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陆将信将疑,但还是依言在第二日午时来到了仰啸堂。
仰啸堂是长安最兴盛的酒楼之一。酒楼里面装潢贵气,炭火不断,更有许多伶人在此卖艺,冬日有诸多达官显贵来此饮酒作乐,借酒暖身。
萧陆刚一进门报了身份,便有店小二笑盈盈地上来引他往二楼走。
二楼有独间,小二将萧陆引到其中一扇门前,屈身道:“大人,就是这了。”
萧陆伸手推开门,看见一个穿着厚重狐裘的男人正坐在案前斟茶,见他推门进来,随即温声唤道:“侯爷。”
正是因为重病几日没有上朝的徐应白。
徐应白示意萧陆在自己面前坐下,语气抱歉:“我身体抱恙,便以茶代酒,还望侯爷见谅。”
萧陆却没工夫计较这些,急急忙忙道:“太尉大人,您为何要举荐本侯为主帅,本侯打不过那乌厥人……”
他不是没上过战场,可败多胜少,碰上勇猛冲击的乌厥骑兵,除了四下溃逃,也做不了其他的。
“不用侯爷打得过,”徐应白将沏好的茶递给萧陆,“只要将阿古达木挡在嘉峪关外即可。”
萧陆愕然。
不用打得过?
“阿古达木此次南下攻城,是为夺粮,如果嘉峪关久攻不下,粮草不足,他自会退去。侯爷只需修筑工事,操练士兵,坚守不出,若见其主动进攻,以防守为主,耗着他便可。”徐应白不疾不徐地解释:“应白看过侯爷的战报,也看过这些年来的战事录。侯爷虽是败多胜少,但败几乎都在进攻战,而获胜则多在守城。”
“侯爷有守将之能,”徐应白道,“应白信您能守住嘉峪关。”
萧陆闻言心中微动,自从战场退下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相信他的能力。
知遇之感涌起,萧陆又听见徐应白继续道:“如今嘉峪关缺少兵马,”徐应白叹了口气,“纪明善战不善守,此战还得仰仗侯爷。”
萧陆虽已有心,但还是有些疑虑:“可本侯已经有数年未上战场,嘉裕关事关重大,虽圣旨已下,但本侯实在不敢应战,稍有差池,大晋不保,本侯就是千古罪人,侯府满门也……。”
他的疑虑,徐应白自然也看得分明。他入世之前,虽大半时间是待在玄妙观,却也逛过大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会不懂人情世故。
萧陆有忠义之心,但关心自己一家老小,对出征有忧虑,也是人之常情。
这也是徐应白为何要把人约出来这一遭。
想要人诚心为自己办事,总得拿出些态度来。
“侯府这边,有应白在,应白发誓一定会护侯府周全,”徐应白温和而坚定地对萧陆许诺。他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朝萧陆行了一道跪礼,“应白恳请侯爷前往嘉裕!”
萧陆大惊失色,想要将徐应白从地上扶起来,徐应白却以手覆额,向萧陆叩首。
这可是大礼,萧陆惊诧地看着这谪仙一般的人跪地求他。
“应白无人可信,无人能用,只能靠侯爷了。”
徐应白此言让萧陆长叹一声。他确实明白一些徐应白的难处,如今重病未愈,还要为朝廷上下奔波,翻找满朝文武也找不到能替代他去往嘉峪关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萧陆想,这才走投无路找了自己吧。
况且上一次在宣政殿,若不是徐应白反应够快,或许自己就得因为一句失言招来满门祸患了。
思及此,萧陆已下了要去嘉裕的心思……横竖不过是死,若是不接这一道圣旨,皇帝那边也有文章可做。况且若嘉峪关失守,中原沦陷,倒不如搏一把,前往嘉裕,也算全“忠义”二字,不辱没门楣了!
“那萧某的家人,就仰仗太尉大人了!”萧陆向徐应白抱拳道,“萧某定会竭尽全力守好嘉峪关。”
两个人对着舆图聊了一会儿布防,萧陆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感叹这文官堆里面,竟真出了个武将!
说了快一个时辰,萧陆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
雅室内,放在案几上的茶已经冷了。徐应白却又斟了一杯,正要喝的时候,一只手轻巧地从他手上把茶杯顺了下来。
徐应白掀开眼皮看了看那被重新放到桌上的茶,也没生气。
付凌疑跪坐在他对面,周身漫着强压也挥之不去的戾气。他把杯盖放好,压着冷戾的声音解释:“这茶冷了。”
这声音一出,徐应白觉得整个雅室都冷了,茶壶里面都能倒出冰碴子。他挑了挑眉,伸手拿了个空茶杯转了一会儿,把杯子扣回去,声音清润温和:“我从前未觉,你还爱管这些小事。”
付凌疑的目光没离过徐应白一刻,他顿了一会儿,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却显得略有僵硬,把进来换热茶的小二吓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这不是小事。”
徐应白闻言将目光定在付凌疑身上。
实在是奇怪极了。
怎么能差别这么大呢?徐应白皱着眉头思索,按道理来说,前世今生的付凌疑应当是一个性子才对,怎么前世那个一开始对自己横眉冷对,性子好不容易才被磨好,今生这个却乖得有点不像话……甚至对自己很关心。
好生奇怪。
难不成这一世的付凌疑转性了?
思考了好一会儿,徐应白那运筹帷幄的脑子也没在付凌疑身上想出什么花来,反倒又惹得头有些疼。
陈岁和步思时说过他不能思虑过重,不然易发头疾。
徐应白抬手抵住额角,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这具身体实在不行。
尖锐的疼痛渐渐消散下去,徐应白同小二拿了张油纸,把案几上的桂花糕、绿豆糕从碟子里拿下来。
“你爱吃这些?”付凌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在他的记忆里面,徐应白口味十分清淡,也没有特别喜好的食物。付凌疑从未见过徐应白吃什么甜的,更不要说糕点这类甜腻的了。
“不喜欢,带回去给静微吃。”徐应白一本正经地解释说。
他话音刚落下,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阵喧闹,间或夹杂着宾客的惊呼和女子哀戚的哭声,徐应白皱了皱眉,付凌疑已倏然起身:“你在这坐着,我去看看。”
仰啸堂一楼乱作一锅粥,正有人想强抢仰啸堂里卖艺的姑娘,付凌疑俯视着底下的闹剧,眼尖地看见人群中一个穿着绸缎锦服的、年纪七老八十,都快半截入土的男人。
他转身折返回雅室,正好撞上了徐应白把半块桂花糕放进嘴里面。
付凌疑:“……”
徐应白:“……”
付凌疑垂下头,当作没看见。
徐应白面不改色地将清甜的糕点咽下去,面上仍旧保持着温和淡定的神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两个人默契地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何事?”徐应白抬眼问。
付凌疑迅速地抬起了头,言简意赅:“外面有人想要强占仰啸堂的姑娘,我看了,那个人是房如意的爹。”
唔,房如意的父亲。徐应白挑眉,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若是谢静微在这,肯定能看出自家师父准备整事,有人要倒大霉了。
徐应白捡起一旁的幕蓠戴在头上,踱步出了雅室。徐应白隔着白纱看见了房如意的爹正带着家丁在大堂胡作非为,仰啸堂的老板是个女子,也带着一群杂役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得逞离开。
吵嚷得不成样子。
徐应白朝付凌疑看了一眼,后者会意,从胸口处掏出几把柳叶刀,随手一扔。
快如闪电的柳叶刀“铮——”的一声齐刷刷扎进了梁木里面,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抬首往柳叶刀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二楼走廊处站着个戴幕蓠看不清相貌的白衣公子。
那公子身形颀长,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都十分有礼。
“房老爷!”徐应白清润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底下房老爷的侍从狐假虎威,高声骂道:“你是哪家的杂碎,敢阻挡我们老爷的好事!”
徐应白抬手制止了身后付凌疑抽刀的动作,付凌疑眼神阴狠地看着底下大放厥词的侍从,喉结滚了滚,退了下去。
徐应白扶着栏杆,好声好气的解释道:“小人不敢阻止老爷的好事。”
他语气真诚:“只是房老爷,丞相在朝,您此番行径,恐落人口舌,对丞相不利,还望老爷三思而后行。”
说完看向趁这机会被仰啸堂老板抢回来的可怜姑娘,淡声道:“若老爷真喜欢这姑娘,不如三书六礼,聘回府中,既不落人口舌,又是一番美谈。”
几番话四两拨千斤,把这事情往房如意的仕途上说,果然引得房老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暴跳如雷地带着一群家丁回去了。
众人这才渐渐散去,仰啸堂的老板几步上了楼,朝徐应白行了一礼:“多谢公子今日解围。”
“无妨,”徐应白轻声道,“举手之劳罢了。”
那女子却摇摇头:“公子今日之恩,霰霜没齿难忘,来日若公子有什么霰霜帮得上忙的事情,尽管开口便是。”
徐应白并不推辞,只笑了笑:“那就先谢过霰霜姑娘了。”
“这位房老爷,”徐应白开口问,“是经常来你们这里喝酒听曲儿吗?”
霰霜脸上露出屈辱的表情:“是,他喜欢来仰啸堂喝酒,喝完酒就去不远处的满花楼寻欢作乐,若是找不到心仪的女子,就会到周围强抢……官兵管不了他,他的儿子是当朝丞相,有谁敢得罪他呢?”
徐应白闻言不自觉地捏起了自己的指节。
官大欺民,狐假虎威,自古如此。
整个仰啸堂很忙,霰霜很快就向他告辞,徐应白也出了酒楼准备回府。
外面有小孩穿着新的厚袄子乱跑,新年快到了,长安城比往日还要热闹。
徐应白上了马车,把狐裘拉得严实,低声道:“回去差暗部杀了这位房老爷,做得干净些,最好是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青楼里面。”
“七老八十的人,”徐应白刚才被风兜头吹了一遭,现在觉得自己冷得有点失温,索性闭上眼睛,“也活够本了。”
他话音有点冷,语气却仍旧温和,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他张嘴要的就是人命。
“况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徐应白叹口气,真心实意的可惜,“倒是便宜他了。”
付凌疑抿着嘴,目光晦暗不明,他伸手拨弄了一下炭,让火燃得旺些,照暖徐应白苍白的脸。
而后徐应白听见他的回答:“好,我回去就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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