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莫比乌斯(14)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门关闭了。

    直到水流汇合, 再度凝作平静的海面,那两个人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尤利西斯漠然看了一会儿,随即垂眼,转身离去, 独自走向海底。

    海底有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 三米宽, 四米高, 横在幽暗冰冷的海底逆流中间, 阿尔弗雷德正坐在不远处。

    阿尔弗雷德, 他瘦削、单薄,身型像一张雪白纸片,一片透明的,随时会被吹破的蝉翼。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尤利西斯, 立刻站起来, 用目光表询他的疑惑。

    “他们在另一边入口,”尤利西斯随口扯了个谎,“我们等下去终点会和。”

    阿尔弗雷德跟在尤利西斯身后。漫长的通道很深, 很黑, 并且越走越冷。尤利西斯打了个响指, 二人身前浮起一团萤火般的光, 带着点暖意, 引着他们向前。不过还是听见微不可察的吸气声。尤利西斯顿了顿,回头伸出手。阿尔弗雷德犹豫片刻, 让他牵住。

    手掌很柔软, 被尤利西斯握住手腕时, 阿尔弗雷德没由来地想。很软, 但又凉冰冰的, 像风雨夜里挤进你臂弯里的一只野猫。以前雷鸣电闪的午夜,尤利西斯抱着枕头,一路光脚小跑钻进他床里,就是这种感觉。他记忆里属于尤利西斯的一贯的触感。

    不知走了多久,绝对寂静的隧道里终于有了动静。

    潺潺流水声,眼前出现一条地下河。

    但与今日所见的另一条地下河相比,这条更宽阔,更平静,墙壁上悬着静静燃烧的灯烛。几阶石梯向下,一方小小的堤岸码头。水道上停着一只瘦瘦窄窄的手摇船,船橹随波涛渐起渐伏。

    两人上船,阿尔弗雷德坐在前,尤利西斯站在后。尤利西斯拿起船橹,一点一撑,摇船便慢慢破水向前。

    水道纵横交错,河网比迷宫还要复杂。最终,船在一侧岸边停下来。这里有一道看不见顶的水幕,幕上浮动着十数道门。

    “到了吗?”

    “还没有。”

    尤利西斯推开其中一扇,门后是电梯。他们跟着电梯飞速下降。

    水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幽微的风声。阿尔弗雷德忽然觉得很熟悉,心念一动,问:“这是哪里?其它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尤利西斯淡淡道,“选错了,一脚踏进去,你就会消失。”

    下降了也许有几百甚至一千米,电梯终于减速,“当”的轻轻一声,停在终点。阿尔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制般紧了紧,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惧他会就此流走一样。尤利西斯顿了许久才摁下按钮,打开电梯门。

    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球状营养缸。雪白,透明,乳色液体在其中缓慢流动。数以百计的皮质连接管从空中垂下,像线缆一样吊着这只巨大球体。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想来功能也各不相同。球体下方摆着成排的数据处理器,屏幕纷纷闪烁,是一些波形与监控数字。

    亚特兰蒂斯。

    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这里是亚特兰蒂斯。

    那个画面再次从眼前闪过——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里,身体被营养液包裹着,一条脐带从胸口心脏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叠,最后连接着另一边,尤利西斯的心脏。那颗干瘪萎缩的心脏颤动着,不时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红。

    阿尔弗雷德猛然回头,从画面中抽离,尤利西斯还站在入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声音颤抖:“你……又骗我!这里——”

    “我没有,”尤利西斯叹气,“这回真的没有。我不会再骗你了,哥哥。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话音落下,光球骤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光晕扩散,冲向阿尔弗雷德,竟将他径直拉入球体之中。

    “阿尔文才是擅长说谎的家伙。那个数据中心里没有任何记忆……但你的记忆在这里。你的所有记忆。”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尔弗雷德被营养液淹没。就在这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冲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坐在花园,看见窗外那颗矮矮的绣球花树。感受到床铺的柔软,被某人压在身下,亲吻,还有锁链挣动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吵闹,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门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档案,他作为机械师的身份被抹除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个又一个补丁,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数据体,想方设法,保护他逃脱系统的追踪。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钥匙的存在,他永远删不掉,那条细细的卷成棉签大小的纸卷,阿尔弗雷德一次次写下对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样的终点。每一次,阿尔弗雷德都在对着同样的影子质问:尤利西斯,你对我做了什么?

    然后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残忍。他总是轻轻伸出手,捧着哥哥的脸,手指探入,一点点、一行行把那些代码删除重写。

    每一代阿尔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总是尤利西斯通红的双眼。眼底像盛满了血,就那样沉默而痛苦地望着他。

    对尤利西斯来说,每一次,何尝不是一遍又一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人呢?

    而再醒来,总是在那张床上。他茫然地睁开眼,一无所知,尤利西斯对他微微一笑,牵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忒弥斯就站在走廊尽头,静静地看着他们。尤利西斯并不畏惧她的凝视,顿一顿,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点啊,阿尔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梦。那些事情真实发生过。发生过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亚特兰蒂斯爆炸后沉落的海底。他的尸体,已随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侧的某片海域深处。尸体漂落在岩石上,变成养分,被珊瑚、海藻,各种他没有见过的生物覆盖。

    时间倒流,身体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营养舱内的最后一刻。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这个叛徒,尤利西斯残忍地说。

    “这世界上我最爱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我的同伙与共犯。”

    他抓住连接着两人心脏的那条纽带,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怜悯,轻轻一扯。

    最后一点关系也断了。

    他的全部记忆。

    ……

    “哥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苹果园区,尤利西斯与阿尔弗雷德偷偷溜出家门,跑到离家最近的公园草坪上踢球。他们的身体很脆弱,只是在奔跑中,不小心被球绊倒在地,膝盖破皮,伤口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流血。

    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响,像玻璃柱子一样碎成几段。所有人都吓坏了,手足无措,阿尔弗雷德一个人背着尤利西斯回家,身上糊满弟弟的血。

    那不勒斯又怜又气,帮尤利西斯包扎好,又将两个孩子分开关禁闭。在阁楼顶层,隔着一堵墙,他们小声地说悄悄话。

    “哥哥,”尤利西斯问,“那是什么地方?”

    阿尔弗雷德踮脚,扒着铁窗户朝外看:“提坦学院,旁边是摩天轮。还有忒弥斯的投影。”

    “提坦学院……是学校吗?”

    “嗯。”

    “很多人在那里上学?”

    “对。”

    “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们会去吗?”

    “不会。”

    “为什么?”尤利西斯很失望,但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尤利西斯不说话了。他蜷缩着靠在墙边,很瘦很小的一团,阿尔弗雷德抱不到他,只能轻敲包着防撞棉的墙。

    “笃笃”,哥哥就这么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

    “……”尤利西斯说,“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透过缝隙看到一点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一片灰。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想,他们生来就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变异者人人喊打,永远都是被驱逐的命运。阿尔弗雷德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么,知道伊甸是什么,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会。

    “咔哒。”

    一点细微的声响,尤利西斯抬头,看见哥哥正努力地把什么东西沿又窄又小的墙缝塞过来。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阿尔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过去,伸长了食指,一点一点推到尤利西斯面前。

    “放在耳朵上。”阿尔弗雷德扒着铁窗说,“你听到什么?”

    空气共振,发出海浪拍岸一样的白噪音。潮湿,柔软,仿佛傍晚的海风在舔舐耳垂。

    “这是什么?”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来。

    “海的声音。”阿尔弗雷德说,像每一个哄骗小孩的家长那样。

    “我没有见过海,什么时候可以……”尤利西斯兴奋道,但随即垂下眼睛:“我们会去吗?”

    然而这一次,阿尔弗雷德很坚定地说:“会。”

    尤利西斯抬头,那一隙小小的墙缝,只有一道灰暗的黄昏时的光,只有一点哥哥的银白色的眼睛,和银白色的睫毛。阿尔弗雷德大半张脸都被影子笼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记忆里,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阿尔弗雷德说:“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提坦学院,所有人都能在海边踩沙子、捡贝壳。就是不再有等级、地位、阶层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会永远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吗?”

    亚特兰蒂斯覆灭的那一天,尤利西斯这样问。

    “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我只关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说的是幼时,阿尔弗雷德的这个许诺。

    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兑现,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

    提坦的往日已如前尘,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如此恍惚,只以为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另一个人的一段人生。

    彼时阿尔弗雷德想不明白的种种问题,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关于尤利西斯做了什么,尤利西斯在做什么,以及尤利西斯要做什么。

    ——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平静地垂眼看人,唇边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简单了,所有选择都指向一个目的。

    他的心很小,装下阿尔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维序官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绿色字符向上飞升、飘离、消散,尤利西斯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阿尔弗雷德瞳孔骤缩:“你……”

    “哥哥,我说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尔弗雷德从未如此六神无主,一下慌了神,快步冲上前,想要抱紧这个单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径直穿过尤利西斯的身体:“你……你一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重置,还是迭代,都无所谓,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轻声说,“这就是数据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当你变成一条冰冷的代码,只要有心之人摁下删除键,你的一切就会被彻底抹杀。哥哥,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错了,我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虚虚搭在阿尔弗雷德脸上。

    一颗泪珠顺着脸颊安静滚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总是这样碰不到阿尔弗雷德,即使两个人那么近,近到永远住在同一个营养舱里,永远被一根脐带连接着心脏。但他就是觉得他永远都离阿尔弗雷德那么远。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哥哥,”尤利西斯说,“我构建、迭代、重置过很多个你。但每一次,你都会弃我而去。现在我开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发生的事情便业已发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错误便已然是错误。数字生命是个悖论,数字没有生命……你现在看到的我和你,都只是两道记忆残留,因为拥有‘预知’和‘共感’这两个精神类异能,才比别的代码程序多了一点自我意识。”

    “真正的我们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梦,其实都是‘共感’在向你发出警告,试图提醒你快点醒来。但哥哥,我们已经死了,在我亲手策划的那场大爆炸里……我们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这73次迭代,也只是短短的镜花水月。

    “忒弥斯问过我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永恒。当时我说,数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其实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忒弥斯说,有人告诉她……‘你放过烟花吗?’烟花转瞬即逝,只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须臾般的一秒,随即永远沉寂,永远消失。但那短暂的一瞬就是永恒。终会消失,但曾经存在,这就是永恒。”

    “我觉得她说得对。就算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记得我。”

    “我希望哥哥会记得我……”尤利西斯轻轻靠过来,在阿尔弗雷德额上落下一个几乎不可觉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随日,漾影逐波,就这么掠了过去。

    “那么这样就是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声音仿佛叹气。随即,他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

    *

    阿尔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说的安全屋在哪:“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载的地方。

    “人类生命来自海洋,数据信息也是。这里储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们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条通道。

    两人赶到尽头时,“亚特兰蒂斯”的营养舱前坐着一道人影。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奔涌的绿色代码。代码在一点点飞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头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极了。一瞬间,贺逐山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他们两兄弟本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贺逐山一眼。

    贺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给了你记忆。……我们以前认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看着Ghost,没有说话。

    “那不勒斯说的对,”阿尔弗雷德轻声道,“你是演算无数遍后唯一的结果。只有你,从不畏惧死亡,也永远不服从于命运。所以,由你创造的结局也终将到来。”

    他的身体消失过半。

    “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运行,阿尔弗雷德与那条指令对抗,但只是徒劳,只能减缓他作为代码被删除的速度。而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贺逐山最后一面,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尔文快步上前,伸出手来检索,神色很快变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门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122   莫比乌斯(15)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亚特兰蒂斯只是尤利西斯为自己建立的故居, 一个他时不时来缅怀故人的地方。而阿尔弗雷德的记忆也并非储存在那只球型营养舱里。

    “而是在这。”阿尔文轻轻摁压心脏,胸前血迹斑驳,“你的记忆都藏在这里。”

    “我就是那把锁。只有杀死我,记忆密钥才会被解开。而整个虚拟世界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锁的了……因为忒弥斯的砝码是, 她赌你没有勇气杀死我, 她赌我不舍得放你离开。”

    一切应解而未解之谜都在这一刻得到掷地有声的回答, 所有应面对而未曾面对的两难选择都在这一瞬摆到面前。阿尔文的话语在寂静的亚特兰蒂斯中不断回荡, 一字一句, 仿佛对受刑者的审判。他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同时一步步向前,贺逐山不由后退。

    “……我不明白。”他摇头,回避阿尔文的实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贺逐山怒道,“我刚刚才救了你, 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尔文用力拽住。

    贺逐山想要甩开, 但挣扎无果,对方一把抱紧了他。

    阿尔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锈味。两个人的血,混融在一起, 再不能被分开。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贺逐山说不出话。但他不断颤抖, 阿尔文默了许久, 伸手抚他后背, 好像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鹿。那颤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过了多时, 贺逐山慢慢抬起手, 小心地去揽阿尔文肩背。

    最初还只是试探, 可一旦碰触到对方的温度, 一旦感知到对方也收紧了两臂, 立刻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几乎要在阿尔文肩窝挠出一排血痕。

    “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恳求,“一定是你哪里弄错了……”

    阿尔文平静打断:“我不会弄错,我能感觉到。”

    贺逐山说:“……我不要。”

    阿尔文叹气:“贺逐山。”

    阿尔文感觉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眼泪顺着颈窝滑过锁骨,又滚过胸膛,在路过心脏时,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针,刺进去,再也不会拔出来。

    他总是能把贺逐山惹哭,好像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这一瞬,阿尔文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弱小与无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吗?”对方喉结滚了滚,低声哄道,“现在只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道程序……”

    “你说谎!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门,那你就不是程序。系统偷走了你的记忆,你就只是……我的阿尔文。”

    一切如梦幻泡影的记忆纷纷闪过。所有阿尔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发疯的——那个永远在贺逐山身边的影子,终于有了脸。那是他自己,在每一个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大雪中,能让贺逐山蓦然回头,然后露出笑容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贺逐山曾下定决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实世界,但从未想过条件是亲手杀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别哭,”阿尔文把手掌搭在贺逐山发上,“不要哭。我们会在真实世界重逢,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紧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呢?”

    “……那你会永远记得我。”阿尔文说,“永远记得最真实的我,永远怀有那些最宝贵的记忆。”

    “这就是忒弥斯要我做的选择,是要虚假的美好,还是惨痛的真实。我骗不了自己,贺逐山,我想过守好一个代码的本分,严格执行系统的所有命令,不要越界,不要有非分之想……但是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只要看到你,我的逻辑就会崩塌,程序就会失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犯规、犯错,直到积重难返,直到再也不想做别的选择。我想吻你,想抱你,想独占你,成为你的整个世界,感受你心脏跳动的热度……但不是这样:”

    阿尔文轻轻一点,指尖穿透贺逐山的皮肤,他透明的眼睑,流动着绿色蝌蚪一样的代码。

    “不是这样,用虚假的运行结果欺骗自己,所有我看到的摸到的得到的都只是……数据的模拟。我不想这样自欺欺人。”

    他将一把冷冰冰的锋利短刀交到,或者说用力塞进贺逐山手中。

    贺逐山的手握着刀柄,阿尔文的手又握着他的。他力气很大,用拇指摁紧虎口,贺逐山便抽不出手,一阵麻痛顺着神经扎进心口。

    “不——”

    “嘘……”阿尔文用另一只手捂住贺逐山的嘴,制止他的挣扎,“别再说‘不’了。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我不知道谁建立了这个虚拟世界,但不管是谁,我知道你会阻止他,而且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在做什么,我不……阿尔文!”几乎是失声大叫。

    太晚了,阿尔文不想听他说废话。“噗哧”一声,刀尖刺破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寸一寸,阿尔文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匕首送得更深。鲜血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汩汩冒出,很快染红了整件衬衫,染红了刀身。血顺着刀把一点点向下流,流进贺逐山的指缝、掌心,那是一种粘稠的、温热的、令人梦魇终生的触感。

    “……你会找到我。不管我在哪里。我知道你都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生命迅速流失。阿尔文很快失去力气,向下瘫软,慢慢滑落,靠着贺逐山跪坐在地上,把头搭在他肩窝。

    一切快到贺逐山甚至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两道金黄色的代码霍然出现,交叉着缠绕在阿尔文身上,仿佛锁链,萦绕一团浓重雾气。很快,他身体中央浮出一道透明的锁。

    “咔哒!”随着密钥被破解,锁也应声破裂。

    点点金光像星子一样飞离他的身体。像每一次贺逐山见到他,他便总是踩着这样一地粼粼的夕阳碎片出现在面前一样。

    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脑海,阿尔文的呼吸也越来越淡。

    明明只过了数秒,但对贺逐山来说,在这数秒之间,就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静默的一生。雪与火,生与死,红与白与黑,许多个相依为命或是并肩战斗的夜晚,许多个银汉星河之下,光影飞红中的拥抱、亲吻,肌肤上的汗水。

    阿尔文睁不开眼睛。他靠在贺逐山怀里,对方伸手揽他。这个人的心跳是如此强劲,怀抱是如此温热,一切都让阿尔文心向往之。忽然,他费力地睁开眼,轻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对方顿了很久,低声答:“所有。”

    阿尔文说:“所有……所有是多少呢?我不知道……你会怪我吗?你怪我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糕吗?我犹豫了太久,我……”

    “不怪你。”那个人低声道,“你做的很好。你没有犹豫,几乎在阿尔弗雷德消失的下一秒,瞬间,就找到了答案。然后把答案乖乖告诉我。”

    “是吗?”阿尔文放下心来,“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犹豫了很……很久。我站在那,我想……要不要告诉你,我找到了门,还是……应该骗你说……门不存在,我们再也出不去了。那是我做过最……最煎熬的选择,我很害怕。我现在也很害怕。我不太懂……是不是人死的时候都会害怕?”

    贺逐山喉结微微滚动,没有回答,但眼泪出卖了他。

    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滴落,“啪嗒”落在血泊里,惊起一阵涟漪。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阿尔文说,在他彻底消失以前。

    “在你的记忆里,贺逐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文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醒来,不知道醒来后,他在哪里,又是什么身份,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是谁。此刻,对他来说,闭上眼睛,便是永恒的、无尽的、死亡一般的黑暗了。所有人都会想在长眠之前得到一个答案。

    “说啊……”他催促道,“哪怕一个字……”

    贺逐山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我最爱的人。”

    于是微微张大的、写满惶恐与不安的眼睛,微微地弯了弯。

    这是一个令人满意,也令人期待的答案。吻落在颤抖的睫毛上,舔舐掉顺着眼眶流出的湿热的泪珠。那眼睛闭上了,那是阿尔文身体的最后一部分,最终,也在贺逐山的吻里逐渐消散。

    亚特兰蒂斯陡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仿佛天地初辟,宇宙鸿蒙,所有虚假的冰冷的代码都被击毁粉碎。地面消失,一切都在下坠,像跌进柔软的云与水,感受不到重力,贺逐山连意识都无法掌控,只能自然而然随之掉落。

    一直坠落,逆着风,风声猎猎作响,不知多少耳语闪过耳畔。

    而最终,他缓缓睁眼,那一瞬,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视野中再次清晰,是那座没有尽头的车站。

    车站依旧空无一人,寒风穿行,吹得告示栏与张贴板上的广告单猎猎作响。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惨白的光在地上拉出鬼影。贺逐山垂眼,踩住一张落在地上的传单。

    他知道纸上印着什么——

    莫比乌斯环。

    一辆列车呼啸而来,停下,缓缓开门,没有人下车,贺逐山也没有回头。列车再次启动,像来时那样自顾自离去,“唰——”广告牌上的内容刷新了。

    一方数独藏在广告牌的右下角,最深处,几乎很难被注意到。

    贺逐山慢慢走上前,车站里回荡着他平静的脚步声。

    他没有解数独,因为他知道数独只是障眼法。那五个空白格子,只是一个单词,一个最简单的名字。

    W-H-I-T-E,White。

    贺逐山一笔一画写下结果,“嗡嗡”,齿轮声骤然回荡至四面八方。像是什么古老的机械系统运转起来了,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逐渐席卷整座车站。所有的灯亮起来、所有的广告开始播放,所有的电子设备重新运转,车站仿佛被唤醒,

    贺逐山看不见,但他知道对方在。

    果然,从远处飘来声音。

    “贺……”那个声音沙哑道,“我等了你好久……久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找到这里……”

    元白的声音满是疲惫,又透露着一点欣慰。他刚从一场相当漫长的冬眠中醒来。

    这便是仿生人忒弥斯送给5代仿生人的最后一个礼物。

    她赋予它们的高级权限——就是安全屋的原始程序。

    这条代码藏在它们的智能系统深处,一旦系统受到攻击——0123的吞噬与同化——就会自动被触发,以安全屋的形式将它们乔装隐藏,等待文件逐步修复,再次苏醒,或者被人唤醒。

    所有的“安全屋”,都曾是一名5代仿生人——也许,早在那一年,仿生人忒弥斯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就料到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必然将手伸向数字的智能文明。人类总是这么残忍,令人作呕,像本杰明一样,对非其族类的机器尚且冰冷无情,对自己的手足同胞便更不一般。

    “车票是你发的吗?”

    “是我……”元白说,“那些暗示,错误的实验,星象图,还有混乱的梦,都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想出来这个办法来……”

    “莫比乌斯环是什么?”

    “是答案,离开反世界的唯一答案。”

    “你想到了吗?”元白说,“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想到了。”贺逐山说,“答案一直就在眼前。”

    “是吗?那么,我就把我的权限转交于你,”元白笑道,“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啦。等你回到现实世界,麻烦帮我转告秦御,谢谢他的小金鱼。”

    贺逐山抬起头。

    元白说:“安全屋即是门的,或者说,门的守卫者。我们每次只能放一个人出去,也就是说,我们会选中一个人,让他离开。代价是自己的永远消失——忒弥斯这个家伙,她总是喜欢让人做选择。很讨厌吧?”

    贺逐山的眼睫终于一颤。他微微抬脸,平静地望向虚空。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贺逐山知道他就在那儿。

    “但我完全接受这个结局,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很理解忒弥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感激她……就像我很感激秦御,很感激Asa那样。”

    “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我没有那么多远大的抱负和追求,也没有能力思辨0123在乎的真与假、人与非人的问题。”元白认真道,“对我来说,只要被关心过、被爱过、被不顾一切地选择过,这就是很好很好的一生了。”

    “Asa选择了我。他在死前选择了我,让我通过他的‘门’,继续在反世界苟延残喘。但我辜负了他的选择。我不想这样。我想像每一个死去的安全屋一样,做出我的选择,然后被关闭,被删除……因为一定是遇到了让我们觉得这一生能遇到他就已经很好很好、很开心很圆满的人,安全屋才会选择牺牲自己。”

    “这就是忒弥斯让我们做选择的唯一原因,这是她最聪明,也最善良的地方……因为她让我们拥有价值。”

    “不过,”元白轻声说,贺逐山感觉一点光片落在身上,是元白飘过来,从身后抱住他,像一个孩子似的依偎着,“我把权限给你,在我离开之前,你做给我看——到底怎样才能跑出这个该死的反世界啊?”

    光片缓缓融进贺逐山身体,限制全部解除。他睁眼,眼底流动着鎏金般的暗光。

    “……正反世界是一条圆环带上的两面,蚂蚁永远只能停在其中一面。”贺逐山轻声说,元白“嗯”了一声。“那么,想从反世界去到正世界,或者从正世界进入反世界,你需要将两面接在一起……剪开圆环,把其中一端扭转180度,再连接在一起。这就是莫比乌斯。”

    元白笑着说:“我明白了。那接下来的路,你得一个人走啦。”

    光消散去,后背上属于元白的温度不复存在,车站开始一点点变暗。

    安全屋进入删除序列。现在,贺逐山必须找到那个连接点,把世界扭转180度。

    至于怎样才能扭转180度……

    阿尔弗雷德说:“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于是一切都串起来了。

    尤利西斯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直接导致了阿尔弗雷德的程序消散。

    他们是双生子,即使被上传到虚拟世界,也逃不过同生共死的命运。或者说,诅咒。

    “嗡——”

    贺逐山反手拔刀,机械长刀微微一震,在黑暗中迸出鹤唳一般的锋鸣。

    寒光闪过,长刀出鞘,贺逐山像握十字审判之剑那样握紧刀柄,高高举起,同时闭上眼睛。光点开始向长刀汇聚,空气逐渐凝实,衣角在狂风中猎猎摇动,从远处望去,他孤独的背影仿佛废墟上最后一面屹立不倒的石碑——

    长刀骤然落下,深深刺进地面。光波震荡,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重组声——

    “造物”。他的异能是分子重组。系统将人完全数据化,便意味着变异者的异能基因也随之被上载。那被主人遗忘的能力从未消失,只是静静蛰伏,等待某一天限制解除,它便将百倍、千倍、万倍地报复回去——

    “轰——”

    最后一间名叫“WHITE”的安全屋终于碎裂,屋外,反世界的城市大地上,火球还在不断落下,建筑还在不断倒塌。然而,随着这把刀的出现,随着这道光,它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时间流逝也越来越僵滞。天穹依旧血红,烈焰依旧燃烧,漫天奔涌的火与云却逐渐在那人面前停下。在巨大的神的投影面前,男人的影子显得如此渺小,只是漆黑的一根火柴,根本不足为提。可当他再次举刀,代表审判的长刀悍然落下,废墟间的瓦砾开始向上飞升,滚滚落下的火球开始向后倒退,曾坍塌的建筑斜立而起,碎作千万块的玻璃重新雪亮如镜……

    世界沉浮,原则修改,时间扭转。

    莫比乌斯环的大门逐渐敞开。

    从长刀落地处开始,向前,路面不断延伸,一边延伸,一边旋转。“纸面”开始向一侧扭转,10度,20度,圆环另一面的“正世界”,也就是废土世界,正在从黑暗中爬出。那个世界的建筑逐渐露出矮矮一角,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像地球自转一样,逐渐转向晨光。于是,在无尽的黑暗空间中,世界奔腾不息,不断被解构、重组,不断向前“生长”,莫比乌斯环逐渐成型。

    45度,废土世界的晨光缓缓升起;90度,平面两侧,两个世界的城市建筑水平伸向远方;135度,反世界的太阳坠入黑暗,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日落;180度,废土世界出现在眼前。正反两个世界已然连通,成为一个完整的莫比乌斯环。

    此刻,贺逐山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那就是离开反世界的大门。

    世界静寂得仿佛没有其余生命。

    只有拿着刀的男人孤独向前,刀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永夜降临般的声响。

    他搭上门把手的瞬间顿了顿,漠然回头,背后不远处,神也正看着他。

    “忒弥斯,现在你得到答案了。”

    忒弥斯沉默良久:“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那么,请你转告水谷苍介,”他淡淡道,“现在还有时间写遗言——无论他在哪,以何等方式存在,我都会找到他。我会把他碎尸万段,挂在他最引以为傲的秩序部大楼上,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说罢,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对忒弥斯礼貌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

    黑暗的尽头是一名少女,白发白眸,隐隐散发光晕,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贺逐山没见过她,但她却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站起身来,对贺逐山福了一福。

    “Ghost,”她轻声说,“终于见面了。”

    贺逐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叫清子,我们在A的‘重临’梦境中见过。”

    “那也算见过么。”贺逐山笑了笑,打算径直越过她。

    “你在‘重临’中杀了他八次。每一次,A都会比上一次更犹豫、更茫然,更激烈反抗,试图在‘重临’中修改已经发生的事情。”

    贺逐山站住了。

    “——‘重临’是我的异能,很久以前,我为水谷苍介服务。”清子抬头,毫无畏惧地迎上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后来,在他下令处死所有异能拥有者之后,我被忒弥斯上传到了这里。”

    “忒弥斯让我做一件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看——”

    清子转身,望着巨大的源处理器,其中有一团小小的光点。

    其它记忆数据不断被打散、切割、重组,变成一具具没有生命的缝合的尸体,只有那团光点巍然不动。

    “那就是阿尔文最本源的记忆,忒弥斯将它放在这里。不过,并不是忒弥斯困住了他,而是他困住了他自己,在一件……甚至你都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的事情里。”

    “真实世界中的A,正在一具小小的休眠舱里昏睡。”清子挥手,投影出现,成千上万的休眠舱出现在贺逐山面前,他们就像大棚土豆一样深埋地下,被仿生人看护。

    “水谷苍介即将下达摧毁所有休眠舱、也就是摧毁所有人类的命令。他一定要建立新世界。”

    “如果你想唤醒A,你必须亲自将他带出来,找回他迷失的本体。我想我不必提醒你了,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清子让出一条路。她甚至懒得问贺逐山的选择。

    贺逐山走到源处理器面前,伸手,光晕吞噬了指尖,意识开始被那个世界吸入。

    他忽然回过头,问:“水谷苍介为什么命你对他使用‘重临’?”

    清子想了想:“他想知道你的异能是什么。当时,只有A与你有过交手。”

    “然后呢?”

    “他不肯说。‘重临’会放大人的所有感官,包括神经痛觉。但他拒绝向水谷苍介透露任何与你有关的信息。他说了谎。”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贺逐山轻声问。

    “你觉得呢?”清子微微一笑,“那是多年以后的重逢,也是不久以前的初遇。”

    “进去吧,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会是一切的终局。”

    贺逐山向前一步,暖流吞没了他。白光裹挟着所有情绪、记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与他擦肩而过,他听到了声音。

    “热卖:最新冒险游戏“巴别塔”全新服今日上线!新款游戏手柄全场八折!”

    “私人机械维修!免收手续费!教堂街花园路3号楼,高价回收二手老化义体!”

    街道逐渐出现在眼前,阳光暖融融落在身上。不远处,一只矮矮笨笨的机器管家正端着箱子从路口拐过,一群追浮空车跑的小孩冲到街上,它被撞倒,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苹果。一条黄狗闻着味“汪汪”靠近,叼起苹果就跑,小机器人“叽里呱啦”地追出三条街。

    炒菜的油烟味,面包房的甜腻香气,全息电影院门□□米花机“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游戏厅前摇来晃去的小丑,“GAME OVER”的刺耳的提示音。不远处,码头上传来吆喝,工人们正三三两两叼着香烟大吹牛皮……

    这里是苹果园区,115年以前还未遭受屠戮的苹果园区。

    贺逐山正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何身在这里,忽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路边,那人长手长脚,乖乖缩坐在面馆门口的塑料桌旁,拆开一双塑料长筷,正低着头皱着眉,一点一点把清蒸鱼里的小刺全部挑走。桌上还摆着两瓶准备打包带走的果味汽水。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庞是那样平静。一点斜斜的阳光打过去,把微垂的眼睫在颊上照出一排密密的影子。

    仿佛是一个生活无忧无虑,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就暴躁烦闷的年轻学生。贺逐山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无端这么想。

    阿尔文把自己困在了精神领域里。

    这里没有达文,没有伊甸,没有疼痛、血泪、失去和死亡,也没有后来的一切。就只有他,只有那一群流浪小猫,只有那个温馨、昏黄、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和屋子里永远相依相靠的两个人。

    他和阿尔文坐在那条沙发上,在长长的夕阳的影子里,打了一把又一把“巴别塔”。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作者有话说:

    清子是第7章出现的,精神领域是第21章的伏笔。哈哈,好漫长一个跨度。

    莫比乌斯篇结束啦!之后就是结局篇了。

    123   朝晖重光(1)

    ◎狂风夜◎

    狂风夜,

    与你相伴,狂风也是豪奢的喜悦。

    对于一颗已停泊在港湾的心,

    无需指南引领,无需海图迷津,

    泛舟伊甸,

    永远在你的水域停泊。

    ——艾米莉·狄金森《狂风夜》①

    阿尔文提着打包好的饭菜与汽水转过街角时, 远远停下了脚步。十数只花色各异的猫儿依旧围聚在烂尾楼的墙根一角, 在一丛齐膝高的野草之间或坐或趴。

    不过, 蹲在一旁喂猫的是个陌生人。他看着很年轻, 身形高挑劲瘦,隐没在暖融融的金红色的夕阳里,阿尔文看不清面容。

    对方若有所察,朝阿尔文仰了仰头。阿尔文发现, 他戴着一张银色面具, 覆盖大半张脸,只露出左眼。那是一只冰蓝色的机械义眼。

    年轻人好像笑了笑。撒下最后一把火腿肠,看着小猫围在脚边专注进食。

    阿尔文下意识捏了捏装着猫粮的塑料袋子。今天这份大概是用不上了。

    那人忽然说:“你也喜欢猫?”

    阿尔文的脚步停下, 他都快走远了。

    “我帮别人来喂。”想了想, 阿尔文还是扭头答道, “他喜欢。”

    阿尔文站在一旁, 年轻人蹲在他身边, 不知从哪薅了根狗尾巴草,正笑眯眯地上下左右来回甩动。

    两只虎斑小猫跃跃欲试, 蹬着矮矮胖胖的后腿, 试图扑咬他的手。

    “别摸人家尾巴。”年轻人提醒道。阿尔文正沉默着试探去摸一只埋头猛吃的玳瑁。

    猫大抵是护食, 察觉指尖靠近身体的瞬间, 脊背猛然弓起, 回头就张嘴恶狠狠咬了一口。幸好阿尔文反应快,将手一抽,指腹不过一道浅浅的牙痕。

    “要这样,”年轻人说,“慢一点。让它感觉到你在接近它,但是没有恶意……”

    他慢慢伸出手,先是在玳瑁头顶挠了挠,又顺着猫脸滑下,最后停在松松软软的围脖上,手指灵巧地揉弄起来。玳瑁很快仰起脖子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

    “这只脾气不好,喜欢打架,只认熟悉的喂过它吃的的人,你可以换一只摸。”

    阿尔文沉默很久:“他也这么说。”

    “谁?”

    “我来帮他喂猫的那个人。他经常来这里。”

    阿尔文低头看着对方:“他和你很像。眼睛都很漂亮。”

    对方顿了顿,微微一笑。

    此时已是寒冬,不知为何却总有雷雨。不多时,头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猫一哄而散,纷纷跑回各自的领地躲雨,阿尔文则与年轻人一起,挤在一方窄窄的铁制挡板下——年久失修,铁板锈得都快掉下来了。

    “Ghost,你可以这么叫我。”年轻人说。

    很奇怪的名字,大概是个代号。不过在这个时代,叫什么名字都很正常——那些浑身植满义体的赏金猎人和杀手,给自己起的名号更是花里胡哨。Ghost没有问他叫什么,阿尔文也不打算说。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怎么不自己来喂呢?”Ghost忽然说,“这里的猫很想他。我刚来时,全竖着尾巴对我喵喵叫。”

    “……他和我吵架了。”阿尔文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我,也不肯出门。”

    “哦?”对方饶有趣味,“为什么吵架?”

    “……”阿尔文沉默不语,大概并不是很想告诉他。

    “这个人……你们是情侣?”

    “不是。”

    “父子?”

    “不是!”

    “那……兄弟?”

    “也不是。”

    “那是什么?”Ghost似乎在笑,那只蓝眼睛微微弯着,打趣般看过来。

    “都不是。”阿尔文的眉间有一瞬稍稍蹙起,好像感到为难,“……就只是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会这样慢慢陪他长大。”

    Ghost静静看着他。

    Ghost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靠在墙上,两手插兜,侧脸望向远处苹果园区3号码头。那是本区最大的港口,起重机不分昼夜地工作,把A.Y.N.工业区制造的商品货物源源不断输送进市场。而港口那边就是提坦主城。

    他没再追问,点了一根纸烟,提坦已不多见的牌子。烟雾被雨打得又绵又软,慢慢散在风里。是一种非常干净的、茶叶一样的草香。

    暴雨没有停的意思,世界一片漆黑,狂风乱舞,枝条抽打那些晕在光雾里的建筑玻璃墙。狂风穿过铁板空隙,发出“呜呜”的尖啸一样的声音。大街小巷都回荡着这种鬼哭狼嚎

    “我该走了。”终于,阿尔文打破沉默。他没带伞,但也没时间再耗费下去:他只是来买饭的,家里还有人在等。

    阿尔文冒雨走出几步,听见身后“啪哒啪哒”跟了个尾巴。

    阿尔文深吸一口气,站定,回头。

    “你跟着我做什么?”

    Ghost举着外套挡雨,很无辜地说:“我没地方去啊。”

    阿尔文没说话,意思是:你没地方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笑起来:“你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我很听话的。”

    阿尔文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旅馆。”

    Ghost说:“我没钱。”

    “……”

    “况且我是个黑户,”他敲了敲自己的面具,“见不得人。”

    “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话,我就只能去睡大街了。半夜大概率要下雪,可能明天早上你再来看,就会发现,我已经僵在这片墙根的某个地方,和小猫一起冻成冰棍啦。”他说,“可如果,你给我一条毯子,再给我一只沙发……最好还能有口热汤,”他得寸进尺,“这样你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求求你啦。”Ghost对他眨巴眼睛,非常讨巧地卖了个乖。

    “……”

    “不要。”

    阿尔文油盐不进,冷漠地转身离开,然后……

    在路过街角时买了把伞。

    伞面不宽,将将挤得下两个人。Ghost理所当然地蹭过来,尽可能把自己蜷进雨伞的范围内。阿尔文没有推开。于是贴着贴着,他几乎靠在阿尔文身上。两人差不多高,只是肩臂宽窄有异。阿尔文余光瞥了瞥,总觉得Ghost有一副小猫胡须,眼下得了便宜,正微微翘起,一副非常开心的模样。

    “谢谢你,”小猫说,“你真是个好人。”

    “……”

    非常像刚刚那只脾气很凶的小玳瑁,被人揉了下巴,就咕噜咕噜地撒起娇。

    上了六楼,阿尔文打开房门,屋里很暗,没有开灯。他放下伞,先去看卧室里的那个人。贺逐山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被子里,用枕头蒙脸,动也不动,大概是睡着了。

    窗还漏着一条缝,雨丝打进来。阿尔文关上窗,站在床边想了想,没去碰他,转身出门。

    Ghost正在玄关轻手轻脚地脱外套。

    里头是一件又轻又薄的白色衬衫,被雨打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胸膛、小腹、脊背以及腰窝,肌肉的轮廓与线条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活该他要冻死的,阿尔文想,大冷的天穿这些,简直是……

    ……

    是什么,出于教养,阿尔文没有想下去。

    果然如他所说,Ghost非常听话,非常乖巧,非常好养活。他进门后,自己拿了毛巾擦干头发,又找了条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厚墩墩的球,慢吞吞擦地似的挪到沙发一角,靠在壁炉边烤火打瞌睡。他的举止异常放松,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对阿尔文摆放各种生活用品的个人习惯相当了如指掌,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只小电炉来煮热牛奶。

    牛奶咕噜咕噜,一个小猫头闻着味儿从走廊探出来。

    Ghost招手:“乔伊,过来。”

    乔伊“喵”了一声,小跑着卧到Ghost怀里。

    阿尔文狐疑:“你怎么知道她叫乔伊?”

    “当然是随口叫的,我哪知道她真叫乔伊。”那人懒洋洋地答。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一时只有雨声、煮牛奶声,以及乔伊舒舒服服盘在Ghost怀里摇尾巴打呼噜的动静。

    “睡着了?”Ghost忽然问。

    阿尔文反应了一下:“嗯。”

    “还在生气呢。”

    “……是吧。”

    Ghost笑了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我很记仇的。所以你们为什么吵架?”

    原因总是很简单。贺逐山想要离开苹果园区,但阿尔文不同意。他畏惧苹果园区以外的一切,他禁止自己也禁止贺逐山涉入。在阿尔文眼里,那是一片黑黢黢的浓雾,总是充斥着虎视眈眈的野兽,一旦靠近,它们就会冲出来,撕破如今这种和谐而平静的生活表相。

    阿尔文可以给贺逐山一切,可以为他做所有事,但唯一不能给予的,也是贺逐山最想要的。

    便是自由。

    “让他出去又能怎样呢?”Ghost说,“小孩子总是好奇的。”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阿尔文冷冷道。

    “这是在保护他。”过了一会儿补充道。

    Ghost想了想:“也许,你有没有想过,他并不需要这种保护?”

    阿尔文板着脸不说话。如果不是出于那良好的修养,大概他已经要把Ghost扫地出门了。于是Ghost很知趣地裹紧了毯子,不再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

    “那是什么?”但他安分不了太久。

    “你喜欢养花?那一墙藤萝都是你种的吗?”

    “你收集这种小毛绒玩具?唔,倒是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很难说是不是一种爱屋及乌……”

    在阿尔文准备发火的前一秒,Ghost道:“我喜欢这个。”

    阿尔文睁眼,看见他从沙发垫下翻出一只游戏手柄。

    “巴别塔,你玩过吗?”

    当然玩过,那是贺逐山最喜欢的游戏。

    “我们来玩巴别塔吧。”

    阿尔文感觉他靠了过来,把另一只手柄塞到自己手里。

    屋子里很暗,雨声也被窗与帘隔绝在外。只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带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像浪一样拍打在颊边。

    两个人打开巴别塔,很快过了十几关——主要是Ghost在大杀四方,他非常熟练地操作手柄,角色在地图里上蹿下跳,阿尔文只负责跟在他屁股后边捡奖励,往往还没弄懂NPC究竟说了些什么,Ghost已经看完了地图破解了谜底找到了要找的关键道具拎着武器就直奔目的地去了。

    阿尔文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你看我做什么?”Ghost忽然说。

    阿尔文立刻扭过头去,难得地赧了片刻。

    “要不,下把你自己玩?”对方笑了笑,“给你一点游戏体验。”

    “不用,我习惯了。”这游戏本就是为贺逐山买的。

    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阿尔文本人,都只是为他而存在的。而Ghost正好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名闯入者。在这个暴雨席卷的狂风夜,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阿尔文身边。

    “你很在意他啊。”Ghost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极端地担心他呢?”

    “我也是哥哥带大的,”他忽然道,“六岁,父母去世后,凤……他救了我,把我带走,在一个新家养大。但我并不想这样,我每天只想离开,只想回到父母去世的地方,回到那片火海,和他们一起死。不过每次逃跑都会被抓回来。”

    “他一直在保护我。他保护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全权代之,把你放在最安全最安全的温室里,什么也不让你知道。可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保护你,他死在了你面前,然后所有虚假的美好的东西都被撕破了。你也被打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地,从此再也拼不起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知道是谁杀了他,后来也一直想为他报仇。不过很多年后,我问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一把无往不利的锋刀,刺进敌人胸口,弄得满身血污……这究竟是在报复敌人,还是在报复他呢?是在说,看,我终于不再需要你保护,甚至可以反过来为你复仇,还是想证明……其实你的努力并没有用,你再三隐瞒,我也终究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你想说什么?”

    “那都是你做的吗?”

    墙上打了一排架子,架子上从左到右摆着不少小玩意。会自己摇尾巴的机械小猫,能发出旋转投影的播放器,简易胶片机和齿轮铁蜻蜓……各种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手工制品。

    阿尔文不语。

    “吵架了就做一个小玩具来哄人开心,你们倒都聪明,总是投其所好……”Ghost十分怀念地看着它们。

    “但是没有用啊。也许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阿尔文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快步向卧室走去。

    他掀开被子,床上哪有人影,只是几团抱枕和垫子,被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摞出一个逼真的人形。

    “离家出走,”Ghost从他身后探头,“这个我熟。”

    阿尔文面色铁青,推开他,拿了车钥匙就要下楼。

    “这里有本日记。”Ghost忽然说,拉开书桌下的柜子。

    “别乱翻。”阿尔文摁住他的手,“你可以在这待一晚。但明天早上,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就带上我吧,”Ghost笑起来,完全不在乎阿尔文钳握他手腕的手指逐渐收紧,在皮肤上留下两个淡青的印子,“外面太危险啦,带上我吧,我经常离家出走,有对付叛逆儿童的丰富经验——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有可能去哪。这是只义眼,义眼每时每刻都能帮你处理很多信息。”

    “而且我也在找人。”Ghost说,“我来苹果园区,就是为了找回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到没有他我也不会独活的人。我们可以拼车。”

    阿尔文垂眼盯着他,Ghost并不回避。良久,阿尔文道:“你为什么接近我?”

    今晚狂风夜中的相遇是蓄意为之。

    “你想多了,”Ghost笑道,“我真的只是去喂猫。我喂那群猫很久很久了,能叫出它们每只猫的名字——不过你无从求证,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怎么知道你也会在那里呢?我们就只是恰好遇到了。”

    他仰头看着阿尔文,义眼里似乎有淡淡的笑意。他总是在笑,仿佛只要和阿尔文在一起,只要眼里倒映出阿尔文的影子,他就会很开心似的。

    车灯在黑夜中亮起,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

    浮空车像光剑一样刺入雨雾中时,Ghost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拿着那瓶阿尔文买给自己和贺逐山的橙色果味汽水。

    阿尔文:“……”

    “既然他已经离家出走了,这瓶自然由我笑纳。”对方理所当然道。

    “保持安静,起码在我开车的时候。”

    “我其实话很少的,”Ghost看着窗外,“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

    “你看啊,阿尔文。”阿尔文从没告诉Ghost自己的名字,但他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叫了出来。

    浮空车正驶过连接苹果园区与A.Y.N.工业区的跨海大桥,Ghost出神地盯着窗外灯火。

    “上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我要找的那个人跟我说……”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这是贺逐山明知可能会被领主撕碎,也要强迫阿尔文离开精神领域的唯一底气。

    作者有话说:

    ①原文是:

    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

    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Futile – the winds –

    To a heart in port –

    Done with the compass –

    Done with the chart!

    Rowing in Eden –

    Ah, the sea!

    Might I moor – Tonight –

    In thee!

    非常有气魄,韵律与节奏也很强烈明显,但是在这里参照不同译本,结合选择了一种更柔化的风格。

    另外,解释一下,这里所谓的小贺逐山其实就是贺逐山本人,之所以会消失也是因为本体进入了精神领域,不存在任何切片替身等等乱七八糟……

    阿尔文,一个人出门在外太危险啦,带上猫猫吧!.jpg

    124   朝晖重光(2)

    ◎“送你一朵白玫瑰。”◎

    浮空车驶过跨海大桥, 驶过A.Y.N.工业区,沿着空中公路驶入新海泉区。新海泉区是富人的居住地,街上随便一位先生或女士,账户里都有至少八/九位数的惊人存款。

    车沿着盘山公路上旋, 两人在一处花园别墅前停下。一扇做工精致的铁门内, 花团锦簇, 喷泉流水, 负责打理草坪的仿生人管家正有序穿行。

    贺逐山的日记上有这么一句话:“我总是梦到从前的家。妈妈变成藤蔓, 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

    除此之外, 还零星描述了一些家周围的具体景象信息。根据这些信息,Ghost进行了一系列筛查与排除,最终把目标锁定在这里,新海泉区的一处私人屋宅。

    “多可怕呀, ”Ghost说, “‘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你平时喜欢给他讲黑/童/话?”

    阿尔文沉着脸不说话。

    “从前的家”、“藤蔓”、“血”,这些词汇让他惶恐, 觉得它们在慢慢挤出这件他为贺逐山一手打造的温室, 从缝隙里, 渐渐滋生一整片黑暗。

    Ghost在凝视什么。阿尔文顺着目光抬头, 发现对方正打量别墅西侧那面砖墙上一扇小小的木窗。那窗户开在满墙绿藤花荫深处, 正对邻居家另一扇阁楼矮窗。

    系统显示,这栋花园别墅的主人是一名生物公司高管, 不过平日里, 他在城市中心另有居所, 并不在此常住。一名高级仿生人管家负责打理别墅的一切, 它理所当然拒绝了两名陌生人的寻人请求。

    “但他应该不在这里。”Ghost说, 虚虚摁着他的那只义眼,“我没在这间房子里检测到任何生物活动。”

    阿尔文说:“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居然没有一个是真的。”

    别墅里到处都是园丁、女仆、管家和侍者,但它们都是外型酷似真人的仿生机器。

    “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久了大概会疯吧?”Ghost撑着下巴说,“半夜会睡不着觉,觉得有人趴在门缝上偷看你。”

    阿尔文低头翻看着日记。

    “我总是梦到从前的家。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这一行字歪歪扭扭,稚嫩之余,字里行间还显出一种恐慌的颤抖,每一道笔画都扭曲而狰狞。

    他眼前忽闪过一组画面。

    在一片烈焰焚天的火海中,一个女人坐在浴缸里。她的头发、手臂、双腿以至于全身上下所有裸/露肌肤,都长出腕口粗细的藤蔓,攀着墙壁向外爬行。火舌舔舐着她,她巍然不动,只发出“吱呀吱呀”的燃烧爆裂声,枯叶纷纷烧成灰烬。

    而火焰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小小的,跪在废墟上,努力向大火深处爬。

    “他的父母呢?”Ghost忽然问。

    阿尔文回过神来:“……死了。”

    “怎么死的?”

    阿尔文想不起来。

    驾车沿盘山公路下行,两人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上,经过一道小草坡,坡上有几块矮矮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仿生人。Ghost让阿尔文停下车。那仿生人似乎已经报废了。耷拉着头,低垂着手,脖子上的机械弹簧也崩断了三四根。

    Ghost绕着它转了几圈,然后蹲下来,将那些锈蚀的零件一一更换——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义体零件——上下左右用力拍了几下,仿生人便缓缓睁开眼睛。

    “……你是谁?”仿生人茫然地说,大概发声系统还没修好,腔调听起来十分古怪。

    “这不重要,”Ghos说,义眼发出投影,小贺逐山的头像浮现在空中,“你见过这个人吗?”

    “……!”

    仿生人的眼睛亮起来:“这是我的主人……曾经的小主人。”

    “曾经?”

    “我被丢弃了。”仿生人说,“我以前的主人,贺先生一家离开新海泉区后,就没有人再需要我了。”

    “噢……这么巧,”Ghost点头,“你是他们曾经的管家。”

    他挑了挑眉,状似惊诧,但不知为何,阿尔文觉得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

    Ghost打开仿生人的后舱盖,从里面抽出一张微型储存卡——仿生人体内还保留了一些画面数据。投影缓缓播放着,贺逐山的身影出现。

    贺逐山是一个孤独的小孩,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喜欢坐在那面窗户旁边解数学题,时不时探出头去,和窗对面的人说话。窗对面是谁?阿尔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很讨贺逐山的喜欢,时不时叠一只纸飞机丢进他窗里。贺逐山睡觉时总是要留一盏灯,听见楼梯上传来仿生人们行走的脚步声就会惊醒……以及,他总是赤脚跑进雪地,顽固地伸出双手去接雪花,并不在乎一叠仿生人跟在身后大呼小叫。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温热的掌心上,很快就消融得无影无踪。

    “见过这个吗?”贺逐山的日记是一本薄薄的羊皮手抄卷。

    “小主人喜欢在上面写写画画。”仿生人点头,如此回答道。

    翻开一页,阿尔文指了指藤蔓那一句。

    “我不知道,”仿生人说,“我没有接受到相关信息。”

    但很快,它顿了顿:“不,等等,检索到一条文件……”

    仿生人发出一连串“咔咔”声,一段新的投影在两人面前播放:昏黑的卧室里,女人躺在床上。曾经光滑白皙的皮肤如今布满红色疮斑,后背上长出拳头大的可怖肉瘤,正“咕噜咕噜”地转动着眼睛。发梢变作一片叶,指尖也是,手臂长出蜿蜒的藤蔓。

    门缝外有一只黑色的眼睛。

    是贺逐山,他趴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偷看。

    Ghost修好了仿生人,又恢复了它的出厂设置。仿生人一瘸一拐,向夕阳垂落的地平线那边走去。

    “你以前不知道这些事。”Ghost斩钉截铁地说。

    阿尔文没有反驳,一种不爽萦绕在心头。很快这情绪愈演愈烈,变成焦灼的愤怒。他看向Ghost,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杀了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只要杀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一切都会回到昨晚之前。回到安宁的苹果园区,他和贺逐山,就他们两个,又会在那个永远被夕阳笼罩的温暖房间里长久相伴。

    Ghost似乎对他的杀意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这未必就是坏事。现在,你有机会了解他,了解有关贺逐山的真相。你不想知道更多吗?”

    阿尔文:“……所以他为什么总在看窗外?窗户对面住的谁?”

    “一个叫徐摧的人,”Ghost眨了眨义眼,里头闪动着各种数据,“他是一名私人机械师。”

    “他们关系很好的样子,根据仿生管家的记忆文件,他们经常隔着两扇窗户聊天。也许,如果不是你,发生某件事后,带他离开、把他养大的人就会是徐摧。”

    阿尔文不高兴了,Ghost适时住嘴。浮空车在一脚油门的愤怒中绝尘而去。

    “不要生气,”Ghost说,“人生有时就是这么无常。”

    “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的‘藤蔓’到底是什么?”

    Ghost又翻了一页日记,这一面,稚嫩的笔触画着几幅图画。一些张牙舞爪的机械臂,一面镜子,两个模糊的人影,和一只放在手心的玻璃眼球。

    那眼球安静地躺在贺逐山掌心,直勾勾地看着他,也看着纸页之外,多年后翻阅日记的人。

    “这看着像一间私人义体诊所——那种有灰色生意的黑诊所。这种地方,大多都藏在古京街。”

    古京街,霓虹璀璨,灯火通明,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

    阿尔文把浮空车停在空中停车场,两人步行,Ghost带路,挨家挨户寻找那些潜藏在小巷深处,以酒吧或俱乐部为挡箭牌的私人诊所。

    十字路口街角处,有一间看上去相当普通的美容义体定制所。门口挂着“打烊”,Ghost却像没看见,对着密码锁捣鼓半天,“啪”一声,带着阿尔文溜进去。

    屋里的设施看上去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推开墙上的一道暗门,沿着楼梯一路下行,地下深处,竟还藏有另一间层层加固的私人基地。

    “……你怎么知道?”阿尔文问。

    “义眼找到的。”Ghost说,“扫描,分析,空间测定……之类的。”他总是漫不经心,大部分时候阿尔文没法弄清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满口胡言。

    不过,是了,这就是贺逐山画上的地方。镜子、手术椅、吊在空中的机械臂,还有一旁玻璃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各色机械眼球。都和那些稚嫩的涂鸦如出一辙。

    Ghost转了一圈,在墙上找到扳手,轻轻一推,整个基地“嗡”地亮起来,数据开始加载,各色系统都进入运行。手术躺椅旁有一张移动工具台,工具台上的铁盘里,凌乱装着镊子、棉花、微型探针和缝合线。盘底黏着一糊血肉,还很新鲜,仿佛刚刚才从主人身上剥离。

    阿尔文垂眼看着,周围的空气立刻冷下来。

    幸好在这个世界里他不会打架,Ghost瞥见了,好整以暇地想,否则眼下这位秩序官就该把古京街掀个底朝天了。

    “……他们做了什么?”阿尔文低声道。

    一份监测文件被打开,标识着义眼的工作状态、备用电量、CPU能耗情况,以及与被植入者身体的适配程度。

    而文件显示,这只义眼不久前刚被植入启用。

    它正安静地躺在贺逐山的左眼窝里。

    一段残留未被删除的监控画面被打开。

    画面里,贺逐山睡着了,蜷缩在那张手术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处可去的小猫。他眉头紧紧蹙着,梦里也睡不安稳,指尖不时抽动,似乎在挣扎着想要躲开什么。他急促的呼吸和翻身的动静把人引来,一名年轻男人上前仔细查看。不时,便抓着贺逐山瘦弱的手腕扎了一针。大概是什么安定剂,贺逐山很快睡沉了。

    “……他就是徐摧?”

    “嗯,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Ghost说,“那是一只特殊定制的高级义眼,价格不菲。用的也是最好的康复药……”

    整间基地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才失踪了最多8小时,足够他们做这么多事情吗?”

    阿尔文轻声道。

    ——领主开始察觉精神领域内发生的一切很不对劲,他缓缓盯住贺逐山,打算清除眼前这名闯入他精神领域的外来者。

    但Ghost只是垂眼,视线扫过不时抽帧闪烁的房间一角,淡淡道:“空气里有血液分子。我可以追踪这些贺逐山遗留的血液痕迹,凭借这个找到他……或者是他们的去向。你应该不想就此失去他的线索吧?”

    这一许诺安抚了领主的情绪。那些抽帧和扭曲又恢复正常,贺逐山喉咙中火辣辣的窒息感也逐渐消散。

    车上,阿尔文反复播放那段仅有的监控视频。昏迷的贺逐山,醒来的贺逐山,因为眼部以至整个颅内剧烈的神经痛哭泣不止的贺逐山……

    “会很疼吗?”

    “什么?”Ghost扭头。

    阿尔文垂眼瞥着他的义眼。

    “……还好吧。”Ghost又把头扭向窗外,“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还会疼,比如超载使用,或者雨天线路短路的时候……但是习惯就好了。”

    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

    阿尔文顿了顿:“谁弄瞎的?”

    “你说我吗?没有人。我就只是需要一只义眼而已,所以主动摘掉了左眼。”

    阿尔文默不作声,似乎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主动剖掉自己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路过自助药店的时候,阿尔文忽然下车。不时,拎了一袋止疼片上来,塞到Ghost手里。

    Ghost一愣,半晌笑起来:“干嘛,你心疼啊?”

    没成想对方目不斜视地打火换挡,同时重重“嗯”了一声。

    浮空车重新启动,驶向跨海大桥——Ghost说他们,那个名叫徐摧的家伙,又领着贺逐山返回了苹果园区——然后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水流如瀑滚过窗面。

    忽然,Ghost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道:“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被你养大确实挺好的。”

    阿尔文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扭头去看他,同时说点什么,却被余光里一片血腥的火红吸引了注意。

    ——烈焰冲天而起,火海滚滚燃烧,团团黑烟扶摇直上,一片断壁残垣的颓残废墟。

    他们已经来到岸边。而对岸,跨海大桥的那边,苹果园区主岛,整座岛似乎遭遇了猛烈的武力袭击。

    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持枪从废墟上走过,冲进筒子楼,抓出一个又一个躲在床底、衣柜或者地窖的没来得及逃跑的居民。他们被要求跪成一排,双手背后。一阵枪声响起,十几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同时倒下去。

    仿生人们清扫了这片区域,确认再没有生命活动,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它们在找人。

    而出于某种原因,苹果园区的居民们藏起了这个人。

    仿生人们带着一个孩子走了,阿尔文没看清是谁,只是在碎石瓦砾之中,发现了一颗猕猴桃味的棒棒糖。他捡起来,糖上已沾满浮灰。一道血迹缓缓蜿蜒出去,然后是一串步履蹒跚的脚印。那血脚印一直向前,阿尔文跟着,便见脚印的主人爬过废墟,踩着碎玻璃渣,翻出断墙,跑向不远处的3号码头。

    到处都是巡逻的仿生人,不过,它们好像看不见阿尔文。

    那脚印在码头外转了很久,似乎在寻找悄悄潜入的路子。很快,他奔跑起来,追上最后一艘从苹果园起航的货运船,钻进底部货舱,躲在一箱臭烘烘的羊毛中,很快昏迷过去。

    这就是最后一点贺逐山的行踪了。

    阿尔文返回果核山庄——那个他们目睹发生了屠杀的地方。Ghost还站在那儿,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尸体的胸膛被剖开了,脏器流了满地。但心脏不见了,那张深埋在血污之中的脸正属于“凤凰”徐摧。

    阿尔文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这个叫Ghost的年轻人有意的引导。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其实你知道,脑海里一个声音响起——但我会装作不知道。阿尔文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忍受贺逐山从他的世界里就此离去。

    “噼啪”的燃烧爆裂声逐渐消失,阿尔文从背后靠近。随着他的逐渐接近,精神领域陷入凝滞。

    他举起枪,伊卡洛斯贴着Ghost后背,贴着他脆弱的、像振翅羽翼一样的肩胛骨:“我不想再继续了。我必须杀了你。”

    但是Ghost慢慢回头,平静道:“现在,陪我去找我要找的人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哪里。等我找到他,你再杀我也不迟。”

    阿尔文看着那只冰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纯净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无法拒绝。

    浮空车再次启动,这一回,开车的是Ghost。

    浮空车在小布鲁克林区停下,Ghost打开井盖,他们走入地下城。

    地下城,这里黄沙弥漫,异虫涌动,一会儿是能把人直接蒸干的高达60度的恶劣地表环境,一会儿是摧枯拉朽,奔腾如怒,恨不得把所有卷入其中的石、树、人或者其它生物尽数撕毁的龙卷狂风。

    但就在这一片茫茫的无人区里,阿尔文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远处如火球般坠下的“太阳”面前,有一个漆黑的、瘦弱的少年的影子。他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刀,杀死一只满身坚甲的多足虫,又走向不断吐出黏液白丝的人面蛛。

    “我在这里待了三年,”Ghost说,“一是为了躲避秩序部的追杀,一是为了把自己锻造成那把无往不利的刀。”

    他们离开地下城,回到提坦市地面。浮空车继续启动,之后停在蜗牛区。他们走进一间水族馆,沿着楼梯进入提坦地下水域。小舟慢慢划向深处,电梯尽头,亚特兰蒂斯的景象徐徐展开。

    “阿尔弗雷德找到我,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达尼埃莱。”Ghost说。

    当年,达尼埃莱带着他走过那道潜藏在小布鲁克林区的门,然后,登上那辆永远在提坦地下纵横穿行的折叠列车。

    贺逐山是一个两点一线的人。在基地,你只能在两个地方找到他:卧室,与那间专属于他的训练室。他一次次刷新伊甸的分数记录,砍断了不知道多少把削铁如泥的刀。直到有一天,机械师为他锻了把新的,在接到那把从那以后一直跟随他的机械长刀后,达尼埃莱交给他一个任务。

    那一天,贺逐山独自走入蜗牛区的狂风夜。

    火与雪,枪与花,滚滚洪流。忒弥斯瘫痪后,贺逐山被意外困在这里。他去而又返,在蜗牛区街头捡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家伙。他把那个小东西拎起来,不久后觉得沉,甩到背上,又被对方高烧不退的滚烫气息拍得心烦,最后,只能抱在怀里,找到一间无人的廉价出租屋,把人塞在被子。

    那一年他十六岁。

    “不要走。”对方从昏迷中醒来时,迷迷糊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随即又昏睡过去。

    就因为阿尔文那畏惧而胆怯的眼神,贺逐山就真的没有走。这一念之差的选择,从此扭转了他的人生。

    再之后,Ghost带着阿尔文走向海边。

    浓雾弥漫的大海,结了冰的水面,缓缓亮起的摩天轮,和那个人贴在小窗上凝视世界的明亮的眼睛。

    燃烧的壁炉,纷飞的炮火声,他又一次拽紧贺逐山的衣角,带着哭腔恳求道:“不要走……”

    但贺逐山没有听从。

    他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红与白的交融处。

    然后就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了。

    Ghost把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翻开。这时,贺逐山的字迹已不再稚嫩,笔锋雷厉风行,劲破纸面的力道,只写了一个字。

    “A”。

    古京街街头的深夜,狂风暴雨席卷,刀枪擦肩而过,作为秩序观A,与通缉犯Ghost,两人鲜血飞溅的那一刻。

    “对你来说,这里是终点。”Ghost笑了笑,“但对我来说,这里是起点。”

    “跟我来。”他拉起阿尔文的手。

    ——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内,雇佣兵与赏金猎人喝酒划拳,Ghost并不理会他们,在角落坐下,为阿尔文点了一杯冰啤酒,为自己点了一杯黑俄罗斯。

    ——福山的义体商店,破旧起皮的沙发旁,5代小机器人纵身跃下,跟在阿尔文身后,想求他和自己下一盘飞行棋。Ghost则在柜子中找到那把十字短剑。

    ——秩序部包围了贫民窟,直升飞机在头顶轰鸣。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不知是谁先上前一步,两人倒在床上,陷在被褥里,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而后来,轰鸣的警车在小布鲁克林街头呼啸而过,仿佛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纵情飞驰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不管不顾身后所有杀手与追兵。

    当他们把背后交给彼此时,这世间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你会跳舞吗?”

    提坦学院,头顶的烟花不断闪烁,花车游行,虚拟投影,彩带和纸片。但那个人只是回过头来,看着月光落在阿尔文鼻梁上:“我教你跳舞吧。”

    “乔伊。”小猫从他胸前口袋探出头来,贺逐山把它摁回去。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这么多为什么。”

    ——地下城的安全屋里,阿尔文替他包扎伤口,又逼他喝了两袋营养液,再把他翻过去,用被子裹住,行云流水抬手关灯:“睡觉。”

    那天阿尔文无声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你。

    阿瑞斯之都的爆炸,苹果园区的沉没,以及最后,进入反世界之前的那场烟花。

    掠过窗外的是贺逐山的一生,他展示给阿尔文的是他充斥着血与泪的一生中那些美妙的、动人的瞬间。全部与阿尔文有关。

    Ghost的浮空车翻过山丘,终于宣告没电,摇摇晃晃,“嘎——”一声报废在山顶上。而不远处,静谧的山谷中,亮起点点如星般的光火。是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白花之树,它一直独自矗立在这里,等待着,等待某个人的再次到来。

    Ghost微仰起头,冰蓝色的义眼紧闭着,安静而乖巧地让阿尔文揭下面具。

    面具下赫然就是贺逐山的脸。

    阿尔文早已猜到这个答案。

    领主意识到了记忆的错乱,精神领域开始崩塌。

    但贺逐山置若罔闻,他只是笑了笑。

    “现在,我找到你了。”贺逐山轻声说,“我终于知道你说的,这棵白树的由来……”

    这棵白树,是阿尔文第一次进入他的精神领域时,在那片无垠的原野上见到的那颗。站在树下,伸手就能碰到银河,风像薄纱与丝绸一般柔软,树冠上的枝叶不断摇动,白色花瓣吹落一地。

    每一片花瓣,都是他们曾经的一段记忆,永不停歇,在这片山谷间飘着,飘着,等待遗忘它们的主人重返故乡,重新将它们拾起。

    “为什么要进来?”阿尔文说,“这里很危险。”

    而贺逐山反问:“为什么不醒来?什么困住了你?”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那太苦了,”阿尔文说,“只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你的一生都是由这些构成的,我不想这样。我想早点找到你,早点保护你……我想陪伴你长大。”

    “可是阿尔文,你忽略了一件事。”贺逐山微微一笑,碰了碰阿尔文的脸颊:“在经历所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之后,我遇到了你。”

    “这些磨难都把我引向最后的这条路,都让我终于在阴差阳错、万人之中遇到你。这些命运、巧合、意外和偶然,如果不经历,就不能和你相见的话。我对过去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花瓣落在贺逐山发间。

    “如果能在你的保护下长大,那当然很好,听起来就让我向往,我一定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但阿尔文,那样我便不再是完整的我,你也不会是完整的你了。”

    “我憎恨过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存在都让我觉得恶心。我蔑视生命,更蔑视自己,对生存没有任何欲望,只把‘复仇’当作借口,一个理由,为此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但是,直到遇见你,你的出现才让我觉得我有了价值。从此我不再是为‘复仇’而活……我就只是为你而活。”

    “是你,让我成为一个有喜怒、有欲望,会害怕死亡,害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的……真正的人。”

    “所以,我并不害怕进入你的精神领域,相反,我觉得我很幸运。”

    贺逐山认真地说:“因为我拥有一份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

    白树便是精神领域的最边缘了,是真实世界与虚假幻想的唯一界碑。

    在这里,随着领主的一切记忆都被唤醒,精神领域会不受控制地瞬间崩塌。山摇地动,天崩地裂,贺逐山感到身体在消散。但是,他并不害怕,并不担心自己的意识会被撕碎。因为领主是阿尔文啊,他想,阿尔文永远爱他,永远会挡在他身前。这是他最大的底气。

    他抓住阿尔文的衣领,轻轻向下一拉,俯身落下一吻。在这个吻里,贺逐山忽然想起从前的一幕,以及那些被他遗忘的、清子所说的“你不记得曾发生过”的事。

    ——很久以前,阿尔文曾进入他的精神领域。当时,最后,在他的精神领域崩塌之前,阿尔文也曾这样,微微笑着,在这棵白树之下奋不顾身似的,捧起他的脸留下一吻。

    唇齿相贴,柔软而缱绻。依依不舍地分离时,贺逐山笑起来:

    “差点被你瞒过去……差点忘了这件事……”

    他的身体消失了。但他的最后一句呢喃从远处传来。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尔文身下,辽阔的原野上,成千上万朵白玫瑰同时绽放。

    我隐藏在,我的花里

    这朵花佩在你的胸前

    你,并没有想到

    也佩戴着我

    但天使知道这一切

    ——艾米莉·狄金森

    与此同时,A-0249号人类存放地。

    仿生人不断穿梭巡逻,忽然,灯光骤灭,它们同时停止工作。

    西侧一角的休眠舱里,男人的手指再次微微一动。

    阿尔文陡然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8k字,写昏厥了。

    125   朝晖重光(3)

    ◎“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你?”◎

    代表忒弥斯的绿色曲线消失, 远处,七座黑塔基站发出的直入云霄的光束也逐渐黯淡。水谷苍介冷冷垂眼看了一会儿,转身,轮椅在寂静漫长的走廊里走远。

    仿生人已经关闭了世界网, 将新世界转移进基站, 通过减载CPU, 尽可能维持整个系统的基本运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必须找到忒弥斯, 水谷苍介不相信她的鬼话, 她一定是把数据库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不彻底删除忒弥斯,迈入数字文明后,她便永远都是那把悬在水谷苍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电梯门打开,水谷苍介操控轮椅来到桌边。另一套他自主研发的智慧系统正在网络世界全力搜索非法存在的未知数据。看这些数据被一点点删除, 水谷苍介的心稍稍安定。

    走廊上传来轻响。

    水谷苍介一顿, 握紧枪,警惕地打开监视页面。

    守在门外的仿生人亲卫都是死物,热感应没有检测到有生命活动存在。

    水谷苍介没有回头。他听到了平静起伏的呼吸声, 余光瞥见不远处, 漆黑的落地窗上倒映出一个影子。这高挑的人影就站在他身后。

    秩序官轻声说:“好久不见。”

    良久, 水谷苍介放松紧绷的身体, 慢慢靠坐在轮椅上。

    他叹气:“忒弥斯。——你什么时候篡改了它的程序?”

    阿尔文说:“我左右不了她的选择。忒弥斯有自己的意志。”

    “它从一开始就没有设置清除程序, 对吗?”

    人类存放地里的休眠舱并没有被关停,反倒是那些负责看守人类的仿生人, 它们在忒弥斯消失的同时停止工作。这使得阿尔文离开基地、前来黑塔基站的一路非常顺利, 干净无阻, 对他来说, 基站南侧通道以及内部的仿生守卫兵并不能构成威胁。

    “你是依靠忒弥斯建立的新世界, 这个网络系统的编写,忒弥斯参与了多少,你心里有数。对你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关闭新世界电力供应,结束这一切。他同意让你在新政府的看惯保护下度过余生。”反正病入膏肓的晚期患者余生不会太长。

    “谁?”水谷苍介笑了,“Ghost吗?你的那个姘头?”

    “阿尔文,你骗不过我。如果你有能力自己关闭电力供应,你根本不会来求我。以及,如果忒弥斯真站在你那边,那么新世界早已毁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抬头看了眼屏幕,“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行。”

    “看啊……”

    水谷苍介说:“新世界里的人们,在阳光下出生、长大、考学、工作、娶妻生子,安享晚年。这是人类在提坦不敢想象的生活,一个完美的乌托邦,我不明白,你们三番五次试图摧毁它的原因是什么?”

    “别废话了。”阿尔文淡淡道,“你没有谈条件的余地。”

    窗外,一阵轰鸣声忽然响起。那声音来处很远,但因整座提坦已是死城,静寂得只剩下老鼠过巷的窸窣声,便显得异常清晰、异常震撼,像一阵风似的飞向某处。

    水谷苍介顿了顿,推着轮椅来到窗边。他向外一看,几个小小的白点正在街头飞驰。摩托车的车灯发出强光,像一柄匕首,刺破黑夜浓雾,朝着另外几座黑塔基站狂奔而去。

    水谷苍介说得没错,阿尔文无法关闭电力供应——对方把电力系统和自毁系统绑定了,破解需要时间,贸然拆除或是破坏,只会使整座提坦沉入大海,整个人类文明也几乎就此宣告灭亡。但他们还可以从基站本身入手——摧毁基站内部的数据处理器,破坏服务器硬件平台,新世界也会随之宣告瘫痪。

    “对异能拥有者来说,破坏你的处理器并不是什么难题。”

    水谷苍介笑而不语:“你可以试试。”

    “阿尔文,”他长叹一声,“就算你成功摧毁了新世界,那又能怎么样呢?恢复现有的人类世界秩序就是你想要的吗?别骗自己了,你知道提坦是一个多么肮脏的城市。这里充斥着贪婪、杀戮和暴力,即使你‘救’了他们,过不了几天,他们拿来回报你的,也只是重新回到那种醉生梦死生活中的荒诞,麻木又冷酷,残忍又血腥。阶级、财富、地位,总是恃强凌弱,压榨和欺辱……人类真正需要的是强权。一个无所不能的强权,通过绝对的理智维持公平,严格守护秩序、规则,让所有人在界限内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地工作,就像一颗螺丝……”

    阿尔文扣动扳机。伊卡洛斯火舌一闪,子弹穿过水谷苍介胸膛。

    “咳咳……咳咳……”话被打断,水谷苍介倒在桌上,血流了一片。更多的腥红不断从口鼻中溢出,呛得他说不出话。

    但阿尔文走近。他还是听到了水谷苍介呢喃的只言片语。

    “蠢笨的东西。”他说,“蠢笨的东西……就应该被丢掉……”

    阿尔文垂眼,然后站直身,扣住水谷苍介的脖颈,用力一扭。

    “咔哒。”水谷苍介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窗外,七座基站再次发出亮光。这一回,光束不再垂直向上,而是相互连接,细细的光束又多又密,仿佛一张幽蓝色的巨网,笼罩在提坦市上方。新世界被启动了。

    阿尔文看了片刻,摸出条手帕擦干手上的血,戴上通讯器:“和你猜的一样,他在自己体内也植入了芯片。本体死亡,新世界才会被正式开启。他应该早就把自己的数据上传到了系统里。”

    “我知道了。”那边正是贺逐山的声音。

    “去找数据库吧,水谷苍介一定备份了很多个自己,就藏在这些基站中。”

    阿尔文没有说话,似乎有些犹豫。

    “你不信我?”那边顿了顿,然后微微一笑。丝丝缕缕的风声。

    “我当然相信你。”阿尔文眉眼柔和下来。“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你?”

    “这取决于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那间屋子,”贺逐山淡淡道,“你晚行动一分钟,就晚一分钟见到我。晚十分钟,就十分钟。晚一小时……如果你废话那么多的话,就不用来见我了。”

    他似笑非笑地威胁道,关闭义眼投射出的虚拟投影。

    CAT帮他黑入了整个提坦的监控系统,现在,城市中任何一举一动都在贺逐山的掌控中。

    ——水谷苍介的尸体旁,秩序官耸了耸肩,收起枪,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

    而另外五个白点,包括他在内,正在黑暗中朝剩余的其它五座黑塔基地赶去。

    贺逐山从游戏舱醒来时,来不及赶去古京街。他有别的事要做——他赌福山是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一定在清除行动之前,就已经带着郁美躲进多年前他在地下为自己囤备的安全屋。

    地下城已被沙虫等怪物侵袭攻击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漫漫黄沙上到处都是倾倒的装甲车,以及迅速风干、无人收捡的累累白骨与尸体。据说整个地下城只剩最后一座最为坚固的城池还在抵抗,不过,贺逐山没有前去,而是在其外约莫十五里的地方找到安全屋里的福山。他让福山前往古京街,唤醒了依旧倒在地上的秦御与林河——顺带帮林河修了修那个已经报废、但起码救他一条狗命的防锁死机械脊椎——

    他本人则在地下城多逗留了一段时间。具体做了什么,福山并不清楚。之后,从昏迷中苏醒的秦御等人便收到讯息,要求他们立刻分头前往剩余的五座黑塔基地。任务目标是清除水谷苍介藏在其中的自我意识的复制副本,以及——

    如果看到有仿生人离开黑塔,放它离开。

    “什么意思?”林河问。

    两人刚才迷迷糊糊得知发生在反世界里的一切。秦御在元白的仿生人躯体旁站了很久,最后伸手擦了擦他的眼睑。

    “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说的。”福山道,“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得陪他加班加点地飙车——”

    “如果水谷苍介已经把自己上传到了新世界,而新世界也已经开始运行,我们要做的不应该是想办法摧毁新世界的服务器系统,不管怎么说,先把人从休眠舱里带出来吗?”

    “休眠舱很安全,据说忒弥斯没有设置任何清除程序。那些仿生人也没有工作——”

    “你确定仿生人没有工作?”

    秦御拉开窗帘,远处忽然出现一团黑雾。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成排的仿生人,它们正在向七座基地进发,准备执行水谷苍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条命令——杀死所有胆敢损害新世界基础设施的闯入者。

    “那我就不知道了,”福山耸肩,“但一直以来,我做过的所有正确的选择——都是听从Ghost的决定。”

    “而且我们只有五个人。”林河想了想,“这里三个,那位前秩序官,加上他自己。但一共有七座塔。”

    “还有一个人已经出发了,他叫沈琢,算了,说了你也不认识……总之,这已经是目前他能调动的所有人力资源啦。还剩一座,会有人从线上发起入侵,直接黑进数据库内部,寻找水谷苍介的备份文件。”福山解释道。

    此刻,网络世界内,CAT、机械师,以及被找到的小野寺遥,正视图闯过几乎要把所有外来者彻底撕碎的数据库保护墙。

    “——你们到底准备废话到什么时候?”

    通讯器里适时响起贺逐山凉凉的声音,似乎对他们的磨蹭很是不耐烦。

    “我亲爱的指挥官,”秦御还有心思开玩笑,“‘如果看到有仿生人离开黑塔,放它离开。’以目前我看到的阵仗来说——你确定不是它们放我们离开吗?”

    “你们最多只需要撑半小时,福山会提供武器支援。”

    福山肉痛地听着贺逐山说话。

    “而且,你们不会遭到太猛烈的火力压制。因为大部分都在我这儿。”

    贺逐山淡淡道,随即掐断通讯。

    “吱——”一声尖叫,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摩托车横停在黑塔之下。

    贺逐山拔出背后的刀柄,骤然一甩,“咔哒”声起,机械长刀瞬间成型。

    “咚——”

    “咚——”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一阵巨大的浪波,震得地动山摇,心如擂鼓。

    暴雨如注,长刀刀面上闪过一线光,倒映出贺逐山对面的仿生人。

    千军万马压境。

    126   朝晖重光(4)

    ◎“遵命。”◎

    好熟悉的画面, 贺逐山想。

    在蜗牛区,在古京街,在苹果园,在阿瑞斯之都。从十五年前开始, 到今天, 他已经无数次见证过这群冷冰冰的杀戮机器碾压横行, 踏平每一间房屋、每一栋教堂, 所过之处血肉飞溅, 哭嚎欲裂……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唰——”

    仿生人齐齐站定, 抬起手臂,千万个枪口对准了不远处,那静静站在摩托车前的人影。

    “啪——”

    同时扣动扳机,子弹呼啸, 却在逼近贺逐山身前的瞬间诡异落在地上。

    “咚——”

    “咚——”

    第二批仿生人赶到, 它们从后侧袭来,分为左中右三翼,将贺逐山包围在了这个十字路口。

    “检测到热攻击无效, 立刻发起冲撞式进攻。”

    所有仿生人都在同一刻收到指令, 眼中亮起代表“抹除”的刺眼红光。随即, 大步向前, 朝贺逐山狂奔而来。

    “轰——轰——轰——”成千上万, 脚步声震耳欲聋。

    地面不堪承受一般震动起来,但贺逐山只是动了动紧握刀柄的手指。

    五指逐个抬起, 又逐个落下, 扣着刀柄, 刀锋倒映着他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 ”贺逐山心想, “你说在虚拟世界,我依旧是我,程序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使我变得更强大。”

    “那同样的事,”他笑了笑,“既然在虚拟世界能够做到,在现实世界,我亦可以。”

    眨眼之间,冲在最前线的四名仿生人已杀至贺逐山面前!它们高高跃起,向贺逐山砸去,意图将他碾碎于地。

    然而就在它们的手肘与贺逐山擦肩而过、甚至能感到机械臂上的刀片已然划破那人脸颊时,预料中血肉模糊的惨状并未出现。

    那人消失了。与此同时,只听“咔”的一声微响,雪亮长锋拦腰而过,将四名仿生人片做整齐划一的八块。

    接线与零件暴露在外,闪烁出零星火花,仿生人的脸上闪过诡异的笑,仿佛是水谷苍介说:你能杀一个,四个,却能杀千千万万个吗?

    可下一秒,他笑不出来了。

    只见长锋微微一震,骤然一抖,八块仿生人残躯顿时分解成数不可计的千片、万片,乃至于亿片,仿佛悬浮在宇宙之中的无数陨石,立刻朝四面八方奔去。那一刻,如同宇宙爆炸之始,碎片是千万年间的星,带着既定的使命,穿越漫长寂静的黑暗,前往它们最终应去的终点。

    碎片如陨石之雨,飞速穿过仿生人大军。每一片碎片所过之处,都带来一阵诡异的扭曲与抖动。仿生人的金属外壳、电极零件,以及仿真生物皮,物质结构都在瞬间解体,有序的分子排列变成散乱的、无序的原子,在空间中胡乱振动。

    ——造物,贺逐山的异能。它在瞬间被激发出所有潜能——不再局限于短短的身周10米半径,而是真正的,能媲美神灵的世界之主。

    *

    “所以,我还要跟这帮机器坨子互殴多久?”

    秦御躲在掩体后换弹,暴躁如雷地在通讯频道里如此抱怨。

    “拜托,你才开打10分钟,”福山悠悠道,“这就撑不住了?”

    “10分钟,够这些鬼东西把我翻来覆去杀个一百来次了,”秦御耳朵动了动,本能捕捉到一丝风声,立刻起身换位,连滚带爬地向旁侧一扑。前脚刚刚离开,后脚,方才赖以躲藏的掩体就被追踪炮炸了个底朝天。

    “我是个人啊,”他看着那堆废墟,一边感到后怕,一边怒道,“人啊!活生生没有一点义体植入的人啊!你那儿可是有个神挡杀神的暴力机器!”指的大概是福山身旁的郁美。

    “我不是给了你两副外骨骼甲嘛。”另一边,小布鲁克林区的黑塔附近,在仿生人的重重包围下,福山调整防护镜内的系统提醒,重新修改了追踪设置,立在不远处的动能机/关/枪自动调整枪口,子弹追着仿生人们远去。

    “那可是我能弄到的最好的材料,地下城的沙虫口器,见过吗?这样的外骨骼甲,保你被炸个十来次,五脏六腑也安然无损。噢,最多有点小小的血管破裂……”

    “谢谢,但我并不是很想被炸个十来次。连一点小小的血管破裂也不想经历!”秦御有点礼貌但不多地跳脚道。

    “说到沙虫……”林河忍无可忍,打断这一老一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林河所在的黑塔位于新海泉区,地势最高,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半个提坦市尽收眼底。

    他已经基本解决了这附近的仿生人士兵——似乎朝着新海泉区这座黑塔进发的军队数量并不多——此时,黑塔矗立在山巅,他站在黑塔胖,头顶就是密布的翻滚浓云,零星的火光不时在远处的提坦市市区亮起,那是他还在奋勇厮杀的倒霉朋友们遭受的炮火轰炸。

    而不远处,树叶在微微摇晃,教堂中的古钟不断抖颤,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洪亮,如波般缓缓荡开……

    地面在震动。

    什么东西正在用力顶撞这层脆弱的、饱经蹂/躏的地壳——

    “是沙虫啊。”福山也停下来,远远地望着,“是地下城的变异生物,据说是太阳风暴使它们变得狂躁……虫子也好,蜘蛛也好,还有那些巨大的长着尖嘴的蚊子,据说它们会顶破岩石,跑到地表之上来……”

    “我有种预感,”秦御的声音又响起来,“在我杀光这群仿生人之前,巨型蟑螂就会先爬上来,一口咬掉我的头。”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事情。”郁美忍不住插嘴,提醒道。

    “你们不觉得,这些震动是朝同一个方向去的吗?”林河皱眉,“它们是奔着同一个目标去的,而不仅仅是盲目地钻动地壳。”

    “说到这个,秩序官呢,怎么没人说话?他真的有接入我们的通讯频道吗?”

    如果秦御看得到的话,就会发现,在他废话的这些时间里,阿尔文早已解决他所在黑塔要负责的仿生人士兵,并且站在了黑塔大门前。

    “我到了。”沈琢同时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冷淡,“大门不能强攻,需要破解密码。”

    “稍等!我正在算——”

    小野寺遥大声喊道。她正和CAT以及机械师一起,在高墙的狂风暴雨中上下颠倒。保护墙又高又厚,几乎看不到尽头,在其中横行霸道的飓风又猛烈如同刀割——小野寺遥眼疾手快,一把捞过差点被风刮跑的CAT,揪着小熊猫的尾巴把它拽回航行车内部。

    “你说什么?”秦御皱眉,“滋啦滋啦的……这还能信号不好?”

    “没有,通讯中介差点被吹走。”小野寺遥捏着CAT的耳朵,“叫你系安全带啦,你就是不听!”

    在一次次天旋地转、一次次翻山倒海中,航行车终于穿过墙体,冲出重围,摇摇晃晃停在数据库内部边缘。车身已近乎支离破碎,机械师吐得昏天黑地。

    小野寺遥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跳下车,蹦蹦跳跳接入了数据库,庞大的海量信息在瞬间涌入她的脑海。这些信息量,连一般的超级计算机都无法瞬时处理,但对小野寺遥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阴差阳错,因祸得福,此时的她已是一具数据体,再加上她原本的异能“计算”在虚拟世界中得到了几何倍数的的增强,小野寺遥的算力相当惊人,很快,不到五分钟,就破解了沈琢所在的黑塔密码。

    大门缓缓开启,沈琢步入黑暗。

    小野寺遥继续同机械师在茫茫信息海中寻找水谷苍介的文件备份,他们提着一盏灯,就像误入大海深处的旅人,在一堆飘来飘去的绿色字符中慢慢搜索着。

    忽然,机械师说:“从线上删除程序——这真的可行吗?我如果是水谷苍介,在察觉自己的数据备份被人入侵的瞬间,我就会逃走。真正想要彻底清除隐患,还是得破坏最后那座塔吧?”

    小野寺遥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良久,机械师听见她说:“你信不信,他是故意让我们入侵数据库,故意让水谷苍介察觉的?”

    “我有种直觉——Ghost故意留下了一座塔。”

    *

    为了避免主机过热从而导致硬件被烧焦,黑塔内部的降温系统十分强劲。

    贺逐山解决了最后几个哪怕身体已然抽搐、也要伸手抓他裤脚的仿生人士兵,利落收刀,走进黑塔深处。这里相当寒冷,成排的大型计算机冲天而上,密密麻麻林立在面前,每一台根服务器都闪着幽幽的红光与紫光,通过线缆相互连接,每一根线缆中都奔跑着成千上万兆的信息数据,在那些代码之间,一个贺逐山看不到的世界仍在快速运转。

    他所在的黑塔是七塔中的主塔,是城市中心广场两塔中的一个。这里应该存放着整个层级网络的主根服务器。关闭主根服务器,会对新世界造成无可修复的打击。

    贺逐山很快找到了控制中枢,拔出小臂内侧的外置连接线,接入了管理系统。

    “好久不见呀,Ghost!”小野寺遥飞快上线,飘进系统数据库。

    “我来看看……这几个位置!”她向贺逐山发送了几个坐标,“这里储存着一些大体积的数据文件,算力所限,暂时看不到是什么内容。出于效率考虑,你可以直接把它们全部删除!我和机械师研究过了,这种删除不会对新世界内的其他意识体造成实质影响——就算被删除了一些数据,那些人的大脑意识思维依旧完整,到时只要切断休眠舱的连接,把他们喊醒,就不会有太大问题。除了一些人可能会产生精神应激以外,但那是不可避免的。”

    贺逐山点点头,示意收到。

    “不过,你真的不干脆一点,关掉这些服务器吗?”小野寺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为什么呢?这样会比找水谷苍介的备份数据更简单、更直接。”

    “如果就那样关掉处理器,我猜,反而让水谷苍介得偿所愿了。”贺逐山笑了笑,但似乎不打算立刻解释,“而且,留下服务器……是为了忒弥斯。”

    “忒弥斯?”

    “到时你就知道了。”贺逐山说。

    他记下坐标,切断连接,拿起刀,转身向前。

    数据世界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只要线缆被轻轻切断,一整台服务器内储存的海量信息都会瞬间与主系统失去连接,就这样永远沉寂在无人的黑塔深处,再也不会被唤醒。而甚至,只要用力一砍——

    “咔嚓!”

    硬盘拦腰就会碎成两段。

    信息在瞬间消失,再也无法被找回。

    倒数第三台,倒数第二台……最后一台。

    贺逐山站在主根服务器面前,垂眼看着连接了不知道多少根线缆的巨型机器,这座塔内的最后一个备份就藏在这里,机器闪烁着颜色各异的光。

    然而,就在贺逐山默默凝视服务器时,那光似乎闪了一瞬,明显地亮了一下,然后又相当心虚地暗了回去。

    贺逐山回头,远处的控制系统,监控投影上波线荡出一个小小的波峰与波谷,随即立刻回落,若不是他有义眼,能够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常人根本无法发现的变化,黑塔内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贺逐山笑了:“行了,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一直在。”

    寂静的黑塔内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直到数秒后,监视器上的曲线开始剧烈地有规律抖动。

    水谷苍介冷笑,不屑般嘲讽道:“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做这些无用的挣扎?你不可能杀死我——”

    作为数据意识的水谷苍介,整个黑塔,乃至于整个网络世界,都是他自由穿梭、畅通无阻的领域空间。不管贺逐山破坏多少台服务器,切断多少根线缆,删除多少个数据库,只要人类一日还依赖电力系统,只要人类一日还离不开网络,水谷苍介就会永远存在,潜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等待一个机会,悄悄地把自己上传到每个人的电脑里——

    因为贺逐山没法保证自己已经彻底删除了水谷苍介的所有备份。

    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副本,正藏在多少个不为人知的硬盘里。

    “何必如此?”水谷苍介说,“你是去过新世界的人,也是亲自体验过新世界生活的人。在那里,和你的秩序官永远待在一起,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贺逐山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听人墙角。”

    “你不喜欢数字文明,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喜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别人之上?”

    “我以为你会有别的,更有逻辑的谬论来说服我。”

    曲线顿了一顿,显然是一瞬间被贺逐山噎住。

    波峰与波谷变得更为陡峭,大概是水谷苍介恼羞成怒。

    “我在认真地向你发出警告,而你,只是大言不惭地把我定做谬论。算了,我的肉/体已经被阿尔文杀死,从此提坦不再有我的存在。既然你们不愿意进入新世界,那就留在提坦好了——你们可以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任何一个你们喜欢的城市,或者是组织,或者是你们想要的自由的国度,我会让那些仿生人停止运转。从此,新人类与旧人类,新文明与旧文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在和我谈判吗?”贺逐山微微一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我谈判?”

    “贺逐山,你别得寸进尺!还有更多的仿生人没被启用,你以为——”

    “你最好想清楚再和我说话。”贺逐山厉声打断,冷冷道,“现在是你在求我,而我正好乐意浪费这十分钟时间来听你最后的遗言。”

    “……”

    曲线抖了一会儿,像是在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别逞强了,他没告诉你吗?”水谷苍介忽然道,阴森森的,“地下城发生了变异。那些巨大的地下生物,沙虫、蜘蛛,各种爬行类,生物钟紊乱,正在用它们坚硬的外壳□□地壳,试图爬到地表上来。你是去过地下城的,也亲眼见过那些东西,你知道,当它们来到地表后……除非同归于尽,地球就不再属于人类,而是它们的新的繁衍生息的地盘。”

    “是吗?”贺逐山淡淡道,挑了挑眉,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以它们对食物的需求量,不到三年,剩余的还躲在地下的人类就会被翻出来,被吃掉,变成它们肚子里的一团黏液,成为食物链上的一环……而如果,你唤醒了其他更多、现在被我保护在人类生存地的休眠舱里的人,消耗掉他们,对虫子来说,也只需要不到二十年的时间。”

    “这样啊,”贺逐山点头,片刻后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二十年后,人类毁灭了,虫类也会因为失去食物储备逐渐灭绝,地球又回到最初的平静,回到一种相当和谐稳定的简易系统中去——”

    “这么做,你就会是千古罪人!人类明明有继续延续文明的可能性,是你亲手剥夺了这个机会!”水谷苍介厉声打断,那机械音听着非常刺耳。

    “那就让我做千古罪人好了,”而贺逐山冷冷道,“历史长河里总有那么几个名字,存在就是为了被人记恨、被人辱骂的。我不介意,并且,大部分时候,我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你说完了吗?”他摇头,“这就是你的所有筹码?你剩余的所有诡辩?太让我失望了。”

    绿色的曲线一跳。

    “水谷苍介,你太沉不住气了——你的出现出卖了你。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注视着备份硬盘被我逐个破坏,也许,我会怀疑我的判断,我会忍不住要求我的人直接关停服务器,那么你就实现了你那不切实际的愿望……”

    “但你太害怕了。”贺逐山淡淡道,明明是平视水谷苍介投射在虚拟屏幕上的曲线,却似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一只蚂蚁一般,“你一直以来都无法克服这种对死亡的畏惧,最后,也败在这种人类的本能情感上。”

    “……你错了。我只是站在更高的视角,代表全人类,阻止你破坏人类文明的延续。”哑了一瞬,水谷苍介反驳道。

    “可我毁掉的只是你,只是你放在这一座黑塔基地里的8个备份文件,和全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贺逐山不留情面地一语点破。

    “你一定已经感知到了,有人正在线上搜索你的数据库。你知道不是忒弥斯,忒弥斯不会参与人类之间的任何纠纷——除了杀死本杰明——但对方的算力却足以和忒弥斯媲美。所以你慌了,你知道在那种速度下,小野寺遥找到你的数据核,对你的代码系统进行破坏,只是时间问题。但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放你在网络上融合、进化,你很快就会成长到足以对抗所有其它高级智能……所以,你希望我关闭服务器,关闭服务器意味着整个新世界从网络空间‘下线’、消失,变成一个独立运转的未联网硬盘数据,再强大的人工智能也无法搜寻到你的存在。而当你完成融合,完成进化,重新上线,便再没有人能够在虚拟网络中与你对抗——到那时,谁也无法阻止你,包括我在内,

    我们只能像你说的,共存。”

    水谷苍介默然不语。

    “但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你,这也是你无法克服的恐惧。”贺逐山说,“你把所有数据,所有‘你’,储存在了一个硬盘里,完成吞并、完成进化,但什么时候,这个硬盘能够被再次接入互联网,能够再次‘活’过来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不敢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倒霉蛋,恰巧发现了你,又恰巧把你接入电子设备,而这个电子设备,还要恰巧联上了网。你不敢赌,不敢面对那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所以你现身,找到我,试图向我求和——只要我相信了你的‘地下城’鬼话,保留新世界,那么,你的阴谋就得逞了——等你进化到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会撕毁协议,再次唤醒那些被你深藏地下的仿生人,将所有还存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一一杀死……因为你不会允许任何潜藏的威胁存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共生,只有暂时的虚与委蛇,以及永恒的贪婪。”

    “……别自欺欺人了!”水谷苍介厉声道,“你听不见那些沙虫的震动声么!地下生物危机真实存在,你们所有,这些不肯进入新世界的蠢人,最后的命运只会是葬身虫腹之中!”

    “我听到了,”贺逐山平静道,“我不聋。我不仅听到了,我也很清楚,和你站在这里说了这么久废话,也只是在帮准备逃走的你拖延时间。”

    跳动的曲线骤然凝固,黑塔中忽陷入一片死寂。

    “但是,”贺逐山一字一句,“我很乐意这么做。”

    “因为猎人,大多乐得见到濒死的猎物在囚笼中挣扎、求饶、崩溃。并且时不时饶有兴趣地逗它们一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通讯器里响起一团聒噪:

    “我们进来了,已经删除了所有小野寺遥搜索到的数据备份,为了避免漏杀,还删掉了一些加了密的无关压缩文件——”

    “秦御报告,一样,删光了。但是没看到什么仿生人啊。”

    贺逐山凝视那已经拉平的直线,勾起嘴角,那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冷笑。随即微微垂眼,顺手关闭整个控制系统。

    “你当然看不到,我给他留了门。”

    他打开义眼,全提坦的实时监控视频瞬间涌入。地图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锁定在那座站立在阿尔卑斯山山脚的黑塔基地上。

    没有仿生人前往这座黑塔。

    但有一个仿生人,悄悄从内侧打开了黑塔的门,然后跳上一辆浮空车,朝着北侧狂奔而去。

    视频被传送到了所有人手里,秦御恍然大悟:“——他把自己下载回了仿生人体内!他要躲起来!他会躲去哪里?”

    “阿尔文。”贺逐山轻声说。

    “我在。”秩序官的声音终于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微微沙哑,伴随着一点电流声,仿佛一个掠过贺逐山颊畔的吻。

    “去吧,”贺逐山说,声音听起来稍显懒倦,“找不到就别来见我了。”

    阿尔文正站在地下城的入口,狂风大作,黄沙席卷。闻言一笑,拔出伊卡洛斯上膛。

    “遵命。”

    127   朝晖重光(5)

    ◎阿尔文顿了顿,扭头朝远处的塔楼上一望。◎

    沉重的喘息声。

    喘息声。

    喘息。

    然后是沙砾撞击在金属外壳上的声音。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 成像系统终于被人修整矫正,眼前的视野逐渐明亮清晰起来。地下世界,已然分不清“天空”与“地面”的区别,龙卷狂风四面横行, 卷起所有能卷起的沙子、岩石、沙棘树, 以及报废成几大片的装甲车残骸。这些东西被裹挟着到处乱飞, 抽打每一个它们能碰上的东西。在这种环境里, 即使身穿防护服, 也很难坚持超过十分钟。

    但唐远远地在风暴中看到一个人影。

    还有人和他一样倒霉, 在驾车逃回主城前,就被狂风掀翻在半路上吗?

    如果不施以援手,他会死吧?

    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犹豫片刻, 还是用最后一点力气呼喊起来, 奋力挥舞手臂。

    那个人看到了。他显然顿了顿,然后那小小的黑点开始在昏黄的狂风中向他靠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明晰。

    然后唐僵住了——因为这个“人”没有穿防护服。

    唐意识到不对时, 已然为时已晚。对方的速度非常快, 的、手臂径直穿过唐的身体, 唐低头, 看着鲜血蜿蜒流出,滴落在沙地上。

    很快, 由于地下城的常态高温, 血液迅速蒸发流逝。唐最终没能离开这只岩洞, 他死后, 对方取走了他脖子上的身份芯片。

    在“摧毁风险数值”即将超过临界点之前, 地下世界最后一座S级主城,星城,终于关闭了它的城门。这意味着,所有未能及时赶到主城的地下居民,从此以后,将在城外的无人区中独自等待死亡。对他们来说,末日即将降临:要么是被飓风拉扯撕碎,要么,是被那些庞大而怪异的地下生物,被虫子,一口咬断脖子。甚至无法因缺水而死,那听起来是相对舒适的死法。

    半圆形的星城外部铁墙,就像一个巨大的碗,严丝合缝扣在地面上,守卫着城中居民。城门完全关闭的瞬间,头顶人造照明灯纷纷亮起。城中仿佛只是迎来了一个最普通的像地上世界一般的白天,但四面八方,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的“咚咚”撞击声令人恐惧颤抖。

    那是狂风、巨石、被掀飞的几吨重的信号基站残片在不断撞击城墙。以及那些第一批赶到的地下生物——它们高举长满触毛的步足、虫翅,还有口器,愤怒地啄咬这座人类城堡,试图把人类拖出来,一个个咬碎、咬烂。

    在这种压抑而令人恐惧的氛围中,最后一批难民进入地下城。他们聚集在靠近南门的一侧,等待城中守卫登记身份。这是城主的命令,要求不得遗漏任何一名难民,并且要严格搜身安检。但只要通过了身份核对与安全检查,守卫们就会为难民安排临时住所,提供食物,以及地下城最宝贵的稀缺资源——干净的饮用水。

    应当感谢这名新城主,一位母亲呢喃道。

    “放在从前,我们连进城的机会都没有,早就死在外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被路过的蜘蛛蚀成一滩臭水了。”

    “是啊,他上位之后,那些天天蹲在商路上等着打劫的赏金猎人也被赶跑了……生意好做多了。”

    “哼,那还不是因为他本人就是口器生意的最大垄断商。”

    “我说独眼,人家能分你口肉吃就不错了,放从前你连汤都喝不上……再说了,后来没多久,那帮虫子就发了疯,到处进攻地下城市,哪还有生意能做。现在,你没沦落到去外面喝西北风,可都是城主在花钱养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很轻,几乎听不见,但常年提心吊胆运货的商人们耳朵很灵。

    “你想说什么,唐?”这名商人眼珠子一转,立刻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朝同行扬起下巴,“你最有发言权了。要不是城主的人救了你一把,你早被那几个孙子卖去阿瑞斯之都蹲大牢,还能跟着你那几个兄弟倒卖劣质零件?”

    唐没有说话。他眼神一冷,阴恻恻地拉高围巾,将自己的脸挡得更严实。

    那又脏又破的围巾沤满了沙石与黏液,商人嫌恶地想,他也不嫌呛得慌。

    远处传来守卫的喝骂,吵吵嚷嚷的人群终于短暂地安静下来。

    小女孩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唐。

    “你的防护服破了,”她奶声奶气地说,“你没有发现吗?”

    唐一怔,立即挡住手臂上防护服一条长长的裂口,看了女孩一眼,又迅速扭开头。

    女孩再去打量他时,惊奇地发现,那防护服已经完好如初。

    不过她没有和母亲分享这个有趣的插曲。母亲总是嫌她话多。

    她被母亲抱起,年轻守卫朝她安抚似地笑了笑,然后对她进行虹膜识别,小小的屏幕中闪过一道“核验通过”。母亲排队领水时,唐也通过了检查,但他没有领水,也没有领食物,而是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哪呢?女孩非常好奇。唐被拦下了。

    “通往其他城区的道路已经关闭。”守卫说,“这里不予通行。”

    星城的结构很特殊——它像一颗五角星,有一个大城区,也叫中心城区,和五个小城区,均匀分布在中心城区周围众星拱月。城区之间并不直接连通,设有防御系统与封闭通道,出入都需要证件。这是为了强化对中心城区,也就是城主所在地的保护。

    那个人似乎想去其它城区。女孩想,他要去其它城区干什么呢?

    唐没有强求,在等待区坐下了。他离其他商人很远,似乎在有意保持距离。

    守卫通知母亲,食物和水暂时分发完了,新的补给还在路上,需要稍等十五分钟左右。于是女孩又和母亲挨着商人们坐下——商人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只要停下来,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大概是说,这一个月来,许多地上的人逃进地下,他们带来一个消息,说达文的老板,也就是提坦的实际统治者,制造了一个“新世界”,所有人类都要进入安全基地里的休眠舱休眠,意识则被转移到线上世界继续生活。一些人不愿意,在逃离仿生人追捕的过程中被杀了,一些人则在逃跑的路上,意外发现了地下世界,并打算长居于此。

    “风水轮流转么,”一个商人笑道,“现在我们这儿反倒变成趋之若鹜的地方了。”

    “拉倒吧,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虫子一口咬死。”

    “我不理解。如果是我,我肯定早就麻溜地自觉卷上铺盖带着枕头被子跑去休眠舱里睡大觉——舒舒服服地躺着,等到了线上,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资源都是无限的,这不比在现实世界吃一嘴沙子强?”

    “你傻呀,”另一人闻言,嗤笑道,“哪那么简单?被转移到线上,之后怎么样,还能由你说了算?就跟你订娱乐节目得花钱跳广告一样,到时候,更新程序要钱,添加补丁要钱,修改代码也得要钱……没钱,你这个老旧程序废物就等着被删除淘汰吧——噢,也可能不是‘钱’,而是别的什么更有价值的值得交易的东西,比如出卖记忆,出卖情感……”

    “你是有想象力的……”

    “你会做生意呀……”

    “平时没少挣黑心钱吧!狗娘养的小子!”

    商人们纷纷大笑起来。

    “地上和这里不一样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怯怯响起。

    那小姑娘不知何时从母亲身边跑开,挤进了商人们的聊天圈。

    “那可差别大了,”一个人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高楼大厦,豪车美女,什么不比这地下强。”

    “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糖果店,服装店,各种虚拟游戏和幻梦厅,花车游行,电子宠物……所有你想象不到的人类科技的结晶……”

    “我也想去,”女孩陷入畅想之中,羡慕而期待地问,“你可以带我去吗?我从来没有去过地上,妈妈也不让我去,可我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

    男人默了默,久久地望着她的眼睛:“也许,地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一阵嘈杂声响起,商人们望去,见是守卫七手八脚,指挥着一辆运输车在路口拐弯。

    人们以为那是输送食物与水的补给车,纷纷站起,守卫们连连喝止,叫躁动的人群赶紧坐下。

    运输车开走了,不是补给。

    但唐动了。

    女孩敏锐地注意到,唐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运输车皱起了眉头。

    他起身,挤过人群,走向另一边,没有人注意到他。

    商人们又在谈天论地了,女孩不感兴趣,心念一动,远远跟在唐的屁股后面。

    她看见唐一路走到警戒线旁,从口袋里摸出什么,鬼鬼祟祟,交到了正靠在墙边抽烟的守卫手里。

    “……那个啊?是送燃料的。”

    很快,她听见守卫低声回答道:“你不知道吗?城主打算把星城除西区和中心城区以外的四个独立城区,改造成航行器,全部装上推进系统以及燃料,把四个城区推进到远离现在位置的随便什么地方去——据说那些虫子的攻击是有计划的,它们一直朝着星城移动,城主的计划好像是,打开西区的门,把它们全都吸引到中心城区,然后一口气炸掉,能炸多少是多少。毕竟单靠城墙,我们撑不住这些东西的攻击太久,这个办法起码能先解燃眉之急。”

    怪不得大量的守卫军在朝西区进发,他们在准备迎接变异生物的第一波冲击,为吸引更多的怪虫进入中心城区被一口气炸翻争取时间。

    “……什么时候?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也看到了,地下生物越来越多,全聚集在外头。”守卫说到这里,头顶又是“咚”的一声巨响,黄沙扑簌簌落下,人群发出尖叫。“一直在攻击我们,用口器和虫翅……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赌发大的。”

    听到这句话,唐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匆匆离开,又挤入人群。这一回,女孩看清了。他身上有一把枪,不知为何守卫没有搜出来——他准备强行突破警戒线,闯入中心城区。

    就在这时,围绕难民聚集的广场,十几束鱼线一般的白光倏然亮起。它们相互连接,将难民们圈了起来,任何碰到白线的人都会遭到电击,人们被关在这里了。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关我们?”

    “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人群中传来不满的喊声。

    “诸位稍安勿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根据可靠情报,有仿生人混入了地下城,就藏在诸位中间。现在请诸位有序排队,重新接受生物活性检测——这是为了大家共同的安全着想,相信诸位,都听说过曾发生在提坦市内的大量仿生人杀害人类的恶性案件。而一个小小的生物活性检测,并不会花掉你们太多时间。”

    女孩努力踮起脚尖,终于看到了说话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有为的新城主——讙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异常精致的脸,他有一副毛茸茸的猫咪耳朵,浅褐色的眼瞳下方则若隐若现几道隐隐发光的芯片纹路。他是一个少见的赛博格改造人。

    人群议论渐弱,很快在引导下分成几列,女孩下意识四下寻找:她又看到了唐。唐果然不安分,趁守卫不注意,消失在西侧的拐角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着惊人旺盛的好奇心。女孩只犹豫了几秒,未见母亲的身影,便心念一动,快步跟上他。

    *

    “你要去哪?”

    清脆的童声在身后响起时,“唐”只觉一阵冷意直窜天灵盖。

    “你为什么不去排队?”

    那女孩又好奇地歪着脑袋问,“唐”没有回头,但轻轻的一声响,一把隐秘的锋刀顺着手背从指骨处弹出。

    就差一步了,他心想。所有的计划,不能在这时毁于一旦。

    母亲注意到女孩的失踪,大声尖叫,几个守卫匆匆赶到。他们打开搜索系统,很快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停在一间房屋前的女孩。她似乎看着什么人——同时,警报系统亮起红灯:“注意!检测到异常热活动!注意!检测到异常热活动!”

    “——是仿生人!”红外视野里出现了蓝色的人形,守卫一惊,随即大叫道,“3队报告,发现仿生人!坐标是72.33.01!”

    “唐”眼神一暗,顾不上女孩,快步上前——

    “轰——”

    他猛跨一步,向前冲撞,一下撞毁了极其坚硬的金属墙壁,试图冲出包围。以墙面的破损程度来看,瞬时冲力至少达到5吨,但他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房屋瞬间倒塌,变成废墟,女孩下意识抬手挡避。

    “唐”整个人已经径直冲到无人防守的临街上,准备向西区的方向逃跑,但就在这一刻,颅内的检测程序警报狂响。

    ——仿生人感受不到杀意,却能敏锐地察觉风中气流微妙的变向与变速。

    瞬间,“唐”向旁侧一闪,便见一把匕首紧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去,瞬间烧融了那层表层仿生皮,在其下坚硬的银灰色金属外壳上烙出一道长长的惊心的黑痕。

    “……阿尔文!”他怒道,果断回头。

    空气一阵波动,现出秩序官黑色的身影——

    他穿着防护服,全身裹得相当严实。此刻,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阿尔文转了转腕子,匕首划出阴戾的弧光。他似笑非笑道:“躲得还真快。”

    说罢不和水谷苍介废话,身影一动,消失在空气中——下一秒,陡然出现在仿生人身后!抬手又是一刀!

    那匕首刀显然带电,装备了电磁脉冲系统,能对电子设备进行信号干扰,对机器尤其是仿生人来说是致命的存在。

    水谷苍介“啧”了一声,不敢赌,扭头躲开,抬手出拳,“砰”地和阿尔文撞上。巨大的角力震动着两人身体,对方竟能承接来自仿生人的几吨重的巨力!该死的变异者,水谷苍介眼神一暗,见占不到优势,立刻后退,一步迈进已是废墟的房间。

    但守卫军的动作很快。

    就在这交手的短短须臾,他们已把水谷苍介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水谷苍介一把抓过女孩。

    锋利的指骨小刀在她细白的脖颈上划出一条鲜红血痕,防护服瞬间裂了一条口子,瞬间染红里侧的衣衫。

    守卫们立刻站住了,他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动作。

    大概世间万物都是有利有弊——放在从前,还是旧城主的时代,为了抓捕一个逃犯,守卫们并不在乎会牺牲多少无辜路人。但新城主,讙严令禁止这种相当高效的抓捕措施。于是一瞬间,他们群龙无首,拿这名仿生人束手无策。

    水谷苍介挟持着女孩后退,后退,再后退。最终,站到十字路口中心,四面八方都是对他举起枪的守卫军。

    然而,就在这时,他猛地转身!仿生人手掌弹出,齿轮旋转,“手”在瞬间变作黑洞洞的枪管,一梭子把身后的守卫射得千疮百孔,炸起连片血花!

    而他的身体则瞬间出现在那辆经过改装的沙地摩托面前——

    ——这是仿生人才能达到的速度,女孩被漫天落下的血雾糊了一脸,同时耳膜因过快的速度产生剧痛,她吓坏了,发出凄厉的哭叫。

    哭叫很快被沙地摩托的引擎轰鸣声掩盖。

    轮胎快速打转,掀起一阵黄沙!几乎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短短一秒钟内,水谷苍介已经完成杀人、冲撞、抢车、开车等一系列行动,头也不回地窜出包围圈!

    就在这时,又一道鸣声响起。与水谷苍介一街之隔的街道上,另一个黑色的影子紧咬着他追了出去。

    两辆车几乎齐头并进,同时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向前,各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穿行在断壁残垣之间。每当他们同时越过一道路口,就会有子弹相互扫射。女孩被水谷苍介用胳膊勒着脖子,夹在腋下,奋力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哭嚎。她的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外,水谷苍介冷笑,故意一扭,将她视作人/肉盾牌,故意让子弹射入女孩的小腿,以及膝盖。

    女孩惨叫。

    “下一颗会穿过她的脑袋!”水谷苍介大声威胁道。

    “……你可以试试。”阿尔文冷冷回。

    他知道水谷苍介不敢,因为女孩是他唯一的砝码,如果女孩身亡,城主会立即下令对水谷苍介实施高空打击,那种火力的密集程度是连仿生人也无法抵抗的。

    但阿尔文亦不能赌。

    那毕竟是一条鲜活而稚嫩的生命。

    果然不出水谷苍介所料,经过下一个路口时,对方没有扣动扳机。

    水谷苍介冷笑——廉价的妇人之仁——他陡然一拐,车身撞翻路障,一头扎进西行的小路,阿尔文顿了顿,紧咬跟上,两辆车一前一后继续飞驰。

    讙早已下令,对所有星城居民进行强制疏散与转移,因而一路上空无一人,亦没有守卫,无法对水谷苍介发起阻击。而碍于他手里的那名人质,阿尔文不能轻易开枪——

    于是水谷苍介顺利穿过长长的通行走廊,西区的金属高墙出现在眼前。

    一个即将被永远炸毁,被湮灭摧毁作齑粉的地方。

    方才经过难民广场的运输车就停在不远处,几名守卫忙碌着,工人还在向下卸货,炸药包和引燃燃料大大小小靠着墙根摆放,一口气排开,前后堆了得有十几米。他们忙于抢时间,没有注意通讯器,因而不知道与此同时,星城南区发生了什么——

    直到轰鸣声越来越近,工人们终于注意到从远处传来的异动。

    为首的工头一怔,打开自己的义眼:他看清水谷苍介手中所拿之物,瞳孔骤缩,立刻大声呼喊,推着工人们向远处跑:“快躲开——快走!别管那狗屁稳定器了!他手里拿着定时炸弹!”

    摩托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十几枚闪着光的微型引燃器从天而落。它们在落地前自动伸出金属抓手,狠狠一扎,附着在燃料上。

    “滴滴”,定时被启动,爆炸进入倒数。

    阿尔文眼神微寒,发动C级异能脉冲,试图破坏定时炸弹的电子结构。

    然而为时已晚。那影子风驰电掣,已然窜向西区深处,把炸弹抛向更多安装了推动器、堆满了压缩燃料的地方。

    “轰——”

    爆炸冲天而起,火焰在瞬间蹿出数十米高,热浪翻腾着拍向远处,震翻了地面上站立的所有人。

    “吱——”

    阿尔文的摩托急刹甩尾,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车痕。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相当寂静。

    他停在离火海最近的地方,滚烫的热风擦过脸颊,碎裂的灰烬如雪片般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还有他身后,地下城所有人扬起的脸上。

    仿佛诸神黄昏无可避免,预言中的末日必将到来。

    人们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坚不可摧的西区金属墙被炸出一个巨大豁口,一个巨大的洞,赤红的火舌不断扭动,舔舐着残存其间的钢板与钢筋。火舌稍稍褪去后,是又浓又呛的黑色硝烟,使人睁不开眼。而当这乌黑沉重的烟尘也散去后,黄沙涌入,狂风倒灌,在那飞沙走石的混乱之中,陡然亮起一只暗绿色的虫的眼睛。

    长而坚硬的口器瞬间刺入!

    狠狠刺向地面,凿出一个巨大的地洞!

    成千上万的巨虫同时扇动背后那双透明的翼翅,举起腹部那锋利的节足!

    “……地下城……被炸破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高频率的翼翅的振动发出刺耳的嗡鸣,仿佛号角,回荡在黑暗无边的地下世界里。而所有巨虫都感受到了召唤,扭头,看向这个大洞,看向洞中渺小的人类脸上那恐惧的神情。

    水谷苍介在这时扬尘而去,身影消失在狂沙黄雾之中。

    阿尔文顿了顿,扭头朝远处的塔楼上一望。随即,他调转车头,追着水谷苍介离去的方向,同样一头冲进了星城以外,那个极其危险的地下世界。

    128   朝晖重光(6)

    ◎人间灯影飞红千万,最终都莫过久别重逢。◎

    形式瞬间倒戈, 最后决战提前到来了。

    变异生物兴奋不已,开始对城墙发动更猛烈的进攻。人群惊叫,四散而去,守卫军接到命令, 顾不上维持秩序, 开始集结、整队, 有条不紊赶赴前线, 朝大洞进发。

    不远处, 一座银黑色的瞭望塔。塔楼上, 贺逐山就站在城主讙身边。

    讙皱眉凝视西侧外墙上的可怖巨洞。

    “这就是地球对人类的报复吧,”他轻声说,“不惜一切也要毁掉这个暴戾的物种。”

    贺逐山只是问:“能撑多久?”

    “不到三十分钟吧。”鲛坐在塔尖,摇晃着两条垂在空中的机械腿, 眯了眯眼, 心算如电:“这些东西很聪明,看到机会绝不放过,会借着这个洞, 顺势破坏整个外保护墙, 然后从四面八方同时发起进攻。它们是有组织的。——城内的武器弹药数量不是问题, 但威力跟不上。虫子身上的钙化外壳相当坚硬。”

    “一个小时。”

    鲛一顿。

    “一个小时, ”贺逐山轻声道, “我保证,一个小时内, 我的人就会把水谷苍介带回来。到那时, 这些虫子会自动重新回到地下。”

    “你打算解释一下吗, 为什么虫子会回到地下?”鲛想了想, 抬头望向他, “给点解释,起码让我稍稍安心,否则我真的很想找个空地慢慢写几句遗言。”

    “地下生物的变异和所谓的太阳风暴没有任何关系。整个地下生物危机都是谎言。”

    “……等于没说,”听了这言简意赅的回复,鲛耸肩道,“更想立遗嘱了,赶紧明确一下我死后那些口器该送给谁……反正大概率都是物归原主回到虫子身上。”

    “讙,你觉得呢?”鲛不再说废话,认真起来。

    “我相信他。”讙说,慢慢转向贺逐山,用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看着他:“你总是能做到那些看起来绝不可能做到的事。从我第一次在小布鲁克林见到你开始。到地下城,到阿瑞斯之都……总是这样。”

    贺逐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指挥权全权交给你,”讙退后一步,“现在,整个地下城只受你调配。”

    不远处,守卫军军队集结完毕,整队向前,如同一面黑色的鳞甲,缓缓向西侧开进。

    *

    在贺逐山的指挥下,三道防线立刻建立。人类的炮弹很难完全杀死变异生物,但通过强大的火力压制,阻退它们的进攻,并为后方普通居民的疏散与安置争取时间,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福山看着临时搭建的控制台,虚拟投影上正显示各区城墙的受损程度,以及防线上守卫军弹药的补给数量。

    一阵轰鸣声呼啸而起,他扭头望去,是一组率先起飞的直升战斗机,它们如盘旋山巅的苍鹰,陡然拔升,振动翼翅,冲向龙卷狂风中、攀着巨大城墙不放手、试图将其摧毁的沙虫。

    那些沙虫蠕动着,口中有异常锋利的口器。口器狠狠嵌入金属城墙,城墙崩裂,摇摇欲坠。

    直升机群眨眼即至,火光闪烁!它们从空中对地面给予火力支援,子弹发疯般横扫连射,在沙虫以及其它变异生物坚硬的外壳上激起一连串刺眼的火星。

    但它们必须注意那些同样来自空中的威胁——一些外形酷似飞蚊或者黄蜂,但有四副乃至更多翼翅的飞行类生物会效仿人类的军事战术,发起冲锋。它们没有火药,就用锋利而坚固的嘴针捅刺直升机。

    满目疮痍。

    “还要多久?”贺逐山问道。

    “快了……”林河说。面前,虚拟投影上缓缓旋转着一个立体模型。一旁的3D打印机正全力工作,搭建出一个小而精巧的机械仿生生物。

    “临时搭建的模型相对来说很粗糙,不能精确捕捉到你说的那个,某段特殊的频率。但它能找到所有正在发出共振的高频信号源,定位地点,剩下的,就是派人去挨个排查。”

    3D打印机完成工作,那是一只留着长长尾巴的机械老鼠。

    老鼠初临人世,“吱吱”大叫,畏惧地盯着正隔着一层玻璃垂眼看它的贺逐山。

    “秦御!”贺逐山扭头喊道。

    “——来了!”

    秦长官正抱着动能机/关/枪站在墙头疯狂扫射——他的外骨骼黑甲已经残破不堪,发出“完好程度不足10%”的刺耳警告,但他本人沉迷在充满激情的战斗中无法自拔,对通讯器里福山“赶紧他妈的滚回来让我给你换副甲!你真的想做第一个壮烈牺牲在人虫大战中的倒霉蛋么!”的咆哮置之不理。

    直到贺逐山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秦御才跳下城墙,顺着机械云梯滑下来。

    “拿着这个,”贺逐山对秦御、郁美、沈琢、还有几个由讙挑选的可靠的守卫军亲卫道,“它会捕捉中央城区地下发出的异常高频信号,并自动锁定信号来源。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跟着它,保护它,别让它被虫子一脚踩死或者一口黏液喷死——然后找到共振的物体。不管是什么,立刻向我回报。”

    “这是什么?”

    “老鼠。”

    “我知道是老鼠,”秦御道,“里面流的是什么?”

    “蓝血。”沈琢忽然开口。

    只见那机械老鼠有一副非常精致的透明外壳,其下则是异常精细的金属骨骼网,以及柔软的血管组织。在那血管组织中,四处奔涌的并不是鲜红色的血,而是一种蓝绿色的、粘稠的诡异液体。

    是生物能源血,用于催动高等级的仿生生物正常运转。

    许多仿生人体内都流着类似成分的特殊液体,只不过,眼前所见的“蓝血”更特别。

    “是刚刚才从变异生物身上获得的,”林河说,瞥了眼不远处堆积成小山高的、还在不时抽搐的虫的尸体,“是一种很少见的蝴蝶虫,似乎拥有比一般虫类更高级的智慧,是虫军的指挥。它身上流动着一种透明物质,被加工压缩后会变成蓝色。这种物质性质很特殊,但现在我没空给你们上自然科学课……总之,它可以高效催动机械工作。”

    “来不及解释更多,”贺逐山淡淡道,“我只能说,地下生物变异和这个——某个难以被捕捉的高频振动有关,而那振动又只能被身上有蓝血的生物,或者机械生物物捕捉并产生共振。这些老鼠身上装有特殊程序,你们必须跟着它,尽快找到振动源。”

    就在这时,贺逐山的话音刚刚落下,不远处传来一声惊人的巨响。

    一只通体发黑的甲虫终于顶破了西区的最后一块城墙,整个西区在虫军面前一览无遗,更多的爬行节肢立刻加速,浩浩荡荡像海水一样蔓向内城。

    “升起第二道防线——”

    “轰隆”声连连,地面震动,第二道防线立刻升起,环成一圈,试图阻挡对方的冲锋。不过临时搭建的防线高度不足20米,爬行节肢迅速向上攀爬,用力拿头一撞,城墙上的守卫军便被击落坠地,幸好地面上的同袍眼疾手快,将他拖到一旁,这才没被紧接着吐射而来的连发粘液与蛛网腐蚀殆尽。

    一些小型节肢仗着身体灵活,已经冲出重围,沿着单向通道,迅速朝中心城区进发。

    它们的目标依旧是中心城区。

    “那也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贺逐山收回目光。

    “给每人配了一支小队——他们会保证你们,搜寻者的安全,提供火力掩护,尽量降低你们被虫类……的可能性。但如果很不幸,你们全队全军覆没,记得把老鼠放在安全的地方,打开定位信号。后备军会补上。”

    几支小队立即出发。

    “还能撑不到10分钟。”鲛说,望着人影远去,手上的机械指骨快把键盘敲冒烟。她回头对贺逐山,“我会建议让第二道防线的人现在撤下来,换成——哎?人呢?”

    “那儿呢,”福山淡淡道,“他是一个行动派。习惯在你提出问题之前——”

    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废墟间快速移动,与他擦肩而过的守卫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觉一阵风飘了过去,再抬头,看到一个影子正顺着机械云梯迅速攀登,灵巧地跳上城墙,简直像一只通行无阻的猫。然后,在墙头起步、加速、纵然一跃——准确无误地跳到了玄黑甲虫头顶!

    守卫军相当震惊,觉得那无异于自杀——

    可机械长刀骤然成型,寒光一闪,狠狠刺下,径直捅穿了它那遭受几百次炮火袭击也巍然不动的坚硬外壳!

    玄黑甲虫发出怒吼,一阵腥臭的绿色液体喷溅而出……这只给守卫军带来相当大困扰的难缠生物,在眨眼间已被这人杀死!

    “……别太吃惊,”福山淡淡道,“他是个异能者。”

    “习惯在你提出问题之前——就解决问题。”福山收回目光。

    “……现在能撑至少15分钟了。”鲛默默说,“好吧,我开始理解讙为什么那么相信他。”

    负责重逢的玄黑甲虫遭到重创,发出尖锐刺耳的一声戾鸣,从墙头坠落,重重砸在地面上——那群负责用粘液腐蚀金属城墙根部的各种花色蜘蛛身上。

    一时间虫类的黏液飞溅,恶声四起,进攻被阻断了。守卫军立刻抓住这个空隙,重新布防,原本摇摇欲坠的第二道防线瞬间又重建起来。负责指挥的蝴蝶虫见状,发出愤怒尖叫。

    而那个猫一般灵巧的人影——他并没有停下,在城墙上奔跑着,干脆利落地闪身、跳跃,所过之处,到处是飞溅的绿色的腥液,和如残影般坠下的虫的尸体。

    中央城区,小型节肢的爬行速度比林河所预料的更快,它们已经占领了这片废墟,“窸窸窣窣”,探头探脑地寻找那个振动的来源——和几支小分队的目标完全一致。

    火舌扭动,四面八方回荡着机枪咆哮的声音。小队已经展开阵型,一边攻击变异生物,一边保护沈琢向中心城区进发。虽说目前进入城区内部的还只是一些小型节肢,但它们的平均长度也达到了3米,光是锋利的前足就有超过1米长——高高举起,快速刺下,将守卫军队员狠狠顶在地上,一阵抽搐,尸体被腐蚀成黑液。

    沈琢皱眉,感觉脑后的芯片接口处微微一热,他果断闪避——一只前足砸落,就在他刚刚的位置,紧贴着耳边,削断了一片衣角。

    沈琢滚地而起,没有回头,继续追着老鼠向前跑去——那老鼠大抵是吓坏了,一边连滚带爬地快速移动,在废墟之间上蹿下跳,一边不断发出“吱吱”尖叫,尾巴“吸溜吸溜”地来回摆动。

    他队里还存活的守卫军成员已经不多——没有足够的空中支援和火力掩护,任何暴露在变异生物眼中的人类都是活靶子,它们的虫目能够迅速锁定这些热活动显眼的恒温动物——

    老鼠险些被蜘蛛一口吐沫喷死,沈琢“啧”了一声,一个前扑,抓起老鼠的尾巴一甩。老鼠伸长了爪子嗷嗷狂叫,顺着他的胳膊爬到沈琢肩头。

    但沈琢的手臂被粘液蚀上了,伤口汩汩流血,冒着白色热气。他皱眉,顾不上包扎,只是压迫血管临时做了止血,然后躲到断墙后面去。

    外头的街道上,节肢还在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爬。通讯器里只剩下“滋啦滋啦”的声响,发出任何信号都无人回复。与指挥中枢的联系断了,与小队其他守卫军也联络不上。大概不是联络不上,沈琢想,他们已经死了。有一瞬他是为这些牺牲者感到遗憾与悲伤的,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了。在这个时代,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多到已经麻木,只偶尔在寂静的深夜中,会久久地无法入睡。

    沈琢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那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老鼠大概是正在装死,一动不动,只是胡须出卖了它,不时偷偷摸摸地抖一下。

    沈琢默然,戳了戳它的耳朵:“别死,起来干活。”

    老鼠“吱”了一声,四腿一蹬,估计意思是这活谁爱干谁干吧,鼠鼠它今天就要睡死在这里。

    沈琢给这小东西气笑了,伸出根手指,捅了捅老鼠肚子。老鼠不堪其扰,愤怒地翻了个身。沈琢这才看见,它小腹处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蓝血正“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那一瞬沈琢静了,静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苹果园区地下基地的那一幕。

    当时,辛夷身上琥珀色的生物血也是这样汩汩流出,一点一点,越流越多。到最后,血流干了,什么也没有了。那台机器便也这样永远地沉寂下去。

    沈琢在身上翻翻找找,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万用零件,和林河交给他的一支针管——“万一蓝血消耗完了,这是唯一一次补充机会”。沈琢摁着老鼠的尾巴,强行给它注射了一剂,又小心地调整零件齿轮,镶嵌在老鼠身上,修补那长长的伤口。

    装好后,老鼠又“吱吱”叫了两声,换了个姿势趴在地上,显然是在慢慢恢复。

    沈琢忽感觉颈后微微一热。

    在少年白皙的后颈皮肤上,有一枚小小的脑机接口。脑机接口中,又常年插着一枚芯片。芯片总是有规律地闪烁着,发着淡淡的光,就像是辛夷的呼吸,一起一伏,永远与沈琢同在。

    刚才芯片内程序忽然波动了一下,沈琢抬手摸了摸,轻声道:“是你吗?”

    从辛夷离开后,他给自己植入了脑机系统,插入了辛夷最后留下的芯片,就这么带着他一起生活。他不知道这些记忆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芯片内的智能程序何时会苏醒。但他知道辛夷就在那儿——不管是时不时原因未知的异常发热,还是偶尔检测到的软体程序紊乱。他会永远带着辛夷,永远与他共用一副身体。这样,好像两个人就可以永永远远待在一起。

    节肢发现了沈琢,应该是通过老鼠的蓝血共振。因为沈琢忽然注意到,老鼠警惕地竖起耳朵,“吱”了一声,立刻朝自己身上窜来。

    “走!”沈琢当机立断,揪起它的尾巴,再次把老鼠甩到自己肩头,迅速起身。将将离开,身后的断墙就“轰”一声被一只超过5米长的节肢径直捅穿。

    它暗红色的眼睛闪动着,盯紧了沈琢,“窣窣”,发出幽微的令人恶寒的声音。

    沈琢“啧”了一声。论速度,他是绝对跑不过这种爬行类节肢生物的。

    沈琢拔出枪。分队中其他成员已经阵亡,他必须一个人杀死这只怪物。

    节肢“嘶”了一声,朝沈琢冲去。

    “当当当当!”

    沈琢扣动扳机,连串的子弹射向节肢腹部,但只是激起一连串火花,甚至不能在外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沈琢贴地滑行,躲开节肢的攻击,翻身而起,节肢亦已止住脚步。

    “啪嗒啪嗒”,它的十几只短足快速抖动,麻利转过身,再次朝沈琢冲来。

    长长的前足狠狠刺入地面,溅起一阵碎石!另一只则横扫而来,要把沈琢拦腰切断。

    沈琢躲过并翻身,立刻撑着那坚硬的外壳拍地而起,抓住前足上长有的粗壮的刚毛——顺着惯性把自己甩出去,再次与节肢拉开距离。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地下城时,正是辛夷把他从人面蛛的身下救出。

    “你疯了吗?!”

    那时,辛夷揪着他的衣领,大吼着凶了他,大概有一瞬是真的想抽他一耳光,看看他脑子是不是蠢到灌满了水。

    沈琢在这一瞬的走神里会心一笑。

    节肢躁动着,发出愤怒的嘶吼。它被沈琢戏弄了两次,终于失去耐心。

    只见它微微伏了伏身,弓起短足用力抓地,下一秒,便以比刚才更快、更惊人的速度迅速爬行,再次冲向沈琢。这一回,在利用腹部力量对沈琢发起撞击的同时,它高举两只长足,交错横档,封杀了沈琢的所有退路。

    “砰!”

    沈琢被迫正面迎击。他拔出腰间的军刀,两臂一振,迎上长足,三把利器在空中振动。

    “卡擦!”一声细微的裂音。

    沈琢脸色一变,迅速抽刀想走,但为时已晚。长足爆发出惊人的巨里,向下一压,那军刀顿时不堪其重,拦腰碎成两片。

    “窣窣……”节肢很是得意。

    而这时,沈琢感到了地面的振动。

    他猛地回头,发现不远处,更多的黑色影子正朝着自己所在方向快速奔来——是更多的,感受到了同伴召唤的节肢。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上,将沈琢包围,每一只都“窣窣”地扭动着,得意地挥舞前足。

    沈琢捡起地上的断刃,紧紧握在手里——即使刀锋割裂了手掌,鲜血滴答落下,也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把老鼠从怀里揪出来,放到地上,打开定位系统。

    如果他死在这里,希望贺逐山派来的新的守卫军接替他完成任务。

    就在这一瞬,脖子上的芯片再次微微一跳。这回是刺痛,像针一样狠狠扎了一下,仿佛是辛夷伸出手,试图挽留他。很多年前那个大火燃烧的夜晚,辛夷也是这样恳求他,恳求他不要被秩序部的仿生人带走,他会保护他,他们相依为命,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流浪。

    “但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沈琢轻声,自言自语般道,“辛夷,为心之所向而死,不亦乐乎?”

    5米节肢陡然动了!

    它快速贴地爬行,以两足为锋,高高跳起,朝沈琢砸去,试图将他压在身下,然后用锋利的两足狠狠刺破、捅穿、拧断他的脑袋!

    沈琢眼神一暗,迅速贴地,擦着节肢不断蠕动的庞大的小腹滑行出去,沾满他自己鲜血的刀刃倏忽闪过明光,朝着小腹最脆弱的、没有外壳包裹的柔软处捅去。

    肚子里的粘液会喷射而出,沈琢的尸体会被腐蚀得一干二净。但沈琢并不在乎,他决意与对方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一股巨力从侧方突现,狠狠撞在节肢的左部,发出刺耳的抓挠金属声。虫子本就处于一个倾斜的向下俯冲的状态,此时因为撞击受力不均,立刻横飞出去。而那个影子并没有轻易放过,迅速跟进。只见节肢倒仰着身体摔到地上,腹部弱点朝天暴露。那人的刀发出嗡鸣,白光一闪,漠然刺出,然后身子迅速拉开距离,避开飞溅而出的粘液——

    轻巧收刀,头也不回,没看那尸体一眼,几下跳回地面。

    节肢抽搐几下,死了。

    “拿着!”那人说。

    甩来一把动能枪,沈琢回神,立刻翻身而起,行云流水地开拴上膛,一排子弹扫射而出,将贴地爬来的其它3米节肢震退。

    而就在眨眼间,那人的身子也是一闪,下一秒,诡异地出现在爬虫面前。长刀如白浪,斩出震海惊天的气势,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不断响起,伴随着刺眼的火花。最后,果断收尾,一刀横断节肢的腹身,几根1米长的前足纷纷掉落在地。

    沈琢手握两把断刃双刀,同时穿行于另一侧的爬虫身间。断刀更短,更灵活,旋转间不停砍杀仿佛陀螺,迅速剖开虫腹,解决了剩下的变异生物。

    这片区域已被清理干净,沈琢丢下刀,血顺着小臂滚了一地,对方丢来一个医疗包。

    “……你怎么来了?”沈琢顿了顿。

    贺逐山眼睫一颤,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撩开沈琢脑后的碎发,垂眼看着那个微微发热的脑机接口。

    “收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求救信号,”贺逐山淡淡道,“从你这里发来的。”

    “我在。”

    沈琢眼前忽然出现两个字。

    “我会一直在。”

    小小的一行字,浮现在世界正中。

    这字直接成像于沈琢的视网膜底部,贺逐山看不见。这说明,信息是通过脑机接口,传入到沈琢神经网络中的。

    沈琢怔了很久,最后低下头,眼眶微热,但忍住了泪意。

    人间灯影飞红千万,最终都莫过久别重逢。

    “老鼠还好吗?”贺逐山安静了几秒,礼貌地给了沈琢平复心虚的时间,然后淡淡道,提醒他眼前的任务还没完成。

    “……还好,”沈琢回神,从领子里揪出那只“吱吱”抗议的机械老鼠,“呃……就是,可能……有点想罢工。”

    贺逐山闻言一笑,伸手捏了捏老鼠尾巴:“罢工?可以,送它回林河那里,回炉重造,想罢多久就罢多久。”

    老鼠听懂了,弱弱“吱”了两声,极其谄媚地向贺逐山拱了拱,表示自己还能继续战斗。

    “太多了,”沈琢对自己的老鼠抱有一丝同情,“虫子能和信号共振,进入城区后,它能检测到的高频信号就倍数增多。再加上声波会在建筑之间回荡、反振,很容易影响系统的定位准确度,这样搜下去不是个办法。”

    “地下城有地道吗?”

    “地道?”沈琢一怔,“没听说过——不太可能,因为沙虫都生活在地下。地下城只会尽可能加固自己的地下防御系统,避免被在地下生活的沙虫直捣黄龙,而不会挖地道给它们可趁之机。”

    “如果我是水谷苍介,我就会把东西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贺逐山淡淡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再想想。”

    “……城主。”沉默良久,沈琢忽轻声道,“不是指讙,而是之前那位。你知道吗?他没有死,在讙发动政变之前,他从地下城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猜,中心城区藏有地道。”

    沈琢再次出发,贺逐山站在屋顶,环视四周,义眼高速运转,眼眶微微胀痛,各种信息正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脑海,汇聚成视野中的虚拟地图。第二道防线经受不起甲虫的反复冲击,最终也即将崩塌,鲛指挥守卫军撤入第三道防线,而秦御、郁美、沈琢等人,正调转方向,向中心城区的“太阳要塞”进发,那里是城主的居住地。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贺逐山耳朵一动,心有灵犀一般,捕捉到狂风送来的千里之外的一点异响。

    耳中的通讯器,在沉寂许久后终于闪烁。

    那是代表阿尔文的红色信号。

    129   朝晖重光(7)

    ◎阿尔文怜悯地看向他:“而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地下城外。

    黑烟翻涌, 黄沙漫天,形态各异的变异生物正朝星城进发。在地下数十乃至数百米的地方,沙虫涌动、甲壳钻行,使整个大地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声, 此起彼伏宛如悲鸣。而在空中, 各种飞虫正高频振动它们身上的透明翼翅, 遮天蔽日, 穿过重重浓烟与滚火, 疾掠冲向远处。

    不时, 绿色或是黄色的黏液从空中喷射而下,像一张巨网张开大嘴,罩向地面。

    两个非常灵活的漆黑小点闪动着,左突右蹿, 躲开黏液, 还有那些同样从天而降的针刺、口器与虫腿的攻击。

    在前的仿生人扭头——水谷苍介能在恶劣的地下环境中,通过热活动准确锁定阿尔文位置。对方穷追不舍,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两人一前一后, 朝着与变异生物相背的方向逐远。

    渐渐, 离地下城越来越远, 周围的虫类数量也越来越少。

    但这对水谷苍介来说不是好事——

    “滴滴!”

    系统检测到主体周围气流存在异常变动, 发出警报。水谷苍介立刻扭转车把, 摩托“吱”的一声贴地漂移出去。

    身后传来几乎微不可察的枪声,一串追踪弹扫来。仿生人没有回头, 但后背上弹开一道舱门, 一排幽黑的枪口齐刷刷伸出。

    “砰砰砰——”

    几声炸响, 他摧毁了阿尔文发射的追踪弹。

    但也就在这时, 检索系统再次传来“滴”的一声轻响。

    水谷苍介猛地刹车——轮胎在岩石上剧烈摩擦打转, 激起一串火星。

    投射在眼前的虚拟视野显示,系统追丢了阿尔文的信号——检索不到任何生物热活动存在,茫茫的一片绿色里,只有几只小型工蜂从头顶掠过,时隐时现,出现红色的高光点。

    仿生人没有呼吸。世界寂静非常,几乎只是飞沙走石相互撞击,狂风席卷沙砾剐蹭岩石的尖啸声——

    水谷苍介骤然转身,腿部的驱动器猛喷出火焰,倒推着他的身体向后闪躲出数米。

    “砰!”

    方才他所在的地方,一把十字长剑当头砍下。削铁如泥,在地上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裂纹。

    男人的身影从雾中隐现。

    虽然水谷苍介通过强大的计算能力,堪堪躲过了这一击,但同时,对方也剥夺了他的砝码——那剑速度太快,刃身几乎是贴着仿生人的铁臂蹭过去,火花飞溅,水谷苍介不得不缩手,让出对小女孩的掌控权——

    阿尔文将依然陷入昏迷的女孩小心平放在地上,并摘下自己的防护镜替她戴上。防护镜“咔哒”一声自动锁定,生成机械面罩,开始对女孩进行降温及供氧处理。而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裸露在外,垂眼平静盯着不远处的仿生人。

    那是一双鹰的眼睛。鹰在狂风中盯住了猎物。

    他其实不太需要防护服。作为变异者,他的身体机能与普通人不同。

    “做个交易吧。”终于,水谷苍介打破沉默,“我在她身上植入了微型电极芯片。放我离开地下城,从此之后我销声匿迹,绝不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你们可以当我死了——作为交换,我把芯片引爆器交给你。”

    阿尔文瞥了女孩一眼,勾起嘴角,看着水谷苍介道:“你不会以为,一条人命就能成为威胁我的砝码?在必要的时候,我一向不介意误杀……甚至滥杀。”

    水谷苍介摇头:“你们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对我穷追不舍呢?我无意与你们对抗,只是想活下去。而现在,你应该转头,回去,朝地下城的方向走——趁那的人还没被虫子吃光,你还可以多逞一会儿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威风。”

    阿尔文平静地盯了他很久,轻声道:“你也有末路穷途的时候啊,水谷苍介。没人教过你,这个时候该怎么求人吗?”

    水谷苍介便知道他不可能答应自己的条件。他冷笑,摁下引爆器,然而那信号只是“滴”地闪了一下,随即,脑海中响起一句错误提醒:“目标芯片已失联。”

    仿生人瞳孔一缩,忽感到脑后猛一阵剧痛——那种剧痛险些撕裂了他,一时间高速运转的智能程序全部陷入紊乱。他果断打开备用系统,并将防干扰设置推进到最高。

    阿尔文发动了电磁脉冲攻击,芯片在一瞬间变作废铜烂铁。他差点忘了——这是个拥有多种异能的家伙!这些异能还是当年他与本杰明亲手植入的!

    若非水谷苍介反应快,此时也早倒在地上,变成一团只会抽搐着乱崩火花的金属垃圾。他顶着这种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疼痛闪躲,并弹出指骨锋刀。

    那锋刀相当长,“当”一声和阿尔文的剑撞在一起。锋刀顺势下躲,骤然回旋,划出一条寒光,然后从上而下朝着对方劈砍出去。锋刀上载了惊人的压力,吨位几乎能把一辆武装完备的战车径直砍碎——但对方的剑同样硬度优越,他侧身躲过,竟硬生生扛住了这种巨力。

    两人眨眼间交手数十招,清脆的金属锐鸣在空中连响。最后,水谷苍介主动退却,再次拉开距离。

    他脑内的智能系统警报狂响,提示他身体末端处理器过热,零件即将报废——

    而对方只是甩了甩剑,衣摆在风中飞舞,呼吸异常平静,仿佛这漫长的与生死擦肩的几分钟对他来说不足为提。

    仿生人眼中闪过幽微寒光。

    “真是令人厌恶,”水谷苍介说,“你这样的怪物。”

    “你也算人类吗?你只是一个畸形的,在实验室里被培育出的,成百上千复制体中的一个。你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1182,和养殖场里的猪、羊、牛,没有任何区别。”

    “还有你,你们一群……该死的变异者,”他怨毒道,“你们的存在才是人类最大的灾难。”

    “你真这么觉得?”阿尔文淡淡道,“如果你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千方百计追捕他们,挖出他们的腺体,解剖,植入,合成一个又一个‘暗锋’。”

    “你只是嫉妒。”阿尔文微微一笑,“你每天都在想,‘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血肉不毁的不是我,为什么长生不老的不是我……为什么,‘被选择的’不是我?”

    水谷苍介一顿,似乎被戳中痛处。

    半晌后,他冷笑,低声说:“是啊,我每天都在想。当初苹果园区的大清剿,没有将你们屠杀殆尽,留下漏网之鱼,果然就是最大的隐患!我早该料到的,最终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你们这群该死的怪物……”

    这群得到老天爷青睐的宠儿!

    仿生人陡然一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掠残影,转瞬已出现在阿尔文面前,同时,后背上的幽黑枪管再次吐出火舌,追踪弹在空中旋转,如同天罗地网,切断目标的所有退路,朝阿尔文扑来。

    但阿尔文只是冷冷抬眼,同时身影再次一闪,消失,随即出现在水谷苍介身后。

    水谷苍介回防,弹出几只机械腿,机械腿狠狠扎进沙地,让水谷苍介借力一撑,扭身躲开阿尔文的一剑。

    阿尔文很快收回伊卡洛斯——任何射出的子弹都会被仿生人捕捉,并且通过反追踪弹系统进行严密的拦截——

    他只能和水谷苍介拼速度。拼出其不意……拼一些只有人类才能做到,而机器不能的事情。

    “你真这么想?”阿尔文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疑惑极了,“你真的觉得出现变异的人是‘被选择的’?”

    水谷苍介恼羞成怒:“你这是在炫耀么!”

    “不啊,”对方说,“我们从来不以此为荣。……甚至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很羡慕你。”

    阿尔文的速度非常快,足以和仿生人媲美——甚至更快,因为人类是通过“本能”在战斗,而仿生人依赖信息的搜集与分析,再快的计算也不能在瞬间完成。

    双方都全力以赴,任何一点小小的错漏都会被敌人捕捉,并抓住机会一击必杀。长时间的高速运转让水谷苍介全身CPU警报狂响,他畏惧于对方的近战能力,一直试图和阿尔文拉开距离,但阿尔文从不给他机会。

    “当!”

    十字长剑砍下,一截机械臂掉落在地。断口处,电线“滋啦”冒着火花。水谷苍介垂眼一瞥,脸色不善。

    但对方没有顺势跟上。

    他在远处站住了,静静凝视地上那段残肢。

    “你不记得了?”阿尔文平静道,“那时候,你经常去找本杰明。新海泉区的那栋有小花园的别墅,你还记得吗?本杰明的私人住所,他把我和忒弥斯一起关在那里。”

    “那时你是代理董事,经常找他谈事。每次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你总是故意绕路,经过我……和忒弥斯的房间。我以为你在偷看忒弥斯,毕竟知情者都对这个仿生人非常感兴趣……直到后来某天,我发现,其实你在看我。你无数次偷偷潜入房间,就站在我床边,你以为我昏迷了,但我能感受到你的呼吸。

    “……当然也感受到,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的存在。”

    “但我并不害怕,”阿尔文说,“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因为我巴不得你杀了我。对我来说那是解脱。”

    “但可惜你做不到。你也知道你做不到——除非找到我的精神源腺体,并将它瞬间摧毁,否则,就算把我的脖子扭掉,把我拦腰切断……血肉组织也会自动修复。”

    “你嫉妒我,认为这是‘永生不死’,你嫉妒这种特殊的能力,却不知道我也在嫉妒你。”

    “你说的没错,我算不上一个人。如果可以,我想做一个普通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人工培育的复制体。”

    “而不是你,还有本杰明……一己私欲的产物。”

    短暂的僵持给了水谷苍介喘息时间。

    CPU重新降温到正常范围,仿生人的断臂切口陡然开始旋转,几条通过伸缩链与主体连接的小型匕首飞刺而出。匕首贴着阿尔文的颊面、颈侧疾过,然后猛地一转,迅速缠绕,用力收缩,试图将他活活勒死。

    水谷苍介以为对方会再次催动“闪烁”,利用异能躲过自己攻击,并留下了后手作为应对——但出人意料的是,阿尔文的身体并未消失,而是被伸缩链拽着扯着拉向自己,脚下骤然失衡。

    水谷苍介大喜过望,顾不上仔细思索,只想抓住一切机会解决这个该死的威胁。

    另外五条伸缩链再次探出,飞旋着刺向阿尔文心脏。

    “噗嗤——”

    刀尖刺破血肉的声音,一阵浓重的血腥气霎时弥漫。

    鲜血顺着伸缩链向下流动,一点一点,最终落在地上。

    然而没等他确认对方是否被自己击伤,水谷苍介忽浑身一僵。他低头——同样的,对方的十字长剑果断刺出,准确无误穿过他的脖颈。

    一个巨大的被烧穿的黑洞。

    阿尔文确实被他打伤了。但那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接近他——男人的右手升起一层淡淡金色火焰。若隐若现,仿佛晕着团光。

    水谷苍介的控制中枢被彻底摧毁了——机械电源不再振动,电火花“呲啦”迸裂,身下,蓝血蜿蜒流出。

    仿生人抽搐着倒下去,黄沙覆盖他的身体。

    阿尔文慢慢走过来,很慢,血迹滴答流了一地。

    水谷苍介猜的没错,他的精神源腺体确实长在心脏里。匕首戳穿了心脏,留下一只只吓人的血洞,刀尖上附带麻痹毒素,这让“愈合”变得极其缓慢。在地下城恶劣的环境下,他很有可能在几分钟后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可这就是阿尔文意识到的,人类唯一能胜过机器的办法。

    人类总是犯错,但也总是在可以退后的时候,为了某种愚蠢的信念,选择和对方同归于尽。

    “……所以,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感到‘孤独’。”阿尔文说,继续方才的话题。

    水谷苍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因为习惯了像老鼠一样躲藏,习惯了看到身上出现各种各样的肿瘤、疮包、鳞片和流脓,习惯了看着朋友在蘑菇期内残状各异地死去……久而久之,陷入令人难以自拔的自我厌弃之中,觉得自己是确实是怪物,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然后选择自杀。”

    “真的有人需要这种能力吗?”他的手指没入胸膛,没入伤口,抓住心脏,用力地捏了捏。

    那粘稠的血声,肌肉发出的“涅咕”的声音,像果冻一样掉落的软组织……画面极其血腥,连水谷苍介都忍不住微微皱眉,别过脸去。

    但阿尔文似是没有痛觉一般:“真的有人想要吗?真的有人喜欢被无数次剥皮刮骨,被断指抽筋,像一块肉一样血淋淋的被丢到一旁,慢慢长出新的身体,然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下一次被抬上实验桌——真的有人喜欢吗?真的有人喜欢永生不死,喜欢看着朋友一个个老去、离开,喜欢为别人敛尸,只剩自己还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我想要。”水谷苍介说,“我很想要。”

    他憎恨自己脆弱的人类身体,憎恨得病入膏肓,渴望进化,渴望永生,渴望得到远超凡人的力量,但使尽浑身解数,都推不开那扇只对他关闭的门。

    “我真不理解你。”阿尔文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真可怜。

    这激怒了水谷苍介。

    仿生人剧烈抽搐起来,用嘶哑的声音扭曲道:“你们……这些……蠢人……”

    他怒道:“你们根本不明白!我做的才是……正确的事,我在……拯救……所有人类……我在试图让人类得到……真正的平等!人……人都会死,但我、我……让他们得到永生!只要自然世界的物质永远有限,人类就拥有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而在虚拟世界,我可以……我可以给你们所有!我才是在……尽我所能……为人类文明寻找真正的出路!”

    “……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了。”阿尔文轻声说,“建立新世界,只是为了满足你那永无止境的贪婪的欲望。渴望成为唯一、最高、万人之上的独/裁/者,统治者,摆脱一直以来你不敢面对的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没有忒弥斯的智慧,也没有异能者强悍的战斗力。没有本杰明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没有伊甸乃至更多被你杀害的普通人破釜沉舟的决心。离开本杰明带给你的一切,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侥幸篡夺了权力,并试图杀死所有反抗你的人的无耻的小偷。现在,连虚假的权力也被颠覆。你一无所有了。”

    “但我还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去死。”仿生人阴恻恻地笑了笑。

    ——阿尔文将仿生人拖上摩托车,带着女孩,朝星城飞驰。他不会就地处死水谷苍介,而是依照贺逐山的命令,将他带到最后的终点,接受最后的审判。

    “这又是何必?”水谷苍介对此大为嘲笑,“你的那些同伙,他们早就在地下城变成虫子的晚餐。你甚至回不到星城,就会在城外数十里的地方,被沙虫撞飞、被蜘蛛咬断,被它们戏弄,玩到奄奄一息才被杀死……”

    “谁也不会在地下生物危机中活下来。”

    水谷苍介说得没错,起码一大部分没错——

    阿尔文赶回地下城外时,远远地便能看见,那座城已然摇摇欲坠,第三道防线已被摧毁。天上的、地上的,还有城墙上的,各色变异生物正朝人类发起最后的猛攻。

    他们尚远在数里外,就已被虫军包围。有蜘蛛注意到这突然窜出的小小黑点,举起虫腿朝他们刺来。

    然而就在这时,如哨音般的尖啸陡然响起,声波如浪,一阵阵,迅速扩散到地下世界的所有角落。

    那些变异生物同时停下脚步。它们仰起头,冲着音源的来处,发出齐齐的悲鸣。

    那便是贺逐山一直在寻找的发出高频振动的源头。

    水谷苍介僵住了,他同样捕捉到了这刺耳的频率,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随后,那一直颤抖的指骨陡然一松,颓废地垂下来。他再没有任何砝码了。

    “地下生物危机只是一个骗局,”阿尔文这才回应他的冷嘲热讽,“你为了给‘新世界’找到合法性,实在不惜一切代价。”

    他轻轻说,“你猜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

    他似乎笑了笑,但那笑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你必须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心机建立的一切被尽数摧毁。就像你轻而易举摧毁别人的人生一样。”

    “我确实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人,”他道,“只是偶然被选中的第1182号复制体。”

    “但有人给了我名字,有人愿意豁出性命来救我,有人……不顾一切地爱我。”

    阿尔文怜悯地看向他:“而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130   朝晖重光(8)

    ◎“阿尔文,”他笑着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在地下城深处, 前任城主亲手建立的“太阳要塞”下方,有一条深而漫长的地道,曲折通向所有故事的最终点。

    “太阳要塞”没有太阳,恰恰相反, 只有无尽的寒冷, 黑暗, 以及令人绝望的寂静。

    仿生人近乎报废的身体被拖到跟前时,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真冷啊, 这个世界已然冰冷到如坠冰窟。

    人类亟须一颗冉冉升起的崭新的太阳。

    在走廊尽头, 地道深处,是一座巨大的水牢。前任城主的尸体还浮在水面,已然死亡多时,四肢肿大翻白, 呈现令人作呕的巨人观。

    而水牢内, 一点幽微的蓝色荧光,像萤火虫一样若隐若现。但逐渐走近便会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光点, 而是一只相当漂亮的虫眼。

    水牢关押着一只尚处于幼年期的小型蝴蝶虫。

    它的两翼还很孱弱, 近乎透明, 被人硬生折断, 用铁链钉在地上。它的身体被拦腰切断, 汩汩流出透明的血——但令人惊异的是,断肢处不断涌动, 新的细胞快速分裂、生长、再分裂, 再生长, 迅速使伤口愈口, 形成新的肢体。可是很快, 这刚生成没多久的嫩肉就会被一旁的机械装置再次切断——现在机器已被摧毁,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停下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强迫幼虫在短时间内快速分泌,产生大量具有再生性能的细胞原液。

    这种细胞原液就是“蓝血”的主要成分。

    幼虫伏在地上,身体不时抽搐。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人耳听不到,只有同样以蓝血催动的机器才能捕捉到那令人颤抖的高频鸣声,似乎是一种充斥着悲愤、充斥着怨诉的歇斯底里的哭叫,老鼠不由抖抖耳朵,“吱吱”叫了叫,躲进沈琢怀里。

    它的身体没有再被切断,也没有再被挤压,没有再被机器榨干最后一滴血液,但同样,它亦再无法生长出新的组织,无法将自己复原。这只拥有媲美动物智慧的幼年蝴蝶虫,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在任何时候,对任何种族来说,“永生”都是悖论,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天真的幻想。

    但水谷苍介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他永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于是不必多说一句话,所有的答案已经摆在面前,昭然若揭。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地下生物危机,什么太阳风暴,什么基因变异,那都只是水谷苍介的谎言。这些种族各异的虫类集结起来,攻打每一座地下城,只是为了寻找这只一直痛苦挣扎、发出求救信号的不断鸣叫的幼虫。

    一开始,它们对人类没有任何兴趣,虽然一直以来,双方都对彼此充满敌意——人类需要虫类的口器、节足、外壳甚至分泌物,制成各种针剂及武器;虫类则以人类为食,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能量——但最开始,它们无意发起战争,每攻下一座城,只是寻找,随即离去。直到幼虫发出的鸣叫越来越刺耳……

    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悲痛,越来越愤怒。

    在无穷无尽的宛如凌迟般的折磨中,幼虫变得扭曲,它的智慧也迅速增长,它不再只想逃离这座水牢,而是对关押它的人,乃至于整个人类,不分青红皂白地施以最严酷的报复。它开始指挥外面的其它蝴蝶虫,再通过这些同族召集更多虫类……鸣叫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刺耳,给出的指令也越来越明确。于是虫类集结成军,不再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对地面的冲击大抵都是这么造成的——它们决意为人类送上最彻底的毁灭与最绝望的末日,即使是要同归于尽。

    而一切的起点,都只是缘于,水谷苍介希望获得细胞原液。

    越高级的智能系统、越高级的仿生人,就越需要更高级的机体燃料来支撑超强度的计算与运转。水谷苍介为燃料的获取与补充发愁了很久——直到一次偶然,旧城主意外猎得了这只幼年蝴蝶虫,他们惊异地发现,这只幼虫相当特殊,大概可以看作族中的“母虫”与“神体”,拥有其它蝴蝶虫不能拥有的智慧,乃至于“修复”的能力。它的细胞原液,具有相当强大的再生性,能够源源不断地分裂、复制,维持机体的“永生”。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仿生人的能源问题——水谷苍介大喜过望,向城主买下,并把它关在这里,视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私有物。

    水谷苍介是一个周密的人。他不仅试图建立新世界,还在建立新世界的同时,为自己留下后路。

    他早就想过,如果有一日,新世界被摧毁——不管是被忒弥斯,还是未来某一天的任何一场意外——水谷苍介都会重新下载自己的意识程序,导入备份硬盘,等待被再次唤醒。

    但如果备份硬盘没被发现,或者有人试图抹除他的存在,水谷苍介会把自己上传到仿生人体内,躲进人群,从此永远过着一种东躲西藏,但安全无忧的生活。

    ——水牢的深处,还有一具未被启用的仿生人,那便是水谷苍介为自己选定的最后一具,也是最完美的容器。全身都由最坚硬的虫类口器与钙质外壳打造,水纹反射而上,闪烁出一层精美的银色寒光。

    就在这具仿生人躯体不远处,一只巨大的压缩罐。仿生人通过输送管道与其连接——压缩罐内,装满了比人高的、已经提炼压缩的、来自蝴蝶虫幼虫的蓝色生物液体。

    蝴蝶虫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水谷苍介,双翼奋力振了一下,恨不得将那仿生人的头拧下来——

    它还没有死,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漠然地站在压缩罐下方,在守卫军的簇拥下慢慢回头的年轻人,许诺了它,让它亲手手刃仇敌。

    他并不像其他人类那样,在看到它的第一个瞬间,便恐惧又厌恶地瞪大双眼,像看到一个令人作呕的怪物那样,下意识举起枪口,试图将它彻底杀死。

    那时,他只是停了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背后,那两副锋利的翼翅,手上沾了一抹波光粼粼的闪粉。

    然后他看了它一眼,怜悯而复杂。那一瞬,它觉得这个人类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另一群人……看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段被视作“怪物”的人生。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年轻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大概是过于平静了,以至于他周围的人纷纷扭头,极其惊异地看着他。

    “……蠢人,”那个仿生人还是如此嘴硬,冷笑道,“你们这些该死的蠢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Ghost,”他问,“宇宙也是有寿命的……终有一日,连宇宙都会毁灭!而我做的,却是让人类得到永生——不管是永动仿生人,还是数字文明新世界……这都意味着资源的集中,思想的统一!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在我的领导下,把所有资源集中,用于解决一个问题,在真正的末日到来前找到那个代表永恒的答案——那就是如何摆脱物质的束缚,成为精神的本体,成为高维的智慧,永永远远超越现在的界限!”

    “真如你所说,人类摆脱了物质的束缚,也成为精神的本体、高维的智慧,到那时,人类还真的存在吗?那也算存在吗?你以为存在是什么?”

    年轻人的反问掷地有声,压下了众人纷纷的议论,一时间在寂静的水牢内显得异常坚定。

    “忒弥斯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已经想明白了,但你却没有。”

    “你抬头仰望过星空吗?”他忽然问,“你有认真观察过那片星云吗?”

    “星星。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每一道被你捕捉的光辉,都来自于亿万年前,它的消亡与毁灭,来自与星的爆炸。它们的物质解体了,永远消失,不复存在,但散发出的星辉却被人看见,并且被永远珍藏……”

    “这才是永恒啊。”

    “永恒是人类终将走向毁灭,但人类的辉光曾经存在。”

    “你只是在为……人类的苟活找借口……愚蠢的低贱的物种,只会在廉价的酒精、性/爱中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沉迷在没有意义的社交活动里挥霍时间……”仿生人忽然发出尖锐的诅咒:“你们终将毁灭!你们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永远消失,永远!”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死。人都会死。”年轻人平静道,“这里只有你,比人类更畏惧死亡。”

    “水谷苍介,”他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摘下手套,“我没空和你讲道理。把你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和你分享这些充斥着比喻意象的无聊寓言。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也必须因你而终。感情上我确实很想把你碎尸万段——虽然现在看来,你这具金属壳子实在称不上什么尸体——但理智上,我没有权力这么做,恨你的人太多了。刚刚,在场的六百七十二名……人类,作为代表进行了公投。”

    “公投结果是……杀你泄愤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希望利用你的最后一点价值,换取和平。”

    他让开一步,蝴蝶虫陡然一动,俯身冲向地上的仿生人——

    那是一个来自被虐待多时的濒死者的报复,它所有的愤怒与怨恨都在这一瞬爆发。

    贺逐山说完,适时掐断了仿生人的发声系统,避免过于凄厉的惨叫给在场人士留下心理阴影。

    不过那画面还是极具冲击力——仿生人的身体被啄得千疮百孔,仿真皮就像人皮一样血淋淋外翻,皮开肉绽,各种软体组织汩汩流出。但由于他体内的细胞原液具有良好的再生性,那些肢体会被再次修补,直到能源用尽,零件毁坏,机器停止运转,彻底成为一地废铜烂铁。

    而在此之前,水谷苍介不会死——程序谈不上死亡——在他的代码被彻底删除前,神经系统都会兢兢业业,向控制中枢传递最真实的痛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这是一场无声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大概十数分钟后,逐渐有人扭头,干咳两声,遏制翻涌到嗓子眼的呕吐欲望。但贺逐山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像负责观刑的陪审官。

    他忽然蹲了下去。水谷苍介惊恐地瞪着他。

    那声音轻的只有水谷苍介能听到:“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刚开始追查‘暗锋’的时候,我在小布鲁克林区杀死了十二名执行队员。那天对着通讯器,我说,我的复仇就此开始。现在我做到了。”

    “……你赢了……”仿生人的眼珠滚落,就像故事的最初,一名被秩序部带走、装车并杀死的变异者,贺逐山没能救下他,那时那个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岁,漂亮的蓝色眼球永远停在血泊中央。

    “你很得意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提坦的主人……你……你们……”发声系统发出最后的嘶哑的声音。

    “谁想做提坦的主人啊?”贺逐山轻轻一笑,“这城市烂透了。”

    “不。我并不得意,我也没有赢。恰恰相反,我输得一败涂地。”

    他低声道:“十五年来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因你而死,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杀死你,替他们讨还公道。”

    “今天,现在,我做到了。所有阴谋真相大白,所有纷争画上句点。这个公道我讨到了,可那又能怎样?”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之中的每一个离开,都会带走我生命的一部分。每个人带走一点,到最后,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全部。只剩下这具空空如也的躯壳,用什么来填满呢?用仇恨吗?那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于是刚刚,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我不能为杀死你而活。而是要把你看得无足轻重。”

    他微微一笑,起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仿生人。

    “我会把你忘掉。从此以后,也不再有人会记得你。于是,水谷苍介从未存在。”

    这便是他一生中最畏惧的事情。

    微型芯片终于被彻底摧毁,程序也随之失控。仿生人抽搐几下,惊恐扭曲地盯着贺逐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球一阵闪烁,最终归于寂静。水谷苍介永远消失了。

    蝴蝶虫幼虫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倒伏在仿生人身上,两翼渐敛,永远解脱。

    与此同时,地下城之外,那些停在原地,望向太阳基地的变异生物们,仰头发出长啸,仿佛是某种悲怆的挽歌。这低低的长啸如同鼓声,震动着所有人的心脏,直到它们扭头离开,来时如潮水般涌来,去时亦如潮水般涌去。

    远处,“滴”的一声轻响,系统忽然被入侵。屏幕上闪过一道绿色的曲线,微微一抖,像是忒弥斯神秘的笑,她在启动苏醒程序后便离开。

    锁定接触,所有人类存放地的休眠舱被缓缓开启。一阵白雾弥漫中,人类茫然地坐起,没弄清发生了什么。

    城中,守卫军们清扫着战场,满地狼藉,到处是奔走着、呼喊亲人姓名的难民。

    贺逐山走出太阳要塞时,有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有些恍惚,独自远离人群,走到世界的尽头,慢慢靠着城墙坐下。

    好累。

    太累了,仿佛一场做了十数年的梦,倏然醒来,分不清真假、虚实、现世与梦幻。

    他在角落坐了很久,没人注意。直到一个人影靠近,挡在他面前,挡住了正缓缓破云而出的人造太阳的光,拉出一个斜斜的蜿蜒的影子。

    贺逐山茫然地抬头,像一只晒蔫了的小猫,看见对方的下巴,顺着向上,又看到一团已经凝干的血迹。之后,来者的神情便被刺眼的阳光涂黑了,模糊不清,看不到那双灰褐色的眼睛。

    贺逐山莫名有些不爽。

    但不爽在瞧见对方胸前心口处,正在慢慢愈合的伤疤时倏然消失。

    “疼不疼?”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问,本以为会得到对方一贯的,带有安抚意味的答案。

    结果那人说:“疼。”很委屈似的强调了一遍:“特别疼。你得抱一抱我。”

    贺逐山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懒倦倦地合上:“我好累,没有力气抱你。不介意的话,你自己抱一下自己吧。”

    阿尔文说:“交给我的任务都完成了,我可以来见你了吗?我好想你,我好想见你……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可以抱你吗?

    贺逐山说:“身上脏。晚一点吧。”

    于是阿尔文蹲下来,仰起头,很认真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然后又失而复得的宝贝。仿佛他从没见过贺逐山,但第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新奇,太珍贵,一眼盯不住就会被人偷走。他明明认识贺逐山很久很久,但每次看他,还是觉得看不够。

    贺逐山睁开眼,这回看清阿尔文的五官。半晌,他笑了笑,呼吸拍打在对方鼻尖:“我没骗你吧。真实世界的拥抱、接吻、呼吸,甚至对视都是不一样的。”

    而阿尔文说:“接下来,你想去哪呢?”

    “我不知道。”

    “这具身体既然空了,”他忽然说,“你打算用什么来装满?”

    贺逐山一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等在这儿呢。

    随即猫一样狡黠地笑起来:“你猜?你都听到啦,你刚刚躲在哪儿呢?”

    阿尔文不说贺逐山也知道,他刚刚不敢见自己,是怕自己担心。大概找林河拿了药,等胸口的伤结疤,才慢慢地一个人来找。

    “我想,可能是乔伊?”贺逐山开始掰着指头数,“嗯,乔伊,然后再给乔伊配个上门亲,最好也是奶牛猫吧?这就是两只猫。然后再养几盆花,玫瑰月季牡丹君子兰三角梅,时不时去看看福山郁美小5代,还得给秦御林河发点任务补贴……”

    他觑着前秩序官的表情,直到这时,对方作势吃醋,要来捏他的脸,才赶紧躲开:“但他们只能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就这么多,”他比划了一下,“不能再多了。”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阿尔文胸口:“剩下,我能用来装满我自己的……就只有你啊。除了那一小点以外,都是你的地盘。这颗心,胸膛,还有整个身体,都属于你了,容不下别人。从此以后我就是为你活的。”

    “阿尔文,”他笑着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不好”只是欲盖弥彰,猫从一开始就笃定他的爱,根本没打算过问他的意见,不等人回答,就毛毛茸茸柔柔软软地把尾巴一卷,主动跳到主人怀里。

    于是,阿尔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凑上来,很轻很轻地吻了贺逐山。

    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蹭,然后慢慢撬开唇齿,这个久别重逢的吻柔软而美妙,令人浑身酥麻,恨不得溺死在这一刻的温存里。

    短暂的呼吸交融后,阿尔文稍稍后退,对方意犹未尽地睁眼:“还要。”

    “脏,晚一点吧。”阿尔文笑着说,指了指脸上的血。

    ……在这儿等着报复我呢,贺逐山不由想,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但当他毫不犹豫抓住对方衣领,把他拉向自己,并夺走第二个吻的主动权时。

    贺逐山心想:真好,他还有机会惯阿尔文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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