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雨水多,短暂的晴霁后,京城的天变得有些叫人捉摸不定。阴云几日都未曾散去,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
襄垣侯的宅子在城北。
三等候的爵位在京中算不得多显贵,能把平日里不常住宅子安在城北这样的富贵地,是因着李怀山有这个钱。他没挂朝职,端的是闲散侯爷的架子,但单凭爵位的年俸哪里买得起这样的宅子,究其根本,是因着这人本质上更肖个生意人。
钦州紧挨着丹州,州府内水运通畅,往东去丹州就能到玉良港,那里是大梁商贾之风最为繁盛的地方,远跨望海而来的外邦人都在那跟大梁人做生意。
泉通姚氏的本家就在丹州。虽然同为大梁最为显赫的五大世家之一,但姚家起势无关文武,他们做的是海运的生意,大梁的海上商贸由此而起,姚家把商路贸易交给朝廷的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做起了皇商。这一支世家的崛起时间是五世家里最短的,但就连户部历年清算国库的官吏也不得不慨叹,姚家是真有钱。
也是借着姚家的这个势头,近些年沿海的商贾之风隐隐有与文士平分秋色的意思。李怀山这个钦州侯爷也整日混迹在商人堆里,借着身上的爵位左右逢源,分了好些羹。
但此刻这位在旁人眼里赚得盆满钵满的侯爷却在自己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来回踱步,显得格外坐立不安。
他身形肥胖,这么来回踱步,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原本在旁打扇子的人被他烦躁地遣散了去,外头有些闷,没了扇起的风,不多时他面上就见了汗。
待到终于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他才猛地抬头。
宅子的管家疾步跑来,停下时尚来不及喘上两口气,就赶忙附过去道:“侯爷,人到了!就……就在偏厅候着呢!”
“好、好……”李怀山连连抚掌,“本侯这便过去!”
偏厅跟正堂隔着一方珠帘。
来人身着了一席绛紫绸袍,手中似乎还捏着扇。他背对着珠帘,身影瘦削而欣长。
李怀山在珠帘前止了步,他挥了挥手,示意跟着的管家下去,这才不甚标准地做了个揖,“见过大人。”
“嗯。”那人应了声,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怒,“你匆匆寻我来,所为何事?”
“这……”李怀山梗了一下,低下了头。
“因为诉状被呈上了大理寺?”那人不冷不热道,“你急什么?”
“听说大理寺给了那位司丞七日。你若把尾巴断得够干净,田税土地就是铁板一块。只要她这七日查不出什么,这桩案子就要移交到赵婧疏手里。此刻三司急着给雁翎一个交代,你这案子定然是会被暂且搁置,有了这时间,大理寺守备定然松动。人皆为名为利来,你手里有的是银子,还怕处理不好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孩子?”
“大人说的是。”李怀山点头哈腰地附和着,“可……若是那位司丞当真觉察到了些端倪,咱们又该如何?毕竟、毕竟这人不都在传,她是阁老的关门弟子,所以我……”
“关门弟子?”那人冷哼了声,“崔德良教了她如何查案?春闱一事后把她调到大理寺,不过为了给他这学生攒些阅历,大理寺升得不快,但手里拿捏实权,一件件案子办下来,过个几年就是实绩!到时候下放州府历练一二,回来入内阁,这内阁学士便又多了个他崔家的门生。”
“但这人心太急,第一个案子就给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到底是被家里打压久了,一朝挣开囚笼便想着往上飞,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近几日大理寺的灯烛直到深夜还长明不熄。
赵君若走的时候没忍住提醒。
“温司丞,你早些回去吧,这么熬下去吃不消的。”
“我翻完这个就回去。”温明裳头也没抬道。她这两日重新问了上京诉状的那位老人家,自然也记下了个中要点,但关键不仅是老人说了什么,更是她能从其中找出证据。
赵婧疏允她调用寺中人手,她便先从钦州上报的田税查起,可大理寺人虽不少,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想要冗杂的税务田产呈报中翻阅出蛛丝马迹还是有些为难人了。
七天……太短了。温明裳垂着眸,她眼前是摊开的一幅地图,上头钦州二字被朱笔圈了出来,在黑白间刺目得很。
桌上有关钦州的田税记载和近半年来的呈报案宗散乱地铺陈着。
这样下去不行。她揉了揉眉心,指尖触上皮肤的时候才觉冰凉,可也来不及去将大敞的窗子关上。
可若是不查田税,还有什么是能证明李怀山私夺田宅的?
白日里翻阅的那些纷杂的记录在脑海中乱成了一片,温明裳闭着眼,试图拨开这些杂乱的思绪找出被自己忽略去的东西。
雁过留痕,这世上没有完全不留痕迹的事情。
温明裳拿了笔,将桌上散乱的档册粗粗收好放到边上,她重新抽了张宣纸出来,写下了李怀山三个字。
尔后停了片刻,又写了钦州二字。
查田税记档是最惯常的思路,自己能想到的,李怀山不可能想不到,既然做了,自然便要将可能暴露的风险降到最低。这条路或许可行,但在有限的时间里所能获得的线索可谓是微乎其微。
如果不从这个方向入手……
她在李怀山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田产能与什么相关,能让这位专于商贾之事的襄垣侯做出这样的冒险之举呢?
是粮食,还是地契?
若是转卖地契,为什么要闹到害人全家性命的程度?以他在钦州的威势,说句不好听的,想要威逼利诱瞒天过海未必做不到。
那么……粮食?他要粮食做什么?
跟外邦人做生意,大梁最畅销的是瓷器丝绸还有各式茶,谁会想要不远万里从海上运粮?
可商人本性重利。
若是一桩买卖要使得屠刀悬颈又没有暴利,不可能有人会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把思绪换了过来。
倘若她是李怀山,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抹去了所有关于田税的记载,州府也被以钱财买通,那么……抹不去的是什么?
她闭上眼,在良久后啪地一下把笔拍在了桌案上。
烛火随着风晃了一下。
“漕运商路。”
风雨将至。
洛清泽下差回来的时候直接去了书房。
洛清河见他进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道:“有事?”
少年抿着唇,试探道:“阿姐,我听闻御史台在军粮案上有了个初步的进展。”
“嗯。”洛清河把茶叶扔进壶中,“怎么了?”
“你……不去问问吗?”
洛清河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阿姐!事关北境,你身为主将何故不能问?”洛清泽不解道,“大梁有武臣不参政的规矩不假,可此事早已脱离了朝政的范畴,虽名义上户部失职,但也绝对是军中事!”少年的声音很急切,但即便不解,他依旧端坐在小几前,这是将门之府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东西。
为将者时刻都要保持冷静。
手边的炉子还烧着,茶水咕噜沸腾。
洛清河捏着军报,掀了盖给弟弟倒了一杯推过去,道:“不是不能问,是还不到时候。”
洛清泽垂眸看着平静无波的茶水,反问道:“我问过宗大哥了,他说他也不知道。阿姐,你没有跟任何人讲到底到了什么的时候才是合适过问的时候……现下御史台查得火热,他们自以为已经尽心尽责,可他们有没有想过人心总是会有凉了的时候?多拖一日,雁翎的心就寒一分。”
雷声轰然,大雨顷刻间瓢泼而下。
“阿呈。”洛清河拍了拍手,把茶盏放了下来,直直地盯着洛清泽的眼睛,“你晓得主将与营将之间有何分别吗?”
洛清泽愣了一瞬,答道:“营将协调,主将布局。”
“这不就得了。”洛清河笑笑,“做将军的,记得把目光放宽些。雁翎的旗是鹰,我们生于天穹,俯瞰的是一整片旷野……你要学会看见硕鼠看不见的东西。”
“三司忙得团团转,如今为的只是这一件军粮案吗?我要等,等的也仅仅只是这一桩案子吗?”她语气沉下来,眼神锐利明亮,“那些以次充好的官吏,他们把剩下的粮食放到了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做这样的事情,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利字吗?如果不是,如果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到底是谁吃下了这批粮食?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洛清泽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他垂着头,紧皱着眉思索姐姐的这一番话。
杯盏中的茶水被泼进来的雨滴晕染出一层层的涟漪,少年眼神微微一动,紧跟着猛地抬起头,失声道。
“钦州……襄垣侯!”
雨势不止,风卷得门帘猎猎作响。
姚言成早时披衣,撑着伞跨出了府门。还未到平日里他起身去内阁的时辰,他是被家丁的拍门声惊醒的。
门外大理寺的差役站了一排。
被这阵仗吓到的家仆见到他出来,忙不迭地过去,“大公子,这……”
姚言成也有些不明所以,他往阶下走了两步,看着身着官服的女子,道:“小师妹?你这是作何?”
温明裳面色有些憔悴,她眼下青黑,似是一夜未眠,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
“师兄。”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事情想要向师兄请教,因着事急未曾事先知会,这个时辰来访,我先给师兄赔不是。”
京中这两日的传言姚言成也是有所耳闻,他白日里在内阁,却没听崔德良说起半个字,但此刻温明裳带人来访,他哪里还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我明白了。既如此……”他侧头跟家仆吩咐了两句,三两步迈下阶,再开口时已是正色。
“烦请带路吧,温司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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