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
马车缓缓往徐府那边过去。
徐应白抱着手炉坐在正中央, 付凌疑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两个人一时无话,马车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付凌疑低着脑袋,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可能是单纯不知道要怎么和徐应白说话——整个人跟个鹌鹑似的, 老实得要命, 完全没了昨天抽风时的气势和气焰,乍一看过去,还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徐应白兀自挑了挑眉,觉得“可怜巴巴”这四个字和付凌疑这头凶猛的孤鹰怎么看都不沾边。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雪地,徐应白累得够呛,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尾随之红了一片。
徐应白不知道,付凌疑这会儿脑袋是垂着的, 目光却隐秘又放肆地落在徐应白身上。他喉结滚了滚,极力压下了心里面那些肮脏又花样百出的想法。
昨日的疯狂好似昙花一现, 付凌疑现在似乎又变回了乖巧顺从的模样,撕破的伪装重新戴了上去。但付凌疑知道自己已经被撕出了一道不容小觑的口子……这道裂口越来越大, 早晚会不受控制的。
除了徐应白, 没人能让付凌疑这个精神濒临崩溃的疯子忍这么久。
付凌疑有想办法治好自己, 奈何没有一个办法是管用的。他知道自己只有被拴起来才不会伤人。如今能拴住他的人只有徐应白, 锁链的一头就在徐应白的手心, 除了徐应白, 谁也拽不住。
车室内,徐应白抱着手炉的手臂逐渐松垮, 付凌疑谨慎地抬起一点头, 看见徐应白已经闭上了眼睛,抱着手炉睡着了。
他低垂着头, 一头如瀑青丝用一根青玉簪子挽起来,露出白玉一般的脸。
付凌疑手指收拢又放开,反复几下。
而后他支起身体,像捕食的凶兽一样朝徐应白悄悄靠过去。
狼捕杀猎物的时候,会观察猎物的实力,然后以可怖的速度一击毙命!
但现在不行,面前的人不是付凌疑的猎物,所以他谨慎地、小心地甚至堪称温和地靠近,两手撑在徐应白身侧跪下,那是一个乖顺、但保护欲和占有欲又极强的姿势。两个人逐渐接近纠缠起来的气息让他的眼底涌上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狂热和痛苦。
他喉结滚了滚,然后仰起头凑近,试图靠得更近一点。
徐应白的身体历来是留不住多少温度的,每到冬日,总是要抱着手炉出门。所以一股热源凑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那凑了凑。
他们额头几乎相贴,那样相近的距离里面,付凌疑敏锐的感官能感受到徐应白胸腔里面那颗心的跳动。
一下一下的,鲜活得让付凌疑几乎为此神魂颠倒。
仅仅只是徐应白的心跳,都对他有近乎致命的影响。
没办法,这样鲜活的声音只有好好活着的徐应白才能让付凌疑听到,无怪乎他只听到心跳声就能疯魔。
他胆大包天地凑上去,乌黑的眼眸映照着徐应白的脸,这时,付凌疑忽然发现,徐应白右边耳垂下面,有一颗颜色浅浅的痣。
越来越靠近的热源让徐应白察觉到了危险。他在睡梦中蹙了眉。
这时马车转过街角,车轮轧进了一个小坑,车子不可避免地颠簸了一下。
徐应白陡然睁开了眼睛,和付凌疑不可捉摸不可细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徐应白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使得他的眼睛附上一层浅红,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在这层堪称绮丽的薄红下脆弱又好看。
付凌疑喉结滚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亲吻过去。
但他忍住了,脚步却没有挪动半分,仿佛脚掌严丝合缝地被钉在了原地。
徐应白看到付凌疑那不加掩饰的侵略眼神,就知道这人指不定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抬起手捏住付凌疑的下巴,把付凌疑的脸转过一边,声音浅淡,无奈道:“安分点。”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
他往后退了点,但也只有一点儿。
这时马车正好停了,徐应白下了马车,付凌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孟凡安静如鸡地跟在他们身后,刚进门,付凌疑忽然转过头对他道,神情是一贯的冷戾:“以后我跟着主子,你不用跟了。”
孟凡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脚掌离地,已经是随时要跑的姿势了!
开玩笑!他才不敢跟头儿抢位置!
而前边听到这话的徐应白脚步一顿。
付凌疑敏锐地注意到了,转头紧张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只是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走。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拔腿跟了上去。
徐应白很快就听到自己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但徐应白自己的脚步仍旧平缓,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他穿过回廊,能察觉到身后的人已经跟上了自己的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转过一个拐角,徐应白迎面碰上了玄清子。
玄清子用拐杖背着个小包袱,左手牵着不情不愿委屈巴巴的谢静微。
现今年已经过了,玄清子是玄妙观观主,自然要回道观去主持事务。
他碰上徐应白时一愣,随即吹胡子瞪眼道:“回来那么快干什么?”
徐应白被说得一愣,随即笑了:“我若是不快点,师父就跑了。”
玄清子哼了一声,把谢静微从身后扒拉出来:“这小兔崽子我就带走了,留在这你也不方便,还得费神看着他。”
谢静微憋红了眼看徐应白,试图撒娇:“师父~”
徐应白看着冲他撒娇的谢静微,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后沉默地看着他。
跟着他确实不太好,麻烦自己倒是不怕,徐应白想,府里不缺谢静微一副碗筷,自己也能抽出时间教谢静微。
徐应白担心的是之后四方征战……自己少不了要上战场的时候……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他即便有三头六臂,也难保谢静微安然无恙。
“同师祖回去吧,”徐应白拍了拍谢静微的肩膀,温声道,“师父能教的,师祖也能教。”
谢静微闻言哇的一声哭了,红着眼眶哼哼唧唧地不愿意走。
“不哭了不哭了,又不是以后也不见了,”徐应白蹲下身笨拙地哄,伸手擦干净谢静微的眼泪,“以后也别乱跑了,师父和师祖会担心的,等师父办完这边的事情,一定回去找你。”
谢静微抽抽噎噎的看着徐应白:“师父不能骗弟子。”
徐应白认真地看着谢静微,最后轻声说:“不骗你,我一定回去。”
谢静微还伸出手要和徐应白拉勾,徐应白半是感慨半是哭笑不得地伸了手,终于把谢静微哄好了。
“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吧。”徐应白站起身,腿有点麻,付凌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臂,徐应白这才堪堪站稳。
“诶,不用那么麻烦,”玄清子摆摆手,“你师父我师从江湖第一剑客!厉害得很,不用人保护,我当年带着你走南闯北,不也是两人一剑一拐杖么?”
徐应白:“…………”
他委婉提醒:“您当年把我弄丢过,后来找了我一个月呢。”
玄清子:“…………”
穿着道袍仙风道骨的玄清子气急败坏地拉着谢静微走了。
徐应白将他们从徐府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送走。
谢静微一步三回头看徐应白,直到过了街角看不见了,才老老实实和玄清子回去。
徐应白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
他前世也这样劝走过谢静微,谢静微同样不舍得,但最后也听话地离开。
但是,徐应白不无悲哀地想,前世自己食言了。
前世今生,他身边确实不怎么能留住人。
幼年丧母,青年时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离开道观来到长安,南渡时遣散所有随从,只留了付凌疑一个人护送。
等到回程,他终于只剩一个人,然后自己走了黄泉路。
徐应白捏着直接,眼皮垂着,遮掩了眼底感慨之色,但也值得庆幸……他珍惜之人,没有被他拖下死水。
可徐应白忽然又想到,以魏璋和肃王的德行,杀自己自然会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死后想来声名不会好。
那道观呢?师父呢?静微呢?
徐应白猝然转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付凌疑。
付凌疑沉默着站在徐应白的身后,好像一堵不会倒塌的墙。他和徐应白一起送走了玄清子和谢静微。
“付凌疑,”徐应白低声问,“我死后,你到过玄妙观吗?。”
付凌疑背在身后的手猝然收紧,他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平静表情,道:“我到过。”
“那里怎么样?”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看着付凌疑,“还好吗?”
付凌疑无声地看着徐应白。
天地苍茫,满院皆白,只有还未凋零的梅花和徐应白有那么几分珍贵的生机,徐应白穿着一身青衣认真地看着他,迫切地想从他身上知道一个答案。
他站得笔直,如一根在峭壁生长仍旧傲然的青松,但他身形是那样的瘦削单薄,伶仃一人立着,仿佛脆弱得一折就断,让人心疼。
前世他死得太早,只要自己闭上嘴,他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那惨烈的,足以摧折一个人的结果。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背在身后的手心被他自己掐出了血。
他语气笃定,眼眸认真地看着徐应白:“道观没事,玄清子和谢静微也没事,他们都挺好的。”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付凌疑:“不骗我。”
付凌疑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垂下眼不敢看徐应白,也遮住了眼底的痛苦和痴狂。
他心里为徐应白火烧火燎的疼,面上扯了扯嘴角,轻声回复道:“不骗你。”
冥顽
近二月的金陵城烟雨迷蒙。
白墙深巷, 小桥流水,岸边的黄柳刚刚生了些许新芽,路人三三两两撑伞而过, 一派宁静安好的景象。
肃王府就落在金陵城城中。
王府极大, 由十几处华贵的园林组成, 院子纷繁复杂地错落在府中,府中有七八个巨大的池塘,里面养着各种名贵的锦鲤;奇花异草随处可见,其奢华显贵令人惊叹。
魏启安这会儿正在书房赏美玉,他五官端正, 整个人却凶悍, 鹰视狼顾的模样,看着就不好惹。他身上穿着一件蟒袍, 四爪金蟒绣得虎虎生风,龙盘虎踞, 比魏璋龙袍上的金龙还威风。
他面前的大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玉,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王府的侍从匆匆穿过曲折回转的长廊, 来到书房给魏启安递了封加了羽缴的信。
魏启安结接过信打开, 竟是刘莽送来的。信中详细写了长安如今的局势, 又说得到了太后的支持, 要他以清君侧的名义速速来长安。
信的末尾写到, 成败在此一举, 若王爷出马,皇位就如囊中取物一般轻而易举, 泼天权势, 滔天富贵也尽在王爷手下。
魏启安将信烧掉,又写了一封信让侍从寄回。
信中道:刘大人, 想要本王发兵,您可得先把徐应白给弄走。
这年轻人连阿古达木带着的乌厥人都能赶跑,实在凶悍,魏启安想,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对上。
而彼时,幽州,灵州这几个地方,一个传言正悄悄传播着,很快传到了宁王和齐王的耳朵里面。
——此前让朝廷争吵不休的南渡,并不是陛下想要去江南玩乐,而是肃王魏启安的计划。
几个藩王都是人精,还猜不出彼此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吗?
与此同时,长安也并非风平浪静。
此前在案册里“病死”的死囚犯付凌疑又奇迹般出现在了长安,主动上了刑部投案,同付柏溪一同指认刘莽当年欺上瞒下,害死了武安侯三族。
除外,他还说自己是越狱,如若案册说自己病死,那必然是前任刑部尚书尸位素餐,害怕自己的官位瞒而不报了。
魏璋不知所措,没想到新上任的张故明居然真能查出些猫腻来。
他大为恼火,如此一来不是显得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先帝识人不清,善信奸佞,枉杀忠臣了么?
自己还要代父受过,写那什么劳什子的罪已诏,给武安侯那遗孤赔罪!
御史大夫林臣年进言往事已了,人也死得光了,就给那武安侯遗孤一点抚恤即可,毕竟子不言父之过,先帝在天之灵,也不该再受非议。
至于刘莽之事,刘莽这些年扶助先帝,又照顾陛下,劳苦功高,功过相抵,也就不追究了。
一番话说得很是漂亮。
徐应白眼皮半合,闻言比梅永先一步转过头,情真意切道:“林大人这话说得真漂亮。”
“那若是有人以后杀了林大人全家,”徐应白温良恭俭让地立着,温声道,“不如也给点抚恤给您的后人了事罢了。”
林臣年闻言“你”了半天,狠狠道:“这如何可相提并论!”
徐应白挑了挑眉:“为何不可?不都是为人臣子,难道林大人的命比较金贵么?”
“你!”
“陛下清正严明,”徐应白转过头,对魏璋行了一礼,脸不红心不跳地夸赞道,“如若能指父之过,更能表明陛下仁爱公正之心,天下百姓也更会为陛下的勇毅公正而心生崇敬。”
“如此,陛下更为万民之表。”
魏璋脸色青了青,但到底是皇帝,只狰狞了一瞬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朕要回去想想,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魏璋扫了一眼:“没有就退朝吧。”
在太监高亢的宣布下,众位吵了一上午的朝臣终于得以退朝。
徐应白回了太尉府,刚下马车进了书房,就看见魏珩眼巴巴地看着他。
“阿珩来了。”徐应白缓步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魏珩的肩膀。
魏珩看着徐应白,小声问:“老师,静微呢?”
“他回道观了,”徐应白看着小孩瞬间失落的脸,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魏珩的头,“以后你得一个人写课业了。”
魏珩眼里的光暗了暗,但还是听话的应了一声“好”。
他低下头写了两个字,又抬起头问徐应白:“老师,我们还能够再见吗?”
徐应白一愣,低头看了看还是少年人的魏珩。
山高路远,此去一别,确实不知何年才能够再见了。
但他还是笃定对魏珩道:“能够再见的。”
徐应白教了魏珩一会儿,小孩就自己到一边认真学了,十分省心省事的样子。
长安的雪化了一大半,天气回温极快,快得不正常,但还是冷得渗人。
徐应白静静地站在廊下看外头的景致,身上披着的狐裘还算暖和。
他轻声咳嗽了一会儿,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僵硬的指尖得到舒缓,慢慢地暖和了一点儿。
再过十几日,萧陆就会启程回长安,徐应白想,嘉峪关外的安西郡靠他和纪明还是很难收回的。
但乌厥现在仍旧盘踞于安西,阿古达木不是个好对付的,等到萧陆一走,嘉峪关难免再起争端。
况且凭借前世的记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大规模的春旱,河西几郡至中原都受到波及,更不要说居于深处的大漠了。
乌厥部族向来逐水草而居,当丰美的水草干涸为遍地的风沙,人马牛羊都活不下去,谁都会被逼疯的。
谁都想活着,他们大晋人想要活着,乌厥人自然也想活着。
活着是没有错的,但为了活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上一世,魏璋南渡一月后,后知后觉的宁王和齐王以勤王的名义发兵长安,正好撞上了被春旱逼疯的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先是灭掉了肃州杨世清,而后一路东行南下,不日就和宁王齐王撞了个正着。
三支军队在雍州混战,恰巧给了魏璋南渡的时间。
但是魏璋没给自己回到长安的机会。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动了动。
肃王和魏璋那时怕自己怕到不惜万箭齐发只为要了自己的性命,那么这一世,如果刘莽要狗急跳墙地让肃王发兵……
徐应白抬头看了看遥远的天际,目光投往西边。
最有可能的,就是想方设法把自己调走。
嘉峪关是个好地方,能够拖住自己,说不定还能帮他们收拾一下安西和肃州的摊子,可谓一举两得,等到他们里应外合拿下长安,自己再千里迢迢赶回来,也就进了他们的圈套。
但……徐应白蹙着眉头,现今嘉裕关没有战事,现在让他去守,无异于变相的贬谪。
他不知道刘莽和太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而武安侯一案之后,即便不杀刘莽,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魏璋也会给付凌疑一个爵位。
到时……徐应白忽然一转头,看见了站在身侧的付凌疑。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看着自己。
“如若以后你有了爵位,”徐应白不避付凌疑的眼神,忽然笑了,温声对付凌疑道,“也许就不能跟在我身边了。”
付凌疑身形晃了晃。
“即便我有了爵位,我也还是你的人。”
是徐应白身边沉默的侍从,是如果不爆出重生一事,不说出那一句喜欢,在徐应白身边会被任何一个人替代的灰扑扑的人。
那样的不起眼。
当然,即便是现在,他仍旧是徐应白身边的,可以被替代的一个人。
“除非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付凌疑又说。
“当然,”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的眼睛,“即便你不要我了,我也会换一种方式在你身边。”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说。
苍天寰宇,有一只孤鹰环绕飞行。
“……”徐应白的手指微微一动,最终叹了口气,“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啊。”
簪子
彼时魏璋正在宣政殿里面头疼。
武安侯一事查出萝卜带出泥, 他看着案宗,竟发现自己母后一族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太后还活着,魏璋再不喜欢太后管束自己, 却也知道自己母后一家的颜面还是要保的。好说歹说, 他们也是自己的亲族。
刘听玄在底下给他点香, 魏璋扯着自己的冕旒,不耐道:“刘卿啊,你说这武安侯一案,朕最后要怎么定才好啊?”
刘听玄眼观鼻,鼻观心, 谨慎地答:“臣不过是个看天象的, 实在不知此事要如何是好,非要说的话——”
刘听玄道:“陛下随心就是。”
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魏璋烦得要死,让刘听玄出去了。
刘听玄只得出了宣政殿。
却在半路上遇见了皇后焦悟宁。这位皇后娘娘挺着个肚子, 手里提着个食盒,见到刘听玄时还打了招呼。
刘听玄连忙跪下给焦悟宁行礼, 而后又问:“娘娘是要给陛下送汤?”
焦悟宁点了点头:“是, 本宫瞧皇上最近气色不好, 熬了点汤给他喝。”
刘听玄闻言好意提醒道:“陛下心情不太好, 娘娘进去之后仔细些, 不要触了陛下的眉头。”
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等到了住处,将今日所见所为用会消失的墨水写在特制的信纸上, 塞进了鸽子腿里面。
信末刘听玄想到了今日见到的焦悟宁, 在信尾补上了一句话,徐太尉, 我的妹妹现在好吗?
他入宫就是为了找到当年被掳进宫的妹妹,所以在徐应白告知他知道妹妹在哪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进入徐应白麾下。
鸽子在深夜飞出宫墙,落在了徐应白窗前。
徐应白取下上面的信,扫到末尾那句话时眼神一暗。
他将信纸烧掉,端坐在窗前,最后回了给刘听玄回了一句安好勿念。
夜深如许,万籁俱静,徐应白坐在窗前,左手边是一张舆图,右手是一堆文书。
局势风云变幻,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了。
几日后武安侯一案的判决终于下来了,在太后的力保下,刘莽没死,只是降为少监,被调到太后那任职。
武安侯被复原职,由其子继任爵位。
明堂之下,付凌疑被赏了一处宅子,还有千两白银,百两黄金与许多珍宝。
徐应白站在他旁边,眼角余光看见付凌疑下跪领旨谢恩。
说是领旨谢恩,其实就像一巴掌甩在他们这些人脸上。
始作俑者逍遥法外,深受其害的人却要为了他们一点点的施舍领旨谢恩。
刘莽……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暗了暗,他必杀无疑!
等到审案结束,大家四下散开,徐应白和付凌疑一前一后出了宫。
他们俩的府邸离得远,为防非议,付凌疑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徐应白分开。
徐应白上了马车,孟凡和李筷子把马往徐府那边赶,徐应白坐在马车内,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有点不太习惯一个人的马车了。
付凌疑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他总是待在自己的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合该形影不离,到现在,连徐应白自己都几乎觉得是这样了。
但他的存在感却总是不强,总要徐应白让他出来,他才会给人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印象。
他叹了口气,索性把眼睛闭上来。
等车子赶到一半,一阵劲风忽然袭来,徐应白猛地睁开眼睛,手比思绪更快一步,青玉簪子被他随手扯下,转瞬之间就戳了过去!
等到徐应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快来不及收手了,而对面的人竟然没躲!
青玉簪陷进付凌疑脖颈的血肉里面,流出血珠,簪子下面抵着付凌疑青色凸起的筋络,那筋络正剧烈地跳着……只差一点就被扎破了!
而这人居然扯着嘴角笑了。
徐应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他从付凌疑眼底居然还看出一丝可惜的意思,丝毫没有差点就被捅个对穿的自觉。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肆意又张狂地瞄了一眼那根青玉簪,又转头看自己,喉结可疑地滚动了一下,认真地说:“簪子不够锋利,回头我给你拿一把袖刀。”
徐应白本来就又气又心惊,听了这话手一抖,差点戳得更深。他额角青筋直跳,连一贯对谁温文尔雅的神情都维持不住,气得一巴掌呼了过去,咬牙切齿道:“付、凌、疑!”
那一巴掌不疼,付凌疑却向后仰了一下,脸上一瞬间涌上一抹狂热又盎然的享受,而后迅速被他压下去了。
他很快又戴上了自己严丝合缝的伪装——戴久了总不太习惯摘下来。
而后付凌疑回正身,颈间的伤口被徐应白用一张白帕子按住。
帕子上面有兰花的香气,是独属于徐应白的气味。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抬手敲了人一个脑瓜崩,冷声道:“自己按。”
付凌疑按着伤口,颈间撕裂的痛楚和突突跳着的血管这才让他感觉到有些疼。
但也只是有些而已。
外头赶车的孟凡和李筷子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车内事,一心只赶车,丝毫不敢掀开帘子看里面两位大佛到底干了什么。
总而言之应该不是好事。
回到徐府,两个人下了马车。徐应白散着一头青丝走前,付凌疑走后,他把那张染上了自己血的帕子深深拢在了手心。
付凌疑亦步亦趋跟着徐应白进了书房——他这会儿不敢放肆了,徐应白刚才在马车上神色冷得骇人。
不论付凌疑怎么焦急地赔罪,他就是不理付凌疑。
刚一进门,徐应白把那根沾着点血的青玉簪扔到纸篓子里面。
他从抽屉里面拿出了一根木簪,转头看向付凌疑,他气还没消,命令道:“过来,帮我束发。”
付凌疑接过那根簪子,喉结滚动。
徐应白的发丝柔软,顺滑,付凌疑指节穿过黑发,小心,笨拙又温柔地把徐应白的发丝挽起。
徐应白能感觉到付凌疑带着薄茧,布满皲裂伤痕的指腹蹭过他的皮肤。
很轻,不疼,但有点痒。
付凌疑不怎么会挽发,他自己的头发从来都是拿一根发带草草绑好,扎得十分狂野,一起风就群魔乱舞……不过好在头发还算得上柔顺,所以平日里算得上整齐——在徐应白身边之后,那自然更整齐了。但他这会儿还是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弄才好。
但好在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他循着记忆里面自己娘亲给自己亲爹挽发的动作,细致认真地用那根木簪把徐应白的头发挽好。
挽得挺好看。
可惜书房没有镜子,徐应白不知道付凌疑挽得怎么样,只是抬手轻碰了一下。
“挽得不错。”他叹了口气道,付凌疑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些。
“但还是要罚。”徐应白转过身站起来,抬手把付凌疑的脸别过去,露出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他的目光落在付凌疑那道伤口上,血已经有凝结的苗头了。
留疤不好,徐应白想。
付凌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徐应白那样一个如霜雪青松的人,目光也合该是凉的,付凌疑却觉得自己快被那道目光烧透了。
“先去上药,再去禁室跪两个时辰,再有下次,”徐应白抬手弹了一下付凌疑的额头,语气十分温和,“你就别上马车了。”
说完就坐在藤椅上开始看折子和文书,处理政事。
等到付凌疑跪完两个时辰,再到书房时,赫然发现徐应白已经睡着了。
付凌疑无声无息地凑近徐应白,然后勾了旁边那件厚狐裘,小心翼翼给徐应白盖了上去。
而后又给房内放了炭火。
他脖颈间结了一道血痕,等放完炭火,他准备出门时,脚步忽然一顿。
纸篓子里面那根青玉簪还在,沾着的血把宣纸红透。
付凌疑眼眸暗了暗。
过了半个时辰,徐应白终于从睡梦中转醒。梦境混乱,一会儿火光冲天,一会儿断壁残垣,睡得他极累,醒来的时候困倦更盛。
他闭了闭眼,抬手按了按睛明穴,觉得这身体自重生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得太过,越来越不好了。
徐应白把狐裘裹好,站起身准备去外面走一会儿,兴许能让人清醒一点。
然而他刚走两步,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纸篓子里面那根青玉簪子,不见了,而书桌上,摆着一把锋利小巧的袖刀。
阴谋
徐应白拾起那把袖刀。
袖刀很小巧, 木质的外壳正面雕着一丛惟妙惟肖的兰花,背面刻着一棵傲然屹立的青松。刀柄上有一个机关,徐应白一按, 锋利削薄的白刃就立刻从柄口弹出来了!
徐应白翻来覆去把这袖刀看了一遍, 指腹擦过锐利的刀刃。而后他轻轻将袖刀往书桌上一扎, 顷刻之间就没入木板,把可怜的书桌捅了个对穿!
确实是一把好兵刃,适合防身。
他将这把袖刀收进了袖子里面。
书房外很安静,没什么人,那只被徐应白捡回来的雪白小奶猫在廊下呜呜叫着, 他一招手, 小猫崽子就撒腿朝他跑过来,蹦进他的怀里面。
一人一猫站在廊下看风景, 徐应白挠了挠小猫脑袋。
付凌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彼时, 刘莽和焦婉却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他们二人没有想到肃王发兵的条件是要把徐应白调离长安。
徐应白之前打乌厥的战绩实在过于辉煌,骑兵用得出神入化, 而肃王的江南府兵并不善骑射。
肃王也是从胜算来考虑, 若是能调走徐应白, 那必然是除掉了一大障碍!
刘莽急得着急上火, 在宫内走来走去。
彼时冷宫内, 魏珩正在写策论。
书桌擦得很干净, 地板也干净,自魏珩的乳母死后, 冷宫内就分来了位十七八岁的小宫女, 见魏珩读书认真,就每日把魏珩住的这一小块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写完一篇, 将书抱起来,悄悄从冷宫后面出去了。
刘莽这会儿正烦躁地在宫内乱窜,恰巧走到了冷宫这边。
他忽然想起来,这冷宫内确实还住着位小皇子。
然而推门而入,却只见一个洒扫太监在冷宫内打扫。
那太监嫌恶地扫着地,嘴里咒骂着些有的没的,一张小白脸在刘莽看来还挺嫩。
刘莽刚上前,那太监见是贵人来了,连忙扑通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参见大人!大人!奴婢刚才什么也没说!”
刘莽却懒得理这些有的没得,只随口问道:“你们殿下呢?”
那小太监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是刚调过来的……”
“这七殿下每隔几天就早出晚归的……”小太监辩解道,“回来还总是抱着一堆书,奴婢也不敢问主子去哪了……”
刘莽却渐渐舒展了眉头。
早出晚归……抱书而回,难道是出宫了?
出宫?七皇子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居冷宫,没有出宫令牌,想要出去,必然要有人帮衬。
若是有大臣帮他——但魏璋还活得好好的,这时候大臣敢私联皇子?这可是结党营私的大罪!
说得更狠些,那就是意图谋反了!
一个计策在刘莽心中形成,他乐呵呵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脑袋:“你帮我看着七皇子,我许你荣华富贵,如何?”
小太监疯狂磕头应是,扫了那么久地地,他眼冒精光,终于可以出人头地大富大贵了!
刘莽眼露精光,徐应白,看你这回不栽我手里!
即便不是徐应白,只要让魏璋相信是徐应白就好。
晚上魏珩被付凌疑送回皇宫,刚走到冷宫门口,那小太监就迎了上来。
“殿下今天去了哪?”他语气谄媚,伸手要帮魏珩拿书。
魏珩倒退一步,谨慎地看着他:“不必了。”
他和这小太监不熟,自乳母死后这小太监和那位小宫女就一起被调到了他这里。
一开始魏珩对他很和善,也问过他的名字,可是这小太监只是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魏珩便也不同他说话,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碰上,魏珩都当做看不见这人。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魏珩又退了两步,绕过小太监逃似的跑了。
小太监恶狠狠地看着魏珩的背影。
他偷偷跟着魏珩观察了几天,总算总结出规律,发现魏珩是每隔三天就会从早到晚不见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来许多书。
小太监将这消息告知了刘莽,刘莽乐得赏了这人一大把银子,还收了这小太监当义子。
这日清晨,魏珩如同往常一样往悄悄往宫墙走去。
走了一半,魏珩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猛地一转头,只见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会儿天还没亮,灰蒙蒙的。
他皱起了眉头,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迟疑了一下,挣扎了许久,还是前往了和付凌疑约定好的地方
等到了一个废弃的宫殿门口,他轻轻敲了三下门。
正猫在门后等人的付凌疑手里转着柳叶刀,听见声音后打开了门。
紧接着,他瞳孔猛缩,数十道飞刀疯了一样扑过来!
付凌疑旋身将魏珩扯到身后,那扇厚重的宫门被他狠狠往后一贯!
“铮——”
飞刀一大半被红木宫门拦住,但付凌疑还是躲闪不及,被两道飞刀扎进了肩膀和腹部。
付凌疑闷哼一声,在那一瞬间却没觉出疼,冰凉的刀身只让他觉得冷。
而后自伤口之处,开始一寸一寸地发麻。
不对……付凌疑立刻将肩膀处的飞刀拔出来,却没敢碰腹部的。
失去知觉的伤口让他不知道腹部的伤口到底扎了多深,只能先让这把刀继续扎着。
皇家暗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付凌疑带着魏珩拼命往外跑。
血汩汩流出,沾了魏珩一手,但付凌疑穿着黑红色的衣衫,竟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颜色在不分明的天光下面更加深重。
跑到一半,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付凌疑拔刀回身,一把将剑劈成两半,剑身下落,狠狠扎进了地板里面!
而后暗卫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抹了脖子。
“别带我跑了!”魏珩看着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的人,联想到几天之前那小太监异常的表现,厉声道,“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快走,回去告诉老师,要小心!”
付凌疑眼前有点发黑,他定定看了这十几岁的少年一眼,又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暗卫,心一狠,把魏珩扔在了湿软的花坛里面就翻过宫墙往外面逃去。
魏珩从地上爬起来,数十把剑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莽从房门口走进来,一张鸡皮脸看得魏珩恶心。
刘莽笑道:“七殿下,同我们走一趟吧。”
付凌疑拼了一条命砍了几个人,然后七扭八拐地甩掉身后的尾巴,他越走越累,眼前黑得几乎看不清路。
那刀上有毒。
付凌疑本能地想往徐府走,走到一半又顿住了。
他喉咙滚了滚,眼底满是决绝。
不能过去。那些暗卫来抓人,势必是发现了什么,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搜太尉府!
他不能在那里,一但被搜到,就完了!
清晨无人,付凌疑点了几处大穴止住血,一路往自己那聊胜于无,连人都没有的侯府过去,他站在墙头上,撑不住地往下倒,在地上滚了一圈爬都爬不起来。
他缓了一会儿,干脆躺着不动了,抬手吹了两声口哨。
一只灰鸽子扑棱棱落在他身边,付凌疑挣扎着起了身,随便从胸口那掏出张纸,用血在上面写了两行字,然后睁大自己开始涣散的瞳眸,把信纸绑好。
灰鸽子又扑棱棱飞走。
付凌疑强撑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又扑通一声跪下来,疼痛和麻木以及眼前的漆黑几乎让他以为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但好在,怀里那只簪子清晰无比地告诉他,他在此世,不在前世。
徐应白这时正在书房看文书。
然而奇怪的是,平日里一直集中的精神在今日却十分不宁,他的右眼皮无端地跳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按道理来说……徐应白放下书卷,这个时候,付凌疑和魏珩应该已经到了才对。
可是现在,他们都没有出现。
他正要起身,一只灰鸽子忽然落在窗前。
它腿间胡乱绑着一张纸,纸上浸透鲜血。
徐应白的眉头狠狠一跳,他伸手把那张纸拿下来,纸上歪七扭八胡乱地写着两行字——
“务必小心”
“魏珩被抓有人泄密”
徐应白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抬手把信纸扔到火堆里面,焦褐的纸张和鲜血味混在一起,很快被燃烧殆尽,化为飞灰。
紧接着,徐应白听见外面起了很大的争吵。
院子里面李筷子和刘管家正和一群暗卫对峙,李筷子大声道:“你们白日里闯进来,还有没有王法!!!”
刘莽笑眯眯道:“王法?我们是奉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的,我们就是王法!”
说完就命人将剑指着李筷子,逼他后退。
李筷子倔强地仰头。
“没眼力见的狗东西!”刘莽表情狰狞,“那就先拿你祭天!”
那剑分快地落下来,而后在下一瞬被人一剑挑飞!
刘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动不动就在朝堂上咳嗽,手无缚鸡之力,还时常称病不上朝的病秧子这时候稳稳地拿着剑,剑尖指着刘莽的鼻子。
他脸色是苍白的,人看起来也孱弱,气势却骇人。
他只是站着,就有骇人的威压,更不要说还拿着一把剑。
而这还没完,徐应白竟将剑改竖为横,锋利的剑刃对准刘莽一行的脖颈!
他往前走了一步。
刘莽大骇,竟不自觉往后踉跄了两下。
“刘少监登临大驾,本官有失远迎,”徐应白冷笑道,“不过本官体弱,见不得血,刘少监要是非想杀个人看看,本官也不介意给您露一手。”
满院寂静,无人敢出声,无人敢应答。
退下【倒V结束】
稳稳横着的长剑阻隔了两方人。
这个时候, 刘莽一行人才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
他平日里温文尔雅,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总是穿着一袭白衣, 又用玉簪束发, 再加上那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就如江南走出来的文雅公子,和血与火不沾边。
可徐应白是上过战场的,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场景尚且不能让他后退, 何况他们这些人!
一阵沉默的对峙之后, 刘莽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太尉大人,我们这是秉公执法, 要查今儿早上私闯皇宫的罪犯。”
“大人还是让开得好。”
“不然咱们也就不客气了!”
刘莽尖刺的嗓音响着,他一边说一边将四指放在了剑锋上面, 用力将那把剑往下压!
与此同时,刘莽身后的人拔剑出鞘, 剑尖直指徐应白!
可徐应白手中的剑纹丝不动地横着, 他面容平静, 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面前的人。
“对我不客气?”徐应白冷冷地看了一眼刘莽, “你敢吗。”
“我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 陛下亲封的太尉, 三军唯一的统帅,”徐应白温声好语地提醒, “刘少监, 你敢吗。”
“你!”刘莽手指发抖,“你这是以权压人!”
“不比您狐假虎威。”徐应白笑道。
刘莽被这话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两方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徐应白丝毫不退,冰冷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他们的身上。
最后终是刘莽开口,他尖刺的嗓音划拉着:“徐太尉,你这是藐视皇威吗!”
徐应白不为所动,只冷声对刘莽道:“让你的人把剑放下。”
刘莽气急败坏地大喊:“徐应白!”
徐应白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冷然的嗓音重复道:“我说,把剑放下。”
刘莽心头火气,但为了能搜查,还是按捺住了,抬手咬牙切齿道:“都把剑放下!”
众人面面相觑,依言将剑收了起来。他们还没见过刘莽吃亏。
曾经权势滔天的刘莽明明资历更老,却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气势压得不能动弹。
刘莽的鸡皮脸抖动着:“徐太尉,这下总行了吧!”
徐应白轻点了一下头,应了一声嗯,而后他倏然收起剑,剑尖扬起,刘莽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徐应白是要用剑砍他。
但那剑只是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被徐应白收进了剑鞘里面。
响亮的收剑声在院中响起。
“刘少监,请便。”
拦着不是办法,若是再僵持下去,难免被刘莽安个违抗君命的名头。
况且付凌疑不在这里,徐应白指尖磨挲着袖中的袖刀,他们查不出什么。
刘莽带着一行人长驱直入,开始搜三刮四,从接客的正厅到徐应白的书房,乃至于后院的府库,连院子里的井都不放过,通通搜查了一遍。
又将徐府的侍从全部叫来,扒开衣服检查有没有伤口。
却是一无所获。
刘莽不死心地重新查了一遍,还是连那黑衣人的影子都没找到。
徐应白站在廊下看着这群人搜查,抱着被他们粗暴搜查而吓到的猫,轻轻地揉着猫脑袋。
他看着刘莽,冷淡道:“查完了吗?”
一阵可怖的沉默。
而后一无所获的刘莽猛然咧开嘴笑:“自然是查完了,今日叨扰太尉了。”
两个人眼神交锋了一刻,徐应白刀刻一般的锐利目光落在刘莽那张鸡皮脸上。刘莽脸蠕动了一下,挥了挥手,将一行人尽数带走。
朱门合上,孟凡来到徐应白身边,摇着头道:“主子,找不到头儿。”
“侯府那边去了吗?”徐应白转头问。
孟凡摇了摇头道:“还没,不过我们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主子不必担心。”
徐应白蹙着眉,伸手裹紧自己身上的狐裘,又把怀里的小奶猫放在了地上。
“主子……”孟凡有些担忧地看着徐应白苍白的脸色。
“我也去。”徐应白出声道。
很快,徐应白被暗卫护送着从禁室下的密道出去,往侯府过去。
未免引人注目,他们连马车都没带。
等到赶到侯府,徐应白和一行暗卫从侯府一处不起眼的侧门悄悄进入。
凄凉空旷的侯府什么人也没有,付凌疑得了这府邸,也没在里面安置过什么,偌大的侯府连个侍从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惊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一挥手,暗卫四下散去寻人。
很快就有了发现,在侯府一处低矮的墙角下,有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血是新的,甚至还没有干涸。
徐应白眉头狠狠一跳,呼吸都重了几分。
一旁的暗卫也是一脸担忧,这么多血,人还活着吗?
而彼时,付凌疑正躲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假山里面。
因为失血,付凌疑嘴唇干裂失色,而空洞的眼神昭示他又看不见了。
他本来已经昏过去了,可是外面细碎的脚步声又将他彻底惊醒,他紧紧握着手里那把横刀,弓起的脊背像极了某种蓄势待发的野兽。
头和身子都疼得厉害,刀上的毒发作过两次,他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一刀扎死自己了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发烧,只是觉得疼,又冷。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假山石松动的声音传入付凌疑的耳朵。
锵啷——
刀兵相撞的脆响刺破长空!
孟凡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好几步,手里拿着把断剑。他差点就被付凌疑手里的横刀削了脑袋!好在手里的剑抽得及时,帮他挡了了一击。
“头儿!”有暗卫惊喜地叫道。
然而付凌疑根本听不进去。
他混乱的思绪掰扯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分不清面前人的说话声,只听见一段又一段的嗡嗡声。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敌是友,这使得他像只疯狂的困兽,手背青筋暴起,脊背也弓着,神情防备、癫狂又凶狠。又因为看不见,只能凭着自己的本能挥舞着手里的横刀。
孟凡再次尝试着靠近了一次,付凌疑耳朵动了动,手里的横刀扫了过去,孟凡吓得往后躲,却还是被削掉了一半头发!
好在躲得快,不然没的就是脑袋了!
一行暗卫眼见此景全都不敢过去。
太凶悍了,即便是受了这样重的伤,还是让人害怕。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衣服破破烂烂,全身都是撕裂的伤口,他眼神空洞,涣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他凶狠地面对所有敢靠近他的人。
就像当初自己被刺杀时表现的那样。
但徐应白知道,付凌疑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都退下。”徐应白轻声开口。
孟凡“啊”了一声:“主子……头儿现在不好靠近啊!”
“退下。”
徐应白又说了一次,语气不容置疑。
暗卫们不敢违背徐应白的命令,于是都后退了几步,但也不敢走远,怕徐应白和付凌疑出事。
徐应白站在最前面,他往前走了两步。
那把横刀猛地抬起来!
“付凌疑!”
徐应白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面响起。
那把锋利的横刀骤然停了下来!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徐、徐应白?”
一旁的暗卫见此情形瞪大眼睛,简直不可置信!
“是我,”徐应白重重吐了一口气,回答道。他胸膛起伏着,而后又向前走了两步,温声道:“听话,把刀放下。”
说完,徐应白张开了手,尽管他知道付凌疑看不见,他又继续说:“过来。”
话音刚落,那把从不离身的横刀锵啷一声被他的主人扔在了地上,付凌疑弓着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他身上的防备、疯狂乃至于凶狠一瞬间就溃散了——那些尖刺在他听到徐应白声音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了。
付凌疑踉踉跄跄,凭着感觉往徐应白的方向走,然而他已经到了极限,徐应白的声音使他彻底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身体和心神,仅仅两步,他就猝不及防地往下倒去!
徐应白一惊,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堪堪接住了付凌疑倒下的身体,只是没站稳,两人齐齐跪在了地上。
付凌疑蹭了徐应白一身血。
他全身滚烫,是因为伤口发炎起了高热。
徐应白顾不得其他,用身上的狐裘把人牢牢裹住。
现在回徐府不安全,一行人只能临时找了匹马,驾着侯府的马车往仰啸堂过去。
车上徐应白撬开付凌疑一直打颤的牙关,这人也不知道是疼懵了还是怎么样,把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又把自己的手腕咬得鲜血淋漓,偏又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别咬自己,”徐应白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皱着眉头道,“听话。”
付凌疑居然真的不再咬了,他眼睫颤抖着,呼吸和心跳快得吓人。
然后他一口咬住了徐应白的拇指。
徐应白:“………”
昏了之后胆子倒是大。
说咬或许不太准,因为徐应白一点也没觉着疼。
那锋利的犬齿只是很轻很轻地磨着他的指节,十分小心翼翼,跟寻求慰藉似的,徐应白觉得这点力气都没自己养的那只小奶猫来得大。
徐应白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人都伤成这样了,咬了就咬了吧。
大梦
仰啸堂的雅室内, 大夫小心地将付凌疑腰腹处的飞刀取了下来,然后用烧过的刀刃剜去烂肉,用银针将付凌疑腰腹那的豁口给缝起来。
那刀泛着蓝色, 一看就知道刀身抹了毒。但好在不致命——应是刘莽为了留活口没有下死手。
徐应白沉默着坐在床侧, 左手指节被付凌疑牢牢握在掌心。
寂静的雅室里面, 只有大夫缝针时付凌疑忍不住发出的闷哼声。
“主子,”孟凡推开雅室的门,一边狂擦冷汗一边道。“刘大人在宫里面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七皇子殿下被软禁了。”
徐应白皱起眉头:“软禁……”
刘莽软禁魏珩,目的还是要对自己下手, 这样一来, 很多事情都很明了了。
私联皇子,乃是大罪, 但以自己如今的军功权势和声望,这样的罪名也并不致命……况且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证明他教导魏珩是为了谋权篡位。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端,徐应白每次都会让魏珩将带走的书拿回来, 做过批改的文章也全都烧毁。只是千防万防……还是让刘莽钻了篓子。
现在魏珩被软禁, 即便他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自己仍然会被定罪——毕竟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啊。当年刘莽能捏造假的文书杀武安侯三族, 今日就能如法炮制给他定罪。
毕竟这不是什么难事, 魏珩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一旦被软禁, 他哪里也去不了, 谁也见不到,那些所谓的证词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避无可避啊……徐应白眸光一暗。
另一边, 大夫刚刚给付凌疑缝好腰腹间的伤口。转身对徐应白道:“这位公子伤得重,不过身体底子好,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今夜和明早恐怕还要烧几次,烧起来也骇人,徐公子,您今夜派人仔细盯着些,熬过去就没事了。”
徐应白闻言回过神来,轻声道:“多谢大夫。”
那大夫又开了两副药,嘱咐了好几句,说若是烧退不下来,就赶紧到医堂去找他。
徐应白温声道了谢,让孟凡把大夫送出去。
孟凡送完人折返回来,对徐应白道:“主子,您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几个看着,没事的。”
一旁站着的暗卫闻言也频频点头,连声附和。
徐应白长舒一口气,语气温和:“多谢,不过你们头儿不松手,我走不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他们头儿这时候确实还紧紧握着徐应白的指节,一副守财奴拿到了宝贝死也不肯松手的样子。
孟凡觉得要是徐应白的手强行抽出来,付凌疑会疯。
而徐应白明显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付凌疑。
孟凡“啊”了一声,迅速拉着几个暗卫出去了,还不忘回头道:“那主子咱们就在外面守着!您要是有事招呼一声就好!”
徐应白朝他们轻点了一下头,房门就轻轻关上了。
雅室内只剩徐应白和付凌疑两个人。
徐应白垂眸看了付凌疑一会儿,抬起自己还能活动的手,把付凌疑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一点。
付凌疑还在发烧,人睡得很不安稳,他哆嗦着,全身上下都在颤。
他在做梦,嘴里发出混乱如呜咽的呓语。
徐应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付凌疑。
雅室安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一如当年那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错综复杂而又混乱无比的梦境里面,付凌疑耳边是各种各样的嘶吼声,人却在南渡的船只上,坐在前世自己的身边。
走马灯一样的场景晃在眼前。
徐应白着一身白衣,他苍白而消瘦,曾经修长漂亮的手指节几乎只剩皮包骨。
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这几个月里面,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能救的同僚都救了,能用的兵马都用了,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也是挽回不了的。
雍州混战,四方皆乱。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可挽回。
他拨弄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神色难辨。房间里面烛火摇晃,他眉心那一点朱砂失了色,不再鲜红。
过了一会儿,徐应白抬起眼,难得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付凌疑。
几个月的相处,从一开始的敌视与相看两厌,到现在能够和平共处,徐应白有时会感慨,好在身边还有个人,不然该有多寂寞。
只是面前人对他印象应该不怎么样。
啧,徐应白想,谁会对一个严肃冷淡时常罚人的人印象好。
“南渡事了了,”徐应白将棋子一颗颗放进棋娄,温声对付凌疑道,“我遵守承诺,放你自由,你走吧。”
“不。”付凌疑听见自己回答。
徐应白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了:“不?”
付凌疑盯着他,开口道:“你这样,能撑到回到长安吗?”
“……我命硬,”徐应白沉默了一瞬,他敲着棋子,灯花下落,细碎的灰洒在桌子上,“能撑到的。”
“倒是你,该去外面看一看,”徐应白道,“不然老想着打打杀杀的事情……”
他顿了一会儿,说:“那样不好。”
“还记得吗?教你习字时,我同你说过,你不能只会杀人,”徐应白缓缓对付凌疑道,“那样是过不好的。”
付凌疑看见自己沉默着。
“去看看吧,你就当圆我的愿了。”徐应白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付凌疑猛的起身,将一件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搓着自己冰凉的指节,声音平静,不见起伏:“我这辈子,没机会再去看一次了。”
“若是你愿意,以后你要是碰到了什么事情,”徐应白继续敲着棋子道,“就写信寄给我,说不准我还能帮你解决。”
付凌疑指尖摩擦着衣服,忽然抬起头看向徐应白,他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哑:“那我能去长安找你吗?”
徐应白手一顿,随即答道:“自然可以。”
那时候付凌疑不知道,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要徐应白还活着。
江风凛冽,明月高悬。
付凌疑收拾自己的衣物,只是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而后他去找徐应白辞别,徐应白搓着自己的手指,温声道:“后会有期。”
付凌疑垂着头说:“好。”
后会有期,多好的一个词啊。
付凌疑在梦境里面撕扯着,声嘶力竭地想要同那个转身离去的自己说。
留下啊,你留下来啊!
为什么要走!不应该走!
后会有期……此去一别,就是生死两隔,哪里还有什么后会有期啊!
可是另一个自己听不到,既定的事实如同日月轮转,没有改变的余地。
没有人听得到他哀戚、痛苦又声嘶力竭的呼喊。
付凌疑独自走了一夜,至第二日天明,他打开自己的小包袱,而后一愣。
包袱里面多了一小袋碎银子。
钱袋子上面绣着兰花和青松,是徐应白常用的那个。
付凌疑看着那个钱袋子,顿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折返把钱袋子还回去。
可是来不及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最后一眼,付凌疑双目血红,徐应白那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动了动,鲜血流进他的眼睛里面。
他动了动嘴,说的似乎是——“保重”。
惊涛卷起,付凌疑目眦欲裂,那江面散开的大片血迹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雅室内,徐应白看着突然痛苦呜咽的付凌疑,伸手一探。
又烧起来了。徐应白皱着眉头,这都数不清第几次了。
徐应白将孟凡叫进来嘱咐孟凡赶紧去打盆温水来。
温毛巾敷到付凌疑的额头上。
他打了个颤,随即陷入更深的梦魇。
江河涛涛,滚滚不息,付凌疑泡在江水里面,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往下找。
他后背有被泡烂的箭伤,但他丝毫不管,执拗地沿着江找人。
有时他会在江边碰到逃难的农户,他一遍又一遍问着那些过路人。
“你有没有在江边见过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他的衣服上绣有兰花和仙鹤,长得很好看,眉心有一点朱砂,身上有箭伤。”
你有没有见过,有没有见过……
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无一例外。
有个农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这江水急,掉下去就找不着人了,我儿子之前为了交渔税,也掉下去过,找不着了。”
“小子啊,别找了,这都过了两个月了,”那农人抹着自己苍老布满沟壑的脸,“就算还在这江里,也被鱼啃没了。”
“回去盖个衣冠冢吧。”
付凌疑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扯了扯嘴角,低声说:“我没有他的衣冠。”
他连徐应白的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农户一愣,然后看着这个年轻人继续走远。
付凌疑找了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
他终于死心了,认命了,他从江口折返,准备回长安。在路上看到了自长安而来逃难的人。
“长安的皇宫都被烧了,别过去了,快逃命吧!”
“江南这边也不安宁,梅大人都辞官了。”
付凌疑拽住一位行人:“梅大人为什么辞官了?”
逃难的人叹了口气:“朝上不是说他是那个姓徐的叛贼的同党么,前些日子江南还来了位道长,说要给他的徒弟讨公道。”
“连王府的门都没敲开,他在街道上骂皇帝,被乱箭射死了!听说他是梅大人的朋友,当年一起考科举的,还是进士呢!梅大人给他收完尸骨就辞官了!唉,真是可惜,难得一个好官也被逼走了!”
说完就不再停留,匆匆离开。
付凌疑呆愣当场。
随即疯了般往玄妙观过去。
他徒步赶了十几天的路,翻山越岭到了玄妙观,找到的只有破败的,被焚毁的道观。
他在废墟里面疯狂翻找,在几块木板底下找到了两三张残缺不全的,少年徐应白写的几张道经。
找到那几张道经的时候,付凌疑终于从癫狂中回了神,将那几张道经收进了怀里面。
然后他一个人把玄妙观里的尸体聚齐,用手和木板刨了一个坑,整张手全都布满了泥土和鲜血。
他却不觉得疼。
付凌疑不知道这些人姓甚名谁,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徐应白的亲朋好友。
他用泥土,一点一点地将这些尸体,尽数掩埋,又立了一个无字碑,而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徐应白做的了。
前世
埋完整个道观的尸体, 付凌疑一人下了山。
他想,就这样吧,能做的就那么多了。
但付凌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南渡那几个月的日子。
他们朝夕相处, 近乎相依为命。
明明那天晚上, 人还好好的啊。
怎么自己就只离开了一个晚上, 徐应白就没了。
为什么要走呢,如果那天晚上没有走,自己一直待在徐应白身边,徐应白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者就算死,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撕扯的情绪叫嚣着, 自责后悔与痛苦纠缠在一块, 疼得付凌疑抱头蹲了下来,他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 骨头咔嚓咔嚓地响着。
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去下去了。
人死尘灭, 再想也回不了头了。
徐应白不会活过来。
付凌疑望向自己和徐应白南渡时的路,他们来时是春日, 草木青青, 也掩不住一路白骨;而今已是深秋, 树枯叶黄, 饿殍遍野。
他数了数自己带上的东西, 一个装着小碎银子的布袋, 一只已经泛黄的草蝴蝶,还有几张残缺不全的道经。
接下来的路, 只剩他一个人走了。
起初, 踏上四方道路时,付凌疑想, 人世间那么多人,又不止一个徐应白,自己终归有一日会忘掉的,会释怀的。
那些相处日子里渐渐滋生的爱恋,终有一日会被时间消磨殆尽。
只要时间够长,一切都会好的。
于是付凌疑一路向嘉峪关行进,然后又从嘉峪关东下,从深秋走到初春,又从初春走到冬日,他身上的碎银给了路边孤苦无依的妇人、孩子,老人。
装银子的布袋后来装的不是银子,而是一只草蝴蝶。
而那几张道经最先损坏,付凌疑已经费尽心思的保留,可是暴雨如注,那些道经全都损毁,成了一团浆糊。
而后是那只草蝴蝶,他在嘉峪关时,碰上凶恶的乌厥骑兵满身伤痕地捡回一条命,却发现那个小布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连带着那只草蝴蝶。
他疯了一样重新回到战场,翻遍了尸身和被火焚烧的焦土,也没找到那只草蝴蝶和小布袋。
他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自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要去往哪里。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的家人死于当年的一场冤案,他喜欢的人死在乱箭之中,坠入江河连尸体也找不见。他的念想断得彻彻底底,只一个人踽踽独行于广阔天地,像是被丢弃的人,没有归处可以去。
分别的那个夜晚,徐应白曾温声承诺过,可以去长安找他。
可是徐应白已经死了,徐应白留给他的东西,也全都损坏弄丢了。
长安再也没有他的故人,他连个念想都没能留下。
每当想到这些,付凌疑就会喘不上气来,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他假装徐应白还活着,开始执拗地写着信,写自己见过什么,去到过哪里,有时还会折花折草塞一小块泥或是石头到信封里面,等碰到了驿使,就把一沓信都交给驿使。
他的字写得比以前漂亮许多,隐隐有些文人风骨。
然而那些信送不出去,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驿站里面,等着被焚毁。
仰啸堂的雅室中,徐应白眉头紧蹙。
付凌疑的烧退不下来,还隐隐有越烧越高的趋势。
彼时已经是夜晚,徐应白下午睡了快一个时辰,现在还不困,他看着付凌疑烧得几乎快要青紫的脸,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椅子扶手上。
他转头正欲叫孟凡把大夫再请过来,却忽然听见了床上人低哑哽咽的呓语。
“徐应白……”
徐应白微微一愣,转头看过去,付凌疑神情痛苦,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他压抑而悲戚地低声叫着徐应白的名字,眼泪洇湿枕头。
这是梦到什么了,徐应白眉头皱得更厉害,哭成这样。
冷风呼啸,付凌疑陡然惊醒。
落雪簌簌下落,破败的庙宇里面只有他和几个逃难的人。
这里是定襄郡的一个小庄子,如今已经十室九空。
他喘着粗气,心跳得极快,撕裂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庙宇正中央,是一尊石塑的人像,石像神情悲悯,眼皮垂着,目光落在庙宇众人身上。
他眉心点了一点鲜明的朱砂,在雪光下亮得惊人。
只是石像周身破损斑驳,底座和身上还生了青苔,石身上到处都是凹陷残缺的痕迹,是被人用石头砸的,连眼角处都有一块陷下去的伤痕,远看过去,像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
付凌疑怔怔地看着这座石像。
躲在石像底下避雪的老人看着他双眼通红地看着这座石像,慢慢解释道:“这石像是徐大人,徐大人你认识吗?”
付凌疑僵硬地看着这尊石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徐大人在我们定襄当过郡守呢!”
“后来他调职了,我们就筹钱给他建了个庙,徐大人……菩萨一样的人啊……定襄多少人都是被他救活的……可是后来逃难的人都说他是叛贼!”
“好人没好报啊……好人没好报啊!”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完就大哭大笑起来,付凌疑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死死地盯着那尊石像,石像无声地和他对视,破败不堪的庙宇外风雪大作,雪从屋顶的漏洞飘下来,落在石像身上。
庙内躺着十几位流离失所的灾民,蜷缩在石像旁边的一块空地取暖,石像的影子温柔地笼着他们。
付凌疑缓慢地靠近石像,伸手去触碰石像一角,他的指尖神经质地发颤,在感觉到冰凉的触感时全身都在颤抖,脊骨深深地弯了下去。
徐应白活着的时候救人,死后庙宇被人砸得破败不堪,却还是极尽所能地庇护了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保得住同僚的性命,保得住万千弋㦊百姓的性命,却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
付凌疑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什么?凭什么!
石像的目光落在他眼前跪下的男人身上。那悲悯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不解——你为什么哭呢?
你为谁而哭呢?
付凌疑最后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从这座庙宇里面走了出去。
他回望来时的路,又望向他即将要走的路。
天地寂静,满目苍凉,付凌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近两年的时光里面,他走的全是徐应白去过的地方……
长安、嘉裕、洛阳、定襄、再到江南又往嘉陵……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却没意识到他一遍遍来回走的道路,是徐应白曾经走过的人间。
他追不上徐应白已经消失的背影。
付凌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忘掉的。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人会在他那短短的一辈子里面留下深刻的、去不掉的烙印与伤痕。
忘不掉,也没法释怀。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徐应白,是在自己满身是血的时候被徐应白皱着眉头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是徐应白垂着眼将那只草蝴蝶拍在自己心口的时候……亦或是徐应白一脸无奈地教自己习字的时候……
他不知道,也记不清楚了。
徐应白对他好吗?细究起来,似乎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还因为他不够听话,性子太野,对他格外严厉,动不动就让他跪着磨性子。
可是徐应白对他不好吗?
徐应白教他写字,他会因为他不要命的打法把人训得焉头巴脑,徐应白教他理智、克制,教他如何做个人……而不是一个被仇恨裹挟着向前走,只会杀人的疯子……
付凌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徐应白这个人,自己没法把他从自己这条命里剔出去。
他被困在了名叫徐应白的囚笼里面,徐应白坠下江面的那一眼,成了他终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是被徐应白驯服的孤鹰,是被徐应白养熟的野狼。
可徐应白死了。
所以那样广阔的天地,他只走了徐应白走过的那一条路,好似一个兜兜转转的,活着的墓碑,终于把自己逼疯了。
世上之人是有千千万,却也只有一个徐应白。
付凌疑向前走了两步,躺倒在了雪地里面。
冰凉的雪灌进他的颈窝,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里涌上哀戚和癫狂。
他走了两年路,一个人压抑又痛苦地走了两年路,他走不动了。
付凌疑狼狈地起身,跌跌撞撞回了那破败的庙宇。
石像仍旧静静地居于庙宇中央。
付凌疑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周遭的人都已经熟睡,没人发现付凌疑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眷恋地抚着石像的眼角的疤痕,他想要低下头细细亲吻石像的眉目,但还是止住了,最后他只是盯着石像眼角那行如泪滴的疤痕,神情阴郁又疯狂,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痴。
“我会给你报仇的。”
“你信我,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所以你等一等我,等我给你报完仇,就去找你。”
“好不好?”
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拉着那些人下地狱!
满室寂静,无人应答。
他扯了扯嘴角,朝神情平静安宁的石像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而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离庙宇不远处的村子,有人在打铁花,璀璨的光芒上升又下落,在付凌疑深不见底的乌黑瞳眸里面落下一点火光。
他回过头,亮起的灿烂光芒映照在石像身上。
付凌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孤身一人走进了大雪里面。
疯魔
从定襄郡到江南, 付凌疑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
这两个月时间,冰雪消融,草木抽芽。
付凌疑没钱买马, 是徒步走到的江边, 搭了渔民的船横渡至金陵。
金陵富庶, 亭台楼阁修得极其奢靡豪华,达官显贵驾车出行,整座金陵城都泛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付凌疑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金陵城里面。
肃王府在金陵城中央,偌大的王府占地极广。
因四方混战, 魏璋又住在肃王府里面, 各路藩王对此虎视眈眈,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杀魏璋嫁祸的机会, 因此肃王府守卫极其森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付凌疑围着肃王府转了一个月, 没有发现能溜进去的破绽。
但他发现了一个白衣琴师,每七天都会进王府去演奏。
这个琴师住在金陵城的一家乐坊里面, 他以白纱覆眼, 是个看不见的盲人。
付凌疑看着这名白衣琴师, 想了一个疯狂的办法。
这日白衣琴师回到乐坊, 刚一进门, 就察觉到房内似乎有些不对。
房门瞬间就被人上来锁。
盲人双眼看不见, 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敏锐,他在房中站了一会儿, 故作镇定地开口:“阁下来此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 一阵有节律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而后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找你商量个事。”
白衣琴师感觉到脖颈冰凉的刀刃,嘴角抽了抽:“…………”
“阁下, 只要不是要我的命,什么都好商量。”
付凌疑将刀放下,他不欲杀人,轻声回答道:“我想替你进肃王府。”
白衣琴师怔愣了一下,随即飞快问道:“你要进肃王府做什么?”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坦诚道:“寻仇。”
“我要他们偿命。”
白衣琴师闻言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答说:“既然你是去寻仇,那我帮你。”
付凌疑自此在乐坊住下。
付凌疑和琴师不过问对方的名姓,他不知道这位白衣琴师到底和肃王府有什么恩怨,竟然会帮他寻仇。
白衣琴师也不知道付凌疑和肃王府有什么大恨,要他们偿命。
两个人谁也不说,也谁都不问。
毕竟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件说不出口的恨事。
在乐坊的时间,白衣琴师教他弹几首常听的曲子,以免肃王府检查时露出什么破绽。
付凌疑学得很快,不到几天就学会弹谱子了。
又一日,琴师从王府回来,手里拿着一堆赏赐,他看不见,也对这些赏赐并不热衷,拿进来之后就随意放在了桌子上。
付凌疑瞥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那一盘赏赐里面,有一块红白相间的玉佩,用一根红绳子系起来,十分精美。
和付凌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十几年前,他的哥哥付凌云护着他从嘉峪关出逃,身后无数人追杀,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活着。
他在黄沙遍野的边疆成了一个乞儿,每日为活下去挣扎。
十二三岁时,他在安西碰到过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时他们就在城池边,他快要饿死了,碰到一个看起来弱小的人就伺机扑了上去,然后恶狠狠地咬开了那个少年的手腕。
少年的血是甘甜的,付凌疑还能听到他因此吃痛的声音。
然后他被人家提溜着后脖颈放到了一边。
付凌疑满嘴血趴在地上,全身无力,爬都爬不起来。
“啧,”那少年也灰头土脸的,被咬了一口没生气,只是脸色苍白地撕了一块布料把手包起来,无奈道,“怎么饿得人都咬……”
付凌疑看见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钱,又无奈地叹口气。
付凌疑饿得头晕眼花,已经没有力气再扑一次,但是他看见那少年腰间缀着一块红白相间的玉,又起了点力气。
把那块玉抢走,付凌疑饿得要死,却两眼放着诡异的光,就有钱买东西吃了。
他猛地起身,伸出细瘦得一折就能断的手快如闪电地把少年身上的玉拽下来。
少年瞪大眼睛,着急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付凌疑就两腿一软跪趴下了,饿昏了过去。
付凌疑在听到那少年的话时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抢别人娘留给别人的东西呢?
这里那么乱……多少人饿死病死了,说不定这个少年的娘也死了……
迷迷糊糊中,付凌疑记得自己被人背了起来,送到了医堂了里面。
他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医堂的老板说他病得太重,要钱治病,不治就得死了。
少年身上没有钱,付凌疑依稀记得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大夫,你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有钱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少年坐在他床头。
少年长叹一口气:“你总算醒了。”
付凌疑起不来,他打量了一会儿少年,尚显稚嫩的声音沙哑又着急:“你的玉呢?!”
“当了。”那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要走了,”那少年淡淡地笑着,把一把碎银子悄悄放到付凌疑的被子里面,“这些留给你,不要随便咬人了。”
随后那少年就起身离开,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面。
“等等!”付凌疑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你叫什么名字?”
可惜的是,街道太过嘈杂,那小小少年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并没有回头。
十多年过去了,付凌疑迄今还记得那块玉是什么样。
那个少年当掉了母亲留下来的玉,换了他一条命。
他颤抖地将那块玉捡起来,问那白衣琴师:“这块玉是从哪里来的?”
白衣琴师闻言回答:“肃王赏的。”
付凌疑将玉握在手心,玉触手生温,在烛火下泛着光泽,他紧紧地看着这块玉佩,眼神忽然一顿。
玉佩在光下很通透,上面雕刻着纷繁复杂的图案,底下似乎隐隐有三个字。
付凌疑缓缓将玉佩抬起来看。
红白相间的玉,底部一个小小的地方,用如树藤般遒劲的小篆巧妙地刻了三个字——
徐应白
这三个字让付凌疑愣在当场。
徐应白???
徐应白!!!
白衣琴师敏锐地意识到了气氛有些不对,疑惑道:“你怎么了?”
良久无人回答。
付凌疑无声地哭着,笑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他双目血红,嗓子像塞了一团铁,锈味浓重,疼得厉害。
他的神情更是可怖,面容扭曲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里,夹杂着哀戚和深重的癫狂。
是了……徐应白……
除了徐应白,在那个遍地饥荒的时候,还有谁会救一个咬了自己,还想偷自己东西的小孩……
还有谁会救一个将死的乞儿,将母亲留下来的玉佩当掉……
而自己没有认出他。
其实认不出来是很平常的一件事,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玉佩不会变化,人却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相貌改变。
人会长大,会变老,会因为病痛改变身形和容貌。
那些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的记忆,并不足让人认出一个数年前见过的少年。
白衣琴师略有不安,他看不见,只能又问了一次:“你怎么了?”
“我……”付凌疑被深重的窒息感扼住咽喉,他喘了一口气,哽咽道,“错过了一个人。”
“不说了,”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一字一顿道,“下一次,我替你去肃王府。”
白衣琴师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白衣琴师顿了一会儿,又道:“但你和我长得不一样。”
“我会易容,已经做好了几张你的人.皮.面具。”
“但肃王府检查森严,每次都要掀开我遮眼的布,我是个瞎子,你不是……你得……”
琴师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冷刃扎入血肉的声音!
冰冷的刀刃和人的骨骼血肉相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琴师大惊失色地站起来,然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听到了对面人吃痛的闷哼。
但他很快又听到了一声快意张狂的笑,付凌疑捂着流血不止的双眼,面前的桌子摆着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眸。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细听之下,有着因为疼痛的颤抖,他回答道:“我现在是了。”
琴师吓得跌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临走的前一天,两个看不见的盲人面对着面坐着。
他们沉默良久,琴师忽然开口:“我给你算一卦吧。”
付凌疑声音沙哑:“你以前学过道?”
“没,”琴师笑了笑,“我学的是坑蒙拐骗的东西,骗人钱的。”
付凌疑指尖动了动,说:“那你算吧。”
算筹落在桌面的声音清脆,琴师用手指摸索着抛出的卦象,笑了一下,轻声说:“大吉。”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借你吉言。”
第二日下午,琴师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拄着拐杖往王府那边走去。
他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求救,听到了火烧梁木的咔嚓咔嚓声。
热浪扑面,琴师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一会儿,随后拄着拐杖转身,肆意大笑着往金陵城门处走去。
肃王府内,火光冲天,残尸横陈,血流成河。
付凌疑看不到那些尸体最后惊恐万分的目光。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白红相间的玉佩,往火海深处走去。
这是付凌疑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和徐应白有关的东西了。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身后的梁木被火烧得砸在地面上,付凌疑腿受了伤,胸口也有一处贯穿的伤口,他没走几步就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渐渐弯折。
“徐应白……”
付凌疑低下头,火舌燎上他的衣衫,他眷恋而又珍惜地深深吻下去,干涩苍白的唇落在温润的玉佩上。
“没事了……没事了……”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
而后就被盛大的火焰彻底吞没。
人间
徐应白站在床边看大夫给付凌疑扎针。
他烧得实在厉害, 徐应白和那一溜暗卫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将烧退下来,只能把大夫又请了回来。
几个暗卫遵照大夫的指示按着付凌疑的手脚,以免扎针时付凌疑动起来伤到自己。
执针的大夫扎针扎得满头冷汗, 一旁的药童细细给他擦掉额角的汗水, 他斟酌片刻, 将针落了下去。
银针从付凌疑的心口处扎下去,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剧烈而又痛苦地挣扎了一下,而后头一歪,咳出一滩淤血。
徐应白眼皮一跳。
针在付凌疑身上停了半个时辰,那烧总算退了下去, 大夫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道:“这烧退了就没事了。”
他又开了两贴药,徐应白接过药方, 给了大夫一袋子钱,语气温和:“多谢大夫, 有劳您了。”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大夫接过钱, 摆手说不必言谢, 又嘱咐若还有事尽管来找他, 这才带着药童匆匆忙忙回医堂。
仰啸堂的侍从上来给付凌疑换了一床被褥, 霰霜跟着上来, 看见徐应白苍白的脸色, 不由得道:“公子还是快去歇息吧。”
徐应白摇了摇头,淡声道:“无碍, 再过一个时辰, 我还得去上朝。”
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付凌疑,对霰霜道:“到时还得有劳姑娘照顾。”
霰霜笑了笑:“公子放心, 我们必然会好生照顾的。”
话音落下,雅室又陷入一片寂静,徐应白推开雅室的门,到外面的长廊吹风。
他闭上眼,熹微天光投射到他的身上,透过他的眼睫,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昨日付凌疑烧高了说胡话,一声一声地全都在叫自己的名字,一会说他不走,一会儿说他要给自己报仇……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说他喜欢自己,一会儿又让自己再等等他……胡言乱语得那些暗卫都不敢进门,一进门干完活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付凌疑突然醒过来把他们灭口。
徐应白思及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便付凌疑只有烧糊涂时露出的那些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也足够自己猜出他前世是怎么过来的。
那几年里面,他过得不好。
那转瞬即逝坠入江海的徐应白,未能抓住一片衣角的自己,成了付凌疑心上永不消除的疤痕。
远处衔着远山的天际泛白,红日在青黑的山上冒了一个头,将周边的云染上一层橘黄淡紫。
近处街坊已经有人起身,热热闹闹地出来摆摊子,烟火气飘了一条街。
这就是人间。
有日月江河,山石草木,熙熙攘攘的烟火。
徐应白清透的琥珀色眸子映照着这一切。
人间还有红尘万丈,前世今生,徐应白都未曾饮过一瓢。
他清醒自知,知道自己不能给什么,说不定还要将人拖下浑水去,所以从不答应别人的求爱,每一次都干脆利落的拒绝。
可是,徐应白想,换做别人,被拒绝过一两次就死心了。
付凌疑却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执拗地要喜欢自己。
不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肯放手。
徐应白还是头一次拿人这么没办法。
若说心动,徐应白想,任谁被一个人做到这般地步,即便铁石心肠,也会有所动容。
徐应白不是石头,在某些瞬间,他也有过松动的想法。
但他确实没什么能给付凌疑的。
也不该给。
他只有烂命一条,孱弱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他那一颗颤动的心剥成两半,一份给江山,一份给黎民,再有一些零碎的,给那些不能放弃的人和事……留给情之一字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儿。
与其他人相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看起来并不值得拥在手心。
拿出来,也送不出手。
他不想给出去,反而把人伤得更深。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节,眼皮垂着。
算了,不想这些了。徐应白呼了一口白气,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应付刘莽吧。
而房内,付凌疑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苍白枯槁的唇微动。
“徐应白……”
他模糊的视线扫过床边的人,没有看到那抹熟悉单薄的白衣身影。
还未从那些光怪陆离又痛苦非常的回忆中脱离出来的付凌疑全身颤抖。
孟凡十分惊喜地叫了一声:“头儿!”
但他家头儿没理他,不顾一切要从床上起来,孟凡吓得要死,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看着付凌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他踉跄了一下,沙哑着嗓子道:“徐应白呢……”
孟凡结结巴巴:“在廊……头儿!”
听到房内响动的徐应白猝然转头,他走了两步,打开房门的一瞬,付凌疑张开双手猛地抱住了他。
徐应白被扑得踉跄了一下。
付凌疑把下巴搁在了徐应白的颈窝,乌黑眼眸中的癫狂随着徐应白熟悉的气息袭来缓缓地散去,他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沙哑而颤抖:“找到了,你在这呢。”
徐应白眼睫一颤。
沉甸甸热乎乎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这样亲昵又不设防的姿势,近得让人心惊。
他能感受到贴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着对方的胸口,缠绕的呼吸卷缱绻地卷在一起。
徐应白顿了一会儿,缓缓抬起了手,轻轻贴在了付凌疑的后心。
熹微的天光洒在了他们的身上,一片金黄。
而彼时,皇宫内,刘莽看着坐在桌子上缄默不言,负隅顽抗的魏珩,笑得猖狂:“即便殿下一句话也不说,奴婢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刘莽便带着一队侍从扬长而去。
魏珩看着刘莽嚣张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眼睛憋得通红。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一个拐角就决定了整盘棋局。
很快,在朝堂上,刘莽奉上了他的“证据”。
林臣年锋利的言辞剑指徐应白,说他私会皇子,包藏祸心!
高台之上,魏璋眼眸幽深地看着徐应白:“徐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应白站在龙阶之下,神色平静。
光照着他孤直而立的身影,玄色的官服映照出他挺直的脊背。
徐应白朝魏璋行了一礼,然后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金印紫绶。
众臣大惊失色地看着徐应白的这一举动,连魏璋都不免瞪大了眼睛。
这金印紫绶是先帝赐给徐应白的,金印紫绶既是尊荣,也是无上权势的体现,非相国不可得。
然而徐应白现在将它解了下来!
“先帝在时,嘱咐微臣,要规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徐应白将那金印紫绶呈上,慨然道,“然而微臣,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让小人迷惑圣听,确实是大罪一桩。”
“微臣不比刘少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配戴这金印紫绶。”
“微臣自请前往嘉裕,永不回朝。”
魏璋吊着的三白眼微微一眯。
而刘莽则是喉头一哽,气急败坏地瞪着徐应白!
朝臣哗然。
所有人听得出徐应白的弦外之音,武安侯一案是徐应白出言查案,刘莽被查出是主使,却毫发无损,只是被降为少监。
这一结果就已经让众臣震惊了。
而现在,武安侯一案过去还没多久,徐应白就被人安上了私会皇子,包藏祸心的名头。
递上所谓证据的正是刘莽。
那据说说出证词的七皇子殿下,据说现在正在被软禁,见过他的只有刘莽。
而这一份证据,究竟是不是真的,又有谁知道呢?
刘莽能用一道假的战报文书杀武安侯三族,拿捏一个十三四岁的皇子,呈上一份假证据,用私会皇子,包藏祸心的罪名要徐应白不得翻身,也并非难事。
所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意指的不就是刘莽故技重施,又有后台撑腰,所以肆无忌惮,党同伐异么?
朝臣们不由得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却没有任何大臣出来为徐应白说话。
魏璋此刻狐疑地看着刘莽,又转眼看了看站在阶下的徐应白。
徐应白神色平静,毫无波澜,稳稳地托着手上的金印紫绶。
他毫不畏惧地对上了魏璋的眼神,随即又垂下了眼,一副不欲辩解的样子。
魏璋想起徐应白那隐含的身份,退一万步来说,徐应白再怎么样,也是有皇家血脉的皇子,他若是想要“包藏祸心”,以他的声望和实力,不如直接说出自己的皇子身份……何必私会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呢?
不嫌麻烦么?
至于刘莽,魏璋想起之前房如意的事就觉得恶心,再加上武安侯一案和现今指控徐应白,魏璋觉得此人说话做事,实在不可信。
但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那对皇位被人觊觎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不安。
况且自己母后也说过,如今边疆形势不容乐观,正好让徐应白去收拾。
这样一来,魏璋得意地想,既罚了,又得利!
思及此,魏璋道:“徐卿,朕信你无此心。”
刘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徐应白。
“只是……只是这证据确实确凿,”魏璋三白眼眯了眯,大声道,“徐卿是肱骨之臣,朕有惜才之心,徐卿就去嘉峪关守几月,替朕赶走乌厥就回来吧!”
徐应白顿了一会儿,行礼道:“谢陛下隆恩!”
下朝后,刘莽和徐应白又走到了一条道上,周边的大臣识趣地退避三舍,不敢走近。
刘莽的鸡皮脸动了动,皮笑肉不笑道:“徐大人这一招以退为进耍得好啊!”
轻飘飘地将自己的罪责从私会皇子包藏祸心转成了未能规劝陛下,还成功在魏璋心里种下了一颗刺。
魏璋这下更不可能将自己的信任放在刘莽身上看。
徐应白扫了刘莽一眼,情真意切道:“不比刘少监的手段。”
“可徐大人还是要走啊,”刘莽露出一个恶意的笑,“你输了。”
徐应白“唔”了一声,没有言语。
他不再理会刘莽,缓缓走下长阶。
输了?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节,神色十分温和。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办法
西北大漠, 长河落日,荒草茫茫。
大军即将到达嘉峪关,徐应白的车驾缀在中军, 安安稳稳地向前进。
马车内, 徐应白拿着一捧书卷, 天光透过车帘照进来,堪堪能看清书上的小字。付凌疑坐在马车外的横梁上,手里拿着一柄皮鞭赶马。
他身子底子极好,比徐应白强了不知多少倍,受那么重的伤, 烧一退, 不过三日就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了,将那些暗卫练得哭爹喊娘。
随行的暗卫和之前出门是一样的配置, 一共有十名,只是这次不是在暗处跟随, 而是伪装成随侍,骑着高头大马寸步不离地跟着, 牢牢围在马车身边。
此次前往嘉峪关, 徐应白将暗卫分成了三队, 一队留守长安, 一队跟着他前往嘉峪关, 还有一队则两两分组, 前往各地打探消息。
看书看得累了,徐应白揉了揉眼角, 往后一仰, 闭上眼睛休息。
此次前往嘉峪关,一方面是暂避锋芒, 另一方面就是来收拾杨世清。
对于现今的局势,徐应白有自己的考量。杨世清据肃州之地,接安西郡,又连乌厥,离嘉峪关也不过一步之遥,是个必须铲除的钉子,否则后患无穷。
若是自己想安安稳稳地收拾那些藩王,就得先除外患,以免到时藩王混战,杨世清和乌厥联合,趁此机会攻下嘉峪关直捣长安。
但杨世清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前世自己前往嘉峪关收拾乌厥,杨世清嘴上说得好,私底下却派人给乌厥带路,又派人秘密联系嘉峪关的一位将领,劝说其倒戈乌厥。致使自己在和乌厥鏖战之时,后方居然出现了叛军,若不是发现得够快,命中军变阵斩杀,恐怕自己当时就要身首异处了、
但偏偏杨世清把自己摘得干净,徐应白就是想收拾他都没借口。
是个难缠的流氓。
而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
徐应白一边思索着收拾杨世清的法子,手指一边敲在马车内的桌子上。
这时马车一停,嘉峪关到了。
安西郡郡守纪明在嘉峪关关口迎接,很快就看见一辆制式普通的马车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苍青衣衫的年轻人就被马车边上那个穿着黑红衣裳的侍卫扶了下来。
大漠苍茫,关口巍峨雄健,徐应白抬头看了一眼茫茫无际的天空,又看向关口那等着的中年人,温声道:“纪大人,好久不见。”
纪明急匆匆地迎上来,开口道:“太尉大人,可算把您等来了!”
徐应白朝纪明微微一笑。叹道:“是我来晚了,如今嘉峪关如何?”
纪明苦着一张脸,叹道:“大人随我去营帐,我们细说。”
营帐内的桌子上摆着舆图沙盘还有一堆文书羽缴,徐应白进门坐下,付凌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纪明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道:“如今安西郡还在乌厥人手中,您也知道,阿古达木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杨世清那边又和乌厥暧昧不清,我们腹背受敌,实在是不好过。”
“前些日子萧侯爷在,堪堪守住了嘉峪关,但那是阿古达木没有粮草,不得已之下才退的兵,如今大雪已过,难保他不在杨世清的扶助下卷土重来。”
“难办啊!”纪明哀叹道。
“还有转机。”徐应白垂眼看着桌上的舆图,舆图上肃州接着安西郡,又与大漠紧紧连接在一起,温声道,“既然杨世清和乌厥联合,会威胁我们,把他们拆了便是。”
“拆了?!”纪明惊讶,“您要联合杨世清先打退乌厥吗?!”
这也算是个好法子,先将乌厥人打退,再关起门来收拾杨世清,一步一步把大漠这边肃清干净。
徐应白却摇了摇头,语气温温和和,说出的话却骇人:“出师要有名,我没有好的借口收拾杨世清,所以我要联合乌厥,先灭了杨世清。”
纪明瞪大眼睛,联合乌厥?!
乌厥人和中原人可是世仇啊!双方打打杀杀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咬到对方就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这要怎么联手?!不是痴人说梦吗!!!
纪明不敢相信,开口问:“大人想到办法了?”
“还没,”徐应白坦荡道,“但办法总会有的。”
人心难测,杨世清那样自私自利两面三刀和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乌厥人……这样松散的联合并不是铁板铜墙,总会有嫌隙,徐应白想,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嫌隙,然后放大他。
纪明有些不相信,但看了看徐应白,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质疑话语压下去了。
在军中,能打胜仗的说话才好使。
更何况,徐应白官职还比他大。
等到了夜晚,戈壁滩上比白日要冷得多,徐应白裹了件狐裘,坐在营帐中看舆图,付凌疑静静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应白。
这样直白的目光徐应白忽视不了。
这一次来嘉峪关,徐应白本来没想让付凌疑跟过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徐应白自己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于是出城前一日,徐应白用蒙汗药把付凌疑蒙晕了。
一大包的量,都够两头牛睡三天了。
若是换做其他人,绝对没法用一包蒙汗药把付凌疑弄晕,他向来跟只刺猬似的提防人,别说蒙汗药,就是有人给他递块糕点,他也会再三确认没问题才会吃下。
但耐不住他对徐应白根本不设防,徐应白给什么他就要什么,就算徐应白递包□□给他,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并且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徐应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把付凌疑蒙晕了。
但徐应白没想到,付凌疑醒得很快,大军出城两日后,他一人单骑,疯了一样追过来!他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追了快四天,跑死了一匹马,最后徒步闯入他们安营扎帐休息的地方找到了徐应白。
徐应白现在都还记得在营帐看到一身破破烂烂,双目熬得通红的付凌疑时感到的震惊。
那时付凌疑全身紧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两只眼睛全都是红血丝,他神情冷戾而癫狂,在扫到徐应白的身影之后才慢慢恢复正常。徐应白记得付凌疑上前走了几步,走到自己身边,却顾忌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不敢碰人,只是偏了偏头,紧紧地盯着自己,声音急切,语气偏执:“我有用的!你别丢下我……”
徐应白:“…………”
他们两个在一堆士兵好奇的目光底下对视了一会儿。
徐应白转身就走,付凌疑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想跟上去又不敢跟上去的样子,直到徐应白发现人没跟过来,转头道:“你过来。”
他这才两眼放光地跟上去。
之后徐应白默许了付凌疑跟着,本来贴身随行徐应白的暗卫也十分有眼色地退下来,让付凌疑换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嘉峪关。
营帐外星子漫天,北斗七星亮着方向,牛郎织女遥遥对望。
风沙拍着营帐,哗啦作响。
徐应白在风声中轻咳了两下,付凌疑立刻有点紧张,徐应白摆手道:“没事,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
“嘉峪关夜里冷。”付凌疑喉结滚了滚,将徐应白腿上的毛毯往上盖了一点,眼神专注地落在徐应白身上。
“要盖好。”
徐应白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开口问:“你前世到过嘉裕关吗?”
付凌疑跪回去,回答道:“到过。”
“那时嘉峪关已经是乌厥囊中之物,”付凌疑知道徐应白想问什么,仔细地回答说,“阿古达木的兵马已经攻下了长安,正往宁王的地盘打去。”
“我当时到了嘉峪关,”付凌疑说,“在和中原人行商的乌厥人口中得知,他们骁勇善战的小王子阿古达木,最开始疯了一样攻打杨世清,除却因为春旱少粮,还因为一个姑娘。”
“姑娘?”徐应白讶异地一挑眉。
“对,据说是阿古达木青梅竹马的恋人,”付凌疑回忆道,“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了,阿古达木一开始求自己的父亲给他兵马抢回自己的女人,但乌厥大汗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
“而杨世清的弟弟咬死自己没有带走那个姑娘。”
“所以阿古达木直到春旱才有了一支强军,攻打了两个月才打下城池。”
“但是……”付凌疑垂下了眼,语气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打下城池搜遍全城,发现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徐应白听到此处不由得为这个姑娘叹了口气。
这时,营帐外忽然起了骚动,外头的暗卫声嘶力竭地叫喊道:“主子小心!!!有刺客!!!”
付凌疑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横刀,而后营帐的布被人一刀破开!
那弯刀雪亮,是乌厥人常用的!
冷刃相撞之声骤然响起,转瞬之间摩擦出了骇人的火光!
徐应白皱着眉头站起身。
闯进来的乌厥人高鼻深目,极其俊美,在徐应白看来极其眼熟,而他朝着徐应白大喊道:“把阿珠还我!!!”
徐应白:“……?”
什么阿珠???
还没等徐应白想出个所以然来,面前两个野狼一样的男人就过了数十招,刀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那乌厥人凶悍,招招都是奔着命门过去,而付凌疑比他更凶悍,横刀大开大合地将弯刀砍回去,连自己的命门都不顾!
其他暗卫很快就赶来过来,那乌厥人左支右绌,被付凌疑找到空隙一脚踢到了胸口,吐着血被踢出了几丈远,而后付凌疑的横刀从上往下就要给那乌厥人开膛破肚!
“慢着!”徐应白喝了一声。
横刀瞬间悬停在那人胸口。
那横刀离乌厥人的心口就只差半寸,付凌疑杀红了眼,眼神阴戾而可怖地盯着地面上的人,他喉结滚动,顿了一会儿,十分听话地收回了自己的横刀。
徐应白缓步走到躺倒的男人面前,眼角一弯,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阿古达木王子,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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