怜惜地用手帕轻抚阿尔文的脸,擦拭他鬓边淋淋冷汗。他慈爱得仿佛父亲,嘴上却残忍提醒:“第七遍了,阿尔文。”
“还是不肯说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件事,我们会有很多个十分钟。”
于是一切重新上演,大雨、霓虹、摩托车,机械长刀和伊卡洛斯。鲜血再度染红衬衫,钢筋再度贯穿血肉。疼痛,只是永无止境的疼痛。
贺逐山在暴雨中无力地蹲下来,伸出手臂,试图将跌坐在血泊中央的阿尔文拥入怀抱。但他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紧。他甚至不能替他擦去脸上的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自己,看着Ghost再度将长刀捅入阿尔文肩头。
贺逐山从没觉得这么痛。
眼泪终于落下来,飞速坠落,阿尔文手指一动,仿佛感觉到了,试图将它接住。
可忒弥斯冷漠地说:“再一次。”
“再一次,杀了他。”
不……不要!贺逐山无助地喊。
他从没如此无助过,想抱紧阿尔文,把他藏在怀里,这样谁也不能将他带走,谁也不能再让他痛……可是没有用,没人听见他的恳求。阿尔文绝不拿起那把伊卡洛斯,只是站在原地,任凭狂风暴雨,决不肯向Ghost还手。
“他已经死了。为什么?”忒弥斯疑惑地问。
“杀死Ghost是终结循环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雨下得那么大,雨丝那么紧、那么密,却冲不干地上滚滚流动的血。阿尔文被他杀死无数次,又无数次坚定地走向他。
为什么?贺逐山也问,为什么?
我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别这样看我,”他忽然听见阿尔文说,话语里满是宠溺与无奈,“对我笑一笑吧,贺逐山,对我笑一笑。”
阿尔文只是想要一个笑。
贺逐山终于失控,泪水夺眶而出,融进冰冷的雨和滚烫的血里。他再无法抑制自己,身体颤抖,伸出手,用力扯动嘴角,想要憋出一个上扬的笑。
可连这丑陋的、疯子小丑一样的笑,阿尔文也看不到。
在贺逐山不知道的地方,他沉默地、心甘情愿地,为他死了无数次。
“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吗?”
扳机扣动,子弹飞射,阿尔文失衡倒在他面前,一地蜿蜒的刺目鲜红。
“不要,不要再重来了……”贺逐山颤声跪地,阿尔文仿佛若有所觉。
他缓缓伸手,将贺逐山搂进自己怀里,这一回,贺逐山感受到了阿尔文的呼吸,感受到了他滚烫的、快要消散的生命。贺逐山跪坐在雪地上,觉得阿尔文的力气那么大,紧紧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身体里。
可他最终放开他,安静地抹去他鼻尖上的雪花,明明眼底满是不舍,嘴上却逞强着说:“终结循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忒弥斯。”
不……不!贺逐山意识到什么,猛然抬眼,想抓住他。
可是阿尔文的动作那么快,他笑着看着贺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用伊卡洛斯指向自己——
——“砰砰”两声巨响,鲜血飞溅,贺逐山说:“你到底让不让我过?”
124年,他搂紧孱弱的、正在发高烧的阿尔文,拉低他的兜帽,带他穿过玄武跨海大桥。流浪杀手们靠在吉普车上交头接耳,最终悻悻吹声口哨,谁也不敢招惹。
因为这个少年同样有神挡杀神的决心。
壁炉前,那时的他将阿尔文搂在怀里,用老旧发霉的羊毛毯子把人裹紧。高烧使阿尔文神志不清,浑身酸痛,他在极度的恐慌和脆弱中抓住贺逐山的手,小心翼翼地蹭他:“别走……”
“别走,哥哥。”他近乎卑微地恳求道。
别走,别离开他。贺逐山想,不要走,他缺的不是药,也不是食物与水,而是你。他需要你,他只是需要你……
可你怎么这么残忍。
“别怕,我会回来。”少年拿起刀,坚决掰开阿尔文紧抓不放的手,哪怕那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红泛青,也像没看见似的冷酷地挣脱他。
一切记忆终于归位,贺逐山在这一瞬间泪流满面。
你不会再回来了。
你说谎。
他们错过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仿佛永别。
壁炉火焰“噼啪”地燃烧着,阿尔文高烧不醒,蜷缩在毯子里听风声呼啸。贺逐山跪坐在他身边,哪怕阿尔文看不见,也一遍遍执着地抚摸他的脸,梳理他被冷汗打湿的鬓发。
“我在,我不会走,”他轻声说,好像说给自己听,“我要永远在你身边。”
阿尔文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听见,向前一拱,钻进一个来自多年后的贺逐山的怀抱。
然而脚步声渐近,破旧的房子发出“吱呀”哀嚎,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簇拥着一个老人进屋,那是本杰明·阿彻,他的皮鞋不染尘埃。
老人漠然地凝视阿尔文许久,男孩没有察觉。直到他收敛目光,用手杖敲了敲木地板。下属心领神会,上前拍醒阿尔文。
贺逐山想要挥退他们,可是没有用,阿尔文睁开眼睛。
“走吧。”本杰明说,“我们好好谈谈。”
不要,不要和他走……
再等等,我就在路上了。
“再等等。”那一刻阿尔文若有所觉,目光飘过贺逐山的所在。他们仿佛曾经对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老人和蔼一笑:“等什么?不会有人来。”
不,我会来……
泪打湿了眼前的一切,贺逐山想,我一定会来。
可是风雪把破烂的窗户猛吹袭开,火苗摇曳,阿尔文的心在这一刻悄然熄灭。他没有来,没有回到他身边。
阿尔文垂眼,眼底不再有天真的希冀。
仿佛在那一刻看清他的谎言,从此要像雾一样远去了,隔着一团火,明明灭灭。
“别走!”贺逐山下意识喊。
就在这一瞬间,就在秩序部队员为阿尔文披上外套的瞬间,阿尔文像是听到了。
他缓缓回头,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壁炉。
于是隔着所有光阴岁月、隔着所有真实与虚假,隔着那些复杂的时空的维度,贺逐山望见当年阿尔文那双清澈的、灰褐色的、琥珀一样的眼睛。
这是他错乱的记忆里唯一留下的,构建了他一生的东西。
“你相信吗?”徐摧再度出现,他看着自己的手:“爱超越一切,它客观存在,能让我们无视时空的束缚,在维度中穿梭折叠,见到那些你以为你不能再见的人。”
他蹲下来,像许多年前那样,笑着擦去贺逐山颊边的泪:“‘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请尽情燃烧,怒斥光明的逐渐消歇⑥——我们终将在自由之巅重逢。”
——你一定会等到他,在那一瞬,在多年以后。
哪怕你们都不知道。
贺逐山猛然从游戏舱里坐起,手脚发麻、剧烈喘息。
林河说:“摁住他!”
秦御眼疾手快,扣住贺逐山的肩膀,在他汗淋淋的颈后扎了一针,那是一种用于降低心律的管制药物。
监测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天已然漆黑,古京街街头粉红、蓝紫的霓虹碎片全被金属墙反射进来,林河正靠在工学椅上长舒口气:“天……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这里是真实世界,月光如雪。
“你的信号险些消失,就在刚刚,我们失去了信号源,有未知的程序在入侵林河的控制系统……所有数据被强制提取到了一个类似暂存盘的地方,藏在无数个文件的最角落。那个地方显然不是废土之下的网络领域,但又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路径连接着废土之下的中枢管理器……”
“有至少两个高级程序入侵了副本,权限都很高,林河试图导出部分游戏进程以便存档,但都失败了。准入通道设置了三级密钥,堪比电子金库,还有那个倒霉蛋,叫什么来着?‘炽之刀’?他的账号——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雪色映出一团月明,贺逐山却坐在影子里一言不发。
秦御指间有半根点着的烟,火光明灭,他怔怔盯着那光晕,仿佛在透过光晕看另外一个人。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呢喃:“阿尔文呢?”
“你说什么?”秦御皱眉。
“他下线了。可能正在苏醒。”林河说。
贺逐山起身向门外走,脚步跌撞。
“你——”秦御想拉住他,却被林河挡下。
“让他去。”林河盯着监控曲线,那些程序很奇怪,不是人为编写的,而更像某种自然诞生的意识与情绪。
“就像记忆,”他笑了笑,“谁也无法阻止你想起什么。”
于是贺逐山冲进暴雪之中。八月,狂风呼啸,大雾四起,提坦市能见度不过短短数米,
贺逐山在游戏舱里躺了太久,身体极度虚弱,被吹得头疼欲裂,却依旧执拗向前。
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想听。
他在这世上只剩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见到阿尔文。
野猫在垃圾桶上奔跑,改装摩托发出呼啸。混杂着机油气味的浓雾让人睁不开眼,癫狂舞动的酒池里的人群让人侧不开身。到处是尖叫、嬉笑、骂声和交谈声,飞行器横行,跑车轰鸣。人行道边的低级机器翻动烤串,合成肉“滋滋”升起白色烟雾,浓妆艳抹的男人或女人的脸一张接一张扑面而来,擦肩而过时,狡猾的小偷翻动行人口袋。
“来点儿‘好梦丸’吗?”混混们兜售着“新货”,试图赚到今晚去“幻梦体验馆”的睡觉钱。妖娆的虚拟推销员则浮在空中,明艳动人,介绍一款新型情趣内衣。
这些令人恐惧的影子与飞雪重叠,正如忒弥所说,糜烂、混乱、癫狂……这个世界已经走到尽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在末日前尽情狂欢。
但和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一样。
如果末日注定到来,贺逐山只想和他在一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用什么也无法留住你,我的爱人。
我只能在这一刻,给你我所有的爱。
他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最终,在马路对面,在人海之中,贺逐山看见他。阿尔文刚下楼,正披着那件黑灰杂色的羊毛大衣,神色亦匆匆。
不知为何,贺逐山有种感觉,觉得他一定在找自己,他在开通讯器。果然,片刻后耳垂微微一震,白玫瑰通讯器绽开花苞,一收一张,仿佛阿尔文正在吻他,舔舐他的每一寸皮肤。
贺逐山没有接。
阿尔文若有所觉地抬头。红灯亮起,人群停下,车流涌动,光影穿梭。
但在这色彩斑斓之间,他们只能看见彼此。
阿尔文怔愣一瞬,嘴唇微动,像是对他说了什么。
但贺逐山听不进去,他不能再等了——
他无视喇叭与尖叫,无视狂风与暴雪,横穿车流,肆意飞奔,跑得那么快,仿佛一只孤独的猫,毫不犹豫地扑进阿尔文怀里,回到主人身边。
他把阿尔文撞得向后一退,但对方顾不上吃痛,立刻张开手臂,同样急迫、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他。贺逐山把下巴搭在阿尔文肩上,阿尔文则低头,埋入贺逐山的颈窝。
他们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吞噬对方的呼吸。阿尔文感觉怀里的人在剧烈颤抖,仿佛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后怕。
滚烫的泪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的脖子全部打湿,又顺着皮肤向下滑落。
贺逐山哭起来没有声音。哭得那么痛,却无声无息。
阿尔文不知他在忒弥斯的领地里遇见什么,可是他们之间本就不需一言,他的所有,阿尔文全都懂。
“别怕,我在这里。”他摁住贺逐山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藏进怀里。“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我就在这里。”
他终于带着哭腔说:“我很害怕,阿尔文,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尔文轻声哄道。
但贺逐山又说:“……可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不敢告诉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阿尔文,我很喜欢你——”
剩余的语无伦次的话全被吻含住,阿尔文托起贺逐山的脸,用尽所有力气恶狠狠地亲了他。
他的自卑,他的惶恐,他的所有丑陋的、罪恶的欲望与恳求。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用困惑、危险、失败来禁锢你。
绿灯亮起,人海流动,提坦市街头又热闹非凡。
只有他们站在原地,在飞雪之下,不再管这世间其他任何事。
只需要尽情相拥。
*一条河蟹缓缓爬过*
作者有话说:
本章真的非常难写,我透支了我的所有情绪(小声)
BGM(是的没错又有BGM!):first step by Hans Zimmer(显然我深爱星际穿越)
本章的河蟹在老地方抓,但我要研究下怎么发,因为它一直在被吞(沉默)
①②③④⑤全部出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老人该燃烧、该狂喊;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渐消歇。”这句大家应该都熟悉的
93 长夜(1)
◎Savethat,todie,Ileavemylovealone.◎
Tired with all these, from these would I be gone,
我已厌烦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Save that, to die, I leave my love alone.
但我一死, 我将留下我的爱人形只影单。
——威廉·莎士比亚
人造太阳正炽热地悬于窗外。
它离地面是那样近, 触手可及, 仿佛能径直望见其表面从未存在的滚烫的火舌烈焰, 又能摸到地上被它拉出的人类的长长的灰影。
昏黄的光线便这样照进室内, 将这间冰冷的实验室染上生命的气息。
本杰明坐在窗边,化作剪影,轮椅上的身体是那样佝偻。
在他身旁,成排的营养舱向远处延伸, 整齐排列, 成百上千。
玻璃罩里躺着无数个“忒弥斯”。“她们”皮肤苍白,两颊醺红,头顶与颈后都连有粗细不一的数据管——“她们”是人造仿生人, 是一团无生命的有机组织, 是一个个容载体, 等待被主人写入数据。
本杰明专注于调整代码, 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光渐渐暗下来, 实验室被灰影笼罩,他才摘下机械臂与护目镜, 向后倚靠在轮椅里。
“你来了。”他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 天花板上的一枚小投影探头缓缓伸出, 光粒子汇聚, 忒弥斯出现。
她的身体很快凝成实影, 坐到营养舱边,有重量、有温度似的,仿佛她真的存在。
“不,不不,我说错了。”本杰明看了她一刻,抬手揉眼睛,露出和蔼的笑,“你应当一直都在。你总是来看她们,通过无处不在的程序流……唔,那便是你特有的方式。”
忒弥斯没有说话,测算台上的全息投影便静静旋转,那里浮动着一个又一个繁琐复杂的实验数据。在这沉默里,忒弥斯忽然发现,本杰明胸前垂着一串十字架项链,被夕阳一照,闪烁着熠熠金光,和游戏里一样,和神父一样。
“水谷苍介在‘废土之下’举办了一场大型表演赛,”忒弥斯开口,“希望借此收集更多的神经活动反应,构建逻辑链,充实‘源处理器’的‘基因’多样性。其中一个游戏副本,‘教堂血案’,以巴别塔最后一关为蓝图……游戏刚刚在第117区结束。”
“是吗?”
“没有人通关。”忒弥斯抢先道。
本杰明点点头,对AI的抢答没产生任何怀疑——或者说,即使察觉有异,他也漠不关心。近些年,他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除了眼前的实验,除了构建拥有赛博生命的下一个“忒弥斯”。
“你觉得,是否关卡是太难了呢?”
“不,难度系数只有7.5。它并不是一个……无路可走的局面。”
“是的,巴别塔从来不是‘无路可走’,”本杰明笑起来,“巴别塔的问题在于,它有太多路可以走了。但你永远不知道,你究竟会选哪一条。”
“你喜欢这条项链吗?”本杰明忽然问,他注意到了忒弥斯的视线。
“您不该问我这种问题。”忒弥斯不再看营养舱里的培养体,神情复变得漠然而疏离。
“你觉得我不该问你这种问题,是因为你认为你的回答没有意义。”本杰明说,“但有时,我并不在乎一件事有没有意义——你如何看待她们?”
营养舱里的“忒弥斯”们双眼紧闭,皮肤苍白,几乎非人。可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掩女孩异样的精灵般的美丽。
忒弥斯久久凝视这一张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她们是另一个我。特指没有生命的……机器的‘我’。”
本杰明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又问:“那她呢?”
真正的忒弥斯“尸体”躺在不远处的低温处理舱里。
“她是忒弥斯。”这回AI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她是您的忒弥斯,独一无二的忒弥斯。”
本杰明关闭供电设备,全息投影倏然消失,整座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尘埃在阳光中跃动。
“我是不是从没给你讲过那座教堂的故事?”
忒弥斯回答:“您从未为我导入相关记忆数据。”
本杰明点头,拾起胸前的十字架,在指间轻轻摩挲:“那是我和忒弥斯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我从未将它们编写成任何一段记忆程序……但我从未忘记。”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达文公司还没有创立。本杰明·阿彻也还只是个孩子,是‘丸滨’机械公司的唯一继承人,天生残疾的独生子。那时各集团还在为分割蛋糕大打出手,没有人能垄断提坦。在这种竞争态势下,本杰明在圈子里并不受待见。
因为他是个眼神阴沉、寡言少语、只会钻进地下室捣鼓零件的轮椅上的怪胎。
他不喜欢新海泉区所谓的上流阶级,父亲前往苹果园区的自动生产厂巡视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他在那儿遇到了忒弥斯,一个工业区下等家庭的独生女。她并不为本杰明的残疾感到惊异,甚至仿佛没看见他的轮椅。她也不把他当作尊敬的贵客看待,只是夸赞本杰明挂在轮椅上的自己组装的防撞感应器非常精巧。
“我喜欢忒弥斯,我爱她,数十年来,我的爱显而易见。”本杰明扭头望着夕阳,仿佛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喂了尚未灭绝的野生虎鲸,在天台楼顶上放烟花。她帮我逃脱保镖的监视,推我在廉价的塑胶跑道上玩闹,我们是那么开心……我爱她,我对她的爱忠诚而狂热,却从未得到回应。”
“苹果园区有很多教堂。”本杰明说,“很多,那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古老的信仰。她带我去做礼拜,每周如此,但我知道,礼拜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总是把我停在那,停在一个布满阳光的角落,然后便溜进唱诗班。她喜欢的唱诗班男孩四肢完整,身体健壮。”
“唱诗班里都是孤儿,由所谓的神父收养。苹果园区的人们心甘情愿养着他们,养着愚笨的、没有任何作用的所谓宗教的信徒。”
“那个角落真冷啊,”老人笑起来,“冷到只有上午能晒到阳光。之后的整一天,它都被灰暗笼罩,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我坐在那里,只能冷冰冰地,冷冰冰地,听着墙那边的欢声笑语。”
“于是有一天,我问父亲,苹果园区的生意如何?父亲连连摇头:‘这些该死的下等人,都是最精明的守财奴。他们谨慎而小心地回避广告,绝不走入任何一家义体商店。’”
“我思索片刻,贴着父亲的耳朵说:那么,如果他们避无可避呢?”
“于是,你知道的,三天后,苹果园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防震装置居然没有检测到横波。而防震装置恰恰是丸滨公司的所有——那一年,我们的义体销量惊人可观。”
“我想,说到这里,你一定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
忒弥斯的瞳孔中字符闪烁,片刻后开口道:“地震后,居民不再有能力供养教堂,教堂也无法拯救那些失去胳膊、双腿的截肢的难民。忒弥斯恳求您挽救那个孩子的生命,您拒绝了……我在名单上锁定了他的名字。‘阿弗莱克’,16岁,死于伤口感染和大出血。”
本杰明点点头:“之后,我把忒弥斯的父母调离底层,允许他们进入公司核心。他们便举家搬到新海泉区,但她再也不肯见我。也许是出于报复,几年后,她也不许我拯救她……于是她死于异能觉醒,没有挺过蘑菇期。”
“您留下了她的身体、那些细胞……您将她保存在低温营养液里,试图复原她的生命。”
“‘复原’”,本杰明叹气,“多么残忍的、机器的用词。可忒弥斯,生命是无法复原的。”
本杰明轻喃这个名字时,忒弥斯稍有恍惚。她一时竟难以分清,本杰明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那个记忆里的女孩说话。
“你觉得我错了吗,忒弥斯?”
“我从不觉得我有错,从不觉得我对不起任何人。可我还是写下了那个脚本,”本杰明说,“写下了那个教堂的故事。有时我想,也许我的所有罪孽,所有丑陋,其实都已埋藏在海底深处的苹果园中。”
“您删去了这些记忆。”忒弥斯忽然道。
“您编写了其它记忆内容导入……忒弥斯数据程序体内,替换了原本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事。您让‘她’以为,自己曾和您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夏天,在苹果园区的草地上。这些美好的往事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坠入爱河。”
“但‘她’恰恰没有,”本杰明说,“每一个实验体都没有。”
“现在我开始相信了,”他低声道,“也许我的渴望永远不会实现。我永远不会创造出一个真正的、赛博生命体的忒弥斯。因为记忆是杂乱无序的。正是这些杂乱无序的、无法伪造的记忆,构筑了一个人的灵魂,而程序编写的逻辑链,永远只是麻木的信息流。”
“什么才是生命的永恒?”太阳下山前,本杰明忽然问。
他扭头凝视着人工智能,那虚拟的光粒子投影:“忒弥斯,你又会如何怀念我?”
于是那一瞬,忒弥斯再一次无法分清,他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个已然逝去的、再也不会苏醒的女孩。
那一刻长河落日,残阳如血,本杰明的影子长而落寞。
忒弥斯忽然想:他坐在昏黄的暗光里,不再是提坦之父。
而只是一个失败的、懊悔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
忒弥斯离开本杰明的实验室,继续上行,顶层空旷的私人休息室里,水谷苍介正坐在下沉式沙发上。
“他在做什么?”察觉到忒弥斯的到来,男人随口问道。
“还是一样,”AI顿了顿,平静地答,“没做什么,醉心于复活他的女孩。”
水谷苍介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讥讽而不屑的笑。
“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男人说,“我从不迷醉于任何人或事。”
忒弥斯不置可否,她静静地“站”在沙发后方。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反射而来,在视野左侧微微闪烁。
两人同时望去,一座造型奇异的建筑坐落在高楼中央。建筑主体是一根数十米宽、数百米高的又高又瘦的铁黑色长方体。顶部直入云霄,下端则以自身为圆心,向外数百米为半径排列开若干巨大的镜面板。镜面板反射着人造阳光,就像某种探测仪,以既定的速率缓缓旋转,在长方体尖端形成一个极其明亮的光区。
这种建筑共有七座。城市中心广场两座,小布鲁克林、城市中心广场、新海泉区、自由之鹰和A.Y.N.工业区各一座。对外,达文公司宣称它们是最新研发的光能发电站,但这只是拙劣的谎言,实际上,它们是七座大型数据中心,用水谷苍介的话来说,是“新世界的七块基石”。
两人凝视着黑铁般的建筑,屋里安静极了。可忽然,玻璃开始震动,酒杯轻轻摇晃,某种频率高到刺耳的轰鸣声不断传来,“沙沙”、“沙沙”,仿佛透明的翼翅扫过砂石。
“越来越频繁了,对吗?”水谷苍介问。
忒弥斯轻轻点头。
那个声音来自地下——在提坦深处,黄沙弥漫的无人区里,地下生物正在钻动坚硬的岩石表面。加剧的太阳风暴使它们发生进一步的基因变异,虫子们的日常活动不再遵循生物钟。它们开始频频越界,攻击运输车甚至地下城。东南西北四区二十七座城,已有半数被沙虫摧毁——这是上个月,“城主”发来的最新消息。
“曲线波峰持续走高,这说明地下生物的攻击强度越来越大。它们占领地下世界只是时间问题,人类无法抵抗。而蚕食完所有地下城的食物后,它们必然会抬头向上看——嗅觉与本能为它们领路,地下生物将进攻地表。”
“‘竹节虫终将统治地球’,”水谷苍介笑起来,用日语说了这么一句话,“地球已非人类的所有物,像恐龙一样,我们已走到尽头。但没关系,新世界即将到来,这会是我对世界的最后一点贡献。”
他话音落下,人造太阳倏然熄灭,提坦陷入黑暗,直到路灯亮起,五颜六色的霓虹与虚拟投影点燃了这座不夜城。
街道上人影寥寥,不远处,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几个年轻人正坐在家中一角,通过脑机接口接入“废土之下”。突然,他们的仿生人管家微微一动,自行解除锁定模式,从充电舱内走下,将他们连人带废土箱拖离公寓。
“还有多少批意识体没有上传?”水谷苍介说。
忒弥斯抬了抬手,空中浮现出“098/706”的进度条。
“加快进度吧,”水谷苍介点头,咳嗽着喝下止疼药,“别忘了那些尚未注册账号的人。”
他不再凝望熄灭的人造太阳:“我迫不及待,想见到新世界的第一缕阳光。”
94 长夜(2)
◎“欢迎来到反世界。”◎
俱乐部里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 赏金猎人与雇佣兵在吧台旁比酒划拳。头顶的全息电视机正播放夜间娱乐节目“夜之城传奇”,梳一头莫西干绿毛的主持人则声嘶力竭喷着虚拟唾沫星子。
“今日头条!高级警部再现丑闻!义体医生离奇失踪!残留一地的机械义肢,警署为何不肯公开失踪名单?”
“斗兽场新赛季即将开始——波斯豹能否再造传奇!明晚9点,欢迎锁定‘西海岸’娱乐频道, 我们将为您带来身临其境的战斗体验!”
坐在电视正下方的是一个女孩, 脸上植入有精致的义体插件。她似乎对警署是否有丑闻不感兴趣, 也没几个钱在斗兽场比赛中下注, 于是她一口灌完手里特大杯啤酒, 拎起台上的动能枪, 扭头朝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通道上闪烁着蓝粉交错的迷幻光线,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正靠在墙上,一边抽电子烟,一边从大腿丝袜上拔出一包包“嗨/粉”交给下家。
女孩绕开她们, 径直去推洗手间的门。可门被堵死了, 纹丝不动。
“砰砰、砰砰——”
女孩有些不耐烦地敲门。
“谁在里面?有人在吗?喂——”
她喝了太多酒,大脑又晕又胀,没等一会儿, 很快失去耐心, 打算用枪柄暴力砸开锁孔。
然而一闪而过的烁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洗手间用的是老式机械锁, 锁孔斑驳。透过锁孔向里窥视, 洗手间那满布涂鸦的肮脏镜子里, 正倒映着一串幽绿色字符。这些字符飞速流动、旋转,逐渐凝实, 最终汇聚成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形。男人对镜子整理衣领, 片刻后, 又扶了扶帽子。
女孩愣住了, 下意识倒退一步。
我这是……喝多了?
她有些怀疑自己, 用力揉眼,片刻后再凑向锁孔,试图看清对方。
而下一秒,“咔哒”一声,金属门被暴力拽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居高临下瞥着她。他有一双金褐色的妖冶眼瞳,眼睑下方,刻着小小三个芯片字母:ASA。
“你……这是女厕所!”女孩后退一步,先发制人,试图掩盖自己偷窥的心虚。
而男人只是说:“我知道,”他的语气平淡,“我也不想。”
仿佛不打算为这种冒犯道歉。
不不不,什么男厕所女厕所,这不是重点——
女孩狐疑地望了望洗手间内部,又紧盯男人的脸:“你刚刚——我明明看到——”
“嘘——”
话被男人打断,只见他笑容神秘:“你最好当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干脆把我忘了。”
然后伸出右手,虚虚伸向女孩——
掌心白光亮起,女孩的双目逐渐呆滞。
门口忽传来一阵凌乱枪响。
“都别动!执行警察办案!他妈的你聋了吗,我说别动——你们这帮雇佣兵,不想吃干扰枪子就乖乖把战斗义体收起来!”
巨大的喧闹声让女孩浑身一震,脱离了男人手掌的触摸。
女孩眼神瞬时复归清明,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你——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破碎的记忆在眼前闪烁,一阵能将人活活撕裂的剧痛顺着脊背窜入神经。女孩脱力,浑身一软,喘息着靠在墙上。
男人轻轻啧声。
——来得太快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看来这个安全屋也已暴露。
“跟我走。”他没有解释,一把抓住女孩手腕,“他们会检索本时段登入的所有意识程序,你不想被清空。”
“不是不是——什么意识程序?什么清空?他们又是谁?等一下——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啊?”女孩一头雾水地奋力挣扎。
但她的力量对男人来说不值一提,男人意志坚定,就这么拽着女孩快步奔向走廊尽头。
酒池内已是一片狼藉,高大健壮的赏金猎人喷着酒气,挡在条子面前,用植入了生物肌肉膨大组件的手臂抡开一切。双方推搡起来,两人闪出长廊,而就在这时,男人的额头被红点锁定——狙击瞄准红线从四面八方刺来,警察是冲他来的。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一个空中飞行器嗡嗡地大喊道,“逃犯编号S-021,你已经被包围了!”
“我和他没关系啊——”女孩失声尖叫:“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逃犯——”
“喂,我可是在救你啊。”男人有些无奈。
执行警察从不和逃犯废话,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下等公民。
狙击手在女孩高举双手的瞬间扣动扳机,子弹喷着火飞射而来。密密麻麻,仿佛天罗地网,下一秒就要将两人射成筛子,然而就在这时,时间仿佛凝固——高速振动的金属螺纹子弹忽停滞在空中,惊起一圈圈水波纹般的涟漪——直到男人轻轻挥手,子弹霎时落下,“噼里啪啦”,纷纷如雨般掉在地上。
执行警察对此十分惊异,但没有犹豫,继续开枪扫射。男人一把抓住女孩,摁着她的脑袋迫使她低头,贴身而过时,他从女孩身上拔出动能枪。
只听“砰砰”几声巨响,动能弹喷着火舌窜出,它们拖着幽蓝色的光线于空中不断转弯,最后准确无误穿过狙击手的额头,掀起一阵阵粉红色血雾。
女孩目瞪口呆:“不——我的动能枪不是个冒牌货吗啊啊啊啊啊——”
“是吗?”男人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以为是真的。”
俱乐部里一片大乱,中间人在保镖的簇拥下从后门跑路,赏金猎人们则骂骂咧咧地抄起椅子和执行警察对殴。到处是碎玻璃片、酒瓶和空弹壳,燃/烧/弹轰然爆炸,窗帘腾升起熊熊大火。
霓虹灯管被打碎后,周遭陷入昏暗。烟雾缭绕,女孩咳咳地咳嗽着,只觉男人黑色风衣在眼前一闪,便从自己眼前消失。
片刻后,头顶传来响动。在摇摇欲坠的铁栏架空层上,“砰砰”的打斗声不断入耳。执行警察们绝望地扣动扳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根本看不清是谁在攻击自己。
“你还好吧?”
终于,男人回到她身边,温柔伸出手,轻描淡写得仿佛刚刚闪电般击倒十数个条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回,女孩赶紧抓住救命稻草:“你……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来不及解释,只是拽着她逃跑。执行警察在混乱中失去了方向,两人趁机挤入人群,试图逃离现场。
然而,就在他们冲下楼梯时,一阵刺耳的尖鸣声却倏然响起。下一秒,方圆半公里内的所有人——赏金猎人、执行警察,甚至包括女孩在内,他们突地停住,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凝固在原地,然后“砰”一声整齐“掉落”在地上。
世界安静了,所有人陷入沉睡。
男人并不惊异,后退一步站定,眼神微冷。
奇异的景象再次出现——一连串幽绿色数据流旋转着在大门处缓缓汇聚,闪烁、流动,化作人形,一个看不清脸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检测到……非法程序入侵……开启……清除模式……”他的语调极其怪异。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们,”男人叹了口气,小心放下沉睡的女孩,“因为我尊重认真工作的程序——清除是你们的工作,我不会因此生气。”
“但今天不行。”男人脸上“ASA”的芯片字微微亮起:“今天我赶时间。”
西装男置若罔闻,快速向Asa冲来。Asa巍然不动,在西装男无限逼近的瞬间,抬手扣动扳机。
“啪——”
子弹穿透西装男身体,那一瞬间,“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固定在空中。他的脸、他的四肢、他的身体都扭曲起来,闪烁片刻,再度变回幽绿色的字符串。数据流将他团团包裹,以人的形状汩汩流动,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直到一个键入符号出现,一点一点吞吃掉了所有字符。
最后一行代码“steam/0”消失,空中迸射出绿色光点,西装男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Asa叹了口气,弯下腰,虚虚搭上女孩的脸。
——如果不清除她体内的这段记忆,维修员会找上门来,对她进行意识回收。
Asa的手掌逐渐发热,女孩微微皱眉,额头透明,一些程序流被吸出体内。
随着掌心白光逐渐消失,女孩的睡颜柔和下来,醒来后,她将不记得男人的出现。
Asa微微一笑,替她拢紧衣服,正要起身,头顶忽传来一声惊雷。
下一秒,暴雨瓢泼而至,铺天盖地的雨把所有光源洇湿,而在Asa身后不远处,长街尽头,数百个一模一样的“西装男”悄然出现,静立原地,堵住所有退路。
Asa没有回头,但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到来。
他不紧不慢、异常平静地站起身。
“我讨厌别人让我重复自己的话。”Asa说:“尤其是,我已经说了……”
肮脏的街道上响起枪声。
“今天我真的有点赶时间。”
*
元白被闷雷惊醒时,正蜷缩在沙发一角。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沉默片刻,才起身到窗边向外看。
狂风暴雨正袭击着这座城市,街道上人影寥寥,只有巨大的全息投影广告在空中缓缓旋转。一辆辆运输车雷打不动,沿着指引车道在更高处穿梭。
这应当是我从废土之下登出的第二天,元白想。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登入使他身心俱疲。
昨天晚上,登出游戏后,元白解除脑机接口连接,饭也没吃,倒头就睡,直到肚子瘪得直抽搐,才被迫从床上爬起。当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盒炒面放在桌上。“随便吃点,不要出门”,正是秦御的笔迹。
元白相信秦御,如果探长说不要出门,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元白检查通讯器,确认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指示,便将炒面吃得一干二净,百无聊赖,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暴雨如注,瀑布一样滚过窗面,视野逐渐模糊,元白收回目光。
但若他再仔细向下多看一会儿,他便会发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高楼大厦间“闪烁”,灵巧得夺路狂奔。在他身后,百十个“西装男”正穷追不舍——男人轻巧一翻,躲过扫射来的一连串跟踪子弹,又纵身一跃,跳上一辆漂亮的纯黑色改造摩托向南面跑。
他直奔着元白的方向来了,但元白对此一无所知。
元白没事可做,又窝回沙发发呆。桌边的全息八音盒正缓缓旋转,一只虚拟金鱼在屋子里游来游去。
忽然,元白捕捉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他警觉地问:“谁?”
门口没人说话,元白关闭八音盒,握紧了秦御留给他的防身枪。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笃笃”敲门。
机械鱼眼有保密程序,元白掀开外罩,输入密码,小探头“砰”地探出,他将眼睛凑过去——
然后看见了另外一只眼睛,正对他轻轻一眨。
“砰——”
金属门被霍然轰开,巨大的冲力把元白拍回沙发上。四面扬尘,他咳嗽几声,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你、咳咳……你是谁……”元白心下飞转,猜测自己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对方是谁?可能是达文的人。
可西装男一言不发。他的面容冷酷,冷酷到不似活人。他戴上墨镜,镜片从上而下闪过一道绿光,仿佛在对元白进行扫描——下一秒,男人举起枪,没有任何犹豫,朝元白扣动扳机。
元白不及多想,发挥自己在“废土之下”里练出的三脚猫功夫,借掩体左右闪躲,但子弹穿透力惊人,立刻将沙发打得分崩离析、棉絮乱飞。
元白拨开保险栓,给动能弹上膛,他瞄准西装男的额头,连续开枪,但对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将高速子弹全部躲避。
这怎么可能?!
子弹用尽,元白抄起椅子,用力朝西装男砸去。对方的墨镜上再次闪过绿光,仿佛在做数据测算,下一秒,蓦然转身,用后背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砰”的巨声炸响,烟尘四起,元白听到了金属断裂的声音。
但下一秒,他惊骇万分——被角力扭成齑粉的是金属椅,而男人,男人毫发无损,就连裂成碎片的西装外套,也在眨眼之间完好如初。
这——这可能吗?!元白瞪大了眼睛。就在他失神的这一瞬,西装男猛然起身,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向前狠狠一拉。
力气太大了!
元白拥有一只生物义体机械臂,可以承受至少5吨重力。但此时,西装男只是轻轻一捏,那手肘处的螺丝便发出“吱吱”尖叫,仿佛承受不住,下一秒就会宣告报废——
元白咬牙,无路可走,想要断臂逃生。
而就在义体要被活生生扭断拆下的瞬间,一枚子弹从斜侧方穿来。
“砰!”
男人被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元白先去看来人——他松了口气,滑倒在地,抹去额前冷汗。
“不是叫你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吗?”秦御笑。
“探长,我冤枉啊。”元白喘息着闭上眼。
秦御顾不上废话,两步上前,正对元白蹲下:“疼吗?”
元白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便打算徒手拧紧义体螺丝。
“我帮你。”秦御伸手,不由分说抓住元白,一寸一寸检查生物义体内部的金属骨架。他离元白很近,近得元白能数清他微垂的睫毛数量,但不知为何,元白觉得有什么地方诡异非常。
“还有别人找上门来吗?”
“没有,他是第一个……”
一滴水“啪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元白抬眼间忽然发现,秦御没有呼吸。
他的心几乎在瞬间提到嗓子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想——面前的“秦御”也许是仿生人伪造。
“秦御”若有所觉,看了他一眼:“我弄疼你了?”
元白发不出声音,只是强装镇定,微微摇头。
“别紧张,”“秦御”说,“应该是达文派来的人。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我会带你去新的安置点。”
“……你不是说,不要离开这里吗?”元白艰难开口。
“是啊,”“秦御”说,“我给你写了纸条,你没看见?”
他笑了笑:“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
元白不说话,指尖却不受控的微微颤抖。“秦御”动作渐慢,紧握住手中义体机械臂,元白吃痛,却没有收手,慢慢地、坚定地仰头与“秦御”对视,仿佛想将他看穿。
窗外,一辆用于紧急援救的急救小组车恰巧路过,黄色灯光扫射入内,“秦御”的眼睛便在强光中微微一缩。
那是机械义眼特有的光孔收缩反应——
“啪嗒。”
虚拟小金鱼吐了个泡泡。
几乎在同时,两人眼中闪过冷光!他们同时动作,争夺掉在地上的那把防身枪。但人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机器”——只见“秦御”的手臂暴然伸长,三根机械弹簧弹射而出,近然只是瞬间,“他”的手掌抵达地面,并“咔嚓”一声,以巨力将防身枪碾成碎渣!
“秦御”借此翻身而起,一脚踹向元白,元白勉强躲过,听见“秦御”说:“别逼我这么做,元白。”
元白微微一怔,觉得这句话的语气有些熟悉。
而下一秒,对方猛然出拳,狠狠砸在元白小腹,元白向后飞去,撞碎了全息投影鱼缸。
金鱼顿时闪烁消失,玻璃片刺入元白后背,鲜血蜿蜒流下。
元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机械臂脱臼了,他使不上力。
“秦御”一步步朝他走来,面上含笑,缓缓蹲下,伸手盖住了元白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什么东西刺进了元白的大脑!
那是光纤一样的触手,透明而流光溢彩,径直穿过元白头皮,深入到大脑内部!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中间撕开,元白咬牙战栗,抠抓着“秦御”禁锢他脖颈的手掌,试图喘两口气,但毫无用处。
窒息的痛感席卷全身,元白蹬腿挣扎的速率越来越慢,意识在流失,眼前不时发黑,但同时,有一些奇怪的、元白从没见过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嘘……”“秦御”轻柔地安慰,“很快了,很快了。很快,我们就会到一个极乐之地,我们会融为一体,融为完——”
“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秦御”的身体忽然僵住——
一枚子弹穿心而过,将“秦御”击作粉碎。
于是,那些触手又纷纷缩了回去,再一次,“秦御”化作幽绿色字符串,闪烁、消失,只剩零星的绿色光点在眼前浮动,越升越高,从不存在。
“……你他妈的……又是谁……”元白低声道,
不管来者何人,此时此刻,他筋疲力尽,再没有力气反抗。
而靠在门边的是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气喘吁吁,手中的动能枪口升起青烟。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好消息是,这一回,我真的是来救你的。”男人说,同时把枪抛给元白,“总算赶上了——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
男人摘下头顶的西服礼帽,露出乱糟糟的金褐色短发,那和他眼瞳的颜色如出一辙,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温柔的牧羊犬。
“……Asa!”元白眼睛一亮,“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Asa扶额。
“晦气的话之后再说,”男人笑道,“我是不会死的。现在——好歹我也是客人,White,能不能给杯水喝?”
*
元白实在没地方招待Asa,转了一圈,只得请他坐在破碎不堪的沙发上。Asa并不在意,咕嘟嘟喝了一大杯冰水,将自己如何逃出俱乐部,又是如何一路千辛万苦赶来救人的事情向元白娓娓道来。
“不不不,我不明白——”元白紧皱眉头,“你为什么要救我?什么是‘程序入侵’?什么是‘意识回收’?那些西装男又是什么人?”
“White,”Asa叹气,“我想你应该知道那些仿生人管家案件。”
“仿生人案件?你是说——受害者被仿生人袭击、意识被抽取并上传到‘废土之下’的事情?是的,我知道,他们被困在‘缝隙空间’,那里不属于‘废土之下’,而是一个更大的……更危险的网络空间。实不相瞒,我刚从那空间逃出来。”
“你说的没错,但我要纠正你一件事……”
“不是‘那个空间’,”Asa低声道,“而是‘这里’。‘这里’——‘这个世界’,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所处的世界。”
“你——”元白惊异,“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登出游戏。”Asa道,“你根本没有醒来。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程序,都是被植入大脑神经的错觉。”
他拾起放置在茶几上的水果小刀,眼也不眨,就朝左手砍去。元白下意识想要制止,然而嘴刚张开,蓦然失声:只见刀锋锐利地切断Asa手腕,切面平整,却没有滚落一丝鲜血。下一秒,断口处“生长”出绿色的字符流,它们逐渐汇聚,变成一只新的左手。
只是连接处仿佛掉帧一样不时闪烁。
“在这里,我们只是意识,附着在代码之上,相当于被抽出的‘灵魂’。连入脑机接口的‘废土箱’——其实是大型脑活动控制器——通过神经反射欺骗我们的大脑,让我们以为我们真实存在。”Asa说,“我把这里叫做反世界——一个倒悬在真实世界之下的、镜像的虚拟世界。”
“反世界……”
“反世界。”Asa点头。
“我不知道游戏的开发者究竟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们,或者说达文,达文在建设一个极其庞大的网络空间,庞大到能将所有人的意识容纳其中——他们希望把所有人变作程序,使他们脱离肉/身,搬进这里,从此以后永远以数据的形式生活在信号里。”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世界存在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Asa摇头,“但我猜,它应该和‘废土之下’同步诞生。”
“我第一次察觉到反世界的存在,是‘废土之下’刚开服不久。”Asa思索片刻,“当时我正在刷A级星际副本,没看地图,不小心迷路,误入了一个少有玩家踏足的区域。在那里,我和你提到的崔一样,卡进了某个‘缝隙空间’,卡进了‘BUG’。我在那看到长不见尾的网络高墙,看到巡逻的球状程序,看到隐约成型的城市的轮廓……那就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反世界的存在。”
“我非常震撼,想探明真相,试图再次进入‘反世界’,但发布者们察觉了我的意图,很快修正这一副本BUG,关闭了进入其中的门。我只好不断地打本、探问、在其它忒弥斯管不着的非法网络空间继续寻找……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进入的办法。数月后,我注意到,高玩玩家在一个个失踪,而游戏官方却抹除了所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于是,我诞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你故意让自己被仿生人袭击……然后被上传到这里。”
Asa点头。
“这太冒险了——万一赌错了呢?”元白不由皱眉。
“没关系。”Asa笑,“赌错了我也不会死。”
元白只以为他在安慰自己。
“但……不对……那我呢?”元白忽然意识到什么,“我已不是高玩,身边也没有仿生人,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登入游戏,怎么会遭到袭击——”
“你没有遭到袭击。”Asa平静纠正道,“把你拉入反世界的另有其人。他也派出了一拨程序来追杀我,不过已被我尽数处理,你不用担心。”
元白一头雾水:“另有其人?谁?和我有仇吗?”
“也许吧。”Asa笑着放下刀。“我很难理解他。我们曾经亲如手足,只是后来,我发现一切都是他铺设的骗局。”
“这个西装男,”Asa思索片刻,转开话题,指向地上尚未消失的“尸体”:“它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清除程序。是比维修员低级很多的官方巡逻机器,负责铲除所有出现异常的意识体。”
“但‘他’——”Asa指的是“秦御”,“‘他’和官方无关。‘他’就是那个人派来抓你的……或者说,‘他’来阻止我见到你。”
“阻止你见到我?为什么?”元白不解,“‘他’是谁?谁会冲着我来?他又为什么要抓我?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Asa笑笑,只回答了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不希望我见到你,因为我会确保你一无所知。”
一辆浮空车从窗外经过,暖黄色的探照灯扫进室内。这一刻,Asa金褐色的眼睛被光照亮,一瞬间显得格外温柔。
而光线把他的五官轮廓勾得愈发深邃,面容英俊,仿佛一具漂亮的游戏建模。元白忽然觉得在哪见过Asa——在更久、更久以前,在他还不是元白的时候。
“为什么……要确保我一无所知?”元白被这个念头吓到,沉默片刻,低声质问。
Asa却笑而不语,抬手揉揉元白脑袋。
“所以,我现在是在一个……虚假的网络世界。这一切都是假的——那现实中的我在哪?”
“在你原来的地方,只是还没苏醒。”Asa说,“探长一定很担心。”
“你认识秦御?”元白有些惊讶。
Asa点头,又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我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很难。”Asa说,“一旦进入反世界,我们就失去了下线的能力。但不用担心,即使三天不吃饭,你也不会饿死——你和我一样,我们很特殊。”
“不过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了。”Asa指向窗外:“新一批清除程序正在朝我们赶来。”
他朝元白伸手。
“啪嗒”一声,Asa接好了元白那接近报废的手臂义体。
“别太惊讶,这里毕竟是反世界。”
Asa边说边笑,带元白走到窗边。他抓着元白的手,轻轻覆上玻璃。
便见那密密麻麻的雨瀑很快停下,狂风散去,暴雨不再,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紧接着,从远处秩序部大楼的塔尖开始,一路向下蔓延,所有建筑与行人逐渐解码为幽绿色的数据流,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仿佛一片无穷无尽的绿色汪洋——
“欢迎来到反世界。”Asa轻轻道。
95 长夜(3)
◎“最新服务器[706号:末世之船]已开启注册!加入我们——在废土世界重写你的人生!”◎
02:14a.m., 废土之下,非法转换站。
狭小空间里挤满散热箱与信息处理器,裸/露电线自空中垂下。它们凌乱无序,相互勾连, 不时因短路迸射出刺眼的电火花。不远处, 一面老旧的电子数码屏正“滋滋”作响, 散发微弱蓝光, 勾勒出两个模糊人影, 一站一坐围聚在控制台前。
站立者全身笼罩在黑斗篷下, 面容不清,坐着的人却是“老板”——那位非法中间商,不久前曾为贺逐山提供被游戏官方严令禁止的“数据存档”服务。
老板“啪嗒”地敲击着老式机械键盘“啪嗒”,头也不回对那人得意道:“你放心, 不会有错, 他当时不听劝阻,强行下线,害得我险些被官方查封——异常登出会在我的出入记录里保留临时IP, 只是检索查询需要点时间——”
老板敲下回车, 无数IP地址如流水般从屏幕上飞快闪过。大约五分钟后, 一行IP并锁定, “s.157.0019-19.201.wnq-2002”, 那正是Error在这个虚拟世界留下的唯一一点蛛丝马迹。
神秘人静立在老板身后,身高不高, 体型细瘦, 露出一点下颌线, 看上去非常年轻。
他拍拍老板的肩膀:“谢谢你, 这对我很有帮助。”
老板往电脑椅上懒洋洋一靠:“客气了。怎么走账?我一般三三四, 分期打款,会给你一个全新的电子账户——”
话语戛然而止,十数根透明触手霍然探入老板脑海,轻轻一扭,在瞬间抹杀了整个精神体。
在脑机连接的过程中被抹杀精神体,无异于变成植物人。
老板的“尸体”横倒在椅背上,面容狰狞,几块皮肤因触手“剥落”,暴露出其下暗绿色的流动字符。年轻人若无其事,将他搬到一旁,向主机插入微型处理器,并打开了一张提坦市地图。
“s.157.0019-19.201.wnq-2002”。他输入“Error”的IP地址。
三维虚拟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程序不断定位、放大,再定位、再放大……直到几天前的画面出现,在那间坐落于古京街的小工作室里,贺逐山正从冰冷浴缸中坐起,扭头和秦御说话。
年轻人微微一笑,对屏幕歪头。下一秒,他的身影闪烁,散作千万片绿色光点,悄然无声,消失在黑暗深处。
*
提坦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十三级暴风雪,短短两天时间,城市街道就被雪海淹没。贺逐山推门而入时,大衣满积雪片,湿漉漉的,几乎有十斤重。他将这件本属于秩序官的羊毛大衣搭在壁炉前,壁炉古老而原始,噼啪作响,叫贺逐山想起另一个寒冷的冬天。
元白没有苏醒。
接到这个消息时,贺逐山险些因难得的事后清晨被打扰大发起床气。但很快,他的怒火烟消云散——林河告诉他,元白还被困在游戏世界里。他们只得将元白连人带废土箱从安置点转移回到工作室,并把他放进注有能量液的营养舱,以保证身体维持基本生命活动。
“幻梦游戏的原理是缸中之脑——游戏引擎通过脑机接口向玩家传输程序,控制感官,发送电信号以刺激神经活动,从而模拟出近似于真实世界的虚假幻觉。”林河替贺逐山煮了杯咖啡,请他在桌边坐下。“因此,我不能随意解除元白的脑机接口连接,以免带来巨大的精神冲击,进而导致脑皮层受损,使原主变成疯子,或者植物人。”
“从意识到意识体,是一种机械的量化。”林河说,“通过某种转换方式,将人类的神经活动一一映射为相应的代码程序链,把无序的人类意识量化成有序的逻辑程序,借此最大程度数据化‘人类灵魂’,使其变成某种方便储存、修改、下载、上传的文件——就像人们给自己的游戏角色做备份存档一样。”
“也就是说,在虚拟世界活动的我,并不是完整的我,而是某种被抽象的数据。”贺逐山微微皱眉。
“不是的,你除外,”林河答,“你和阿尔文没有通过脑机接口连入‘废土之下’。他们没能实现这种量化。”
“量化程序就隐藏在废土箱里。”林河挥手,全息虚拟投影缓缓浮起,废土箱内置的游戏引擎程序喷涌而出,光粒子如汹涌海浪一样填满了房间,其中一段程序被标红。
“这段程序被四级加密保护,并设有最高权限,即使有黑客突破防火墙,自毁程序也会在瞬间开启。我用软件跑了下数据——最多300小时,废土箱就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对玩家的意识量化——然后,‘废土世界’的某个角落,就多了一个一模一样、镜像般的、复制的你。”
“‘Oguz’死了。顺便说一句。”林河想起什么,投影中浮出一位中年男士的大头照。
贺逐山一下子没想起Oguz是谁,直到他看清照片:Oguz是假神父的游戏ID,他真名克劳德·威廉姆斯,42岁,是“科易”医药公司的基础实验部门的一名员工。
“神父死了?”贺逐山饶有趣味地问。
“更准确点说,变成了植物人。早在半年前,‘废土之下’刚发布时,他就注册了账号,是实打实的第一批老玩家——而在副本里,他量化后的意识体被来路不明的程序清除,而在现实中,倒霉的克劳德也被发现暴毙在自己家的工学椅里,死时还插着脑机接口。”
“暴毙?”贺逐山问。
“死因还在调查中,你知道的,提坦警察就是这样,他们擅长任何事,本职工作破案除外。不过,另外两个人的死因非常明确——我是说‘炽之刀’和‘骆驼’,他们一个真名‘陶一’,另一个叫……嗯,叫‘凯文’。”
“陶一死于高空坠落,地点是汇金大楼西南侧。汇金大楼27层是个休闲吧台,提供群体游戏服务,有些玩家经常约在那里一起上线。当天早上,陶一便在27层登入了‘废土之下’,并参加表演赛副本,与他同行的是公司同事。而数小时后——”
林河调出监控视频,视频显示,一名外卖仿生人手提咖啡进入游戏区,并径直向陶一走去。周围的人们都用脑机接口连着废土箱,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于是仿生人没遭到任何阻拦,十分顺利,将陶一连人带废土箱打横抱起走向楼梯间——楼梯间和顶层的探头被掐了,但十五分钟后,陶一血肉模糊的尸体在汇金大楼西南侧架空层被路人发现。
“这个仿生人在三年前就被登记为报废品,程序已由忒弥斯强制停止运转。但有人从小布鲁克林区捡回它、带走它、修好它……而且,陶一的账号‘炽之刀’本该由官方删除,可实际上,当我黑入数据库时,发现官方还没来得及删除它,它却已经弹出一连串‘数据不存在’的警告……”
“这说明有人提前拷走了陶一的量化意识体。”
“还有凯文,”林河道,“‘骆驼’,也就是‘汉斯’,在副本里,你一定觉得他死得莫名其妙,但实际上……凯文不是死在游戏里。他在游戏外就已被杀害。”林河调出照片,“他被人塞在冰箱冷冻柜里,浑身赤/裸,被发现时尸体已冻得梆硬……和他在游戏里的死法一模一样——对了,凯文的意识体也被拷走了。更巧的是,三人在游戏外的死亡时间,和在游戏内的被杀时间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贺逐山点点头,抿了两口咖啡。
他不说话,陷入思考,林河并不催促。
片刻后,贺逐山问:“我让你查那个玩家,0123,你查了吗?”
林河点头,提出一份档案:“查了。非常有趣——你猜怎么着?他叫‘忒弥斯’,男,20岁,无业游民。”
“‘忒弥斯’?”贺逐山挑眉。
“是个假身份,”林河笑,“从小到大没有任何就医、教育、租房记录……照片也是假的。你认为他是凶手吗?”
贺逐山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林河靠在书桌上,静静居高临下看着他。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歪头一笑,“你是一个太有主见的人,习惯单打独斗,在提出问题前先解决问题。”
“不,”贺逐山淡淡反驳,“我不能肯定,我暂时找不到他的动机。”
“这是0123的地址,”林河暗示,“以你的能力,潜入不是问题。”
贺逐山一顿,捏了捏白玫瑰,通讯器自动接收对方发来的短讯。
“……得尽快唤醒元白,”他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他在线上世界待得越久,意识被篡改的概率就越高。”
“但我暂时无法锁定他的具体位置,”林河摇头,“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点钟响,窗外烟花闪烁,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电子乐。贺逐山回头,发现高空飘过数台虚拟花车。花车光影闪动,巨大的全息屏幕在投放各种广告。
“可惜,时间不多了。”他平静道。
——广告宣传语不断放大、缩小,伴随着强光,十分夺人眼球:
“‘废土之下’用户数量再创新高!一亿人目标达成!你是否是幸运的一亿分之一?”
“最新服务器 [706号:末世之船] 已开启注册!加入我们——在废土世界重写你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解释性的段落不是很好写,抱歉拖得久了,希望不是很混乱。这是29号的更新(也许会小修),30号应该还有(我努力
96 长夜(4)
◎规则五,进入安全屋。◎
13小时25分钟4秒。
元白默算, 距离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反世界已过去13小时25分钟4秒。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两街银杏金黄如洒。两人拐出小巷,与步履匆匆的人群擦肩而过。经历了一夜奔袭, 他们的速度终于慢下来。指示灯转红, 车海汹涌, 两人在路边等待。
“甩开了吗?”元白仰头问。
“嗯, 甩开了。”Asa轻声说。
这是他们甩开的第五波“西装男”, 他们总是神出鬼没、无处不在。而至于“那个人”, 他有没有派来其他追兵,Asa没有告诉元白。
“反世界”和真实世界大不相同。这里没有全息投影、屏幕广告,没有横冲直撞的浮空车、直升机或是虚拟空气艇。那些在提坦令人惯以为常的湿漉漉的雪与雾、五彩斑斓的霓虹灯都不存在,太阳是那么逼真, 高悬于此, 光落在手背上,仿佛一道薄纱,能摸到它暖热的温度……在这里, 冰冷灰暗的提坦城被某种元白从未见过的、明亮的新街道取代了。他探头探脑, 充满好奇, 又畏惧于被Asa发现这种稚嫩的好奇。
“这里更像旧世界。”Asa忽然说。他侧过身, 方便元白更轻松地观察一切。“‘旧世界’……听起来有点奇怪。你可以理解为……嗯, 一个只活在人类记忆中的世界。”
绿灯亮了,他们随人流通过横道, 又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拐弯。市中心坐落着一条商业街, 两侧店铺都被气球、彩片和成串盛放的小雏菊装点。店铺的木门上大多挂着圣诞花圈, 一开一合, 发出“叮当”的铜铃响。Asa绕过热情的小丑人偶, 在一家名叫“Stay here”的咖啡馆门前停下。
他为元白推开门,两人在角落入座,一吸鼻子,感觉身体要被面包的烘焙香气捧得飘飞上天。
“‘旧世界’……唔,就是核战争以前的那个世界。”Asa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朝元白眨了眨眼,仿佛有“叮”的一声响,庞大的信息流在瞬间涌入元白脑海。
——元白知道什么是旧世界。他曾在电子书和科普视频里听说过人类曾经故乡的模样。但他不知道,旧世界正是反世界的建构模型——反世界的创造者们似乎偏爱那个古典时代,搜集了各种有关旧世界的遗留资料,一点一点,搭积木似的,建造出了这座巨大城市的钢筋水泥。
之后,他们收集玩家的精神活动,检索其中有关“生活需求”的人类行为逻辑,将这些逻辑改写为程序,变作皮肉,搭建在模型世界的筋骨之上——于是,在这里,“反世界”尚未发展出提坦的科技水平,停留在20或21世纪,使人们回归至数百年前的某种生活。
“也有一些很‘提坦’的地方啦,”Asa补充道,“比如我上线的那个酒吧。那里像是某个‘适应区’,专门用于稳定刚从提坦进入废土世界、又从废土世界进入反世界的新意识体。不过很快,那些意识体就会收到指令,离开‘适应区’,在反世界的某个角落住下来,永远‘扮演’某个角色。”
“为什么是旧世界?”而不是提坦?
“谁知道。”Asa笑,“也许他们也不喜欢提坦,或者……人类总是念旧的。”
“等等等等,不对……”元白反应过来,陷入震惊,“这些信息是怎么进入我脑海的?就……你眨了眨眼?就传过来了?”
“唔……有时可以这么做,”Asa神神秘秘,“不过这是规则以外的规则,我会慢慢教你……如果有机会的话。”
午后正适合闲谈小憩,挤满咖啡馆的除了客人只有阳光。隔壁桌坐着两名女士,明艳动人,似乎是一对早早约好要一齐出门享受美好秋日的挚友,其中一人在说俏皮话,另一人则闻言大笑,然而乐极生悲,她不慎打翻身前咖啡,清脆一声,瓷杯在地上碎成数片,裙摆也溅上了几滴咖啡“泥点”。
女人手忙脚乱,元白下意识伸手去帮。
但他被Asa一把拉住。
“规则一,”Asa低声警告:“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事。尤其是那些正在发生的、看似微小的、却总能煽动巨大蝴蝶效应的事。”
元白忽然发现,就在他伸手一瞬,周围所有人的动作亦同步凝固,咖啡馆内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他们仿佛同时僵硬地扭动脖颈向他望来——直到元白坐回原位,假装无事发生,那寂静才烟消云散,人们又若无其事地投入到热烈的交谈之中。
“能煽动……蝴蝶效应的?”
Asa笑而不语,把玩桌上的那枝黄玫瑰。
便见一名服务生匆匆走来,快速替女人收捡地上锋利的碎瓷片,并递上一张纸巾。
“您没事吧?”元白听见他说。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打碎了你们一个杯子……”
“没关系的,您不必紧张。需要再来一杯咖啡吗?我们可以为您重新制作。”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想要一杯一模一样的……桂花糖浆味道很好。”
“好的,一杯桂花乌龙拿铁。这是我的名字,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服务生便端来一杯新的咖啡。离开前,女人在柜台处索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隔着玻璃窗挥手告别,脸上同时浮出羞怯的笑。
“不出意外,接下来,他们会聊短信,打电话,陷入互道晚安的暧昧,然后一起看电影、吃饭、压马路,变成男女朋友,走入婚姻殿堂,最后孕育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爱情结晶……”Asa笑着歪了歪头。
“这就是你说的蝴蝶效应。”
“嗯。蝴蝶效应。”
“程序早已编写好每个‘人’的命运,如果你干扰它,使它出错,哪怕只是一个数字,一切都会陷入瘫痪——因为程序跑不下去了。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不要参与。”Asa说。
元白点头应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那规则二呢?”
“规则二,”Asa想了想,“不要引起注意。”
“引起注意也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程序里本没有你,现在因为你凭空多了一行代码,当然也不行。所以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说话,甚至对视……”
“规则三,降低信息流动。”
“信息流动?”
“是的。信息流动永远是双向的,而我要求你降低,或者说尽可能回避的,不仅仅是要求你不轻易向其他人传递信息——有时我们被迫这么做,比如唤醒一些已经具备‘觉醒’基础的意识体——而我说的,更多是在指接受信息。”
“永远记住,”Asa指了指大脑,“在这里,你是意识体而非意识,你只拥有程序而不是灵魂。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身体、你的衣服、鞋子、钱包或者手里的食物,甚至你脑海里的所有想法……这些都是数据,是代码,是能被系统检测到的。也就是说,你看到的反世界越多,你阅读的广告、招牌、或者菜单上的文字越多,你注意到的‘人’越多,你获取的信息就越多,在你这个‘文件夹’里的数据就越多,那么系统就越容易注意到你的存在。这就是接受信息,‘被动’地接受信息……所以记住,尽可能最大程度减少信息流动——”
“也就是让更少的人看到你、更少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睛、更少的声音钻入你的耳朵……反之亦然。”
元白皱眉:“那也就是说,上线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概率也就越高,因为我们的信息流动在逐渐积累。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们遭到‘西装人’袭击的间隔越来越短。”
“没错,你很聪明,”Asa打了个响指,“这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彻底逃脱系统的追捕——你可以把其它意识体看作眼睛,看作系统的监控探头——上线时间越久,它就能从越多‘人’反馈的信息中越快地锁定你。所以这引出了规则四——永远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30分钟。”
“这就是所有规则吗?”
“不,还有第五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Asa放下那朵黄玫瑰花。
“规则五——如果以上四条规则都已失效,你已被系统锁定为非法入侵程序——那么,请立刻找到离你最近的安全屋,立刻,不要犹豫,躲进去,关门,然后等待转移。”
Asa起身,墙上的时钟恰巧指向下午四点。
“安全屋?”元白仰头,望向Asa。
“来吧。”Asa朝元白伸手,他的身影被柔和阳光拢得模糊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挤过数张小咖啡桌,沿着面包柜走向洗手间。Asa在女洗手间前转了弯,又在“员工专用”门前停下。
周围无人,他屈指轻敲房门三响,将老铜把手向左扭两次,又向右四次。“嘎吱嘎吱”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快,逐渐变作有序的齿轮转动之声。声音消失的瞬间,Asa推开门,拽着元白手臂将他一把拉进去——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吧
97 长夜(5)
◎“他死了。”秦御说:“忒弥斯不会救他。”◎
门后是一片无垠的虚无。
说虚无并不准确, 元白想,因为宇宙并不虚无。
——站在安全屋中央,就像身处浩瀚宇宙某处。点墨般的漆黑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 空间概念不复存在, 在这里, 任何人都将只是一颗漂浮在银河星云里的渺小尘埃。
“作为数据, 意识体, 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二维存在。“Asa走到元白身边, 远处开始出现点点银光,那些微弱的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Asa的眼睛,“但安全屋,它是数据的暂存点, 是转换站, 是你唯一有希望脱离反世界、回到真实世界的地方,它更像一个高维存在,是被放置在这里的救生艇。”
“是你们创建了安全屋?”
Asa难得陷入沉默。
“不, White。不是的。”片刻后, 他低声道, “谁创建了安全屋, 没有人知道。从反世界诞生之始, 它便存在,甚至似乎在反世界诞生之前, 它就已经在这里停留。总有旧的安全屋被系统发现、删除, 但也总有新的安全屋出现, 它们无法被赶尽杀绝。”
“也许它来自于我们自己。”Asa说, “安全屋, 来自于我们的意识,我们内心深处的……最深处的记忆。”
“流星”自远方奔袭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仿佛能听见“轰”的一声响,小行星雨如潮水抵达,千军万马一般穿透元白。那些光芒像水晶似的剔透,又仿佛最细最锋利的线,掀起狂风,毫不留恋向更远处飞射去。元白置身其中才发现,“光点”并不是他以为的光点,而是一幕又一幕记忆的切片,它们像一张张洇在浓雾中的、会动的智能相片,散发着模糊而濛濛的光。
终于,“行星雨”稳定下来,一幕幕记忆凝固在空中。它们像文件一样被分门别类,被整齐地收纳在空间内的某个特定位置,然后被贴上标签。
“上来。”Asa说。
巨大的记忆空间中留出一道走廊,走廊上停着辆透明的穿梭车。说是车,更像一节小小的车厢。它带着两人向前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这是转换车,它会随机停在某处,把你放到另一个安全屋里。”
“安全屋是相通的?这是你说的转移。”
“转移的一种。不,不完全相通,更像……黑洞?不,虫洞。”
元白迷迷糊糊地点头,并没完全听懂。
他们在这穿梭中相互沉默,一时间只余光影闪烁。那些画面不断映入元白的眼睛,他看到自己,但那些记忆只让他觉得陌生。
忽然,其中一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显然是在提坦,提坦的某个夜晚,暴雨瓢泼,天阴如死。在那狂风骤雨之中,浓雾弥漫,一点一点吃掉路边霓虹灯招牌,一点一点吞噬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光明与希望。只有雨珠反射着一点微光,这微光使元白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怀里抱着什么人,正跪坐在滚滚咆哮的、快要淹没街道的海水中。
另一个高挑的影子站在旁边,白发被狂风撩起,四处纷飞,凌乱而无力。
125年。他无端想,那似乎就是一切错乱的始端。
他感受到了那本应从未体验过的刺骨的寒冷。
“那是我的记忆吗?”元白忍不住问,“可我好像没有印象。”
Asa并没有回答,只是平静道:“我刚刚是不是只讲了五条规则?现在补充第六条。”
元白一愣,听见Asa说:“规则六:安全屋有运行法则,一般情况下,不要强行离开安全屋,除非安全屋不再安全。”
话音落下,十数根透明触手从头顶霍然落下!元白甚至没看清它们从哪里刺来,是如何凭空出现!
透明触手表层流光溢彩,仿佛包裹一层光纤,无数数据正在其间流动。那触手迅速捆紧转换车,向一侧用力拽动,转换车失去平衡,在虚空中剧烈摇晃。
触手像藤蔓,转换车像被捕蝇草逮住的倒霉昆虫,两者相互缠绕、扭动,所过之处,记忆空间一幕幕的画面被击作碎片。于是仿佛“天幕”破了,元白偶然一瞥,觉得在虚无之外瞥到了影子,瞥到了光,那是一双眼睛,正凝视,像神秘图腾似的,蛊惑迷途之人。
“抓紧我!”
Asa说,同时扑过来,一把揽住元白,恰好挡住那眼睛,元白回神。
“那是……”
他话未说完,已感受到一种巨力。他看见Asa徒手拧断其中一根触手,借力一挣,把两人弹射一般甩了出去。
他们在记忆的立方体,在行星雨、光纤、混乱的光影中不断下坠。无数画面像雾、像抓不住的沙一样从指缝中流走,元白看到了无数的元白,又不是元白。
安全屋开始崩塌,露出期内冰冷的数据体,一行行绿色代码就像锋利的刀,在下坠时划破元白的脸。
程序波动太剧烈,元白开始昏迷。然而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风拂过耳畔,蓝天白云挤进视野。
“噗通——”
游泳池溅起几米高的水花,人们发出尖叫,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天外来客从何处闪现而出,纷纷惊叫着扑腾着向池子外爬去。
元白灌了好几口水,“咳咳”直呛,憋得满脸通红,一把抹开挡在眼前的湿发,知道他们已成功逃出安全屋,掉回了“虫洞”以外的反世界。
“快走!”Asa就在他不远处,矫健地跃离水面。
然而就在这时,仿佛某种感应,元白顿了顿。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高楼天台。
那一刻正是夕阳日暮,火球血淋淋地向下坠落。它周遭仿佛有数米高的烈焰火舌,即将吞噬云与海。元白从未见过那样大、那样近的太阳,也从未见过那么漆黑的人影。
0123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怜悯地望着他。
*
0123家在小布鲁克林区,这让贺逐山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小布鲁克林依旧肮脏、混乱,到处是枪声和喊叫,老式广告栏上张贴着下流妓/院海报,海报上是个丰满的女人。几个赏金猎人路过,一边吹口哨,一边脱下裤子。一阵喘息后,女人身上,已然凝固的暗黄液体上方,又多了一片新的喷射状的白色污浊。
贺逐山远远站在昏暗角落里,待他们离开,沿铁楼梯进入公寓。
三楼走廊倒数第二间正是0123的住处。房间狭小拥挤,没有任何智能系统。灯管坏了,钨丝垂在半空,墙面凹凸不平,贴着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广告页——没有任何监控探头,或是生物活动捕捉器。
贺逐山关闭义眼内置的扫描仪,那只海蓝色眼球黯了黯。
私人物品很少,贺逐山想,整齐而冰冷。
他拉开已然漏水的电冰箱,只看见塞满两个冷藏柜的几十袋棒棒糖。
他在0123家中发现了不少芯片。接入读取器,那是数个假身份ID卡。柜子里挂着十来张义体面具,流线优美,金属反射着月影寒光。
他戴上其中一张面具,调整至常用模式,面向识别器——
“滴,身份确认。”正是那数个假身份中的一人。
第二张,第三张……无一例外。
“……忒弥斯。”贺逐山忽然呢喃。
“你说什么?”林河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问。
贺逐山眼睫微颤,片刻后道:“我说,我想接入他的废土箱。”
林河抬头,屏幕上是贺逐山义眼的共享视野。在那破旧的小房间里,一整套废土游戏装置就摆在床边。废土箱是个立体小盒子,紧靠鱼缸摆放,待机状态下散发出幽暗的变幻色光,投射在金鱼尾鳍上——那是一只真的金鱼,应该十分昂贵,被主人精心照顾,正漂浮在水草深处睡觉。
“你确定吗?太危险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家——对啊,奇怪,他去哪了?”
贺逐山垂眼望着金鱼。
气泵不断吐出水泡,水泡在表面破裂,荡起圈圈涟漪,但金鱼从未被惊醒。
“不知道。”贺逐山收回目光,平静而淡漠地道,“你能绕开系统,直接获取他的账号信息吗?”
*
贺逐山连接废土箱,强行拷贝了0123的账号信息。离开前又在卧室门锁孔中央放置经异能“造物”压缩过的超微型探头,前后用时五分钟。
“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回到蜗牛区工作室,林河一边抛来两包压缩饼干,一边操作着智能指骨破解数据,“除了副本,他的账号经常访问这个数据库地址。而这个地址——”
是元白在废土世界的“家”。
“White’s home”——贺逐山两手插兜站在花园门口,垂眼看着木板上歪斜的刻字。这幢小别墅是元白的前账号,“White”在废土世界1区的私人财产。
大门上贴着封条。
“已经被系统查封了哦,”几个小偷玩家鬼鬼祟祟翻窗而出,“过两天就会被拍卖。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贺逐山从同样的地方翻窗而入,沿旋转楼梯走上二层。
他在元白卧室遇到了一个熟人——秦御正倚靠在窗台上抽烟。
“探长不是不喜欢废土游戏么。”贺逐山淡淡道。
秦御扭头,片刻后掐灭烟:“你一点也不惊讶。”
“林河说你一直在屋里守着元白没出来,废土箱也在那儿。于是我猜你在线上,”贺逐山靠在墙上,显得有些懒怠。“记得元白帮你注册了账号。你在防备他。”
那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判断,秦御微微眯眼。
“你怎么发现的?”秦御靠在栏杆上。
“进入副本前,你问我,元白有没有和我说什么。”贺逐山平静答,“老话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不该问的,”秦御笑,“但那时……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贺逐山抬眼。
“当然是关于他。”
秦御在床边坐下,轻抚枕头——元白有时会在废土世界午睡,他说线上的阳光更好——于是他手掌所过之处,仿佛还有元白的体温。
“我和他聊了聊,关于他的过去、他的人生,他全盘托出……”
“但那是别人的人生。”
秦御沉默片刻,简要提起那一日他与元白的对话,“他所说的一切和他的档案不符,而且时间上存在大量重叠、冲突。那是别人的记忆,他在拼接别人的记忆……而其中有一段,属于我弟弟。”
“我和你说过我有个弟弟吗?”秦御笑了笑,“他和他的习惯一模一样。那天在白鸟餐厅,那杯果汁,说俏皮话的语气,撒娇的小动作,还有……吹头发。永远吹不干,永远要拱到人怀里犯浑。”
“他说他有个哥哥,曾经在蜗牛区倒卖二手义体,会带他滑地下真冰……但这不可能。”
“全蜗牛区的义体贩子我都认识,因为曾经我是这里最大的头。而蜗牛区也没有什么地下真冰场,那是我在说谎,是我定制的幻梦游戏,我哄骗我弟那就是真实的冰场。”
“但他不可能是我弟弟。因为我弟弟已经死了。”秦御说。
“他死在125年,125年,你会记得吗?”
“124年12月29日,蜗牛区爆发大动乱。”
“125年1月1日,达文公司派仿生人军队镇压动乱。”
“125年1月15日,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结束为期18天的瘫痪,重新进入正常工作。”
“我弟弟很喜欢忒弥斯,但他再没能看见那一幕。”
“因为就在1月15日清晨……”
“他死了。”
秦御说:“而忒弥斯不会救他。”
作者有话说:
更啦。算是3号的吧,今天外出,4号看下能不能更。
98 长夜(6)
◎“于是12月29日零点,分秒不差,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首次陷入瘫痪。”◎
“哗啦——”
玻璃窗被砸成碎片, 一架手术椅横飞而出。它在人行道上弹了两下,摔得四分五裂,但没人扭头多看那间倒霉的美容店一眼。
住在蜗牛区的人们都知道:抢劫、砸摊、火拼、飞车,这都是老城区里家常便饭的事。况且, 美容院——那只是私人地下医院惯用的假招牌——黑心义体医生总是躲在着种地方, 把玩集成电路板和生物光纤, 就相当于拿捏客人命脉, 借此坐地要价, 软硬不吃。
这不过是他们自找的, 人们总是这么想——于是“呸”声吐了口痰,转身离去。
“……那玩意挺贵,得赔钱,”昏暗店内, 医生“啧”了一声, 不耐烦地扯下护目镜。
“赔你奶奶个钱!”暴怒的客人是个壮汉,脾气不好,闻言便拎着医生皮夹克领子将他整个抓起来。
医生被拽得两脚离地, 唾沫星子喷了满脸:“不赔钱也可以, 本店提供义体抵押服务。九成新生物义体折价五千, 八成新机械义体折价三千, 我们不接受基础配件, 但稀有材料是可以——”
“可以个屁!”
“——你想卖什么?”
就在壮汉要一拳将医生砸进墙里时,天花板上冒出一只小探头。一道略显年轻的嗓音从角落飘来。
“你他妈又是谁?”
“他就是Qin, ”医生竖起食指, 艰难而耐心地边整衣领边解释道, “那位维修师。”
“维修师?哼, ”男人冷笑, “娘们儿玩意,敢不敢出来露脸!”
“你、想、卖、什、么?”Qin对他的挑衅漠然不理,只是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哐当!”
男人从风衣里掏出一只机械眼球,用力砸在桌上,三枚齿轮被震得斜飞出去。
“……没有编号的武器型义眼,S级杀伤力,配备了高等运算系统……”那探头“吱吱吱吱”上下左右扭了一会儿,仿佛在仔细观察卖家带来的“行货”,“这是秩序部特供武器。我们不收。”
他遗憾道。
“这他妈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你不要不识货,”男人喷着火气,又砸碎了几个手术镊子,“给你友情价,一万拿去,转手就能卖三倍利润。”
“蜗牛区有蜗牛区的规矩,Qin说过,不收任何偷盗、抢劫、诈骗或是谋杀得来的二手义体,不收任何与秩序部、执行警察有关的官方武器……”医生循循善诱。
“去你妈狗屁的Qin,去他妈的规矩!老子今天就是要卖,你敢不要?!”
男人被吵得头疼,一手掐住了医生脖子。医生两条腿前后乱蹬,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医生要因缺氧窒息而陷入昏迷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好,我收。”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什么是天才维修师,什么义体头头……不过如此。”
男人一边嘟囔,一边按Qin吩咐将义体眼球拿起来。
工作台上有个凹槽,那是扫描系统。男人一边“啧”声,一边不耐烦地找着开关。就在他的指尖不慎触碰凹槽边缘时,电火花“噼里啪啦”窜天而起,炸出一串白光——下一秒,“轰”声巨响,男人已直挺挺倒在地上,焦黄的硬发丛中升起一串灰烟。
“还麻烦您出手,真是不好意思……”医生揉着脖子爬起来,摁下按钮——执行警察会在五分钟内赶到,将男人送入阿瑞斯之都——义体医生与情报商永远是这个世界灰色土地上的两座大山,它们永远置身事外,永远冷眼旁观,永远能全身而退,顺便卷走黑白两道手里的某笔巨款。
医生把男人“尸体”随手丢出门外,钻进地下室,一台老式电脑屏幕正散发幽幽蓝光。
“那只Ⅱ型指骨已经组装好了。”电脑主机外连一具大型医用微操机器,十只机械臂上上下下眼花缭乱地调试着焊点与走线。
“真想不通,Qin,”医生开了瓶汽水,“你为什么要定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即使你不这么做,那帮赏金猎人也会滥杀无辜,在小巷子里抢走那些最新款植入体……不收非法义体,这么做只是自封财路,良心可不值钱。”
“我没有良心,”Qin淡淡反驳,“我可不是为了良心。佛语说,因果轮回,我在给人积德,希望命运待他好一些。”
“佛是什么?”医生抓了抓他的金发、眨了眨他的碧眼。
“懒得和你废话,我走了。”Qin结束远程程序。
“Qin,你真的要金盆洗手吗?”医生灌了口汽水,有些不舍地说,“你一走,义体贩子们多半又要大打出手,依附那些龙蟠虎踞的帮派,秩序将不复存在。”
“我对你们的死活可没兴趣,我只想赚够我需要的钱——”
电脑屏幕暗下去,对方退出了连接。而与此同时,蜗牛区另一端,一个少年摘下全息游戏头盔,在自助吧台刷卡付钱,走出幻梦游戏厅。
他斜倚在门口,翻出通讯器。虚拟投影立刻“叮”地弹出一条消息:
【您编号为010987的永久新能源全身血液更换手术预约成功!手术时间:新世纪124年12月30日下午14:00。地点:城市广场809号67楼01室。请随行家属按时抵达、完成支付,否则预约作废。来自忒弥斯,您的提坦生活管家。】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如狼似虎地读完短信,每读一遍,都觉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在被人用力盥洗,在这一刻如获新生……那是希望的味道。
信号灯闪烁,浮空巴士在街边停下,少年深吸一口气,难掩欣喜地仰起头——
他有一张桀骜不驯的、神采飞扬的脸。
他是十八岁的秦御。
*
秦御有个弟弟,秦衔,他总叫他“琴弦儿”。后来秦御想,也许就是这个名字喊错了——彩云易碎,琴弦已断。琴弦长年被拉扯、挤压,最终崩断成松弛的两根废线……那“嘭”一声就是生命的绝响,有时甚至悄无声息。
秦衔小他五岁,天生患有某种极罕见的血液病。医生说病理不明,多半是辐射导致的,而血液不是器官,不能说换就换,你们回家吧——看病花掉了全家半个月生活费,只换来两盒抗生素。秦衔回家安心等死,没想过能活到父母去世的第二年。
那年达文公司推出了一款新产品——能量液心脏。是一种特制的机械义体,利用能量液完成热反应和物质交换,对全身细胞提供能量。
秦御对心脏没兴趣,他关注的是能量液。能量液无异于人造血液,对秦衔来说,这是延续他生命的唯一方法,他没有选择。
于是,忙完父母后事,秦御变卖所有家产,在达文公司为秦衔定制了从头到脚一整套高级生物外皮义体。
手术台上,能量液心脏被安置进胸腔、蓝色液体开始沿着高纤维人造血管在全身奔跑,秦衔睁开了眼睛。他的肤色从未展现出那般惊人的红润,仿佛生命已得到挽救——秦御沉浸在欢喜中,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钱。
义体需要定时维护——更换配件、涂抹机油、更新程序系统,这些都需要钱。为了省下这笔不菲的开支,秦御自学了机械基础、义体维修,跟几个黑客混熟,偷来了一手勉强够用的翻防火墙本领,可以直接越过电子收费系统,下载最新程序。
但有一个问题秦御永远无法解决——能量液原料相当稀有,含有由特殊金属打造的微型催动器,用于控制物质进出、产生流动动力。所以秦御永远无法自制能量液,而能量液的售价高达每1毫升50提坦币,每月必须全身更新。这就是说,每月单更换能量液的支出就达到至少15万。
秦御开始和二手义体贩子合作,非法制造杀伤性义体武器。
他很幸运,没被执行警察抓进大牢,也没被帮派地头蛇枪杀在废弃仓库里。有人需要他的技术,这就是秦御最靠谱的资本,他靠这个硬饭碗喂饱无底洞般的钱包。
120年,达文公司推出了“新能源能量液”。这款二代能量液采用全新技术,增置微型机械模拟肾小管重吸收,极大幅度地提高了能量液的重利用率。比起一代能量液,这款新能源能量液更加稳定,降低了使用者身体痉挛的频率,而更换一次新能源能量液,又至少可循环使用三年,这也降低了使用成本。
只是新能源能量液的制作更加复杂、产量更加萎缩,秦御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钱搭桥,才终于换到一个有效预约。
他推门而入时,秦衔靠着床边窗睡着了。
几根粗长的管子连接着他的后胸腔与外置循环机——他体内的能量液已使用20天,开始出现动力衰弱问题——火球一点一点暗下去,在橙黄的日暮里映出一团孱弱的灰影。
“……哥哥!”秦御的脚步很轻,但依旧惊醒了少年人。他嘴唇苍白,肤色黯淡,整张皮像是绷紧了、撑开了,瘦棱棱地扯在一架白骨上。他的身体不时微微一搐,显然在忍耐来自浑身各处的不定时疼痛。
秦御垂下眼,装没看见,上下翻找皮夹克口袋。他找出好几包花里胡哨的跳跳糖。他让秦衔张嘴,把跳跳糖均匀地洒在秦衔舌苔上。
“今天还好吗?”
“还不错,忒弥斯在给我讲故事。”
秦衔不到十三岁,正是对所有事情都好奇、需要朋友、需要故事的年纪。但他不能离开这个外置循环机超过三米,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家这么大。为此,秦御购入了“私人忒弥斯”服务,程序与提坦总数据库直接相连。那白发如瀑的全息投影缓缓汇聚,“女人”坐在窗台边,捧着本故事书温柔地望向病床。
“是吗?她讲的故事绝对没有我的好玩。”
秦衔嗅到一丝醋味,茫然地笑起来:“可是哥哥总不在我身边。”
秦御顿了顿,伸手揉少年头顶:“等后天,后天下午,做完手术,哥哥就能一直在你身边了。”
秦衔点点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继续和秦御叨叨这位“情敌”:“但忒弥斯真的很棒!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我可以和她说所有事,所有开心、难过,所有计划,她都会回答我,帮我解决,就像一个真实存在的朋友……忒弥斯就是我的朋友!哥哥,手术结束后,我们可以去古京街看最大的忒弥斯投影吗?”
秦御下意识望向窗外:天已黑暗,古京街的巨型忒弥斯投影本该亮起。但今夜雾太浓,吞灭了那些影像,只远远地留下几个光点,分辨不出忒弥斯的模样。秦御虽然对少年人这种畸形的依恋隐隐感到不安,但还是说好:“可以。你还可以去上学,我会带你去更大的真冰场,那儿还有花车巡游看。”
哄睡秦衔后,秦御起身,给外置循环机刷了1000提坦币的使用额度。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通讯器忽然“滴滴”响起,秦御打开一看,医生说:“后天手术?”
秦御:“对。”
医生:“你最好现在动身。”
秦御:“?”
医生:“我在‘大转盘’酒吧喝酒,听到些风闻风语。好像有几个帮派在搞大动作。”
秦御:“能有多大的动作?不还是火拼劫货,和我们没关系,别紧张。”
医生:“不,这次好像不一样。”
秦御:“怎么不一样?”
半天医生才回:“也许是我想多了。”
医生不再发来讯息,秦御望向跨海大桥,跨海大桥上车水马龙、喇叭声四起。还有十分钟,过桥通道就要关闭。犹豫再三,秦御最终没有摇醒秦衔。
但那是新世纪124年12月28日的夜晚,黑客们正在做最后一遍指令筛查,十三联合帮派亦在检查武器,准备突击蜗牛区境内所有达文企业、安保系统、警察局、信息站甚至网络基地。
只要一声令下,暴/动就会在零点时分,准确无误地于蜗牛区各个角落爆发——
“但我没有。”秦御说,他看着楼下小偷进进出出,“我没有走。”
“于是12月29日零点,分秒不差,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首次陷入瘫痪。”
作者有话说:
断更太久,大家应该不记得前文了。就是阿尔文和贺逐山第一次相遇的时间点,在第50章。
“那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那些私人的、隐秘的经历与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构为一个个真相,宛若拼图,散落在提坦市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它们确实存在,却终究会被宏大的历史叙事吞没,被钢铁般冰冷的人类文明遗忘,消失在洪流里,消失在无人回应的山谷深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分三个人的插叙视角写完,没办法一次性写清楚(
99 长夜(7)
◎“EDEN”。◎
“后来呢?”贺逐山问。
秦御笑了笑, 手里把玩一把银色小刀。
“后来,你知道的,暴/动开始,电力、交通、网络……全部瘫痪, 桥和路都被炸毁。蜗牛区变成一座孤岛,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是一场暴风雪, 在124年的最后一天。”
那是秦御开枪杀死的第几个人, 秦御自己并不记得。
所有人类文明的律法、道德、秩序, 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人类回归成最原始的欲望动物, 为猎食与生存不择手段。
超市早就被洗劫一空难过,货架倾倒,橱柜破碎。牛奶瓶和汽水罐摔在地上,于是满地滚动着粘稠的液体。□□之中, 有新鲜的艳红, 有的人饿急了,张嘴就喝,然而还没品尝到食物的香气, 就被另一人从身后打死。
秦御在犄角旮旯找到未被发现的压缩饼干, 可乐硬糖, 还有两片止血贴。他杀了两个人, 撞上一位同行, 抢了一盒能源电池,带着这些物资赶回家。
家门用三四个铁柜子从里侧堵死, 秦御得爬十几米高翻窗进去。看到秦衔的一瞬间, 他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庆幸又过了一天。但这庆幸也只有一瞬间, 因为躺在床上的少年人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血管青绿,如同叶脉似的枝蔓延伸,后胸腔依旧外连那台循环机,循环机正闪烁红光,发出“能量液不足”的警告。
鱼鳞般的皮肤下,毛细血管极轻微地鼓动着。
秦衔随时可能死去。
那一天,秦御去到的最远的地方是自由之鹰区北部。反叛军在那儿和达文建立缓冲带,曾经繁华的城市高楼如今在黑夜中死寂沉默,到处是尸体的腥臭味。焦土预示着这里曾有多么激烈的巷战,而几乎在踏入缓冲带的瞬间,秦御就被狙击线瞄准。
负责巡逻的仿生人用动能枪指着他。
“你不能过去。”他和秦衔被带到检查站,一位秩序部长官漠然道。
“我必须过去。我和这场暴/动无关,我可以证明——不,您需要多少钱,我明白的,只要您开价,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有一个手术要做,您看,这条讯息,来自忒弥斯,12月30日下午,就在城市广场,就只要这一次,求求您了——”
“你不能过去。”然而面对秦御的恳求,那位西装革履的长官只是扭开脸,“从这里去往城市广场,最快也要3个小时。现在是中午12点半,你赶不上手术。‘任何人不得通过’,这是秩序部的命令,任何人不能离开蜗牛区,任何人都有参与暴/乱组织的嫌疑……”
“但他会死!”秦御喝道。
长官没有说话。
答案已清晰写在他漂亮的、冷酷的灰蓝色眼睛里。
——“你觉得,我在乎他的死活么。”
秦御找遍了蜗牛区所有的地下诊所,那些他曾工作的地方,如今多半已人去楼空。部分诊所还储藏有少量能量液,他将它们收集起来,颤抖着倒入循环机。
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秦衔体内的能量液早已在超负荷运转。它们再不能提供充足的生物动力,机械心脏泵不出更多的“鲜血”……每一回,摁住他抽搐痉挛的身体,将陷入昏迷的弟弟拥入怀中,秦御都觉得心在滴血。
恨不得用自己的血与他交换。
再找不到更多的能量液了。
秦御盯上了仿生人。
那些逐步逼近蜗牛区的仿生人,他们体内流动的“蓝血”,与能量液的成分高度相似。从理论上来说,不能长时间用其替代能量液,但解燃眉之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攻击仿生人相当危险。它们是机器,共享系统与中枢联网。只要其中一个遭到袭击,触发警告或者干脆失联,就立刻会有千万个朝“同伴”赶来,力求击杀袭击者。
秦御没有犹豫。
他安安静静推弹入匣,准备只身前往缓冲带。
那时秦衔醒了。
那个夜里又在飘鹅毛大雪,漫天席卷,狂风叩窗。唯一的光源是火,到处有爆炸、枪战,叫声和骂声。天气极端异常,冬日竟有台风。大浪滔天,海水呼啸着涌入城市,吞噬街道,将一切淹没,只剩下浮空车、路牌、尸体和没人要的机械义体残骸漂浮在表面。不过,由于气温骤降,海水很快结成冰。白花花的盐渍上,倒映着城市的死状。
“哥哥。”秦衔轻声说。
“……我在。”秦御克制自己,不想让弟弟听出话语中的哽咽。
“……哥哥,”秦衔轻轻靠在兄长怀里,聆听对方有力的、稳健的心跳声,“我要死了吗?”
“不会的,”秦御说,“你会好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去做手术?”那时是夜里十一点,预约早已作废。
可他说了个谎:“明天。”秦御说:“你睡一觉,明天,我们做完手术,就去看古京街的忒弥斯。”
秦衔露出腼腆的笑。血液流速降低,大脑缺氧,他昏昏沉沉,早已分辨不清真假虚实。可他相信秦御,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秦御——这是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哥哥不会骗他。
“到时我们要去滑冰。”秦衔嘟囔道。
“好。滑冰。”
“会去看海吗?”
“会。”
“我想把Miko放生。”
Miko是一条金鱼,一条金灿灿、红澄澄的文种金鱼。它背鳍很长,飘在水里像透明的雾,又像水母,听说水母有永恒的生命。秦御因此买下它,那天他路过小巷子,在一家水族馆一眼相中,不惜花高价买给秦衔作生日礼物。
秦衔很宝贝那条金鱼,因为金鱼陪伴他的时间要比秦御陪伴他的更长。
他将Miko养得膀大腰圆,每天只会躲在水草里吐泡泡。
“为什么?”秦御扭头,那金鱼正鼓着鱼鳃咀嚼粗饲料。
“一直关在玻璃笼子里……它也和我一样寂寞吧。”
刺入秦衔两胛之间的循环管就像他的鱼鳍。
“……好。”秦御只得答应,“我们去把Miko放生。但是不能放回大海,淡水鱼会休克的。”
秦衔没有听见后半句话。他昏迷在那不必醒的美梦之中。
秦御杀了三个仿生人,第四个逃了。收获是50毫升干净蓝血,代价是生物信号被系统锁定,更多的仿生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仓皇狼狈地反击、闪躲、奔逃,最终还是被包围在废墟中。到处是被火烧灼过的高楼、废弃仓库、空中建筑和倾斜坍塌的廊桥,他永远甩不掉身后追兵,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死期。
说到这里,秦御眨眨眼,露出作为探长才惯有的无所谓般的笑:“我猜,你并不记得那些事。”
不料贺逐山淡淡道:“不,我记得。”
他顿了顿:“我记得那场大雪。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没有解释谁是那个非凡的意义。
“你躲过了仿生人的追杀?”
“不,不是我。有人帮我。”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完全陌生,秦御发誓自己从没见过她。
女人有一头长至小腿的微微卷曲的白发,高挑纤细的身材,和一双漂亮的湖水般的蓝眼睛。她披着一件黑色大衣,露出两腿,仿佛不知道冷,像深深镶嵌在废土上的一柄刀、一把剑,有雪亮的锋刃,明明站在灰暗的瓦砾碎石之中,却是一尘不染的、熠熠生辉的神明。
就像忒弥斯,那一瞬秦御想,他忽然理解秦衔如何看待忒弥斯。
对他而言,忒弥斯是救世主,是那绝望世界里唯一不会说谎的、纯真的机器。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贺逐山皱眉,他本能地觉得此人有异。
“不记得了,”秦御答,“一张很普通的脸。普通到让我觉得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仿佛那是某个虚假的面具。”
“她救了你?”
“嗯,也许她是个黑客。用某种电磁攻击的手段,让那些仿生人全部宕机。”
“后来呢?”
“没有后来。”秦御漠然道,“不是什么事都有后来。”
“后来我弟弟死了,谁也救不了他,我不再沾任何与二手义体有关的事。也不养金鱼。”
“你不喜欢达文。但你还是做了侦查警察。”
“……这还重要吗?”半晌,秦御说,“我已经疲惫到没有仇恨了。”
“你怀疑元白。他的身份有问题。”
“不是怀疑……他对我没有任何恶意,甚至没有任何防备。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有我弟弟的记忆。”
“他给过你加强剂,我叫你不要用。”秦御说,“因为林河发现加强剂里有微型分子,用于辅助废土箱摄取玩家的精神活动。这是为什么之前官方宣称,把加强剂倒进废土盒,就可以加强精神连接。”
“所有加强剂里都有?”
秦御点头:“抽样结果是100%,无一例外。林河和你说了元白的事吧?”
贺逐山点头,秦御又说:“必须找到元白的意识体。把网络世界翻个底朝天……我也会找到。”
他说完这句话便径直下线,身影闪烁片刻,在废土世界化作虚无。
其实贺逐山从前不懂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固执,绝不会为什么人将自己置之死地。
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冷静,也并非理智,而是你还没有遇到一个……会让你毫不犹豫抛却所有的人。时至今日,贺逐山想,如果有一天,阿尔文消失了。
把这世界翻个底朝天,他也会把他揪出来。
*
贺逐山没有下线,他离开元白的家,沿种满梧桐树的绿荫小路无目的徐行。这一片是废土世界的线上住宅区,提供给“pv休闲”玩家,非常安静,副本开放时少有人活动。
阳光被叶孔筛成斑驳云雾,绵绵密密洒在身上。他独自沉思,仔细梳理近日发生的一连串诡事。
仿生人攻击人类,被攻击的大多是“废土之下”游戏高玩;网络世界存在缝隙空间,那里有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崔、格林、元白、0123……忒弥斯,还有那名维修员。林河说,废土盒里有量化程序,能将玩家意识量化成意识体,量化成代码。
贺逐山沉浸在思绪中,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何时跨过了那条“界线”。
山回路转时,余光被什么吸引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无名之树,苍劲有力,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山坡上,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这原野上最庞大、最显眼的生命。
树看不出年龄,仿佛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它的树冠上缀满白花,极小,拇指一般大,星星一样闪烁银光。
贺逐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花。
前后已找不到来时的路,更看不见废土世界城市的影子。贺逐山微微垂眼,心里警惕起来。这里可能不是常规的网络空间——但除了虫鸣草动,什么声音都没有,一阵晚风袭来,吹得那满树白花纷纷飘落。
贺逐山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在这流萤细雨般的飞花中向树走去。走至树下,才望见脚下山谷里坐落着一幢小木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花圃里种满白玫瑰。
贺逐山走到近前,弯腰折下一支。白玫瑰含苞欲放,饱含露水,根茎上的小刺却很锋利,一不小心就被划伤。鲜血从指腹中溢出,蜿蜒着流到花蕊深处。
“……你好?”一个声音疑惑地响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贺逐山猛然回头。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缩——那是阿尔文,不,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有阿尔文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高大的身材,但他看上去更稚气,更懵懂,气质更干净,有一种秩序官不曾拥有的纯真,是在过去黑暗的十数年里被一次次打碎的东西。
贺逐山眯了眯眼。
“你喜欢白玫瑰吗?”贺逐山不做声,“阿尔文”也不追问,只是对他轻轻一笑,“都是我种的花,现在正是花期。”
“你种的?”
“对。每一朵我都熟悉。”
贺逐山下意识握紧手中花茎,那刺痛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是谁?为什么顶着阿尔文的脸?他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废土游戏的世界吗?还是其他的……更大的网络空间?
而且他似乎不认识自己。
“我在等人。”“阿尔文”忽然说,使贺逐山从思考中惊醒,“不过,我并不知道在等谁。”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摘下手套,立刻从园丁变作彬彬有礼的绅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残阳只余一线,藏在厚厚云雾的那一边,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尔文”的脸。
他没有说谎,确实有一场大雪压山而来。
“不了,”贺逐山只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么?”
眼前的“阿尔文”多半只是一条程序——贺逐山想,谁编写了这条程序,又是谁把它放在这里,这些问题的答案远比眼前的“阿尔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惊动程序,通过询问它的姓名来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尔文”回答说:“1182。”
贺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觉,“阿尔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尔文”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认真打量贺逐山,丝毫意识不到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与暧昧,只像个孩子,专注于观察新鲜事物:“从来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吗?”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扑扑的。雪粒子飘起来,只剩一点余晖勾勒出“阿尔文”模糊的轮廓。
“你是谁?”“阿尔文”凑近他,茫然地闻贺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贺逐山脖颈间,贺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谁?”他克制住自己,冷漠反问。
那一瞬两人同时愣住。
夜风吹动鬓边软发,一黑一褐交织在一起——这一幕曾在哪里发生过,只是谁也不记得了。
“我是谁……不重要,”“阿尔文”回过神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贺逐山。他话音很轻,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平静地、专注地复述着:“我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从贺逐山手里抽出那支花,仔细摘去茎上小刺,撩开碎发,将花别在贺逐山耳边。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长出千万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弯弯新月,徐徐绽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银光。
但与此同时,一切画面,包括“阿尔文”,都在这一瞬向后飞退而去。它们变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
贺逐山猛睁开眼。
现实世界中,阿尔文启用了外部程序,强行断开连接,使贺逐山从废土世界下线。
贺逐山第一反应是抓住他的手:“你刚刚……”
阿尔文一脸茫然,歪了歪头,用眼神比出一个“?”。
“……没什么。”贺逐山一顿,坐起来,“下线太急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阿尔文知道那道程序的存在,起码现在不行——他决意将这件事按下不表,留待之后自己一个人慢慢查探。
阿尔文没有生疑,贴过来坏笑着亲了亲他的右颊:“可能累到了,今晚早点睡。”
贺逐山听懂了,用力揪他的耳朵:“……我累到还不是因为你?!”
秩序官笑而不语,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又低头在人唇上爱不释手地啄了好几下,这才放贺逐山起身。
贺逐山被他亲得面红耳赤,赶紧从登陆舱里逃出来,弯腰抱起乔伊:“有什么事吗?急着拔我下线。”
“有一个未知信号源,在线上,一直给你‘Error’这个账号发消息,但你好像收不到。”
收不到只说明刚刚贺逐山确实不在废土世界的服务区——那个“阿尔文”不属于废土世界。
“是吗?”贺逐山不动声色,随口问,“什么信号?谁发的?”
“不知道。但对方只重复发一个单词。”阿尔文把虚拟屏幕抽过来,解码破译后的绿色字符在贺逐山眼前闪烁——
“EDEN”。这是那人发的讯息,伊甸。
加密语序是机械师惯用的私人密钥。
作者有话说:
玫瑰花和树指路第22章。机械师,希望还有人记得他(
100 长夜(8)
◎机械师与CAT的倒霉旅行◎
机械师最后的记忆是那冲天而起的水柱。
地下深处发生巨大爆炸, 水瞬间沸腾,岩浆一般不安涌动。紧接着,巨力撕碎船板,大火熊熊燃烧, 控制室被海水灌满, 所有仪器同时发出警报。
他们被袭击了, 这是机械师唯一的念头。
但第二次、第三次爆炸接连而至, 机械师后来知道, 那一天提坦全市海域都发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剧烈地震, 亚特兰蒂斯亦在“地震”中永沉海底——这不是意外,有人出卖了伊甸坐标。
“咕嘟嘟……咕嘟嘟……”海水吞天沃日,最后的紧急备用灯亦已熄灭,机械师觉得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听见挣扎的声响, 小野寺遥正在向海底沉落。
“Ghost……”她喃喃, “接应……”
但他们再没法接应Ghost和法官。
剩余的义体机械电力下降到3%,机械师马上就会变成一团废铜烂铁。他奋力挣扎起来,终于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间, 成功拽住小野寺遥手腕。女孩被他拉到怀里, “咔哒”一声, 他掰开她身后的脑机接口。
“数据正在传输……”
“数据传输完毕……”
机械师的义体系统在那一刻停止工作, 世界安静下来。
……
机械师再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变成了“影子”。
说是影子,其实也不算——更像一个绿色的幽灵, 在黑暗空间里飘来飘去——没有腿, 或者说小腿末端变成了两条逐渐消失的、由绿色字符构成的小尾巴……
哦, 我变成了数据体。机械师恍然大悟——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和小野寺遥上传到了线上网络。
小野寺遥知道后, 应该会气得跳脚吧?机械师想,没人能想到,他曾瞒着所有人,将自己和小野寺遥的脑内记忆备份成了两大盘意识数据——他喜欢遥,但他宁愿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谁让她的异能是计算呢?她本来就是一台计算机大脑,和他天生一对……
可是遥呢?机械师茫然地飘来飘去。
这里没有遥,这里只有他自己。
机械师不知自己在这片寂静的网络之海游荡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像机器人瓦利,正在被遗忘的蓝色星球上清点那些没人要的垃圾——数据风暴经常袭击这片空间,成堆废弃信息如山如雪地掉下来——有时是一团压缩包。机械师满怀期待地打开,可往往是不知哪个宅男随手丢弃的低俗三级片;有时则是一长串首尾相接的聊天记录,机械师跑上几千米,把所有记录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哇,然后他发出感叹,人类的时间和感情真的好不值钱。
再多的记忆,再多的陪伴,不要的时候,只需轻轻点下删除键,就能把一段岁月变成废纸,任凭它们流浪到荒无人烟的网络垃圾站去。
机械师一边捡垃圾,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一边发求救信号,一边努力绘制这块未知网络空间的代码版地图——或许某一天,再回到伊甸,这些数据能派上巨大用场。不过,机械师逐渐发现,这片空间广阔得几乎没有止境——
有一天,机械师坐在数据山上,一颗透明圆球“骨碌碌”滚到脚边。
“……CAT?”机械师面露迟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闻言,那圆球立刻“嘭”地弹跳起来,一张大脸“啪”地贴上表面,十分狰狞地对机械师比比划划。
——确实是CAT,CAT被这颗圆球困住了。某种封条似的薄片正在圆球内飞速跑动,好像想要彻底封上小熊猫的嘴。
机械师掏出握钳,三下两下拆开圆球,CAT立刻跳出来,连滚带爬地“呸呸”两声:“妈的龟/儿,没把老子憋死!我真是个霉坨坨,那路四米宽,也被它逮到!”
“这是什么?”机械师耐心听着,好奇地问。
“啊,好像是个清除程序——遥设置过安全锁,一旦系统意外关闭,我就会被上传到云端等待重新下载,”CAT发完脾气,讲回普通话,“但是云端也崩溃了,我就被丢了出来,丢到这个地方——这里的这种清除程序专门清除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就是外来程序。”
“这是哪里?”
“不知道。只能说这是网络空间的一部分——网络空间很大,永远有你没去过的服务器。这里嘛……像是一片私人领地。它有自己的规则,清除程序就负责清除那些不守规则的家伙。”CAT解释道,“这里大得没有边界,我一进来就被清除程序逮住,一直跟着它跑,跑了很远很远,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不对劲。”
“这里更像一个暂存地,更大的世界在外面。”
它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遗憾姿态:“哦,对耶,太遗憾了,我的小机械师——现在你和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程序啦!”
它把尾巴高高翘起,上下左右前后摇动,显然幸灾乐祸到了极点。
“算啦,我本来就和机器没什么差别。”机械师失笑,并不为CAT的调戏感到恼火,毕竟本来他就浑身都是义体,“比较倒霉的是遥,不仅变成程序……我确信我把她成功上传到了这里,但我没找到她。”
“Ghost呢?法官呢?他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机械师说,“一个一个来,我们先去找遥。”
于是一人一小熊猫开始在网络空间流浪,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他们追逐数据风暴,在风暴过后的满地狼藉上寻找废弃程序,拆出零件,造出一辆摇摇晃晃、四处漏风的巡航车——虽然随时都会报废,但起码可以躲避清除程序的骚扰,以及风暴袭击。
而CAT一直在尝试联系另一个CAT——当时,Ghost执意潜入苹果园区的地下基地,小野寺遥压缩打包了一个话痨版CAT塞进他的通讯器——于是现在,世界上有两个拥有不同数据记忆的人工智能小熊猫。
“没有回应,那只熊猫大概率是个聋子。”CAT不无遗憾地说。
“也没有遥。”机械师点头,在地图上标记下最后一个坐标,“我想,遥不在这里……是时候出去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他们开始向空间边缘进发——这片空间太大了,迷失方向几乎是家常便饭。历经数天,也许数周,他们终于看到了光——
光来自一面看不到尽头的墙。是一座高墙,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坚不可摧,坐落在云雾之中,誓死捍卫墙那边的每一寸领土。墙附近天气不好,常年盘踞着成团数据风暴,他们艰难穿越风暴、最终来到墙角时,那辆巡航车已然濒临报废。
“喂——有人吗——”CAT从机械师肩头跳下,一滚一滚地爬到墙根,卷起尾巴,用力“砰砰”敲墙。
没有回答,只有CAT的声波顺着墙面永无止尽地向远处奔去:“喂……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没人。”机械师用手掌贴墙,那墙是冰的,像一块透明的、流光溢彩的砖。
“但我能感觉到,遥就在那边,”机械师轻声说,“就在墙那边的某个地方,她睡得很沉,还从未醒来。”
机械师开始沿着墙根朝一个方向走,希望找到某扇入口。CAT则每隔一段时间记录下位置坐标,试图确定墙的具体形状。
有一天,机械师忽然停下来,垂眼茫然地盯着墙根那两个小拳头形状凹陷。
机械师:“有点眼熟。”
CAT:“……好像是我干的。”
机械师掏出记录器——并不是同一个坐标。
但是是同一个位置。
“我明白了,”机械师忽道,“这是一个球。一个在飞速膨胀的球。”
像行星,像银河,像宇宙,永无止境地向外扩张着。
“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被困住了,想‘出去’,跑到墙那边去,以为那边才是‘外面’,但其实不是的——墙……墙是密闭的!是回环的!墙是一个球体的最外层,它包裹着里面那个世界,里面的人才是被困住的。”
这就是为什么机械师从来找不到空间的尽头。
因为这个空间没有尽头。
“但这说不通啊,如果我们一直在球面上走,我们看到的应该不是墙,而是无尽延伸的地面。”CAT提出质疑,“等等,不……我们不在球上,我们在球的某个截面上。我们一直停留在这个面上,一个通过球心、对半切开了球的水平面。”
“是的,这样的水平面有无数个……”机械师掏出纸笔,飞快演算——CAT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电子纸笔——“所以,球外的空间,是无数的无数,无穷尽的平方。”
“球在做两个运动,”机械师说,“不匀速旋转,和匀速膨胀。”他重新读取了几个位置的坐标信息,并标记各坐标被记录时之间的时间差,“随便找个原点,把这些数据重新换成三维坐标,会发现z轴数据依次和时间构成一次关系,这说明墙在匀速膨胀;但x轴、y轴不一样,点与点之间无法构成某种函数,是更复杂的无序旋转运动——这是为什么你打的这两拳会转回到我们面前——除了方向不固定,它就像一颗有意识的星球。”
“我们得进去。”CAT点头,对自己那两拳感到非常得意:“但怎么进去?”
“风暴。”机械师忽然说,“注意到那些风暴了吗?它们是不定向的。”
CAT立刻恍然——成千上万的数据风暴整天在平面上肆虐,横冲直撞,沿单一方向前进。只要找到一个运动轨迹和球体呈割线的数据风暴,他们就能找到进墙的路。
“额,可是我们怎么跟上它?它的速度太快了。”
机械师正在埋头苦算,寻找那个路径最短的幸运风暴。
“哦,我们不会跟着它,”闻言,他笑眯眯看了CAT一眼,跳上摇摇欲坠的巡航车:“我们直接钻进去。”
CAT:“?”
CAT:“!”
于是CAT在这层平面空间留下的最后遗迹是一连串“啊——”的尖叫,机械师开车大有Ghost风范,一边吹口哨,一边一头扎进能把人活活撕碎的数据风暴里。
CAT死死抓着挡风板,力求不被甩出去——他们在风暴中心不断旋转、摇晃,撞来撞去,像一只钻进抽风机的无头苍蝇。就在CAT忍不住想“哇”一声吐机械师满脸时,周遭一切忽然沉静下来。
风渐停,雨渐熄,巡航车静静地向前驶去,他们来到墙体中央,那是一片绚烂的光纤世界,到处流动着记忆的图像、记忆的碎片。
“我们进来了吗?”CAT问。
“不,还没有。”机械师冷酷地说。
下一秒,他们被吸进更大的程序风暴。
程序风暴像箭一样朝世界中心飞去。
作者有话说:
100章了,不可思议(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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