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大夏新律日夜不休工作了两个月,日日与同僚属下商讨、争吵甚至怒骂、以势压人,饶是刑部尚书林真的身体早已不似幼时孱弱,也颇有力竭之感。
正是一日休沐,母皇看她多日疲惫,定要她入宫好歇一日,还派了仪鸾卫来接。
林真拗不过母皇,只得到宫里来。
母皇居紫宸殿,太子居麟德宫。
但绯玉征战川南,不在京中,麟德宫里只住着昭昭和阿显。
女帝、女太子、女太孙,朝上近半三品以上官员为女子,全国文武官员有近四成也是女人,她身为大夏刑部尚书,正在做的是删去所有不利于女子的律法条例……
林真身处其中,却时常仍觉自己是在做梦。
为了让这个梦境更坚固,别说累两个月,就是累两年,二十年,甚至直到生命结束,又有何不可?
“过来!”姜宁拍了拍身侧。
林真——林黛玉——乖乖走了过去。
——好吧,娘不许。
但她没坐:“此为帝王之位。”
姜宁:“……”
当皇上才俩月,还没习惯。
真不自在……什么时候能退位啊tvt
黛玉又接着说道:“母皇,太子不在京中,我更要时时谨慎,不能僭越。”
姜宁:……
行,是,对。
国朝初定,是该如此。也省得人心浮动,以为黛玉剑指帝位,再起祸端。
她站起来,把黛玉往内殿领,指着榻说:“这里总能坐了?”
黛玉一笑,先请姜宁坐,才在下首坐了。
侍从上茶点的一两分钟,黛玉已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草稿给姜宁:“正好娘替我看看。”
姜宁顺手接过来,看正是关于女子继承权和立户、婚姻等项的初稿,不觉就和黛玉讨论了起来。
讨论完,抬头一看,中午十一点半了。正是要到午饭时间门。
黛玉进宫是上午七点半。
姜宁:……
她叫黛玉进宫是想让孩子好好歇一天的啊啊啊啊!
怎么就干了四个小时活!
黛玉笑道:“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娘宵衣旰食,朝中人人尽心尽职,不敢懈怠,怎么偏我要偷空歇着?”
姜宁:“……朕,命你今日下午不许再办公事。”
黛玉只得起身:“臣,遵旨……”
行使了下皇帝的权力,姜宁满意了,让上饭——现在她的饭要叫“膳”了。
天热,昭昭和阿显住得太远,叫来吃中午饭白受罪,姜宁只等晚上再见。
幸好“国朝初立”,姜宁令精简皇室用度,大明宫里不再有皇帝一顿饭百八十个菜的场面,就算“赐膳”黛玉,也还和从前一样,俩人同桌吃饭,桌上都是爱吃的菜。
吃完,姜宁亲自看黛玉在偏殿睡下。
睡梦中的黛玉皱起了眉,姜宁不禁伸手替她抚平。
这孩子……不会梦里都在想公事吧?
一转眼,绯玉和黛玉都已三十过半。她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重臣,虽是一同长大的姐妹,也有了君臣之别。
等她退位,把皇位还给绯玉,绯玉将来再把皇位交给昭昭,姜氏一系,也会成为齐朝高家一样,母女、姊妹之间门只有冰冷的利益算计,再无真心亲情的标准“天家”吗?
但那都是她身后的事了。
姜宁放慢动作,轻轻起身,以免吵醒黛玉。
她只需今生问心无愧,做到所有能做的事。
姜宁缓步向外走。
终夏,她的禁军统领,在等她。
她们还要一起研究边关布防。
黛玉觉得自己是坠入了一个梦。
一个荒诞的梦。
不然,她为什么是由贾琏——琏二哥——陪着在南下的船上,身边没有娘,没有绯玉,也没有盛月、秋篱、满溪、晴雯……
只有王嬷嬷和紫鹃,还有名字不知为何变成了“雪雁”的夏雁?
……
黛玉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在做梦。
这当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不同于她原本所在的,另一种发展的世界。
娘说过,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整个世界在变化中发展。每一个选择都通向不同的道路——
那这里,便是爹没有“纳”娘做妾的世界。
——想到娘竟然曾经为妾,黛玉已觉不可思议了。
林家没有娘,也没有了绯玉,只有父亲和母亲。
父亲的官途也和她原本的世界不一样。母亲去时,父亲便是两淮巡盐御史,目前过去了四年,父亲仍是两淮巡盐御史。
齐朝的巡盐御史甚少有四五年连任,父亲在她的世界已有六十七高寿了,在这里却在任上重病到要接她回家,究竟只是因娘不在林家引起的不同,还是里面有什么阴谋针对?
……
可这里的“她”才十岁,而且,身体比原本十岁时的她还要弱。
她能做到什么?
……
黛玉回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巡盐御史衙门,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她见过憔悴消瘦的父亲,见过病中的父亲,但……的确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命不长了。
……
外祖母派琏二哥送她回来,就是处理父亲的后事的。
但贾家真的值得父亲托付吗?
——不。
黛玉很确定。
不管父亲对她的未来做了什么安排,她都要劝服父亲,不能全然信赖贾家。
……
她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吗?
还是能回去?
她不在了,制定大夏新律还能交给谁?
黛玉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还好,还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女人在朝堂上,可以担起这份责任。
……
“荣国公府,两房面和心不和,不但家下人以权谋利,互相倾轧,两房之间门也快到‘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地步了。男子……无能者多,”看这个世界的父亲不反感她评价长辈们,反而吃惊过后还面带鼓励,黛玉才继续说下去,“不是成日耽于酒色,就是不问俗物,分明家里银钱一年比一年进得少,开销却一点不减。”
“家里姊妹们都是好的,可惜女儿家不能支撑家业……”
想到这个世界和她本来世界的区别,黛玉有一丝哽咽。
探春妹妹原本已是山东按察使了啊。
林如海笑了笑,费力向枕边拿到干净棉帕,递给女儿:“还有吗?”
“还有!”
黛玉不肯落泪:“还有……虽然这话我不该说——”
她决定说个能让父亲震动的——
“东府里珍大哥和蓉哥儿媳妇,他们——”
林如海果然变了脸色,先看房中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才急急问:“这等混账话是谁与你说的?”
黛玉道:“没人同我说!”
林如海犹疑地看了女儿半晌,倒在枕上:“玉儿,你是不是……”
他咳了一会。
黛玉忙给他抚背倒茶。
——她的身体太弱了,直到今日还不适应。
林如海握住了女儿袖子一角,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女儿停下了动作。
黛玉在想,她该和父亲说吗?
看了一会地砖,她慢慢讲起了她原本经历过的一切,但只到十二岁。
她说:“爹爹,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做梦……”
……
林如海半晌不能回神。
他倒没有怀疑女儿是在说谎。——女儿的眼神沉静端凝,的确不像十岁闺中女孩儿了。
既有“庄周梦蝶”,三千世界,难道黛玉梦见的,是另一个世界吗?
他竟然会纳良妾,和良妾生女,在敏儿去后将良妾扶正,扶持相伴……
可晴烟姐姐的女儿去世时,黛玉还远没出生!姜妹妹年少未嫁而去,母亲伤感太过,从此家里不敢再提姜家,若非真有所梦,黛玉如何将姜妹妹的身世说得那般清楚?
那时,母亲的确对敏儿十年未能有子十分不满,做主买了几个人给他。
若姜妹妹投到了林家来,母亲的确可能——
还有,姜妹妹——晴烟姐姐的孩子——竟是被贾赦和姜家逼迫而死!
林如海剧烈咳嗽起来。
……
“父亲,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可林家近百年积累,就这么白白赔进去吗?”
黛玉不舍得。
这百万家财,能让多少女孩子吃饱饭?
……
不能把黛玉全然托付给贾家。
但黛玉说的,他让姜妹妹去认的李家,现在的他,与贾家绑得太深,……沆瀣一气,无颜去求李师兄。
江南的私盐案……
林如海内心挣扎。
他叫了贾琏过来,不过深问几句,就全知了这个内侄的品行。
又和黛玉深谈一次,察觉女儿竟有飞于九天之雄心,林如海心惊之余,纠结数日,下定了决心。
不如就破釜沉舟!
……
神康五年冬,巡盐御史林海揭发金陵甄氏一族与数位皇商贩卖私盐案。
满京震动。
上皇震怒,在新帝力劝下,虽有甄老太妃和甄贵太妃相求,仪鸾卫还是南下查实了甄家罪责。
林海中毒已深,不幸殉国,上皇追赠为太子太师,另封其女为景文县主,赐四进宅院一所居住。
林海家产,已上遗折,请三成捐于国库,三成捐于边军,另外四成,为景文县主生活之用。
……
黛玉在御赐的宅院里守孝。
父亲这般安排身后事,她已不能再和以前一样回荣国府依附外祖母了。
她也不想依附外祖母。
上皇赐了两位仪鸾卫护卫她的安全,一位正是盛月姐姐。
李家受父亲之托,时时来照看她,她感激不尽。
这个世界没有娘了,也不会再有妹妹,她还没有能力找到谢舅舅和谢姨娘、谢家外祖母,也没见到终姨,但她活在世上,总能做些什么。
……
黛玉忽然有了预感。
自己要回去了。
那她走了,这个世界的“黛玉”就会回来了吗?
“离开”前,她写了一封长信,贴身放着。
她相信,不管原本的她经历了什么,只要有机会,她们都会努力向上走。
黛玉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不太熟悉的芽黄帘帐。
愣神片刻,她才想起来,这是母皇的偏殿。
是了……娘今日让她入宫……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总感觉睡过去了很久很久……
宫人来服侍熙宁郡王起身。
林真整理仪容,问:“母皇在何处?是否方便见我?”
宫人回:“陛下正和靖安王在一处,吩咐过若王爷起了,只管过去。”
林真无奈:“母皇叫我歇着,自己反而不歇。”
看她去拿母皇的错处!
黛玉睁开了眼睛。
——她能控制身体了!
另一个她,是走了吗?
是回去那个有妹妹和另一个娘的地方了吗?
这几个月,她只能看着另一个她行事。她像一缕游魂,无人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她,她不能被人看见,说出的话没有声音,心情从焦急到惊讶到万分悲痛再到期待——
是的,期待。
她竟然能做到这些事!
她让父亲改变了主意,铲除了国朝一患!
她独自支撑起门户,妥善应对了琏二哥和贾家,还有那许多明枪暗箭……
——她没想到,贾家竟有那么多的污糟事。
她整顿家业,安排奴仆,把所有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想找到那个“娘”的奶母和丫鬟帮助她们,还想和仪鸾卫习武强身,想办一个专收女孩的育幼堂,想凭自己做出一番事业——
她想看看,她还能做到什么!
可是,她就这么走了……
黛玉擦尽眼泪——她从不任由心绪动摇自己——找到怀中的长信。
她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是她看着她写下的。
她对她殷殷叮嘱,生怕有所疏漏,像一个长辈。她还对她抱歉至深……
可她怎么会怪她。她应该深谢她。她让她看到了世间门还有另一种可能。
临终前能为国除害,爹爹……应该也更安心吧。
黛玉直接把信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
另一个她写道:
“水滴石穿,星火燎原;”
“长路漫漫,你我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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