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中,宁元昭小腿上被划伤的地方再度隐隐痛了起来,就像又被石棱刺了一下似的。
他脑中恍恍惚惚,眩晕难消,不消一息便失去了意识。
他在黑暗中沉了许久,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然变成了一缕风一样的东西。
真好,他喜欢风。
宁元昭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很自然地飘过巍峨的宫殿,看见了一张明黄华丽的椅子。一个人穿着帝服坐到了椅子上,接受朝臣叩拜。
顾琰。
宁元昭突然认出了皇位上的人是谁,也想起了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他死了,被顾琰用毒酒赐死了。
宁元昭想,他应该想错了。他不是快意的风,而是悲哀的鬼魂。说起来这事也真是玄妙,原来这世上真有鬼神,一个人死了竟然不是最终的结束。
他生前受过不少刑罚,就连中了那样可怕的毒都强拖着一口气,想来一定怨气深重,即便化成鬼应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厉鬼。
他可不能枉对厉鬼的身份,得给顾琰上演一出活生生的恶鬼索魂才行。
宁元昭迅疾地朝着皇位的方向掠去,可是他还没有碰到顾琰,所有的一切就如雾气般散了,再凝聚时俨然换成了一副全新的画面。
依旧是同样的地方。
坐在皇位上的依旧是顾琰。
不同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像之前一样意气风发,眉梢间还有一种沉沉的阴冷感。他的亲兵和暗卫守在皇位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有视死如归的沉肃。
兵戈相击的声音自整座宫殿最外侧的东大门处传来,势如破竹,一路来到皇位之前。
作为鬼魂,宁元昭可以借着风,听到数百米外的声音。他一边感叹着鬼特有的绝佳耳力,一边感叹着顾琰当前的处境。
有人逼宫……
并且快成功了。
宁元昭慢慢停了下来,他不再准备“恶鬼索魂”了。
——新的人想要登上王座,旧的帝王只有死路一条。
顾琰不可能活。
宁元昭飘到横梁之上,半好奇半期待地等着顾琰最绝望的时刻来临,顺便看看燕王朝的新主人。
率先走进来的是一队伍持刀握戟的兵将,他们牢牢地护着身后的人,以免兵刃相见时不小心伤到背后的人。
而他们保护的人,居然是一个胖墩墩的太监。
不,确切来说,是太监怀里的那个胖墩墩婴孩。
他穿着暗金色的皇子服,天真地窝在胖太监怀里,手上还紧握着一只红色的拨浪鼓。
实在是太小的年纪,嘴里才冒出来两颗小牙,估计连话都不太会说。
新君吗?
说是傀儡两个字或许更合适一点。
宁元昭隔空戳了戳小皇子白嫩嫩的脸颊,心中则有着十分的惊讶。
他从来不知道,京中有着如此一支野心勃勃又不容小觑的势力。要知道,顾琰可不是善茬……小皇子的背后,究竟站着谁?
巨大的疑问将将从心中浮现,殿中的兵将们就给了他答案。
他们齐齐喊道:“恭迎宸月公主!”
宸月公主?宁元昭一震,好耳熟的称谓,仿佛才在哪里听过一样。
胖太监恭敬地让开道路,亦以一种极其谦卑的姿态迎接身后的女子。
女子身形高挑,乌发如云,皮肤有种雪瓷般美而无暇的质感,面容更是妍丽到近乎邪气。只不过她的眼神很冷,这种锋锐的冷意冲淡了那股邪气,让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变成不染人间烟火的神女。
如此美人,世间无双。
以宁元昭的性子,此刻的他应当被公主的美貌深深地震慑住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
他的心中充斥着一股淡然,就好像已经被震过一次,第二次看就不新鲜了一样。
奇怪,他喃喃自语一声,又在同时,生出了一道更诡异的想法——宸月公主的头发,看起来很好摸……如果垂下来,捏在手里一定是冰凉而柔软的……
宁元昭猛地叹气,内心暗暗鄙夷着自己的轻佻,明明是想看顾琰的下场,结果怎么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身上。
他的气还没叹完,身体遽然僵硬了起来。
一道冷血野兽般的目光直直盯住了他。
宸月公主……她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吗?
宁元昭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与她对视。刹那间,他的眼前好似多了一层水波,模糊又清晰。
宸月公主明明立于下方,眼神却是冷漠高傲的。
很熟悉的感觉……宁元昭应该确实见过她……在哪里呢……
“咚——”
沉重而回荡的钟声从远处传来,眼前画面忽地如流沙般向前疾驰。
宁元昭看到小皇子登基,看到顾景懿扶持幼君,摄政掌权,看到顾景懿处理乱党,搜找证据,看到他为宣正侯府……沉冤昭雪……
……为什么?
“咚——”第二道钟声传来。
宁元昭再也没法看清接下来的事情,所有一切归于黑暗,烟消云散。
他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恍然,紧接着变成全然的清明。
他明白过来,他又通过沉睡时的梦境,看到了前世之事。只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生前,而是死后。
那么今天站在岸边的那个女人,岂不正是宸月公主。
顾景懿……
宁元昭心中哂笑,原来他想的全都是错的……
顾景懿可和“低调安宁”几个字沾不上边,韬光养晦倒是勉强凑活。
面对这样复杂的人,只要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怎么选。
自然是避开,即使美到把心窝戳烂也得避开,否则有朝一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警悟的想法一冒出头,宁元昭不知怎么,猛地心烦意乱起来。
“少爷!您可算醒了!身子怎么样,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我去取个香,一转头您就落水了……”银竹焦急的声音一句句炸开。
宁元昭刚清醒的脑子一下又被絮叨得混沌了。
他抬手制止银竹:“停,停。我没事,好得很。”
银竹松了一口长气,接着说:“您没事就行,我拜托一位小师傅给您熬了姜汤,一会儿您喝了汤,祛祛寒,落水可不是件小事,您的风寒还没好利索呢……”
宁元昭坐起身,发觉身边除了银竹并无旁人,神情放松了些许。
悠长的钟声和寺庙特有的香火气,让他确定自己仍在菩提寺
他耐心听银竹说完,而后问道:“我落水后是谁救我上来的?”
银竹:“是一位寺里的小师傅,他听见呼叫声,赶忙将您施救了上来。我得知您落水时,他们已经将您送到这静室里诊治了。”
银竹说着说着,眼眶变得有些湿润,“我当时守在外面,还听见了诵经声,急的不得了,还以为您怎么了……后来主持大师告诉我,水性寒阴,多出邪祟,落水后最好诵经辟邪,不然容易有离魂之症。”
离魂之症?
银竹:“好在您醒了,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和老夫人交代……”
宁元昭:“嗯。我这不好好的,别怕。”
他脑中浮现出顾景懿的面容,淡笑了下,继续说:“该好好答谢一番,你记得明日给寺里多捐一倍香火。”
银竹:“我明白的。”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银竹走到门边,是她托小沙弥熬制的姜汤好了。
她接过托盘,想将姜汤碗递到宁元昭手边。
宁元昭摆摆手,说:“放那吧,看着挺烫的,我等下自己喝。你守了我一下午,一定累了,去歇着吧。”
如果他没想错,刚才的两道钟声意味着僧人们夜休的时间到了。
现在应当不早了。
银竹点点头,依从命令,将姜汤放到了他身旁的小桌面上,嘱咐说:“您记得趁热喝,喝完好好歇息。”说完安静退了出去,为宁元昭关好房门。
宁元昭端起汤碗,心不在焉地搅了搅,然后一饮而尽。
主持说离魂,难道是看出了点什么?
寻常寺庙清净正气,这里却满是古怪。
且不说他落水后根本没有呼叫,就说后山那池隐秘的莲花,就足够耐人寻味了。
就算他被晒到中了暑热,也不该那么轻易地就失了力气栽进去,何况现在已是八月,再热又能热到哪里去……
对了,那时他的腿似乎被水里的石头划伤了。
宁元昭放下空碗,掀开被子。
他现在穿的是身干爽的新衣,银竹收拾好给他换洗用的。估摸是他昏迷时,寺里僧人给他换的。
小腿处没有纱布缠绕包扎的感觉。
难不成伤口太小,不需要包扎,抑或是根本无伤,又是他的错觉。
宁元昭挽开裤尾,很快在小腿肚上发现了四个红色的小洞。这个位置,不仔细看的确不容易察觉。
这种伤口,怎么那么像……
“咝……”
一道很轻微的吐信声滑过宁元昭耳畔。
他缓慢抬头,一条食指粗细的纯黑小蛇正盘踞于床尾,用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垂涎地盯着他。
*
菩提寺东,宝心殿。
“殿下,宁小侯爷已经醒了。”一位胖太监恭顺地弯下腰,对殿中素银色衣衫的女子说。
“这么快。”女子声音无波无澜。
“奴才也有些疑惑。”胖太监回道。
女子没再说话,只握着刻刀专心雕着手中的木刻,宽袖自然滑落,露出皓雪般的手臂……
自然,要先忽略手臂上横七竖八,有新有旧的伤痕才行。
“殿下,怎么不见玄霓?”胖太监再度开口。
木刻渐已成型,是个貌美无双的女人,面容与雕刻出它的人一般无二。
女子刻下最后一刀,轻声说:“又溜了。”
尾音刚落,她面容平静地将刻刀重重地刺在木刻人脸上,搅出纷纷扬扬的碎屑。
“咚”的一声,木刻被随手扔到地面。
女子站起身,用帕子仔细擦净手上的木尘,自言自语道:“我得去找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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