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在心头徘徊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乙骨忧太感到如释重负。


    他留意到一个被别人忽略的细节。


    ——2月27号,柳内初次杀人,3月9号,柳内二次作案。那时,赤泽弥夜还在海外。


    3月15号的凌晨,赤泽弥夜抵达机场,柳内第三次犯罪。


    如果在2月27号,出现1号猝死者后,在异国的赤泽弥夜,利用她遍布本土的“坐标”,很快远程搜寻到了犯人……她可以将情报上报总监部,柳内会被立刻抓捕……


    她是在凶手杀了第一个人后,就知道凶手是谁,却任由着对方又杀了两人呢?


    还是凶手杀了第三个人后,她才查清楚对方是谁呢?


    乙骨忧太需要知道答案。


    她看着他,神情自若,面上依然带着笑。


    “3月15日凌晨3点半,我抵达发生第三起猝死案的街道,我调查了周边,在邻街的旅店的143号房间,发现了诅咒师的残秽,以及写着下次作案时间的小纸条。”


    “我记住了残秽的气息,让我的坐标们在全东京搜寻相同的气息,终于在3月17日晚上11点左右,发现了诅咒师。在3月18日凌晨,我找到并逮捕了诅咒师。”


    “——这是我交给总监部的报告书中的说辞,但乙骨君想听的,是真相,而非谎言吧。”


    黑发女子背倚着墙,笑着扭头看他,她漂亮的红茶瞳清澈剔透,好似白雪捏成的耳垂,坠下一只细钻镶嵌的红翡翠耳环,于纤长颈侧闪耀光彩。


    赤泽老师总是戴着五条老师赠送的耳饰,她对待他是那样好,把最好的爱意给他,实际上又不爱他。赤泽老师如此的温柔却残酷,若是有谁遇见她、爱上她,会是莫大的幸福,也会是可怕的折磨。


    乙骨忧太有些发散地想到。


    谁会是下一个不幸的幸运儿呢?


    “柳内百枝在2月27日杀了第一个人,次日,仍在国外的我,用一只坐标找到了躲在东京某地的她,从那天起就监视着她。”


    “本该在2月28日被逮捕的人,直到3月18日才落网……”她看着他,轻柔笑着,“是的……是我默许了她。”


    “柳内的2号目标,石下胜,初中时□□了一个国小女孩,通过家中财力摆平了事件,这些年来也不曾停下侵害幼女。而被他伤害的女孩,出事后第二年就自杀了。”


    “3号目标,井内刚人,曾在高中时□□了一名同班女生。那女生没敢报警,好在她已走出阴影,现在过得很幸福。井内这些年来,一直猥·亵着他的女儿。你也看到了吧,那孩子听到父亲的死,一滴泪都没掉呢。”


    “至于4号目标——也就是我们今早抓住柳内后,救下的男人。他是第一次找援·交,罪不至死。不过我倒是把他出轨女同事的床照、在网上找援·交服务的证据,发到了他公司的内部论坛,他的生活不会好过。”


    乙骨忧太静默地听着她。


    “就算乙骨君你不问我真相,我也会告诉你。因为我有单独想要教给你的一课。”


    走廊有人经过,赤泽弥夜降低分贝,多了沙哑的嗓音摩挲听者的耳膜。


    “乙骨君,我们是特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特级拥有极端的自由,没有什么能约束我们。”


    “当一切对你而言,都是无意义的,感觉就像是脱离了城市的道路,来到沙漠之中,反倒陷入迷失。”


    “我们是没那么像人类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遵守制度,是我们是维系宝贵的人性的方法。”


    她说。


    “但是,要在内心建立正确的秩序,然后,永远、永远把自身的秩序置于最高点。”


    “乙骨君,当你的秩序想蔑视什么,就去蔑视吧,这是特级的特权。”


    “这就是特级术师之道,是五条老师教会我的真理,我现在把它转交给你。”


    她始终注视着他,清明的红眼睛,目光温柔干净,亦有微凉的理性。


    “我把真相告诉你了,也请你为我保密,当一次老师我的共犯吧。”


    他点了点头。


    十分确切地感受到,对方在自己心中本就很重的份量,又重了许多。他想,大概一生都会不会忘记,今晚听到的话。


    自己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尊重敬爱赤泽老师,那么五条老师,也必然是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喜欢她吧。


    对方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引人入胜的存在。


    乙骨忧太,些微亮光在黑瞳仁中闪着。


    “我会一直相信老师,一直当老师的共犯。”


    “那么老师我也会努力,不辜负大家的。”赤泽弥夜温和地笑,她垂下眼帘,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本土发生百鬼夜行时,我在海外出差,没能和里香说再见,真是十分遗憾……乙骨同学,最近有空吗?可以的话,一起去拜访里香吧。”


    小时候就因车祸而逝世、魂魄受到诅咒变为咒灵的女孩,魂魄已经成佛离开。她长眠于家乡宫城县仙台市,一座风光秀美的山上。


    乙骨忧太点点头,抬指摸了摸自己的项链,“当然可以……我这几天都有时间,老师你随时联系我就行。”


    ——白衬衫领子微敞,能看见,一条银链,穿过一枚素戒,戴在少年脖子上。那正是里香留下的戒指。


    “在国外时,有一天路过了一家手工店,里面有很多漂亮又漂亮的饰品,我为她挑了一个有许多闪钻的蝴蝶结发卡。”赤泽弥夜背靠着墙,嘴角含笑,“这次去见她,想把发卡给她呢,希望她会喜欢。”


    “赤泽老师最了解里香的喜好了,她一定会喜欢你为她准备的礼物。”乙骨忧太的话语总是很轻,“里香离开时,让我向老师你带话……她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你。”


    “是吗?”赤泽弥夜笑着摇头,“那孩子总是这么不坦诚,太可爱了。”


    全世界大概也只有赤泽老师会发自内心地认为,咒灵状态的里香是可爱的小姑娘。乙骨忧太想着,往昔的事,划过脑海——


    变成怨灵的里香,几乎不具备理智,就像是任性的小婴儿、狂暴的小动物,会咬碎撕烂自己不喜欢的任何东西。她以咒灵状态,在他身边待了六年,他始终无法让她平静,也不懂怎样控制她,只能每天祈祷不要有人被杀。


    直到16岁这年,他被同学欺凌,而那四个霸凌者,被里香塞进了同一个储物柜。这起不自然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总监部被惊动,遂命令一位特级术师去调查。——被派去的,正是赤泽弥夜。


    随后,他从普通高中转学到东京高专,在两位特级教师的教导下学习咒术。当里香有暴走倾向,赤泽弥夜就用自己的术式,接管他的躯壳,帮助他平复里香。她还能让里香恢复理智,最长七八个小时。


    里香对他充满占有欲,讨厌除了他的所有人,这当然包括赤泽弥夜。混沌模式的她,想攻击她;清醒模式的她,知道打不过对方,就通过话语表达敌意——“你这讨厌的女人,离我和忧太远一点”“你送我花做什么?忧太你干嘛告诉她我喜欢花!”“你要给我念绘本?我才不听呢。”“……上次的绘本的后续是?小兔子和小鸭子结束旅途了吗?”。


    哪怕外形是骇人咒灵,里香终究只是小女生,心思稚气又单纯。而赤泽弥夜有无穷的耐心,总在里香清醒时陪着她,不论她做什么,她都不生气。双方的关系逐渐改变了。——去年的某天,看到咒灵模样的里香坐在女子面前,等着她帮自己戴上漂亮发箍,乙骨忧太觉得不可思议至极。可事实却是如此,特级女术师用强大的力量与温柔的心脏,与特级咒灵小姑娘成为了朋友。


    “乙骨君。”


    他飘远了几秒的思绪被她唤回,他听见她说。


    “百鬼夜行时,你做得很好,请不要为一些事感到苦恼。”


    “……老师是担心,我因为间接杀了夏油杰,会产生心理阴影吗?”少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却幽邃,“老实说……想要伤害我同伴的人因我而死去,我并无负罪感,反倒内心感到安宁……我希望会威胁到我喜欢的人们的事物,全都消失。”


    她安静地倾听他,她的目光使他感到被包容,心里话自然地流露。


    “只是目睹了真希同学、狗卷同学、还有胖达濒临死亡后,我真正理解了对抗诅咒的危险性……一想到大家明天就可能会死,而我的刀可能保护不了每个人,我就觉得不安极了,几乎快无法呼吸……我不害怕死亡,可我害怕同伴们离开……赤泽老师,我是不是很懦弱呢?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说完,乙骨忧太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将最深处的想法全说出了。顿时很是不好意思,他面上泛起薄红。极其内向的他从不找人倾诉,可赤泽老师似乎有魔力,她像是某种旷远、包容、明亮的存在,让人想要对她展露内心。


    ……强者是无所不能之人吗?不是。强者也会感到无力并质疑自己吗?是的。赤泽弥夜想到。她尤其期待见证乙骨忧太的成长,因为她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一些特质。


    黑发少年很白,面上红晕极显眼,她不由得弯眸,随后移开视线,留给他空间处理自己的羞赧,温声道:“三年前,我十七岁,正处在你这个年纪,我那时有着与你一模一样的苦恼。”


    “想保护同伴们,可到底该怎么做呢?关于这个复杂问题,我也不知道满分答案。但我想,或许我本人就是一种及格答案吧。”


    乙骨忧太的黑瞳微微一颤。


    “有一条永恒的定律,”她扭头对他笑,“想守护什么的心情,只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赤泽老师,我明白了……”他说。


    走廊上传来真希的声音,她正在找不见的两人。


    “老师我今天就唠叨到这里为止啦。”赤泽弥夜拧开门把手,往外走,“乙骨君,聚餐结束,该回学校啦。”


    “嗯,好的。”


    ———


    把学生们都送回了东京高专,赤泽弥夜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用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赤泽小姐,晚上好。”


    坂口安吾的声音响起,夹着其他杂音,一听就知道他正在办公室加班。


    绑架案和猝死案的扫尾工作,四成由咒术师方面处理,六成交给特事科,坂口安吾身为科长已经陀螺般连轴转一整天了。


    “坂口先生还在忙吧?抱歉打搅你,我只是想咨询一下被卷入绑架案的五个孩子的状况,毕竟他们被特事科的人带去医院了。还有,半个小时前,三个诅咒师被东京高专的术师,押送到了京都的咒术监狱了,你可以将此消息汇报给你的上级。”


    “谈何打搅,没有那种事,赤泽小姐你同时解决了绑架案和猝死案,才是真是辛苦了啊。”


    坂口安吾听起来疲劳不已,大概是靠着特浓黑咖才没昏睡。


    “那五个孩子被芦野催眠了——芦野就是那个拥有催眠型术式的诅咒师——又被下了药,完全不记得被绑的经过,以为是遭遇了普通绑匪。我的下属们赶到那座仓库,和七海先生汇合,然后把孩子们送去了医院,他们都无恙,今天下午就出院回家了。”


    “这真是太好了呢。我并非质疑坂口先生的优秀的善后能力,只是被绑架者中,有我朋友的同学,就是芥川兄妹,我比较在意那两人,所以才特意打电话问情况。有劳坂口先生,那么就改天再见了。”


    挂断电话,赤泽弥夜看向办公室门口,神情多了些无奈。


    “五条先生,您还要站在那里多久?”


    “直到你跟我一起离开为止。”


    “?”


    “弥夜同学。”


    他倚着门,拖长了声音,笑着慢悠悠地说。


    “加什么班嘛,来和老师我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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