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后殿出来,郗薇手提一盏绢纱美人宫灯,落后半步走着,皇帝走在前面,气氛较平时有些紧绷,郗薇刚巧心情也不好,两人一路走着竟然谁都没有先说话。
慈宁宫廊庑交错,影影绰绰的宫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眼见着宫道尽头慈宁宫的大门若隐若现,李赢突然脚步一顿转身。
郗薇不意他会突然的停下来照常往前,提脚眼看就要撞个满怀,想起上午的经历她赶紧临时转了个方向,但一个收势不及整个人重心不稳便往旁边摔去。
她闭上眼睛心想完了完了丢人丢大发了,这次肯定要摔个狗啃泥了。
不过预想中的跟青砖的亲密接触并没有到来,李赢搂着她腰顺手扶了一把。
郗薇一时有些懵,两人离得近,李赢的俊脸突然放大,“坐榻会摔着,走路也会摔着,衡阳,你是故意的吗?”
郗薇一张俏脸霎时憋了个通红,什么叫她故意的,明明是他突然停下好吗?她没好气道:“陛下,您若不突然停下来,我也不会因为害怕撞到您而转道。”
她美目微抬,语带娇嗔,因为气愤胸腔不自觉的起伏着,李赢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被烫到了一般松开了手,装作漫不经心站得开了些。
“是么?倒是朕误会了。”
郗薇抖了抖裙角,看摔在一旁的宫灯还未熄灭,她重新拾了起来。
“陛下,前面就是宫门了,我先回去了?”
李赢瞧了她一眼,道了句“等等。”
“什么?”郗薇有些不开心了,这时还有什么额外要求?
她的表情李赢自然看在眼里,他弯唇指了指前方,“你看那是谁过来了?”
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正提着宫灯急速在廊庑上往这个方向赶的不是沈嬷嬷是谁,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会儿过来?
“陛下,翁主,还请留步。”
“陛下,翁主,还请留步。”
眼看两人停了下来,沈嬷嬷赶紧气喘吁吁赶上来,“陛下,翁主,慈宁宫的幽昙谢了,听说御花园那几盆却开得正好,太皇太后安眠需要,她老人家现在不宜走动,奴婢也要随时伺候着,翁主您正好要送陛下回延福宫,不若您顺道为太皇太后把这幽昙带过来可好?”
太皇太后原话就是这样说的,话一说完,沈嬷嬷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谁取不是取,非要找衡阳翁主,并且这也不算太顺路啊。
郗薇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太皇太后的话又不好拒绝,她正思考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说不方便,没想到李赢先说话了。
“御花园离慈宁宫也不算远,正好朕要回福宁殿,就与翁主一道去取吧。”
沈嬷嬷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倒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虽则心中诧异,面上倒是从容的,她屈膝行了一礼,“那就有劳陛下跟翁主了。”
肚子里那一箩筐准备好的说辞就这么顺势吞了回去。
*
宫道不若宫殿中那么灯火通明,宫人们又远远跟在后面,郗薇只能提着宫灯稍稍提前半步在前面引路。
自慈宁宫到御花园,是一定要经过太液池的,郗薇有些忐忑,她不信李赢会不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偏偏他还答应跟她一道过来,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仔细想想,似乎他们从除夕宴那晚上假山洞中那啥后他就开始有些不对了,想到之前他突如其来的吻,郗薇心中突然一惊。
听说有些女子第一次给了谁,然后从此就会对那人生出特殊的情愫,想来男子也有可能,好像是没听说他有什么侍寝宫女,难不成那晚上他是第一次?
她抿唇,偷偷瞄了一眼面容沉肃的皇帝。
不能吧?听说第一次多少都会有些......但他......
郗薇回忆了一下,脸突然涨得通红,也不敢再回想下去。
“朕脸上是有花儿吗?”
“啊?”
看她这傻样,李赢顿住,一字一句,“那不然你一个劲儿看什么?”
郗薇眼睫一抬,理直气壮,“我怕再撞到您,所以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您的动向。”
“......”
李赢被噎了一口气,准备好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接下去,鬼使神差的,他低喃了一句,“允许你撞。”
郗薇还以为听错了,站定回头问了句“什么”,结果李赢黑着脸也没有再说。
郗薇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她觉得他这可能就跟少女初初失贞患得患失的状态一样,这到底是她的错,于是也没有再说,斟酌着用词闷头提着灯一路往前。
太液池畔的假山被移得差不多了,夜风裹着湿气还是有些冻人,郗薇本以为只送到宫门口,于是连件披风都没罩,这会儿被夜风吹着还是有些凉,她忍不住拢了拢衣襟。
李赢本就落后半步,此时她这动作自然看在眼里,思衬片刻,他解下大氅递了过去。
看郗薇犹豫的眼神,他轻咳一声,“穿上,这是圣旨。”
他既如此说了,郗薇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大大方方接了过来,替自己罩上。
熟悉的触感跟余温顷刻裹满全身,郗薇有一时恍惚,她不禁想起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一件大氅,替她遮住了最后一丝尊严。
有时候越是冷情冷性的人,犯起犟来才可怕,他不会......
她突然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
“咳......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前最喜欢吃花蜜藕粉丸子吗?”
李赢不意她为何会问起这个,挑眉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对他来说,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吃饭不过是为了活着,所以从来不贪口腹之欲不说,每次用膳时间都很短,但他知道郗薇偏爱甜食,荷包里是随时都放着糖果的,他一直对她这甜甜腻腻的爱好有些不屑。
郗薇也没指望皇帝会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自顾说道:“因为它是我回到上京吃的第一样东西。”
湖风将她的发丝裙角吹得轻舞飞扬,她顾盼的双眸似沾了这太液池的潮气,氤氲让人看不清楚。
李赢顿住脚步,凤眼微眯,“你这是何意?”
郗薇拢了拢被吹得有些凌乱的发梢,语气泠泠,“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甜蜜的食物,我以为我喜欢它,就对它很是偏爱,直到我吃藕粉丸子多了腻了,我才发现我喜欢的并不是藕粉丸子,而是只是那种甜甜滑滑的感觉。”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其实很多食物都有,人也一样。”
她提灯站在身前,刚刚整理过的发梢又被夜风吹得四下飞扬,她整理得不耐烦,索性将大氅上的兜帽给戴了上,整个人顷刻被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露在外面。
昏暗的宫灯照在她的鼻梁尖上,泛着莹润的光泽,李赢忽然想起那天假山洞中,也是同样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羊脂玉般的肌肤纤毫毕现,情到浓时细细密密的汗珠还反射着层层微光。
小没良心的骗子,绕这么大一圈就是想撇清干系?那天晚上求他帮忙的时候怎么做的来着?
温言软语的呢喃,耳厮鬓摩的纠缠,哪像现在,变着法的想过河拆桥奔向别人的怀抱。
李赢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手上的鹿骨扳指,“衡阳,拐着玩儿说话可不是你的风格。”
那可不是,郗薇把心一横,“陛下,你不觉得自从那晚之后我们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么?”她自认为说得算委婉,分明是他单方面的,又是吻她又是送衣服的。
“然后呢?”
郗薇背靠在横栏上,发上的流苏簪子随着动作叮叮当当,“我觉得这就像是我吃藕粉丸子一样,你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接触男女那事儿受了些影响,但其实我们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还跟从前一样君臣相处的。”
“亲戚那样处也行。”她小声嘀咕着又补充了一句。
李赢简直被气笑了,高大的身影忍不住上前,两步将她拢在阴影里,吓得郗薇赶紧想往后退,可惜廊下是太液池只得紧紧背靠着廊柱,他长臂一伸,她就被他抵在廊柱上退无可退。
“你觉得是第一次,嗯?”
难道不是?郗薇羽睫微闪,有些疑惑。
“......”被她这么看着,他当然不能承认。
帝王耳尖微烫,好在天黑什么都看不见。
郗薇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重点是说以后像从前那样相处的,他一个帝王,她一个臣女,两人其实八竿子打不着一块,但为什么说着说着倒有点像是在讨论事后感了?
她还在整理情绪想着怎么把话题给拉回去,那边李赢开口了,“你是女子,第一次对你来说才是很重要吧,为什么你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
是因为那个人是他吗?如果是李亘,她还会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撇得干干净净吗?又或者说,她觉得那是一个污点,她选择遮起来,然后准备干干净净再去跟李亘在一起?
李赢一时说不上来哪个答案更让他生气,眼中戾气陡生,看她没说话,他低头靠近了她,声音自牙关里被挤出来似的,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呢?”
他靠得近,吐字呼吸之间,郗薇能闻到他唇齿间那熟悉的淡淡薄荷水味,她是不排斥这个味道的,相反还有些喜欢。
但她也知现在是个什么场景,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撒了个谎。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啊。”其实也不算撒谎,上辈子她跟李亘是有洞房的,虽然不怎么愉快。
少女杏眼盈盈,顾盼间光辉流转,似是无比坦诚,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
“所以陛下,那晚的事情,您真的不用有任何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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