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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 四月廿四,定襄郡。
彼时已是深夜,明月高悬, 星子缀空, 定襄郡周围犬牙交错层峦叠嶂的山峰上生着高大的树木, 大风呼啸而过,树叶沙沙作响。
一队兵马正在山路上行进,他们压低身形,嘴里衔着一根木棍,安静又迅速地朝着定襄郡扑殪崋过去!
彼时定襄郡守城士兵还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只知前些日子, 江南的肃王忽然以清君侧之名起兵, 朝野方寸大乱,定襄郡也因此一直在戒严, 军中的兵马和粮草也翻了几倍,郡守庄大人心急如焚, 没事就要到城楼这边巡逻。
等一轮巡值士兵来接上,瘦条条的接班士兵黄六牛拍着兄弟的肩膀小声说:“诶呦, 真是羡慕你, 回去休息吧!兄弟我来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手掌下的兄弟轰然倒地。
天空中骤然传来骇人的破空声, 如庞然巨物般的箭雨乌泱泱盖在他们的头顶!
整肃迅捷的军队如同天降, 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敌……”黄六牛瞪大眼睛, 声嘶力竭道, “敌军!!!!”
“盾牌掩护!!!”
“快!!上弩车和滚木!!!”
声浪一声大过一声,喊杀声四起, 城内本来已经熄灭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惊恐万分的城中百姓骚乱起来,又很快被声声铁蹄声给镇了下去。
城中街道上, 庄恣拉着秘密带兵前来的曹树和萧陆登上了城楼。
激战两个时辰,周围已经遍地伤员。
前去打探敌情斥候的声音在遍地喊杀声响了起来:“报——敌军前阵约摸一万人马!!!援军不明!!!是——宁王魏启明的——”
他话未说完就倒了下去,身后是三支拇指粗的箭!
“军医!!”庄恣喊得嗓子冒烟,两眼熬得通红,“救人!!!”
话音才落,就被曹树扑倒在地,一支铁箭直愣愣插入庄恣后边的柱子里面!
“娘的!这群骁骑军!!!”曹树罕见地骂了一声,随即一骨碌爬起来又到前边去了。
狼烟阵阵,火光在深夜中烧得如残血,红得骇人,曹树用滚木砸了一个试图借助云梯爬上来的士兵,余光往灵州方向望去,不知太尉如今如何了?
此时的灵州宁王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徐应白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嫁衣,挽着女子的发鬓,戴着金镶玉又点翠的龙凤冠,端坐在案前。
服侍的侍女小心地给他戴上耳坠,又给他上口脂。
尽管如此,仍旧能看出他一名男子,只不过他漂亮到了极致,穿上女子的婚服也不显得违和。
王府内人来人往,仰啸堂的人一批批将酒送进来。
搬酒的侍从快累坏了,擦着汗抱怨道:“世子妃还真是奢侈……竟一定要用仰啸堂的名酒!还要用这么多!”
“这一坛就是十两银子啊!”
“快别说了!”有人赶忙阻止道,“要让世子和世子妃听到,你小命还要不!”
其余各式各样的名贵材料也被送进王府后厨,灵州的酒楼大厨全部聚集与此,热热闹闹地操办着。
等到清晨吉时,便可招待来客。
徐应白能听得到外面的喧闹,他一节一节地捏着自己的指节,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把袖刀上面。
除却他自己,没人能看出那是一把袖刀。
他将那把袖刀揣进了自己的衣袍里面,然后给自己倒了两粒药服下。
这几日里面虽然好了不少,但徐应白还是不敢托大,只能先吃药以防万一。
而后徐应白看望窗外,轻轻叹了一声,今夜灵州注定无人安眠。
“吉时到!!!”
大门顿开,徐应白脸上罩着红盖头,迈过门槛。只一瞬间,一只手掌缠着黑色布条的手就伸了过来。
盖头底下,徐应白轻咳了一声,而后将自己的指节轻轻搭在那手的腕骨上面。
付凌疑半弯着腰,将徐应白扶下台阶。
他穿着的仍是黑红的衣裳,那张紫金面具又戴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
周遭声响混乱,唢呐声一声高过一声,徐应白握紧付凌疑的手臂,从宁王府那小院移到正堂。
一路上都是道贺声。
“恭喜恭喜!恭喜世子觅得良人啊!”
“听说世子妃貌美如花,乃是绝世佳人,咱们可有眼福了!”
等到徐应白走过去,他们顿时又变了话语。
“世子又娶亲了,咱们灵州城的少男少女总算能心安两年了……”
“可我听说这人身子不好……恐怕撑不了两年……”
“管他呢!能安生几日算几日吧!”
那边徐应白刚进正堂,手就被魏照拉了过去。
穿着婚服的魏照狐狸眼眯着,声音温柔,语气阴险,附在徐应白耳边轻声道:“徐太尉,叫声夫君来听听。”
徐应白不为所动,盖头底下的琥珀色眼眸微不可察地翻了一下。
而后轻轻将头偏往一边。
魏照哈哈大笑,伸手按住徐应白修长的脖颈,强迫人转过来垂首跪下。
徐应白藏在盖头底下的面容一冷,他拍开魏照的手,滚金袖袍一甩,端端正正地跪下,那气势不像是来成亲,倒像是去死谏。
“一拜天地!!!”站在一边的知宾眼见此景,适时高喊道。
“二拜高堂!!!”
两人转头去拜宁王妃,高坐上的宁王妃雍容华贵,鬓发斑白,她冷淡地看了一眼徐应白,将头转往一边去。
在她看来,这个男子配不上她家照儿。
“夫妻——对拜!!!”
两个人又转过身,行了这让人如坐针砧的夫妻礼。
付凌疑站在门边,将一切尽收眼底,手摸上腰间藏着的软剑,然后又恶狠狠地将手放下。
他死死盯了魏照一会儿,猛地将眼神收了回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儿,付凌疑才收拾好自己心绪,悄无声息往外面走去,不远处,王晖正在等着他。
不多时,徐应白就被送到了魏照的寝房。
房中除却徐应白,没有其他人。
他坐在大红的床褥上,手里不住地把玩着那把袖刀。
从白天到夜晚,喜宴总算到了尽头,魏照好似醉得厉害,在众人的目光下往寝房那边走过去。
寝室房门咯吱声响,徐应白眼皮一跳,面不改色地将手中的袖刀收好,看向进门的魏照。
砰——
一声巨响,房门关上,魏照狞笑着,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装下去吗?徐太尉?”
烛火摇晃,徐应白的影子影影绰绰。
“世子殿下说的什么话,”徐应白将盖头揭下来,“我听不懂。”
彭——
震耳欲聋的声响在二人耳边炸开!
魏照倏然笑了出来。
灵州城上空,一条绵长的火线直升天际,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厅堂出,那些烂醉如泥的将领睁开眼睛,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王府外,军队集结,铁蹄声响。
属于魏照的院子内,无数黑影重叠起伏。
刀没入血肉的声音隐匿在铁蹄声下。
灵州城的角落,有农夫铁匠和摊贩,悄悄从身上抽出了闪着寒光的刀刃。
西门城楼,交接的士兵远远看见巡逻的士兵手臂上绑着红带子,领头的人谄笑着拍了拍王晖的肩膀:“王百户——”
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脖颈间鲜血喷涌而出!
魏照一步一步朝徐应白走过去。
“徐太尉,”魏照哼笑了一声,“你猜我知不知道你的计划呢?”
徐应白神情冷淡,并不作答。
他磨挲着袖子中的袖刀,温和清润的嗓音平静得不像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仰啸堂,是你的人吧,你在酒中下了药,”魏照道,“呵,可今日这场婚宴,是本世子顺水推舟给你扑棱一回,让你摆一场鸿门宴。”
徐应白头上的凤冠微微摇晃,神情仍旧未变:“哦?”
“我会不清楚你想要用这张脸来蒙骗我么?除却仰啸堂,我没带那男宠去过别的地方,而你能得知消息来此,说明那里有你的探子,”魏照笑得开怀,“不过既然你想用这张脸,我不介意让我的猎物再蹦一会儿。”
“你本来是想借成亲守卫松弛之时,再放倒这些武将,”魏照笑眯眯的,“好让你的兵马长驱直入么,对不对”
“可是他们,一杯仰啸堂的酒都没喝呢。”
“东南西北四门也都有将领坐镇,”魏照道,“城外早就设了包围,就等着你的兵马来包饺子,你城内的据点仰啸堂,也被我派人包围,一个也逃不掉。”
院子里面猛然响起刀兵相撞之声!
黏稠滑腻的血顺着刀刃滑进刀柄,黏腻到让人握不住,又顺着脖颈处的豁口流进石板之间的青苔里面。
魏照舌尖抵着后槽牙,听见声响狐狸眼微微眯起。
“院子里面也都是我的影卫,”魏照伸手捏住徐应白的下巴,拇指扫过徐应白的唇,朱红的胭脂擦过徐应白的脸颊,“你猜你的暗卫进不进得来?”
徐应白皱了皱眉,袖袍底下的袖刀悄悄开了刃。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金银财宝,权势富贵,宁王与王妃的宠爱,还有各式各样的美人……
阻挡自己的,都会被自己杀死。
魏照眼神迷恋地扫过徐应白的脸:“我父王兵临定襄,我迟早会是皇帝,你会是我——”
外头鲜血唰地一声飞溅到窗户上!
与此同时,窗户被人强行破开,木屑四散。
魏照猝然转头!
软剑直冲他而来,一声惨叫骤然响起,血花四溢,他刚刚碰过徐应白的手自手臂被软剑整个绞了下来!
滚烫的鲜血溅到徐应白的脸上,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他身上的嫁衣也被洇得深红。
付凌疑恶鬼一样将魏照掼在了地上!
随后,一根染血的黑色布带勒上了魏照的脖子!
他被硬生生从徐应白身边拖走,额角与脖颈青筋暴起。
而外面更是一片狼藉,自院门到寝室门口,一路都是尸体。
“怎、怎么会……”魏照的双腿蹬着地板,“你……不……不可……”
“他不是你的。”
付凌疑语气温柔,他半跪着,魏照的头颅在他的胸前,他十指用力到泛白,紫金面具上是斑驳血迹,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眼底闪着得偿所愿的疯狂与肆意。
魏照拼命地挣扎,他想不明白付凌疑一个人是怎么进来的,明明院子里面有那么多影卫。
但他说不出话来,一只还在的手也没法为自己争得一点气息,血大股大股从肩膀处的窟窿流出来。
脖颈处,那恐怖的力道让布带嵌进血肉里面。
魏照的脖颈几乎被勒断。
付凌疑死盯着魏照凸出的眼睛,眼睛一弯,嗓音嘶哑:“他是我的。”
相公
魏照的挣扎渐渐小了下来, 这位向来不可一世的宁王世子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样凄惨。
付凌疑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照灰败的脸,眼里有一点不明晰的笑意。
终于死了。
若不是徐应白要布置兵马,又加上时机未到, 他早就想杀了这个狗东西。
他松开撕扯着布带的双手, 院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叫!
徐应白猛然转头看过去, 那名与他相像的男宠惊恐万分地看着周围的横尸,见他望过来,转身就要跑,然而徐应白身前的付凌疑比他更快,柳叶刀从付凌疑手中飞出去, 斩断男宠的鬓发, 铮一声嵌入男宠面前的墙壁!
墙面裂痕如蛛网。
可想而知,要是打到人身上, 必死无疑。
“别杀我!”男宠惊慌失措地抱头跪下大哭,“我我我——我只是想来告诉世子妃世子不是个好人!!让他小心一些!我什么也没看到!!别杀我!!!”
徐应白从台阶下走下来, 红布白底的绣花鞋踩在湿滑黏腻,还未干涸的鲜血上。
他身后穿着喜服的新郎死相极惨, 血都流干。而手里拿着长剑, 身穿黑红衣裳的杀手, 一瞬不瞬地盯着新娘。
场面十足诡异, 男宠一边哭喊, 一边偷偷看了一眼, 登时快被吓尿了。
救命!!!
大红灯笼底下,喜冠珠钗摇晃, 金凤染血, 徐应白抬手抹了一下自己脸上沾染的血迹。他一边走一边将头上那沉重又碍事的龙凤观给拿下,扔在了一边。
沉重的龙凤冠撞在地上, 被血染红。
他走到男宠身边,伸手拍了拍那哭哭啼啼的男宠。
男宠看见眼前的绣花鞋,又被拍了一下肩膀,吓得差点蹦起来,直接尿了裤子:“别杀我!!!我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马厩在哪?”徐应白温声问。
“不要杀我!”男宠根本没听清徐应白的话,浑身颤抖惊慌答道,“不要杀我!!”
软剑破空而来,男宠惨叫了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那剑悬停在他的脖颈,男宠看着那剑上残留的血迹,被吓得发不出声音,瑟缩着往后退了一点。
付凌疑将剑逼近,面无表情地问:“马厩在哪?”
这下男宠总算听清了,他着急忙慌地指着一处道:“就在王府西院!”
那要命的软剑从他的脖颈那退下来,徐应白温和地向男宠点头道谢,而后竖起食指在唇边,要男宠噤声。男宠拼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后男宠看着这新来的世子妃被人揽住了腰,越上了石墙,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男宠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抬眼看向院子里面。
整个院子到处都是尸体和飞溅的血,连花坛里面的泥土都变成血红色。曾经不可一世,手段多端,幼时杀过自己兄长,长大了害过无数人命的宁王世子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一只胳膊没了,身上留下一个大窟窿。
那精致繁复的龙凤冠躺在血泊里面。
男宠吞咽了一下口水,连滚带爬向那龙凤冠跑过去,把那龙凤冠抱在了自己怀里面,撒丫子跑出了院子。
有王晖内应,短短半刻钟的时间,灵州城西门就快要陷落,城外冯安山以骑兵和大刀开道,击碎了埋伏,士兵在弓箭和盾牌的掩护下推着冲车狠狠撞在灵州城门上!
“快不行了!!!”
“增援呢!不是说增援要到了吗!”
前来增援的灵州西门的将士被城内突然出现的武装拦在了道上。
这些人穿着百姓的衣裳,手里拿着的却是砍刀长剑和狼牙棒。
在这群武装前面,赫然是今日刚刚与他们世子成亲的世子妃。
这群武装,是那几日里面一个一个被王晖放进来的,他们或装作运送粮草的农夫,或装作进城买卖的小商户,进城之后就被徐应白安排在各方活动,就等着这一刻。
而仰啸堂的酒,虽下有药,却只是麻痹魏照的幌子,徐应白知道魏照会怀疑,见魏照对自己将计就计,便抢先一步下棋。
马上的徐应白静静地看着这群人,他散着长发,苍白修长的手指勒着缰绳,嫁衣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红得像血。
敌军冲杀过来,骏马身前,付凌疑抽出长剑,横在徐应白身前,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
“摆鸳鸯阵,”徐应白斩钉截铁道,“杀。”
话音落下,两方人马瞬间撕咬在一起。
这一夜,灵州城喊杀声震天,徐应白带的兵马以摧枯拉朽之势杀穿了灵州的武装。
第二日清早,灵州城已然改换新天。
灵州粮草库被徐应白的玄甲卫与暗部全盘收入。
谢静微和玄清子总算进了城,一进来就着急忙慌往徐应白在的地方赶。
玄清子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这小兔崽子!看我不骂死他!殪崋”
谢静微在一边给自己师父求情:“师祖不能骂师父,师父会难过的!”
两个人说着就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刚掀开,谢静微大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啊!非礼勿视!”
说完把手指挪出一个缝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营帐里面,还未换下嫁衣的徐应白背对着自家师父和弟子,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站也站不稳,勉强撑着付凌疑的肩膀才没栽下去,营帐闯进人的一瞬间,付凌疑把徐应白的脑袋按往自己的肩膀,目光危险得像是要吃人。
玄清子:“……”
他捏着帘子,放下也不是,掀开也不是。
并且有了一种自家辛辛苦养的知书达理大白菜被人偷了的感觉。
缓了好一会儿,徐应白如蝴蝶一般从付凌疑的怀里面挣脱出来,温声道:“师父,静微。”
玄清子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苍蝇,谢静微朝自家师父甜甜地笑了一下:“师父!”说完扑过去抱住徐应白的腰,“师父想静微了吗?”
徐应白摸摸谢静微的小脑袋:“嗯。”
“师父穿这个真好看,以后静微可以穿这个娶娘子吗?”谢静微捏着徐应白的嫁衣,好奇地摸着上面的金线,又指着付凌疑磕巴了一下,问:“师父……师父的新相公不会是他吧?”
“………”徐应白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算是吧。”
付凌疑的眼眸动了动,呼吸重了几分。
玄清子:“……”
他骂骂咧咧地把谢静微拎到一边去。
这些话到底是从哪学的啊!
回家
谢静微试图抗议,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被自家师祖给提溜到一边去了。
他委委屈屈地朝徐应白的方向看了一眼,徐应白摊开手, 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谢静微瘪了嘴, 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另一边, 玄清子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指着徐应白不客气道:“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兔崽子好好算账,谁准他这么胡闹了!”
谢静微扭头看玄清子,又扭头看徐应白, 见徐应白安安静静坐着准备挨训的样子, 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师祖别训师父!师父又不是故意的!”
“你还敢说……”玄清子倒抽一口凉气,用手指戳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 “你私自跑出道观,我还没罚你呢!”
谢静微顿时噤声, 怕被玄清子罚抄书,跑上前给徐应白塞了个草蝴蝶, 眼泪汪汪地退下了, 往营帐外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舍不得挪步子。
徐应白按着手指, 目光放在没动半步的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低垂着头,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谢静微离开, 玄清子长舒一口气,对着还站在原地没动的付凌疑道:“这位公子, 麻烦你也离开片刻。”
付凌疑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身形却还是半分未挪。他沉默的目光落在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面色苍白,乌黑的长睫垂着, 他眼底有乌青,浅淡到近乎无色的唇有点破损,是刚才不小心被咬出来的伤口。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自知躲不过这一遭,抬眼对不肯离开的付凌疑道,“出去吧,我要和师父叙叙旧。”
徐应白嗓音温和:“况且你昨夜也受了伤,正好趁这个时候让军医收拾一下。”
付凌疑手指收拢又放开,闻言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好,而后艰难地迈开步子,慢吞吞地离开了。
这下营帐内只剩玄清子和徐应白两个人。
玄清子跟盯仇家似的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
他压下喉间即将涌上来的咳嗽,小声道:“师父莫气,弟子这不是好好的。”
“你能耐,”玄清子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拿命去撬口子!若是魏照没那么自作聪明,行差踏错一步,你还有命在吗!”
玄清子说得不差。但凡魏照没有那么自负,今日谁胜谁负估计真没个定数。
况且自己的法子,也确实太过冒险。
徐应白被说得一时哑然,索性闭上了嘴,他安静了一会儿,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去摇玄清子那宽大的衣袖。
玄清子瞪他:“我不吃你这一套!!!”
徐应白:“师父……”
没过半晌儿,玄清子骂骂咧咧地坐了下来了。
徐应白是玄清子亲手带大的孩子,玄清子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疼,自是舍不得数落太多。在他眼里,徐应白永远是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小弟子。
手指被碗轻轻一碰,玄清子看过去,徐应白倒了杯水在自己手边。
“唉,”玄清子哀叹一声,“我真是拿你和你娘没有办法。”
提到徐美人,玄清子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徐应白也不再说话。
营帐中安静了一刻,玄清子问:“你身体如今怎么样?”
他火急火燎赶过来,自然不只是为了数落徐应白一顿的。
徐应白按着指节的动作一顿。
良久,他开口道:“药开始不管用了。”
玄清子眼皮一跳,本就斑驳陆离的头发因为这话似乎又白上几分。他动了动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整个人都苍老不少,沟壑纵横的面庞抽动着。
“你……”他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弟子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徐应白轻声道。
但应该能比前世长吧,徐应白不着边际地想。
前世的几场刺杀挨的重伤和南渡曾耗光了徐应白的心力,南渡的最后一个月,徐应白记得自己几乎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药灌下去除了麻痹和止痛毫无用处,太医陈岁到后面几乎不敢给自己开新方子,因为换过无数次的药方用药已经到了极致,再开下去,那具孱弱的身体只会更快地崩溃。
此世虽因付凌疑在,徐应白没像前世一样受伤,但耗费心神却不比上一世少。
甚至更甚。
他的病来源于徐美人身上中的血千夜,那是一种奇毒,不会让人立刻死去,而是会蚕食浸透人的血髓,中了这毒的人,若不用药抑制,少则三年,多则十年,溢血而死。
徐应白因母体的保护,再加上早产,中毒不深,从出生之时就开始喝药,好不容易挣了一条命活,徐美人却因中毒颇深和早产伤了根本,早早逝世。后来玄清子给徐应白找过无数大夫,无一不说他这副身子因为从娘胎中就带了病,加之早产,需得好生将养,不得劳心耗力,不然恐有性命之忧,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也是之前玄清子死活不愿意他入世的原因。
徐美人死前将徐应白托付给玄清子,二人都只愿这个孩子能平安一生,谁知……
“你……”玄清子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最后猛地站起身来“跟我回玄妙观!!!”
“红尘万丈事,自有人去管,”玄清子苍老厚重的声音响起,“不缺你一个!”
拐杖重重敲在地板上,一声一声打在徐应白心上。
他手里拿着谢静微塞给他的草蝴蝶,略微发黄的蝴蝶落在他的手心。
徐应白在玄妙观的小竹屋里面,有一桌子这样的蝴蝶,整整齐齐地摆着。
“我也很想回去……”徐应白低声道。
谁不想回家呢?
前世刀山箭雨中,夜半霜冷,他自梦中惊醒时,也很想回玄妙观。
那里是他的家,他曾在那里长大。道观里面有对他无微不至的师父,有在雷雨天里哄他睡觉的师祖;师叔师伯全都很宠他,就算徐应白要星星,他们也想方设法给他变出来;师兄师姐们更不用说,一个两个争着照顾他,轮流给他煎药,带他上树下水玩,还因此经常挨训;师弟师妹们爱粘着他,求他给编草蝴蝶,见他挨罚还会齐刷刷求情,或者搬个小蒲团一块陪他跪香。
他在那里从爱哭娇气的小团子抽条长成温润如玉的青年。
可是长路迢迢,归期渺渺。
前世他入世离观,道号被除,最终客死异乡,连亲口道别都做不到。
“那就回去!”玄清子瞪着眼,“我还能不让你进山门吗?!”
“师父,事已至此,”徐应白笑了笑,“我回不了头了。”
“况且当年离观之事,按玄妙观的规矩,我已不再是玄妙观中人了。”
玄清子闻言深呼一口气,颓然地垂下自己的手。
魏照已死,捷报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不日皇帝和宁王都会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魏照是宁王世子,是宁王府唯一的男丁,宁王知道此事必然会找徐应白算账,而如今肃王宁王混战,齐王姜严同样虎视眈眈。居于长安的魏璋必然希望徐应白能出兵救援。
而刘莽,要的就是他率领疲惫的大军赶往长安送死。
“当年我不该带你下山,”玄清子低声道,“若你不曾见过疾苦,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师父,”徐应白摇了摇头,“弟子幼时顽劣,即便师父不带弟子下山,弟子早晚有一天会自己溜出去的。”
“这是弟子的命数,”徐应白将那只草蝴蝶放在桌子上,“与旁人无关。”
“等一切尘埃落定,”徐应白道,“若弟子侥幸活着,必然回观向师父请罪。”
“若不幸身死……”
“别说了!”
徐应白动了动嘴,没有再出声。
他知道玄清子不爱听这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换哪一个长辈听到这些都要生气。况且玄清子是自己的师父。
可这是没法回避的事实。
营帐内顿时又安静下来。
半刻钟后,玄清子拿起那碗水喝了一口,缓慢地开口:“你娘曾经说过,你的性子和她是一样倔的,认定一件事就不会回头。我当时还不信,说你一个娇气的爱哭包,哪里能倔得起来,估计给颗糖就哄好了。”
“如今看来,确实是这样的。”他声音愈发苍老,眼角的皱纹耷拉着,“当年我在崖底将你娘带回玄妙观,许多人包括我都曾经劝过她拿掉你治病。她却拼了命要生下你,然后生生撑着陪了你五年。”
“而你,说了入世,头往下一磕,道号一除,竟然真的没有再回玄妙观一次。”
“我还记得你娘死前求你师祖和我收你进道观,照顾你,我记得那是她几年以来第一次求人。”
“为师答应你娘了,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玄清子说着站起身,往外走去。
“若你有一日身死,师父会亲自去接你的灵柩。”
徐应白倏然红了眼眶。
营帐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营帐外,红日初升,光芒耀眼。
徐应白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站起身缓步向外走去,营帐被他修长的手指掀开,日光刚刚透进去一点,他就被人一把抱住。
付凌疑急切地拥住徐应白,堪称炽热的体温将怀里仿佛孤单白鹤的徐应白整个笼罩住,他将头埋进徐应白的肩膀,手臂交叉着,紧紧地环住徐应白单薄的脊背。
徐应白叹了一口气,眉目在初晨的光下柔和地不可思议。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顺着付凌疑的长发,乌黑的发丝一圈一圈勾着他苍白的指节。
“什么时候来的,听去多少?”徐应白按着他的脊骨,“还是说你根本就没走。”
付凌疑没有回答,只是收紧,又收紧了自己的臂膀。
像个黔驴技穷,已经无计可施的孩子。
请求
几日过后, 魏璋求援的信件果然传至徐应白手中。
大军即刻启行,以迅雷之势南下而去。
肃王刚刚动兵就显出了虎狼之势,刘莽暗中出城投奔了肃王, 彼时长安中只剩孤儿寡母的魏璋和太后焦婉。焦婉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被刘莽坑了一道, 他并不是想要帮自己除掉徐应白这个心腹大患, 而是和肃王暗度陈仓,意欲夺取皇位。
有内应襄助,肃王一路高歌猛进,就快要逼近长安了!
而宁王自然也不是简单地来平“肃王之乱”,而是借着这个机会发兵, 以平乱之名夺取皇位。
定襄郡兵马不敌, 已经带着满城百姓往益州方向撤退。
魏璋知道此事后大惊失色,, 毕竟过了定襄,便是长安了啊!他立刻发信至齐王、徐应白和各路地方军处, 要他们出兵勤王,赶紧过来救他!
齐王姜严最先收到来信, 立刻出兵, 从幽州一路狂奔至渭水, 要魏璋从渭水而下, 以迎天子。
揣的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齐王姜严并非皇室宗族, 此番做法倒与之前的肃王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是肃王之计被徐应白阻止,未能成行。
而此刻魏璋却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想活着。
皇宫一派兵荒马乱, 忙着收拾东西出逃,刚刚生产完的皇后焦悟宁抱着怀里的小公主, 脸色苍白地往外赶。
“娘娘!再快点!”宫女道,“不然赶不上了!”
“马车呢?”焦悟宁一边小跑一边问,“怎么一辆都没有了!”
“此次娘娘生产,宫中事物都是贵妃在管,此次人物清点也是……”宫女脸色煞白,想到了一种可能,“可能……可能是忘了娘娘的……”
焦悟宁满脸悲哀,怀中的小公主也哇哇大哭。
屋漏偏逢连夜雨,焦悟宁脚下一空。
“啊——!!!”
怀里的孩子瞬间摔了出去!
然后被人稳稳托住。
“没事,”魏珩直起身,将哇哇大哭的孩子递给焦悟宁,“小公主很好。”
焦悟宁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起身,劈手将魏珩怀中的小公主给夺了下来。
她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哄着。
魏珩叹了一声:“皇嫂,皇兄已经走了,别追了。”
焦悟宁的眼泪瞬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若是皇嫂不嫌弃,去我的王府避一避吧。”
与此同时,登上船的魏璋才发现焦悟宁没跟上来。
而此时船只已然启程。
“皇后呢!”魏璋气得要发疯,“皇后和公主去哪了!”
“兴许是没赶上,”贵妃拉住魏璋的手劝慰道,“陛下莫慌,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况且不是还有七王爷留在长安么,七王爷受过皇后恩惠,定会照拂的。”
魏璋甩开贵妃的手:“皇后刚刚生产,那可是朕唯一的孩子!”
贵妃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拉住魏璋的手继续劝慰:“陛下和姐姐福泽深厚,必保公主无恙!本宫现在就立刻派人去接姐姐!”
其他妃嫔也随之附和,又是说魏璋洪福齐天,又是说公主必定和父亲一样好命,哄了快两刻钟才将皇帝的怒火平息。
几个人对视几眼,贵妃又对魏璋道:“母后最近身体不好,这事就先不告诉母后了。”
魏璋拉过贵妃亲了一口:“贵妃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吧。”
大船扬帆起航,顺着渭水往下走去。
就在魏璋逃离长安的第二日,徐应白的急行军一路南下,迎面撞上了宁王的军队。宁王丧子之痛汇聚成滔天怒火,劈头盖脸朝着徐应白的先行部队砸下来!
两方人马在离定襄郡七十里处的山谷撞了个正着,立刻僵持住了。
徐应白披着狐裘看舆图,捂住嘴轻声咳嗽。
“宁王一向用兵谨慎,此次竟然两线作战,”王晖指着宁王的据点,冷声道,“一面朝长安挺进,一面派兵围堵将军。”
王晖自从帮助徐应白他们之后,就入了徐应白麾下做事,如今在冯安山手下担任前锋一职,待的军队恰好是和宁王作战的首要兵马。
“我杀了他唯一的儿子,”徐应白将手拢进袖子里面,“他自然恨不得立刻置我于死地。”
“血海深仇,不外如是。”
王晖道:“恐怕他安排对付将军的人马,比前往长安还要多。”
徐应白温声道:“那倒是受宠若惊了。”
另一边冯安山大喇喇地看着舆图,挥手道:“怕啥,干他就完事了!”
“我们只带了几千人,”王晖不赞同,“益州的援军还在来的路上,定襄又是重镇,向来防守牢固,强攻不占优势,况且我们在山谷这一块就被拦截,若不是将军早有准备,只派了小股先行部队佯装大军,我们恐怕就被包饺子了。”
“我曾在定襄任职,对于此地略知一二,”徐应白道,“如王大人所言,强攻的确不占优势。”
“但他若是两边派兵,重两方而轻正中,定襄守卫就不会那么充足,”徐应白指着舆图上画出来的一条小径,“我们从这里,翻过九龙坡,就可以直插定襄腹地。”
冯安山接着道:“诶呦,我懂了,那咱还得派人拖住两边兵马,不过长安那边不是还有肃王与宁王牵制,两边拖住让他来不及回救。”
几个人商量了快半个时辰,敲定好了带兵的将领与出兵的人马。商量完,诸位将领依次告退,王晖没有跟着冯安山离开,仍然留在营帐内。
徐应白坐在椅子上,缓缓按着自己有些冷僵的手指。
付凌疑这个时候不在帐内,而是在军医的住处煎药,营帐内便只剩下王晖和徐应白两个人。
“王大人,”徐应白裹紧自己的狐裘,长眉往上一挑,“还有什么事吗?”
王晖的脸抽了抽,面颊上的罪纹印记随之一动。
他是个年过四旬的人了。鬓发斑白,脖子和手上都是上战场留下来的疤痕,双眼却仍是亮的。
“太尉大人,”王晖道,“您知道,我是武安侯的旧部。”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武安侯救过属下的命,世子和小公子都是属下看着长大的,”王晖低声道,“经年一别,也有十几年的时间了。属下不知道您将小公子带在身边,究竟有几分真情,还是纯粹地将他当成一个侍卫,或是想用他武安侯遗孤的名号……不论如何,他如今也只认您一个人了。”
“小公子性烈难驯,却对您甘愿俯首,他是在意您的。况且他年少亲友尽丧,对这世间,除大人您以外,想来没有多少留恋。”王晖苦笑一声,“不论大人将他看作什么,不到万不得已,让他留在您的身边吧。”
“不然以小公子的性子,”王晖深深弯下腰,“他会活不下去的。”
徐应白闻言乌黑浓密的长睫动了动。
他想起付凌疑说的话。
那时付凌疑咧着笑,说他在自己死后三年,在江南自戕。
他说他不想活了。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动:“我知晓了,但王大人,以此残躯,我不能保证什么。”
王晖动了动嘴,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将满肚子话给咽了下去,抱拳行礼之后走出了营帐。
王晖刚出去,付凌疑就掀开营帐进来,两个人在门口那对视了一会儿,付凌疑点头喊了一句王叔权当打招呼,然后就大跨步走进来。他将药放在桌子上,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半跪在徐应白身边,用勺子舀了一点吹凉送到徐应白嘴边。
徐应白却没喝,他静静看了付凌疑一会儿,轻声道:“你抖什么?”
付凌疑矢口否认:“我没有抖。”
“药都快洒了,”徐应白叹息着咽下那口药,将勺子从付凌疑颤抖的指尖拿走,“还说没有。”
而后徐应白拿起药碗,一口把剩下的药全喝了,苦涩的药液让他皱起眉头,发烫的药液让他舌尖有些发麻。好不容易咽下去,徐应白缓了一会儿,轻声开口:“凌疑,抬头。”
话音刚落,付凌疑近乎顺从地仰起了下巴。
他乌黑的瞳眸颤抖着,映着徐应白苍白的面容。
“如果不久后,我真的……”徐应白话说到一半,嘴就被人堵住了,才到嗓子眼的话瞬间被迫吞回肚子里面去了。
唇齿倾轧,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徐应白开始还有点恼,伸手推了两下,但根本推不动,只好放弃,任由付凌疑亲下去。
付凌疑见不到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徐应白看,好似狼在锁定自己的猎物,看起来凶得厉害,动作却是温柔的。
他一点一点地吻下去。
两个人缠绵而缱绻地在椅子上纠缠,徐应白闭上了眼睛,他耳尖自锁骨一片都红了,手无力地搭在两边,指尖发麻到手指无法收拢,乍一看就像一个溺死在滚烫热水中的人,胸膛和脊骨却在亲吻下一直颤抖——这具越发孱弱的身体,即便是温和的亲吻,也能激起极为剧烈的反应。
但徐应白忽然察觉到有滚烫的水珠砸在他冰凉的脸颊上。
他正想睁开眼睛,双眼陷入了一片黑暗——付凌疑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付凌疑抵着徐应白的额,嗓音沙哑却又极尽温柔而癫狂,“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身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手掌下的眼睫一颤,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我没有家,只有你。”
“不论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我都会回来,死在你身边。”
淤青
当夜, 冯安山带的步骑军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过九龙坡,直插定襄腹地!
攻守异势,原本处于被动的玄甲卫立时取得了主动权, 宁王立刻让部队回旋营救, 却入了徐应白布置的包围圈。
血战一夜都未能成行, 山林之上,草木之间,好似遍布徐应白的玄甲卫,如同鬼打墙一般,绕到哪里都能被这群玄甲卫精准打击!
然而宁王手下的将领都知道, 如今徐应白麾下不过千余人。
却能与他们近八千人马拉锯这么久。
他们第一次领会到了这人的厉害与诡谲之处。
从半夜打到第二日傍晚, 战场尸横遍野,宁王的兵马愣是没有办法突围成功。
玄甲卫幽灵一般盘旋在他们身边。
徐应白骑着马坐镇中军, 连绵不绝地遮掩了半个天际的火烧云橙红落紫,万丈霞光自青黑的山峰滑落, 温柔地照在他那身染了血的铠甲上。
付凌疑浑身浴血,反复的突围拉锯战消耗人马, 连他都不得不顶上。
玄甲卫的军阵不断运动变化, 每个人只要稍稍一偏头就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主将, 宁王的骁骑军也能看见一个恍若幽灵的影子缀在玄甲卫中军, 仿佛索命的无常。
宁王麾下的将军陆荣成带兵死命突围, 双目血红。
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 他忽然勒马回旋,以砍刀开道, 往玄甲卫中军方向一路厮杀!
擒贼先擒王!
弯弓如满月, 长箭上弦。
付凌疑猝然转头。
银白色的箭簇在徐应白琥珀色的瞳眸中折射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他骤然勒紧缰绳。
“将军!!!”
周围的玄甲卫声嘶力竭地大喊!
骏马长啸一声扬起前蹄, 铁制的长箭从马腹贯穿而过,疼得它发狂摇晃,与此同时,付凌疑飞扑而过将徐应白从马上掳下来,而后一脚狠狠踹在了马脖子上面!
马脖子被他一脚踹断,整匹马轰然倒地。
他护住徐应白的脑袋,带着徐应白就地滚了两圈,草屑泥灰滚了他们俩一身。
陆荣成一击不成,已然是失了先机,垂暮将领握紧手中的刀,准备殊死一搏,再次突围,然而漫山遍野忽然响起一阵阵喊杀声,头盔上络着蓝缨的益州府兵从天而降,朝着他们冲杀而来!
玄甲卫传令兵的声音响彻全军:“援军到了!!!”
带领益州府兵冲杀在前的竟然是一名女子,她身穿轻甲,红缨枪虎虎生风,整个人张扬肆意如天边的太阳。
“拿下敌军首领脑袋的,”叶永宁大声道,“我赏他十金,让他到李毅那当差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府兵士气大涨,一路包围冲杀,再加上人数众多,将本来还能聚集起来的骁骑军冲成一盘散沙。骁骑军自知无法抗衡之后四下奔逃,被玄甲卫和益州府兵追着砍,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战场就被完全扭转,骁骑军共有六百余人被俘虏,主将陆荣成被生擒。
益州府兵和玄甲卫短暂集结之后迅速散开,训练有素地打扫整个战场。
叶永宁从马上跳下来,朝着篝火处的徐应白走过去:“娇娇!”
刚刚整饬完军队的徐应白被付凌疑扶着坐下,他朝叶永宁一点头,笑着应了一声:“永宁。”
说完徐应白弯了一下眼角问:“永仪不与你一起么?”
他记得这对姐妹向来形影不离。
“李毅与庄恣直接带兵襄助冯将军,”叶永宁摘下自己的头盔,顺带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这支兵马本来由我与阿姐带着来找你。”
“只是阿姐不会武,李毅担心阿姐安危,不许我带着阿姐胡闹,竟趁我不注意将阿姐抢走了,”叶永宁气急败坏道,“当真是可恶!”
“原来如此,咳咳……”徐应白低声咳嗽着,“这一遭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叶永宁随意摆摆手,看见徐应白的裤脚被半跪着的付凌疑卷起来。腿骨上面有些许淤青。
“娇娇……你受伤了?”
“无妨,”徐应白温声道,“只是硌到了,不碍事。”
叶永宁看不见付凌疑的脸,只能看到付凌疑手上的动作。这人沉默着从自己腰间拿出伤药,又用壶中的水将自己的手洗干净,再用干净的布擦干,然后将伤药倒在手中揉搓到微微发热,这才轻轻按到徐应白的腿上摩擦。
这般多揉几次,那淤血有扩散的架势,看起来有点吓人。
淤血散开才好得快,付凌疑死死盯着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很自责。
这是当时落下马时太狠,又滚了两圈,才磕成这样的淤青。
是自己不好,害徐应白遭罪。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徐应白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本事向来好,更何况面前是两世以来都跟在他身边,对他几乎不藏一点心思的付凌疑,他只消一眼,就能将付凌疑所思所想猜个八九不离十。
“别看了,不疼的,”徐应白说,“再者,若是你没过来,真摔下来,可不是淤青而已了。”
“是我不好,”付凌疑将徐应白的裤腿轻轻放下来,“若是我再快一些,再小心一些,那支箭都不能也不会近你的身。”
“是我不好。”
他又重复一遍,而后自暴自弃地垂下脑袋,露出的脸颊和脖颈全沾着血,身上的衣服也有浓重的血腥气,有好几处破口,甚至连衣角还在滴滴答答掉着血滴,除了那一双手,没一处是干净的。
跟只潦草又脏兮兮的小狗似的,除了要碰主人的两只爪子舔干净了,其他地方全部稀里糊涂的,让人看着有点想笑。
在付凌疑身后的叶永宁托着下巴看他们俩,听他们说话,对着付凌疑的背影差点乐出声来。
哎呦喂,娇娇怎么看上个这么死心眼的。
徐应白却看得心软。
他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块,他是人。情爱一事,他前世未尝,今生也未曾奢望,但对此也并不是丝毫不知。
两个人相知相爱,白首一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单说付出多少,责任几何,就要让人头痛,多少恩爱夫妻一开始幸福无比,走到一半就分道扬镳了,这些事,话本子和人世间都不少。
徐应白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自知自己给不了太多东西,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和要走的路途,没有办法承诺什么,甚至也没有办法做一个人世间要的那种“好夫君”,所以他从来不奢望有什么感情,也觉得要是真有了,也不过是误人青春。
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不需要这些。年少时,他也曾经偷偷想过,自己以后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长大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个人陪着他就好了,不用太久,只稍半刻钟,让他靠一靠就好了。
徐应白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真的会有人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地爱他。
珍惜到甚至满身伤痕,乱七八糟的时候,也舍不得弄脏他半点。
尽管,在徐应白看来,他自己没有付出多少东西。
他觉得自己只是给了一点而已。
但那一点,已经是他能给的所有了。
思及此,徐应白伸手想拍拍付凌疑的脑袋,付凌疑却跟被吓着了似地扭过头,嘴里着急得要命:“太脏了,别碰!”
“唉……”徐应白眼角弯了一下,没有强求,他收回手拢在袖子里面,“那好吧。”
然后叶永宁就看见付凌疑松了一口气,握住了徐应白的手指,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十指相扣。
徐应白很轻,很轻地回握了他。
天子
在徐应白马不停蹄带着兵马与宁王搏斗, 又一路南下时,长安那边也并不安生。
皇帝带着皇室宗族、后宫和一干重臣渡过渭水去找齐王庇护,留守长安的官员与兵马群龙无首, 不明所以的百姓只知道有人叛乱, 叛军快打到长安, 不少人拖家带口四下奔逃,一时间尘嚣四起,人心惶惶。
唯一留在长安的皇室子弟魏珩自然而然成了留守长安众臣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些没有跟随皇帝离开长安,也没有收拾包袱离开,反而留在长安的官员大多都是微末小官, 在朝上也说不上什么话, 唯一一位官职较高的,是执意留在长安等待徐应白回来的刑部尚书张故明。
这些人此刻都聚在魏珩的王府里面。
舆图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标点, 长安兵马其实仍有一战之力,可惜帝王临阵脱逃, 此刻军心低落,陆陆续续有士兵逃窜, 形势之严峻让众人都有些心凉。
焦悟宁抱着孩子躲在内间, 服侍的宫女小心地照顾着她与她怀里的小公主。
焦家大部分人都已经随同魏璋离开, 不知他们有没有意识到堂堂皇后, 竟然被他们留在了长安。
小公主这会儿还没有名字, 因是五月十七生的, 索性便先起了个小名叫十七。
王府不比皇宫,再加上魏珩不受宠, 王府内清贫如洗, 焦悟宁又瘦弱,身子因此有些跟不上, 几乎没有多少奶水,十七已接连几日喝的都是米汤,这会儿瘦瘦黄黄的,王府的侍女铃兰与跟着焦悟宁的宫女沉香看着心急如焚,接连好几日都出去找奶妈,可惜的是长安大乱,根本找不到。
沉香舀了一勺米汤喂给十七,母乳与米汤的味道大相径庭,十七一瘪嘴,大声嚎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在外的魏珩,正在说话的官员也安静下来,一头雾水地看向魏珩。
十七是在皇帝出逃那日凌晨出生的,消息来不及传出,也没有按流程昭告天下,所以除了皇宫那几位,以及消息灵通的魏珩,没有人知道魏璋多了个小公主。
他们仓惶出逃,甚至也顾不上这对母女。
魏珩也没想帮魏璋昭告天下多了个公主,因为他还有别的打算。
此刻听到这尖细的嚎哭声,魏珩剔透的眼眸动了动,开口对百官道:“对不住,我进去看一看。”
他一进内间,焦悟宁就急着与他道歉:“十七……十七不是故意哭的,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面前的少年面容温善,也没有不耐烦,只道:“皇嫂言重。”
说完他示意铃兰将孩子给他。
铃兰是魏珩的人,自然听话地将孩子递过去。
焦悟宁刚生产不久,此刻还在卧床,只得眼睁睁看着魏珩把十七抱在了怀里。她支起身:“王爷……”
魏珩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
他还是少年身形,看起来羸弱,人却很稳当,十七在他的怀里渐渐止了哭声。
“皇嫂……您生的是双生子,”魏珩一边抱着孩子哄,一边淡淡开口,“接生婆太着急,所以您腹中另外一子,是在王府生的。”
焦悟宁一时愣住:“什么?”
“只是可惜……先出生的公主,身体太弱已经夭折,”魏珩叹息道,“只剩皇子活着。”
他话说得极慢,柔声细语如江南飘飞的柳絮。
“现在,陛下唯一的皇子,就在我的怀里,”魏珩道,“皇嫂明白了吗?”
焦悟宁愣住了,没过一会儿,她猛地反应过来,颤抖道:“可是……王爷,王爷,纷争难料……若是魏璋回来知道此事系属捏造,他会要了十七和你的命的!”
“况且……她坐不了那位置………我也不愿………”焦悟宁急得说话颠三倒四,“再者会有人…信这荒唐……”
“皇嫂放心,”魏珩神色淡淡,“我不会让他回来,至于那位置,皇嫂凤印在手,又有皇子傍身,另立新君,也未尝不可。”
“至于信与不信,”魏珩道,“只是要个名头罢了,只要有利可图,假的也是真的,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吗?”
焦悟宁睁大美目:“你……你要……”
魏珩回以她一个温善的微笑,而后竖起自己的食指抵在唇边,波光潋滟如深水的眼眸像极了某种吐着信子的动物。
赤裸裸的威胁。
他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外面众多官员看着年少的七王爷抱着一个瘦小的婴儿走出来,珍而重之道:“刚才哭的,是陛下的小皇子。”
不出半日,这道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迅速遍及整个长安。
再过几日,俨然翻过城墙,传到宁、肃二王的耳中,又渡过渭水,传到了齐王的营帐。
魏璋哭天抢地,焦太后不可置信,焦氏一族心急如焚,表示要立刻渡过渭水回到长安,将皇子接回。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传言散播了出来。
长安天子气更浓了,新君已经现世了。
此信一出,逐鹿中原的王侯都各怀鬼胎。
定襄腹地,徐应白盖上从长安传回的书信:“兵行险招。”
付凌疑将脑袋搁在徐应白肩膀上:“什么险招?”
徐应白咳嗽着,说不出话来。
付凌疑立刻紧了紧徐应白身上的披风,将帽子盖在徐应白的头上。
徐应白近日腿受了伤,不宜单独骑马,但行军进度不能拖慢,便索性与付凌疑同乘一匹马。
咳了好一会儿,徐应白缓了缓气,慢慢道:“魏珩走了一步险棋,若是得胜便是天下之主,若是落败就会身首异处。”
付凌疑乌黑的眼睛动了动,认真地听徐应白说话。
徐应白又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眼角眉梢涌上一点赞赏之意:“论魄力,他比我更强。”
“是做天子的料。”
他话音刚落,大军停步,不远处叶永仪带着人过来接他们。
叶永宁见着自家姐姐开心极了,没等马停下脚步就从马背上蹦下来,朝着叶永仪奔过去,一把将人抱住了。
庄恣则紧张地立在一边。
再次见到徐应白,庄恣心里又喜又忧。徐应白能赶来,必定对战事多有助益,但他也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徐应白多有不逊。
他看着跟徐应白同乘一匹马的凶戾侍卫先下了马,徐应白被他环着腰,半扶半抱下了马。
庄恣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不想那凶得与狼一般的护卫一个眼刀子就飞了过来,生生把庄恣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踌躇一会儿,庄恣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太尉大人。”
“庄大人,”徐应白手压在付凌疑的手臂上,借力站好,温声问,“战事如何?”
问到正事,庄恣松了一口气,连珠炮弹道:“冯将军与李将军两面合围,宁王两面作战已显疲态,又无援军,想来撑不了多久……但若宁王与肃王求和,联合对付我们,恐怕胜负难料。”
徐应白捏了捏冰凉的手指:“我知晓了,回营后我们详谈此事。”
庄恣又松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但徐应白已经被付凌疑扶着往前走了几步。
他刚才在马上咳嗽了好几次,付凌疑这会儿正急着把人带回营帐去。
庄恣看着徐应白的背影。
徐应白骨肉很单薄,如风吹易折的竹,单看过去就惹人担忧,觉得得好生养在富贵人家里,不得受一点苦一点累才好。庄恣想起自己在定襄郡的小村子里走过,曾经看见过以徐应白面容塑的石像,其实不只是小村子有,定襄城中也有。
到底是做到了什么地步的人,才能让那么多百姓为他塑身祈福。
在定襄郡待过那么多日子……庄恣才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思及此,他急忙追过去:“太尉大人,先前是我出言不逊,望您原谅!”
徐应白转过头,温和又不解地问:“什么?”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庄恣。
庄恣一愣。
原来徐应白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也是,庄恣长舒一口气,摇头道:“太尉不记得也好,都是些不好的话。”
说完郑重地对着徐应白行了一礼。
徐应白一头雾水,但仍旧伸手将庄恣扶起,庄恣直起身,刚抬起头就见徐应白被已经等得心急的付凌疑抄腰横抱起来。
雪白的衣袂翩翩如蝴蝶。
付凌疑大跨步往营帐那边走去,刚下马的谢静微追在他们后面:“我师父是不是病了!你说话啊!”
结果因为腿太短没追上,被营帐帘布刷一下拦在了外面,只得咬着袖子蹲在外面等。
庄恣一脸震惊,嘴巴微微张大。
叶永宁幽幽路过他身边:“庄大人,你这头抬的不是时候啊。”
饴糖
营帐里面,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把徐应白放到了椅子上。
徐应白捂着嘴咳嗽,从袖袋里面拿出药胡乱吞了一颗,付凌疑倒了一碗水在他嘴边, 他就着付凌疑的手喝了一口水, 把药丸给咽下去。
药起效很快, 徐应白很快就感觉到胸口处暖了一些,四肢百骸也渐渐有了温度,咳嗽声渐渐停了下来。
付凌疑半跪着,脊背挺直,直勾勾盯着徐应白的反应, 确认徐应白是真的缓过来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徐应白苍白的脸色好了一些, 白玉般无瑕的面容神色平和,他轻轻地揉着自己手指, 本来有些发青的手背泛上一点聊胜于无的血色。
他的舌尖还泛着药丸的苦味,眉头因此轻微地一皱。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看, 伸手从腰间的小布囊里面倒出一小把糖。
徐应白眉尾一挑:“你的糖,怎么总是吃不完?”
怎么每次吃药, 付凌疑都能给自己变出一把糖来?
付凌疑半跪着将糖悉数放入徐应白的掌心, 而后他从徐应白掌心捡起一颗剥开, 糖纸分开, 饴糖入口, 甜丝丝的味道传过来, 堪堪压住了徐应白口中药的苦味。
“……只要想办法,”付凌疑说, “总能找到的。”
营帐外传来谢静微的声音, 小孩拍着营帐旁边的柱子,喊得十分凄惨:“师父……”
拄着拐杖赶过来的玄清子一个脑瓜崩敲在了谢静微头顶:“小现眼包, 你师父还没死,你这哭得像嚎丧是怎么回事?!”
谢静微抽噎了一下,一瘪嘴正想反驳,面前的营帐被人从内向外哗啦一下掀开,谢静微吓得连忙朝后扒拉了两步。
付凌疑垂着眼和吓得噤了声的谢静微对视了一会儿,黝黑的眼眸闪了闪,开口道:“他没事,进来吧。”
谢静微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地进了门,玄清子却没进去,站在门外打量了付凌疑一会儿。
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付凌疑又生得很高,玄清子最后还得仰头看人。
付凌疑站着没动,任由玄清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而且他还十分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温善可亲一些,以免让老人家不满意。
可惜常年对人神情冷戾,付凌疑的表情转不过来,此刻略显僵硬,温善不足,凶悍倒是有余。有种狼装兔子还装不像的滑稽感。
玄清子的山羊胡子动了动,疑心自己的小弟子会被欺负。他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里闪过自家小弟子和付凌疑的样子,满脸愁容地进了门。
营帐里,谢静微趴在徐应白膝头撒娇:“师父,一颗,就一颗!”
徐应白将手里的糖尽数收好,一本正经道:“不行,小孩子不能吃糖,牙会坏的。”
谢静微只好眼泪汪汪地作罢,看着饴糖咽口水。
完全不知道自家师父小时候不仅要吃饴糖甜蜜饯,还要吃糕点。
玄清子:“…………”
他和徐应白无声对视一眼,徐应白摊手笑得温和:“师父。”
营帐外军队休整,徐应白现在身体虚弱,便由叶永宁和王晖等几名将领代为整饬军队。
刚刚督察完工事建造的冯安山知晓徐应白已经到了大营,这会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刚迈进营地就着急道:“诶呦我家太尉哪去了呢!”
巡防兵给他指了路,他步子一迈,正要往营帐那边赶过去,后边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利落地翻身下马。
青年神情张扬肆意,面容俊逸夺人,头盔上缀蓝璎,正是益州州牧李毅。
“冯将军急什么?”李毅啧了一声,“太尉又不会跑。”
冯安山:“你小子懂什么?赶紧给我下来!”
李毅笑意盈盈地赶上去,同冯安山一道过去见徐应白。
半道上还碰上了叶永仪与叶永宁,他顿时眼睛一亮,立刻展示起自己手指上的一小点伤口,抑扬顿挫道:“永仪,我受伤了,你待会儿要给我上药~”
那点都没针尖大的伤口再晚点就彻底愈合了。
叶永仪、叶永宁:“………”
叶永宁一言难尽,恨不得拿起红缨枪把李毅当场戳死。
冯安山一把薅住殪崋李毅的后领子,一脸嫌弃地把人拖走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踏入了营帐,李毅脚步轻快走在冯安山前边,一进营帐就看见了安然端坐于椅子上的徐应白。
这还是李毅第一次见到徐应白。
他挑了挑眉毛,有些意外。
虽说他在益州就听过徐应白的盛名——天下盛传其姿容如仙人,气质如幽兰,连叶永仪都夸赞过这人世无其二。
但李毅向来不以为然,毕竟徐应白虽美名在外,但其身体不好也是世人皆知。
一个病秧子能好看到哪去?
不都是形销骨立,惨白如纸,生气了无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百闻不如一见,李毅这下总算服气,面前这位徐太尉实在是好看得有点过分。
他打量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徐应白早已察觉到,却也没避开,坦坦荡荡地与李毅对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站在徐应白身后的付凌疑胸膛起伏不定,目光冷了几分。
徐应白已经起身,温雅道:“冯将军……这位想必就是李毅,李将军了吧。”
李毅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对,我就是李毅。”
“太尉风采夺目,”李毅笑得肆意,“果然同传闻一样是个仙人。”
徐应白缓缓笑了,声音清润温和:“永仪同我说过你,她说你英姿飒爽,少年将军,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李毅闻言扬了扬眉。
付凌疑下意识握紧自己腰间长刀的刀柄,而后又猛地松开。
客套话说了几句,徐应白让付凌疑将谢静微与玄清子一道带出去,剩下几个人则坐在帐内商量布防与设兵。
面前摆着的舆图上插着许多小旗子,画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进攻路线。
“想来庄大人已经与太尉说过了,”李毅单刀直入,“宁王极有可能与肃王求和。”
“我知晓,”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两面作战用兵不利,并敌一向,逐个击破胜算最大,若我是宁王,也会这么做。”
“现在他们的兵马已经有收缩后撤之势,”庄恣补充道,“形势严峻。”
冯安山砸吧着嘴:“宁王和肃王还是两兄弟呢,若是合兵想来不费多少力气,况且他们人多势众,骁骑军与北府兵一个善骑兵,一个善步兵与水战,一旦合兵后患无穷!”
“不仅如此,”徐应白轻微皱起眉,“陛下渡过渭水去找齐王姜严,宁、肃若合兵,除了对付我们,也是对付齐王姜严。”
李毅嗤了一声:“皇帝那个蠢货,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众人静了一瞬,没想到有人居然大逆不道地这般说。
“姜严如今挟制天子,”徐应白手指敲着桌面,重新开口,“其心必异。”
“长安还有皇后、七王爷与一名小皇子,”徐应白道,“那是天子正统,姜严挟制陛下,其他人若想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必然也要有正当的理由。”
“不然就是谋权篡位。”
“宗法伦常,民意所向,史官工笔,他们都不得不在乎。”徐应白深呼一口气,“所以必然要捏住这一点正统血脉。”
这也是为何魏珩会将那条消息散播出去的理由。
他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皇子还小,不能理政,只要魏璋死了,群臣与皇后拥立,他便可以以此为理由登基,再封皇子为太子,既名正言顺,又彰显新帝仁德。
“姜严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若他想要完全控制住皇族,”徐应白道,“必会以迎回皇子之名进军长安。”
“那要怎么办?”冯安山唉声叹气,“几方混战,不好搞啊。”
“难道我们也得与其中一方求和么?”冯安山脸色差得像吞了只苍蝇。
“不,”徐应白摇头,“我们是陛下亲自下诏召回的兵马。”
“应迎天子,清君侧。”
“长安城中、军中我都留有人手,到时会想方设法将七王爷,皇后与小皇子秘密从长安带出,不能让他们落入敌手。”
“至于那些叛军,自然是要一个不落,”徐应白语气温和,苍白的手掌往下压,说出的话毫不客气。
“全部枭首。”
几个人谈了快一个时辰,才商量好如何作战。外面巡防兵还在兢兢业业地巡逻,付凌疑和谢静微一点儿不讲究地盘腿坐在地上,玄清子倚靠在拐杖上睡觉,鼾声如雷。
谢静微坐不住,悄悄扭头看了付凌疑一眼,后者周身冷得快结霜,一副要拔刀的样子。
谢静微谨慎地把自己往后挪了挪。
还没挪完,付凌疑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你师父喜欢什么样的人?”
谢静微被问得一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敢情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还不知道对方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我……”谢静微结结巴巴,“我哪知道………”
“大概是喜欢……”谢静微绞尽脑汁,“聪明的?”
付凌疑闻言定定看着谢静微一会儿,把头转了回去,嘴里哑声道:“算了。”
“我不问了。”
“啊……”谢静微磕巴了一下,“你干嘛不自己问师父……”
付凌疑捏着杂草的手一顿,乌黑的眸子看向谢静微。谢静微又被吓得一个激灵,默默往旁边又挪了一点。
与此同时,营帐里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出来了。
付凌疑从那混杂的声音里面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徐应白的脚步声。
他立刻往后看,徐应白缓步走出营帐,洁白的衣角微微翩动。
他的目光落在了远走的李毅身上。
李毅身上是生动至极的少年意气,天不怕地不怕,张扬得很。
与付凌疑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戾气息截然不同。
付凌疑猛地站起来,挡在了徐应白面前,遮住他那悠远的目光。
“…………”突然长出来的人让徐应白有些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温声问,“怎么了?”
“…………”
付凌疑喉结滚动了一下,一只手搂住徐应白的肩膀,一只手遮住了徐应白的眼睛,“……别看他。”
“你……”骤然迎来的黑暗让徐应白有些不适应,他眨了一下眼睛。
脖颈间传来一点微妙的刺痛。
啊,徐应白轻笑了一声:“你吃醋了?”
付凌疑松开了自己的犬齿,自暴自弃地“嗯”了一声。
“我看他是因为,”徐应白叹了一口气,声音温和,“我在想,如果你也是好好长大的,应该也会是这样的少年人吧。”
惊雷
付凌疑闻言一愣, 缓缓松开了遮挡着徐应白双眼的手。
徐应白清润又温和的声音继续响在付凌疑的耳边。他用极轻又极温柔的声音道:“我曾经翻阅过史官记下的晋实录,你父兄都是很好的人。”
“若是你是被他们好好养大的,”徐应白琉璃一般的眼眸动了动, 眼睫垂下来, “我猜你的性子应当与李毅的性子差不了多少。”
“是个张扬, 桀骜,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将军。”
付凌疑没有答话,他胸膛重重起伏着,眼中的光晦暗不明。
他轻轻搂住徐应白的单薄的身躯,小心地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徐应白的肩上, 声音沙哑:“也许会是吧。”
天辽地阔, 芳草萋萋。
徐应白单薄的骨肉在他的掌心,付凌疑感觉到后心处的颤动, 仿佛蝴蝶振翅般轻。
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成几瓣。
付凌疑的心随之狠狠一颤,不由得搂得更紧一些。
“如果我是好好长大的, ”付凌疑干涩道,“你也是这样好好长大的, 就好了。”
那样徐应白就能无病无伤的长大, 不用担那么多东西, 做个逍遥的名士, 游历山川湖海, 那该多好。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付凌疑陡然恨起来, 为什么上天让自己回来,却又不能让自己回来得早一些, 再早一些, 早到能在徐应白中毒之前就把徐应白平平安安地带走,早到能阻止父兄俱丧的结局。
“走吧。”
外面风有些大, 尽管付凌疑将徐应白抱得严实,徐应白还是有些遭不住这风,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回营帐吧。”
“娇娇!”
一声娇俏的呼喊同时传来,远处刚刚拉练完兵马的叶永宁正骑马回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鸡,“阿姐让我给你……”
叶永宁的话音戛然而止。
营帐前,徐应白被付凌疑随手抄抱起来,三千青丝倾泻而下,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话,徐应白双手勾着付凌疑的脖子,似乎是笑了,付凌疑恼羞成怒般猛地低头,轻吻了一下徐应白的额头。
庄恣慢吞吞地路过叶永宁的旁边,干巴巴道:“叶将军,您来得也不是时候啊。”
叶永宁:“………”
最后那只野鸡一半进了谢静微的肚子。
几日后,合并的大军如长龙一般向定襄郡那边压过去。
与此同时,孟凡接到了徐应白那边传来的消息,正与其他暗卫一同将魏珩一众人带出长安。
齐王姜严的部队正向长安挺进,宁王的骁骑军已与肃王的北府兵合并,与此同时,一条消息随之散播开来——民间传言晋朝天命已尽,是时候改朝换代了,要魏璋禅让皇位。
自前朝以来就有五德终始之说,天命已尽就要皇家效仿尧舜行禅让之法。
晋武帝时曾有有心之人鼓动大批朝臣进言说晋朝天命已尽,结果为首之人被丞相裴允明干脆利落地砍了脑袋,这才消停下来。后来也没人敢再提这件事。
然而如今四方皆乱,这条传言竟然又死灰复燃,尘嚣喧上。
在齐王处得知这个消息的魏璋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长安城内四下混乱,几群潜入城内的人马大肆搜寻起那无故失踪的七王爷与皇后。
马车内,魏珩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还显得稚嫩的少年面容平和,用拨浪鼓逗了逗焦悟宁怀里的十七。
十七弯着眼睛对他笑,小脸皱巴巴的。一个多月大的小孩还没长牙,魏珩越看越觉得她像只没牙又瘦小的小猫。
为了安全,他们一行人不多,只有魏珩,十七与焦悟宁和十几名随行暗卫。那几名侍女和朝臣则另分一路投奔徐应白。
马车行到定襄郡周围,他们弃车而走,扮成逃难的难民绕过城池,步行了三天两夜,终于找到了徐应白的大军。
彼时徐应白正与叶永宁李毅等人一道商议用兵机要之事。
谢静微坐在营帐不远处用树杈子捅蚂蚁窝。
蚂蚁爬到树杈子上,离谢静微不远的地方,篝火燃得十足旺盛,他本想将树杈子伸过去,但他歪着脑袋又想了一会儿,又将树杈子放下,让那几只蚂蚁颤颤巍巍地爬回自己的老巢。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一转头,营地附近走出一个熟悉又高挑的人影。
谢静微眼前一亮,猛地站起来。
他朝着往那道人影奔去,兴高采烈地抱住了那道人影:“魏珩!”
魏珩被冲得一个踉跄,但最后还是稳稳抱住了谢静微,他如今比谢静微高一个头,伸手虚虚拢住谢静微的肩膀:“师兄,好久不见。”
孟凡拱手对魏珩与焦悟宁道:“皇后娘娘,王爷,属下先去禀告太尉此事,你们先去休息吧。”
说完疾步朝着旗帐而去。
不殪崋过半刻钟,徐应白就赶到了魏珩所在的营帐。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付凌疑和数名将领。
徐应白刚一进帐,首先看见了魏珩,半大少年一派沉稳模样,见了自己眼眶却红了,而且立马站起来,躬身道:“老师。”
“无事了,”徐应白单手扶起魏珩,拍了拍魏珩的肩膀,“到了就好。”
说完朝着不远处的焦悟宁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焦悟宁紧紧抱着十七,深深呼了一口气,压住心底的不安:“太尉、太尉大人不必多礼。”
徐应白没错过焦悟宁那细微的、不安的神情。
这里是军营,周围都是配剑盯梢的暗卫与士兵,只她一名女子在这,难免不安。
这等场面,换一个魁梧男子来,也免不了惶恐,何况焦悟宁是被好生保护长大的世家姑娘。
徐应白叹了一口气,十分抱歉:“娘娘,军营艰苦,委屈您了。”
焦悟宁摇了摇头:“乱世之中能活命已经是难得,一点苦而已,我受得住。”
“去我那歇息吧!”叶永宁的声音响起来。
焦悟宁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轻甲的女将站在徐应白身后。
她一愣,十足惊讶,不敢相信这军营之中竟然还有女子:“军中竟然还有女子?!”
“当然有,”叶永宁弯着眼笑了笑,自豪道,“不止我,还有我阿姐和其他姑娘。”
“你刚刚生产完,身体虚弱,要好好养才行,”叶永宁继续道,“这些男人多有不及之处,去我那,我和阿姐可以一起照顾你。”
徐应白挽起嘴角:“叶将军说得有理,若娘娘愿意,可与叶将军同住。”
焦悟宁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恐怕要给叶将军添不少麻烦,十七还小,夜里爱哭,恐怕打扰将军休息。”
“这不算什么大事,”叶永宁不置可否,紧接着又道,“倒是我们行军,还得姑娘多受累。”
刚说完,脑袋忽然遭人敲了一下,叶永宁杏眼圆睁,转身往后瞪去。
听闻皇后刚刚来到军营便急着赶来的叶永仪不客气地捏了捏叶永宁的脸蛋:“叫什么姑娘,这是皇后娘娘,你真是没大没小的。”
叶永宁委屈道:“阿姐……”
焦悟宁忍不住笑了,这是长安变故以来她第一次流露出真心的笑容。
等安顿好焦悟宁与魏珩,徐应白才草草喝了一口水,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人。
魏珩穿着粗布麻衣,人比起之前精神一些,神色也更沉稳。
“之前让你受苦了,”徐应白抬手拍了拍魏珩的肩膀,“如今见到你没事,算是放心了。”
“见到老师没事,”魏珩笑了笑,“我也很高兴。”
徐应白淡笑着,像是对谢静微那样,伸手揉了揉魏珩的脑袋。
付凌疑眼睛随着徐应白的动作顿了顿,漆黑的眼眸盯着魏珩那头被揉得乱糟糟的头发一眼,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
前世今生,徐应白对这名叫魏珩的小皇子向来在意付凌疑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一直未曾知道原因。
徐应白性子那样淡薄,很少会对人有如此关注。
不过付凌疑知道徐应白对魏珩只有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但看到徐应白苍白的指节陷进魏珩那头乌黑的头发里面,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醋了。
“如今你已在我这里,”徐应白没注意到身后付凌疑那黑漆漆如狼的眼神,继续对魏珩道,“就安生住下吧,有那么多人护着你,总归是比在长安好。”
魏珩乖巧地点点头。
“至于那些七七八八的传言我也听到些风声,你做得很好,”徐应白温声道,“至于五德终始之说,应是齐王姜严散布,宁、肃两王皆为晋室宗族,不会散播这样的消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魏璋在姜严处,大批肱骨朝臣也在,姜严是异姓王,此刻收买朝臣,逼迫魏璋禅让皇位对他来说是个好法子,”徐应白继续道,“此局我有破解之法,殿下不必担心。”
“有老师在,”魏珩眼睛亮亮的,“我不担心。”
“啊……”徐应白轻笑了一下,“多谢殿下信任了。”
“去和静微叙叙旧吧,”徐应白温柔地看着魏珩,“他等殿下许久了。”
魏珩顿了顿,作揖道:“那弟子告退了。”
“老师,虽然我不知道,在那么多人里你为什么会选了我,”走到一半,魏珩突然回了头,认真地看着徐应白道,“但是,谢谢你选了我。”
尽管被选中后走的是那样艰难的道路,但是如果不被选中,他会永远待在冷宫,做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
也不会遇见那么多人了。
徐应白愣了一愣,随即又淡淡笑了:“因为你值得我选,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跟你闹脾气。”
魏珩一点头,转身迈开脚步,与此同时,徐应白感觉身后一团热源凑过来,紧紧贴住了自己的后心。
付凌疑将头埋进徐应白的肩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兰花幽香瞬间充盈至周身,他本来想咬一下,但还是忍住了没下口。只是用脑袋蹭了蹭。
徐应白忍不住掐了付凌疑耳垂一下。
付凌疑发出一声不知是愉悦还是吃痛地闷哼,拢在徐应白两臂的手暴起青筋,脊骨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别胡闹,”徐应白感觉到有点不对,锋利的眉尾挑了挑,嘴上道,“安分点。”
付凌疑“嗯”了一声,手却只是稍稍松了一点。
“其实我也想问,”付凌疑放轻声音,“你为什么两世都选了魏珩。”
徐应白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付凌疑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徐应白温和的声音传过来,如惊雷一般将付凌疑劈了个外焦里嫩。
“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啊。”
活的
“几十年前, ”徐应白温声道,“嘉陵曾经有过叛乱,朝廷的兵马前来镇压, 打赢之后, 嘉陵的县太守进献美人, 希望幽帝不要怪罪于他。”
付凌疑一边听,手心一边发汗,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事情,却不敢开口。
“那次大概有十几人吧,我母亲是其中一位。”徐应白语气平静, “她姓徐, 因家中排行第七,唤作七娘。她原先是个渔女, 也有丈夫,叛乱之下, 亲人尽丧,她因夺人的美貌被献给太守, 又被那时的将军带回, 献给皇帝。”
“皇帝赐名美人, 封她为徐妃, 荣宠极盛, 但她并不快乐。”兴许是想到母亲, 徐应白语气放慢,“后来她有了我, 皇后忌惮她, 也忌惮未出生的我。
“最后设计下毒,让她离开长安。又怕死灰复燃, 在她离开途中派人刺杀,以绝后患。她侥幸逃过,被我师父救下带回了道观。”
付凌疑瞠目结舌:“……所以你是……”
“我是幽帝的第五子,”徐应白嗓音平和,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魏珩的兄长,我们同父异母,是实实在在的兄弟。”
“他的母亲也死于后宫争斗,”徐应白惨笑了一声,“我见他如见我,不免觉得同病相怜。”
“所以上一世,”徐应白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将我毕生所学都教予他,希望他在乱世之中,至少能有一隅安身。”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聪慧善……咳咳……”徐应白猛然捂着嘴咳嗽,淅淅沥沥的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他脸上本来还有一点的血色在咳嗽声中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吓人。
血千夜这般快地发作在今生还是第一次,徐应白透着光的琥珀色眼睛迅速黯淡,单薄的身躯如断线的风筝往下栽去。
付凌疑漆黑的瞳眸猛缩,不由分说将徐应白抄抱起来,疾步往旗帐走去。
他一边迈开脚步,一边又惊又急对暗卫道:“去请军医和玄清子!快去!!!”
徐应白止不住咳嗽,随着咳嗽带出来的,浓稠而又腥苦的血糊了他小半张脸,又呛咳在付凌疑心口处,滚烫得让人心惊。
刚进到营帐里面,付凌疑不敢让徐应白躺下,怕血堵住喉咙,他一手托住徐应白的后脑勺,让人半躺在自己怀里面。
胸口处晕散开来的血迹让付凌疑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费尽力气,才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掉徐应白脸上的血。
徐应白的皮肤是冷的,呼吸低而急促,唇瓣枯槁而染血,苍白的手紧紧抓着付凌疑腕上的铁甲。
“没事的,”付凌疑小声而又焦急地说,“娇娇,没事的,再撑一会儿。”
“军医很快就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徐应白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应白全身痉挛,一手抵着心口,艰难地呼吸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的刻骨疼痛让徐应白几乎意识涣散:“疼……”
那声音低得都要听不见了。
付凌疑五脏六腑被这一个字撞得裂开。
不过一会儿,玄清子和军医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付凌疑被军医与玄清子从床边挤开,无措地站在周围看着几个人一起给徐应白施针。
半个手臂长的长针从徐应白心口扎入,付凌疑手脚发凉,额头全是冷汗,他狠狠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瞳仁都在发颤。
施针时徐应白已经疼昏过去了。
吊命的药汤一碗接着一碗熬出来送到营帐,徐应白毫无意识,根本没办法吞咽,只能强灌,林林总总十几碗药草,灌了吐,吐了灌,整整一个多时辰才灌完,而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付凌疑恍恍惚惚地站在一边看着。
前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时徐应白病入膏肓,总是会毫无预兆地咳血与昏倒。
就像现在这样,上一瞬还能和人好好说话,下一瞬就会疼昏过去。
但在前世的时候,徐应白三缄其口,从未向除太医陈岁以外的人透露过自己的病。
即便是付凌疑,也一样。
他安静又沉默地与自己的病对峙,竭尽全力地让周围人不为他担心,只要没有被人发现病了,就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熬过那些痛苦满身的夜晚。
兵荒马乱忙了几个时辰,等到晚上,徐应白终于不再吐药和咳血。
玄清子满头大汗地守在床边,哀叹了一声。
付凌疑半跪在床边,将徐应白染血的唇与指尖仔细地擦干净。
他很专注,很认真,面容平静,脊骨和咬紧的牙关却在发颤。
徐应白修长而细瘦的指节虚虚点在他的掌心,付凌疑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回那硬邦邦的被褥上。
“他到底是什么病?”付凌疑转头看向玄清子,“到底能不能治……”
他问完又觉得自己后一句问得多余,要是能治,会拖到现在吗?
“血千夜,”玄清子木然回答道,此时此刻,他觉得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是从徐美人身上带下来的毒,自出生起他就是这样了。”
付凌疑身形晃了晃。
从出生起?
那么二十多年,徐应白……都是这样……
“这是前朝皇室配的毒,”玄清子继续道,“此毒从现世起就没有配成过解药,迄今无药可解。”
玄清子声音苍老,语气平平:“中了这毒,只能等死。”
“晋成帝的妃子就曾经中了这毒,成帝遍寻天下名医,也毫无办法。”
言下之意,连九五之尊倾天下之力都没能解掉这毒,何况是他们呢?
“他活不了多久了,”玄清子低声道,“多陪陪他吧。”
付凌疑没有说话,沉默着低下了头。
说完玄清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哭累睡着的谢静微给抱了出去。
帐内顿时只剩付凌疑一个人。
而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来看徐应白,但是如今战事要紧,又怕打扰到徐应白,都没有久待。
谢静微醒了之后又和魏珩过来,两个人依偎在一块,眼巴巴等徐应白醒,才到前半夜,谢静微就又累得睡了过去,魏珩只能先行将人抱回去。
及至深夜,营帐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火焰的小灯,玄清子年事已高,受不住累,已经在一旁歇下。
帐外巡防卫的脚步声格外清晰,留守的军医在营帐外打了个地铺,逐渐发出鼾声。
付凌疑一动不动跪在床边,深不见底的瞳眸倒映出徐应白苍白的容颜。
即便重病如此,徐应白仍然是好看的,他的皮,他的骨,无一例外的漂亮,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色,千百万最出色的工匠穷尽自己最瑰丽的想象,都很难雕刻出这样一张脸。
付凌疑一瞬不瞬地盯着徐应白,眼眸红得骇人,好像只有这样一直盯着,这个躺在床上的人才不会凭空消失——像那次被滔滔不绝的江水冲走一样,一瞬间就不见。
就这样盯了快一个半时辰。
付凌疑终于撑不住,虚虚合了一下眼皮,紧接着,他陡然惊醒,眼底压抑的癫狂挡也挡不住,神情仿佛要杀人的恶鬼,扭曲得可怖。
下一瞬,付凌疑连滚带爬,惶急而又恐惧地靠过去,膝盖摩擦着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将两指并拢,贴在徐应白的颈侧。
像前世那些夜晚,他无数次惊醒时做的那样。
细微的跳动缓缓传了过来。
一下。
付凌疑在心中默念。
又一下。
活的。
他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胸口不住起伏,最后凄惶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肩膀至脊骨仿佛不堪重负一般缓缓塌下来。
他将头轻轻靠在了徐应白的胸膛上。
对视
第二日清晨, 徐应白挣扎着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彼时天光刚亮,他手指动了动,立即就被人裹在了温热的掌心。
紧接着, 付凌疑将他扶起来,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徐应白眨了眨眼, 他眼前有些混乱的模糊,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大片灰暗的剪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看清眼前的事物。
营帐透着点白光。
“我睡……”徐应白唇角微动,声音如蚊呐, “……多久?”
付凌疑撩开徐应白额前的碎发, 轻轻别在他耳后,小心地亲吻他的发顶, 沙哑着嗓子回答:“一天。”
徐应白眼睫颤了颤:“吓到你了吧。”
付凌疑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没有答话。
“但愿我还来得及……”徐应白话音未落, 就爆发出一阵咳嗽,付凌疑惶急地扶住徐应白, 滚烫的血自徐应白唇边滴落在他的手背, 如一块能将人烧透的火炭。
“没事……”徐应白抬手按住准备叫人的付凌疑, 轻声道, “咳出来就好了。”
徐应白久病成医, 对自己的身体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他叹息一声:“暂时死不了。”
付凌疑收紧自己的臂膀。
现今已是六月了, 天气热得有些闹人,徐应白却觉得冷。
前世这个时候, 徐应白是在南渡的路上。
南渡时徐应白已经病重, 那时付凌疑也是这样抱着他不松手,太医陈岁给他把脉, 把完脉之后,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太医院是历朝历代医术最为高明者所在处之一,而陈岁又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他尽力保住了徐应白的性命,让徐应白不至于在南渡伊始就一命呜呼。
只可惜南渡时条件有限,又舟车劳顿,事务繁多,陈岁除了用药请脉以外,没办法用其他的办法来延续徐应白的性命。
而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开始,徐应白就已经释然,能活一天算一天。
幼时江湖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玄清子听一次气一次,拿着扫帚赶人。徐应白却不恼,心里想若是活过了二十五岁,算是赚了,若是活不过的话,那就算倒霉。
只可惜徐应白运气确实不太好,上一世,即便魏璋不杀他,不带他南渡,他兴许也活不到那年冬至,那几个月的时间,大概只够他将雍州的叛乱平定,将长安的防务给安排好。
他当时是想将雍州交给庄恣与魏珩,可惜未能成行。
至于今生,运气也不大好,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得更重。
“差人把李毅他们都叫过来。”
付凌疑不敢离开徐应白,用鸣镝将暗卫叫进来,让他们去找人,随即半抱着徐应白,给他穿衣——他此刻没力气抬手了。
腰封束好,付凌疑用那根木簪子挽起徐应白那一头漆黑如锦缎的长发。
木簪子斜插入墨发之中,付凌疑不甘心地环抱住徐应白的腰,咬牙道:“真的毫无办法吗?”
徐应白轻轻摇了摇头。
“至少如今,”徐应白说,“确实没有办法。”
他探手去揉付凌疑的脑袋,付凌疑低下头让他摸得更方便些。
付凌疑的头发又黑又硬,摸起来略微有点毛躁扎手,徐应白稍稍用力,付凌疑顺从地将头低得更低,炙热的呼吸洒在徐应白的颈间。
肌肤相接,付凌疑烫得像团火,徐应白被这团火灼烧得颤了一下。
而后付凌疑低下了头,他那双黑色的瞳仁压着滔天的不甘与不安,仿佛雪地里被逼到悬崖走投无路的狼。
徐应白以为付凌疑要狠狠咬一下自己。
付凌疑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克制地俯首,很轻地咬了一下徐应白耳垂上的那颗痣,动作轻得甚至不如徐应白养在徐府的那只白猫。
他的嗓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不论如何,别离开我……”
徐应白的手随之一顿,五指陷进付凌疑的发丝之中,被发丝缠绕吞没。
徐应白声音很低,近乎呢喃:“那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付凌疑的手一顿,指节神经质地发颤,他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徐应白的发顶,嘴唇被咬出一道血痕。
良久,付凌疑道:“我说过,不论我在哪,我都会回来死在你身边。”
徐应白闻声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等到李毅等人全部聚齐,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徐应白被付凌疑半抱着到案前坐下,众将站在四周与他一同商讨进军事宜。
等到商讨完毕,已经是晌午。
徐应白喝过药才恢复了一点力气,付凌疑扶着他出了营帐。
他毕竟是中军主帅,久不露面于军心不利。
晌午的太阳很热,徐应白受不得冷,也受不得热,更何况此时刚刚病过一场,站了两刻钟就觉得头有些晕,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付凌疑那。
巡防卫从他们周围走过,徐应白缓了一会儿,松开了自己的指节。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听见一声极细的,割破风声的铮鸣。
叮——
徐应白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但几乎是同时,付凌疑瞳孔猛缩,猝然朝声源方向看过去!
下一瞬,付凌疑猛地反抱住徐应白往一边倒,数十把柳叶刀割破风声与他们擦肩而过,狠狠钉进了他们身后的木桩和巡防卫身上。
几声惨叫响在耳边,徐应白觉得脸庞有些刺痛——他眼睛底下的皮肤多了一条血痕。
在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极其骇人。
“主子!!!”有暗卫大声喊到。
话音未落,徐应白被付凌疑反手推开,横刀瞬间被他从腰间抽出,横架住死士的长剑!
徐应白被赶过来的孟凡和几名暗卫手忙脚乱地护住,刚站稳就看见付凌疑那把雪亮的横刀给人开肠破肚,淋漓鲜血四下溅落,巡防卫惊急的叫声遍布大营:“集结!有刺客!!!”
徐应白呛咳了一声,目光追逐在付凌疑身上,这十余名死士不知是从哪里混进来的,有一个竟然还穿着巡防卫的衣裳。
他们目标很明确,就是自己。
徐应白被护着往后退,闻讯赶来的士兵越来越多。
有一名死士突出重围,刚想朝徐应白的方向过来,长刃就穿透了他的胸膛,又迅速拔出,喷涌的血花溅落在黄沙之上。
付凌疑半张脸都是血,温热濡湿的血液溅到他乌黑的眼眸里面,他在血色中与徐应白对视一眼,眼神落在徐应白脸上的伤口上,胸口重重起伏着,脊背弓起。
徐应白心漏跳了半拍,手指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付凌疑一刀割断了另一名死士的脖子,力道大到那脖子断了一半。
死士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付凌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十足吓人,四周都是七零八落的尸体,最后一名死士惨叫着被他斩断双手,砸碎腿骨。
付凌疑半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卸掉了死士的下巴,举起手里的长刀。
“付凌疑,留活口!”徐应白推开孟凡,朝付凌疑道。
长刀瞬间一偏,一半刀刃擦过死士的脖颈,插进坚硬的泥土里面。
暗卫与巡防卫瞬间上前将那名死士给抬走了,另一边李毅和庄恣几乎被这一番动静震傻了,他们看向付凌疑,后者松开刀柄,踉跄着起身朝徐应白过去。
“对不起,”他眼眶充血,嗓音很低,“疼不疼?”
徐应白眼皮狠狠一跳。
孟凡赶紧把这两人全部送回营帐。
玄清子听说出了事,立刻赶到了徐应白处,刚掀开营帐门,就看见付凌疑裸着精壮的上半身站着,背上有两道翻滚狰狞的刀伤。
营帐里血气浓重,军医一个在找金疮药,一个在给徐应白把脉。
徐应白坐在椅子上低声咳嗽,付凌疑捏着他的下巴,焦急地给他脸上的伤口上药。
玄清子:“………”
他一时瞠目结舌,一向口若悬河的人这时候竟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冰凉的药膏擦在脸上徐应白被刺得有点疼,他掰不开付凌疑的手,只能皱着眉头看付凌疑:“别管我……你的伤……”
“小伤不用管……”付凌疑惨白着脸道。
“………”
徐应白无言以对,用手轻拍了一下付凌疑的脑门。
等到再给付凌疑处理伤口,再上药,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给付凌疑上药的这半个时辰里,巡防卫经过俘兵处,都能听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孟凡看着一地碎骨头,对身边的暗卫道:“还不说啊。那就按头儿的说的,继续拆,拆到没骨头为止。”
营帐里面,付凌疑脑袋搁在徐应白的膝盖上,手紧紧抓住徐应白的手。
兰花香气萦绕周围,付凌疑深吸一口气,轻轻咬了一口徐应白的手指,又亲了一下,最后小心地低声问:“你的伤还疼吗?”
这已经是付凌疑第八次问这句话了。
徐应白手指动了动,无奈开口道:“不疼了,你别乱动。”
付凌疑果然不动了,乖巧顺从得很。
军医给他上药,那血肉模糊翻卷的伤口被厚厚的金疮药给覆盖。
魏珩、谢静微和玄清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军医眼观鼻鼻观心,当做看不见。
等到上完药,传话的暗卫进来通报:“那名死士招了,是宁王派他们来的。”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一动。
真是等不及了啊。
翌日,玄甲卫与各州府兵兵分三路进军定襄郡,势必要将定襄郡收回来。
大军开拔,徐应白让玄清子与军医给他换了三张药方,堪堪压制住了来势汹汹的病,而后他带着一路兵马东进,不出三日就到了定襄城。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定襄城城墙高耸,一抹光亮逼人的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落在乌泱泱的士兵身上。
也落在徐应白身上。
他大病未愈,脸色透着一股青白,锋利的眉眼好似利刃出鞘,眼睛底下有一条很浅很淡的伤痕。
他拉紧缰绳,坐下的那匹新骏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身上的银甲熠熠生辉。
宁王魏启明高居城楼之上,一眼就在数万穿着黑甲的兵马中看见了那个鬼魅般穿着纯白银甲的身影。
除却徐应白,万军之中恐怕没人敢在战场这么穿。
一身银甲,与众将不同,几乎是对敌军明晃晃的挑衅,站在那就是一个靶子。
好像再说,有本事,你就来杀。
魏启明儒雅的面容微微抽动,眼神昏暗地盯着那抹人影。
徐应白没有死。
自己该料到的,派去的死士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魏启明拳头重重砸在城墙上。
“杀!杀!杀!”
玄甲卫震天骇地的喊杀声如海浪一般滚过来!
战鼓声响,旌旗摇晃。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后弯弓搭箭,燃着火油的箭尖直指定襄城。
利箭飞出,千军万马越阵而出!
激战由此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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