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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烽火 【ZX整理】

    投石机的轰击持续不断, 守军噌噌翻上墙垛,斥候顶着投石与单梢炮的威胁攀着望楼远眺,在震耳欲聋的炸响里扯着嗓子向指挥的守将报告城外的情况。

    碎石兜了人满身, 斥候胡乱地拍开自己身上的尘土,忍着咳嗽跳下来道:“探马没有回报, 肯定出事了!骑兵还没有动, 现在上的全是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步卒!”

    西面的烽火台被毁之后,城外的消息传递依靠的就是奔驰的驿马, 这差事极其凶险,因为但凡骑兵要打围, 这批人首当其冲。探马覆灭后, 如果来不及重整,与关外重甲的联系就断掉了。

    如此一来即便拓跋悠到了, 城中也很难立刻通知铁骑来援, 更何况他们自己现在也不知道洛清河究竟带兵藏在了何处。

    “骑兵有多少?”守将按着她矮身躲过炸在头顶的火油罐, 忍不住啐了一口,“狗日的蛮子……这哪来的火油!”

    “沼泽!”斥候呛得不行, 开口时嗓子都是哑的, “他们的攻城车上头有沼泽的淤泥, 这一路还没掉干净呢——咳咳咳!雪都融了, 重甲不方便深入荼旗尔泽, 肯定是藏那儿了!但拓跋悠肯定还没到, 否则他们现在就能踩着步兵和攻城车冲锋!”

    那就是还有斡旋的时间。守将登时定了神,冷静地想。洛清河走前告诫过驻军,拓跋悠要打的是疾袭, 她得和洛清河抢时间, 所以只能快!打樊城的前提是她要甩开紧咬不放的雁翎铁骑, 此刻是前锋先至,那就说明真正的精锐骑兵还在后头,还在草野里和雁翎周旋。

    守军在投石车轰击的间隙架上了投掷石块的单梢炮,他们居高临下,在夜色苍茫里将这些东西混着点燃的火油向下砸,流火飞速蹿动,把城墙下点得宛若白昼。

    弓箭手瞬时轮替上去,在火焰未熄之前弯弓拉弦。

    “放——!”

    三城没有雁翎关那种天然的屏障,这是背靠宁关与西山口延伸出的疆域,从来依靠的都是人力筑城。最北面的樊城面朝着白石河,地势开阔平整,守军无法像在西山口那样简单扼住喉舌就阻挡攻城,所以在过去的十数年里离策一直驻守在三城周边,为的就是及时驰援。

    然而在战线统一之后这个局面就必须被更改,离策要被用到迎击狼骑的正面战场上,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常驻骑兵和步兵驻军。这无疑在增加危险性。温明裳问过洛清河该如何解决这个窘境,得到的答复是在城门外挖漕成沟。

    这个建议一度被兵部否决,因为樊城距离白石河还有相当长的距离,附近的水源不足以支撑护城河的引流,那就只能退而求次,在壕沟里布满铁蒺藜和其余的绊马陷阱,可这样一来消耗的银两太大了。这还不算沟槽一旦挖通,势必就要配套起吊桥与羊马城的改建花销。

    三城之后还有宁关,与其把银子花在这儿,为何不去增加关中的布防呢?朝中不想做这亏本的买卖。

    但去年温明裳回京之前,做主拍板了樊城的修筑,理由也简单。三城既为两线枢纽,那就必须保证其中安全,这里必须牢不可破,否则天枢就没有理由主导两方驻军汇集。

    和马道一样,城外现在的沟渠也是拿钱砸出来的。

    守将见识过狼骑冲锋的阵势,此刻无比庆幸二人的高瞻远瞩,至少这一夜,守军不用担心步兵能将攻城车推进到城门下。

    此消彼长的拉锯战维持到了天明。整整一夜的攻城战消耗了城中大批的军资,尤其是专用的重弩箭,守军无法顶着虎视眈眈的骑兵出城就意味着这些损耗无法立刻补上。北燕的将军叫停了除去投石车外的进攻,他在等待拓跋悠率领骑兵队到来再一鼓作气拿下这座新筑起的城。

    喊杀声让城中除了驻军外的其余人胆战心惊,为数不多的百姓被簇拥庇护着退到了城南,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无辜的伤亡。留在这儿的百姓大多是军中亲眷,这样的场面也见怪不怪,走时也并未有什么枝节旁生。

    只不过这一回调离护送的差事不归守军,归了此刻还在城中的天枢官员。他们有些是上一回便跟随在温明裳身边的老人,有的是刚调入天枢便被点来的新官,但不论是何者,眼见烽火近身也是头一回。

    燕州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

    他们在炮火轰隆里不自觉地回望,在与京城烟华天差地别的飞灰残垣里看到了温明裳。

    赵君若不在她身边,她孤身到此,袍角都染上了脏污。这一夜的奔走谁都没怎么睡,但女官的眼神澄澈而明亮,如果说洛清河是北境军士的定海针,那么温明裳此刻就是这些大小文官的定心丸。

    “百姓皆安置妥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有人来不及掸落衣袍的灰尘,小跑到她跟前问。

    “守军此刻分身乏术,让带来的护卫留在此,提防有心之人搅动是非。”温明裳侧头接了跑动的小吏端来的热茶缓神,提醒在场的官员,“去点些平日里和气的一起留在此处,安抚受惊的百姓。这里的人皆是边民,对北燕可谓恨之入骨,但守军有自己的战法,也不要让热血冲头的人自乱阵脚。若是有人此刻想走避其锋芒,那就安排和回关的驿马一同,万事不要乱。”

    她抬眸望一眼汇聚在院墙内的百姓,接着说:“剩余的人,即刻去清点城中的军资数额,此战消耗巨大,不能在此时出岔子。火油、石块、箭矢……任何一样的数目若是到了州府先前给我们划定的界限,立刻让人报驿丞。若是人手足够,让人跟着一起南下跟去,手执天枢密令,不得让任何一环有所延误。”

    官员即刻应声,领命下去办。

    日影在推移,城头的战鼓稍有停息,军医来不及擦拭手上的血迹,匆忙从墙垛上下来的军士手上接过伤兵。

    温明裳在原地又站了须臾,转身单独走回军营。这一路人影来来回回,没一个得空注意她。

    快到正午了,连影子都无处匿踪。

    传信的士兵在营门张望,见到她回来登时迎上去,道:“大人,薛将军请您速去一趟。”

    温明裳抬手揉揉额角,点头道:“好,带路吧。”

    驻守的尉以上的军官都在城墙根底下,这里是最乱的地方,泼倒的火油和杂乱的器械堆在一起,地上的黄沙还混着不知多少人伤口淌下的血。巨石就砸在背后的城墙,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轰隆的震动。

    城外不缺天然的石块木头,北燕的前锋军把投石车停在火油烧不到的位置,不管不顾地投掷,为的就是能及早轰塌城墙。

    守军在给被流矢擦伤的手臂缠纱布,见到温明裳到了仓促地抹了把脸,看一圈周围也没找到个能让对方坐下的地方,只得站着道:“辛苦大人帮忙疏散百姓。此来是为何大人商讨这具体的情形,若只有这种程度,末将不打包票,不说歼敌,至少能守到洛将军回来毫无问题。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

    “我给大人透个底,天明后我们的人尝试向外走联系北上的飞星与元将军,但走不出去,马跑不过狼骑,半道上就会被杀掉,他们连鹰都不放过。只有我们,这样下去一定不成。”

    这意味着樊城向外面临的是最坏的情况,拓跋悠定然一早嘱咐过前军,她谨慎至此,为的就是切断向外的联系。洛清河的“变”立足于各营的配合,但战局难料,算得再准也不可能步步完美无缺,断掉樊城与外的联系,就能给包围在外的布阵增添变数。

    有了变数就是攻城的机会。

    温明裳仰头望一眼似乎随之震颤的城墙,问:“不算骑兵冲锋过壕,樊城的城能在这样的攻势下支撑多久?”

    守将沉吟片刻,如实道:“不到三日。军资消耗也比预料的快了将近一倍,女墙已经塌了快一半,我们现在要让人趁着新的攻势没组织起来前更换。”他话音一顿,直言说,“最迟今夜入夜前,驿马要去往关中调来补给。”

    天枢是监军,这些下了战场的活都要给文官们过目,这是守将要在此刻顶着乱石投掷找来温明裳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就是洛清河。

    于心而论,他自然相信洛将军会带人及时来援,但他既然代元绮微留在这里,就要有十足的凭据保证樊城不会有失。他得求一个定心,定军心。

    温明裳正要答,却听见身后骤然炸起一个声音。

    “你说元绮微不在樊城?!”魏伯岭不请自来,见到温明裳时面上的薄怒稍微有所收敛,“此等大事怎么无人告知本官!你们守备军就是如此目无诏命,全然不把我这个监军放在眼里吗?!”

    守将看见他就觉得烦,他原本是雁翎的兵,魏伯岭这个监军管不到他头上,但如今也不得不跟着应付这个人,“此为军务,安排自有理由,此地危险,魏大人还是随百姓去往城南稳妥。若是还不成,末将叫人安排送大人出城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魏伯岭不忿道,“温大人贵为天枢大臣都在此,我焉有自保苟活之理?将军未免太过瞧不起人!”

    “够了。”温明裳抢在手将在之前开口,她落在魏伯岭身上的目光很冷,魏伯岭为她缩慑,不住地往后退了半步。她转头看向守将,将此前告知文官们的安排悉数相告,保证道,“我既答应洛将军留在樊城坐镇,就不会让将士们为军资所累,将军大可放心。洛将军走前夜同你们说过,拓跋悠打的是场疾袭,那么她就一定等不了三日。”

    守将眼中霎时浮现光亮。

    “我就在此处,带着天枢的监军随诸位共候铁骑破敌而归。”温明裳眼里聚拢起锋芒,这不是将军们被血与骨磋磨过的冷厉,但它同样有着不容置喙的气魄。

    魏伯岭喉头滚动,忍着颤隐晦地提醒,或是说警告:“我……自是信大人决断,但此事也必要报予京中,若是……”

    后半句被温明裳扫向他的一个眼神噎回了喉中。

    温大人说:“没有可是。”

    硝烟弥漫,把滚烫的烈阳也一并遮蔽,浓云跟着飘动,一步步向东,笼在了瓦泽的天穹下。

    拓跋焘的主力随着西面的攻城战的开启一并越过了白石河,离策与祈溪和这支军队酣战于瓦泽以西,烽火几乎彻夜不息。那些不具名的尸首滚落在深深浅浅的草野里,随着河水的涨退被泡得浮肿,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萋萋荒草即为坟茔。

    重甲在人数上不占优势,这代表主将要精确安排替换上阵的兵力,且他们承担着远比敌人更沉重的压力。

    拓跋焘在河对岸的巢车上远观两军交战,他打了几十年仗,北燕没有比他更熟悉雁翎的统帅,离策与祈溪的阻挡在短期内近乎无解。他在两军再度轮替的间隙里看见对面铁骑新换上的将军。

    “是他。”

    副将警惕地戍卫在他身边,闻言疑惑道:“大帅说谁?”

    “洛家的小儿子。”狼王笑起来,眼里似有惋惜,“洛清河把他留在这里。可惜,他没有两个姐姐那么惊才艳艳。依靠瓦泽能拦住大燕的儿郎,但在苍野里,没有他的姐姐,他随时可能成为狼群的口下的羔羊。”

    副将听罢也笑了,轻蔑地说:“那么大帅等着看,洛清河分兵,这批重甲在车轮战下拦不住我们多久,我为大帅执锐,取下他的头颅给您。”

    拓跋焘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弯刀卡过铁甲难以再有寸进,重骑靠着蛮力拧住了他的脑袋,在骑兵轮替前反扣刀柄割开了他的喉咙。

    随着战鼓咚咚作响,这一批的离策的重甲在与祈溪擦身后飞速退下去休息。在此的都是精锐,没有战力的后备不会被带上战场,他们就着不知那只手递过来的水囊猛浇自己被血污了的眼睛,从营地的轻装里摸出冷硬的干粮填饱肚子。

    洛清泽手臂酸痛,他身上有伤口,但早被泡得麻木。少年背靠着同袍,逼迫自己吞咽,连呼吸里都是血腥味。这只不过是这场仗的开端。他拧着眉,在喘息的间歇里又被老兵们往里围了点,像是种心照不宣的庇护。

    他咽下了粗糙的干粮,在放眼越过乌泱泱的骑兵看到辉映着天穹的白石河时莫名想起很多人。林初冒险深入,守备军死守三城,阮辞珂与林笙冒险越过荼旗尔泽去诛杀那里的驻军……乃至现在杳无音信的洛清河。

    从前石阚业还在的时候,最常给他和阮辞珂说的一句话便是,雁翎的铁骑从来不畏惧战死,但要死得其所。可以输,但你总得赢一次。

    这里没有所谓的世子,只有属于雁翎的将军。他当然很年轻,年轻到会被这样无声地庇护,但将军们又有几个不年轻。既然身着铁甲伫立于此,那他就和这些普通的铁骑没有区别——他们是铜墙铁壁,也是北疆亘古不陨的高山。

    左晨晖在戴甲,许攸这一次被换下后他要重新顶上,但就在他路过营门要重新上马前,少年沙哑地叫住了他。

    “左将军。”洛清泽撑着膝,和他平视,“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常驻营要在东面打开兵锋,但只有他们还不够,阿……洛将军下的命令是,我们要把拓跋焘困在白石河畔。”

    要给林初机会,要给樊城时机。

    左晨晖站定,挑眉问:“你想做什么?”

    “一千人。”他说,“现在这里能动的人最多只有一千。我不要离策,给我祈溪就够了……瓦泽东南方,我要在那里把拓跋焘的布军打散。”

    路过的军士不禁侧目,这个提议不可谓不冒险,但他们很快看见左晨晖竟然笑了。

    一块铁牌在话音落地前被抛到了洛清泽面前。

    “后头备了人,自己去。”离策的将军翻上马背,在头盔紧扣后闷声说,“清河有一句话让我在这个时候带给你。她说——”

    “祈溪之于铁骑,就如同你与老侯爷之于将军帐。”

    重骑踏着雷霆奔赴战场,带着落日的余晖踏入长夜。

    火星散落在苍野。

    西山口的守备军背后依靠这猎猎的风沙,举目四望确实沿着河岸疯长的野草。目之所及是浓云遮月,唯一的亮光在南面,元绮微知道那是狼骑攻城时城上倾洒而下的火油。

    副将担忧地眺望那个方向,问:“将军,还不动吗?”

    元绮微收紧五指,在黑夜里侧耳听着风声,说:“战鹰的上一封密报是什么时候到的?”

    “未时。”副将答,“拓跋悠还在和他们一部分人周旋,但是很快就要甩掉了。最后的方位在岐塞东北二百里,那之后就再没有消息。”

    丑时已经过了。

    元绮微在心里默默算着骑兵的脚程,她握紧了刀,正要下令再等等,却在开口前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望楼的军士手脚并用地翻上来,边大喘气边急切呈报:“将军!火——”

    “烽火台!荼旗尔泽以东的那一座,燃了!”

    元绮微霍然转过了身。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两章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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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2章 鏖战 【ZX整理】

    温明裳被攻城车的撞击声惊醒, 她在杂乱的脚步声里撑起身,转头去看天色时耳边响起藏在阴影里的声音。

    “丑时三刻,大人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那人说, “一刻钟以前,城外的狼骑重新汇聚。”

    温明裳撑着桌案朝他的方向看过去, 人不在账内, 角落里只有摆放纷乱的杂物,她将思绪从乍醒的混沌中抽离, 意识到这大抵是内力传音。

    “关内没有人回来吗?”

    影子回答:“没有。”

    这间屋子是腾出来议事的,但此刻文臣武将一南一北分列城池两端, 这里也就剩下了温明裳一人。四脚蛇还没现身, 他们未必知道影子的存在,最可能的解释是现在时机未到, 他们要等到樊城最混乱的时刻。

    “你的人有在城外的吗?”温明裳缓了一会儿, 在确保外人瞧不出自己的神色后再度发问, “三城以外。”

    “西山口有。”他像是摩擦着刀鞘,回答道, “燕州的交战地没有。温大人, 我们也不过是做生意的武人, 这个时候出关是自寻死路。”

    “……是我冒昧。”温明裳探口气, 在短暂的致歉后掀帘走了出去。

    此处可以眺望见高耸的城墙, 花了大价钱修筑的城防此刻已经被砸得凹陷了下去, 缺口被草草补上,弓箭手们屏息挽弓蹲在墙边,死死地盯着城下的攻城车。

    投石车在一刻前停下, 骑兵换下了大片的火把, 无月的日子里举目四望皆是漆黑。但是耳聪目明的斥候能听见战马换踏的声响逐渐成片, 呼应着黑夜里唳鸣的猎隼。

    前锋军的增援到了。守将伏在墙头,试着让人看清骑兵阵中领军的将领,然而无甚用处,这些蛮子换掉火把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不管拓跋悠本人到没到,后半夜的守城战都不好打了。

    外围的羊马城被砸得不成样子,白日里守军毁掉了吊桥的机扩,试图将骑兵的步调持续往后拖慢,但支撑到入夜已经是极限。滚石巨木砸下后也有相当一部分填入了壕沟,北燕的步兵只要能踩着这些杂物架起可供骑兵奔驰冲撞、让攻城车可以自如推进的通行版,威胁城门就只是时间问题。

    守将紧盯着骑兵的阵型,头也不回地抓了个人嘱咐:“去点两队人,城门待命,如果步兵依靠攻城车的盾牌推到了城下,火油又没起到作用,就开城门出去!”

    话音未落,只听得远方战鼓骤响,咚咚咚的鼓点像是砸在人心口。战马呼哧喘着热气,在某个鼓点落下时撒蹄前奔,他们太快了,就连城头最好的弓箭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样的黑暗里准确捉住他们。

    “放箭!床子弩准备!”守将当即挥手,他翻过垒在墙头的军资补给,把刚才捉住的那个小兵往下推,“快去!我稍候便到!”

    他顾不上再多说旁的,转头搭手撑起了沉重的床子弩,再回头向下时心底蓦地一凉。骑兵借着夜色在箭雨落下时打开成了两翼,沉寂的投石车重新被往前推,这一次狼骑无所顾忌,骑兵在前,他们笃定守军已无暇顾及。

    副将忍不住骂了句,推开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弓箭手挽弓朝下给了一箭。她仓促躲避着碎石,扯着嗓子吼:“火油!火油!弓箭清不完这些蛮子!”

    身后的守军顶着投石机的危险提刃而上,但这些火油罐被砸下,碎在攻城车上却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那些攻城车的盾牌上悬了倒勾,火油无法在第一时间燃起,后续补上的步兵就会把藏在车下的水囊剖开灭火。

    “还有云梯!”另一边的将领也在跟着骂,还不忘问候某些隔岸观火的人,“谁他娘的给这群蛮子卖的这么多军资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跟发泄似的,城头的驻军一句句地接着往下唾骂,勉强忽略掉了身体的疲惫。

    守将瞭望了一圈两翼骑兵的位置,当即快步跑下城墙。他抓了盔扣在脑袋上,推开陆续补上墙头的军士大声问:“人呢!城门点的人呢?!”

    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人给了他一脚,他一下没站稳,跌倒时还望城墙下滚了一圈。

    “滚回去守你的城。”那人腰上别的牌依稀可以认出是个校尉,在他被点代为守城前两个人是平级,“这儿没你的事。”

    他错愕地愣了一瞬,随即跳起来骂:“守个屁!你妹妹还在上头,你给老子滚上去!我去也是一样!”

    此刻出城清理步兵无异于找死,骑兵的弯刀就在两翼,这些人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城门前两队守备军远比想象的更多他们背对着守将,沉默地提着刀。

    城门的撞车轰鸣,步兵还在不断向前推进。

    “扯淡,你就没打架赢过我。”她哼了声,头也不回地摆手,“走了,再废话人都要死绝!”

    城门随着这声冷喝大开,提刀而立的守备军高喊着冲出通道跳进了刚刚架起半截的通行板,喊杀声此起彼伏。

    守将眼眶通红,他在重新转身上城时听见了同袍冲出城门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她说:“关城门。”

    *****

    天枢文官们衣不解带,跟着守军忙前忙后地及时清点军资数目。他们在入夜前将警戒线的数额报给了温明裳,此刻还撑着一口气没就地昏过去的官员在乱糟糟的城里找见了站在南城门的温明裳。

    “不成了,再这样下去最多到明日早上,连中午可能都支撑不到。”他唉声道,“大人,驿马这是……”

    温明裳挥手示意他不要缩下去,她侧身站在夜色里,看见悠然踱步而来的魏伯岭。

    “你先让诸君去休息。”她低声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最迟明早,补给必到。”

    官吏看看停在眼前的魏伯岭,又看看眼前的女官,拱手拜过后快步离去。

    此处没有旁人,火把被风吹得乱晃,影子随之舞动的模样也变得妖冶起来。

    魏伯岭的手上捧着一只信鸽,那是温明裳再熟悉不过的小兽,尾羽的金翎在夜色下也格外显眼。

    “明日有补给?”他仰头大笑,报复般道,“大人,没收到陛下密旨吗?关中的补给不会到啦。”

    温明裳没答话,她好似将魏伯岭当成了不堪入眼的草木,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看来大人是真不知道?”魏伯岭抬手让信鸽放飞,将一封密函甩到她面前,讥讽道,“不是说没有可是吗?温明裳,那你瞧瞧这上头写了什么?哈!旨意已飞马至燕州,关内有细作!全境闭锁!你苦心经营,在陛下面前想必演了不知几多忠心戏码罢?可惜!可叹!”

    “徒劳无功哪——”

    他看见温明裳终于侧目相对,十分饶有兴味地想在这张一贯镇定自若的脸上找到惶恐,可是没有。

    非但没有,温明裳望着他露出了个显得分外凉薄的笑。她这张脸本就省得文秀白净,这么笑显得很是渗人。

    魏伯岭本能觉得有何不对,但嘴上仍旧不饶人:“怎么?莫非温大人还能力挽狂澜?可莫要忘了,陛下都看着你呢!”他拱手向着京城的方向作揖,改为劝诱,“下官拙见,大人不若就此放掉三城回返宁关?这城打成这样,守起来有什么意思呢?没有补给,破城只在眨眼——”

    风忽然停了一瞬。

    “魏大人。”温明裳笑着问他,“往昔为官时,可有人说过,你话太多了。”

    一双手在其后扼住了他的喉咙,魏伯岭面色被憋得涨红,话语在喉中被碎成了不成调的桀桀声,细听之下,依稀能辨出“娼门”与“尔敢”等等零碎的字句。

    “不敢?”温明裳抱臂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在这一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位天子鹰犬,轻声说,“那我再告诉魏大人一件事罢,还记得入城时我告诉大人的,你族弟深陷国子监风波的消息吗?我曾说你族可以脱罪。”

    她眯起眼,笑谈间眼尾的那颗红痣像极了索命的艳鬼阎罗,“名册都在东宫和晋王手中握着呢。”

    “我诓你的。”

    魏伯岭的眼睛登时放大,他挣扎想要冲向近在眼前的女官,可惜身后真正的“恶鬼”没有给他机会,刀光在火把前一闪而过,像是上弦月的月光般冷冽。

    尸首应声落地,血泼洒到了官袍的袍角。远方咚地一声巨响,不知是投下的石块还是火油,这一下卡住了骑兵的鼓声,影子手腕一转,细长的刀口在眨眼间横在了温明裳眼前。

    砰!

    棱刺卡在了刀脊两侧。

    四脚蛇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慌忙后撤,急促的哨音回响在这一方天地,影子任由他吹哨没有动作,那把长刀上还沾着魏伯岭的血。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猛然转头却对上了机关弩黑洞洞的弩扣。

    弩箭在下一瞬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脑袋。

    “细作封境,那细作暗害朝廷命官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吧?”温明裳指尖贴着脸颊低声念了句。影子露在外头的那双眼睛似乎因为这句话显得很无奈,但当他重新转过头,却见原本满目阴鸷的女官抬臂,朝着他们深深行了个拜礼。

    他微微愣神。

    “这一礼不是我,是代边地百姓,谢过诸位大义。”温明裳道,“我既知诸位身份,那么那些太始延续的前尘,外子皆说予我听过。一诺千里赴,难言谢。”

    “谢不必,不过职责所系,故交所托。”影子挥手,其余人飞快将多余的尸体血迹处理干净,只留下了身边的这两具。他侧过身,不受对方的礼节,直言说,“若是真要一个谢,大人不让边军的血变成徒劳,就是谢。”

    温明裳眼里倒映着炬火,她看向京城的方向,道:“我说最迟明日,辎重必到,这不是安抚。”

    “是事实。”

    *****

    重檐宫瓦下满是死寂,从宫人到戍卫的羽林跪了大片,太极殿大门紧闭,可绕是如此也挡不住其中天子盛怒的斥骂。

    “驿马夜出长安便是为了追回旨意!你们是听不明白还是其中哪一环出了岔子?!这道谕旨是谁下的!讲不明白吗!”咸诚帝扔下折子,跌坐在龙位上时胸口起伏剧烈,“回来复命的驿马呢?你们告诉朕死了?!理由呢?查证呢?羽林和禁军是怎么处置的?你们怎么自己不给朕把自己砍了!”

    沈宁舟跪在殿下,身侧就是如今主司禁军防卫的总督。那一道莫名的旨意不仅封锁的是燕州全境,还为了镇压全境异动调去了茨州的守备兵马。纵然受命而去的是个州府的文官,但一旦调兵,个中意思便全然不同了!

    驿马出京的文书一应俱全,出了京畿,谁又知道真正的天子信使生了个什么模样?认的便是印有天子印玺的手令,那可做不得假。

    如今这件事炸出来,北境还在打仗,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城破了……沈宁舟不敢去想。

    京中供职的皆是人精,这点消息没有藏的意思,不消半日,满城皆知,这如何不让咸诚帝惊怒?

    即便是原本的旨意,也不过是按住燕州的增援给洛清河施压,他从未想过就此断送三城!

    更何况,更何况……

    他想起送往崔府的陈情书。心腹还未回来,那一处杳无音讯。

    “陛下。”沈宁舟弯身叩首,沉声道,“臣请即刻彻查!”

    咸诚帝没有回答,他垂首坐在龙位之上,盛怒止息后静默得如同石雕。

    禁军总督余光撇了眼身侧的沈宁舟,正思忖着自己要不也跟着磕个头请罪,殿外就传来了内侍急匆匆的脚步。

    “陛下!”宦官扑通滑跪在玉阶下,颤声道,“太子……太子殿下他——!”

    咸诚帝心口猛跳,拍案而起道:“他奉命巡查河道,此刻又是怎么了?”

    宦官被这一吼惊得更加抖若筛糠,“殿下归京,此刻、此刻就在宫门之外——”

    宫门下钥后无诏、无紧急军情不可入宫,太子即便此刻回来,依照宫规也是要明日才可回宫问安述职的。这些规矩礼数慕长临从来就做得好,那么今夜他明知故犯的理由可谓昭然若揭。

    好!好一个亲姐弟!咸诚帝才被压下的怒气随着这一句通禀冲上心头,他甩手又砸了手边的新茶,正要发作又听见外头有人通禀入内。

    戍守宫门的羽林郎与去往崔宅的心腹一同入内,二人齐齐跪下,垂首道:“陛下,阁老……宫外请见。”

    咸诚帝眼前一黑,盛怒过后浮起的却是心力交瘁的疲惫,“还有谁?你们一并说了吧。”

    “……内阁的大人们。”羽林郎小心翼翼地投去目光,硬着头皮讲,“齐王殿下也在,但她似乎不是与诸位大人同往,而是要末将转呈一物,说……说是陛下一看便知。”

    随时的太监连忙下阶去取,待到呈上御案时咸诚帝才发现,那不止是一封短笺,还附了一块鱼龙符。

    那是慕长卿开府时天子所赐的亲印。

    咸诚帝眼前一亮,拿起那块玉符道:“传齐王。”

    月华如水。朝中惊涛骇浪,长安城的这一轮明月却犹胜往昔。

    “驿马死在归京途中,旨意里又提及细作,顶罪之人明晃晃地摆在天下人面前,查也是无用。”

    潘彦卓踩着石阶,背后树影斑驳,遮挡住了大昭寺的匾额。神佛在后,他视若无睹,“认了这道旨意,天下人不容他;不认这旨意,推谁来认那驿马身上齐全的文书和君王玺呢?这就是个死局呀。温大人在离京前为保万无一失,调动的那些个忠臣良将,此刻都在宫门前了。”

    小六道:“太子夜叩宫门,深究视同谋反。天子事后必不容他。”

    “可不止是他,齐王不也在呢?还有啊,你猜长公主坐不坐得住?”潘彦卓拾级而下,月光被挡得严严实实,照不到他前方,“天子会容阁老,但这些人,容得下吗?更何况,玄卫真要细查,未必查不到温明裳身上。除非……”

    小六诧异地停步,“公子?”

    潘彦卓没有再答话了。

    *****

    宫门前的玉阶似乎永远冰冷,慕长临身姿笔挺跪在门前,他在寒意透骨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皇姐当年,比这更冷吧?

    慕长卿入内已有小半时辰,没有羽林再出来传召,咸诚帝似乎连阁老都不愿见。他站在九重阙,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储君与朝臣跪地请愿,却似乎没有分毫动摇。

    慕长临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笑这个君父的无情,也悲他的无道。

    有马蹄声忽而渐近,他没有动,但不多时,一个人影站在了他面前。

    太子抬起头,看见来人忽而一愣,“二哥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慕长珺鬓边微湿,不知今夜是从何处来的。他面上仍旧冷峻,反问道:“太子可夜叩宫门,便不许亲王也破次例吗?”

    话音甫落,他错身迈过,就在慕长临右手边不到三尺的位子,缓缓掀袍跪了下来。

    近在咫尺,朝臣们才注意到晋王身上换上的是蟒袍。

    他是穿着朝服来的。

    紧随而至的还有归附与王府的另一派官员。

    “我不欠你。”慕长珺道,“我只是欠了皇姐一个回答。”

    今夜无风无雨,但红墙琉璃瓦下人头攒动,那些官袍上的羽兽在阒然无声里张开了网,像是浓云般包裹住了浩浩天阙。他们或许有私,但万事万念在今夜殊途同归,那就是宫中传抵边关的那一纸诏书,必须被追回严惩。

    天子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宫门在此刻轰然打开。

    慕长卿踩着月色出宫,在见到最前头跪着的那两个争得你死我活的兄弟后故意挑了眉,道:“哟,都来了?那成啊。”

    都?群臣陡然回望,看见不知何时停在御街尽头的车马。

    慕奚抬手,带着九思一同,面朝宫阙俯首长拜。

    沈宁舟跟在慕长卿身后,见状不由皱眉,提醒道:“王爷,莫要忘了你答应陛下……”

    “知道知道。”慕长卿转过身,眼里倒映着重檐高挂的红灯笼,她说,“但总得给个台阶才能下来吧?”

    沈宁舟眼里错愕一闪而过,然不等她反应,下一瞬,齐王后撤半步,就在宫墙的正下方,当着城上初到的天子屈膝拜了下去。

    “愣着啊?”她转头朝后看了眼,催促道,“念啊!”

    群臣如梦初醒,慌忙齐声颂道。

    “臣拜请陛下,追回成命,彻查其中奸佞!”

    “陛下!”

    内宦惊呼地上前扶住天子,触手摸到了天子惊怒下吐出的血。

    “太医!传太医!”

    第233章 大捷 【ZX整理】

    守备军滚下墙垛, 墙下乱石遍布,连个墙根落脚的地方都难找。这一夜太难熬了,他们胡乱裹了撤下来的布当毯, 哆嗦着蜷在角落里休息。

    后备的人早顶了上去,还没摸过刀的不剩下几个, 他们在下来前想说实在没气力走那两步去拿吃的便罢了, 没成想人才刚歪倒下去,就有人捧着吃食到了跟前。

    是生面孔, 还有不少穿着文官的袍子,只不过这快两日下来, 都脏得没眼看。守军们没力气问东问西, 接了吃的就往嘴里塞,喉中含糊地溢出几个字, 像是在道谢。

    文官们摸了摸脑袋, 觉得自己实在是无颜在这群浴血而战的将士们面前领这一句谢, 匆忙摆过手后就快步去取下一批食物。

    北燕强攻了一夜仍旧没有砸开城门,但一批批的尸首横在壕沟附近, 想要再填上条路已经容易多了, 他们在此时停止攻势, 是在等人。

    在等拓跋悠。

    守将连脸都来不及抹,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 随手抓住一个穿官袍的就问:“你们大人呢?”

    “南城门。”那官员答, “大人说要是将军问起,就说军资马上就到。”

    这话从昨夜就是这么说的。守将扯了扯嘴角,没力气朝他发火, 只说了句知道了就往城南赶。

    刀口卷刃, 铁甲龟裂, 再没有补给,这仗就没法打了。

    关中一定出了事,驿马一直没回来,连天枢随行的人都不见踪影,他不敢往下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血战真相模糊不堪,但他们这些北境的边军是有所耳闻的,这些话不能声张,否则就是在扰乱军心。

    他既害怕京城真的又要背后插刀子,又期盼只是自己多想,毕竟温明裳人还在这儿。

    放弃谁都不该放弃这位天子心腹,如果皇帝没有因为她亲近洛清河而放弃她的话。

    月白的袍子在一众铁甲里分外显眼,温明裳倚着墙,像是无意间落入尘世沾了尘泥的白鸟。

    守将听人说了她一夜都没合眼,也听闻了昨夜的惊变。他此刻也不忍说重话,只是疲惫地告知了城上的情况。

    “将军知道,关内发生了什么吗?”温明裳指尖捏着帕子,缓慢而细致地擦掉了脸上沾湿的泥点,“燕州封境,理由是内有细作,不容人出入。茨州的兵马就在关中,所以驿马和天枢下辖的大人们都回不来。”

    “但是大人说,今日会有军资。”守将苦笑,“这不是海口罢?”

    温明裳擦干净了泥点,抬眸和他对视,说:“不是。”

    守将还欲问,穿堂风把袍角扬了起来,脏了的帕子没被捏稳,也跟着飞了出去。他在某个瞬间愣住,隔着高墙听见了马蹄声。

    南城门缓慢地随着这个声音打开窄口,轻骑飞驰而入,赵君若风尘仆仆,来不及等战马止步就跳了下来。

    守将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战车与骑队。

    “这、这是……”

    “补给军资。”赵君若上前给了温明裳一个支撑,少女望向喜极而泣的守将,说,“沧州绕行,故晚了,我在此给将军赔罪。”

    “不,关中已封那这……”守将惶然摆手,眸光复杂,“末将,谢过大人了!”

    温明裳摇头,她头疼得厉害,借赵君若的手才勉强站稳,“大人喊人去清点罢,我是实在撑不住了……”

    “好、好!”守将忙转头向后招手,高声道。“快,送大人去帐中休息!”

    “不要谢我。”温明裳笑了笑,轻声说,“此战过后,真要谢,去谢茨州此来的州府督粮道吧。”

    “她叫季濯缨。”

    *****

    弩箭擦过巢车。

    骑将呼号着让骑兵拥簇着拓跋焘后退,狼王的脸色格外难看,不是因为在天明后由守转攻的两营重甲,而是他隔着白石河,看见了远方燃起的黑烟。

    他谨慎又狡诈,在离开驻军大营前留下了另一位心腹的将领留守,但是现在那个方向浓烟滚滚。后军有人当即领命后撤去查探情况,绕在东面的常驻营本不能拦住弯刀,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撞上了重骑兵的长刀。

    散兵绕不过去,主力都被撕咬上来的重甲缠得动弹不得!

    祈溪在三大营里似乎是最不扎眼的那个,但是正因为什么都不出挑,这才成为了他们的优势。

    他们是最能适应战场的军队,攻守的转圜只在瞬息,这是三大营里人数最多的重骑,如果关中的守军是铁骑的基石,他们就是重甲的基石。

    这样的人,这样的将领能够发挥出的战法太多了。这些人可以在你不经意间挥拳迎面爆发出不逊色于任何人的锋芒,轻视祈溪无异于自掘坟墓。

    狼骑军阵中很多人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个道理。他们不敢相信洛清河这样大胆,世子除了守战的功绩外没有任何优势,她就敢这样笃定对方一定会向左晨晖讨要这一千人的调兵权。

    洛清河就是有这个自信,她对雁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铁骑了如指掌。

    射出那一箭的少年稳坐战马,含着齿间因为激斗渗出的血沫高声喝道。

    “拓跋老儿!我阿姐送你的礼物,你满意吗!”

    战马来回换踏,一千祈溪身后站着常驻营的弓手,他们带来了不知从那一队狼骑那儿缴下来的攻城车,此刻人就猫在下面,血迹斑斑的牛皮盾牌扎满了羽箭。

    “不满意啊?”洛清泽笑起来,哑声说,“那我的脑袋就在这里,你不是想拿吗?来啊!又或者——”

    他抬起刀,远眺间望见铁骑倾轧间砸烂北燕骑兵脑袋的主将们。

    年长的将军们横刀相候。

    少年仰起脖颈,领兵迎面冲散了打马突围的骑兵队,他在弯刀过身前居高临下地卡住了轻骑的双臂。

    后半句话跟着人头落地的闷响一并砸到了拓跋焘心口。

    “等着她把狼崽的脑袋送到你面前!”

    *****

    骑兵越过了自己的军阵,他们不再分开成爪,而是汇聚成了同一股中锋,战鼓急急,和着奔马的马蹄声。拓跋悠抬手削掉了冲入敌阵的守备军的脑袋,城门摇摇欲坠,她弯弓拉箭,流矢激荡下,顶着乱石和火油射向了指挥的守将。

    这一箭快得吓人,守将反应迅速,还是被洞穿了肩膀。他疼得直冒冷汗,还是咬牙下令道:“砸!不能让攻城车继续撞过来!”

    但骑兵太多了,冒死出城的步卒不可能再起到原本的效果,拓跋悠的精锐已经抵达,后军的投石车在狂轰滥炸,弓箭手也难以在乱石下抓稳弓。

    床子弩在浩荡的骑兵面前只能去起到阻挠的作用,守军难以先翻越过壕沟的步卒。

    他们还在往坑里抛下尸首当作垫脚石!

    “一群畜生……”守将啐了口,草草缠上布条堵住肩膀的伤,“下城!能上马的准备,把他们堵在通行板上!”

    还没搭建完全的通行板过于狭窄,无法支撑大批骑兵跨越,这是最后的机会。

    拓跋悠在他下城的同时抬起了手,“弓箭手——!”

    星星点点的寒光对准了城门。

    弯刀到不了的地方还有弓弩,她不计损失,只要一鼓作气在开门的刹那捅穿守军最后的防卫,这座城就破了!

    费尽力气爬上望楼瞭望的斥候浑身是血,他剧烈地喘息,再强撑起身时看见了天边滚滚而来的玄铁色。

    锐箭破风而来,直直地穿过了吊桥的绳索,碎木砰然坠落,把周围的步卒和骑兵砸了个人仰马翻。

    投石车的轰击停了。

    拓跋悠猛然回头,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玄铁的重甲蔓延开,他们横扫过后军的骑队,唰地亮开的刀尖上鲜血迸溅,几乎只在眨眼间就撕开了军阵,为了安置这些器械,这里的狼骑早就慢下来了。善柳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他们不是横亘起的沟壑山峦,而是狠狠砸向旷野的惊雷。

    拓跋悠调头回马,她的嗅觉让她当机立断抬刀格挡,下一瞬铁骑前锋的刀就砰地撞了上来。

    洛清河没戴面甲,滴着血的眉目就赤裸裸地暴露在狼崽面前。将军唇边勾起薄笑,令人毛骨悚然地低语:“好久不见!”

    弯刀斜过去滑开刀锋,拓跋悠吃力地架住这个力道,在侧身时抽刃要刺,但铁指在她挥刀前就握了上去,血混在一起,骨裂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拓跋悠吃痛,登时松手回防,但挨得太近的后果就是难以避免地被倾轧,铁指收掌成拳,带着温热的血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踏雪后退了半步,它喷薄着热气,足下踏着碧草与泥沙,还有数不清的尸骸。

    拓跋悠捂住口鼻,用北燕话下令:“变阵!撤退!”

    她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洛清河会紧追着自己出现在樊城战场,她明明已经在荼旗尔泽四周的追逐里将这个人甩在了身后,狼王会让骑兵穿过久战的离策撕咬住他们来为这里的攻城争取时间,但这一切都没有奏效。

    拓跋悠自问自己的“快”已经达到了极限,对方的弱点也被摆到了明面上,她甚至收到了四脚蛇最后递出的密报——

    可是为什么?洛清河为什么没有被困住?

    不再被投石车压制的守军开始反击,他们带着血仇杀出城门,这里埋葬了他们不知几多手足,此刻就该血债血偿。

    轻骑在重甲阻挡不到的间隙奔袭而出。

    洛清河打马追了上去。

    这才是真正的追逐战,玄铁重甲从四方潮涌而至,铁甲遮挡了烈阳,空中的猎隼哀鸣着坠落,荼旗尔泽附近水草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重骑的速度没有缓下的趋势。拓跋悠回过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不论洛清河用了什么办法,她只是让自己“藏”在了狼骑的眼皮子底下养精蓄锐,就像拓跋悠自己在荼旗尔泽藏起步兵和攻城车一样。

    白石河的对岸风平浪静,没有援兵。洛清河如她预料的那样解决了拓跋焘放在西面的耳目,也出乎意料地用两支重甲拉扯住了狼王的脚步。

    但她还没赢!拓跋悠把马鞭抽得震天响,绊马索就在此时于面前倏然拉起,她扣紧了缰绳扬蹄强行跃了过去,但身后的士兵没有这么幸运,落马声此起彼伏,她回过头,迎面而来的就是带起倒勾的守备军长枪。

    步兵的脚程不够快,这里的狼骑太多了,元绮微能拦住他们一时,但没有长久的效果。

    噌——

    斥候的耳尖颤动,他仓皇回望,看见火光的刹那肝胆俱裂。

    “烽火台!烽火台!”

    拓跋悠勒住马,放眼眺望时碧青的眼睛里倒映出黄昏中跃动的火光。

    烽火台的重燃意味着这附近都有洛清河布置好的伏兵,这些人蛰伏在苍野里,就像这些惹人厌的铁盾步兵一样,会在背后用冷刀子把骑兵拽下马。

    她有刹那的迟疑。

    可铁骑就在身后,刹那的迟疑也足够致命。拓跋悠提刀划入盾牌间隙,爆发般砍掉了后方守备军的脑袋。

    “收紧!东|突!”她飞速反应过来,“没有那么多兵马!那是障眼法!”

    对,就是这样。不是速度不够快,而是就像这些坐落各处的烽火台一样,洛清河把战场分割开了,她在每一处架起了沟壑,用一环扣一环的布阵,将将军们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就为了在此刻扼住骑兵的咽喉。

    骑兵们随着这声命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们学着样子破开守备军的阻拦,放眼似乎已经能看见背后的白石河。

    元绮微躲开弯刀,喝道:“散!”

    骑兵哗然奔了过去,她算着时间,在几息后道:“收拢!”

    长枪|刺入皮肉,从中间将这批骑兵拦腰折断,铁骑就在身后,紧跟着就是尸首坠马的声响。

    踏雪在转头时和她擦肩而过。

    弓弦如满月,锐箭携着劲风,呼啸擦过狼骑将军的肩膀。

    拓跋悠勒紧缰绳调整方向,战马踏过河岸,在晃动间只听得火机咔的一声响,火铳齐鸣间,她身边的骑兵被直接打散了。

    轻骑在硝烟弥漫里奔袭而至,阮辞珂横枪一扫,把战马的脑袋往后别了过去,枪尖入颈,马匹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轰然倒了下去。

    拓跋悠滚落在浅滩边,她就近寻找着落单的战马想要再度翻上去,铁索咻地抛了过来,就如同她当初勒住石阚业一般勒入了她肩臂的皮肉。

    她强忍住剧痛,反握弯刀硬生生砍开了束缚,但逃过奔马的威胁也不过徒劳,因为铁骑已经奔袭到了她的身后。

    砰!

    弯刀在格挡的瞬息难承其重,终于断裂开。重骑带着冲锋的势头裹挟上的力道在马上尚且难以抵挡,更何况她早就失去了战马的优势。

    拓跋悠向后倒在血水里,她扔掉了短刀,随手抄起身边无名的卷刃弯刀再度迎了上去。

    结局是再度被长刀扫回了河滩。

    护心镜都被击碎了。

    洛清河就停在她面前,将军的眼里满是漠然,她在拓跋悠再度试图抓刀起身前把人拍倒在地,这一回耳边响起的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身后的重甲缓缓收拢,他们的身影阻隔了北燕南望中原的野心,百年岁月,前人早成枯骨,但始终有人永驻于此。

    拓跋悠喘息着撑起身躯,她直至此刻都不愿向洛清河低头,这是都兰曾经教会她的骄傲,她视线模糊,在挣扎里望向北方,好似看到了河对岸纤尘不染的格桑。

    身后的将军抬起了手中的刀。

    她闭上眼,在心里颓然地默念了最后一次那个名字。

    马蹄声在靠近,东面的重甲追逐着狼王赶赴此地,他们一同抬眼,看见河岸边人头扑通落地,挣扎的动作停下了,无头的尸体面朝白石河,滑跪在了浅滩的血水中。

    洛清河抬眸望向对岸姗姗来迟的拓跋焘,她收刀的手蓦地一转,斩向了一侧的大纛。

    狼头军旗飘然陨落,一如河岸边的年轻将领。

    拓跋焘深深吸气,颓然道:“退兵。”

    那面军旗盖在了尸体身上。

    铁骑会杀死自己的仇敌,为自己的亲人手足报仇雪恨,但是没有人是嗜杀的修罗。

    洛清河给了战死的人最后的尊严。

    白石河依旧流淌,血水慢慢被冲淡,斜阳冲破残云洒落在河面,俯瞰下,这条河流像是连绵在苍野的玉带,皎洁无暇。

    洛清河跳下马,弯腰折下了角落里那一朵不染血污的白花,她把这朵花收入了袖中,提着刀转过身面朝铁骑们。

    “结束了。”她深深吸气,释然般笑起来,高声宣告,“大捷!”

    吼声随着这句尘埃落定倏然从压抑已久的军中爆发,铁骑们摘掉了盔,哭喊着重复。

    “大捷!”

    “我们赢了!”

    作者有话说:

    季濯缨是195里春闱案的那个作证女官。

    第234章 好眠 【ZX整理】

    重甲踩着斜阳的末梢归来, 玄铁军阵背靠被烧红了穹顶,日晕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微光缀在云端。

    骗过北燕的那批善柳骑兵比他们早回来半刻,此时卸掉肩上的甲, 正帮着城中的守备军清扫门前战场。沟渠里全是尸骸,血泡肿了死尸, 泼了好些水去洗刷也抹不净血迹, 现在天还热着,不尽快处置要生瘟疫, 这是其一。

    其二么……李牧烟靠在城门通道的墙边,看见有个年轻的小兵费尽力气从壕里刨出了一具尸首, 她仰面躺倒在泥水里, 手里死死攥着那具尸体身上能证明身份的腰牌。

    这样的人有太多了,甚至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回那一星半点的念想的。

    踏雪渐近, 洛清河跳下马, 把盔扔给了久候的近卫, 道:“怎么样?”

    “城中还在清点死伤,为了不让攻城车撞门, 死在城门口的不在少数。”李牧烟抱臂, 不经意间碰到手臂上的箭伤忍不住龇牙咧嘴, “我的善柳还成, 拓跋悠只是想甩掉我们, 她来不及打歼灭突袭。至于拓跋焘, 他根本没机会越过白石河,就别谈截杀了。”

    “细节容后再谈,先去休息。”洛清河边说边解下了手上的臂缚。她们肩臂上都有被铁甲压出的印子, 马上撑着一口气, 但战事结束了, 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晋城调的人应当要到了,到时候换那批人过来,回来的人别再操心了。”

    李牧烟应了句,和她并肩转身回城时顺手接过了她手里拎着的臂缚。

    城北被投石车砸了个稀烂,事后还要叫人修缮,暂时住不得人,只能将家眷百姓还安置在南方。

    文官们在战后立马领命去点了还能用的屋舍,一遍遍清点安置完就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温明裳午间醒过一回,短暂的休息没让她的脸色变得好看些,瞧着还是煞白的。城中现在没有闲着的大夫,都是照顾伤兵的军医,赵君若看她走两步都无力,难得硬气了一回自作主张把她按回了榻上,说是有什么吩咐她去通传。

    饶是如此,这么一来二去不过半个时辰,人就重新伏在枕上睡了过去。

    小姑娘一面拉起薄被一面止不住地叹气,这场仗打了快三日,她睡的却还不到三个时辰,这么熬下去如何了得?本来底子就不成,长此以往怕更是要糟。

    这般想着,那些要入内禀告的文官们就被挡在了门外,其间瞧着围城之困已解,赵君若硬是去抓来了个军医,好歹瞧过后说只是过度劳累才算放下心。

    这一觉睡到了几近入夜,外头吵得很,为了隔绝那些杂声,门窗紧闭着不透风。屋里还没掌灯,瞧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远雾。温明裳额上浮了汗,被暗色笼着一下子还没醒透,怔然地发呆,过了片刻像是想起还积着不少善后的事没办,撑着被褥便想要起来,结果这一抬眼才发觉枕边还有个人。

    “躺下。”洛清河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她靠坐在床头,抬指去给温明裳把额上的汗给擦了。大概是简单梳洗过,她没束发,触手微润的发尾压在白色的中衣上,洇出了后背线条隐约的轮廓。

    温明裳愣了一下,少见得呆了好久没说话。鬓边后知后觉地被什么拂过,她抬手去摸,折下来一支开得正好的花。

    “饿吗?”洛清河指腹贴着她的脸颊,确定没真的起热后松了口气,轻声说,“我去叫……”

    话音戛然而止。

    洛清河下意识抬掌扶住温明裳的腰,将突然扑过来的人兜了个满怀。她向后靠在床头,感受到环住自己脖颈的手慢慢收紧了。

    “结束了吗?”温明裳将脸埋入洛清河的颈窝,闷声问她。

    洛清河轻轻吐气,就着这个姿势贴着她的鬓发,应声说:“嗯。拓跋悠死了,阿初烧掉了拓跋焘的屯田,他带着残部退回了驻军营。”

    铁骑在外完全与三城断掉了联络,因为城中还有那些四脚蛇,在那些“朋友”捉住他们之前,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交战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些调遣军情都由专人送达。

    洛清河在走前告诉温明裳不要信任何有关交战地的消息除了出于此外,便是安慰,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对方分毫不担忧是不可能的。

    关中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亦是风雨如晦,温明裳不能慌,不能将忧虑浮于表面,她将那些深重的情绪压入了心底,直到此刻见到洛清河好端端地回到自己身边才敢卸下伪装。

    可这些话小温大人不会明着说出口,于是洛清河笑起来,放轻了语气故意问她:“就不问我几时回来的?”

    温明裳环着她脖颈的手闻言稍微松开些,慢吞吞地把脸从人颈窝里抬起来——不多,也就一点点的距离,刚好够两个人贴面相对。

    “是……何时?”

    她脸色还是有点白,越是如此,眼尾的红就更加扎眼。洛清河捏起她的下巴,卷翘的睫毛像是细绒一样扫过鼻梁。她作出端详的模样望了片刻却没有答,偏头温柔地贴了上去。

    温明裳揪在襟口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跟着被一并捉住贴在了温热的肌肤上。她微微仰颈,鼻息间是草浪浮动的暗香,交缠的长发散落入颈边的缝隙里,把两个人之间的空缺填补得密不可分。

    后背沁了薄薄的汗,触手间满是滑腻,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在这种天里,她整个人还是泛着凉。然而热度近在咫尺,她试探着凑近些随着诱惑衔住软热,到最后也分不清到底是属于自己的那点冰凉被含化了还是被纵容着融入了潮水。

    可试着摸索的手随后被捉在了掌心。

    唇上后知后觉地泛起痛麻,温明裳轻轻嘶了声,被迫退开方寸,再去看洛清河的眼神有点委屈。

    “还没和你算账。”洛清河手上其实没用力,稍稍一动就能挣脱,她知道温明裳这眼神是故意的,也顺着收敛揉散开的眸光,板起脸来说,“半个时辰前才回来,下马就听小若说你累病了还不好好躺着,折腾呢?还想摸什么?”

    这一来二去的,手都快伸到衣领里去了。

    温明裳负气学她,也跟着道:“你敢说身上就没点伤?”

    洛清河还真不敢。

    两个人四目相对须臾,齐齐没绷住笑出了声。温明裳坐正了些,正经揭开中衣去瞧了瞧,伤的确是有的,但都不算严重,不过是几道细口子加些擦伤,上过药便没什么大事。

    近侍们还在院外候着,洛清河起身去掌了灯,推门喊人送些吃的,顺带把军医给抓的药煎了端进来。

    关中禁令已解,小半日的功夫便来了好几封加急的驿报,这些差事温明裳不在,手下人是不敢代为处置的。他们着急上火半晌,只能现将驿报交给门口的赵君若,自己回去先候着,如今这眼见着屋中掌灯了,可不得急着再来三请四催。

    赵君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再三保证过后才拿着驿报去敲门。

    吃食已撤了下去,余下那一碗汤药在晾着。温明裳揭了封口粗略看了两眼,同赵君若讲:“让他们回去等一刻,我先想想如何处置。”

    赵君若点头应了。

    “听人说,绕行沧州的辎重队是小若领回来的。”洛清河靠在窗前给她兑糖水,她搅着汤匙,等到温明裳咬牙一口气把那碗药灌了抬手喂她,感慨道,“比初时在长安,长进了许多,赵大人若是知道应当很是欣慰。”

    温明裳拧着眉,舌尖含着那点甜含糊地回了个“嗯”,缓了好一阵才想起道:“栖谣教的也好。她人呢?适才没瞧见人在外头?”

    “和阿初在瓦泽,得过一阵才能回来。”洛清河放了碗,叫人连同榻上小几一并撤下去,“绕行到北燕驻军营凶险,挑的都是军中翘楚,我让她也一并跟着了。其余人我让他们歇一夜,怪累的。”

    手下人如此,她也定然好不到哪儿去。温明裳抿起唇,想起这人还在床头守了自己半个时辰,不由叹气,心疼道:“你也睡吧,这几封驿报看完,还得让人来一趟,没那么早能歇下。”

    她这病是累的,睡了一日,多少能养回来点元气,此刻不觉得困乏,索性就把这些事处置了,省得手下人惴惴不安。

    洛清河倚着床帏,道:“无妨,不差这点时辰,先看着吧。明日也是要谈这个,权当做提前知道关中生了什么乱子。”

    屋里在挑灯后燃了簇新香,炉子隔着条案,烟气袅娜也挡在了层层垂帷后。

    四封信,压在上头一封是季濯缨留的,一封是府台和回去的天枢官员同书的关中详报,本都是常事。可这里头最显眼的却是少有地来自京城。温明裳翻了翻,认出外头落笔是沈宁舟的字迹,却没在上面寻到玄卫的徽记。

    而这最后一封,来自靖安府,是高忱月的笔迹。

    温明裳把最后那封信压在了底下,先拆的州府的详报。

    天枢的人去得快,在茨州守备和关中驻军起龃龉前把此事压了下去,再加上季濯缨从中斡旋,也没耽误军资,两方权当做各退一步,都没为难彼此。北燕还不至越过铁骑直抵关中,故而无论是城防还是百姓都没出乱子,军屯的余粮尚在,一声令下也可随时取用。

    “天子从中作梗是意料中,但调兵应当不是他的意思。潘彦卓本事了得,京中四脚蛇的渗透比我们想得还要深。”洛清河倚着床帏,在她合上书信后说,“茨州紧邻燕州,过去也曾见过兵燹之祸,要守备军如他所愿,其实很难。”

    “所以调的人才会从州府文官里选。”温明裳点头,猜道,“他本意也并非让你折戟,只是想让燕州陷入混乱,如此胜负就愈加扑朔迷离。我既在燕州,那么如何处理事端就看我,他这么做,为的应当还是让天子陷入两难。”

    她这般说着,手上便拆开了京中的那封信,粗粗一眼后道:“……果然。”

    洛清河耷拉着眉眼,挨着她的脑袋问:“怎么说?”

    “群臣皇嗣夜扣宫门,恭请陛下收回成命。”温明裳翻过新页,看过后摇头,“齐王奉诏入宫,言说捉到了驿马被害的线索,自请查办了,算算时候,眼下应当跟着大理寺一同。另外,经此一事后,天子抱病,这些日子都没上朝,太医署说是急火攻心,要静养。”

    “如此,他应当就不会去责问季濯缨。”洛清河想着,“州府文官众多,怎会提前猜到来的是季濯缨?”

    “这个啊,”温明裳搁了信,随手捉起身侧的手把玩,解释道,“州府的文官确实不少,但是这封密报连朝野都要震动,茨州岂敢轻易接这烫手山芋?不等下到守备军,茨州的守备都统就要先抗命。所以茨州若是想奉诏求全,就既要保证守备军是真的去镇住异动的‘细作’,又要保证身在燕州的天枢和州府能够和奉命去往的官员说得上话。”

    “前者不难,找个平日里刚直清正的人就成,但是加上后头这一条就没那么简单了。要想不延误战机,选的这个人就要对军资清点熟悉,要对州郡的守备熟悉,且此举风险不小,家中也要有人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以免日后调任为人诟病。”

    潘彦卓拿不准州府会让谁去,因为他并不熟悉地方州郡的官员布置,纵然有心也无力。但温明裳不一样,如今地方一步步推行下去的吏治改革是她和长公主一手构建,其中官员名册她一一过了目,所以早在预料到变故之前,她就先将应对之法摆了上来。

    季濯缨受教安阳侯,为官数载没有为人指摘之处,背后又有季善行,再加上去年春闱闹起的那桩事上,她便是最直接的人证,几相拼凑,温明裳有把握笃定茨州若是来人,来的一定是她。

    而只要是朝中清流,迫在眉睫之际,纵然要求全自保,也必定不会作壁上观。

    洛清河听罢很轻地笑了笑,捏了下她的指尖没说话。

    季濯缨的那封信算作是给温明裳的交代,比起她,温明裳如今倒是对沈宁舟信上所写的天子近况更挂心。她胡乱地揉捏着掌中指骨,随着鬓边轻轻拍打的呼吸声陷入深思。

    沈宁舟字里行间透着让她在燕州战后快些回京的意思,温明裳猜想,应当是这位忠心耿耿的羽林统领敏锐地觉察到了四脚蛇的威胁。恰巧咸诚帝如今亟需她回来重□□声四起的朝局,协助慕长卿查办驿马背后的真相,两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至于不印玄卫徽记走了官道,应是为那封引动的密报惹成了惊弓之鸟。

    急火攻心四字可大可小,沈宁舟此时让驿马急报送来,想来远不止信中所写的那么简单。温明裳合上信笺,若有所思。当年洛清河提枪上殿他尚且只是惊怒,如今一个夜扣宫门,真要处置起来也未必不能强压,被激至此,不会只是年岁所殆。

    她不得不随之想到慕奚的谋算,想到那日落在掌心的梅瓣。

    宫中有长公主的人。她们藏匿数年,甘愿为君驱策,如今真的到了亮出锋芒的时候了吗?慕奚没有告诉她具体的时间,长公主在这件事上可谓一意孤行,她没有同谋,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此前燕州还在打仗,温明裳还未告诉洛清河这些,此刻她捏着对方手心,斟酌着语气想和她说一说此事,可才回过神想要开口,先入耳的便是身侧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洛清河就这么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温明裳眼里的算谋悉数褪去,看向洛清河的目光柔软,指尖的摩挲也就此停了下来。她扔了信,慢慢挪动了一下,让人滑下来枕到了自己腿上。

    洛清河皱了下眉,像是被惊扰到想睁眼。温明裳抬手轻轻覆在她眼皮上,凑近耳语:“无事,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多点贴贴,往前倒一算嚯你俩三天可能只睡了五六个小时,算了还是老老实实睡觉吧省得真的累死(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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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5章 承意 【ZX整理】

    夜色渐浓, 城中等候的官员们终于踩着溜过青石的月光迈入屋中,四下的垂帷被刻意放了下来,将偏厅点起的烛掩了大半。里间的景况也无从窥探, 只能透过垂帷之上倒映的人影面前看出有人端坐榻上。

    赵君若小心翼翼地挪动桌椅,压低声音和他们交代:“大人身子不适, 本不便见客。但事态既不容耽搁, 便只得先如此。尚有人宿在此间,诸位还请小声些商议, 莫要惊扰了,大人都听着呢。”

    她没明说里头的人是谁, 但在场的多少心里都有底。平日里这些事听了多半也无人敢问, 如今尚有更要紧的事亟待解决,这等风月, 不论真与假, 还是权且放一放。

    “此战大捷, 北境各处的守备工事耗损都陆续报予关中,波及的地方不少, 来日修缮也是笔大开销。”最年长的那位简单说了些关中的情况, 不免叹道, “樊城暂且不谈, 诸位眼里都看着呢, 还有瓦泽、汲城, 乃至交战地向北的万里烽火台。如今北燕撤出白石河却还未撤军,今秋若是无力袭扰那是好事,可若是等到来年……唉, 还要向户部去筹算新的军费粮草。”

    这仗打到如今快要两年, 各方调度已不似最初那样轻松, 前线沙场浴血,后方数州也在反复数算能归入内阁统一调度的军资。温明裳能让天枢另辟蹊径用商路的银子堵上豁口,但不能长久地用,若是战局还要往下拖,内阁重新商讨调整税赋是迟早的事。

    历朝战事皆如此,成败皆是高位褒贬,苦的永远是遗落于青史外的黎民百姓。

    旁人或许管中窥豹,但天枢的官员们身在其中,对这些进项开销哪有什么看不清的?

    “铁骑今日才归来,我听闻明日还有军帐议事,恐怕少说得有一两日才能知晓边军的意思。”另一人沉吟道,“若是想要乘胜追击,那这数城的修缮可否先容后放放?先备好出战的军资或许才是最要紧的!毕竟若是功成,那可是——”

    话音到最后略显昂然,赵君若站在门边横眸一扫,那官员登时想起来里头是个什么情况,讪讪地坐了回去闭口不言。

    “难。”同僚拍拍她的肩,摇头道,“犹敬还在关中,茨州的守备军刚退,诸君又不是不晓得……旨意虽是假的,但依我看,唉!若当真没有些苗头,谁敢巧立名目?京中群臣又何必——”

    话不敢说尽,众人皆抬眼望向遮蔽的垂帷,齐齐叹声,生硬地转向说起些旁的细节。

    里间的烛台盖了外罩,落下的光昏且柔。温明裳虚掩着洛清河的耳朵,在听到外头的说话声随之减弱时暗自叹息。

    天枢是为天子口舌而立,入此门者如归巍巍皇权。可人心如明镜,此门中人又非趋炎附势之辈,咸诚帝此诏于前,谁又能不心怀忧惧。此番能妥善解决,那是温明裳思虑周全,加上诏命有异,京中要先解决的是藏于暗中的佞臣。否则真要让天子或是那些个心心念念休战的朝臣追究起来,从温明裳到季濯缨,都逃不脱被盘查治罪的下场。

    北燕今次损兵折将被迫退去,本该是个绝佳的机会,但谁也说不准,朝中这样的事会不会再来一回。如若当真发生,北境还会有今次一样的幸运吗?

    如此境况,当得上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外头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温明裳一手捏着笔,缓慢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她微微拧着眉,指尖曲起时蹭过了安眠者柔软的眉睫。

    微痒的触感让她陡然回神。悬着的手本掩在洛清河耳侧,但随着这一翻身的动作,便轻轻柔柔地滑至了眉间。掌心拢着的鼻息温热,温明裳捏了下指尖,怕她压着后背的伤口往后侧身靠了点。

    垂帷被轻轻挑开一角,赵君若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目光示意她该给外头暂告一段落的议事做个结。

    温明裳搁了笔,示意她先把写好的那张文书拿出去,微微探身低声道:“朝中是打是和,我们无从插手,来回推诿要有个结果估计得到年末。北境经此一战也要休整,但天枢要有两手准备,替我向他们道一句辛苦。京中有要天枢归京的意思,但局势还未明,趁此机会,让犹敬执令去茨州,就说是赔礼,季濯缨知道具体该如何做。”

    赵君若颔首放轻脚步出去了。

    不多时外头便有桌椅挪动的响声,官员们注意着,离去的动作也轻,但比之来时能听出他们私语的声音都轻松了些。如此短的时间,商议其实也是在看温明裳的态度,她嘴上让赵君若带的话虽也说局势未明,但写在上头的命令却都有条不紊,看得出心里是有数。

    至于为何结果还要看年末,他们边走边琢磨着,应当是京中驿报里还提了些旁的,只是温明裳不便明说,那便权且先当作不知候着吧。

    赵君若送完人回来已是夜阑人静,街上巡视的队伍都慢了下来,她吹熄了偏厅的烛,见着里间还亮着灯,便抱刀站在门边守着。檐下铁马一早因扰人被摘了,此刻夜风徐徐,竟也不闻半点杂声。

    不知过了几时,屋内才传来唤声。

    温明裳将信纸折好,等她近前递过去道:“你回一趟京城,把这个转交给你师父便回来,不要在府上停留。”

    这话一听便知道是出了事。赵君若愣了一瞬,但碍于洛清河在,她没有多问,在犹豫片刻后伸手接了信。

    子时已过,温明裳待她出去后才软了腰,她抬指捏了捏后颈,久坐的疲乏这才缓慢地浮上来。

    膝前的信笺打开着,是高忱月送来的那封。

    她揉着肩颈,垂首凝眸却瞧见膝上的人不知何时睁了眼。

    “我吵着你了吗?”温明裳看一眼窗外,掌心安抚般摩挲着她的脸,“还早呢。”

    洛清河脸颊贴着她的手心,闷声道:“不是,你适才叫小若进来前便醒了。”虽是困乏,但数日来都习惯了,这一觉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她撑臂起来,人还没醒透便伸手覆在温明裳颈后揉了揉。

    “出了何事?怎么这就让她回去了。”

    温明裳“唔”了声,顺势往她那头靠了些,“姜姑娘被送到京城了,送她回去的人,给了忱月一片鸦羽为信。”

    洛清河手一顿,有些意外:“忱月接的人?现在人在何处?”

    “齐王府。”温明裳道,“人是她接的不假,但还未入城,长公主的暗卫就在半道上候着了。你不知此事,那就该和她有些关系。”

    洛清河听到此倒是有些了然,她背后倚着床帏,拍拍腿示意温明裳趴上来。指尖流连过腰背,内力流转间带起暖热,让僵硬的筋骨慢慢放松了下来。

    温明裳眯起眼睛,像只被揉弄舒服了的猫般伏在她膝上,过了片刻才道:“现在把姜姑娘送回齐王身边不算坏事,陛下四处寻人,耳目都放在外,此刻齐王府上还有暗卫,比留在丹州的确安全得多。”

    “天子抱病,齐王代行查办,想必在此之前暗卫便打过招呼。”洛清河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不过仅如此,还不必去寻赵大人吧?”

    “嗯。”温明裳仰起头,模样是难得的散漫,“忱月恰好出京,本不是因为姜姑娘,是去寻秋白的。潘彦卓在让四脚蛇网罗毒物,她近段时间瞧着京中药材生意猜的,便以为同上一回有牵连,就跟去了。”

    洛清河手一顿,“上一回?”

    困倦倏然间散去,温明裳转眸,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言简意赅地先说了三个字。

    长公主。

    洛清河怔了一瞬,但她很快回神,紧跟着揉揉温明裳的发顶,颇有些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那双眼里是没有诧异的。

    她抿起唇,在阒然无声里温柔地抚过掌下的柔软,良久后道:“木石吗?”

    温明裳点头。

    “……我知道了。”洛清河朝她笑了笑,松了手说,“上来。”她把下巴搁在温明裳肩上,斟酌着字句,平静地说,“从她当年自请离京守陵开始,我便知道会有这一日。”

    温明裳指尖穿过披散的长发,听着耳边的呼吸声,问:“为什么?”

    “她是被先帝放在九重阙上的镇国玉。”洛清河闭上眼,“可这块玉早就碎了,既不复当初,又如何堪得苟全?”

    她抬起头,望着温明裳缓慢地摇头,“无论我再如何想要强留,都绝无可能改变她的决断,就如同当初阿姐执意让我活下来一样。阿姐当然想要她好好活着,但有时我会想,即便为天下强留住她,她自己又会不会愿意。”

    这是慕奚和洛清影的牵连,旁人无法插手,也无法改易,哪怕是洛清河也不行。

    温明裳默默抱紧了她。

    设身处地地将自己代入慕奚的处境,她的确也不会选择更加简单易行的路。也不知该说是天底下如此行径的人都恰巧凑到了一处,还是单单嗟叹一句人事无常。

    “京城的局已开,风雨只在朝夕便至。”温明裳坦白道,“我不知她从何处落子,只能尽己所能按住蠢蠢欲动的四脚蛇。”

    慕奚要杀咸诚帝,潘彦卓又要杀谁呢?她在凝眸间想起潘彦卓早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要一家人的命。现今他对长公主的谋算有所知晓,他为复仇而来,北燕已在分崩离析边缘,余下的仇人还有谁?

    只有大梁了。

    这一家人可以姓洛,也可以姓慕。

    “如若可以,”温明裳捧起她的脸,哑声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尽力护住她,护住更多的人。阿然,我是你的铠甲,也是站在你身后的城墙。”

    残缺的月悬在高处,瓦砾遮蔽里落不进晦暝。

    洛清河直直地望向那双眼眸的深处,她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她无法强留住长公主,无法阻止对方走向自己决定的道路,这些道理她都懂,但是这不代表在这个猜度终于尘埃落定时,她不会觉得无力、觉得有负于长姐。

    即便洛清影从未说过让她护慕奚一世,即便慕奚会说错不在你,她也难免会觉得有愧,心生痛楚。

    而这些温明裳都知道,那些藏在眼底的潮涌从来在彼此面前无处遁形。

    于是洛清河缓慢地眨了眨眼,凑近去衔住了温明裳的唇。

    温明裳被她蹭得发痒,忍不住闷声笑起来推开,嘴上说的却是:“好苦。”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谁。

    堆叠起的沉郁似乎也被这一句调笑轻飘飘给推散开了。

    洛清河向后仰颈,在她又凑上来之前贴着鼻尖问:“当真苦吗?”

    这一问自然不会有答案。

    温明裳跪在她退间,低头去尝那藏起来的甜头,入夜时分被驱散的闷热卷土重来,她指尖小心翼翼地避过后背的划痕,又在俯首前被拿捏住后颈骨络,揉弄得骨酥体软。

    昏沉的暗色涌动在树影斑驳之前,夜里下了一场急雨,搅动了院中久旱的池沼,醒竹滑动,倾斜间雨露划过竹片,游鱼般叮咚沉入水塘。

    白玉般的颈仰着,雨幕把这样的诱惑藏了起来。温明裳陷在软被里,指尖揪着柔软。凉意都被焐热了,汗水濡湿碎发贴在脸颊边,她将脸贴着洛清河的心口,轻轻颤着声音和她重复那句最常说的我想要糖。

    洛清河把她的手捉住,贴在了自己耳廓边。

    掌下是柔软的耳垂,揉捏间似乎要把那儿搓得发红。她把这里袒露出来,让温明裳不管是要糖还是别的,做什么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

    稍微提一嘴,74章写过,姐姐最后和清河说的话是守好洛家和雁翎,她没提慕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很清楚自己死后长公主一定会不计代价走上弑君这条路。也不是说觉得长公主一定会跟着死,就是笃定她的决定不会改变,万一真的是最坏的情况,和清河说了反而是加重心理负担让妹妹愧疚痛苦,这是她们俩都不想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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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6章 引线 【ZX整理】

    一场奏捷过后, 交战地天穹高挂的浓云都被夜里一场雨吹散。北地入秋早,但这天明时分的光亮却是半点不给人留面子,床榻边的垂帷昨夜被掀起后便没再放下, 日光便直直地散入了满是褶皱的床褥间。

    窗前横出的草木枝叶拦不住那层薄薄的日光,只能任由它扰人清梦地覆上眉眼。温明裳惯是浅眠, 但昨夜闹得太晚, 稍稍一动都觉得骨软筋酥,她整个人陷在熟悉的怀抱里, 拧眉不堪其扰地翻过身去,连脑子都是混的。

    细碎的光就势铺在薄被未遮挡住的腰背, 草草披上的里衣早就随着动作下滑, 松垮地挂在了小臂间。后脊的蝶骨藏在轻薄的衣褶里,在日光下透着犹抱琵琶般的玲珑。

    檐下有鸟鸣, 海东青不知何时从鹰房里溜了出来, 它循着味道找到了地方却没见着主人, 于是攀着房顶跟个大爷似的来回溜达,栖在树顶的雀儿一见这阵仗, 吓得赶紧扑腾着飞走了。

    交战地的鹰唳是军报传递的信号, 洛清河被这阵响动闹得睁眼, 还未彻底醒过神便瞧见卧在臂弯方寸间的美人图。她抬手覆在额前愣了一会儿神, 余光瞥见窗外逐渐刺目的日光便想着撑起身去扯落束起的垂帷, 但不论如何小心翼翼, 指尖不过勾落半根系绳的功夫,温明裳还是被打搅般抬起了手,胡乱地去抓她的手臂。

    半扇遮蔽堪堪足够挡住那片日影不会肆意漫上眼睫, 洛清河干脆作罢, 斜躺回去回握住温明裳的手, 熨帖地抚过骨节。

    温明裳喉间溢出两声含糊的哼声,枕着她手臂半睡半醒地哑声嘟囔:“好酸……”

    洛清河哑然失笑,“哪儿?给你揉揉?”一面说着,原本嵌在指缝里的指尖缓缓上移,掠过了搭在身侧的手臂,落在腰背的日光把掌骨也暖了,摩挲间酥麻的痒。

    “唔,别——”温明裳被这一动激起不自觉的颤栗,她神思清醒了点,耳尖泛着绯色低声推拒,“真不成了。”

    洛清河也不是真要闹她,闻言便把手收了回来,安抚般揉弄她脑后的乌发,“可是有何处不适?”

    温明裳闷在她颈窝里摇头,幼兽似的把整个人缩在这一处。街上的走动和说话声随着时辰推移慢慢明显了起来,此处不是私宅,隔不断这些嘈杂。她闭目又躺了片刻,等到睡意与困乏都慢慢褪去,才低哑地附耳道:“哪儿都乱糟糟的……”

    鼻息搭在脖颈上,晒深颜色的肌肤上还浮着红,不知是昨夜何时被咬的还是被适才的小小闹剧烫着了。温明裳胸口起伏,回神后目光缓缓顺着锁骨梭巡向下,依稀窥见薄被遮挡下的柔软和上面交错的痕迹。

    她眨巴了下眼睛,有些负气地在洛清河肩上又添了一道痕,道:“半点都不公平。”

    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带着点气力的磨蹭。洛清河轻轻抽气,收紧双手,下颌抵着她发顶悠悠地说:“冤枉啊小温大人,昨夜明明公平得很。”

    温明裳瞪大双眼,难得地无言以对。

    没法子,真要论,她一个文弱书生,身体底子的确是没法和武人比。况且真要算,洛清河身上留的痕迹可比她多,有的狐狸便是吃准了枕边人的脾性,知道自己眼尾飞红便要有人舍不得。

    但要小温大人乖乖认栽绝无可能,于是落在洛将军身上便又多了一道不算明显的咬痕。

    早晨军中还要议事,的确是不能再闹。洛清河陪她又躺了小半个时辰,起身去披上了外衫。

    房顶上溜达了许久的海东青终于等到了房门打开,它扑腾着振翅飞下来,想要从洛清河手里讨早饭,但还没在门口的枯枝上落稳就被自家主人捉住了双爪。

    洛清河拢着袍子,学栖谣面无表情地拎鸡崽子般把它提了出去交到了恰好过来换班的云玦手里。

    “让鹰房把窗子都关紧。”洛清河听着海东青不满地唳鸣,十分不客气地曲指弹它脑门,又在它啄过来前飞快收手,给鸟气得破口骂人。她熟视无睹,和云玦说,“这家伙鬼精,别大早上放出来,怪吵的。”

    能守在院外的近侍都是姑娘家,云玦提着海东青,眼风扫过自家将军脖颈上还未消去的暧昧余红,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这家伙是不走运吵着了谁,绷着脸正色应承:“是,一定叮嘱多两句,不让它再乱跑。”

    *****

    雁字旗和沧州的军旗一并被插在墙头。将军们歇了一夜,今早过来议事时难得能不着甲。林笙等一众飞星的主将还好说,三大营的将军们揉捏着肩臂,都在由衷地感慨自己许久不曾这么轻过了。

    昨日夜半斥候归营,带回了白石河沿岸最新的敌情。拓跋悠身死后,拓跋焘带领余下的狼骑在往东面的驻军大营退,那里不再有军屯的优势,但营地尚在,驻军没有问题,他要在那里等待来自燕北王庭的新令。

    这一仗铁骑们赢得也不容易,但士兵们可以不管不顾狠狠睡个几日,将军帐的这些主将们可不行,他们今日聚集,便是要一同商讨下一步的用兵走向。

    拓跋焘要打,但何时打,用什么战法打,都是问题。

    洛清河今日到得稍晚,不是睡得迟,是温明裳让她先去找天枢的副手要了一份关中新送来的清点文书。她把那份东西放到了案上,抬手示意眼前诸位落座,开口道:“瓦泽的军报要过午才到,那边先不算。先请诸位说说各营从伤亡到军资战马的损耗情况吧。”

    主位左手边就是重甲三大营的将军,李牧烟侧坐在椅上,先一步开口给她报了大致的数字。

    三千余人。

    善柳是三大营中当之无愧的锋刃,他们跟随李牧烟在沧州就凭一己之力咬住了萧易的大军,回到交战地又被放在洛清河身边和拓跋悠周旋,即便是精锐,有这样的死伤也是意料之中。

    重骑从给养到训练都殊为不易,这些人又都是百里挑一者,即便心里已有准备,听罢还是觉得十分肉疼。

    主将们在心底都不由叹息,但都是沙场铁血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叹过之后也都自知无可奈何,比起踌躇,还是顺统帅的意思将详细的损耗一并报了。

    洛清河撑着膝,等林笙将留在此地的飞星情况报完后沉沉抽气,道:“和预计的大差不差,四去其一。昨日是大捷不假,但白石河还有虎视眈眈的狼群,不可小觑。该赏的要赏,但也要提点手下的人,不可骄躁。”

    她话音微顿,垂手将那份东西放到面前摊开,接着道:“好了,说正事。狼骑如今退出北疆,但筹码已经放到了明面上,他不可能退兵,否则北燕国内必乱。这是我们熟悉的老对手,不必我多说,那么和他的这一仗,诸位是如何想的?”

    “乘胜追击。”李牧烟即刻答,“拓跋悠已死,此刻拓跋焘虽兵者众,但除他本人外再无大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既不能退兵,我们就能占据重甲的优势来回堵截,狼骑再快,也会露出疲态。”

    重骑跑不过他们,但在草野之上,这些重甲就是移动的城墙,一旦北燕的轻骑被死死咬住就很难脱身,拓跋悠就是前车之鉴。

    洛清河指尖点着膝,不明意味地嗯了声,下颌微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也觉得可以打。”林笙抱臂靠着椅背,“军屯被烧毁后,拓跋焘的补给只能依赖王庭调拨,都兰不会在拓跋悠死后给他一粒米。这场仗持续日久,就连我们的军资补给都会拖累身后百姓,北燕的情况只能更糟。此时追击,他们又恰逢失将,两相对冲必失军心。”

    洛清河听她说完,眼风扫过另一侧的阮辞珂,点名都:“小辞,有话说?”

    “……我觉得,”阮辞珂如今比初时要稳重多了,但她仍不像洛清泽那样在面对将军们时有少年人的顾虑,直言道,“得缓缓。”

    洛清河报之一笑,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何?”

    “我们也有消耗。”阮辞珂将目光投向三大营的主将,“铁骑极其依赖军备,战至如今,我们歇口气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拓跋焘再如何劣势,也是能和雁翎鏖战数十年的北燕统帅,他身边如今的狼骑都可谓心腹,不是草包。我们并非全盛,北燕倾国而战,就算都兰不肯为他提供补给,难道他的派系就真的没有底牌了吗?”

    营中一时间陷入沉思。

    左晨晖端坐对面,正想着该如何斟酌开口,一道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我赞同延后再战。”洛清泽看向阮辞珂,两个从前意见相左的年轻人在此时竟然出奇一致,“拓跋焘如今未必是孤军,如果要压上所有的赌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萧易。

    世子抿起唇,整理思绪正色道:“拓跋焘的确输不起,但他只要如我们此次一样,成功一次,那么北燕就有了喘息之机。而这个机会……”他望向洛清河,顿了须臾道,“诸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是斩首。

    从老侯爷还是世子的太宰初年开始,无论阴谋阳谋,无论光彩与否,拓跋焘手上都实打实地握着至少三位雁翎统帅的项上人头。

    他的身体是老迈了,但他的脑子没有。

    大梁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洛清泽作为世子养在京城数年,他比在场的所有将军都更有资格说这句话,这也是他和雁翎众将最大的不同。

    阮辞珂看的是整军,他看的还要加上身后的冷箭。

    “……烽火台还没修复。”左晨晖打破话音落下后的寂静,“交战地广阔,我们一旦踏出去,就没有了关中的地势优势。在烽火台和官道驿马没有重新被修复起来之前,各营的联络的确也还未恢复如初。”

    锁得住拓跋悠是因为她本人要深入,洛清河才有机会层层环扣杀掉她,但现在的攻守逆转了。

    一旦拓跋焘不愿意先一步跨过白石河,铁骑要想歼灭这支狼骑,渡过白石河北上的就变成了他们。

    洛清河现在就好比站在了拓跋悠的位置上。

    主战派的将军们齐齐叹息,许攸忍不住道:“可是现在放过拓跋焘,他就还能重整旧部。等下去,我们要面对的也会是一支缓过劲儿来的狼骑。”

    做任何一个选择都有风险,但能准确拿捏住选择的机会拍板,那才是统帅。

    洛清河在此前一直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她近乎沉默地旁听着军帐中的将军们各抒己见,直到不知多久后,这样的声音才在话说尽后逐渐平息。

    主将们将目光齐齐投向了她。

    李牧烟注意到她面前的册子,道:“天枢有什么问题吗?”

    樊城补给延迟的消息此刻大家心知肚明,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免捏了把汗。

    “嗯?没有。”洛清河笑起来,起身时将那东西递了出去任他们传看,“这是天枢清点的关中剩余补给,数目不算多,昨日一战罢后,这是留给咱们过冬的。”

    “不够。”李牧烟看罢后就摇了头,“打起来不够,还要南下征调。”

    话音未落,众人都想到了适才世子说的话。

    朝中想让雁翎接着打吗?

    “我知道不够。”洛清河微微倾身撑在案前,“但燕州这么多年家底也不只有这些。”

    原本停在簿子上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看向她。

    “明裳送了我们一份大礼。”她不再说天枢,而是说起了名字,“还记得吗诸位,她去年带天枢在燕州停了大半年,这段时间里,她算准了到现在燕州军屯能为我们提供的给养——数目也不算多,但支撑到我们打下拓跋焘足矣。”

    这件事没有被上报给咸诚帝,朝中如今必定在反复商讨是否还要放任铁骑追击,而只要君命不至,雁翎仍旧随时可以出兵。

    “将军。”左晨晖目光沉下来,“离策随时相候。”

    要打,没有人比离策更适合堵截。

    但洛清河抬手示意他坐下了。

    “我的意思是,可以打。”洛清河放下手,环顾众人道,“但是我和诸位交个底,拓跋焘如果在此之下一心要退,我们拦不住。再将话说绝些,全歼不可能,而放他走,就是放虎归山。北燕国中如何变数那是他们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能笃定的是,选这条,至少能保北境十年太平。”

    十年不算长,但已经是个足够大的诱惑。

    李牧烟沉吟片刻,反问:“若是等呢?”

    洛清河偏头,过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会有一个能杀他的机会,不过么……得坐得住,赌得起。”

    她倚在案边,转着案上的笔墨,“赢了,五年之内北境还有会一战,那就是鼎定乾坤的最后一战。一战过后——”

    大帐前的大纛猎猎飞舞,撕扯出爆裂的重音锤在人心口。

    洛清河说:“百年无战。”

    日暮时分的苍野分外柔和。柔软的风拂过草浪,绕过掌心时像是爱人亲昵的轻吻。霞光如纱,在风拂草野时笼了满身。

    温明裳俯瞰着这些景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道:“谈完了?”

    “嗯。”洛清河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在城墙上。她不知从哪找来的草叶和白花编织成了环,轻巧地套在温明裳腕上,“要不要猜猜结果?”

    温明裳端详着花环,抬眸望向她时的神色慵懒,“不用猜呀。”

    洛清河眼含笑意地看她。

    “四境之首的大将。”温明裳抬手去给她正了颈间的盘扣,低头凑近认真地说,“只有兵法谋算,岂有此评价?我家将军可厉害得很。”

    闷声的笑响在她头顶。

    温明裳举起手,白花被斜阳染成了绯色,她从指缝里看洛清河,轻声道:“你要等等,等都兰给你送上引线,然后就像让林初烧掉军屯那样,在拓跋焘的身后——”

    “嘭。”她做了个火花炸开的手势,眼里笑意狡黠。

    洛清河把她的手捉了下来,倾身过去很轻地亲了下她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一点缺德小剧场。

    小温:愁,明明晚上有来有回为什么我好累我老婆没大事,要不以后注意点身体?

    程秋白:我说了八百次注意身体多锻炼你不听,结果你为这个事情开始注意了是吧?

    海东青:所以有人为鸟发声吗?有人虐待保护动物!

    咳,这边建议小温放弃,有些事情不能强求,你老婆是能重甲提刀去砍人的将军,咱们算了吧(目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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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7章 猜疑 【ZX整理】

    大理寺外的槭木落了叶, 明明堂下四角的冰鉴都还未撤下去,朝臣们打马而过时却能从这片片的红里品出将来的秋。

    捷报入京已有五日。夜叩宫门后人心浮躁,天子又抱恙, 朝上只能延续太子监国阁老协六部的诏命,这封捷报本该来得恰是时候, 但坏就坏在, 直至今日,齐王与大理寺还未就天子旨意查出驿马的古怪。

    不论雁翎之后还是否要和拓跋焘交锋, 镇北将军此次为大梁倾力搏了个大胜而归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前线流着算不尽的征人血、埋着数不清的英雄骨。此事查不清, 天子乃至麾下群臣都没法给边军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监察院那几个素来对天枢颇有微词的言官也不发一言, 因为温明裳人就在樊城,军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军资斡旋有她的影子, 即便她是为了保命, 此举也是保下了大梁的边防无失。若说铁骑固守雁翎, 洛清河即便回京也有名无权,温明裳那可就是实打实的近臣。

    樊城如此凶险, 回来没得个合理的解释,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位温大人可是大理寺出身起势, 齐王查不出来, 待到回京此事移交, 她要办谁不都是轻而易举?

    此念一出, 几乎是所有自认与其有所龃龉的朝臣都人人自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齐王殿下能快些从大理寺出来,辩清个来龙去脉。

    慕长卿此刻的确在诏狱中, 她掩着口鼻, 忍着尸首腐坏的臭味同赵婧疏一并旁观仵作验尸。那夜她取得咸诚帝允准凭借的便是暗卫带来的四脚蛇尸首, 顺着这条线能说的线索往下查,禁军终于在昨日在京畿河道下游发现了具面目难辨的死尸,经查确是遇害的驿马无误。

    这个时节本就燥热未退,此人毙命之日恐能追溯至少说半月以前,能留存到今找到带回已是难得。齐王指向的线索摸索至此终于有了个明显的证据,督查的二人自然都不能缺席。仵作忙了一整夜,终于踩着齐王殿下忍耐的极限走了出来。

    慕长卿几乎是逃命般出了诏狱,她强压着恶心灌下了近侍捧上的茶水,道:“先在此说罢。”

    仵作的脸色也不大好,她拱手而拜,待到赵婧疏跟上来后才道:“脖颈有刀口,经辨与作伪者相似,与殿下所指被杀者不同。此外身染剧毒,依尸身腐朽之状,应与刀伤所成之日相差无多,然尸身残缺败腐,个中先后难辨。”

    杀真假驿马的是同一批人。赵婧疏立时下了论断,追问道:“可能辨所中何毒?”

    仵作闻言面露迟疑。

    慕长卿打着扇,见状话锋一转扼腕沉沉道:“赵大人,既有了个结果,不如回正堂谈?这日头如今可还够毒的,本就在里头遭罪,出来又风吹日晒,实在是难捱,还是换个地儿吧?”

    日头正盛不假,可齐王殿下从不亏待自个儿,这一站便站在了树影下,四方通达又是清风徐徐,哪有说得这般不堪。戍卫的护卫们听了,看慕长卿的目光都变得有些难言,只道原以为有所改观,结果还是那个千尊万贵的娇气主儿。

    赵婧疏抬眸看了她一眼,没立时答应。若是在旁处,慕长卿是大梁亲王,这话不应是问询而是告知,但三法司到底所处不同,此案又扑朔迷离,宫中的意思,名由王,但最后拍板的还应是她这个大理寺卿。

    四下寂无人声,一时只闻草木曳动。

    赵婧疏在片刻后才终于收回了目光,好似全然不察周遭异动般如常颔首道:“也好,那还请殿下先移步罢。”

    仵作赶忙随着她们的步伐紧随在后。

    堂前院四角的冰鉴飘散的袅袅白气残余无几,吏胥小跑着送来新的冰块,赶在大人们入内前驱散新浮上的暑气。

    仵作那一刹的面露迟疑已能让人猜出事有蹊跷,故而赵婧疏并未让随行的禁军和官差一同入内,大门合上的刹那带起凉风,将床前草植掀得战栗不止。

    “说吧。”赵婧疏落座,直言问,“查出了什么?”

    仵作扑通跪地,深深吸气道:“此毒奇诡,卑职平生从未有所见。唯可确定,调制之物有几味,并非来自大梁境内。”

    慕长卿刷地一下合上折扇,朝前一点道:“西域,还是北燕?”

    “不知。”仵作头压得更低,“所查种种此刻皆在寺中,若想溯源,或可寻一杏林圣手查探……我等才疏学浅,还请殿下与大人责罚。”

    “既已尽力,何来责罚一说。”赵婧疏转眸看向慕长卿,“殿下说呢?”

    “自然。”慕长卿朗然一笑,起身相扶道,“尔等奔忙一夜可谓鞠躬尽瘁,若这还要罚,未免太没道理。你且去吧,是就此暂歇还是寻人查办,我与赵大人商议后再论。”

    仵作听罢才顺势起身,躬身向她们又三拜方才离去。

    “难办哪。”慕长卿并未坐回原处,她一面以扇轻敲掌心,一面不忘说给赵婧疏道,“大人觉得呢?”

    桌上放着晾凉的酽茶,赵婧疏端至眼前,闻言缓缓吐气,反问:“殿下于陛下前自领其责,如何查,自当殿下拿主意,大理寺定然竭智尽力。”

    慕长卿登时笑开:“本王还以为大人不会打这种场面话,倒是难得开了眼……要不怎么说棘手呢,北燕虎视眈眈,北漠为虎作伥,哪头都有理由为之。我猜——”她故意拖长尾音,待到赵婧疏复而抬眼相望才接着说,“我猜大人一定分外想念温大人,她若是在,不仅比本王有用得多,大人也不必为难了吧?”

    “齐王殿下。”寺卿缓缓皱起眉,“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慕长卿回身坐下,微微敛眸道,“就是想问大人,以多年经验瞧着,驿马毙命之因,究竟是为人所戮,还是这所谓的,奇毒。”

    “刀伤。”赵婧疏道,“或许毒是奇毒,但于此,是鸡肋。但回报天子之奏章为殿下所拟,下官的这个结论究竟是不是真相,还要看殿下笔墨。”

    “本王往日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草包。”慕长卿坦荡一摊手,意有所指地说,“粉饰文章,找我可是找错了人。”

    赵婧疏端茶的手蓦地一顿,望向慕长卿的眼神变得颇有深意。

    但是慕长卿没有向下说,反而起身拂袖道:“今日就到此吧。太医署忙着看顾天子龙体应是无暇分身,本王记得京城药堂的大夫医术不差,大人这两日不妨去那儿碰碰运气。虽说天枢归返的旨意估摸着这几日也该出京了,但回来还要些时日脚程。

    “我们还有时间给出个明白的‘交代’。”

    ******

    内侍局的宫人顶着日头摆弄园中草植,大理寺外那株槭木的绯色似乎没有随风点染而来,扫去枯枝落红,御花园中满目苍翠。

    寝殿半掩着窗,咸诚帝恹恹地饮下了一盅汤药,在沈宁舟奉诏入内后挥手示意身侧侍奉的宫人全数退下。去苦的甜羹还余大半,汤匙磕碰着碗壁,一下一下地应和着脚步声。

    沈宁舟俯身而拜,将那一纸卷边的短笺自袖袋中取出,放到了天子眼前,“陛下,木石药方在此。”

    “如此顺利。”此物辗转几手又回到他掌中,咸诚帝搁下汤羹,急急咳了几声,“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不曾。”沈宁舟微微抬头,“玄卫深夜入府,小殿下甫才睡下。长公主殿下听闻来意,径直传命侍奉的婢子将此物奉上。”

    咸诚帝拿巾帕擦拭指缝,问:“那婢子可知取来的是何物?”

    沈宁舟摇头,道:“已命人试探,无论是当时之人还是公主身边随侍,皆不知。”

    “还是老样子。”咸诚帝哼声道,“滴水不漏,为的是如若有失祸及旁人。这么多年了,她倒是没比三郎好到何处去。”

    一样怀着无用的良善。至少天子始终如此论断。

    沈宁舟不敢妄议,另道:“陛下,东西已取回,是否该处置潘彦卓了?”

    “他尚有用处,不急一时。”咸诚帝抚髯沉吟,“玄卫可查清了,确定她不曾有其余的动作?”

    “……并无。”沈宁舟话音未落,似是忽然觉察到个中深意般抬首,“陛下的意思是?”

    那碗羹汤已经随着说话声冷透了。

    咸诚帝凝眸而视,片刻后方幽幽叹道:“常言道病去如抽丝,然朕是天子,所负乃大梁龙气。沈卿,可你瞧此次骤病,是朕……当真不复壮年了吗?”

    余音未尽,殿中听凭太医署嘱咐未备过多冰鉴,但远在角落里的冰块仍旧在这一刹那将沈宁舟整个人凉得背后发寒。

    她嘴唇微颤,随即屈膝单膝跪倒在了阶下。

    “陛下……”

    天家无情。

    “令玄卫查一查朕这宫中的人罢,宦官到后妃,不要漏去任何人。”咸诚帝微笑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起来,太子监国多日,得有段时日未见他母妃了吧?去给东宫传个口谕,孝悌为先,叫太子这两日抽空携家眷去一趟坤德殿。”

    “同样的意思,也叫德安带去公主府。至于朕,一个字都不必提。”

    沈宁舟深深吸气,垂首道:“是,微臣即刻去办。”

    “不必急。”咸诚帝露出个安抚的神色,“齐王那头可有进展?”

    “昨日找到了驿马尸身,今日仵作挂牌后,赵寺卿去了药堂。”沈宁舟话音一顿,低语道,“三法司地位特殊,玄卫不好近前,只从只言片语中听闻,或是毒杀。”

    “诏狱仵作都难以勘验的毒杀。”咸诚帝嗤笑一声,“让人盯着瞧瞧,朕倒是要看看,齐王会给朕一份何样的奏疏。”

    青瓦砂砾坠入湖水,岸边狸奴被惊扰了好梦,轻盈地逐蝶窜入草丛。

    九思背完了新的诗文,正瞧着院中上下扑腾的猫儿入神。慕奚府上没有刻意豢养这些个被人送来的小兽,宫人只需看着不让它们进寝屋,其余各处皆是自在游走。

    它们比这府上的人都要自由得多。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就在耳畔,屋中没有侍奉的宫人,小童不自觉地放松了脊背,没再坐得那么板正。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纯白的狸猫高高跃起,在猫儿的前爪离彩蝶只余下方寸却无力坠落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翻页声骤然停了。

    猫儿落在松软的草丛里,抖抖沾满了草籽的绒毛,几下跳进了更深的灌木,不见踪影。

    九思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手就落在了她的发顶。

    慕奚放下了书册,温和地问:“觉得可惜吗?”

    小公主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姑姑是在说自己看的那只猫儿,不禁心虚道:“九思错了,还请姑姑责罚。”

    旁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莫要说认错了,能坐下来安静半个时辰都未必肯。慕奚抚弄她的发顶,笑道:“课业已习罢,九思愿与姑姑在此枯坐消磨时间已是难得,不必说责罚。在东宫时,你阿娘会因此责备你吗?若是没有,在此也是一样的。”

    九思眉眼弯弯,顿时拂了手边的书册扑进她怀里,记着适才的问题答道:“可惜的,若是猫儿再跳得高些,或是等等那蝴蝶落下来些,许就能抓着了呢?”

    “可人力有所不能及,猫儿亦如是。”慕奚把她抱到腿上,复而问,“若是穷极气力也无法更高,它该如何?”

    “嗯……那便借物。”九思认真道,“山石、草木……猫儿轻盈,借势攀高乃常态,借力而上或可行。不过蝴蝶不是死物,攀上高处,若是没瞧准,会摔得很疼吧?”

    慕奚点头肯定,接着引导:“那适才它可不曾摔疼,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身下即为草叶呀。”话音未落,她恍然地拍手,惊喜道,“九思明白了!姑姑的意思是,只要瞧好可落足之地,再高也不会疼了!就好像阿娘平日里不让我吃两碗酥酪,但只要我央着阿爹一同,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话惹得慕奚忍俊不禁,她煞有其事地点头,夸赞道:“是这个道理。不过……倘若无处可借势而上,九思有什么法子让蝴蝶自个儿落下来些吗?”

    “蝶恋花……”孩童天真道,“那就在跟随着找寻园中花,只要等得,自然会落下的。若是实在不行……就去找姑姑府上的宫人们,若是人多了,蝴蝶自然就得想法子飞到别处去,也顾不上飞得是高是低啦。”

    “不错。”慕奚拨开她脸颊濡湿的软发,轻声道,“凡事皆遵此理,我们此时看着猫儿是如此,若是成了被扑的蝶,也要能想到才是。记住这个,莫要说是你阿娘的酥酪,要什么兴许都能拿来。”

    山石湿滑,草木易折,这些道理孩子是还不懂的。慕奚没想着在此时就把个中道理讲个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记住一些种子就足矣。

    至于究竟是猫是蝶……

    长公主展臂收起了看到一半的那本书册,上头的棋谱残缺,亟待观者新添一笔。

    犹未可知。

    狸猫顺着角落的小洞钻出了府邸。它浑身脏兮兮的,踩着斜阳的影子嗒嗒蹭到了一人的脚边,悠哉地叼起了放在那儿的鱼干。

    那人将它抱了起来,迎着将斜的日影混迹入东大街的人潮。

    药堂前看诊的百姓在逐渐散去,江婶收了晒干的草药,转过廊桥时记起给拜访的客人添上一盏新茶。

    赵婧疏颔首道谢,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她在此已等了半日。

    茶汤热气袅娜,她拨动着茶碗盖,饮过一口后终于听见了推门声。

    程秋白卷着针囊迈出里间,抬眸恰好迎上她的目光。医女将随身之物交给了妇人,待到堂下阒然才开口道:“北燕狼毒。”

    寺卿沉沉抽气,在须臾的缓和后正要拱手称谢,却听得面前的人话锋一转。

    “除此之外,”程秋白道,“还有一事。”

    月华泠泠如霜。

    宅邸门前有客来。

    赵婧疏回来时未携一物,止步在几丈之外。

    沈宁舟扶刀回身,她背对着月光,眉眼被掩在了阴霾下。她一手缓缓抬起,掌间是御赐的金玉牌,金翎闪烁其上,却好似也难掩被蒙上的一层霜。

    “天子亲卫。”她说,“赵大人,可以容我进去坐坐吗?”

    ******

    “北燕狼毒,三十年前,拓跋氏阴养死士,以此毒涂于箭上,毒杀了那朝镇守雁翎的洛氏将军。”慕长卿仰面躺在坐榻上,眯起眼道,“算辈分,现在的镇北将军得叫这位被害的一声祖父。”

    姜梦别抱着那只白毛,面前是从猫身上解下来的碎叶。这东西是人为裁成,又细小难辨,粘在猫的身上除非亲手抚摸,否则半点看不出端倪。

    “首尾四片。”她头上还蒙着兜帽,防的是贸然露于人前,“这是什么意思?”

    “嗯……是人。”慕长卿歪头看她,十分疲惫地靠过去,“我们这些得入宫去赴一场鸿门宴的皇嗣。狼毒加上木石,天子总得试着看看,眼皮子底下到底藏了多少人的动作。再者么……”

    她叹气道:“首尾相连,皇姐算好啦,刚好可以赶在温大人回来之前。我手上的这份折子,是该递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在皇帝眼里是蝴蝶,实际上她才是捕猎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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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8章 三方 【ZX整理】

    夜风拢梢, 石桌上缀着斑驳的影。府上的侍从奉茶布菜,将上下都打点得齐整。赵婧疏这宅子是当差后领的,只是寻常的一座两进院, 她接了老寺卿的差后也没有换的打算,府上侍从也不过寥寥几人。同朝者照面时许会道一句清廉, 背地里却指不定如何说假穷酸。

    这件宅子沈宁舟少有踏足, 但那几个下人都是熟悉的。她在进来前收好了那块金玉牌,望向众人的神色好像与少时求学没有分别。

    赵婧疏换了常服, 落座时为她斟了杯茶,“别无长物, 只有这杯陈茶招待, 还请沈统领勿怪。”

    是她为了入内称那句“赵大人”在前,此刻就算是想缓和言辞也不好开口。沈宁舟只得暗自叹息, 维系明面上的平静, 道:“京城皆知大人清平, 无有怪罪之理。有茶一盏,足矣。”

    “大人深夜来访。”赵婧疏并不接下她话外试图拉近二人关系的意思, 只是问, “不知是陛下有何口谕示下?”

    动用了玄卫的密令足见事非寻常, 思来想去, 自己身上能得天子记挂的事也不过那么一件。

    “你……”沈宁舟放下杯, 似有犹豫, “我在你门前候了一个时辰。听闻齐王过午便回了府,那你今日又缘何眼下方归?”

    赵婧疏拿筷吃着桌上的小菜,过了片刻道:“驿马被害案的公务, 统领此来, 是想在齐王上书前, 于我这儿先讨要一个结果吗?可惜还未有定论,怕是要累得统领白跑一趟。”

    “齐王的奏疏,”沈宁舟看她慢条斯理动筷,“你会看吗?”

    赵婧疏动作一顿,抬眸望过去的眼神很淡,她捏着筷子,道:“既无口谕示下,那于当朝大臣眼前拿出玄卫印记,是否欠妥了?为免惹人非议,沈统领还是请回吧。”

    说着便有搁筷叫人送客的意思。

    沈宁舟一把按下她的手,随即在对方横眉一扫后被烫着似的猛地弹开。同窗之谊抵不过行路之别,那些过去早在大雪里被掩埋,但如果真有那么容易放下,世上便不会有那样多的执念。

    赵婧疏缓缓抽回手置于膝上,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指尖微蜷,“沈宁舟。”她唤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若说,叫你就此罢手,将所司全权交由齐王再不过问。”沈宁舟苦笑,“你可会答应?”她知道答案,继而在此话后退而求其次道,“那便……不要过多将自己卷入其中。齐王没有朝中所想的那样简单,宫中风雨将至,就连我也不知会发生多少事。”

    “你想秉公,想求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可以。但就如大理寺与三法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独成一派,权柄之争……你们也该一如往日绝无踏足。”

    院中蝉鸣不止,明明已至夏末,却似生机未绝。

    赵婧疏嗤笑一声,反问:“你来同我说这些,是因旧日之谊,还是因为从此事上看到了今上的错漏,心有揣度?”

    沈宁舟错愕道:“……什么?”

    “羽林立于九重阙,能望见多少东西?”赵婧疏抿茶,漠然道,“无论最后交予朝中的是何样的答案,天子印玺为真,御命出京为真,条条通行文书亦为真。北境处处凶险,走错一步,今日你就该望见侯府门前再起白幡。从前,明目张胆地出过这样的事吗?”

    天子揽权已是目之所及,虽自天枢始,但个中所思早已越过了天枢。这种诏命置于前朝莫说出京,在驿马驰离京畿便会被追回。赵婧疏每每回想都觉背后生寒,于理她无权指摘,但于情,她在庆幸北境尚有温洛二人之于又难以自抑地对座上天子生疑。

    真正要被送往钦州的皇命是什么不得而知,可只需看阁老的态度,便知即便并未严重至此,也绝非善事。

    雁翎的军权可以被收归,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不是来与你争论这个的。”沈宁舟深深吸气,试图补救,“婧疏,是对是错,坐在龙位之上,自有人评判书写。驿马的死绝非偶然,而是蓄意为之,它已经波及到了太多人。三法司不立党争,这次也请务必遵循旧制。你可以疑我,但今夜每一个字,都算作我的请求,直到此事终了,可以吗?”

    赵婧疏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挑拣着菜式,也没有再赶人的意思。沈宁舟摸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和座石雕般僵硬着坐在她对面。

    时辰已不算早,她再不回去,若是为人所察,于此风口浪尖势必也要惹人生疑。但她既放不下这边,注定是要如坐针毡。

    但也不知赵婧疏是否看出了藏起的煎熬,她放了碗筷,等侍从撤了盘子才道:“北燕狼毒。”

    沈宁舟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北燕。”赵婧疏侧头不看她,“提醒我先谢过,但牵不牵扯并非我所能定,大理寺不涉党争,今后亦然,你不必于此提点。至于北燕人的牵扯,我不知,也不想知,那是你的路,与我没有干系。一条路走到黑,那便苦乐自担。”

    “言尽于此,我不想你我皆难做,你回去吧。”

    这才是彻底的送客之意。

    沈宁舟深深叹息,末了还是起身与她擦肩而去。

    蝉鸣不止,声声吵得人心烦意乱。赵婧疏扶额而坐,觉得这不过寥寥数日的光景,竟是让人疲惫至此。

    院门便是此刻被敲响,她以为是有人去而复返,头也未回地抛过去一句:“还有何事要说?”

    脚步声似乎停了一瞬,紧接着便是赵君若诧异的一声:“师父?”

    她错愕地回过了头。

    影子里蛰伏的玄卫接住了落下的信鸽,他在宫门前等候到此时,终于看到了归来的首领。

    “大人。”他低声道,“北边回信了。”

    沈宁舟原本因适才的事变得沉郁的心骤然提起,她拧起眉,道:“谁?”

    玄卫答:“四脚蛇真正的主人。”

    ******

    放牧的奴隶在马鞭的鞭笞下赶回牛羊,王庭各处的篝火随着日暮的到来被点亮,他们随身的铃铛和着马蹄声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哲别放下了帘子守在金帐外,亲卫们在他左右,驱赶着想要近前的不速之客。他们对贵族们的试探充耳不闻,像是一堵无形的壁垒,将金帐中的谈话完全隔绝开。

    帐中火光涌动,桌上炙烤的肉早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都兰从容地握着刀,剔下来合适入口的大小放入盘中。她的动作放得缓慢,全然没有燕北推崇的豪迈洒脱,倒是像极了南下土地上的姑娘。

    萧易心里浮起隐隐的怒火,他眼下有青黑,拓跋悠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回王庭后,以他为首的一派几乎没有一日安寝。暗地里与大梁皇帝的谋划被这场败仗粉碎,他们失去了兵将,得到的是国中各部子民的怨声载道。

    无数人在暗地里职责这场战争辜负了各部的希望,粮食毫无保留地供给前线却没有得到回报,无以为继的局面之下,谁拥有足够的粮食与金银,谁就能得到忠诚。王帐在反复的争吵下,恍然意识到他们或许要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寒冬。

    原以为能让都兰收敛的大将阵亡如今看来更像是自己亲手插入胸口的利刃,而始作俑者端坐眼前,自如地享用着被奉至眼前的佳肴。

    “你得不到儿郎们的效忠。”萧易攥起拳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她说,“你让一个帮助你得到现在一切的朋友死在了战场上,你根本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

    都兰拨弄着肉块,分出手来在手背上拍了两下,道:“那是自然比不得的,毕竟兄长带着手下的儿郎毫不犹豫地跑回了王庭不是吗?我都忘了,若是兄长仍在,不知大梁人敢不敢倾力投入那片战场。”

    她眨眨眼睛,故意露出个痛苦的模样来:“哦,不对,应该说……不仅如此,我听说雁翎还在屯兵,因为你的撤军,现在拓跋将军要独自面对复仇的铁骑了。你说得对,她死了,而我手下没有大燕的骑兵,那么尊贵的兄长,你是决定要带着你的儿郎们再一次面对雁翎的铁乌鸦了吗?”

    萧易沉着脸没有说话。

    “噢。”都兰把刀直直地插回了炙肉里,微笑道,“我忘了,你没有足够的粮食。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战争?”

    萧易咬牙,伴着指骨咔咔的响声道:“我们和大梁人是仇敌,没有和谈的可能,撤军就意味着放任战鹰飞入长空,我们要俯首称臣!而你——”

    他沉下目光,“记得你母亲如何踏足这片土地的吗?失去了大燕的庇护,你只会走上她的道路。”

    “是么?”都兰向后靠在毛皮上,丝毫不畏惧他的威胁,“那你大可继续打下去,看看这个冬天是忍饥挨饿的百姓先向王帐高举反旗,还是大梁的铁骑踏过白石河。你若是能战胜洛清河,那一切随你。”

    被拍在桌沿的短刀倒映着跃动的篝火。

    没人知道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多久,萧易在长久的沉默中妥协,问:“你想要什么?”

    “和谈。”都兰向他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你没有和谈的可能性,但是我有,因为我把仇人送给了洛清河。但是哥哥,你说得对,我是大燕的公主,所以我想要更多的人活下来。你拒绝接受各部的人心归拢向我,但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那么害怕吗?”

    拓跋悠已死,她在北燕各部眼中等同于彻底失去了插手军务的机会。没有握于掌中的利刃,任何权柄的聚拢都像是海市蜃楼。北燕人信奉手中的弯刀,就如同他们信仰着头顶亘古不灭的长生天。

    可如果当真有这么简单,王帐各部也不必如今都拿都兰毫无办法。她在悄无声息的年月里将母家攥紧在了手中,如果现在杀了她,北燕要面临的可能就是来自漠北王庭的怒火和联合之下的铁骑倾轧。

    萧易的确没有选择,他只能代表幼主点头,否则这个冬天会有太多人因此饿死。

    “那就烦请你按住蠢蠢欲动的拓跋老将军了。”都兰站起来,那道落在萧易身上的目光显得有些邪性且无情,“得停战,才有谈的可能。至于做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你的”她抬起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帐外围绕的贵族们在萧易离开后作鸟兽散,哲别掀帘进来,望见的是盘中被割下却没动一口的肉块。

    公主擦拭着那把短刀,尾端碧青的宝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殿下。”哲别道,“拓……”

    “给大梁人的皇帝发信吧。”都兰打断了他的话,“西北的人也可以越过锁阳关了。”

    哲别沉默地看着她,最终还是上前去将外头送来的一个袖袋放到了她面前。他没有说半个字,只是无言地一礼后掀帘走了出去。

    袖袋外表沾了洗不掉的血,针脚开裂,显得很残破,这里没有任何东西,都兰安静地凝望了它很久,最后和那把短刀一起收了起来。

    ******

    京中今夏的闷热还未散去,宫中的冰块摆满了各宫的角落。

    家宴设在酉时,慕奚到时坤德殿在外已可闻人声,她踏着宫人通传到余音入内,听见中宫正拉着崔时婉话家常。

    咸诚帝未遣人来告知,依着往例便是没有过来一并用膳的意思,故而在场者都显得自在许多。

    九思趴在她们身侧的坐席上,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唤姑姑。

    “皇姐。”慕长临随之起身,牵起女儿的手上前相迎。

    中宫的说话声也停了,她伴着宫人的搀扶起身,抬手便免了问礼,只微红着眼唤道:“晗之,快些来。”

    崔时婉含笑退开了小半步,把紧挨着皇后的位子让出来给她。

    【皇姐近些日子总不进宫,阿娘念着呢。】

    慕奚眼里闪过愧色,落座时垂首同母亲告罪。非她不愿,而是依着如今光景,越往坤德殿走动,反而越容易给母亲招来横祸。

    咸诚帝妃嫔虽不多,但他有意扶植晋王,贵妃自然母凭子贵,而今储君虽立,可晋王仍旧手握大权,未至最后,成败难料。中宫一向多病,那些暗地里的争斗,还是能避则避。崔时婉时常过来走动,也秉承此理,不拿东宫的烦忧来叨扰。

    “能来便好。”皇后摸摸她的脸,半是叹道,“阿娘让尚食局做了你爱的吃食,今夜若是无事,宿在宫中可好?瞧瞧你,近日夏蝉恼人,定是没睡好的。”

    她如今没领着差事,明面上哪有什么可忙的,后宫虽远离前朝,但也不至什么都不知。慕奚抬起头,望见那双隐含忧怖的眸子时心口发疼。

    早在太宰皇帝点她入安阳府听学前便是由生母亲自教养。中宫母家不算显赫高门,但她是个宽和聪明的人,纵然无意争权,但母女连心,慕奚如今在想在做什么,她心里说有所猜测的。

    天子耳目在侧,她的晗之又该有多少个日夜不得安寝。

    “若是皇姐担忧打搅阿娘休息,不妨宿在东宫。”慕长临温和一笑,也跟着劝,“有东宫卫值守,保准一声蝉鸣都没有。”

    慕奚还未开口,中宫便笑骂道:“你也是,忙起来便不顾休息,政务能有身子重要?干脆今夜你也别回东宫去。”她转头又去拍拍崔时婉的手背,“小婉啊,你也得看着这孩子,若是不听,只管来找本宫!”

    慕长临登时无辜地一摊手,道:“天地良心,阿娘可别冤枉儿,儿哪敢不听她的话?那些个折子卷卷小婉度瞧过,九思,你说是也不是?”

    九思坐在他腿上,闻言十分认真地点头肯定:“回祖母,阿娘若是生了气,阿爹可怕得连门都不敢入呢!”

    稚子无意,听者却有心。在场皆为骨肉至亲,一瞧他这满目坦荡的模样皆止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崔时婉抿唇浅笑,把女儿顺势拉了过来不理他,转头和慕奚打手势。

    【那便说好了,皇姐今夜便不回去了罢?】

    慕奚眼里的笑意还未褪去,她敛眸思忖须臾,开口正要答,却蓦地听见殿外山呼。

    “陛下到——”

    殿中众人皆是面露怔然,慕长临率先起身,向着跨门而入的天子躬身长拜。

    咸诚帝并非只身前来,他身后还跟着晋王家眷和慕长卿。

    “都在呢?”咸诚帝环顾四下,先是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而后才缓缓笑道,“诸事纷扰,朕一时兴起出来走走,听闻尚食局的宫人们说皇后这儿有宴,便想着来瞧瞧。奚儿,你是当真罚,竟让你母后如此挂念。”

    这份佯装出的父慈子孝委实令人生厌。走在最后的慕长卿垂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听着你来我往的场面话讲罢,慢悠悠地跟随内宦引路落座在侧。

    殿中不复初时和气,隐有剑拔弩张之感。她没兴致听贵妃和晋王闲话,只得百无聊赖地抬眸望向对面的长公主。

    宴无好宴,她并不知慕奚预备如何应对,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此番天子试探的人并非是她,宫中要争更是轮不着,还不如安心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

    殿外内侍最后奉上醇酒,慕长卿看着酒液入樽,还未伸手去碰,就敏锐地觉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自上首而来,是谁不言而喻。

    殿中舞乐如常,不见分毫端倪。

    慕长卿后背发凉,她不再看长公主,状若无意地将盘中海棠酥放入碗中。天子旧病未愈,这骤然驾临,原本尚食局侍奉的内侍便被换做了他的人,这些膳食亦如是。猝不及防之下,若是有个什么,此宴就是拉所有人下水。

    但若是在此刻露怯,等着的就是殿外蛰伏的金翎玄卫。

    慕长珺横眸扫了眼状若无事的众人,在片刻的思索后将手边酒盏推到了王妃面前。他的目光仍旧落于座上天子,好似别无所思,一副侧耳恭听的顺从模样。

    王妃心都随着这一推凉了半截。她缓慢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尽力维持着表面平静起身举杯望向太子妃,道了句祝酒的吉祥话。

    咸诚帝的目光登时变得饶有兴味。

    “从奕。”慕长珺的声音在舞乐声止时响起,唤道的时被他带入宫中的长子,“这丝窝虎眼糖正合适入口,去给你永嘉妹妹送些。”

    小皇孙闻言脸都皱成了褶子,但碍于父亲冷眼,即便不情愿也还是照做。

    王妃的酒樽还举着。

    崔时婉隔着宽阔的大殿和这位王妃遥遥相望,她拿起帕子仔细擦去了指尖油渍,起身端起了慕长临面前未曾动过的酒樽先一步一饮而尽。

    这份果断让殿中心怀鬼胎者不由侧目。

    王妃如蒙大赦般紧随饮下,勉强又道了两句助兴才释然坐下。

    慕长珺的目光里确有错愕,他在瞥见九思也紧跟着吃了送去的虎眼糖后才重新拾筷,可惜还未动作,便听见慕长临的声音响起。

    “二哥。”慕长临起身先向天子浮一大白,而后就着斟酒的功夫注视他,“明日休沐无事,你我二人何不饮一盅?别让府上女眷代行了。”

    慕长卿嘴里咀嚼着吃食,扫过去的时候看着晋王眼底压着的神色复杂,而对座的太子十分淡然地按下了太子妃饮过的杯盏,连添酒都没让。他如此行事,更让慕长珺没了余地,谁开的头,自然也要把果吃下去,只会让女人挡灾算个什么事。

    她暗自冷笑,佯装未曾注意到四下的目光,自顾自地伴着祝酒词把自己的那樽酒饮尽了。

    这场莫名的宫宴直到戌时末才唱罢,咸诚帝不知看过后是何想法,总归是半刻也不曾停留。坤德殿是皇后居所,天子一走,非是中宫所系者也没了借口停留,只得礼罢后离去。

    宫人这才好呈上中宫用的养身汤药,殿中内侍皆垂首不动声色地收拾残局,无人敢先言只字。

    “姑姑。”九思揉揉眼睛,因着困倦声音更加软糯,“不走了吧?”

    慕奚弯腰轻揉她的头发没有答,她在宴上未有多话,比埋头苦吃的慕长卿还安静两分,但此刻她的目光落在了用药的中宫身上。

    九思没有等到回复,捏着她衣摆的手也松了,退而求其次道:“那我明日再去寻姑姑。”

    “九思。”慕长临把她抱起来,“不早了,阿爹先带你回去吧。”太子唇微抿,向着姐姐点了下头。

    慕奚没有开口。只在他们走前拍了拍崔时婉的手背,像是安抚。

    收拾的内侍们识趣地退了出去,皇后注视着女儿的眼神里有藏起的哀戚,可即便殿中空空,心底的猜测也没有问出口。

    慕奚守陵的那几年她盼着她能回来,可回来了,她听着前朝的浪涛不尽,又觉这孩子若能守着大梁的天子陵,或许也是好的。

    至少没有猜疑,也就不会招来祸端。

    “再过一会儿。”慕奚近前去伏在她膝头,低声道,“儿再陪阿娘一会儿。”

    回答她的是落于发顶的轻抚。

    “夜深路冥。”中宫道,“晗之啊,记着多提盏灯……”

    余下的话音湮没在哽咽里。

    慕奚闭上眼,哑声应了句。

    “欸。”

    ******

    咸诚帝掩帕低咳,他的病还未好全,太医嘱咐万不可行宴乐,今夜虽是为搜寻悖逆之辈去的,但做戏要做全,自然不能露出端倪来。

    沈宁舟在给他回禀搜查的近况,讲到末尾不由问:“宫人既无异,藏起的四脚蛇是否应就此拔除?”

    咸诚帝思忖着未立时答,潘彦卓留着还有用,这些爪牙此刻剪除与否都显得鸡肋,反倒有可能将玄卫行踪暴露于人前。如今撰写起居录的人直属沈知桐,他还不想将这些事放到阁老的面前。

    如此思量着,他正要摆手否决,却忽闻台前鸟雀振翅啼鸣。

    信鸽送来了北地的消息。

    “谁的消息?”天子沉声问。

    沈宁舟解了短笺粗粗一眼掠过,俯身答道:“温大人传书,北燕国书已至边关,是来求和的。”

    “哦?”咸诚帝心里自是愿意,但失策在前,没个妥当的法子这些人绝无可能入大梁国境,都兰的密信就此浮上他心头,他追问道,“她可有写明,北燕以何作保?”

    “质子。”沈宁舟道,“北漠的质子。”

    旌旗于墙头翻涌成浪,玄甲横列城门前,掌下刀锋凛冽。

    洛清河打马于前,意味深长地睨着马上未着甲的商队,“萨吉尔,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萨吉尔后颈一凉,忍住颤栗的欲望哑声道:“还请将军息怒,龙驹不是来寻找敌人的,而是来做求和止战的见证的。”

    “见证?”洛清河眸藏薄讽,“为北燕人?”

    “是。”萨吉尔低下头颅,下马做出了个示弱的礼节,“大汗将北漠的王子送到了这里,作为北燕和谈的见证与保障,如果将军在这场谈判里有什么不满,大汗愿意奉上他的性命。”

    “这不是一笔合适的交易。”洛清河无情拒绝道,“北漠还没有就刺事人给大梁一个交代,你们送来的王子也不是你们的储君,他没有足够的分量。现在离开北境,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他或许没有。”萨吉尔诚恳道,“如果再加上锁阳关呢?”

    洛清河眯起眼。

    “北漠的士兵此刻就在锁阳关下。”萨吉尔说,“一旦北燕背盟或是大漠的王子身死,北漠愿意出兵北燕西北,并为大梁让出雪峰下的马道。”

    那位被推至人前的王子努力克制着颤抖,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甚至拿不起草原人引以为傲的弯刀。

    北燕的来使站在最后,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我知道将军不能轻易做出抉择。”萨吉尔回到马背上,“我们愿意在樊城之外等候,直到大梁给出答复。而在此之前——”

    他肯定地说:“拓跋焘和他的狼骑如果越过白石河,您也可以杀了我们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叫晗之是因为奚这个名字寓意其实不太好,皇帝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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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9章 顺水 【ZX整理】

    出城的骑兵开拨回营, 望楼的探哨观察着城外的马队安营扎寨,事无巨细地将这批鱼龙混杂的来使近况回报到城中。

    往南走暑气未消,但位于北地的燕州已开始慢慢转凉, 行伍之人虽觉无碍,但到底城中还有未走的文官。宗平前两日提醒了军中驿马回关中时记得稍待几件氅衣回来, 今日方到不久, 他便一并给温明裳送了过去。

    城北的屋舍还在修葺,暂时住不得人, 但大片的地方已清扫了出来,前些时日他奉命在城里转了一圈, 临着驻军大营和原本的办差大院挑了处僻静的院子。

    温明裳在看京中刚送来的驿报, 手边的案务被摞成了座矮山,都是这些时日留在北境的天枢官员盘算和预估的各项军资的数目。这些人各司其职, 后续都附上了意见, 朝中从前有人暗讽天枢由她一人拍板无异于一言堂, 其实不是,恰恰相反, 这些阁臣们大可各抒己见。

    只要差事办得不含糊, 所思即便是天马行空也无妨。

    宗平在外通禀过才推门进来, 赵君若不在, 守在外头的近卫也都是自己人, 他放下了新送来的氅衣和厨房单做的茶点, 正准备转头出门,便听见温明裳开口喊住了他。

    “城外如何了?”温明裳偏头活动着僵硬的脖颈,信手将看过的驿报团成一团塞入袖袋后站起来。窗外朗日渐衰, 不负午时灼烫。她手腕上系着新的玉坠子, 跟着日影在脖颈出晃出昳丽的光晕。

    “等着呢, 主子专门让人盯着,出不了事。”宗平大致提了几句,见她又要出门的意思上前代为掀帘,“大人要去寻主子吗?栖谣也刚到,她从瓦泽带了些东西回来,主子往东北方的马场去了,大人若是要去,我让人备车。”

    温明裳没说话,算作默许。

    说是马场,实际上起瓦泽附近的燕回不过是个供三城战马休养的地方,温明裳曾短暂动过在此处学着瓦泽开辟养马地的念头,但这附近的草场不适合养马,只能作罢。这个时辰马倌未在其中,洛清河只身倚在围栏边便显得很是显眼。

    车马停在外围,温明裳揣着袖,信步闲庭地走过去,凑近了才瞧见她面前还有只半大的小马驹,纯白的皮毛,看着还挺喜人。

    “栖谣从瓦泽带回来的。”洛清河等她走到身边,微笑解释道,“是今年的新马,不过此前战事不休,还未来得及驯养。马场的老人瞧着好,便叫她一并带回来给我瞧瞧。”

    马驹埋头苦吃,温明裳伸手过去时它耳尖抖了抖,温顺地没有闪躲。她碰了两下耳尖的细绒毛,问:“怎么要给你?踏雪若是晓得,又要尥蹶子了。”

    那家伙脾气可大得很。

    “也觉得到时候了吧。”洛清河小臂搭在膝上,“重骑对马的消耗也大,踏雪眼下矫健,再过个几年怕是也说不准。驯养战马不易,他们不知来日走向,大抵也就想着得找匹良驹,起码得和踏雪差不太多。”

    马驹不知是否听懂了这话,抬起头很轻地哼了两声,拿鼻头去蹭她的手心。温明裳见状失笑,退回来时也一同仰面看她,道:“那这小家伙和踏雪的脾性可是天差地别。”

    “有点像扶风。”洛清河把她的手捉过来,慢条斯理地将因为适才的动作被别歪过去的坠子摆正,“要起个名字吗?”

    赤红的珠玉点缀着肌肤,像是眼尾的红痣一样,是素白里唯一的点缀,却明艳得不可方物。温明裳挨着洛清河,缓慢地拖长鼻音说那可要再想想。草野的风把衣袖向后卷,她别着袖口,将收起来的驿报顺势抽了出来。

    “是皇命。”温明裳慵懒地靠着,“原本应该即刻启程回去的。”

    但城外的北漠人和北燕的和谈使节一到,情况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都兰给萨吉尔开出的条件当真是诱人。”洛清河把信看了,“她能说服萧易是意料之中,毕竟战至今日北燕国中已是强弩之末。但能让萧易忍下北漠陈兵锁阳关还放言让出马道,这可就有点来头了。”

    “她未必需要于此说服萧易,摆人一道也无不可。”温明裳指尖梳理着她的小辫,颇有深意道,“拓跋悠的死,于她而言是塞翁失马,萧易觉得即便穷途末路也可以强兵相迫,故而不会深想至此。然木已成舟,他就不得不点头。”

    可非我族类,谁又能忍受卧榻之畔有人染指。北燕人倨傲,锁阳关更是两国昔日战时要枢,无论是为了拱卫王庭还是安抚人心,经此一子后,萧易和他那数万精兵都要北调锁阳关与北漠遥遥相望。

    “卷甲而趋,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1]”洛清河勾唇低笑,“她倒是帮我解决了个隐患。”

    路途迢迢,即便再战萧易想率众偷袭,一支疲兵能发挥出的战力也是有限的。他本就在洛清河手上吃过亏,那些铁与血的记忆烙在兵将心底,若是再输,无需加以谋划,这北燕的江山就该易主了。

    所以锁阳关对峙后无论是进是退,于铁骑而言都是百利无一害。王庭的公主心思狡诈,她十分慷慨地将这份礼物送到了洛清河面前。

    “接了人情,便是要还的。”温明裳掀眸和她交换了个眼神,“和谈若是敲定,拓跋焘就能就此撤军休养生息。攘外安内,腾出手来,小皇帝的拥趸便要对她动手了。京城还有四脚蛇,若是假意逢迎,那天子对这次和谈就是势在必得。嗯……”她皱起鼻子,手上摊开洛清河的掌心,“此前诏命有误尚无交代,雁翎主战,若是此时毅然振臂一呼将来使拒之门外,响应者应不在少数。所以啊,未免此局,依着陛下的性子,应当会——”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尾音断在风里,过了片刻伸手捧起洛清河的脸,四目相对时故作戏谑道:“礼尚往来,将军怕是要奉诏随下官回京一趟了。”

    洛清河任她指尖在自己脸上揉搓,顺势露出点惋惜的神色,道:“是么?那小温大人可否为解惑,京中得拿个什么由头呢?”

    “简单呀。”温明裳眯眼笑,“现成的由头就在樊城外。北漠交代未给,北燕虎视眈眈,如今送质子入京促两国和谈可显诚意,如此天赐良机,自然不能错过。铁骑威名冠绝天下,四境军将之首坐镇于前,这不正是送到眼前的,绝佳护卫吗?”

    “但都兰不想成就这个和谈。”洛清河微微侧头,在掌骨贴面间于掌心落下个轻如羽毛的吻,“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这些人活着离开长安。”

    “不错。”温明裳奖励似的点了一下她的唇角,“或者说,留下那个质子一个人的命就足够。虽是质子,但到底是王族血胤,北漠族中震怒可想而知。但是她亲自促成的会盟,汗王若是开罪,怪的也只会是幼主与左膀右臂。这样一来,萧易就更不可能离开锁阳关,而支开了你,就是拓跋焘久候的背水一战的机会。”

    也是唯一的机会。

    “而只要质子身死,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就会扣到我头上。”洛清河道,“既师出有名,何必放虎归山。若是逢此良机,有的人也自然就坐不住了。这是又一个顺水人情啊……”

    三方会盟,实际也是都兰一早设好的三环连扣局,也是她放任拓跋悠战死后顺水推舟的谋算。这个人当真心思缜密,难怪北燕王庭这些年风波难停。

    “可惜。”洛清河话锋一转叹道。

    温明裳松开了手,贴面眨眼时像是在问可惜什么。

    “可惜大梁有温明裳。”洛清河忽地站起身,身上把近在咫尺的小温大人一把抱了起来。草浪随着风温柔地拂过衣摆,日头还未褪去,灿烂的金芒迎面撒入了将军明净的瞳眸中。

    像是骤然亮起的一束光。

    “萨吉尔走之前,你和他说了什么?”

    温明裳在惊讶之于忍不住笑,她望着那双眼睛,迎着风抬高声音呼喊:“我说——”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因为她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明明柔软得像是缱绻的月,却又在某时某刻明朗得像是永不落的芒。那些少年时被带入骨缝的多思多疑被它慢慢地驱赶回了逼仄的阴影,她能在洛清河的注视下支撑着永不忘掉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行走在暗流之内。

    大梁有温明裳,洛清河有她温颜。

    咸诚帝留不下她,都兰的这个人情注定送不出去。那封回给高忱月的信早在驿报到来前就离开了燕州。

    随着朗日西去而遍布的霞好似落在了脸上。

    “我说。”温明裳轻轻喘着气,在附耳过去时唇珠若有若无地碰着洛清河的耳垂,“有人想管他的主子要个儿子当替死鬼,我比她仁慈,命可以留下,但未必要是真正的血胤。坐山观虎斗,想要继续从我手里分一杯羹,那就自己用这一年做选择。”

    只要死的不是真正的北漠王族,那就又是一场师出无名。都兰不想横生枝节,所以只需要死一个人,也正因如此,留下了萨吉尔和龙驹,就算天子想要借此发难也绝无可能。

    逆天而行者会为天所弃,有些事即便发生了,那也成了名正言顺。

    洛清河抬起手落在温明裳脑后,她把人放下来,高起的一点斜坡让两个人可以全然平视彼此。她摸了摸自己微热的耳廓,另一只手严丝合缝地扣紧了掌中珍宝。

    “不是这句。”她笑起来,故意道。

    温明裳望着她耳尖的红,恶狠狠地凑上去佯装咬了一口,她晃动着两个人交握的指节,像护食的小兽般道:“我的人。”

    不准旁人动。

    作者有话说:

    [1]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孙子兵法》

    北漠想要的利在203,这是伙墙头草。还有一份盒饭完就到狗皇帝了,别急x是有点少,先这么多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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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0章 诡毒 【ZX整理】

    不消几日光景, 京中新的诏命便迅疾传入边境,此番没有多余的场面话,寥寥笔墨间的意思便是让温明裳代为告知洛清河迎使节入境回京, 随信而来的还有内阁的调令。若能兵不血刃止战修盟,无论京中各方究竟如何做想, 明面上都是件好事, 故而详情虽要议,是否应允入境却不必争论。

    更何况来者带足了诚意, 又于城外风餐露宿数日,承邦交之礼都该见上一见。即便当真有诈, 十二万铁骑虎踞关前, 何惧那些残兵败将。

    礼部早在诏命出京前就着手准备三方会盟的仪典,此番干系重大, 天子虽还在病中, 仍是亲自点了东宫与阁老一并督办, 足见重视。

    因着事忙,慕长临这几日随崔德良一并宿在办差大院附近的官舍中, 自那一夜后也无暇再去拜会慕奚。他心里记挂着, 听见燕州接旨返程的消息传来不免更觉忧心, 明面上虽掩饰得极好, 却还是没瞒过于朝堂上浸淫日久的阁老。

    “三国会盟虽为重中之重, 但殿下若是忧心过甚, 恐劳心伤神。”重檐低垂,金桂花枝压得不堪重负只得俯首,道路两侧已难闻蝉鸣。崔德良步伐稍缓等着他, “老臣听闻镇北将军已领命率轻骑护卫左右还都, 轻车简从, 不日便可详谈,届时真心假意,一看便知。”

    慕长临恍然回神,随即轻轻摆手,身后侍奉的东宫宫人便知趣地缓了步子留足了余地,“兹事体大,难免挂心,倒是叫阁老见笑。”他抬起眸,再开口像是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礼部主导仪典,内阁主司和谈内容,各司其职便不会有大的差错,更何况还有阁老把关。只是……燕梁连年征战,和谈二字,都数十年未曾听闻。于北燕而言,即便谈成,恐也是城下之盟。”

    崔德良道:“殿下是在担心此举有诈?”

    慕长临摇头,两人走出内阁,上了门前久候的马车。车前燃艾的香炉还散着余香,叫蚊虫难以近身。他面对着阁老落座,在车马摇铃声起前道:“所谓盟约诈与诚,其实都不过取利的手段,有还是无或都在意料之中。本宫这几日其实在想,阁老为何会力排众议,认同陛下请镇北将军护卫来使回京之举呢?”

    “所以殿下是觉得,此举欠妥?”崔德良报之一笑,“老臣斗胆,猜想殿下是觉得若当真诈局,北燕一意孤行,边境会再起波澜惹得民不聊生?的确,铁骑悍勇,但并非铁板一块。镇北将军若不能及时赶赴雁翎关,其中可生之波折绝非一二。但殿下可有想过,北漠愿付出如此筹码,是能从其中攫取何样的利?”

    慕长临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杀敌斩将固然快意,但燕地骄矜,又为强部,绝境之下,困兽之斗尤为骇人。越是此时,为君者更应顺时势着眼百姓之心,僚属之意。”马车行过闹市,入耳是商贾如云,行者入潮。崔德良听着车外的繁华障目,对储君说,“北漠此刻虽陈兵,但这两部并非全然不可调和。此刻已逼得骄矜者伏低姿态,若再逼迫太甚,便是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理由,这个理由能将他们拧成一处,握手言和共抗强敌。”

    “我大梁不惧兵锋,但殿下仁善,自当知若是如此,普天之下又会徒增多少涂炭之生灵。我等可于庇护下高枕无忧,但这天下万民,又该当如何?”

    慕长临闻言沉默,车帘摇曳,偶可见灯火透窗而来,他望着那缕薄光,道:“阁老教诲的是,是我资质有限,到底没先想到这一层。”太子为人谦和,关上门面对着这位老臣,他其实更情愿以师长尊之。

    “殿下不是未曾想到此。”崔德良合掌一叹,施然点破道,“是忧思过重,恐这一回,便是囚鹰于笼。”

    “是。”慕长临坦率笑道,“有些情分得念,不能舍,否则就是忘恩小人。陛下的病得养,置于往日,我可闭目塞听,但如今……十二万铁骑的兵权,谁又说得准呢?其实不单是我,小婉在东宫听闻,嘴上宽慰我,但我知她心里也是担忧的。”

    洛清河有职无爵,不论是依照礼制还是战局,都应当由世子代行护卫之职更为妥当。可咸诚帝偏偏点了洛清河在此时回来,其意可谓昭然。

    提起崔时婉,崔德良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他沉着眉眼,道:“天枢此番会一同回京,还请殿下安然做好分内之事,老臣亦会尽为臣之本,力保生民无恙,赤血不凉。若是阿婉再问起,便请殿下代为转告罢。”

    马车转过闹市,缓缓地停了。

    ******

    使节七日后到京,禁军提前清扫了道路,在羽林披甲执锐去城门前撑场面前挂印下了差,难得落了个清闲。礼部的一干朝臣伴在储君身侧,于门前相迎。如此叫对方虽是求和,送来的也并非倚重的王族为质,但鸿胪寺礼数上却没有折下半点,依旧高上一级请太子迎客,算是给足了面子。

    既已入京,雁翎所谓护卫的差事也就到了头。门前有府上兵将来迎,久而未归,这是常事,并无人因此置喙。

    洛清河虽需与天子呈报军务,但大梁律外臣武将无诏不得入宫,咸诚帝既未差人来此堵她,便是没急着见人的意思。天枢同行,入京便要即刻去呈报政务,她与温明裳在城门前作别,顺势随着羽林将使节送去了驿馆,转头跟着那几个府上来接的府兵先回了侯府。

    京中的诸多安置,路上温明裳已同她讲了个明白。洛清河回绝了老管家让她梳洗休息的意思,转头先去了东院。

    金桂满园,还未入内便可闻暗香。可惜在此的都是劳碌命,连分点心思尚景的功夫都没有。高忱月昨夜临近天明方归,此刻困得抬不起头,一见栖谣落后洛清河小半步一同入内,简直激动地要落泪。

    栖谣扫她一眼,先把带回来的骨哨抛给了廊下站着的赵君若,回头一把将凑上来的高忱月给摁回了栏杆边上。

    “不必在此站着。”洛清河迈步上阶,“进去说吧。”

    屋中没点香,府上的侍从处理得干净,连一丝血迹都没留下,若非她们这些精于此道的,怕是也嗅不见残存的血气。

    洛清河环顾一圈,问:“昨夜的四脚蛇是怎么回事?兰芝呢?”

    “她无事,就是惊着了,一宿都没敢闭眼,眼下刚睡下不久。明裳有先见之明,让我觉察有异便叫她来此,也好时刻有个庇护。”高忱月打了个哈欠,知道事情重要撑着精神道,“四脚蛇就蹊跷了,秘密暴露非一日,就算是报复,闯靖安侯府也无异于自寻死路。”

    侯府虽大,但如今仅存的两个洛家人都不在府上,洛氏不喜奢靡之风,仆役府兵也极少,故而若是有意找人,瞧着院落点灯便知一二。不过主家都不在,说是刺杀未免牵强。

    “药堂昨夜也有人。”高忱月道,“比起昨夜侯府的来势汹汹,不知是否因着程姑娘不在堂中,来的人未动刀兵。我跟了一夜,那家伙在西市附近匿了踪迹,未免打草惊蛇,我就先退了回来。”

    洛清河闻言有些意外,问:“秋白不在堂中,是去了何处?”

    “前两日宫中来人,让她入宫去了,走得急,未来得及问是何事。”高忱月神色恹恹,“左右不过驿马之死与陛下的病症,大抵是太医也失了方寸吧。”

    药堂盛名在外,请门下高徒入宫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话既到此,洛清河曲指轻叩桌沿,复而道:“北燕狼毒又是怎么回事?”

    “与长……咳,与上回的事有些相似。”高忱月道,“混迹在其中,若非精于此道的人,断然是发觉不了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的。那些‘朋友’帮了我们一回,却也没说四脚蛇意欲何为。驿马身上既有此物,我们猜想其实木已成舟,不过是故意露出的障眼法。”

    赵君若随之接话道:“我日前去与师父送信也是由此,但观师父的模样,大理寺于此道亦是束手无策。”

    四脚蛇归于潘彦卓,而这个人只要对咸诚帝还有用,三法司就永远找不到证据与理由查办他。

    洛清河想了想,转头和栖谣说:“让鹰房盯着潘彦卓的人撤回来一半。”

    近侍颔首称是,立时迈步出了门。

    “将军?”赵君若闻言愣住,“这又是为何?”

    “他不是想来杀人的,不过是这些人于他而言无异草芥,扯了那些送死的四脚蛇的面巾,你们会发现容貌都更肖似番邦。”洛清河话音微顿,望向高忱月,“秋白可有和你说过,狼毒制成不易,堪比木石。”

    高忱月点头。

    “这东西不是在大梁能做出来的,不一样。”洛清河摇头,眉头慢慢皱起,“两国交战多年,这东西若是出现在战场,就是刺杀主将的信号。曾有乡野见闻称,太始开国所率墨翎之统帅,便是亡于此毒。”

    “可有解法?”赵君若问。

    “有,但很难得。”洛清河垂下眸,忆起昔年的一些旧事,“得越过凉州去往西域,从北漠人手中讨,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数十年前现世之所以无法可解,便是当年大梁还在与北漠交战。”

    潘彦卓在此时将手握狼毒的信息透露给了洛清河,而此刻北漠会盟的使节与王庭质子皆已入京。他不单是咸诚帝或是拓跋焘的四脚蛇,他还是都兰埋在京城的暗线。

    “若是和谈崩裂,北漠即便不起兵戈,也必然锁国拒不援助。”高忱月倒抽一口气,被这番话惊醒了,“若此时着了道,岂非死路一条?”

    她的目光骤然移向洛清河。

    “他要杀的不是我。”洛清河嗤笑了声,“也不是明裳。狼毒虽诡,但数年未必有一,否则这些年北境亡于此的将领该是数不胜数。他用于驿马身上引人细查是一,或许有二三,再往后必定难以为继。他的仇人不在我们,在更高位者。”

    这场和谈注定付诸流水,若想祸水东引嫁祸靖安,那这东西就得明晃晃地冲着她洛清河来才对。唯有深知,才更懂得如何利用它送到质子的命,又将罪名重新罗织给北燕。

    这才无比契合天子心中所想。

    洛清河所思并不在此,棋局已摆明,潘彦卓想要复仇,这一手他们不是敌人,甚至算作双赢。但关键就在这“有二”之后,那个“三”又在何处。

    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微微抿唇。

    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远在北燕的都兰,谁的死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大的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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