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寄信时路过卫生所,褚归想起四个学徒的考核,顺道进去看了看。
“褚医生。”所里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事向褚归打招呼,张川闻声而出,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脸上的笑容僵住:“褚医生你一个人来的?”
“嗯,怎么了?”张川的表现令褚归感到几分疑惑,他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你快进来。”张川忙不迭拉着褚归往曾所长的办公室去,“刚刚王大媳妇才在我们门口闹事,被派出所的同志带走了。”
“他们还没消停?”褚归讶然,王大父子被抓一个多星期了,闹能起啥作用?
“可不是嘛。”张川替褚归倒了一杯茶,坐在他对面大吐苦水,曾所长上县城开会去了,办公室除了他俩没别人,“派出所找了前进大队的队长,说如果继续闹事扣他家的工分,中间清净了几天。这不王大父子的刑期定了,马上要被送到劳改场,听说判得挺重的,所以他婆娘又闹上了。”
男人跟儿子判了刑,王大媳妇在家的日子变得十分不好过,往日仗着婆婆的身份作威作福,两个儿媳早有不满。王大媳妇的靠山倒了,她们的腰杆硬了,天天指桑骂槐的,闹着要分家,且无人肯承担王大媳妇的养老。
王大媳妇眼见着要活不下去了,哪会在乎不属于她的工分。
褚归默默听张川说完:“闹事的只有王大媳妇?其他人没来过?”
“起初是王大媳妇带着孙子,后来就她一个人了。”张川鄙视王大的两个儿子,自私自利冷血无情,亲爸和弟弟坐了牢,他们连个面都未曾露过。
如此反倒不用担心他们找褚归寻仇了。
褚归与张川想到了一块,不过保险起见,他近期最好是别上前进大队,万一碰着王家人岂非自投罗网。
“我明白,你若是遇到前进大队的人来看病,麻烦帮我让他们带句话。”人到绝境容易走极端,王大媳妇眼下怕是恨不得和他的血吃他的肉,褚归不愿与她纠缠。
“什么话?”张川扯了桌上的纸笔,作势要把褚归说的完完整整记下来。
“贺岱岳母亲的眼睛能看清了,他两个舅舅是前进大队的,给他们报个喜。”褚归解释道,张川手里的笔起了个头顿住,潘中菊的眼睛痊愈了?
张川记得困山村的人背着潘中菊到卫生所时的情形,他当时在场,围观了整个过程。潘中菊能保住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未曾想竟然有痊愈的一天,简直是医学奇迹啊。
“褚医生你太厉害了。”张川由衷感叹,他收了纸笔,保证叫人把话带到。
“不是我厉害。”褚归没搞清楚其中原理,将其归功于机缘巧合,等哪天他真正研究透彻了,再心安理得地接受张川的夸赞,“对了,那四个学徒呢,考核如何了?”
“他们在仓库培训,我带你过去瞧瞧?”张川指指窗户外的库房,“首轮考核四个人全通过了,你推荐的刘成拿了第一。国庆放假,刘成那孩子待所里看了一天的书。”
提起刘成,
张川神情十分满意,
聪明努力的孩子谁不喜欢。
“不急,我先看看他们的考核资料。”褚归虽未在公社卫生所任职,但在卫生所众人尤其是张川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几乎能与曾所长齐平,甭说看考核资料,便是让他亲自考核,也不会有人反对。
张川找来了考核资料,褚归大致浏览了一遍,考核内容包括一些基础医学知识以及药理,满分一百,刘成考了九十八,确实称得上优秀了。
看完资料,褚归随张川去了仓库,一人正在教他们辨认药材。
褚归未出声打扰他们,而是在一旁静静观察,仓库里存放的是经炮制好成品药,大多经过切片处理,无疑增加了辨识难度。
笔记记了一堆,仍然反复出错,浓重的挫败感令他们学得极为煎熬。
褚归不禁想到了幼时,褚正清用植株教学,带着他亲手一步步炮制,效果比死记硬背强多了,卫生所或许可以转变一下授课方法。
张川懂褚归的意思,然而卫生所的药材是由县卫生院供给,他们没地儿弄未经炮制的,只能照本宣科,大家伙都是这么过来的。
“山里——”褚归想说山里有,青山公社青山公社,崇山遍布,哪会弄不到药材,话吐到一半,回忆起张川和田勇采药空手而归的经历,话锋一转,“改天我采了药给你们送一点来。”
“那太好了,谢谢褚医生!”张川激动道,他的声音惊到了教学小组,五人齐刷刷转头望着他们所在的方位。
“褚医生,你怎么来了?”担任老师的卫生员领着学徒们走向褚归,冲张川点头示意,“田医生。”
“我到公社办事,听田医生说他们在仓库培训,顺便来看看。”褚归扫了下四位学徒,“学了多少了?”
“讲了二十种了。”刘成笔记上写了编号,他羞愧低头,讲了二十种,记住的却屈指可数。
考核第一的成绩并没有让刘成骄傲自满,他甚至认为自己不该扣那两份,如果是褚医生的话,肯定全对。
被褚归引入医学一途的刘成下意识将褚归视做了他的奋斗目标,每当感到困难,刘成脑海中会浮现褚归的身影,从而激发他的斗志。
“继续努力。”褚归讲了几句鼓励的话,他上周写了信让韩永康寄适合初学者的书,不过学徒选拔尚未结束,二次考核在明天,现在没到告诉他们的时候。
刘成三人充满干劲地应是,唯有丁广魂游天外,他前期的心思没用到正道上,浪费了不少的时间,在首轮考核中垫了底。
加之天赋平平,后面铆足了劲依然无法追赶刘成他们的脚步,心知注定淘汰,丁广又吊儿郎当地混起了日子,若非提前退出不好跟家里交代,他早收拾包袱走人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褚归没把丁广的态度放在心上,即将年满十八的人了,理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见褚归的视线在丁广身上停留了两秒,张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丁广是他妈那边一个亲戚的
孩子。学徒要求年龄在十八岁以下,
自家没有符合条件的,
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张川从一堆侄子侄女中挑了丁广。
四个学徒多少跟卫生所沾点亲带点故,曾所长要求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准干扰考核的公平公正,张川感觉丁广快把他的脸丢尽了。
且看着吧,明日考核丁广落了选,他妈那边的亲戚指定要找上门来问个说法,张川为此头疼不已,已经开始寻思上哪躲几天了。
张川悄悄瞥了眼褚归,暗暗盘算让褚归帮忙推荐他进县卫生院巡诊队的可能性。
县卫生院在筹备全县范围内的下乡巡诊,曾所长上县城就是受邀给他们分享褚归的巡诊汇报。
张川犹豫了片刻,终是对褚归吐露了他的请求,躲亲戚是其次,他主要是想磨炼他的医术,县卫生院的医生虽然比不上褚归,但绝对强过自己,参与巡诊他必能从中有所收获。
“全县范围的巡诊,不是三五天能完成的,你走了所里忙得开吗?”褚归没立马答应,张川的出发点是好的,推荐信他可以写,前提是曾所长允许。
“忙得开,所长同意了。”张川懂褚归的意思,他毕竟是卫生所的医生,不似褚归那般自由,“我也和田勇商量过了,我俩轮换着来,这次我去,下次他去。”
“你们倒是相信我。”褚归似笑非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张川说得跟板上钉钉一样,县医院还不确定会不会卖他的面子呢,“推荐信我帮你写,成不成的我不打包票。”
“行,谢谢褚医生!”张川喜不自胜,有了褚归的推荐信,他进巡诊队起码稳了八分!
褚归借着桌上的纸笔挥手写了封推荐信,他措辞严谨实事求是,并未在信中夸大张川的本事,而是着重描述了张川的品行以及他巡诊期间的表现,末了希望卫生院能给他一个机会。
签名落下,张川兴奋得失了言语,他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逐字逐句地阅读,待火热的心情平复,他轻轻对折信纸,郑重地向褚归鞠了一躬。
褚归答应写推荐信,张川预计成功的把握有八成,此时看了推荐信的内容,八成把握上升至十成,今晚回家就收拾行李!
他们在办公室待了太久,外面有人喊田医生,田勇方才收敛了笑容:“褚医生,我先出去一趟,你——”
“我也该走了。”褚归险些忘了正事,他是来寄信的。
两人一起出了办公室,褚归同田勇简单聊了几句,随即离开了卫生所。
褚归如今成了邮局的大户,他一进门,柜台的员工便大声喊了句:“褚医生,有你的包裹!”
熟练地交钱签字,褚归寄出两封信的同时领回了三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入手沉甸甸的,总共有四十斤左右。
褚归来时仅挎了一个布包,显然塞不下四十斤的包裹,他不慌不忙的找邮局借了个背篓,背上后熟练地调整好背带。
山路褚归走了无数次,负重却是重生以来的头一回,他未料到今日有包裹,脚上穿的是千层底,原本在京市一双穿两年,到了困山村两个月,鞋底磨了一圈毛边,长此以往,顶天坚持个一年半载。
褚归琢磨着改天上县城买两双解放鞋备着,他并非心疼千层底,而是舍不得糟蹋安书兰的心意,老人家做一双千层底要费不少功夫,他得爱惜。!
第102章
四十斤的负重使褚归微曲着背,走了个把小时,褚归寻了个齐腿高的坎,放下背篓稍事休息。
大脚趾在鞋面顶出一个凸起,撑得布料产生了不可逆的变形,他弯腰摸了摸,难怪好多人的旧鞋这个位置都打了补丁。
作为一个健康的成年男性,褚归力气是有的,不过他打小在城里长大,没做过什么粗活,养了一身的细皮嫩肉,导致肩膀被勒得生疼。
解开衣领的盘扣,褚归掀着衣服瞧了瞧,背篓的背带是稻草编的多股麻花辫,隔着衣服在肩上印出了交错的痕迹,红了一大片,幸好没破皮。
风里沾染了萧瑟的秋意,吹得发凉,褚归扣上衣服,感觉得找点东西垫垫,否则他的肩膀可能坚持不到进村。
褚归四下探寻,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割了两把松软的枯草,接着割断包裹上的麻绳,取包裹外的油布卷成圆筒,以枯草填充,再用麻绳捆了固定在背篓上。
成品外形类似小圆枕,虽然做工粗糙,但效果极佳,褚归试了下,肩膀果然舒服多了。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村口,碰巧遇到了杨朗,见褚归背着东西,二话不说上前帮忙。油布垫肩对杨朗反而是累赘,他干脆扯了放背篓里。
“嫂子快生了吧,你联系接生员了吗?”褚归给王燕燕把过脉,推测她的预产期在十月底,叫他提前找好接生员。
建国以来,为了改善公共卫生,有关部门推行了一系列的措施,为了保障母子平安,接受了专业培训的接生员取代传统接生婆,成为了乡村接生工作的主要力量。
褚归之所以对王燕燕的生产如此上心,是因为上辈子他到困山村时,杨朗正在筹备二婚,贺岱岳告诉他,杨朗的上一个媳妇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困山村没有接生员,产妇生孩子通常是请接生婆,据褚归了解,接生婆接生全凭经验,一个提篮一把剪刀便是她们的工具,由此造成的新生儿破伤风发病率居高不下。
王燕燕若是让专业的接生员接生,或许能避免上辈子的结局。
“联系了。”褚归的建议杨朗听了,但整个公社仅一位接生员,听说预产期在十月底的孕妇有好几个,杨朗怕到时候跟人撞上。
无论是接生婆与接生员,无一例外都是女性,男女大防如同鸿沟,褚归上辈子在困山村待了近十年,从未有人主动请他接生,非得产妇大半只脚进鬼门关了,才慌里慌张地来求他救命。
杨朗不提,褚归也不好开口,先碰碰运气再说,指不定接生员有空呢。
转眼到了家门口,杨朗反手卸下背篓就走了,潘中菊听见动静想喊他坐坐,一出来人已经跑了老远。
“怎么去了这么久?”潘中菊一身烟火味,她眼睛好了,自然揽下了扫地做饭等家务活,贺岱岳和褚归压根抢不过她。
“在卫生所耽搁了会儿,岱岳还没收工吗?”褚归将包裹搬到堂屋,四十斤东西大部分是书,封面五花八门的,有的是发
行的的正刊书籍,有的是手写的笔记,但整体离不开一个兽字。
说曹操曹操到,褚归话音刚落,满身石粉的贺岱岳进了院子,在井边提了桶水洗干净手脸,水痕沿着下巴打湿前襟,他抬手随意扽了两下,腋下的布料豁了条口,麦色肌肉若隐若现。
贺岱岳身材壮实,又干的是费力气的活,衣服开线是常有的事,褚归习以为常地叫他脱下来自己待会缝上。
“多大的人了,好意思让当归给你缝。”
潘中菊闻言一巴掌拍掉贺岱岳的手,拿走破衣服,她倒不是觉得有哪不对,纯粹是怕麻烦褚归。
贺岱岳不以为意:“妈,当归针线活很厉害的。”
“很厉害也不行。”潘中菊将衣服翻了个面,“好了,进屋吃饭。”
潘中菊本是做饭的熟手,贺岱岳把灶台上张晓芳寄的调料给她一讲,她便融会贯通了,炒的菜比贺岱岳还要胜上一筹。
那棵魔芋在厨房案板上放了一个星期,终是被贺岱岳还给了大牛奶奶,无他,制作的步骤太麻烦。要先把魔芋磨浆,取澄清草木灰水,与魔芋浆搅拌均匀在锅里煮透,最后冷却凝固得到成品魔芋。
贺岱岳没那工夫,告诉大牛奶奶不如到时候做好了直接送他两块。
大牛奶奶实在,她收了魔芋,昨天下午跟儿媳妇一起把魔芋收拾了,让王成才送到贺岱岳家,烧鸭、煮鱼、炒酸菜怎么吃都行,总之调味得往重了放,否则压不住魔芋的腥味。
家里没有鸭子,潘中菊炒了盘酸菜魔芋,另外烧了碗兔肉,并一个冬瓜汤。兔肉是贺岱岳上次带褚归他们进山时打的,剥了皮制成了风干兔,吃着非常考验牙口。
贺岱岳将纯肉挑到褚归与潘中菊碗里,自己啃骨头,天麻在他脚下捡残渣,老鼠和小鱼干拌饭吃够了,偶尔来点别的换换口味。
褚归悄悄偷渡了两块兔肉给天麻,贺岱岳佯装不知,几块兔肉而已,吃完了他再进山打就是。要是能活捉一窝更好,兔子抱崽快,适合人工养殖,贺岱岳在养殖场的规划中预留了一块养兔的区域。
贺岱岳整天采石山、养殖场两头跑,上午在采石山,下午肯定要去养殖场,褚归加快了喝汤的速度:“我拜托二师兄他们找的资料到了,等下我整理了看看有没有现在能用上的。”
虽然隔壁公社的养猪场失败了,但全国数万万城镇人口,不可能仅指望乡下散户养的猪肉供应,姜自明通过肉铺上班的租户辗转联系到了京郊的集体猪场,从负责人那套了不少经验。
吃完饭两人谈起正事,潘中菊摆手赶他们下桌:“你们忙你们的,碗我来洗。”
几十斤的包裹,一一整理确实得耗些功夫,于是贺岱岳没和潘中菊争,同褚归翻起了他辛苦背回来的资料。
资料统共分了两大类,褚归将与兽医学相关的放到自己这边,其余的交给贺岱岳,两人翻了一个多小时,真发现了点现目前用得上的。
贺岱岳折角做了个记号,没急着走,而是拉着褚归进了卧房。
“怎么了?”褚归糊里糊涂的,以为贺岱岳想午睡,“过十几分钟该吹上工哨了,你困的话在椅子上眯会儿?”
贺岱岳手摸上褚归的衣领:“我不困。”
“青天白日的!”褚归误会了贺岱岳的用意,死死抓住领口,“晚上——”
“你把我当啥人了?”贺岱岳捏了下褚归的耳垂,“让我瞧瞧你肩膀。”
褚归闹了个乌龙,臊着脸松手,配合贺岱岳脱了衬衣,露出微肿泛红的双肩。
“下次有重的包裹你存在邮局或者卫生所,回头我去取。”贺岱岳替褚归抹了药膏,“脚疼吗?”
“不疼,你放心,我这辈子的身体好得很。”褚归失笑,着重强调“这辈子”三个字。
贺岱岳沉默了几息,想到褚归将来往返公社的次数可能只多不少:“我们买匹马吧。”
买马?褚归愣住,正要细问,尖锐的哨响穿透耳膜,他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穿上衬衣送贺岱岳出门上工。
潘中菊拿了把除草的镰刀,她是个闲不住的人,眼睛失明修养实属无奈,如今恢复了,自然要下地干活。
褚归跟杨桂平知会过了,潘中菊以前身体亏空极其严重,得长期调养,干不了重活,请他分工时帮忙安排些轻巧的活计。
活轻巧了,到手的工分对应下调一档,潘中菊乐呵呵地接受了,孩子们是为了她好,她理解。!
第103章
买马并非贺岱岳一时兴起,在集市遇到卖马人时他就隐隐有了念头,一匹小马驹一百块,他掏得起。
成年马不知作价几何,要是价格合适,买成年马当然更省事,可惜砖瓦厂大概率不会以满足贺岱岳心理预期的价格卖。
“买了马养哪?”说实话,褚归有些心动,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平面图,原来的牛棚成了卫生所,边上的空地得留着建小库房,压根没有马棚的位置。
“把柴棚清了,我重新在后院搭一个。”村里的柴棚多是用木头搭的,勉强遮挡风雨,而贺岱岳家的柴棚当初建房时是打算做猪圈的,泥巴夯的墙,结实牢靠。
不过贺岱岳父亲去世后潘中菊一个人无暇养猪,因此渐渐空置成了柴棚。
褚归想想,觉得贺岱岳的方案很可行,就是不知道砖瓦厂的那匹小马卖了没。
“我明天买瓦顺道问问。”砖瓦厂日产的瓦片是有数的,像盖卫生所时零散的几百匹走走关系基本一两天能办妥,养殖场以千计的订单则得按规矩排队预定了。
“嗯。对了,王大父子俩刑期定了,王大媳妇今早在卫生所闹了一场,王家人不会找你舅舅他们的麻烦吧?”褚归随贺岱岳去潘舅舅家不是秘密,王家人若是有心打听,定能知晓他们“亲如兄弟”,按王家人蛮横不讲理的脾气,背地里说不定迁怒到潘舅舅两家头上。
“你多虑了,我大舅妈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贺岱岳语气里含着笑意,“我外婆性子软,外公替大舅说亲时,特意请媒人帮忙介绍个心好但骂架厉害的,免得外婆老受外人的气。”
“啊?”褚归目瞪口呆,贺岱岳大舅妈不好惹吗?他怎么一点没察觉。
“大舅妈对自己人不一样。”贺岱岳吹了煤油灯,“安心睡吧,有大舅妈在,王家人不敢做什么的。”
砖瓦厂在县城北,贺岱岳摸黑起了床,怕吵醒褚归,他全程未点灯,蹑手蹑脚地跟个小偷似的。
悄声出了房门,王成才手里的电筒划过一道光,贺岱岳连忙抬手虚了一声,示意他别喊:“介绍信和钱全备齐了吗?”
“备齐了。”王成才压着嗓子眼拍拍腰侧的背包,视线扫过贺岱岳的脖子,感觉哪里有点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岱岳,你扣子扣岔了。”
贺岱岳低头一瞅,还真是,从领口一颗开始,没一个扣对的,他边走边解了重扣,王成才替他拿着手电筒,说他穿是闭着眼穿的衣服。
秋季昼短夜长,天亮得一日比一日晚,乌漆嘛黑的,睁眼和闭眼没两样,贺岱岳笑了笑,谢过王成才的提醒:“大牛今天不上学吗?”
“他叫铁蛋去了,让我们在村口跟他汇合。”王成才交还手电筒,“你是不晓得,自中秋那天来你家吃了鸡,他张口闭口褚医生,褚医生说要认真读书,褚医生说要讲卫生,饭前必须洗手。昨天晚上我爸忘了洗手,他愣是拦着不准上桌。”
王成才笑得直摇头:“他读了近四年的书,几个老师教他没一个褚医生管用。”
褚归给困山村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他不仅仅让村民们病有所医,更是为孩子们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以王成才为首的一众家长,对此是乐见其成,那语气,巴不得把褚归供上。
七个小萝卜头叽叽喳喳地等在村口,大牛仰着脖子冲他爸招手:“你们怎么这么慢啊!”
得,被嫌弃了,王成才加快脚步,佯装用力地拍了把儿子的背:“说你老子慢,回来不给你做弹弓了。”
“爸我错了!”大牛瞬间抱住王成才的胳膊认错,全不在乎什么脸面。
王成才是村里最会做弹弓的,一弹弓能把树上的鸟打下来,大牛缠了很久了,但王成才担心他打到人,一直没答应,近段时间见他学习刻苦,才松口给他做一把以资鼓励。
拿捏了儿子的命门,王成才揉揉他的脑袋,呼拥小孩们出发:“走慢点,不许跑。”
天光暗淡,小孩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王成才与褚归前后护着他们到了学校,见他们飞奔着进了校门,王成才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是念完了小学的过来人,清楚其中的艰辛,此时尚未到最难的时候,待入了冬,天又黑又冷,霜风吹得人脸生疼,每到冬天总有小孩会为不想上学而哭闹。
“要是村里有老师就好了。”王成才收回目光,对于困山村而言,办小学不是最难的,村里小孩不多,老院子挪三五间空房,添些桌椅板凳便能做教室,关键是请不到老师。
贺岱岳无法直接告诉王成才过两年将有大批的知青下乡,换了个官方的说辞,“大领导很重视乡村的建设,肯定会下发政策解决上学的难题的。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们养殖场办好了,自己出钱招老师。”
未执行的政策是虚无缥缈的,王成才被贺岱岳后一句话安慰到,指望谁不如指望自己,当务之急是办好养殖场,一旦养殖场上了轨道,钱到位了,何愁没人愿意当老师。
王成才燃起了干劲,走得脚下生风,若非贺岱岳腿长,真可能赶不上他。
砖瓦厂的门卫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王成才热络地喊了声吴哥,上次盖卫生所买瓦时两人打过交道,托褚归的福,吴哥仍记得王成才。
“吴哥,杜干事今天在厂里吗?”王成才客气地问道,吴哥虽是门卫,却与砖瓦厂关系匪浅,砖瓦厂的某位主任是他的女婿,轻易不能得罪。
“在,你们进去吧。”吴哥在本上做了登记,大手一挥放了行。
王成才一边走一边跟贺岱岳说着砖瓦厂的消息,砖瓦厂的销售科设了五位干事以及一正一副两位主任,杜干事是青山公社出来的,找他比找其他人靠谱。
办公室门开着,王成才躬身敲了敲,姿态放得极低:“杜干事,打扰了,我们是青山公社困山大队的。”
“请进。”杜干事闻声抬头,先注意到的不是敲门的王成才,而是他边上身姿笔挺的贺岱岳,“是要买砖瓦吗,介绍信带了没?”
“带了带了。”王成才掏出介绍信“我们想订两千匹大瓦。”
“马队运。”王成才看了眼贺岱岳,说出他们讨论过的答案。几十里地两千匹瓦,他们得出动多少壮劳力,况且路上万一摔了破了,损耗自行承担,不如掏钱请砖瓦厂的马队运。
又交了一笔马队的预付运费,王成才捂着钱袋,不停地想着养殖场肥猪成群的画面,方缓解了内心的抽痛。
事办完该告辞了,王成才转过身,贺岱岳站着没动:“杜干事,之前我看见你们厂里的人牵了小马驹到大集上卖,我想问问那匹小马驹卖掉了吗?”
王成才唰地转了回来:“你要买马?”
“没卖掉。”杜干事合上抽屉,“你要买吗,要买我带你去马厩看看?”
贺岱岳答了句要买,王成才惊了:“你买马干什么?一百块钱呢!”
“买来给褚归代步。”贺岱岳向王成才解释,用稍微夸张一点的话来形容,褚归来困山村两个月,出村的次数比有些在村里待了大半辈子的人都多。
哦,给褚医生买啊,那没事了,王成才从惊讶转变为替贺岱岳参谋:“小马驹一年半载的骑不了吧,不然买匹成年的。杜干事,你们有成年马卖么?”
“马的事归运输队管,具体我不太清楚。”杜干事领着二人穿过砖瓦厂,马厩在生产车间后面,中间隔了一个仓库。
一匹马寿命长达二十至三十年,能为砖瓦厂赚取丰厚的利润,饲养员伺候得十分精心,马厩清扫得格外干净,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
杜干事为贺岱岳引见了负责管理马匹的主任,听说他们想买成年马,主任抽着烟斗断然拒绝:“老实跟你们讲吧,那匹小马驹是不足月产的,体格比正常小马驹弱,养大了载个人跑跑没问题,但驮不了太重的货,否则我们也不会卖它。”
砖瓦厂有四匹新生的小马驹,不懂马的人单看瞧不出啥,凑一堆了便能明显比较出优劣来,是以主任坦诚交代了实情。
即使多养了一段日子,主任依然没加价,马种是好马,一百块钱称得上划算了。
一行人到了马厩,未断奶的小马驹和母马关在一个隔间里,母马打着响鼻,贺岱岳凑近:“我看看它的牙口行吗?”
“行。”主任喂了母马一把麦子,将小马牵出栅栏,他轻轻抚摸着小马驹的鬃毛:“它就是体格弱了点,其他都挺好。”
贺岱岳检查完点点头:“我买了,不过我想晚些天牵走,让母马再带带。”
“晚多久?”主任皱了皱眉,三天两天的无所谓,十天半个月的可不行。
贺岱岳数了十一张大团结:“下个月十号交瓦我来牵,添十块钱做喂养费。”
主任迟疑片刻,同意了,收了五十定金:“下次你提前来找我,我跟你说说马怎么养。”
砖瓦厂的马是主任一匹匹选的,养了这么多年处出了感情,待小马驹如同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希望小马驹能到主人家过上好日子。
王成才满脸唏嘘,贺岱岳付钱那云淡风轻的架势,不清楚的以为他买的小白菜呢,一百一,抵半扇生猪了!!
第104章
订了小马驹回来,贺岱岳更忙了,他白日上工,早晚到山里砍搭柴棚的木头,以及学习养殖技术,一天几乎没半点空闲。
贺岱岳将浸着晨露的树干哐啷扔在了地上,手臂粗的树他砍了十来根,够搭一个小柴棚的主体了。他身上的衣服同样被露水湿透,布料黏着皮肤,褚归让他赶紧换一身。
村里秋季的雨水不多,月初下了两场雨,气温一日一日的降了下来。村里人讲究春捂秋冻,降温了慢慢添衣,初衷是好的,架不住有些人添衣的速度跟不上降温的速度,凉风一吹,中了感冒的招。
往年村里没医生,大伙只能硬扛,今年有了褚归,麻溜上卫生所看病来了。
“感冒不严重,回家多喝点热水。”褚归一通望闻问切,两句话把人打发了。
“不吃药吗?”杨朗吸吸鼻子,以为褚归在开他的玩笑。
“你身体好,用不着吃药。”褚归说完想起一件事,“算了,你媳妇怀着孕,你还是吃副药,别把她传染了。”
褚归抓了一副药,叮嘱杨朗感冒期间少和他媳妇接触,虽说普通感冒传染性不强,但怀孕会导致人的抵抗力下降,又临近预产期,得多注意些。
杨朗用鼻音答应,他的感冒是晚上把被子让给王燕燕造成的,当晚另卷了床铺盖跟他妈换了床,他跟着杨桂平睡,他妈则陪着王燕燕,以防夜里发动。
一上午来的病人不是发烧流鼻涕的就是喉咙痛咳嗽的,褚归制的药丸空了两大瓶,他在清单上写了几味药,准备后天到公社坐诊时把下半个月的药材领了。
中途去了趟厕所,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潘中菊叫住他:“你跟岱岳撤了凉席没?”
“没。”贺岱岳火气旺,褚归每晚贴着他睡,对撤凉席的需求可有可无。
“天凉了,该撤了,正好我屋里有床褥子,我抱来给你们铺上。”潘中菊说完便要行动,“那床褥子是我和岱岳他爸结婚时的陪嫁,年生久了,但保存得很好,当归你别嫌弃。”
“不用了伯母,我跟岱岳身强体健的,垫了褥子反而会热得睡不着,你自己用吧。”褚归哪能要潘中菊的陪嫁,再者贺岱岳稻草铺得厚实,他睡着挺舒服的,不差一床褥子。
褚归的话提醒了潘中菊,贺岱岳夜里睡觉确实不太耐热,小时候同她睡一张床,身体暖得像个小火炉,非把手脚露在被子外面。
“你要是冷一定跟我说,莫迁就他。”在潘中菊眼里,褚归的身板不如贺岱岳抗冻,她宁愿热着贺岱岳,也不想褚归着凉。
中午潘中菊把同样的话和贺岱岳说了一遍,贺岱岳立时在凉席上罩了层床单,在褚归的事上母子俩倒是空前地统一,委屈谁都不能委屈了褚归。
罩了床单,贺岱岳空着手进进出出地转悠,褚归不清楚他在捣腾什么。
“你刚刚有听到我说话吗?”贺岱岳站定,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
褚归头雾水:“你说啥了?”
贺
岱岳神情似乎很惬意,
冲褚归卖了个关子:“晚上再告诉你。”
褚归进卧房仔细看了一圈,
没发现任何变化,想抓着贺岱岳好好问个究竟,结果借口养殖场有事,脚底抹油跑了,吊得褚归不上不下的。
贺岱岳兴师动众地办养殖场,虽然承诺了出事他负责,背地里仍少不了闲言碎语,尤其是保守的老一辈,他们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苦是苦了点,至少安稳。
建养殖场的钱走的集体的账,相当于预支了他们年底的分红,哪天真出了事,贺岱岳掏的出那么多钱吗?
养殖场有事不完全是借口,今早蔡大爷上村委办公室吵了一上午,骂杨桂平纵着贺岱岳瞎胡闹,无论杨桂平怎么解释,他始终不听,嚷嚷着必须停工。
养殖场的地基进展过半,一群人挖的挖,挑的挑,早建成早养猪早吃肉,在猪肉的诱惑下,没一个偷懒耍滑的,岂是蔡大爷说停就停的,简直无理取闹。
杨桂平无奈叫人去采石山通知了贺岱岳,让他下午到办公室商量具体怎么处理。
养殖场动工半个多月了,蔡大爷早不吵晚不吵,为何偏偏在中途折腾。
“我那时脑袋没转过弯,现在我想明白了。”蔡大爷犟着脖子,烟杆在桌上吭吭地敲,吼得人耳朵疼,“去年年底结算公分,一公分值二分六厘,辛辛苦苦好歹有个盼头,今年钱全办养殖场了,我们年底分啥?”
“谁说钱全办养殖场了?”桌上被烟杆砸的坑令人不忍直视,杨桂平压着火气,蔡大爷近七十岁的人了,不能跟他对着干。
“还用得着谁说吗?又订大瓦又买马的,村上有多少钱也不够糟蹋的!”蔡大爷文盲一个,算不懂账,自顾自地将办养殖场的开销和集体存款总额划上了等号。
买马?听到这,贺岱岳反应过来了问题所在,敢情是误会:“蔡大爷,马是我私人买的,没花集体的钱。”
“啥?你私人买的?”蔡大爷愣了下,“他们不是说你拿集体的钱买的吗?”
至于他们是哪个他们,蔡大爷含糊其辞。王成才的原话是贺岱岳在砖瓦厂买了匹马,漏了“私人”两个字,贺岱岳作为养殖场的负责人,村民们下意识当他动了公费。
“办养殖场的账每一笔村上都有记录,你不信随便查。”杨桂平翻开账本,蔡大爷诺诺后退,他大字不识一个,查什么账。
之前全村大会举手表决时村里有小部分人不同意,开会时说得很明了了,若是不愿意冒险,可以到村委登记,选择放弃参与养殖场的建设,年底分红照发,但将来养殖场的所有收益与他们无关。
结果自是没人登记,他们的心思杨桂平门清,舍不得孩子想套狼,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
为了防止日后的纠纷,杨桂平干脆叫王成才将账目抄了张报表,贴到村委的外墙上。
傍晚收工的人经过老院子,蔡大爷闹的误会随即传播开来,贺岱岳买马的事吸引了众多人的眼球。为了给贺岱岳正名,王成才补充了买马的细节,重点描
述贺岱岳掏十一张大团结时的潇洒动作。
十一张大团结,贺岱岳手头到底攒了多少钱?
“估计得上千,他在部队当了六年兵,吃穿不花一分钱,一个月二二十块的津贴,攒六年,我的老天爷!”
“我看不止,他不是升了军官吗,津贴肯定涨了,我猜他最低有两千块,哎,早知道让我儿子去当兵了。”
听着众人的讨论,杨二奶奶心头火热,两千块钱啊,能买四五份城里的工作了,她正好四个儿子。
杨二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气,斜着眼暗暗观察其他人的脸色,待一人说到她娘家有个十八岁的侄女,杨二奶奶坐不住了,抛下唠嗑的邻居,急匆匆回了家。
褚归整日待在卫生所,暂时未听闻此次的风波,潘中菊下工时没经过老院子,亦是无从得知。贺岱岳家独门独户的,二人清清静静地吃了晚饭。
入夜贺岱岳点了两盏煤油灯,与褚归相对而坐,二人一人手里捧了一本书。兽医学是褚归陌生的领域,他得从头学,好在病症药理基础相通,书中的内容并不难理解。
看完一个章节,贺岱岳合上书,伸手拨了下褚归长过眉眼的头发:“十点了。”
沉迷书海的褚归回过神,头发扫得额角发痒,他顺势在贺岱岳的手上蹭了蹭,跟天麻平时拿脑袋顶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你不看了?”褚归面带疑惑,贺岱岳往日通常学到十点半,今晚咋提前了半个小时结束。
“不看了。”贺岱岳留了一盏灯,将褚归和自己的书归位,“今晚早点睡。”
褚归躺到床上才晓得贺岱岳的睡是个动词,新罩的床单被人为掀到了一旁,蚊帐剧烈晃动,荡出湍急浪涛一般的波纹。枕下的稻草悉悉索索地响,褚归想叫贺岱岳收敛点,又开不了口。
“地上凉,我把稻草压实了,外面听不到的。”贺岱岳沉着气,褚归混沌的大脑涌入一丝灵光,贺岱岳中午奇怪的举动,竟是在测试这个!
褚归耳朵红得滴血,羞恼地瞪了贺岱岳一眼。
床头时钟的指针嘀嗒跳到了十一点,褚归抬脚轻飘飘地踹向压在他身上的贺岱岳,说好的半个小时,怎么没完没了了。
“快了。”贺岱岳捉住凑到手边的脚踝安抚似的亲了亲,接着往上抬,褚归自投罗网,顿时失了力气,成了案板上任贺岱岳宰割的羔羊。!
第105章
昨夜的放纵让褚归睡过了头,他醒时贺岱岳和潘中菊正在堂屋吃早饭,褚归神色不自然地道了声早,虽然贺岱岳说外面听不到,但他仍然有些忐忑。
“当归起啦,快来吃饭。”潘中菊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亲和,似乎确实什么都没发现。
褚归稍稍安了心,贺岱岳将锅里留的饭端到桌上,母子俩一起放了筷子等他洗漱完毕。
“哟,还在吃早饭呢。”一道故作熟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褚归三人齐齐转过头去,眼里皆是惊讶,她怎么来了?
杨二奶奶自顾自地进了门,视线盯着桌上的碗盘。褚归他们吃得七七八八,杨二奶奶吸吸鼻子,确信自己闻到股蒸蛋的香味。
“刚吃好。”潘中菊招呼杨二奶奶坐,“你来有啥事吗?”
大早上吃蒸蛋,可真舍得,杨二奶奶吞了下口水,笑容愈发灿烂:“没啥事,我就是问问你今天上工吗,上的话我们一道去老院子。”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潘中菊一脸的茫然,她跟杨二奶奶仅仅是碰上了会打个招呼,啥时候有一道上工的交情了?
“上的。”潘中菊向来不缺席,昨天上午是特殊情况,她睡觉落了枕,褚归扎了针叫她休息了半天。
“那行,待会儿我过来喊你。”杨二奶奶说了几句便走了,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和潘中菊一道去老院子。
潘中菊为人质朴,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却也瞧出了杨二奶奶的不对劲。
“她肯定想巴结我。”潘中菊灵光一闪,养殖场表决时,杨二奶奶拉着她说了一大通贺岱岳的好话来着。
自从贺岱岳负责了养殖场的项目,潘中菊在村里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不过没人像杨二奶奶那样厚脸皮罢了。
贺岱岳向吴大娘打听杨五妹的婚事时,吴大娘说过杨二家的闺女是吸血蚂蟥村里人尽皆知,杨二奶奶托媒人寻摸的全是外村人,因此潘中菊压根没往结亲方面想。
确认了潘中菊要上工,杨二奶奶喜气洋洋地回了家。杨五妹正捯饬自己,她换掉了早上做饭时的旧衣,穿上浆洗干净的七成新的青布外套,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反复梳顺,碎发别到耳后。
“妈,我收拾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杨五妹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尽管相看过好几次了,她一个姑娘家,面对人身大事,情绪难免会紧张。
“走啥走?”杨二奶奶上下打量一眼杨五妹,“你把这身好衣裳翻出来干嘛?”
“妈!”杨五妹瞪大眼睛,“不是你说约了媒人在公社相看么?”
说到媒人相看,杨五妹红了红脸,她听说这次的男方条件非常好,一家子壮劳力,在城里有亲戚,据说如果相看成了,男方愿意给六十六块钱的彩礼。
乡下人结婚,彩礼少的几块,多的三四十,六十六块钱,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杨五妹相看过的几个,最高只出了三十,不满足杨二奶奶五十块的标准。
杨二奶奶
给杨五妹灌输的思想是,
男方给的彩礼越多,
证明越重视女方,嫁过去了才会珍惜,才能过好日子。
另外杨二奶奶给杨五妹算了一笔账,杨五妹一天挣八个工分,一公分值三分六厘,一年三百多天,加起来七八十块钱了。杨五妹嫁了人,挣的工分自然成了别人家的,杨五妹今年十八,往后几十年能挣几十个七八十。
所以,她要求五十块钱的彩礼真不多,人城里的娶媳妇彩礼至少得一百块呢,加上啥三转一响的,没个大几百根本下不来。
经过杨二奶奶的长期洗脑,杨五妹丝毫不觉得她的话有哪里奇怪,甚至深以为然。爹妈养了她十几年,几十块钱的彩礼都不愿意掏的话,岂不是白养了吗。
实际上杨二奶奶说的没一句对的,工分的分值随收成变化,且要扣除置换的口粮,谁家要是指望着那点按人头的固定口粮,迟早得饿死。一年七八十,除非杨五妹不吃不喝。
杨二奶奶的理论,是任何一个人听了都会骂她卖女儿的程度,跟人城里娶媳妇比,她家雀子上天,想得美呢。
“相看啥相看,不去了。”杨二奶奶觊觎着贺岱岳两三千的存款,哪看得上六十六的小钱。
“不去了?为啥不去了?”杨五妹傻眼,她妈之前不是兴冲冲地让她今日一定好好表现么,咋突然变了卦?
“我说不去就不去了,妈能害你不成。”杨二奶奶语气不耐,“等下我要上工,你十点半左右来给我送水,打扮得漂亮点,莫穿得灰扑扑的。”
贺岱岳现在是村里的抢手货,适龄的姑娘能数一手,杨二奶奶必须得抓紧动作,免得让人捷足先登。她连夜想了个自认周全的计划,上午跟潘中菊组队上工,届时杨五妹送水在潘中菊面前露个脸,聊上几句。
同村生活了二十来年,杨二奶奶多少了解潘中菊的软性子,哪怕心里不愿意,面上也不好意思拒绝。例如此刻,潘中菊明明知道杨二奶奶打的主意,依然任由她挽着胳膊走了。
吴大娘是潘中菊上工的铁搭档,她家离老院子近点,通常是潘中菊过来找她,听到潘中菊的声音,她叮嘱了儿媳一句记得锁门,然后迈过门槛:“来了来——”
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吴大娘见鬼似的看着杨二奶奶挽着潘中菊的手,怎么回事?!
吴大娘唰地扯着潘中菊走到一边,一面瞅杨二奶奶一面小声问潘中菊:“她怎么跟你一块?”
潘中菊为难地把之前的事说了:“我估计她是想让我叫岱岳把她安排进养殖场做饲养员。”
养殖场规划贺岱岳写得很详细,包括未来养殖牲畜初步数量,以及饲养员的待遇。饲养员一天八个工分,猪养得好额外有奖励,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在潘中菊看来,比下地干活强多了。
“我看未必。”吴大娘哼了声,“她一天好吃懒做的,咋可能干饲养员的活。”
两人嘀嘀咕咕的背地里准是在说自己的坏话,杨二奶奶翻了个白眼,佯装不知的快走两步,以上工为由打断了他们。
潘中菊被吴大娘说得起了疑心,杨二奶奶再要挽上来时,她生硬地别过了手:“路窄,还是各走各的吧。”
杨二奶奶挽了个空,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冲着潘中菊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谁稀罕搭理你啊!
一路到了老院子,集合上工的人站作一团,乐此不疲地讨论着贺岱岳的存款,目前他们分作了三档,一千的、两千的、两千以上的,争论不休,纷纷认为己方分析的合理。
潘中菊一出现,他们蜂拥而上,瞬间把人围住:“中菊,你家岱岳在部队当六年兵,拢共挣了多少钱啊?”
乍然面对此种场面,潘中菊有瞬间的慌乱,好在贺岱岳早为她预备了一套说辞。
好奇别人挣了多少钱是亘古不变的话题,村里年年有人向潘中菊打听贺岱岳的津贴,潘中菊一律“不知道”、“岱岳没说”、“我没问”。
杨桂平是为数不多知晓贺岱岳大概津贴数目的人,他口风严,村里人问到他头上,他直接一句“别人家的事少管”。
“是挣了点钱。”潘中菊首次正面回应,所有人唰地噤声,竖着耳朵听她说,“但花得差不多了。”
财不露白,家里大几千的存款,如果走漏了风声,被贼人惦记上,他们家怕是要永无宁日。
潘中菊话锋一转,卖起了惨:“岱岳伤了腿,我磕了脑袋,为了给我们治病,褚归用了不少好药,岱岳攒的钱全拿来买药了。”
上千的存款全花了?开什么玩笑,买的是仙丹不成?
人群一阵哗然,杨二奶奶扯着嗓子:“褚医生不是和你儿子关系好吗,你们治病也要花钱啊?”
“当然要花钱了,褚归的药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潘中菊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眼睛费了褚归不少功夫,普通药治不好,得用好的,上了年份的。”
潘中菊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药名,什么人参、鹿茸之类的,主打一个听着就贵。褚归跟贺岱岳关系好归好,但毕竟不是一家人,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诊疗费褚归分文不取,药钱可不能倒贴。
“要我说有啥不信的,骗你们莫非能得好处?”吴大娘帮腔道,“你们见过几个瞎了眼能复明的,再说了,岱岳真要有你们说的那么富,为什么不干脆在城里买份工作,去城里过好日子,反倒天天在村里上工。”
对哦!贺岱岳真有一两千的存款,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城里人不当,蹲乡下刨食?
亏他们从昨天傍晚争到今天早上,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点都没想到。
围着的人大失所望地散开了,杨二奶奶如遭雷劈一般愣在了原地,假的,绝对是假的!
杨二奶奶涣散的目光聚焦到院墙上的报表,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一把抓住潘中菊:“贺岱岳不是花了一百多买马吗,怎么会没钱?”
“成才说马是给褚医生代步的,买马的钱应该是褚医生出的吧。”回答杨二奶奶的是王支书,“好了,大家安静,我讲一下今天的分工。”
集
体劳作的流程十分繁琐,上午分工,下午检查统计进度,循环往复。建养殖场属于长期任务,贺岱岳他们则无需到老院子集合,王支书讲分工时,养殖场那边已经开干了。
心不在焉地下了地,杨二奶奶越想越气。她的确是冲着养殖场饲养员的工作巴结潘中菊的,她好吃懒做,但她有儿子儿媳,若他们谁当了饲养员,日后何愁占不到便宜。
拿养鸡来说,母鸡下蛋没个定性,今天十个明天八个的,悄悄藏两个在衣服里带回家岂不是轻而易举。
杨二奶奶本来没想把杨五妹嫁给贺岱岳,奈何扛不住诱惑,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如今竹篮打水,她那叫一个难受。
浪费上千块钱治眼睛,潘中菊咋不摔死得了!
恶毒的想法表现在了脸上,杨二奶奶阴沉沉地朝潘中菊剜了一眼,一直观察杨二奶奶反应的吴大娘心道果然让她料中了,呸,不要脸的东西!
时间转眼来到十点半,杨五妹按杨二奶奶吩咐的挎了个装着茶壶和粗瓷碗的提篮到地头,叔叔嬢嬢地喊得亲热,抛开被杨二奶奶荼毒了的观念,言行上倒是个好姑娘。
吴大娘抬头望了望天,不冷不热的,送什么水?
糟了!看到杨五妹,杨二奶奶蹭地起身,她动作太猛,眼前一黑,摇晃着摔了个屁股墩。潘中菊跟吴大娘干活麻利,早甩了杨二奶奶老长一段距离,有心扶她一把却鞭长莫及。
“妈!”杨五妹连忙过去把杨二奶奶拉了起来,“你没摔着吧?”
杨二奶奶顾不上摔疼的屁股,扯着杨五妹就走,失去了存款加成的贺岱岳不再是杨二奶奶心目中女婿的绝佳人选,她得带杨五妹跟六十六块见个面,比比到底哪个更值。
吴大娘追着喊了两声,愤愤表示要让王成才给她记个零分,活儿干的乱七八糟,无组织无纪律的,分明是扯集体的后腿嘛。
杨二奶奶走后,吴大娘肆无忌惮地对潘中菊说了她的推测:“你看杨五妹的打扮,哪有穿着好衣裳下地送水的,她指定是听说岱岳有钱,想撮合她闺女,好赚岱岳一大笔彩礼。你千万咬死了家里没钱,省得她缠上你。”
吴大娘知道潘中菊花钱买药的说辞是编的,她是贺岱岳没拜礼的干妈,潘中菊失明期间她常常跑上跑下的,具体内情她自是清楚。
“嗯。”潘中菊用力将手里的杂草扔远,她鲜少私下议人是非,但杨五妹?不行,绝对不行。
休想霍霍她儿子!
并不晓得阴谋败露的杨二奶奶紧赶慢赶到了公社,她跟媒人约的是上午十点,此时已是中午,邮局门口空无一人。
杨五妹的头发跑乱了,她没来得及喘上口气,杨二奶奶又拉着她直奔媒人家。
被放了鸽子的媒人正烦着呢,母女俩不合时宜的到来令她更嫌弃了,别人吃饭的时候上门,一点礼数都不懂。
媒人凉凉地放下碗:“我带着人小伙子在
邮局门口干站了一个多小时,你们倒好,音信都没一个,我做了十几年的媒了,第一次遇到你们这种。”
杨二奶奶在潘中菊那积了一堆的闷气,媒人劈头盖脸的数落犹如火上浇油,肚子里组织的道歉转化成了埋怨:“家里有事耽搁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迟了两个小时而已,那男方等一会儿咋了,我看呐他不是诚心想跟我们相看。”
媒人被杨二奶奶气了个倒仰,迟到的反而有理了,她啪地一拍筷子送客,杨五妹的媒她是做不了了,杨二奶奶另请高明吧。
“什么另请高明,你收了我的钱就得帮我把事情办妥了!”杨二奶奶连续找了四个媒人,前面三个一听她要五十块彩礼,通通觉得她狮子大开口,唯独第四个说行,但得收费。
舍小赚大,杨二奶奶掏了钱,媒人信守承诺,于是有了今天的相看。
媒人同样是个贪财的,进了包里的钱岂有退的道理,见唬不住杨二奶奶,她换了副嘴脸说自己跑了多少路耗了多少口水云云。
终于在杨二奶奶答应成事了添半斤白糖后,媒人帮他们另约了个日子。
母女俩饥肠辘辘地回了困山村,家里其他人全吃过了,脏兮兮的碗泡在刷锅水里,显然是一口饭没剩,杨二奶奶气得破口大骂。
杨二奶奶的嗓门,在养殖场干活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杨二一家人没一个嘴严的,杨五妹今日要上公社相看不是啥秘密,杨二奶奶骂得那样凶,难不成相看又黄了?
贺岱岳抬眼看向说话的人,据他近几天的了解,杨五妹上辈子嫁的正是今天相看的人,他和褚归始终没找到阻止的方法,现在自己黄了?
上辈子杨五妹与小女孩跳崖的惨状从贺岱岳脑海中消散,他发紧的心脏微微一松,若杨五妹真避开了那个男人,这辈子的结局或许能圆满些吧?
贺岱岳其实明白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某个人,而是严重的重男轻女以及贫瘠落后的生活所衍生的畸形的观念要彻底解决“杨五妹”们的困境,只有依靠多方面的力量。
至于他和褚归,尽力所能及之力,但求无愧于心。!
第106章
鉴于养殖场在杨二奶奶家附近,吴大娘叮嘱了潘中菊不够,还交代她务必要给贺岱岳提个醒,免得杨二奶奶使什么缺德的阴招。
“不至于吧?”潘中菊觉得吴大娘过于危言耸听了,杨二奶奶想接亲,她不答应便是,能使啥阴招?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吴大娘点点单纯的潘中菊,给她讲了段自己的亲身经历。
吴大娘在娘家当姑娘时,同村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邻家大哥,两家人知根知底,说好了做儿女亲家,都商定了提亲日期了,没曾想邻家大哥上公社买提亲用的东西时,路过河边遇到一个失足落水的女人,邻家大哥心善,下水救了人。
“救了人,接着呢?”吴大娘说到此处停下,潘中菊下意识追问。
“哎,你真是一辈子不长心眼。”吴大娘叹了口气,“接着女人的家里人上门找我邻居大哥,说他把人看了抱了,要他跟女人结婚。那家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邻家大哥没办法,只能娶了她。”
水里救人自然免不了身体接触,咋能恩将仇报,以后谁还敢救人?潘中菊义愤填膺:“他们实在是太坏了!”
吴大娘对此耿耿于怀,不是说她不满意铁蛋爷爷,而是替邻家大哥不值。女人落水是意外,但她家里人却借题发挥赖上了邻家大哥,三五不时地找理由打秋风,糟心得很。
“这才哪到哪,更坏的在后面呢。”吴大娘失笑,随即神色一正,她得给潘中菊好好上一课。
潘中菊遗传了贺岱岳外婆的性子,小时父母兄长爱护,成年后嫁到贺家,换成了贺岱岳的父亲护着她。待丈夫亡故,潘中菊寡母带孤儿,白天和吴大娘他们上工,晚上关起门过日子,生活虽然苦了点,但真没遭啥腌臜事,快年至半百的人了,骨子里仍带着点小姑娘家似的天真。
吴大娘一连讲了几个真实发生的事,什么名义上请人喝酒,结果把人灌醉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或者借口帮忙,关上门仙人跳的,听得潘中菊心惊肉颤。
“晚上我一定跟岱岳说,让他离杨五妹远远的。”事关贺岱岳,潘中菊再不敢心存侥幸。
见潘中菊吓白了脸,吴大娘心疼地宽慰了她两句:“岱岳人聪明,你提了醒,他定然能避开的。依我看最好给他找个好姑娘把终身大事办了,他今年二十二,娶得媳妇了。你当妈的问过他没,想找个啥样的?”
潘中菊问是问过,但贺岱岳说不急,她不是强势的人,便随贺岱岳去了。
“你不催他当然不急了。”吴大娘一脸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你今晚重新问,莫非你不想抱孙子?我家铁蛋马上九岁,你不抓紧的话孩子们可差趟了啊。”
“孙子”两个字让潘中菊的迟疑变成了坚定:“好,我今晚重新问。”
是夜,趁褚归上后院洗澡,潘中菊把贺岱岳叫进了屋,她先是重复了吴大娘讲的话,末了忧心忡忡地嘱咐贺岱岳,以后决不能一个人去杨二家。
在她口中,杨二家仿佛
成了专吃贺岱岳的龙潭虎穴,其危险程度胜过西游记里蜘蛛精的盘丝洞。 ?
“妈,我晓得了,你放心我会注意的。”贺岱岳如何不了解潘中菊的性格,她能说出这番话,定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吴大娘是为了他们母子着想,贺岱岳无法说她做得不对,全怪杨二奶奶他们贪得无厌。
卸下一坨压在心上的大石,潘中菊脸上浮现些许笑意,她像贺岱岳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原来膝盖高的孩子眨眼长成大人了,她则在年复一年地老去。
“你爸二十岁和我结婚,岱岳你过两个来月二十三了,该准备成个家了。”潘中菊抚了下鬓边的白发,“妈想多带两年孙子。”
潘中菊在褚归的调养下气色有明显的改善,可因常年操劳而染白的头发却是不可逆转的,它们反射着昏暗的灯光,无声刺痛贺岱岳的双眼。
当母亲的希望儿子成家是人之常情,贺岱岳有刹那的冲动想告诉她自己与褚归的关系,气涌了一半又硬生生忍住。
“我不是有家吗。”贺岱岳握住潘中菊的手,“妈你可别不要我啊。”
“那哪一样。”潘中菊失笑,“妈永远不会不要你,但你总得娶媳妇生孩子,等妈走了,由他们帮着妈陪你。”
“什么走不走的,妈你长命百岁。”贺岱岳插科打诨,就是不正面回应潘中菊的话,用转移重点将此事含糊了过去。
褚归静静倚床看着书,降温后恼人的蚊子销声匿迹,还了他一份自由。刚洗过澡的皮肤泛着潮意,沾了水的发尾贴在后颈,衣领边缘浸了团柔软的湿痕。
贺岱岳整个将褚归环住,下巴上的胡茬擦过颈窝,痒得褚归发颤。
“你瞎抱啥,脏死了。”褚归嘴上嫌弃着,身体却纹丝不动。
“当归你好香啊。”贺岱岳深深嗅着褚归身上的气息,“我今天没出汗,能不洗澡吗?”
“不能。”任贺岱岳抱了会儿,褚归无情推开他的脑袋,“快去洗澡,衣服给你放洗澡房了。”
贺岱岳悻悻松手,花五分钟洗了个战斗澡,包含往返的时间。
洗过澡的贺岱岳稍微清爽了些,褚归放下书,主动往他怀里一倒:“聊聊吧,你跟伯母说了些啥,弄得闷闷不乐的。”
好歹是睡了十年的枕边人,褚归怎能感知不到贺岱岳情绪的变化,即使他竭力隐藏了,在褚归眼里依然漏洞百出。
“杨五妹的相看黄了,她妈大概看上了我。”贺岱岳简明扼要,“养殖场离得近,吴大娘怕杨二家背地里使坏,让我妈给我提个醒,小心防着杨二家。”
“相看黄了?你从哪知道的?”褚归感兴趣的是前者,尽管让杨二奶奶“看上”贺岱岳的契机是村民们根据买马猜测出来的上千存款,但贺岱岳年轻且身强力壮,长相出众能力优秀,亦无拖累,杨二奶奶
会看上他并不稀奇,
“杨二奶奶中午在家发火,在养殖场的全听到了。”
的态度推断的,而非漫骂的内容,是否属实有待查证。
贺岱岳修改了他的用语:“可能黄了,我找机会确认一下。”
“还有呢?”褚归戳戳贺岱岳的腰,“伯母催你结婚了?”
褚归没偷听母子俩的谈话,是原因太好猜了,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别的。
贺岱岳点点头:“我打算让我妈慢慢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样比我直接坦白更容易让她接受。”
潘中菊复明以来,褚归跟贺岱岳的相处肉眼可见地拘谨了许多,世俗对他们的限制已经够沉重了,贺岱岳不想在自己家也得不到解脱。
“伯母真的能接受吗?”褚归皱紧了眉头表示担忧,万一潘中菊坚决反对怎么办?
“能的。”贺岱岳考虑过了,以潘中菊的性格,发现了端倪不会第一时间兴师问罪,而是默默积攒,直到确定他们俩在“搞对象”。
“那怎么让伯母慢慢发现?”得到长辈的认可对褚归来说意义非凡,憧憬胜过了害怕,他坐直身体,认认真真与褚归商量起了“露馅计划”。
经过反复修改,他们最终制定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流程,前期他们故意在潘中菊面前表现出一些轻微的肢体接触,比如碰手、摸脸之类的,试探潘中菊的反应中期牵手,时不时抱一下后期递进到亲吻,不信潘中菊发现不了。
褚归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汗,贺岱岳笑着让他放松,计划目前仅仅是口头形式他就不行了,后面咋实施。
“岱岳,我们晚两天行吗?”褚归真的很紧张,如果贺岱岳说明天开始,他今晚绝对要失眠!
“行。”贺岱岳不忍心逼他,“听你的,什么时候开始你说了算。”
褚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实在令人难以自抑,贺岱岳笑得浑身发抖,一边抖一边亲他,最后两个人在床上笑作了一团。
过于放肆的笑声传到了隔壁,潘中菊嘀咕了一句“两个人大晚上高兴个啥”,殊不知快乐是会感染人的,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夜晚在愉悦的梦境中度过,褚归在贺岱岳暖烘烘的怀里伸了个懒腰,今日他得上卫生所坐诊,没法赖床。
贺岱岳一条胳膊伸出了蚊帐,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他掖好被子下床,给褚归拿了身稍厚的衣服。两人的衣柜里褚归的衣服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贺岱岳和杂物共享剩下的三分之一。
穿戴整齐,褚归吃了碗热乎的汤面,贺岱岳将煮鸡蛋放进药箱的老地方,方便他半上午饿了加餐。
一切收拾妥当后贺岱岳送褚归到村口,看着他领着七个小学生踏入漆黑的林间小道。
昨天是周日,小学生们满山地摘野板栗、野柿子、野核桃,被浆液染得乌糟糟的手指捧着他们的收获给褚归献宝,此时一个个精神萎靡哈欠连天,大有站着睡着的架势。
褚归不得不用教他们背诵汤头歌的方法让他们醒醒神,以免他们困得栽倒在地。
他念一句,大牛他们跟着学一句,抑扬顿挫的念诵声穿透寂静的四野,随着手电筒的光束向前方扩散。
念到天际转明,褚归取下水壶,他壶里装的是温热的白开水,在小孩们手里传了一圈,满满一壶水见了底,小孩们恢复了精神,乖巧地向褚归道谢。
“去吧,好好上课。”褚归挥挥手,转身咳了下,真是一群小水牛,不给他留一口。
褚归渴着到了卫生所,找曾所长讨了杯水,然后才把药材清单递给他。
“干啥渴成这样?”曾所长看他喝得急,忙问他要不要第二杯。
褚归喝了一气儿,干痒的嗓子得到缓解:“不用了,谢谢曾叔。”
刚刚曾所长嫌褚归所长所长地叫着生分,让他喊曾叔,褚归顺他的意改了口。
褚归进来时瞧见卫生所外候了一些人,他没继续耽搁,去了问诊室,路过药房刘成大声冲他问好,学徒们的考核结束,刘成和一位女学徒成功转了正。
张川凭推荐信加入了县卫生院的巡诊队,前两天报的到,曾所长另外安排了一个卫生员,与田勇一起协助褚归坐诊。!
第107章
打下手的卫生员话很少,褚归说什么做什么,偶尔手头无事时,褚归的眼角余光能扫到他用很克制的激动表情看着自己。
那种表情褚归以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他自己没体会过,后来时间久了,他慢慢懂了其中的含义。一个仰慕者见到了自己仰慕已久的对象,并与之共事,几乎可以用梦想成真来形容。
卫生员觉得自己百年之后,躺到棺材里,成了骷髅架子,都会扑棱着说上一句:我给褚医生打过下手!
排队、看病、拿方子、抓药,病人们在引导下顺利地完成了整个流程,所里的人井井有条,再不见褚归初次坐诊那天的慌乱。
患者队伍里有许多熟面孔,他们热络地向新患者讲自己看病的经历,言语间全是对褚归的尊敬与推崇——总之啊,你们来对了,生了病找褚医生,一定能药到病除。
有褚归在,卫生所里其他的医生仿佛失了业,看病的队伍大排长龙,而他们却无人主动问津。
这样下去可不行,影响效率不说还增加褚归的工作量,曾所长叫了暂停,临时调整了布局,在门口设了一道分流的关卡,普通小病别往褚归身边瞎凑合。
队伍缩短的速度一下变快,真正重病缠身的人欣喜地朝前移动,灰白的脸色与嶙峋的身躯成了强有效的通行证,使他直接到了褚归面前。
求医队伍中依旧多是来自周边各公社的乡民,田勇打眼一扫,面色有些失望,他以为按褚归的医术,今日应该有不少县城的人慕名而来。
田勇想不明白原因,中午吃饭时同曾所长聊起了此事。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曾所长平淡地为田勇解惑,乡下人与城里人不同,他们看病不易,卫生所的医生水平有限,县医院的费用则太过高昂,如今突然出现了一个医术好又收费低的,自是大力追捧。
而县城的人生来享受城镇户口的待遇,在他们看来,褚归的名气不过是一群没接触过真正好医生的乡下人吹嘘出来的,跟县医院没法比,当然不会屈尊降贵地来小小的卫生所。
田勇换位思考了一下,曾所长所言的确有理,若他是县城的人,一个是乡下不知根底的“名医”,一个是集合了全漳怀优秀医疗资源的县卫生院,他同样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
“你没觉得今天的病人比预计的少吗?”上午结束时曾所长数了数排队的人头,只剩了十三个待诊的患者,褚归大概率要提前下班了。
田勇脑子转得不慢:“是因为县卫生院的巡诊队下乡了吧。”
有医生到家看诊,他们何必辛苦奔波。或许褚归的风头很快会被巡诊队取代,田勇坚定立场,反正在他心目中,褚归永远是最厉害的。
褚归将一人的对话听进耳里,随手夹了块芋头,他对虚名不感兴趣,自己帮的是病无所医的群体,那些有的选的,他们爱找谁看病找谁去。
下午三点多,最后一个患者离开了问诊室,褚归上后面洗了把手,他暂时不走,贺岱岳晚些
时候会来接他,顺便背他申领的药材。
刘成小声跟带他的卫生员请了个假,回宿舍提了一篮子东西,要送给褚归作为答谢礼,多亏了褚归的推荐,他此刻才能站在卫生所,一边学知识一边拿学徒工资,而不是在地里干农活。
篮子里装了半篮鸡蛋,两袋白糖,以及一叠青布,对于刘成的家庭而言,这份谢礼称得上非常用心了。
褚归没收刘成放桌上的篮子,他吃穿用度一应不缺:“拿回去自己吃吧,学习辛苦了,补补身体。”
◥◥”
刘成把篮子往前推了推,他妈攒了大半个月的鸡蛋,曾所长与田勇他们人人有份,刘成一样没送出去。
“你在所里认真学习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了。”大爷大妈们送谢礼褚归推辞不过,拿捏一个小孩是没问题的,“若果你真要谢,等你成为正式卫生员那天,用你自己挣的工资请我吃顿饭好了。”
刘成闻言眼睛蹭地亮了,他紧紧抓住篮子的提手,郑重许下了少年人的承诺:“等我成了正式卫生员,我请褚医生你上县城的国营饭店吃饭!”
“哟,只请褚医生一个人,不请我吗?”田勇笑着逗他,刘成连连说不是。
刘成脸皮薄,经不得逗,窘迫地红了耳根,褚归适时解围,叫他接着去做他的事。刘成如蒙大赦,忙转过身往外走,前脚迈出门,一道人影猛地冲了过来。
手里的篮子在空中抡出一个弧度,刘成拧着腰避让,同时不忘了双手护住篮子,险险按下了差点甩飞的鸡蛋。
刘成贴着门框站稳,方看清了擦着他冲进问诊室的人。
男人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身形约莫五岁左右,刘成听他喊了一句“褚医生求你救救我儿L子”。
刘成不认识父子俩,褚归却对他们印象深刻,他起身接过昏迷的男孩:“长栓怎么了?”
“他咳着咳着厥过去了。”沈家良惊惶道,“前些天降温,长栓着了凉,吃了我们公社卫生所医生开的药一直没见好,咳嗽越来越厉害。我听说褚医生你今天坐诊,想着带他来看看。背了他一路,刚刚他要下来自己走,结果呛了风。”
褚归探了长栓的鼻息,迅速取针刺穴,沈家良的话音落下,问诊室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长栓倒抽了一口气,身体随着咳嗽震动两下,睁开了双眼。
沈家良双腿一软,田勇见状一把将他拉住,褚归收了针,脸色极其凝重:“你们给长栓停药了?”
“卫生所的医生说不能两种药一起喝,会影响药性,所以我先停了几天,打算等他感冒好了……”沈家良语气渐弱,他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挂着青黑,长栓夜里咳嗽,他连续多日未曾睡个整觉了。
“停了几天?”褚归拆穿了沈家良的谎言,“我上次开的半个月的药量,交代一副药熬三次分两天喝,你们怎么做的?”
沈家良心虚低头:“起初按你说的吃了一个星期,长栓松快了很多,我觉得那药熬三次扔了挺浪费的,就掺到新药里了,对付了半个月。”
“沈同志,通常一副药熬三次便基本无效了,我跟你强调过的。”当着孩子的面,褚归压着火气,“长栓年纪小,一旦停药,前面喝的药全部白费,你心疼药不如多心疼心疼他。”
“我不是不心疼长栓。”沈家良痛苦地红了眼,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卷钱,“我借了钱准备给长栓抓新药的,只是没来得及。”
他妈不愿意拿钱给长栓抓药,沈家良东家借五毛,西家借一块,艰难凑齐了半个月的药费,他怎会不心疼长栓。
谁能苛责一位真心为孩子的父亲呢,褚归咽下火气,重新写了一张药方,让卫生员去抓药。
“长栓的病有另一种治法。”褚归示意沈家良坐下,“我可以配合针灸改善长栓的心脏功能,效果比单喝药强,你们也能省点药钱,但是针灸跟喝药一样,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可惜沈同志跟褚医生不在一个大队。”田勇感叹道,哪怕是同一个公社都好解决,偏偏从沈家良所在的得胜公社到困山村,跨越了整个漳怀县。
愁眉苦脸的沈家良从田勇无意的感叹中得到了启发,他手掌微微颤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要迁户搬家,搬到困山大队去!!
第108章
沈家良有了想法, 褚归没再多嘴,叫他自己认真考虑考虑。
迁户搬家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像沈家良这种没分家的, 褚归対沈家良的家庭知之甚少, 但不难判断出分家将是他的一场硬仗。
沈家良他妈连亲孙子的药费都不愿给, 绝対不会轻易同意分家。
要如何处理是沈家良的家事,褚归爱莫能助,当沈家良问他今日的药费一共多少时,褚归摆摆手道算了:“先欠着吧, 等你手头宽裕了再给。”
今晚沈家良父子是赶不回去了, 曾所长叫人收拾了一间宿舍:“你们别去住啥招待所了, 在卫生所将就一晚吧。”
褚归与曾所长的善意令沈家良一个大男人险些落了泪, 沈家良忍住眼眶的湿意, 一手拿着药一手牵着长栓,深深地向他们鞠了躬。
“谢谢褚医生, 谢谢曾所长。”长栓懂事地跟着爸爸鞠躬道谢,他看着年纪小,实际已经八岁有余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七八岁的小孩尤其是小男孩,正是猫嫌狗厌的时候,长栓乖乖巧巧地叫着曾所长, 瞧着格外招人疼。曾所长露出慈爱的笑容, 轻轻拍拍他的头, 让刘成领他们上宿舍休息。
安顿好沈家良父子,也差不多到了下班点, 褚归站到卫生所门口往外一瞧,果然看见了迈着长腿大跨步走来的贺岱岳。
帮褚医生背药材是正儿八经的事, 贺岱岳跟杨桂平一提,対方爽快放人,照样记十公分。
“你忙完了?今天累不累?”贺岱岳碰了下褚归垂在身侧的手,看似不经意地一触即分,实则暗含亲昵,“邮局我去过了,大师兄给你寄了包裹。”
贺岱岳替褚归代领了包裹,褚归当即拆了,里面是他请韩永康寄的他小时候学医时的教材和笔记。
韩永康希望一双儿女传承中医,褚正清不收徒了,他找褚归借了资料,为韩佳云姐弟开蒙,姜自明有心效仿,但他家三个小的没一个対中医感兴趣,于是那些资料便保存在了韩永康家。
贺岱岳翻了两本笔记,纸张上的字迹稚嫩,他仿佛能想象到小褚归端正着坐姿落笔的画面。笔记本里夹了几张零散的纸,褚归看了看,记起它们的来历:“大师兄怎么连这个也放进来了。”
他伸手要去拿,贺岱岳先他一步抓到了手里:“送我行吗?”
“罚抄的纸你留着干嘛?”褚归扯了一下,没扯动。
贺岱岳胜利地将纸対折收入外套内袋,褚归挨个抖了抖资料,确认没有夹杂后,挑了一本刘成现阶段用得上的,到药房当面送给他。
刘成如获珍宝,激动地抱着笔记道谢,褚归按了下他的肩膀:“好好学,有不懂的多问。”
“嗯!”刘成使劲点头,边上的女学徒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但并不嫉妒。刘成是褚归推荐来的,跟褚归是自己人,褚归対他好是应该的。
褚归的区别対待不是他重男轻女抑或偏心刘成,而是女学徒选的路和刘成不同,曾所长同他讲过,女学徒偏向西医,褚归的资料自然于她无用。
其余的资料褚归放到了曾所长的办公室,贺岱岳背上药材,两人堪堪在天黑时回了家。
潘中菊在屋檐下跟吴大娘闲聊,不知说到了什么,吴大娘骂了声黑心肝的。
“回来了。”潘中菊忙不迭上厨房端菜,贺岱岳让她别等,她煮好饭单独盛了一碗吃过了。
许是聊到了精彩处,吴大娘没舍得走,贺岱岳他们在堂屋吃饭,她继续跟潘中菊接着往下聊:“她那么做大队上都不管吗?”
“人家的家事,哪管得了,外人又没证据。”潘中菊面露不忍之色,“我以前真以为她们是病死的,可怜的小姑娘托生到他们家,造孽哦。”
“丧德事做尽了,总要遭天打雷劈。”吴大娘愤愤,“这事你们前进大队晓得的人多不?”
死与小姑娘两个关键词吸引了褚归的注意力,他偏了偏头,贺岱岳见状停了筷子:“妈,你们在说什么啊?”
屋檐下的两人同时扭过身,从背対堂屋转成侧対堂屋:“我们在讲杨五妹相看那家人。”
从潘中菊的讲述与吴大娘的补充中,褚归得知了来龙去脉。
杨五妹昨日的相看因迟到黄了,媒人给双方约了今天,上午母女二人收拾齐整准时到了邮局门口。据杨二奶奶事后在村里大嘴巴的宣扬,小伙子一看到杨五妹眼睛都直了,対杨五妹喜欢得不得了。小伙子有个县城的表舅,待小伙子像待亲儿子,还说要托关系给小伙子安排工作,等杨五妹嫁过去,就是工人的媳妇了。
男方是前进大队的,潘中菊嫁到困山村二十几年,本不怎么了解,恰逢傍晚潘大舅来看望妹妹,潘中菊向他仔细打听了一番。
月初收到潘中菊眼睛复明的消息,潘舅舅他们高兴极了,不过手上接了个急活,一直没空,下午交了货,他立马包袱款款地来了。
潘大舅走的小路,所以贺岱岳没遇上他。
事情的轨迹虽然在贺岱岳的影响下转了个弯,但最终似乎仍回归了原始的轨迹,杨五妹仍然同她上辈子嫁的那个人相看了,不出意外的话会与上辈子一样,在收完晚稻的十一月结婚。
潘中菊不了解那家人,潘大舅可熟悉得很,听潘中菊说困山村有姑娘跟他家相看,连连摇头说不成,那家人嫁不得。
“那家人的名声在前进大队早臭了。”潘中菊模仿潘大舅的语气,“他们特别重男轻女,不把女娃娃当人,生了女儿要么弄死要么卖了。”
怀孕大肚子是瞒不住的,夭折一两个孩子没人怀疑,但年复一年的,不対劲的地方出来了,他家长成的全是男丁。世上的确有人胎胎生男娃,关键是数量対不上,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
慢慢的村里起了传言,说夭折的女婴是被故意溺死的。此事惊动了队上,许是怕闹大无法收场,那家人后来克制了些,孙辈里陆续有了几个小姑娘。
不过那几个小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打骂是家常便饭,吃不饱穿不暖,养到七八岁八九岁就被卖去别家做童养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眼瞅着小儿子娶不上媳妇,那家人才把彩礼一提再提,然而凡是良心未泯的,绝不会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那六十六块,哪是什么彩礼,分明是买命钱。
“杨五妹她知道吗?”褚归心存侥幸,若杨五妹知道她要嫁入的家庭是表面光鲜,她会不会选择退亲?
此事只能靠杨五妹自己醒悟,杨二奶奶知道没用,她养女儿是为了换彩礼,她压根不在乎女儿在婆家过得好不好。
“我明天找杨五妹给她说说。”吴大娘热心肠发作,她跟杨二奶奶不対付是一回事,看杨五妹跳火坑是另一回事,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杨五妹十分满意今日的相看,即使她妈说六十六块钱的彩礼得全部用来给哥哥弟弟讨媳妇,她当姐姐的要体谅。
真心实意想跟自己结婚的人不会计较陪嫁,杨五妹孝顺地表示彩礼合该交由父母分配,尽管她两个嫂子进门时均带了嫁妆,但自家条件不一样,相信男方能理解的。
唯一令杨五妹奇怪的是今日相看结束时,男方商量请媒人上门提亲,她妈没立刻答应,仿佛之前为她的亲事着急忙慌的不是他一样。
杨五妹想不懂便不想了,反正她妈不会害了她的。
实际上杨二奶奶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她対贺岱岳贼心不死,破船且有三千钉,贺岱岳当兵六年,在部队指定结交了人脉,另外他跟褚归交好,家里谁头疼脑热的免费治。
最重要的是,她不相信潘中菊把钱全花完了,不说上千,几百至少有的,贺岱岳是独子,杨五妹只要拿捏住贺岱岳,家里大小事岂不全由她做主。
杨二奶奶挑菜一般比较着贺岱岳与六十六块的优缺点,准备把六十六块吊着保个底,待摸清了贺岱岳的家底再决定让杨五妹嫁谁。
隔天杨二奶奶又去了老院子集合上工,潘中菊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奈何杨二奶奶牛皮糖似的粘着她,根本甩不开。
“中菊,你家岱岳在部队的时候跟战友们的关系一定很不错吧?”杨二奶奶把她的厚脸皮发挥了十成十,她一副为贺岱岳着想的的样子,“岱岳千万跟他们保持住联系,别生分了,说不准哪天能让他们帮忙捞个城里的工作。”
潘中菊不想搭理杨二奶奶,进退两难之中吴大娘一把扯开了她:“岱岳跟战友有没有联系关你什么事啊,我告诉你,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心里门清,几十岁的人了,别给脸不要脸,老老实实干你的活。中菊性子好,我可不惯着你!”
“你说谁给脸不要脸呢!”杨二奶奶从不是个善人,吴大娘下她的脸,她当即予以还击,“看人儿子有出息,一天到晚上赶着巴结,好意思说我不要脸——”
“你闭嘴!”吴大娘的维护令潘中菊很是感动,她鼓起勇气板着脸看向杨二奶奶:“做人要靠自己,我家岱岳不用战友捞城里的工作。我们两家一直以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岱岳他爸过世那年,他人在灵堂停着,你就去找杨三爷闹,说要把他名下地划给你儿子。人在做天在看,你或许忘了,但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想套近乎找其他人套,我怕岱岳他爸在地下不安宁。”
潘中菊一口气说完,俨然彻底和杨二奶奶撕破了脸,她语气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一字一句却深入人心,惊呆了在场的众人。
贺岱岳父亲是在建国前去世的,困山村没地主,土地属于自耕自种,贺家的地跟杨家无半点干系,杨二奶奶凭着杨三爷村长的身份胡搅蛮缠,幸亏杨三爷大公无私,狠狠训斥了杨二奶奶一番,把此事压了下去。
杨二奶奶竟然还干过这种浑事?吴大娘听罢怒火滕地烧上脑门,指着杨二奶奶的鼻子破口大骂。
杨二奶奶先是让潘中菊的一通话说蒙了,接着被吴大娘喷了个措不及防,色厉内荏的反驳显得极其苍白。
吴大娘的痛骂以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令杨二奶奶脸皮子火辣辣的,她猛地扑向吴大娘:“你个老虔婆,日你的X……”
不堪入耳的脏话从杨二奶奶嘴里接二连三地涌出,吴大娘料到她的德行,早防了一手,往后退一步举起镰刀:“你来,有本事你来!”
杨二奶奶干活向来磨洋工,没带工具的她两手空空,瞬间落了下风。眼看着动起了手,附近的人连忙劝架。
“呸,脏心烂肺的东西!”吴大娘没骂过瘾,恨恨地呸了一声,她缓口气,埋怨地看了潘中菊一眼,“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换做我非得把她的门砸个稀巴烂!”
“行了,你消消气,她嘴上说说,又没真占着便宜。”潘中菊抚了两下吴大娘的背替她顺气,“过去的事了,犯不着为她生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哼,我不气,某人今天估计要气死了。”吴大娘望着被人拉住的杨二奶奶,心情无比舒畅。
杨桂平媳妇暗道晦气,摊上杨二奶奶这么个亲戚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叫双方服软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各退一步,把杨二奶奶与吴大娘跟潘中菊重新分工,将他们隔得远远的。
“嫂子対不住,给你添麻烦了。”犯错的不是潘中菊,她却表达了歉意,反观対着自己摆臭脸的杨二奶奶,杨桂平媳妇心中的嫌弃更甚。
自打杨二取了杨二奶奶当续弦,一家人愈发不成样子,正经事不干,整天到晚净添乱子。
听说潘中菊与杨二奶奶起了争执,贺岱岳立马放下扁担往地里跑,他急匆匆找到潘中菊,满脸紧张:“妈,你没事吧?”
“我没事。”潘中菊全程没吃一点亏,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冲动劲过了,她不仅不后悔,反而感觉前所未有地畅快。
吴大娘笑她早该如此,干嘛要为杨二奶奶那种人委屈自个儿,人呐,必须得长点脾气,否则容易被当成软柿子。
见潘中菊一副心情极好的样子,贺岱岳放下心来,她与杨二奶奶争吵的内容贺岱岳在路上听人讲得差不多了,他有一点疑惑,杨三爷不是把杨二奶奶闹着要地的事压下去了吗,他妈是怎么知道的?
第109章
潘中菊左右看看,冲贺岱岳压低了声音:“杨朗跟我说的。”
原来杨二奶奶找杨三爷闹时小杨朗正好路过,他躲在门外偷听完,正义感爆棚地跑到贺岱岳家向潘中菊告密。因为杨三爷做了公证的决断,潘中菊便没追究。
丈夫突然身故,无异于天塌了下来,潘中菊一面要处理丈夫的丧事,一面要照顾小儿子,整个人凭着一口气强撑,哪有精力管别的。
“你忙你的事去,我等会儿该收工了。”潘中菊已经走出了丈夫过世的阴影,她笑着催贺岱岳离开,“中午妈给你做洋芋饭,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
怕褚归担心,贺岱岳回养殖场时转道去卫生所知会了褚归一下。
“伯母简直对你太好了,吵完架还惦记着给你做洋芋饭。”褚归不喜反忧,潘中菊真能接受贺岱岳和他在一起吗?
粗粝的手指抚平眉心,贺岱岳手掌托住褚归的脸,半开了一句玩笑:“她要是不接受,我就告诉她完了,你儿子要孤独终老了,所以为了让你儿子有个伴,闭着眼睛认了吧。”
贺岱岳的表情令褚归忍俊不禁,他按住贺岱岳的手背:“我要是像你这样跟我爷爷说话,他能拎着凳子腿把我打断。”
“不怕,我挡在你前面。”贺岱岳语气轻松,“你爷爷好面子,不会当着外人动手的。”
若褚正清拿贺岱岳不当外人,他挨两下也行。
潘中菊中午果然做了香喷喷的洋芋饭,小土豆口感软糯,土豆的焦香混着猪油的香气,褚归真心实意地夸她做的比贺岱岳做的好吃。
“嫌我做的不好吃了?”贺岱岳从褚归碗里抢了块土豆,蹲在潘中菊长凳上的天麻喵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贺岱岳筷子上的土豆。
潘中菊敲了下贺岱岳的筷子:“你碗里有抢人当归的干啥?”
“看来全家数我地位最低了。”贺岱岳将土豆还回褚归碗里,“妈第一,当归第二,天麻第三,我老四。”
在贺岱岳抢土豆时褚归尚未反应过来,随后听到他说全家,立马明白他是在执行“露馅计划”试探潘中菊。
“喵~”天麻甩甩尾巴,搭在两只前爪上,顶着小脑袋挺着小胸脯。
“你第一?没门。”褚归配合上贺岱岳的节奏,“我们家你说了不算。”
“你们合伙欺负天麻不会说话呢。”潘中菊乐得不能自已,用手肘蹭了蹭天麻的脑袋。天麻跳下凳子跑了,潘中菊讶然:“哟,它莫非听懂了?”
小猫听没听懂褚归不清楚,贺岱岳大概率要得寸进尺了,他低下头,贺岱岳正支着膝盖碰他。八仙桌一共四方,潘中菊坐上首,两人放着宽敞的空间不坐,愣是挤在一条凳子上,膝盖贴膝盖手肘碰手肘,端的是亲密无间。
贺岱岳一家其乐融融,杨二家却乌烟瘴气的,杨二奶奶在潘中菊跟吴大娘手上吃了亏,她的六子一女外加丈夫竟没一人去地里看她。
“我生你们养你们有什么用?”杨二奶奶啪地
一脚踹翻了椅子,“你们一个个的是死人吗?”
“妈,我那是不知道啊,我知道的话肯定去给你撑腰了。”杨诚实撇清关系,嘴里说得好听,心里则不以为意,他妈三天两头跟人吵架,不过以前吵赢了,今天吵输了一次而已。
其他人亦是如此,各有各的说法,但上贺岱岳家替杨二奶奶讨公道?得了吧,有那功夫躺屋里睡大觉多安逸。
杨二爷吧嗒吧嗒抽着烟杆,他比杨三爷年长,一副老头样,指望他的老胳膊老腿更是不可能。杨二奶奶在屋里发了一通火,最终只能咽下这口闷气。
“桂平叔现在这么看重贺岱岳,妈把人得罪死了,也不为我们想想。”杨诚实背着杨二奶奶偷偷向兄弟们抱怨,他二十几岁了,至今没娶上媳妇,“五妹你跟妈说说,早点把你婚事定下来,万一被别人掐掉了,有你哭的。”
杨五妹何尝不想早点定下,条件好的对象可不好找,十里八村的姑娘多了去了,她自认长得不是最漂亮的,拖久了保不齐对方变心。
杨二奶奶此刻尚在气头上,杨五妹不敢触她的霉头,揣着心事干了一下午的家务活,等晚上杨二奶奶气消了,方同她讲了心里话。
“你说得对,我明天叫媒人给他递信。”经此一事,杨二奶奶恨不得掘了潘中菊的祖坟,甭提跟她做亲家。抛开贺岱岳,杨二奶奶打算把六十六块揣进兜里。
吴大娘和杨二奶奶吵完,倒是不影响她的热心肠,父母辈的错不祸及儿女,趁杨二奶奶出了村,她悄悄找上了杨五妹。
苦口婆心地将前进村那家人的情况说清,吴大娘神情严肃:“五妹啊,听吴大娘一句劝,那家人嫁不得。”
“吴大娘,你是见不得我好吧。”谁料杨五妹听完毫不领情,笃定吴大娘想害她,“你咒我生不出儿子。”
杨五妹甚至觉得那家人的做法虽然极端了些,但吴大娘说的太夸张了,哪至于“嫁不得”。男丁传宗接代,姑娘是给别人家养的,重男轻女是正常的,胎胎生男娃才好呢。
吴大娘不曾料到杨五妹竟这般无可救药,良言难劝想死的鬼,她愤愤一跺脚:“你爱嫁嫁吧,以后可别后悔!”
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吴大娘跟潘中菊说了和杨五妹的对话,潘中菊一时无言,好好的姑娘叫杨二奶奶教毁了,实在是令人惋惜。
褚归与贺岱岳先后得到了吴大娘劝导的结果,晚上两人面面相觑:“咋办?”
说不挫败是假的,重生到杨五妹结婚前,几次峰回路转,最终似乎全做了无用功。
他们没法绑着杨五妹不让她嫁,同样不能阻止男方来娶,现在无论他们说什么采取什么措施,到了杨五妹那都会被视作见不得她好。
“我们尽力了。”贺岱岳选择释怀,“那是她自己的命运。”
褚归沉默地将脑袋埋进贺岱岳的胸膛,短暂的安静后,贺岱岳听见胸膛上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嗯”。
两人结束了关于杨五妹的话题,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杨二奶奶带着
她亲家母遗弃在家门口的那个女婴,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记住?
“我俩是大哥莫说二哥。”褚归五指抓住贺岱岳的发根,粗硬浓密的头发罩住他的整个手掌。他们在京市医院初见时贺岱岳是个寸头,如今长得能扎辫子了。
“明儿我拿剪刀帮你修修。”贺岱岳把玩着褚归柔软的发梢,“然后你帮我。”
“你会修头发吗?”褚归拧眉看他,褚医生可是讲究形象的人。
“我会。”贺岱岳斩钉截铁道,“在部队我盘了几百个脑袋,保证给你修得漂漂亮亮的。”
“信你一次,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修,给你剪毁了别怪我。”褚归手指并拢做剪刀装,在贺岱岳的头发上比划了一下,“我其实蛮想看你扎小辫的。”
贺岱岳抓住褚归的手亲了一口:“老了随你怎么扎。”
言下之意是年轻时不行,太惊世骇俗了,贺岱岳拉不下脸。
“你莫动。”褚归一个挺身在贺岱岳腿上坐直,“我试试你头发拢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贺岱岳老实奉献出脑袋,双手扶着褚归的腰,任他拨弄自己的头发,哪怕褚归偶尔扯痛了他的发根,依旧不躲不闪。
额前与两鬓的头发被褚归收拢,他后仰着拉开距离,完全暴露在空气的额头加重了贺岱岳硬朗的线条感,眉眼山根锋利,褚归松开掌心的头发,俯身在贺岱岳眉间叭地亲了一口:“好俊的一小伙。”
“没你俊。”贺岱岳一手按着褚归的要,一手掌着他的后脑勺,压着他垂下头。
翌日褚归体验了贺岱岳理发的手艺,他在部队盘了几百个脑袋的话看来是真的,褚归对着镜子转着脑袋瞧了一圈,清清爽爽整整齐齐。
“不错。”褚归放下镜子,把贺岱岳按到他刚刚坐的小板凳上,“接下来换我给你剪了。”
褚归学着贺岱岳的动作在他脖子上绑了件衣裳,一手捏着发梢,一手使剪。他们用的是潘中菊做针线活的剪刀,贺岱岳磨得刀刃泛光,一剪刀下去毫无凝滞感。
碎发簌簌落下,褚归小心翼翼的,以免剪刀伤到手指,他警告贺岱岳保持当前姿势,严谨得如同在做医学实验。
褚归的速度虽比不上贺岱岳,但胜在稳,首次理发相当成功。理完发褚归翻着贺岱岳的衣领检查了一遍,吹掉扒在他肩颈上的碎发:“好了。”
“你俩能省掉请剃头匠的钱了。”潘中菊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到公社剃一次头五分到一毛,两人一年省的钱差不多够买一斤肉。
贺岱岳拿扫把扫了地面的头发,黑乎乎一层,有他的,有褚归的,他留了一小撮,包着纸卷吧卷吧放到衣柜里,和从褚归那要的几张笔记一起。
过了一周,杨五妹相看的男方上门提了亲,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号。
吴大娘凑了热闹来讲给潘中菊
听,男方来了两个人,提亲的年轻人和他妈,拎了两样礼,极其寒酸。吴大娘形容,杨二奶奶看到以后脸都青了。
年轻人长相中规中矩,高杨五妹半个脑袋,两人站一块,外貌倒是说得上登对。亲家母对杨二奶奶冷脸视若罔闻,视线在杨五妹腰间扫了扫,屁股大,是个能生儿子的。
自从跟杨二奶奶撕破脸,吴大娘便存了几分看笑话的心思,杨二奶奶吃瘪,她非常幸灾乐祸。杨五妹一份嫁妆不陪,杨二奶奶净收六十六的彩礼不知足,挑剔人家的上门礼,活像是一场买卖。
作为被杨二奶奶卖了的女儿,杨五妹帮着娘家数钱,吴大娘最后的恻隐之心摔了个稀碎,且瞧着吧,杨五妹迟早后悔。
与杨五妹心甘情愿跳火坑不同,低眉顺眼了二十几年的沈家良悄然实施着他的迁户搬家计划。
他先是到公社打听了迁户落户的手续,牢牢记下后,夜里悄悄和媳妇彭小燕说起了此事。
“搬家?”
⒚”
沈家良主意已定,“家里的钱粮全部在我妈手上,你看到了,她不愿意掏钱给长栓治病,我们能找人借一次借两次,但拿什么还?次数多了,再深的情分也借散了。褚医生是个好人,搬到困山大队长栓才能活下去。”
“搬,我们搬!”彭小燕咬牙,为了儿子,她拼了。
“等收了晚稻,我会跟妈他们说分家。”沈家良硬着骨头,彭小燕紧紧握住他的手:“到时候我回趟娘家,请我爸和我哥过来。”
分家不是易事,夫妻俩心里有数,沈家良看了眼睡着的儿子,若非逼不得已,他何苦背井离乡。
在分家前,沈家良若无其事地照常上工。长栓不能剧烈运动,因为曾经出过事,沈家良夫妻不敢放他一个人待家里,每天带着他上工,让长栓在他视野范围内玩耍。
长栓静静地观察着天上的云、树上的叶、地上的蚂蚁,他拥有从任何事物中寻找趣味的能力,外人眼中的他木不楞登的,调皮的小孩嘻嘻哈哈地笑他傻,长栓不为所动。沈家良呵退朝儿子扔泥巴的小孩,长栓抬起头,冲沈家良甜甜一笑。
“要尿尿吗?”沈家良摘下长栓衣服上干枯的树叶,残缺的叶片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了无生机。
“不要。”长栓摇摇脑袋,拿过沈家良的手里的月亮,对着阳光给沈家良描绘,“爸爸,叶子上有稻田。”
那是长栓眼里的世界,沈家良看不出他所说的稻田,耐心地附和:“嗯,稻田黄了,马上收稻子了。”
十月底,漳怀各公社的晚稻陆续进入了收割期,杨桂平召开了动员大会,晒垫、箩筐、镰刀等等收割稻子的器具一应准备齐全。
较之七月的双抢,晚稻收割气氛相对轻松。一是秋季的天不似夏日多变,没有那么惊心动魄的抢收,二是收完晚稻,今年的要紧事就告一段落了,挖红薯种麦子可以缓着来。
褚归无需下田参与劳作,医
生有医生的任务,
卍,
若出现啥紧急状况及时救援。不过按照往年的经验,发生紧急状况的概率少之又少。
王燕燕还没生,预产期赶上晚稻收割,杨朗快愁死了。
褚归提着药箱给王燕燕看诊:“生产估计在这两天了,莫忘了通知接生员。”
王燕燕心态比杨朗好,她是生过两胎的过来人,前两次皆是村里的接生婆接生的,母女平安。
产妇情绪稳定是好事,杨桂平媳妇见不得杨朗紧张巴巴的样子,以防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桂平媳妇将他轰到了外面。
即将是三个孩子的爸了,没副稳重样。
褚归隐约能明白杨朗紧张的原因,不全是忧心媳妇生产,还有肚子里孩子未知的性别,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儿子。
“放松点。”褚归拍拍杨朗的肩,“这两天家里留个人陪着嫂子,有事随时到卫生所叫我。”
褚归通过把脉已经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杨朗一怔,似是领会到了褚归的暗示。
“谢了。”杨朗人如其名,性格直爽,跟褚归相处长了,表现一点不拘谨,“等燕燕生了记得来喝满月酒。”
褚归脉把得很准,王燕燕在晚稻收割的第二天发动了,杨朗拔腿光着脚飞奔回家,腿上的湿泥啪嗒掉了一路,他浑身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泥点子。
杨朗今早三请四求终于说动了接生员,把她请到家里坐镇,在她的指挥下,杨桂平媳妇镇定地烧好热水,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候在屋外,王燕燕随着宫缩规律地吐气。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杨朗伸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觉得褚归让他请接生员的建议太对了。
但是,他媳妇这胎是不是生得久了点?杨朗不确定王燕燕前两次生产的用时,但大体有个概念。大女儿是夜里出生的,那时候他们刚要睡下,送走接生婆时鸡叫了一声。二女儿更快,中午发动,生完没耽搁吃晚饭。
而此时距他到家已过了三个小时,什么孩子头出来了之类的,他一句没听到。问里面如何,接生员一直没个准话。
女儿不安地喊爸爸,杨朗一叠声地安慰她们:“没事的,接生员同志在里面,一定没事的。”
此时褚归的那句“有事随时到卫生所叫我”突然响起,杨朗面色一白,招呼大女儿:“荣荣,你马上去卫生所叫褚医生,跑快点。”
小姑娘两条辫子一晃,风风火火地跑了,杨朗握着拳在屋外走来走去,晃得人眼花。
褚归在厨房做饭,贺岱岳跟潘中菊一个田里收稻子,一个在老院子晒稻子,每天清晨收稻大军浩浩荡荡地下田,从早忙到晚,褚归包揽了家里的家务,他做饭水平勉强果腹,但能稍微让母子俩多休息会儿。
早午饭是褚归做好分别给两人送去,晚饭则是照着煤油灯一桌吃。
听见有人喊褚医生,褚归来不及熄火,扔下锅铲便往外走。他认出来人是杨朗的大女儿,小姑娘跑掉了头绳,辫子散乱地披在身后,神色慌乱,一看到褚归,眼
泪瞬间夺眶而出。
褚归拎上早收拾妥当的药箱,反手关上门,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褚归递上一张手帕:“别哭,脸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小姑娘忍住眼泪,转身在前面带路,中途碰到了她飘落在路边的红头绳,她脚步不停,妈妈比红头绳重要多了。
进了院子,王燕燕的痛呼一声接着一声,房门紧闭,杨朗看到救星,一个箭步冲上前。
“里面情况如何?”
褚归平和的声线有效安抚了杨朗的急躁,说话时褚归朝小姑娘伸出手,掌间赫然是沾了水的红头绳。
捡红头绳不过一个弯腰的功夫,若情况万分紧急,杨朗不会让一个小姑娘来叫他。
“接生员说孩子头太大卡住了,她在想办法。”杨朗苦着脸,王燕燕孕期除了偶尔加个鸡蛋、喝点肉汤,吃的和他们一样,七个多月仍大着肚子上工,孩子怎么能卡住呢?
“我能进去看一眼吗?”褚归替王燕燕把脉时没碰过她的肚子,无法判断细节,孩子头大卡住是他所料未及的。
杨朗犹豫了,他让女儿请褚归来属实是下意识行为,让他进产房看媳妇生产……
“胎儿在腹中时间过长可能导致窒息,杨二哥,我是医生,医者无性别。”褚归想到上辈子王燕燕难缠一尸两命,语气不免急促了些许。
又是一声痛呼,褚归看了看产房:“杨二哥,你多犹豫一分,嫂子多遭一分罪,多担一分风险。”
“好!”对妻子的担忧占据了上风,杨朗敲门,叫里面的人放褚归进去。
“褚医生是男的!”杨桂平媳妇把着门,态度却不似她言辞那般坚决,她感觉到了儿媳妇这胎十分凶险,要真有个意外,她们全家人恐怕追悔莫及。
“妈,燕燕生了快四个小时了!”杨朗一肩膀撞开门,把他妈挤到一边,“褚医生你进去。”
褚归侧身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钻进了屋里,血腥味扑面而来,杨朗所说的接生员转过头:“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
第110章
“我是医生。”褚归不欲多费口舌,脱掉外套扔给杨朗让他拿着,两步到了王燕燕身前。
王燕燕痛得汗如雨下,头发散乱地黏在脸上,万幸意识尚且清明,虚弱地喊了声褚医生。
“我是她丈夫,我同意褚医生进去救我媳妇!”杨朗站在门口喊,他倒是想进去,但被以他身上脏为由拦下了。
回来快四个小时,杨朗竟忘了冲洗一下,顶着一身的泥点子转来转去,此时裤腿上的泥硬邦邦的。
有家属同意,接生员不好再反对,作为青山公社的接生员,她是知道褚归的大名的,只是没见过面。
“嫂子,我现在要帮你接生,你把我当医生,别把我当男的,行吗?”褚归征询王燕燕的意见,很多时候介意性别的不单是产妇家属,还有产妇本人,褚归在医院实习时听过不少因此引发纠纷的案例。
固化的观念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打破的,褚归做了两手准备,若王燕燕介意,他就交由接生员负责,自己从旁辅助。
“好,麻烦你了褚医生。”阵痛来袭,王燕燕双手抓着床单,五官狰狞,褚归迅速为她施针降痛,以防她骤然晕厥。
王燕燕的痛呼声变低,杨朗以为她出了啥事,上蹿下跳的,杨桂平媳妇啪地关上门:“小声点,燕燕叫得都没你大声!”
杨朗挨了训,老实巴交地挨着墙蹲下,和两个女儿互相依靠。
褚归和接生员仔细交流了王燕燕的情况,接生员不是第一次遇到头大的孩子,她有成功的经验,因此一直没有慌张。褚归在困山村,王燕燕要是真不好了,她会让家属请人的。
见接生员确有真本事,褚归临时改了主意,论接生的实操他远在接生员之下,如非必要,他尽量不移动位置,免得事后杨朗他们遭受村里人异样的目光。
褚归没仗着医生的身份强行插手,接生员暗赞他明事理,对褚归的印象大大提升。
在二人的帮助下,王燕燕重新积攒了力量,身下的疼痛令她不知时间的流逝,终于伴随着一声“孩子头出来了”,接着仿佛哗啦一声,整个人卸下了千万斤的重担。
婴儿的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所有人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褚归收了银针,接生员包好婴儿,抱到王燕燕脑袋边:“恭喜,是个男孩。”
王燕燕看看皱巴巴的小娃娃,脱力地闭了闭眼:“褚医生,你要抱抱他吗?”
褚归顿了下,关上药箱,接过接生员手里的婴儿,见他抱娃的动作熟练,接生员放心拜托他把孩子抱去给家属见见面。
“母子平安。”褚归抱着杨朗的儿子,站在门内,让他们挨个看了两眼。
杨朗高兴疯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换过了干净的衣服,一个劲说着:“给我抱一下给我抱一下。”
褚归满足了他的愿望,将婴儿交给他:“我给嫂子施了针,没做其他什么。”
杨朗慈爱的笑意一敛,褚归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全程是我接生的,你们放心吧。”接生员佐证了杨朗的猜想,“产妇可以转移了,她在哪个房间坐月子?”
杨朗草草同褚归道了声谢,见他们忙得顾不上自己,褚归背着药箱回了家,不知道他锅里的菜糊了没。
灶里的柴燃尽,下锅的菜焦乎乎地黏在锅底,褚归刷了半天锅舀出的水终于清亮了。食材毁了,褚归上地里拔了棵白菜,刚淘洗干净,贺岱岳他们收工了。
今天的晚饭迟了些,贺岱岳冲掉腿上的泥,接手了褚归的锅铲,鼻间敏锐地嗅到缕血腥气:“我好像闻到股血味,你切菜时受伤了?”
“没。”褚归向贺岱岳展示了他完好的双手,他穿着接生时的里衣,“下午杨二哥的媳妇生产,孩子头太大卡住了生不下来,请我去帮忙,我给嫂子扎了针,其他的没插手。大概待的时间有点久,在里面染上的。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
贺岱岳一把将褚归的衣袖推至手肘,小臂上的青紫触目惊心:“怎么弄的?”
“嗯?”褚归此刻方注意到小臂的痕迹,“不小心被嫂子抓的,没事,等下吃了饭抹点药膏就好了。”
“杨二哥他们总算如愿了。”贺岱岳轻轻抚摸褚归的抓痕,褚归是医生,医生眼中的人体不过是各种器官组织的载体,贺岱岳不会在意他与病人的接触。
但贺岱岳能理解不代表村里人不会说闲话,杨桂平家挨着老院子,看着褚归进了产房的人不在少数,认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某些人斥责外男进产房有伤风化,杨朗他们不该放褚归进去。
也有人替褚归说话,反驳他们过激的言论,褚归仅仅是施了针,又没做啥,生孩子是两条人命,杨朗作为王燕燕的丈夫,他的行为无可厚非。
照他们性别对立的说法,是不是以后女人都不能找褚归看病了?
“我媳妇要是生孩子我绝对不让褚医生接生,多丢人啊!”一个男人端着饭碗蹲在地上,筷子在空中挥斥,嘴里大放厥词。
“我呸!”王二媳妇万分唾弃,“你说得轻巧,生孩子的不是你疼的不是你,丢人,我看你才丢人现眼。”
女人生孩子完全是闯鬼门关,人命在他们心里竟比不上脸面,简直搞笑。
此王二非彼王二,困山村的王二有个好媳妇,她充当着家里的顶梁柱,一般人吵起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繁忙的劳作挡不住村民们的议论,杨桂平巡查时遇见两个负责挑担的村民偷懒,扁担搭在装满稻谷的两个箩筐上,而他们坐着聊得热火朝天,脸色一黑,借机大肆敲打了一番。
自此流言渐消,挨了批评的村民卯足了劲干活,连带着晚稻的收割效率直线上升,往年没二十来天收不完的晚稻,今年半个月便搞定了。
秋天的阳光不如盛夏,田里的稻子收上来了,还得晾上几天晒干水分,这种轻省的活计与贺岱岳无关,收完稻子,他同铁蛋爸一行人挑着空箩筐回了家。
铁蛋爸对上次打猎的经历记忆犹新,回味着野猪肉的香,
他蠢蠢欲动地撺掇贺岱岳哪天再带他们上一次山。
贺岱岳正有此意,
晚上跟褚归和潘中菊提了一茬。
“去几天?”上次潘中菊眼睛尚未恢复,
贺岱岳不敢在山里多耽搁,如今潘中菊眼睛好了,褚归觉得贺岱岳少说得去个三四天的。
“预计是四天,如果运气好打到野猪可能会提前回来。”贺岱岳此次的目的非常明确,借助上辈子的经验,他有把握在四天内打到足够多的猎物,“当归你要一起吗?”
在褚归回答前,潘中菊插话了:“去四天会不会太危险了?”
以潘中菊意思,当然是不去最好,她不想贺岱岳冒险,上次贺岱岳在山里那晚她做了一夜的噩梦,至今仍心有余悸。
“不会的,妈你放心,我厉害着呢。”贺岱岳比了个打枪的手势,“我在部队训练,百发百中。”
潘中菊不说话了,褚归许诺了给刘成他们带新鲜的草药,自是要与贺岱岳一起去的。
此次的人数和上回一样,不过王燕燕坐月子,杨朗走不开,换了王成才。
“大牛在家听妈妈和爷爷奶奶的话,爸爸进山给你打野猪吃。”王成才交代儿子别调皮捣蛋,平日里家里人惯着大牛,唯有自己稍微镇得住,虽然在褚归的教育下大牛听话了许多,但他们即将一去四天,王成才担心大牛故态复萌。
“你打野猪?明明是岳叔打野猪。”大牛毫不留情面地拆王成才的台,“要不是看在我的份上,褚医生才不会让岳叔带上你。”
“啥看在你的份上?”王成才后悔弹弓做早了,没了拿捏大牛的东西,身为父亲的尊严摇摇欲坠,“你岳叔带我关褚医生什么事?”
“哎呀。”大牛一脸的为王成才操碎了心,“褚医生上次答应我了,我认真上课,他就叫岳叔带你。岳叔的事褚医生说了算,岳叔亲口承认的。”
王成才理清大牛的话:“那我是沾了你的光咯?”
大牛重重点头:“所以你进了山机灵点,别拖岳叔的后腿。”
“没大没小。”王成才戳了下儿子的脑袋,“教育起你爸来了,先把你的算数算明白吧,三乘五等于十,你咋算的?”
“是你打扰我的思路了!”大牛往桌上一扑,盖住作业本,不准王成才看。
他怎么老是错啊,好烦!
大牛痛定思痛,老老实实把乘法表翻来覆去地背了无数遍,三五十五三五十五。褚医生喜欢聪明的孩子,他早点把乘法表背熟,兴许能哄褚医生高兴,让他岳叔以后每次都带上他爸。
王成才将大牛的童言童语当玩笑讲给褚归他们听,贺代光同情地拍拍王成才略矮几分的身板:“巧了,我家小聪跟你儿子说的一模一样。”
“铁蛋也是。”铁蛋爸补了一句,“没关系,靠儿子不丢人。”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王成才一人给了一个白眼,假装生气:“笑话我是吧,亏我拿你们当兄弟。”
二次进山,他们笑闹着沿上回开的路往前走,轻松到达歇脚的山洞,虽然快了一个多小时,但昼短夜长,实际行动的时间反而变少了。
附近的药材褚归采过了,五人以山洞为据点扩大了搜寻的范围。贺岱岳清理了上次的陷阱,令它们从废弃转为使用状态,王成才新奇地看着他操作,佩服得五体投地。
四天后他们顺利地满载而归,褚归背了一背篓的药材,无人能替他分担,因为贺岱岳他们打到了三头野猪!
王成才下山叫人帮忙,贺岱岳独自扛了一头,他左右手分别抓着野猪捆绑的前后腿,野猪横架在肩上,几百斤的重量压着,他走得稳稳当当。
他搬了一段距离放下,折回去扛另一头,贺代光和铁蛋爸抬了一头,对贺岱岳的力气自愧弗如。
王成才叫了六个人,迎面撞上扛着野猪的贺岱岳,野猪身上的血染红了贺岱岳的侧脸,山一般的男人浑身煞气,所有人失神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贺岱岳向他们靠近。
脚下的地仿佛伴随着贺岱岳的移动而震颤,王成才招呼他们搭把手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有人不小心对上贺岱岳的视线,双腿一软,抖着往后退了两步,待他缓过神时,贺岱岳已转过身接应褚归去了。!
第111章
在山里睡了二个晚上,即使是褚归也免不了形容狼狈,贺岱岳扛了野猪,更是一身腥臭。下了山,二人脱离了喜气洋洋的队伍,知道褚归爱干净,潘中菊烧了一锅热水等着他们。
“当归我给你搓背。”贺岱岳跟在褚归后面挤进洗澡房,啪地关上了门。
“你干啥?”褚归被他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推他。
贺岱岳一派坦然:“帮你搓背啊,难道你没进过你们北方的澡堂子?”
说实话,褚归真没进过,回春堂宽敞,他从小不爱跟人打堆,一直是在家里洗的。上了大学,用的是澡堂里的淋浴隔间,没泡过池子。
洗澡房的窗户朝着后院,明晃晃的天光照着贺岱岳的身体,肌肉块垒分明,蛰伏着蓬勃的力量。褚归在贺岱岳的催促中脱了衣服,腰间挂着裤衩,系绳下垂,不似贺岱岳,安分时依然存在感十足,扎眼得很。
“闭眼,我冲水了。”贺岱岳说的搓背确实是字面意思,不含半点杂念,附赠一套洗头服务。
指腹不轻不重地按摩着头皮,几l天的疲惫仿佛被贺岱岳清空,褚归舒服得骨头发软,洗完澡整个人懒洋洋的,贺岱岳帮他将头发擦到半干,随即独自去了老院子。
潘中菊被吴大娘叫走了,二头野猪轰动了全村,村民们把老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问王成才他们是怎么打到的。
王成才讲故事的水平一流,把山里的二天四夜说得惊心动魄,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随着他的肢体动作时不时发出惊呼。
“我们的大功臣来了!”王成才跳下站着的石墩,刚刚很多人问他下次上山能不能带他们一起,他一个打酱油的,哪做得了主。
“岱岳兄弟,下次进山算我一个呗,我劲儿大,绝不给你拖后腿。”
“还有我还有我!”
上回一头野猪,贺岱岳分到二十斤肉,把众人眼馋得够呛,但有狼尸震着,没人敢冒险。而这次二头野猪以及若干野鸡野兔,贺岱岳加起来能分近百斤,王成才他们每人也有二四十斤,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谁还顾得上其他。
困山村的青壮年里二层外二层将贺岱岳围了个密不透风,连平时干活拈轻怕重的,此刻也把自己说成了大力士。
“行行行,下次带上你们。”贺岱岳来者不拒,他与王成才几l人拿了大头,若是拒绝难免招人嫉妒,举报到公社,影响村上评先进。
贺岱岳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但杨桂平他们却极看重集体荣誉,听见贺岱岳的应答,杨桂平心里甭提多满意了。
村里人分肉皆是提着篮子来的,唯独贺岱岳挑了俩箩筐,他分的肉多,直接连腿带骨划了半扇,潘中菊喜得见牙不见眼,念叨着回家要拿盐腌上。
家里的盐仅够日常吃的,腌肉差得远了,贺岱岳记下潘中菊说的数,道他明天上县城买。
“你明天不是要上砖瓦厂么,别耽误正经事。”潘中菊刚跟吴大娘约好了一块去公社,买完盐抓紧把肉腌
了,
下午还能干半天活。
杨二奶奶在人群中看着装进贺岱岳箩筐里的猪肉与野鸡野兔,
心里直冒酸水,恨不得冲上去明抢。杨五妹未注意到她妈的表情,欣喜地望着案板上的肉,她结婚的席面有了。
按青山公社的传统,女方在接亲的前日宴客,邀请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吃一顿。也有去掉宴客环节的,毕竟这年头想吃顿好的不容易,一旦参加喜宴,必得拖家带口,耗费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
杨二奶奶是万万不肯做亏本生意的,所以她只请了杨桂平几l家人,一来他们是实打实的亲戚,未出五服的,且离得近,无论如何都该算上二来以杨桂平的为人,送的礼指定厚。
待贺岱岳领了肉,杨二奶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指着相中的大肉,让屠户按照她比划的切,杨桂平皱了皱眉头,看在她家要办喜事的份上,遂了她的意。
心满意足地颠了颠肉,杨二奶奶扭身挂到手肘,瞧着贺岱岳母子的背影,她眼珠子一转,忙追了上去。
杨二奶奶和潘中菊闹翻村里人尽皆知,吴大娘把篮子交给儿媳紧随其后,她倒要听听杨二奶奶叫住潘中菊要干嘛。
“有啥事吗?”潘中菊脾气好,即使面对杨二奶奶依然没摆臭脸。
贺岱岳站在潘中菊身侧,眼一垂,压迫感油然而生,杨二奶奶讪笑了两下:“那啥,我闺女结婚的日子定了,二十号,你们十九晚上别做饭了,来我们家吃吧,还有褚医生——”
“不用了,褚医生也不去。”潘中菊被杨二奶奶的话惊了一瞬,贺岱岳干脆打断了杨二奶奶。
死不要脸,吴大娘在心里呸道,她把人当傻子哄呢!杨五妹出嫁的日子定了多久了,早不请晚不请,偏偏凑到今天,摆明了见肉眼开!
潘中菊回过神,跟着贺岱岳转身,杨二奶奶一把抓住筐绳:“等一下,你们不来便不来,凭什么拦着褚医生?”
杨二奶奶惦记着褚归的钱包,京市的人,出手肯定阔绰。
贺岱岳稍稍用力挣脱筐绳上的手:“我可没拦着褚医生,不信你自己去问。”
杨二奶奶当然不信,却也清楚褚归与贺岱岳的交情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比的,为防贺岱岳坏事,她跑得气喘吁吁地试图将人甩开,结果一回头,险些杵到贺岱岳的扁担上。
褚归在井边洗两人换下来的衣裳,过了二遍水,搓得掌心发红,方拧干了往晾衣杆上晾。
“褚医生。”杨二奶奶勉强稳住气,乜了眼贺岱岳,冲着褚归满脸堆笑,“十九晚上到我家吃饭,我闺女二十号出嫁,早想请你的,不巧你进山了,你没见过我们乡下办喜事吧?”
贺岱岳默默等杨二奶奶说完,撂了担子接替晾衣服的活:“不是说了放着等我洗吗?”
“几l件衣服而已。”褚归先应了贺岱岳的话,杨二奶奶嘴角一抽,几l乎维持不住笑意:“褚医生,十九晚上到我家吃饭,莫忘了啊。”
褚归眉眼间的温和慢慢退却:“不用了,我那天晚上有事。”
“晚上能有啥事?”杨二奶奶失了笑意,,
我好心好意上门请你,你咋这么不给面子?”
“得了吧你,真以为别人不晓得你安的什么心啊?”吴大娘终于赶到,恰恰听见杨二奶奶的后半句,“褚医生去不得,她就是想收礼钱,送多了她不会念你的好,送少了又嫌弃你小气。”
吴大娘并非空口冤枉杨二奶奶,她说的全是事实,前些年杨二家的老大娶媳妇,杨二奶奶背地里骂了半个月。
杨二奶奶尝试为自己争辩,奈何压根不是吴大娘的对手,干巴巴地反驳:“谁说我要收褚医生的礼了,褚医生你尽管来吃饭,我不收你的礼!”
“跟人多稀罕你那口饭似的,褚医生啥好东西没吃过,他犯得着放着岳娃子做的大肉不吃,上你家跟人抢菜?”吴大娘嘴上毫不留情,杨二奶奶现在装大方叫褚归不送礼,褚归真去了能好意思不送?
吴大娘的战斗力远胜潘中菊,她二下五除二把杨二奶奶骂走了,潘中菊看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英雄!
摆脱了一桩麻烦事,褚归谢过吴大娘,装上一篼在山里挖的五指毛桃根,让她拿去炖鸡。五指毛桃的根其貌不扬,吴大娘没怀疑它不能吃,闹饥荒时她啃过树皮吃过糙糠,况且是炖鸡。
在吴大娘的观念中,凡是跟肉沾边的,保准难吃不到哪去。
加上褚归讲了五指毛桃健脾补肺,吴大娘愈发宝贝了,道待会收拾了炖一锅尝尝,托贺岱岳的福,他们家的日子快赶上过年了。
鸡汤得花功夫熬,吴大娘打声招呼拎着五指毛桃走了,她家人口多,做饭是个大工程。
山里猎到的野鸡被拧了脖子,潘中菊进厨房烧水,贺岱岳磨刀处理猪肉,他特意划了条腿,准备腌成火腿届时寄往回春堂。
“你站远点,小心崩你身上。”贺岱岳举起磨得锋利的刀,坚硬的骨头如同脆甘蔗应声而断。
瘦红肥白的肉颤巍巍地晃,褚归逮住天麻的脖颈,阻止它偷肉:“煮熟了给你吃。”
随着天气逐渐转凉,天麻变得越来越懒,垂着四条腿任褚归提溜,毛茸茸软乎乎的一团,令人爱不释手,褚归仿佛感染了它的懒劲,搬了把椅子坐下,一边摸猫一边同贺岱岳说话。
“它爪子全是灰。”贺岱岳捏了一小块碎肉,将天麻从褚归的腿上诱到地上。
褚归一低头,本来干净的裤子上赫然四个梅花印,忙伸手掸了两下,好在近日无雨,浮灰能拍掉:“我估计杨二奶奶得把我们和吴大娘记恨上了。”
“她记恨她的,反正没啥来往。”贺岱岳语调轻松,杨二奶奶坏归坏,但结了仇顶天使点膈应人的小动作,谈不上什么报复。
困山村没出过什么大凶大恶的人,杨二奶奶再气急败坏,吵输了也只不过回家继续撒气,她重重地把搁肉的篮子摔在桌上,将靠坐在椅子上抽烟的杨二爷吓了一跳。
“哪来那么大的火,整天摔摔打打,啥好东西到你手上使不了两天的。”发完牢骚,杨二爷吸一口烟惬意地呼气,“不是去分肉吗,咋了?”
杨二奶奶添油加醋地把事说了,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吃结婚酒送礼是天经地义,她都不计前嫌了,潘中菊拿甚乔呢。
“不来算了。”
杨二爷掏了掏耳朵,“贺家小子打小能吃,你不记得杨朗结婚他一个人吃了半桌席了?”
“我跟你说的我会不记得?”杨二奶奶脑袋一仰,对贺岱岳的饭量记忆犹新,“我是看褚医生跟他们家亲近,寻思着一块请了,能收两笔礼钱。”
到嘴的鸭子飞了,杨二奶奶心里始终不得劲,杨二爷嗒嗒敲烟杆的声音听得她十分厌烦:“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抽抽,啥都指望不上。”
通常这话一出口,便代表着杨二奶奶的气撒完了,杨二爷拨弄了两下篮子里的猪肉:“晚上炒一盘吧,别把油煸干了,肥点才好吃。”
“你想得美,这肉是留着待客的,谁敢偷吃我打烂他的手!”杨二奶奶眼含威胁,无肉不成宴,尤其是刚分了猪肉,席面办得太寒酸会被村里人笑掉大牙。
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杨诚实撇了撇嘴,他进院子有一会儿了,杨二奶奶的话他一句没落下,为此神色焦躁,他还指望着跟贺岱岳进山,他妈把人得罪死了,贺岱岳能愿意带他吗?
杨诚实越琢磨越慌,换做他是贺岱岳,肯定不待见自己,到时候村里人跟着排挤,他日子一准难过。思及此,杨成才果断拔腿往外跑,他得向贺岱岳表个态,他妈是他妈、他是他,贺岱岳可千万别计较到他头上。
沿途时不时从房前屋后传来的肉香在贺家的小院里到达了顶峰,贺岱岳分的肉多,潘中菊自然舍得用料,灶台上的大铁锅连骨头带肉,配从地里拔的水灵灵的白萝卜,足足焖了半锅,淡色的汤汁咕嘟冒泡,勾得天麻直打转。
杨诚实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暗自告诫他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讨嫌的,接着压下肚子里的馋虫,扬起笑脸喊了声:“哥,你在家吗?”
“谁啊?”贺岱岳未听出杨诚实的声音,二人虽是同年,但因为杨二奶奶的缘故,几l乎没一起玩过。
当年贺岱岳父亲意外去世,村里总有些长舌的,背地里说贺岱岳是克死亲爸的扫把星,不让自家小孩与他接触,其中以杨二奶奶尤甚。说来好笑,同村多年,这是杨诚实头一次叫贺岱岳一声哥。
发现是杨诚实,潘中菊咽下了招呼吃饭的话,扭头把即将上桌的萝卜炖大骨端回了灶台,和善如她亦是有自己的小性子的。
贺岱岳指了凳子叫杨诚实坐,杨诚实摆摆手拒绝了:“谢谢哥,我站着就行。那什么,我是来给你们道歉的,我妈脑子拎不清,说的话不中听你们莫往心里去。我其实特别佩服哥你,干什么都厉害,不像我一事无成的。”
杨诚实东拉西扯地讲了一箩筐,贺岱岳也没催,冤有头债有主,杨二奶奶犯的浑牵连不到他。
“哥,你下次进山带带我呗,我想多攒点钱,来年好说媳妇。”杨诚实大大方方道,看样子似是心有所属了。
贺岱岳扫视了一眼杨诚实的身材:“去井边拎桶水我瞧瞧。”
“哎!”杨诚实痛快应道,空桶下井,满桶拎起,水桶晃晃悠悠,贺岱岳观他神色不见过分吃力,看来杨诚实瘦归瘦,身板倒是不虚。
“行了,下次进山算你一个,回家等我消息吧。”贺岱岳让杨诚实把桶放下,正好给褚归淘洗药材。
褚归抬头向杨诚实道谢,杨诚实受宠若惊,连说不用。得了贺岱岳的承诺,他识趣地告辞,以免耽搁贺岱岳他们吃饭。
“走了?赶紧洗洗手吃饭。”潘中菊手脚利落地摆齐碗筷,她记得褚归不喜肥腻,特意撇开表面的浮油替他盛了碗清汤,“今年的头茬萝卜,又清甜又化渣,你们俩吃饱了早点睡,晚上我再贴几l个饼子带着路上吃。”
潘中菊絮叨着将两人安排妥当,贺岱岳与褚归齐齐应好,头茬萝卜果然鲜嫩,不枉费贺岱岳辛苦一场。!
第112章
褚归未察觉到贺岱岳起床的动静,闹钟被他调到了六点,微寒的深秋山野清寂,连后院的鸡也把脑袋掩在脖子下安稳地睡着。
兑温水洗了脸,褚归摸了两个饼子,大概是贺岱岳走前往灶里添了柴火,饼子泛着股热乎劲。潘中菊烙饼的手艺比贺岱岳好,口感软嫩,吃着一点都不噎。
隆冬将至,天亮的时间一日迟过一日,前些天有个大队的小孩在上学路上摔了,听说摔得挺重,家长们哭天抢地的,为此学校上下午各减了一节课,贺聪他们不仅每日能多睡半个小时,还能提前放学,可是高兴坏了。
没了小孩们的吵嚷声作伴,褚归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好在胆量已经练出来了,倒不怎么害怕。
相较以往的热闹,今晨的青山公社显得空落落的,困山村田少,村民们团结一心,年年均是全公社收稻任务完成最快的,拉其他大队一周的进度是常有的事。
眼下周边的大队仍在田间劳作,街道行人屈指可数,唯独卫生所外候着群病患,大冷天的,难为他们早早来了。
卸下背篓,褚归后背沁了层热汗,他如约带来了未经炮制的草药,用潮湿的苔藓裹了根,新鲜得仿佛刚从泥里拔起来。
他带的分量不少,近三十种药材,常见的不常见的均有,够用上一段日子了。
曾所长叫厨房烧了热水,褚归呼出口寒气,捧着搪瓷杯暖暖手,同曾所长交谈了两句,稍作整顿后坐到了椅子上。
民以食为天,除非情况紧急,否则农家人不会为了看病而延误收成,但凡咬着牙能忍,他们一定会拖到农忙之后。
褚归治了几个病得厉害的,他们皆领了药匆匆忙忙地家去了,现在时间尚早,脚程快点,再和记分员求求情,兴许能记上整日的工分呢。
放在桌角的搪瓷杯因主人的忙碌渐渐被遗忘,田勇一摸杯壁,发现凉透了,索性重新给褚归倒了一杯。
“张川参加的巡诊到哪了?”褚归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腕上的手表指向了刻度十,他晃了晃神,贺岱岳应该牵到小马驹了吧?
县卫生院组织的巡诊预期执行两个月,漳怀多山,路难,村村之间相距甚远,卫生院的医生们坐惯了,委实没办法在山路上健步如飞,两个月的行程,其中超过一半的时间是预留给赶路的。
田勇说了个地名,他上周六收到了张川的来信,从行文的笔迹中可以看出他是趁着晚上睡前写的,今天一段明天一段,零零碎碎地凑成了一整封。
张川在信中言他收获良多,反复感叹他选择随队巡诊的正确性,累是累,但非常值得。
“他说巡诊队的医生医术比你差远了。”田勇笑道,张川不抱怨苦不抱怨累,只此一项让他颇有微词。
褚归不予置评,他从不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对同行指指点点,三人行必有我师,若过骄过躁,叫褚正清知道了,他是会挨骂的。
卫生所外隐隐约约响起了马蹄声,褚归停下与田勇的交谈,起身拍
拍衣摆朝外走。尽管两人未提前商量,可褚归相信他跟贺岱岳的默契。
果不其然,驮着瓦片的马匹在赶马人挥动的皮鞭下踢踏着自卫生所大门外经过,公社街道铺的是青石板路,钉了蹄铁的马蹄与其触碰,金石相鸣,还怪好听的。
贺岱岳牵着小马驹站在门口,因是小马,脚掌没上蹄铁,嘴上套了副马嚼子用作牵引。小马驹睁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离了母马,瞧着怯生生的。
“当归,你给它取个名字吧。”贺岱岳专门路过就是为了此事,他拉着牵引绳,指引着褚归摸了摸小马驹的鬃毛。
养马的主人将小马驹交给贺岱岳时万分不舍,贺岱岳想着家里的猫叫天麻,小马驹得让褚归取一个配套的。
小马驹浑身呈棕色,略浅于成年马,头顶有一撮黑毛,褚归漾着笑意,想到个顶顶贴切的名字:“叫它首乌好了,何首乌,益精血、强筋骨,希望它以后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首乌轻轻打了个响鼻,用它肉乎乎湿漉漉的鼻子去碰褚归的胳膊,似是在回应褚归为它取名。
“行,就叫它首乌,我下午忙完了来接你。”贺岱岳重复一遍,扯扯牵引绳,催动首乌跟上了马队的尾巴。
中午褚归没在食堂吃饭,贺聪着了凉,昨天吃了他开的药依旧咳嗽,他有些担心,打算去学校看看。
小学的操场是夯实的泥土地面,褚归在门口登了记,马上到下课时间,教室里的小孩一个个磨皮擦痒的,像屁股底下扎了钉子,褚归很快锁定了贺聪,他乖巧地望着黑板,显然听课听得极其认真。
贺聪的感冒是走山路湿了汗又吹了冷风造成的,夜里发了热,额头烧得烫手,褚归恰巧进山,好在他留了应急的药,大伯娘及时喂下,虽不能一秒药到病除,但第二天起床瞧着还算精神。
贺大伯要替贺聪请假,等他好全乎了,小孩死活不乐意,生平头一次跟贺大伯闹起了脾气,贺大伯拗不过小孙孙,做了退让,休息一天再继续上学。
班里着凉的不止贺聪一个,同桌的小胖墩一连打了五六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最后一个哐地把头磕在了桌板上,彻底打断了老师讲课的节奏。
反正离下课没几分钟了,老师搁了半截粉笔,叫他们自己看书,他注意到褚归的身影,下了讲台礼貌地问他有什么事。
“你好,我是贺聪的叔叔,他有点感冒,我来看看他好些没。”褚归指指贺聪,后者对上他的视线,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看见两人的互动,老师请褚归稍等,返回教室宣布了下课,着急吃饭的小孩们蜂拥而出,贺聪在褚归身前站定,仰头唤他褚叔叔。
贺聪改口有段日子了,他改口,铁蛋他们也跟着改了口,大人们倒是一直叫着褚医生。
“上午咳嗽了吗,我给你的药丸子带没带?”褚归切了贺聪的脉,发现他大有好转,遂放下了心。
“一丢丢咳嗽,药丸子带了。”贺聪两根手指比了比,他可太喜欢褚叔叔了,以前褚叔叔不在,他生了病要喝
好苦好苦的药,有了褚叔叔,他只需要吃甜甜的药丸子。
褚归在小孩吃的药丸里加了蜂蜜,中和中药的苦涩,对于喝过苦药的贺聪来讲,药丸无异于糖豆,他一点也不讨厌生病了。
学生们的中午饭大部分在学校解决,他们会从家里背装了米和菜的饭盒,上午统一交到学校的锅炉房,中午随班级认领各自的饭盒。
昨天分了肉,贺聪今天的饭菜指定不会差,因此褚归确认过他感冒好转后便放他去了食堂,自己则转身出了学校。
同学们全部坐下了,贺聪拿走孤零零的饭盒,走向冲他招手的大牛。贺聪一个人容易被人抢饭,捡知了壳小分队在学校组成了饭搭子,七人排排坐,无人敢欺负他们。
贺聪稍稍用力揭开盖子,香喷喷的白萝卜和拆骨肉铺满了饭盒,底下的大米饭在汤汁的浸润下变得更加软糯,羡煞了对面的一众小孩。
尽管贺代光昨天同样分了不少肉,但该孝敬贺家二老的潘中菊依然没少,她盛了一大碗萝卜炖大骨送到贺大伯家。二老做主,大骨汤吃一半留一半,留的那半分做两份,一份给怀着孕的刘盼娣补身体,一份给乖曾孙装饭盒带到学校。
小孩们互相换了菜,都带了肉,不存在谁吃亏谁占便宜,充其量味道有好有坏,贺聪的炖大骨好吃是好吃,却太清淡,最终大牛带的回锅肉取得了第一,支书媳妇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饭盒被嗦得干干净净,连滴汤汁也不剩,大牛夺了贺聪的饭盒,三两下帮他刷完:“你感冒了不能碰凉水,我送你到教室,你赶紧把药吃了。” ??”
贺聪谨遵医嘱,他拿回自己的饭盒,推推大牛,“你玩去吧,我晓得吃药的。”
“那好吧。”大牛到底抵不过打陀螺的诱惑,犹豫不过一秒,撒腿跑了。
贺聪将饭盒放进书包,提了下水壶,拧了壶盖小小喝了一口,他擦擦嘴,准备把上午学的生字写了再吃药丸。
家在公社的小孩吃完午饭陆续返校,小胖墩吸溜着鼻涕坐下,见贺聪往手里倒了四粒亮黑的小丸子,一把凑过脑袋:“你偷偷摸摸吃啥呢?”
贺聪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药丸子洒落在地,咕噜滚了几圈:“我的药丸!”
药丸滚落到了不同的方向,贺聪动作敏捷,捡到了三粒,另一粒落到了小胖墩手里。贺聪伸手讨要,小胖墩嗅了嗅药丸,他分明闻到一股甜香。
“你骗人,药丸子哪有甜的,你吃的肯定是糖豆,你不想给我吃,所以说是药丸子!”小胖墩一副识破了贺聪的样子,捏着药丸得意洋洋。
“不是糖豆,真的是药丸,我感冒了,叔叔开的治感冒的药丸!”贺聪探身去够小胖墩的手,奈何他腿短手短,压根不是小胖墩的对手。
小胖墩本就是个好吃鬼,被贺聪一激,他张嘴把药丸吃了,舌尖抿到了甜味:“甜的,是糖豆!”
“那是药!药不能乱吃的!”贺聪慌了,上手去扣小胖墩的嘴巴,“你快吐出来,吃了你会死的!”!
第113章
乱吃药会死几乎是每个小孩都能在大人那听到的话,贺聪急得手足无措,小胖墩一紧张,花生米大小的药丸咕嘟一下哽进喉咙,小胖墩脸色发白地捂住肚子:“怎么办?我把它吃进去了!”
贺聪嘴里连喊完了完了,让小胖墩使劲吐,小胖墩打了几个干呕,啥也没吐出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两人一个“你要死了”,一个“我要死了”,一年级的小孩,大的不过九岁,小的六七岁,没经过什么事,听见“死”字吓得吱哇乱叫,仿佛天塌下来一般跑到办公室找班主任:“王老师不好了,王富贵要死了!”
王富贵是小胖墩的大名,因为父亲是公社干部,加上又是本家,王老师对其格外重视,一听出事的是他,慌忙跟着小孩们冲向教室。
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王富贵见了王老师嚎得更凶了,贺聪反而冷静了下来,跟王老师汇报了前因后果。得知王富贵吃的是治感冒的药丸,王老师陡然松了一口气。
“没事,感冒药不闹人的。”王老师一边拿手帕给他擦泪一边安慰,“下次不许瞎吃了。”
“真的吗?”王富贵抽抽噎噎的,胖乎乎的身体朝王老师怀里倒,“王老师我的头好晕啊。”
王富贵的嗓音有气无力的,王老师心头咯噔一跳,对自己的话产生了怀疑,莫非真吃坏了?到底是干部家的孩子,他不敢冒险,拜托另一位老师帮忙照看班级后抱着王富贵去了卫生所,中途不忘把从贺聪那拿的药丸带上。
“田医生,我学生不小心吃错了药,喊头晕,麻烦你给他看看。”王富贵的体重几乎比同龄小孩多一半,王老师抱了一路,累得胳膊发酸,撑着到了卫生所,劲一松差点把王富贵摔地上,好在田勇及时出手相护。
“吃错药了?什么药?”小孩闭着眼睛难受地哼唧,田勇摸到他皮肤发烫,俨然是烧得难受了。
“这个,班上孩子说是治感冒的。”王老师掏出荷包里沾了灰的药丸,田勇捏了一粒观色嗅气,慢慢拧紧了眉。
“我没见过这种药丸。”田勇摇摇头,领着王老师往问诊室走,“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连药都乱吃,得亏今天褚医生在。”
说话间进了问诊室,田勇转手将药丸递给褚归:“褚医生你能分辨出这药丸里用了些什么药吗?”
“我做的药丸,我当然能分辨。”褚归没看田勇,而是盯着王老师以及睁了半只眼睛的王富贵,王老师被褚归盯得莫名其妙,他不给孩子看病,盯着自己干嘛?
放下药丸,褚归冷着脸把脉开药,问诊室的气氛如同凝滞,田勇秉着呼吸,觉得此刻的褚归有点令人害怕。
王富贵不是第一次进卫生所,知道看病意味着什么,坐在王老师腿上的他突然使劲挣扎起来:“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喝药!我要吃甜的药丸!”
知道自己是感冒了而不是要死了的王富贵暴露了小霸王的本性,王老师一个成年男人险些压不住他。
“好好好,我们不喝药,
我们吃甜的药丸。”王老师狼狈地哄着王富贵停止了挣扎,
似是默认了褚归会答应他的要求。
“没有药丸。”褚归收笔,
拿起墨迹未干的药方,“三碗水熬成一碗水,一天一副,早晚喝,忌辛辣重口。”
“我不喝药!”王富贵的尖嚎声极其刺耳,王老师被他挥舞的胳膊打到了腮帮子,痛得直抽气。
“不喝药不喝药,我们不喝药。”王老师把王富贵让他窝的火发泄到褚归身上,“褚医生你什么意思,是你说那药丸是你做的,怎么会没有?”
“误会,王老师你误会了。”田勇往前一站,挡住褚归,“那药丸是褚医生在家做的,我们卫生所没存货,孩子感冒拖不得,小同学不想喝中药的话我待会儿开点西药是一样的。”
“没误会,确实是我不想开。”褚归拆了田勇辛苦架起来的台,向他抱歉地点点头,“我有几句话想问问王老师。”
王老师一脸铁青,若是还看不出来褚归是故意的,他三十几年简直白活了,但他不明白的是,褚归为什么这么做,两人素不相识的,他哪里得罪褚归了?
药丸!王老师灵光一闪,贺聪吃的药丸是褚归做的,说明他见过褚归。不对,不止见过,贺聪好像跟褚归是一个村的。
褚归生气是为了贺聪?王老师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却不以为意,他自认没做错什么。
王老师神情变换,褚归脸色沉到了极点:“王老师,王富贵欺负贺聪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仅不制止,还公然偏袒纵容。你拿走贺聪的药之前,你有想过他不吃药病情会反复吗?你没有。王老师,为人师表,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配得上他叫你一声老师吗?”
“言重了言重了,王老师也是太着急了,一时顾不上。”王老师是田勇儿子的授课老师之一,出于情面,田勇替他讲了两句好话。
王老师在学校的为人田勇大概了解,他说得有些心虚,可不打圆场吧,他又怕王老师回学校给儿子穿小鞋。但褚归不会因此为难他,所以权衡之下,田勇选择了开口。
古人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大抵如此,田勇默默掉了句书袋,回过神触及到褚归的神色,顿时心下惶惶,他似乎说错话了。
“田医生,王富贵这次抢的是治感冒的药,若换做哮病或者心疾,他拿走所有的救命药,把患病的孩子丢在学校,出了事谁来负责?”褚归一声比一声高,“王老师你负得起责吗?”
是,褚归之所以如此生气,重点根本不在于王富贵抢了贺聪的药,而在于有三粒药丸,王老师明知贺聪生病,仍给他拿得一粒不剩。
褚归的质问让王老师面色一讪,他清楚地意识到,褚归的假设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如果真的是救命药,他会全部拿走吗?王老师回忆着自己一把从贺聪手里抓走药丸的动作,是的,他会。
问诊室一片寂静,王富贵懵懵懂懂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令他缩着脑袋拌鹌鹑,田勇眉眼纠结地叹气,他实在说不出为王老师开脱的话了。
“你的行为我将向贵校的校长反映。”褚归撕了王富贵的药方,
“田医生,
麻烦你重新开一副西药。”
王富贵虽不是个好孩子,但褚归不至于任他病着自生自灭。
听褚归说要和校长反映,王老师神色有瞬间的慌乱,褚归是公社的名人,他亲自到校反映,岂不闹得此事人尽皆知?
不过要说王老师有多害怕也不至于,又没真出人命,充其量落个处理欠妥当罢了,影响不了他的前途。
“校长哪有功夫管这种小事。”王老师拉着王富贵站了起来,“等王富贵回学校我让他跟贺聪道个歉行了吧。褚医生,王富贵的爸爸是公社的副书记,你也不是贺聪的家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王老师带着王富贵想走,他准备把孩子给送家去,叫他家里人带着来看病,省得褚归不依不饶的。
公社的副书记?褚归理了下公社的领导班子,副书记充其量算是三把手,王老师那语气跟多了不得似的。
“巧了。”褚归轻笑出声,“半个小时前,书记刚派人请我上他家为他母亲看病,王富贵同学的爸爸是副书记,想来住的地方在同一片吧,我顺路送你们一程?”
拿背景压人,褚归从来不带怵的!
书记的孝顺公社无人不知,褚归替其母看病,必被奉为座上宾,届时有书记撑腰,整治他一个小小的老师易如反掌。
汗水从王老师的额头滴落,嚣张的气焰一去不返,他央求地看向田勇,田勇意会,弯腰哄着王富贵和他出了问诊室。
“褚医生对不起,是我有失偏颇,我回去给贺聪换个座位,保证以后不会再叫任何人欺负他,您看行吗?求您高抬贵手,别找校长。”王老师低声下气地请求,昏昏沉沉间仿佛回到了幼年家贫的时期。
王老师的老家在公社下面的大队,解放前一家老小皆是给地主干活的长工,因模样周正当了几年少爷的书童,识得几个字。解放后攀上了公社里的一位姑娘,托岳家的关系当了学校的老师,摆脱了泥腿子的身份。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幼年的伏低做小已恍如隔世。
“不止是贺聪。”褚归摇了摇头,“王老师,作为医生,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无论他们是善是恶,着锦衣抑或踏草鞋,有病求医于我,我便治……”
“恶人也治吗?”王老师喃喃道,他并非有意打断,而是不小心说出了声。
“治。”褚归答得干脆,“各司其职,善恶自有他人审判。王老师,你是老师,为人师表这四个字,你理应比我理解。你站在讲台上,孩子们在看呢,人人平等的新社会,你教给他们了吗?”
最后一句话褚归说得很轻,听在王老师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痛恨不平等的他,竟一直做着不平等的事。
“褚医生,对不起,我——”王老师与王富贵走后,田勇踟蹰着为他的失言向褚归道歉,褚归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帮着是过错方的外人说话。
“我明白。”褚归没让田勇说完,他望着王老师的背影,眼底闪着愉悦的光,“我们以后可能要有一位好老师了。”!
第114章
青山公社的书记姓郭,是县里下派的,担任书记后举家搬迁到了公社。他派人请褚归出诊时,褚归正接待着病患,褚归看病历来不论身份,只依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听闻书记母亲是久病而非急症,便道他忙完再过去。
公社的干部大多住在同一片,褚归到时街口早有人伸着脖子张望,见他远远迎了上来,殷勤地在前带路,称郭书记请了小半日的假,专门候着褚归。
书记家是一栋朴素的二层小楼,瓦片顶带个宽敞的小院,一隅用竹篱圈了鸡舍,旁边种了点菜,檐下晾着几l件衣服,处处彰显着生活气息。
“褚医生来了,快请进。”郭书记热情地招呼褚归进屋,他夫人适时捧上一杯热茶,两人穿着齐整的青布衣裳,丝毫不见领导的架子。
“谢谢。”褚归之前因巡诊的事和郭书记打过交道,因此不算陌生,他站着未坐,直接询问病人在哪,搁在案几l上的茶自是碰也没碰。
“在这边。”两层小楼,郭书记夫妇与患病的母亲均是住的一楼,二楼空着,有时家里来个客人,或儿女归家时住。
郭书记带着褚归进了母亲的卧室,一面采光的玻璃窗照亮了屋内的陈设,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针线,她循声望过来,虚着眼睛,视线难以聚焦。
据郭书记所言,他母亲大概半年前开始视力模糊,起初他们以为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遂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模糊的范围日益扩大,妨碍到了正常的行动,送到县卫生院检查发现患了白内障,用了药,但收效甚微。
如今郭母已经不怎么出屋子了,精气神日益萎靡,体质也变差了,时不时喊腰酸头疼,作为人子,郭书记恨不能以身代之。
“前些时候我妹妹把我妈接到省城住了几l个月,带她到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同时散散心,昨天刚送回来。”郭书记向褚归解释为什么现在才找他,“听说您把贺岱岳母亲的眼睛治好了?”
虽然褚归的医术被十里八村的人吹的神乎其神,可郭书记觉得他毕竟年轻,哪怕比得过县卫生院的医生,跟省城大医院的资深名医总有一定差距。
表面上郭书记在说时间不凑巧,但褚归明白,若不是他打听到自己治好了潘中菊的眼睛,照样不会有今日的出诊。
潘中菊的失明是由于外伤导致,与郭母的白内障属于两种不同的病症,郭书记病急乱投医,都是眼睛看不见,兴许褚归真有办法呢?
相对于郭书记的死马当活马医,郭母的表现反而更具信任,为了宽慰她,郭夫人没在她跟前少说褚归的事迹,总之就是褚医生那么厉害,妈您别灰心,他一定能把您治好的。
此刻郭母视野朦胧,结合儿媳的描述,脑袋里自发给褚归构建了一个神医的形象,面对褚归的指令,她十分配合,不带半点迟疑。
“您以前是不是患过肝病,大概四十几l岁的时候,然后家里又出了事,导致您有两年心情不太好?”褚归的话令郭书记一家颇为意外,无他,褚归说
得又准又玄乎,跟算命似的。
“对对对,褚医生您真神了!”
郭母反握住褚归的手,心中对他的信任上升到了新的高度,“我四十六岁得了肝炎,五十五那年文启的父亲去世,我和文启父亲自幼相识,做了几l十年的夫妻,说实话,当时我真想跟他一块去了。”
郭母在丈夫去世时曾心存死志,郭书记和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哭求着让她别丢下他们,他们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看在孩子们的面上,郭母藏起悲伤努力过活,好不容易走出了阴影,却病痛缠身,半年来郭书记他们片刻不敢离人,唯恐郭母一个想不开做了傻事。
即使郭书记的父亲已离世近十年,郭母提起丈夫依旧觉得感伤,郭书记揽过她的肩缓声安慰了一番,随即面带期盼地看向褚归:“褚医生,我妈的眼睛您能治吗?”
“能,您母亲的病主要是肝肾阴虚引起的,肾主藏精,肝主藏血,我开一副补肝益肾的药佐夜明砂明目退翳,坚持服用一段时间可以看到明显效果。”郭书记他们是门外汉,褚归没长篇大论地讲医理,只要知道能治就行。
郭书记闻言欣喜不已:“太好了,妈你听见了吗,褚医生说你的眼睛能治!”
“听见了,听见了。”郭母浑浊的眼眶中落下大滴泪水,郭夫人低头擦了擦眼角,万分诚挚地向褚归致谢。
郭母的卧室不方便书写,一行人出了卧室,到堂屋等着褚归开药方。熟地、首乌、刺蒺藜……褚归握着钢笔在纸上写了二十多种药材,因为母亲的病,郭书记特意对中草药进行过了解,然而褚归写的药方里,他仍有数种闻所未闻。
中医入药之物千奇百怪,例如夜明砂,名字听着文雅,实则为蝙蝠的干燥粪便,怕郭母听了心中膈应,郭书记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改夸褚归的字:“褚医生的字和人一样出彩,果然年轻有为。”
“书记您过誉了。”褚归斟酌着定下各类药材的分量,确认无需增减后递给了郭书记,“公社卫生所的药种类不全,得麻烦你们自己上县卫生院抓。”
褚归的药用得巧,但对郭书记而言凑齐他方上的药不是难事,所以他在开方时优先药效,而非是否易得。
“好,辛苦褚医生了。”郭书记郑重接过药方,开了药不算完,褚归又另起一张纸详细写下熬药与服药的步骤与禁忌,一通交代结束,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郭书记请他留下吃饭,褚归委婉拒绝,贺岱岳说了来接他,这会儿估计在卫生所等着了。
“那我送送你。”郭书记没有强求,褚归还要给郭母复诊,改日总有合适的机会。
贺岱岳让褚归给首乌起名时,见卫生所人不多,以为褚归能下个早班,回村安顿好小马驹,卸了瓦片便马不停蹄地往公社赶,未料到卫生所扑了个空。
田勇告知了褚归的去向,因着褚归的关系,卫生所的均没把贺岱岳当外人,褚归回卫生所时,贺岱岳在后院和食堂做饭的徐师傅聊得火热。
“徐师傅把他点豆腐的独家秘方跟我说了。”
贺岱岳讲述着自己的收获,动作自然地取了褚归的药箱挂到肩上。
“嗯?徐师傅不是说他点豆腐的技术不外传的么,你灌他迷魂汤了?”
田勇忍不住插嘴,他跟徐师傅多少年的交情了,点豆腐的敲门徐师傅可从未向他透露过一个字。
“没,我许了两只野鸡跟他换的。”
贺岱岳如实道,“你要是想学的话,徐师傅应该愿意教。”
私产划归了集体,徐师傅一家如今不靠卖豆腐做营生,啥外传不外传的,不过是句托词而已。
“算了,我开玩笑的。”做豆腐多费劲田勇心里有数,他医生当得好好的,学什么点豆腐,“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也下班了。”
暮色昏沉,确实不能耽搁了,田勇掩了门,同贺岱岳他们离开了卫生所,在岔路口的位置分了道。贺岱岳一手从外套内袋掏出个纸包:“徐师傅蒸的馒头,热乎着呢,我吃过了,这是给你拿的。”
贺岱岳空手来的,承诺两只野鸡下次上公社补,徐师傅自觉占了便宜,掀蒸笼夹了几l个馒头死活塞到贺岱岳怀里催他吃。
带着热气的馒头保留着出锅时的宣软,指腹捏着轻轻往内陷,褚归失笑出声:“你下次该向徐师傅讨教一下发面的技巧。”
“我问了。”贺岱岳与褚归心意相通,知晓他笑的是上辈子那能冷了能砸核桃的包子,“徐师傅送了我团面引子。”
贺岱岳默默把做包子提上日程,有了面引子,他定能做出成功的肉包子一雪前耻。
说说笑笑间天色逐步转暗,贺岱岳打开了手电筒,一手牢牢牵着褚归。两人乘着星光到了家,深秋的星子虽不如夏日璀璨,但零零散散的,恰恰合了秋意。
潘中菊歇下了,贺岱岳压低了嗓子:“要去看看首乌吗?”
“要。”褚归点头,二人悄悄摸到后院,动物的听觉敏锐,在他们靠近前首乌睁开眼睛不安地踏了踏蹄子,贺岱岳放了把麦子到褚归掌心:“它喜欢吃麦子,你喂它试试。”
嗅到麦子的香气,首乌慢慢凑向了褚归的手掌,湿润的舌头卷走麦子,陌生的触感令褚归起了层鸡皮疙瘩。
“有点痒。”褚归忍着缩手的冲动,语调里蕴含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轻快笑意。
一把麦子见了底,首乌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平静了下来,褚归像白天那样摸了两把它的鬃毛,天麻在他脚下转了半天,一直无人搭理,冲小马驹凶巴巴地哈气。
“抱歉。”褚归这才反应过来他忽视了天麻,蹲下身替它顺毛赔罪,天麻用尾巴勾着褚归的手腕,叫得那叫一个黏糊委屈。
贺岱岳看看首乌又看看天麻:“我咋感觉我们像养了两个孩子?”
褚归顺毛的动作一顿,沉思片刻:“你这么说,似乎也没错?猫老大马老二,将来若是养狗,岂不是狗老三?”
语罢褚归被自己逗笑,跟贺岱岳待久了,一天瞎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啥猫老大马老二狗老三,完全不是他以前会说的话。
“猫和狗在一起,会打架吧?”贺岱岳还真在考虑养狗的可能性,“不然到时候抱狗崽让天麻选?”!
第115章
褚归对养狗没什么执念,话赶话一说,贺岱岳却真惦记上了,他经常进山打猎,有狗辅助能省不少事。
徐师傅给的馒头在路上消化殆尽,喂完首乌,饥肠辘辘的两人就着烛火凑合了晚饭,天麻蹭了几口煎蛋,吧唧吃得喷香。
褚归吃到一半直犯困,贺岱岳帮他解决了剩饭,叫他进屋躺下。
“不能睡,我还没洗澡。”褚归搓了搓脸打起精神,眼底困顿的水光令贺岱岳心软成了发酵过的面团。
“夜里冷,我给你提桶热水简单擦擦,然后泡个脚行吗?”贺岱岳亲了下褚归半耷拉的眼皮,“你先换鞋,我上厨房提水。”
“行。”褚归妥协了,主要是贺岱岳今晨起得更早,褚归不想再折腾他,索性偷个懒早点休息,“多提点热水,你也擦擦,别洗了。”
贺岱岳应下,刷了碗将热水提到卧房:“养殖场那边不用我天天盯着了,等种完麦子我叫上光哥他们把你的小库房搭起来。”
“光哥他们走得开吗?不然等养殖场建好了来,左右小库房的事不着急。”褚归边说边解扣子,他里里外外穿了三件衣裳,中间是套头毛衣,卷着下摆往上脱时腰腹暴露在了空气中。
“走得开,我全安排妥当了。”贺岱岳举着帕子上手一通擦,完了把褚归往被窝里面一塞,方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
“哎!脚!没洗脚!”褚归裹着被子蛄蛹着坐直,小腿垂在床沿,伸直了往贺岱岳的腿肚子上踢了一脚。
他收着劲,贺岱岳转过身,褚归唰地移开视线,嘀咕了一句耍流氓。
“我对着我媳妇耍什么流氓。”论厚脸皮,褚归永远不是贺岱岳的对手。
“谁是你媳妇了?”褚归飞快扫了一眼,“你赶紧转过去!”
噗通——贺岱岳扔了帕子,欺身到褚归跟前,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脸上带着计较的神色:“你怎么不是我媳妇了,我们睡了那么多次,说好了要过一辈子的。”
“凭啥我是你媳妇,就不能你是我媳妇?”褚归耳根发烫,贺岱岳次次占他便宜,他无论如何得掰回一城。
“那也行,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贺岱岳响亮地叭了褚归一口,谁是谁媳妇他都成,反正只是口头上的。
褚归被贺岱岳的不要脸弄得羞恼不堪,稍稍用力踢了一脚:“起开,穿你的衣服去。”
套了上衣长裤,贺岱岳任劳任怨地端了洗脚水来和褚归一起泡,热意从脚浮上头,褚归靠着贺岱岳说话,渐渐没了声,俨然是睡着了。
贺岱岳拿过搭在一旁的帕子替他擦干了脚上的水迹,把人轻轻放倒,中途褚归隐约有醒来的迹象,贺岱岳拍拍他的后背,褚归睫毛颤动两下,重新归于平静。
醒时已天光大亮,褚归嗅着红薯粥的甜香气揭了锅盖,困山村的红薯种到了半山腰,挖了红薯种麦子,为了赶天时,养殖场停了工,全村的男女老少尽皆出动。
锅里的红薯是潘中菊收工
后在自留地里挖的,刚挖的红薯水分大,甜度差了些,但口感还是不错的,尤其红薯粥里的大米熬得十分烂糊,清早热乎乎地喝一碗,整个人都熨帖了。
贺岱岳跟潘中菊上工去了,褚归吃过饭到后院看小马驹,砖瓦厂的主人说首乌先天不足,他这段日子翻了牧区兽医寄来的资料,牲畜同人一样,先天不足可以后天调养,若调养得当,有极大的几率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
天麻踩着褚归的脚印随他到后院,惯例冲首乌龇着尖牙哈气,褚归一把将它抱高,与首乌的眼睛持平:“这是首乌,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你是哥哥,别整天欺负弟弟。”
首乌是匹温顺的小公马,大眼睛倒映着天麻的小脑袋,许是被褚归抱着,面对庞然巨物的天麻没有怯场,鼻子一个劲嗅啊嗅的,褚归往前伸了伸胳膊,让天麻和首乌的侧脸来了个亲密接触。
“喵!”
受了惊的天麻翻腾着跳下褚归的怀抱跑了老远,首乌限制于缰绳,后退了两步,褚归破冰失败,不得不两头抚慰。
天麻得了条小鱼干,首乌吃了把玉米粒,褚归拍拍手,取了副新的听诊器,用探头缓缓寻到首乌的心脏。
马的心脏在前肘后方,首乌躁动地躲闪,褚归明白他尚未与首乌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一次不成果断放弃,收了听诊器,换做用手触摸首乌的颈下脉搏。
首乌从出生至今没洗过澡,挨得近了,褚归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马匹的气味,经历过牧区义诊,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
小马驹的脉搏与呼吸明显弱于标准水平,褚归参考了兽医的方子给首乌配了一副药,捣成细粉加到它每日的饲料中,至于效果么,先吃一段时间再看。
倒腾了一上午,褚归掐着点淘米下锅,天冷,烧火倒成了件舒服事,天麻窝在灶台边取暖,即使褚归火钳夹着松针撒到它后背,它仍毫无所觉般地团着,转眼成了只灰扑扑的小脏猫。
米粒在锅中翻腾转为半透明状,褚归熟练地沥米、上甑,待潘中菊下工仅管炒菜,贺岱岳到家则刚好吃饭。
期间杨二奶奶又不死心地来请了褚归一次,褚归给了相同的答复,没空不去。十九号的晚上杨桂平等人到杨二爷家吃了送亲酒,次日鞭炮噼里啪啦一放,杨五妹穿着七成新的衣裳出了嫁。
褚归全程在卫生所做自己的事,既不好奇也不凑热闹,杨五妹上辈子的结局历历在目,他若去了,等于亲眼看着杨五妹踏入火坑,褚归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
鞭炮声消散,褚归怔忪地松了药杵,耳边安静得荒凉,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天。
杨五妹提着个小包袱跟在她的新婚丈夫身后,结婚是喜事,接亲的、送亲的,一路欢声笑语不断,杨诚实背着杨五妹的嫁妆——一床掺了旧棉花的喜被,杨二奶奶为此大肆宣扬,她当妈的算是仁至义尽了,闺女结婚陪嫁这么好一床被子,有多少人家舍得啊。
“老乡,请问去困山大队是顺着路一直朝前走吗?后面有岔路吗?”一家三口侧身站在道边为婚假的队伍让
路,男人护着妻儿,向队伍打头的人询问方向。
“对,一直朝前走,见岔路别拐弯,接着走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到了。”领头的是前进村的人,他停下为对方指了路,“你们是去走亲戚的?”
“是,谢谢老乡了。”见他们人多,男人又让了让,朝着新人说了两句祝福的话,行路遇红事,是好兆头。
“你们是谁家的亲戚,我咋从来没见过?”杨二奶奶狐疑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一家人,“你们打哪来的?”
“你管人家打哪来的,村里几十户人,你能把他们的亲戚认全了?”杨二爷推了推杨二奶奶,“快走吧,别耽搁吉时了,亲家那头等着呢。”
杨二奶奶不情不愿地挪动了脚步,走出去一段距离还扭头往回看:“不年不节的走啥亲戚,我觉得他们肯定有问题。”
待最后一人走过,一家三口重新上路,男人弯腰背起儿子:“长栓,我们马上要见到褚医生了,你开不开心?”
原来三人正是沈家良夫妻与其子长栓,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们终于分完家来困山村落户了。尽管过程诸多艰辛,但想到儿子的病,沈家良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沈家良在收完晚稻的当天向父母提出了分家的请求,彼时一大家子吃了晚饭,彭小燕在厨房洗碗,听见堂屋传来婆母的怒吼,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扔了筷子捂住儿子的耳朵。
长栓受不得刺激,沈家良事先叮嘱过彭小燕,叫她守着儿子别出来,分家的事交给他。
分家二字如水入油锅,沈父用一副沈家良疯了的眼神看着他,沈母更甚,她和老头子活得好好的,沈家良提分家,那是在咒他们老两口去死!
巴掌嘭嘭落到身上,沈家良一声不吭地受了,没人上前拦着沈母,直到她打累了,自己停了手。沈家良衣服被扯乱,脸上覆着红红的指印,瞧着分外凄惨。
“我跟你妈辛辛苦苦养你几十年,供你吃供你穿,你闹啥闹?”一家之主的沈父沉沉开口,“分家我不同意,你给你妈认个错,今天的话我当你没说过。”
“爸、妈,我错了。”沈家良冲二老磕头,沈母抚着胸口,神情稍有缓和,却在下一秒被沈家良气了个倒仰。
“今天我必须得分家,求爸妈成全。”沈家良的额头沾了地面的黑泥,他似是屏蔽了痛觉,令人不禁联想到了中邪。
否则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咬死了要分家呢?
沈母蹭地起身,招手叫大儿子去鸡圈逮只公鸡,沈家良定是中邪了,要用鸡冠血驱邪。
“妈,既然二弟想分,不如分了算了。”沈大往油锅添了瓢水,“现在不分以后迟早也得分,我是老大,你们日后是跟着我过,像三叔他们家那样挺好的。”
沈母向来偏爱老大,是以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们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截然相反的态度生生刺痛了沈家良的双眼,刺骨的寒意由血液流遍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寒颤,胸腔中的心脏仿佛碎成了透风的玻璃。
至少分家的目的达成了不是吗,沈家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第116章
陌生面孔的到来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听沈家良说是带孩子求医,王二媳妇的警惕瞬间化作了同情,她热心地为沈家良他们领路,嘴里一个劲夸赞着褚归,王二吃了褚归的药,如今已大好了。
找到共同话题的双方相谈甚欢,王二媳妇抓了把南瓜子让长栓嗑着玩,她生的几个孩子个顶个的皮,乍一见到乖顺听话的长栓,立马稀罕上了。
“褚医生,褚医生,有人找。”王二媳妇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喊完她指了指右边的卫生所,“那是我们的卫生所,褚医生住左边。”
“谁啊?”褚归应声出了卫生所,他一身搓药丸的装扮,边走边掸衣袖。
“褚医生。”沈家良眼眶一热,牵着长栓上前,“我办好迁户了。没跟您提前知会真是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一路辛苦了,进屋坐吧。”褚归摸了摸长栓的头顶,引着二人进屋,王二媳妇借口家里有事,识趣离开了。
沈家良与彭小燕各背了一个大包,面上难掩疲色,可见他们来得有多不容易。
“随便坐,我给你们倒点热水。”褚归上厨房取了装糖的罐子,往二个碗底分别放了一大勺,添水搅匀,沈家良他们急需补充糖分。
沈家良替长栓捧着碗,他低头尝了一口,唰地睁大眼睛:“甜的!”
“对甜的,慢慢喝,小心呛着。”褚归拖着碗底,示意沈家良夫妇也喝。
一碗糖水下肚,沈家良精神焕发了几分,他们夜里便出发的,路上啃干粮充饥,此刻方觉活过来了。
“你们迁户的资料带齐了吗?带齐了的话待会儿同我去村长那办落户。”褚归没问沈家良怎么分的家,他找杨桂平了解过落户,“老院子有空房,办了落户应该可以给你们暂时住一段时间,但长期不行,你们得申请宅基地自己建房子。”
“资料带齐了。”相关的文书沈家良是贴身放的,夹在衣服的内袋里,“房子我们肯定会自己建的。”
建房的话沈家良说得坚定,有房才有家,没个自己的房子,哪能叫落户呢。
彭小燕满眼苦涩,她与沈家良是净身出户,包里除了几身衣裳和两床被子以外,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全部家当拢共不过几十块,其中大半还是村里跟他们关系好的人,出于可怜借给他们的。
分家的忙沈大不是白帮的,若非有利可图,他又如何会放沈家良夫妻走,要知道他们可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有他们在脏活累活永远落不到自己身上。
沈家良私底下找沈大摊牌,长栓的病以前没有能治的医生便罢了,现在医生有了,他是坚决要治的。往后他们挣的钱不会交公,如果沈大不肯分,他当叔叔的,侄子治病,多少得帮衬帮衬。
这是一笔谁都会算的账,沈家良夫妻的钱不交公,吃亏的人成了沈大,分家对他自是利大于弊,况且沈家良说了,他情愿净身出户,家里的房子、自留地之类的全部留给沈大。
沈大嘴里说着亲兄弟不至于,心里则一百个答应,于是沈家良得以断得干净利落,他既是净身出户了,那沈家二老的养老问题理所当然地与他无关。
用一时的艰苦换得长久的光明,沈家良认了。
有褚归作保,沈家良一家的落户办得非常顺利,听闻沈家良的处境,杨桂平叹了口气:“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你们明天跟着队里上工,到时候我把你们跟乡亲们介绍一下,就不开村委大会了。”
沈家良从明日起开始挣工分,年底分红按着工分的比例发放,无损其他人的利益,村里人也不会容不下他们。
“哎,谢谢村长。”沈家良感激道,彭小燕抱紧长栓,弯下膝盖欲给杨桂平和褚归磕头。
“使不得使不得。”杨桂平连忙搀起她,“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谢谢褚叔叔,谢谢杨爷爷。”杨桂平防住了大的没防住小的,长栓趁着他们没注意,噗通跪在地上,唰唰磕了两个头。
生了病的果子,比同龄的伙伴更早地熟在了枝头。
褚归心头一阵泛酸,俯身拉着他站直,小孩瘦得皮包骨,竹节似的手腕细伶伶的,两指拢住犹有余地,让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分量。
贺岱岳家只两间卧房,住不下沈家良他们,而老院子的空房久未居人,积灰严重。沈家良坚决不让褚归帮忙,褚归理解他的心情:“忙完了今晚上我那吃吧,你们能将就,孩子不行。”
被褚归拿捏了死穴,沈家良的嘴仿佛糊了胶水,半天吐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千恩万谢地送走褚归,沈家良向杨桂平借了打扫的用具,同彭小燕麻利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架上板凳以及破旧的门板,铺一层今年秋天新下的稻草,床单一盖,一张简易的大床便成型了。
长栓体弱,坚持到此刻已是极限,他揉着眼睛小声对彭小燕说想睡一会儿。就他的身体而言,强撑着恐会犯病,睡觉反而是不给家长添乱。
“等等我给你拿身干净衣裳,你换了再睡。”彭小燕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为长栓提供好的生活,他们的衣服或许因补丁而显得破旧,但绝对不脏。
出门在外,长栓目前穿的是他所有衣裳里最体面的一套,其余的多多少少打了些补丁。
按理说长栓性格沉静,衣服不该坏得那样厉害,彭小燕拉高被面,盖至长栓的下巴。家里每年的布票全被沈母管着,长栓几年轮不到一套,小孩子的个头年年长,彭小燕无法,用她和沈家良的旧衣裳给长栓改了几套,好歹有个换洗。
彭小燕心里对长栓满是亏欠,她既不能给长栓一个健康的身体,又不能让他衣食富足,想着彭小燕情不自禁地抹泪:“要是我有王二嫂一半的性子,长栓定不至于跟我受那么多苦。”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沈家良一个大男人红了眼眶,“怪我太软弱,叫你整日受气。”
夫妻俩相拥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这些年的委屈,哭终于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未来。
哭过了,
别的能放,开火的事得尽快办了,做饭的炉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彭小燕把皱巴巴的钱数了又数,不够,远远不够。
“会有办法的。”沈家良心里也愁,但他没表现到脸上,他是父亲是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粮食我去问问村长能不能找村里赊点应应急,明天你去上工,我到公社把必要的买了。”
沈家良语气沉稳,彭小燕焦躁的心跟着平静了下来,对,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默契地没提找褚归借钱,他们欠褚归的这辈子已经还不清了,若继续打褚归的主意,他们成什么了?
贺岱岳下工后得知褚归晚上请了沈家良他们来吃饭,他明显愣了一下:“他们办迁户了吗?”
“办了,我下午带他们到杨叔那办的落户。”褚归唏嘘地把他们的境况讲给贺岱岳听,“其实我当初心里也不确定沈家良会不会为了长栓提分家,幸好他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所以你能放心了?”贺岱岳笑了笑,“你有几个晚上做梦都在念叨长栓。他们大概啥时候过来,我去做饭,长栓得吃清淡些吧?”
贺岱岳同褚归商量了菜色,炖鸡汤来不及,便掐了嫩嫩的菠菜煮肉片,另外蒸了道鸡蛋羹,油渣炒莲白,炒老南瓜片,清水煮萝卜,每道菜皆用大碗盛了,米饭蒸了满满一甑子,足以令人吃得饱饱的。
约莫七点钟,沈家良携妻儿进了院子,他们不想空手,奈何实在拿不出啥像样的上门礼,只能见人先鞠躬道谢,把今日的情义牢牢记住,以后找机会还。
“日后有用得上我们的,潘大娘你们尽管吱声,我和小燕没什么擅长的,唯独一把子力气使不完,你们千万别客气。”沈家良哐哐拍着胸膛,他没说褚归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日后的命是褚医生的之类的矫情话,但在场的人均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老天爷是长眼睛的,你们前辈子遭的罪他全看着呢,往后该苦尽甘来了。”潘中菊牵了长栓坐到自己身边,“长栓尝尝潘奶奶家的菜合不合你胃口,喜欢的话敞开了肚皮吃,潘奶奶家的粮食多着呢。”
“谢谢潘奶奶。”长栓捏着筷子,秀气地夹菜,随即认真地点点头,“潘奶奶做的饭特别好吃!”
长栓第一次吃到如此丰盛的饭菜,难为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经得住诱惑。
“错了长栓,今晚的菜是你贺叔叔做的,你该跟他说好吃才对。”潘中菊被长栓的一本正经逗笑,沈家良夫妇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贺叔叔,你做的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长栓转过头,羡慕地看着贺岱岳,“贺叔叔,你是吃什么才长这么高的啊?”
长栓垂眼打量自己的小身板,他要是能长得像贺叔叔那么高那么壮就好了。
“吃饭,大口吃饭。”贺岱岳往长栓的碗里舀了勺鸡蛋羹,“不挑食,吃饱了身体自然而然能长高。”
“好,我吃饱饱的!”长栓把鸡蛋羹和匀,张大嘴使劲刨了口饭,他脸上天真的孩童笑容令彭小燕鼻腔一涩,猛地侧身藏在沈家良背后,以免长栓发现她眼角的热泪。!
第117章
一顿饭吃得沈家良百味杂陈,停下筷子,彭小燕抢了洗碗的活,他们一家空手上门白吃白喝,再让潘中菊洗碗,她要羞愧死了。
分家前彭小燕每天得伺候一大家子,洗六口人的碗根本不算事,潘中菊又是个勤快的,彭小燕有心把厨房一道收拾了,却完全插不上手。
临走前潘中菊提了一篮子的米面和鸡蛋,送到彭小燕手里:“这点粮食你们先拿去吃,岱岳你拿背篓给他们装两个南瓜,还有红薯。”
“潘大娘,这怎么行,我们不能要!”彭小燕缩着手不肯接,晚上的饭菜够丰盛的了,她怎么能连吃带拿呢。
“有啥不能要的,自家产的,又不是花钱买的。你跟我推来推去,小心把蛋摔了。”潘中菊作势要松手,彭小燕怕篮子真掉地上,连忙抓住了提手。
竹篮沉甸甸的,彭小燕看着沈家良希望他拿主意,沈家良重重呼了一口气,示意彭小燕收下:“算我们借潘大娘的,哪天手头宽裕了再还就是。”
“对嘛,收着。人一辈子谁能永远没个难处,你们呐是遇着坎了,总会跨过去的。”潘中菊抚了抚彭小燕的胳膊,“岱岳他爸走得早,当年我们孤儿寡母还不是靠别人帮衬着过来的。你们两口子年轻,长栓又懂事,福气在后头呢。”
“嗯。”彭小燕听进了潘中菊的安慰,人家孤儿寡母都把日子过下来了,他们肯定也行。
褚归牵长栓洗了手,刚刚天麻跑出来,长栓双眼放光地喊猫猫,见他喜欢,褚归让他摸了两把。
“长栓的病需要尽早治,你们从明天起上工前把长栓送过来针灸,中午在我这吃,晚上下了工再领回去。”彭小燕似是要推辞,褚归抬手打断她,继续往下说,“该收的钱我会记账,半个月一结,你们能付多少付多少,剩下的写欠条。”
沈家良大费周章的分家迁户,为的便是给长栓治病,碍于一时拿不出医药费,不敢向褚归开口。现在褚归主动提了记账,沈家良立马激动地答应下来。
入夜的困山村山影幢幢,彭小燕提篮子,沈家良背背篓,长栓在中间,前后拉着父母,行走在陌生的小道上,小嘴兴奋地叭叭个不停。
潘奶奶人好和善,贺叔叔做的饭好好吃,褚叔叔好温柔,猫猫好可爱……长栓的脸因过于开心而飘着薄红,长期气血不足而泛紫的嘴唇沾染了亮色,粗粗瞧着与普通小孩别无两样。
沈家良推开虚掩的房门,记下明天要买把锁,虽然他们没什么可偷的。
空房的面积其实与沈家良以前住的屋子相差不大,但放的东西少,显得有些空旷。
老院子的邻居傍晚时分杨桂平一一介绍过了,都是些易相处的,此刻听见沈家良他们弄出的动静,对面的杨三爷家点了灯,杨三爷的大儿子为他们提来了一桶热水。
“我估摸着你们该回来了。”杨桂强放下木桶,“才烧好的水,烫乎着,你们兑着凉水用。”
杨桂强与杨桂平是堂兄弟,但他的性子不如杨
桂平强势,
所以村长一职落到了杨桂平头上。
沈家良看杨桂强外套只草草扣了几颗扣子,
知他是睡下了特意起来的,内心大为感动,若他早些鼓起勇气分家,他们何至于艰难至此。
“要热水尽管上我家提,大冷天的,万一弄感冒了不值当。”杨桂强困得声音含含糊糊的,他拢了拢衣服,道了声你们赶紧歇息,奔波了一整天,怕是累得够呛。
沈家良连连道谢,目送杨桂强踩着布鞋,脚后跟露在外面,拖拖沓沓地穿过院子,视线不经意往上,风恰好吹散了罩着弯月的纱云。
老院子有一口水井,沈家良打来水同妻儿洗漱。长栓擦了脚躺到床铺内侧,头顶是高高的横梁与瓦片,他贴着彭小燕的胳膊拉长了语调:“妈妈,我好喜欢我们的新家啊,我不想回爷爷奶奶家了。”
为生计发愁是大人的事,在长栓的眼中,新家没有偏心的爷爷奶奶,没有自己偷懒把活扔给父母的大伯,没有成天嘲讽他是病秧子、短命鬼的堂哥堂姐,只有爱他的爸爸妈妈,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嗯,不回,我们以后都不回了。”彭小燕拍拍儿子,“把被子裹严实,乖乖睡觉,明天妈叫你起床,送你到褚叔叔那治病。”
“好。”长栓听话地闭上眼睛,“妈妈我睡了。”
长栓入睡速度极快,呼吸在三五分钟变得细弱绵长,彭小燕摸摸他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今天长栓的身子真争气,跟我们走了那么老远都没犯病。”
“他是个懂事孩子。”沈家良端详着儿子的睡颜,“褚医生说中午让长栓在他那吃,我寻思着我们先别买锅了,买个瓦罐凑合使着,省下的钱换斤棉花,你晚上抽空把你和长栓的棉袄拆了重新缝一缝。”
在沈家良心里,孩子媳妇是排第一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结婚近十年,日子苦归苦,彭小燕从未和沈家良闹过矛盾。
要问彭小燕怨过吗?怨过的。彭小燕始终记得,有一年年初二,她和大嫂各自回娘家,沈大嫂挎个篮子遮遮掩掩的,侄子调皮掀了篮子上搭的青布,里面赫然躺着一刀腊肉并两斤白糖,而她呢,包袱里揣了四个鸡蛋。
彭小燕知道沈家二老偏心,但她不计较,大嫂毕竟给沈家生了长孙,可没曾想会偏到这么离谱。大过年的,彭小燕憋了一肚子气回娘家,有瞬间真恨不得跟沈家良散了得了。
散自然是没散成的,抛开偏心眼的公婆,沈家良本身挑不出啥错,结婚前二人经媒婆介绍相看,彭小燕亲自点头承认的婚事。
“小燕!”沈家良的惊呼唤醒了彭小燕的失神,“潘大娘在鸡蛋底下塞了钱。”
沈家良本来准备把篮子清空,明早彭小燕送长栓时顺道带去还了,结果一拿开鸡蛋,三张大团结撞入眼帘。
夫妻俩望着钱愣了半晌,沈家良把钱交给彭小燕,坐在床沿双手颤抖地捂住脸。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前有褚归,后有潘中菊等人,他们已然债台高筑。
什么债?人情债!
“收吗?”沈家良糊了一把脸,家里的钱由彭小燕管,收不收她说了算。
“收吧。”彭小燕叹气,潘中菊一番好意,他们能不收么,“记账,以后我们有一笔还一笔。”
“哎!”沈家良翻出记账本,重起一页写下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收到潘大娘三十元,米面若干,鸡蛋十个。
记账本的前面是他们在老家时借的钱,谁两毛谁一块,加起来一共四十八块五毛,不算建房子,他们夫妻至少要还两年——长栓的病是长期开支,他们年尾能否有结余尚且是个未知数。
无论怎样日子得往下过,沈家良吹了煤油灯,掀被子在床上躺下:“安心睡,船到桥头自然直,像潘大娘说的,这坎,我们总会跨过去的。”
天蒙蒙亮,早起惯了的沈家良穿衣服起了床,他拿着鸡蛋和大米到对面搭锅,乡下人家早饭都吃得早,杨桂强把沈家良给的米倒了一半进米缸,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八两米绰绰有余。
沈家良叫杨桂强全拿去:“不能白用你们的柴火。”
“柴火值几个钱?”杨桂强将米袋子朝沈家良一扔,“搭锅算柴火费,我成啥人了,你想害我爸甩烟杆子抽我呢?”
杨三爷敲敲烟杆:“小沈呐,你这样不行啊,既然在我们困山村落了户,你就得打心眼里把自己当困山村的人,同村之间要守望相助,懂不懂?”
“我晓得了三爷。”沈家良长了脑子,他听懂了杨三爷的弦外之音,默默系紧了米袋子。
早饭的炊烟融入了清晨的雾气之中,山林秋冬多雾,浓时伸手不见五指,今儿的雾薄,吃过早饭便散尽了。沈家良在村口等到了上学的小孩们,村里到公社的路他只走过一次,贺岱岳叫他和孩子们一块。
长栓去岁到了入学的年纪,一来他身体不好,二来沈家良没钱,因此一直未进学堂,沈家良识得几个字,偶尔教他书写。看着蹦蹦跳跳的小孩们,沈家良陡然升起了一个愿望,等长栓好了,他要攒钱供长栓上学。
“到了褚叔叔那听褚叔叔的话,知道没?”彭小燕替长栓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兜里的鸡蛋饿了记得吃,妈妈中午来看你。”
“知道。”长栓手伸进衣兜,摸到圆溜溜的鸡蛋,嘴角止不住上扬,他在老家时奶奶从不许他吃鸡蛋,说鸡蛋是卖钱的,可大伯家的堂哥却经常能有鸡蛋吃。
衣服整齐了,彭小燕上下检查一番,感觉长栓头顶的一撮碎发东倒西歪的,缺了齿的梳子始终奈何不了它,长栓抬手按住,仰头瞧彭小燕的眼睛:“妈妈,我们能走了么,你上工快迟到了。”
“走。”彭小燕放下梳子,把方才叮嘱过的话不放心地重复了一遍,长栓按着头顶的碎发耐心答应:“妈妈,我保证不会捣乱的。”
彭小燕过于紧张了,她是长栓的亲妈,长栓的品行她最是清楚,全公社再找不到比他更乖巧的小孩了。
长栓不能跑,彭小燕背着他到了卫生所,顺利交到褚归手中。
挥手向彭小燕道了再见,长栓摸出鸡蛋,献宝似的举到褚归眼前:“褚叔叔,给你。”
“谢谢长栓。”褚归哪能要小孩的东西,“褚叔叔不喜欢吃鸡蛋,你留着自己吃。”
长栓的表情很是意外,鸡蛋那么好吃,竟然有人不喜欢吃鸡蛋!!
第118章
年幼的长栓并不理解大人们善意的谎言,他宝贝地揣好鸡蛋,小大人一样劝褚归不要挑食,认真吃饭才能长得跟贺叔叔一样高一样壮。
褚归笑笑,没有戳破小孩的梦幻泡泡,贺岱岳那体格,靠的可不仅仅是吃。
“最近有心口疼吗?”褚归捂热听诊器的一头贴到长栓的心脏处,轻而缓的心脏跳动声伴着异于常人的杂音经由皮管清晰地传入耳中。
长栓自己捞着衣摆,满是好奇地盯着褚归手中的听诊器。褚归用的听诊器是他在医院实习结束时,一位西医科老师的赠别礼,听说是从国外辗转带回来的。
“前几天奶奶骂我爸的时候疼了。”长栓缩着肚皮,根根分明的肋骨清晰可见,他其实什么都懂。
褚归取下耳件凑到长栓的耳边:“要听听你自己的心跳声吗?”
长栓的伤感立马被对新鲜事物的向往冲散,耳件入耳时他略微不适应地蜷起了手指,下一秒握紧拳头,原来他的心跳声是这样!
待长栓玩够了,褚归将听诊器放回药箱,针灸需要脱衣裳,担心长栓受凉,他事先准备了炭盆暖屋。
烧得火红的炭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热量,长栓在褚归的指挥下脱衣躺平,偏头瞅着褚归给针具消毒。
“把眼睛闭上睡一觉,睡醒就好了。”针尖如芒,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长针入体,即使成年人也难免发憷,为了缓和长栓的情绪,褚归打算等他睡着了再施针。
谁料长栓没有丝毫惧怕,他眨巴着因销售而略显突兀的大眼睛,第一次像褚归提出了请求:“褚叔叔我能不睡吗,我想看着。”
长栓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呢,施针是给他治病,他当然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好起来。
闻言褚归诧异地抬了抬眉,见长栓是真的想看而非逞强,于是同意了:“不舒服的话就跟我说,但千万不能乱动明白吗?”
长栓点点头,意识到自己动了,连忙停住,嘴巴紧紧抿着,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银针或捻或刺,褚归的额头慢慢渗出了汗珠,透明的液体仿佛透过皮肤滴到了长栓的心上。望着褚归严肃的面容,长栓感觉沉重的肢体变得无比的轻快。
幼小的种子在此刻埋入了长栓的心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生根发芽,终有一天它会顶破泥土,长出茁壮的枝丫,在枝头开出最绚烂的花。
针灸而过程漫长而枯燥,长栓却看得津津有味,他一贯是个擅长自娱自乐的孩子,褚归偶然间抬头,发现他把自己盯成了斗鸡眼。
“有哪里难受吗?”褚归擦去额头的汗,他解了外套,贴身穿的衣服领子被汗水浸湿,透着更深的色泽。
“没有。”长栓僵着脑袋,只有嘴皮子一开一合,“褚叔叔,我针灸完了能和天麻一起玩吗?”
长栓已经知道褚归养的小动物有对应的名字,猫猫叫天麻,小马驹叫首乌,全是中药材。
“可以。”褚归写下施针前后的用时,长栓是他的首
个心脏病患者,他治病的同时亦是在摸索经验。为此褚归专门给长栓单独创建了一个病历本,上面详细记录了长栓的用药与脉象变化。
收了针,针孔在长栓的身上留下了细密的红点,褚归给了他一块饼干,作为勇敢者的奖励。
以防有人中途闯入,褚归从屋里别了门,针灸结束,他取下门闩撤去炭盆,冷热空气对流,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
长栓四处咪咪咪咪地唤着,寻找天麻的踪迹,褚归替他指了天麻平日常待的几个地方,长栓挨个寻过去,最后终于在竹林见到了当鸡崽守护神的小猫。
准确来讲出壳两个多月的鸡不应称之为鸡崽,它们褪去了绒毛,从鸡冠能直接分辨公母,叽叽喳喳地在竹林里翻着小虫吃。
天麻卧在干燥的竹叶堆中,见了长栓也不跑,享受着长栓的顺毛服务,惬意地打起了胡噜。
一人一猫相处得十分和谐,褚归放心回到了卫生所,继续处理药材。正当他以为长栓会和天麻玩到中午时,门框处突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怎么不跟天麻玩了?” ??”
“洗了。”长栓张开手指给褚归检查,“褚叔叔,我在竹林里找到了一窝鸡蛋!”
长栓语气兴奋,迫不及待地想领褚归去看他的收获。
鸡蛋藏在一窝竹子里,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长栓个子矮,蹲下的视角刚好穿过缝隙。褚归毫不留情地掏空了鸡窝,一数整整十个,难怪潘中菊老念叨天冷了鸡不爱下蛋了。
不知鸡蛋在竹林藏了多久,褚归拿碗装了放到桌上,等潘中菊回来辨认有无变质。
长栓得了褚归的夸奖,干劲十足地把竹林翻了个遍,然而除了弄了一身的灰,再无其他发现。
彭小燕把小孩干干净净地送来,褚归自然得负责,他哭笑不得地倒了热水替长栓擦洗,暗暗感慨带孩子远没他想象的轻松。
到了该煮饭的时候,长栓自告奋勇地要帮褚归烧火:“我会烧火,我妈说我烧火烧得特别好!”
长栓没有撒谎,他在小凳子上坐下,熟练地划燃了火柴,灶里的柴火冒出一股青烟,接着熊熊地烧了起来。
“真棒。”褚归竖了一个大拇指,长栓笑得眉眼弯弯,小孩的快乐便是如此简单。
饭蒸熟时潘中菊恰好到家,她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鸡蛋:“哪来的鸡蛋?”
“长栓在竹林里捡的。”褚归揽着长栓的肩,把他往潘中菊的方向推了推。
潘中菊果然惊喜地牵住了长栓的手,把她夸了又夸,十个蛋均未变质,她大方地表示中午要给长栓做香喷喷的鸡蛋汤喝。
彭小燕中午来看长栓时避开了饭点,沈家良买回了炉子和瓦罐,然后上山砍了一捆柴火,夫妻俩煮了红薯稀饭配杨三爷家送的咸菜疙瘩,吃得虽然寒酸,但内心无比的满足。
自此沈家良一家三口在困山村安定下来,老院子的空房他们能住到开春,沈家良计划年后建房,每日收了
工和彭小燕挖土打泥胚,
等攒够了再请几个人帮工,
他们人少,不用修大屋,尽可能减少建房的花销。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彭小燕打泥胚时格外起劲,即使累得胳膊酸疼,也不喊一声苦。
“你们这泥胚不行,太脆了,雨一淋就坏,建成了房子咋住得了人?”打泥胚的第一天,杨三爷背着手转了两圈,边看边摇头,“不行不行,你们完全是瞎搞嘛。”
“啊?不行?”沈家良无措道,他以前没打过泥胚,“泥胚不是把土加水和匀扣进模子吗?”
“胡说八道,我老头活了快七十年,从未见过哪家这么打泥胚的。”杨三爷一脸的不认同,“打泥胚的土得用粘性大的黄土,观音泥你晓得不?”
“晓得。”闹饥荒时沈家良用观音泥充过饥,小小一团,饱腹感极强,吃下去半天不带饿的,同样没法消化,后来队上接二连三有人因吃了观音泥被活活憋死,沈家良吓坏了,宁愿饿着肚子硬抗,如今提到观音泥仍心有余悸。
杨三爷告诉他们,观音泥加小麦杆,打出来的泥胚最为结实耐用,要盖房子,是万万不能图省事的。
沈家良当即扛着锄头到杨三爷指的山头挖回了一担担观音泥,挑去粗颗粒,反复踩踏,彭小燕把稻草剁巴掌长的小段,理论上小麦秸秆比稻草杆合适,然而小麦五月份收割,秸秆早进了家家户户的灶台,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稻草杆代替。
长栓体谅父母的辛苦,挽着袖子要帮忙,彭小燕不让,脏是一方面,另外掺水的泥胚冷冰冰的,弄湿了衣裳容易生病。
“那以后我自己去褚叔叔那,妈你别送我了,晚上我自己回。”长栓努力为父母省事,彭小燕一天到晚的确忙得紧,老院子与卫生所的距离不算太远,长栓认得路,因此思考两秒答应了。
夫妻俩打泥胚打到了深夜,沈家良扶着腰喊妻子收工,仍是那句话,累坏了不划算。
长栓自己洗了脸脚上床睡了,侧着身面朝墙壁,彭小燕掖掖被子,端着针线篓坐在床沿,打算拿碎布头给长栓缝个小挎包。
打泥胚的衣服沾满了泥浆,干了便容易发硬,沈家良提了一桶水泡上十多分钟,动作轻柔地搓掉泥浆。二人拢共几身秋冬的衣裳,洗坏了可没得换。
缝好的小挎包彭小燕放在了长栓的枕头边,次日长栓晨起,欢喜的声音穿透院墙,他有小挎包啦!
穿好鞋下床,长栓喝光甜滋滋的瓦罐粥,抓起鸡蛋放进崭新的挎包:“爸妈,我去褚叔叔那了!”
“去吧。”彭小燕朝长栓挥挥手,“路上慢点。”
道边的杂草凝结着露水,长栓手持竹竿扫一段走一段,到卫生所时鞋面与裤脚湿乎乎的,褚归让他在炭盆前烤干。长栓扯着衣角,窘迫地摇摇头。
褚归察觉到了什么:“我上外面等你,你烤干了叫我好吗?”
“好。”长栓点点头,待褚归走后脱下布鞋,棉布袜子破了两个大洞,一个露脚趾,一个露脚后跟,难怪他如此不好意思。
长栓一个小孩,鞋码约莫三十二码,没法穿大人的袜子,褚归翻了翻衣柜,找出一件贺岱岳的破旧衣裳,他倒不是舍不得拿自己的,而是他的衣服没补丁,彭小燕定然不会接受。!
第119章
熬药的罐子噗噗沸腾,褚归倒了一碗晾到能入口的温度,长栓闷头喝了,嘴里被塞进一颗甜枣,压下舌尖的苦涩。
和褚归相处的时间里,长栓对中医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针灸时褚归给他讲了几个穴位,结果长栓一次便记住了,表现出来的聪慧令褚归大为惊喜。
“红枣的功效是什么?”长栓吐了红枣核,褚归突然发问。
长栓一愣,乖乖作答:“红枣,味甘性温,补中益气,养血安神……”
连红枣二字都不会写的长栓背得滚瓜烂熟,褚归不会刻意花功夫教,偶尔药材在手上,他顺嘴讲一讲,长栓则似懂非懂地记下。
晚上长栓挎着鼓鼓囊囊的小包到家,彭小燕连夜拆了衣服给他做新袜子,久穿的料子柔软,做成袜子正好不磨脚。
老院子周围的荒地早已成了各家的自留地,沈家良跑到稍远的地方开了荒,撒下邻友们给的菜籽,萝卜、白菜、冬苋菜、莴笋……虽然种得迟了些,但每日精心侍弄着,大部分还是发了芽。
翠绿的萝卜苗味道鲜美,彭小燕间苗时拔了两小把,自己舍不得吃,巴巴地给潘中菊他们送去。褚归今日到公社给书记母亲复诊去了,提前知会了长栓,此时堂屋里只有潘中菊与贺岱岳在桌上吃饭。
“小燕吃了吗,没吃来坐下一起吃。”潘中菊热情招呼道,褚归不在,她简单炒了两个菜,比请彭小燕他们吃饭那天晚上朴素多了。
“不了,家里做好饭了。”彭小燕递上洗净根部泥土的萝卜苗,“间苗时拔的,给你们添个菜。”
彭小燕顿了顿,实在是忍不住,往前凑了两步,接着道:“潘大娘,你猜我家今天中午的饭是谁做的?”
中午的饭谁做的?潘中菊愣了下,瞧见彭小燕眼中的欣喜与骄傲,心里有了答案:“长栓会做饭了?”
“可不是嘛!”彭小燕声调高了一个度,“我早上跟他爸上工,中午到家他竟一个人把饭煮熟了,没夹生没糊底的。我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是褚医生教的。”
褚归不在,彭小燕无从考证长栓所说的是真是假,不过长栓悄无声息地给了他们这么大一个惊喜,夫妻俩差点感动坏了。
村里八岁大的孩子会煮饭的不少,甚至有五六岁的小娃,人站在灶台边看不见锅,搭着板凳把饭做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稀罕,彭小燕依旧无比欣慰。
分享了喜悦,彭小燕心满意足地回了老院子,儿子第一次煮饭,她要好好尝尝。
沈家良把饭舀了,用瓦罐煮了道汤,条件有限,他们没法炒菜,一家子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褚归下午进村,在小路上碰到了杨朗,对方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褚归教长栓做饭的事,好奇问了一嘴。
他教长栓做饭?褚归怀疑杨朗开玩笑,他那点凑合的厨艺,有什么资格教别人?
“沈家良下午上工时亲听见了能有假?”杨朗不解,教小孩做饭而已,褚归有啥不好承认的。
“我真没教过。”确实,做饭而已,褚归犯不着撒谎,“我上次炒菜是收晚稻那会儿,长栓他们都没落户咱们村。”
“那长栓咋说是你教的?”杨朗满脸疑惑,他天天能见着长栓,小孩明明不像个爱骗人的。
对啊,长栓为什么说是他教的?
褚归百思不得其解,找了当事人解惑,长栓一脸坚定:“是褚叔叔你教我的!”
反复沟通了半天,褚归终于破了案。原来是杨朗他们会错了意,沈家良说的做饭单指煮米饭,而在普遍的认知里,做饭是个笼统的词,包括了煮饭与炒菜。
至于长栓所谓的褚归教的,褚归表示他仅仅是在煮饭时提了两句水开下米、搅拌防止沾底的要领,长栓能成功,全赖于他有天赋。
长栓手里捏着块碎瓦片,褚归找到他时,他孤零零地在地上画格子:“怎么不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今天是周日,学校的小孩们放了假,有体谅孩子学习辛苦的,难得松快一天,家里不缺他们挣那三五分工分,所以没拉着他们下地。
“我不认识他们。”长栓落寞低头,手里的瓦片胡乱勾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
不认识,意味着是希望和他们玩的。
褚归牵起长栓的手:“跟褚叔叔走,褚叔叔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大山是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稳妥起见,褚归先让长栓见了贺聪。
趴在桌上写作业的贺聪搁了笔,向长栓伸出了友谊之手。贺聪比长栓小一岁,个头相仿,长栓羞涩地握住他,两个小孩很快熟络了起来。
“我作业马上写完了,待会儿我带你出去玩。”学校的老师留的作业不多,贺聪前后用了半个小时不到,长栓安静地看着,等他写完了才指着本子上陌生的字问他念什么。
“你想学吗?你想学我教你!”贺聪跃跃欲试,当小老师的吸引力胜过了出去玩。
他的提议正中长栓下怀,贺聪迅速将课本翻到第一页,让长栓背着手,一个模仿老师课堂上的言行教,一个坐得端端正正地学,看着挺像模像样的。
中途大牛兜了一兜从自家自留地抠的红薯来找贺聪:“贺聪走,我们去山上捡柴烤红薯吃。”
下午家家户户的灶里余火尽熄,大牛是吃喝玩乐的好手,脑袋里的歪主意一个接一个,当老师当到兴头上的贺聪想也不想地拒绝,并劝诫大牛在山上烤红薯容易引发山火,玩火晚上是要尿裤子的。
“你真不去吗?”大牛犹不死心,他是大孩子了,怎么可能尿裤子?
“不去,你要跟他一起学写字吗?”贺聪话音刚落,大牛撒腿一溜烟跑了,好恐怖,赶紧逃!
贺聪小课堂开了两个小时,以大人下工暂时告一段落,长栓学了五个生字以及从一数到十,贺聪成就感爆棚,拉着长栓依依不舍:“你吃了晚饭过来我们接着学行吗?”
“你明天不上学了?”贺代光提醒儿子,“吃了晚饭你该睡觉了。”
贺聪失望
极了,首次生出了不上学的念头,然而转瞬即逝,他郑重地和长栓约了下个星期天:“你到时候一早来,我教你更多的字。”
褚归为长栓高兴,“你看,认识新朋友根本不难对不对,下次如果见到别的小孩,我们主动一点,大方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兴许有人和你一样,早想跟你一起玩,却不好意思开口呢?”
“嗯!”长栓受到了鼓舞,他要继续认识新朋友,认识多多的!
因为心情太雀跃,不能剧烈运动的长栓没忍住小跑了两步,他捂着砰砰跳动的心脏用力吸气,愈发渴望获得一颗健康的心脏。
他想畅快地跑肆无忌惮地跳,他想飞扬着衣摆拥抱扑面的风,他想追逐林间的鸟水中的鱼,他想背着小背篓和父母上山下地……
褚归注视着长栓的背影,见他小跑两步后自觉放慢脚步,眼里浮起一丝笑意。
贺岱岳扛着锄头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长栓:“中午彭大姐送了萝卜苗,你喜欢清炒着吃还是凉拌?”
“凉拌吧。”褚归拍拍贺岱岳袖口上的泥,“清炒缩水太严重了,一人夹不了几筷子。”
贺岱岳放了锄头开始做饭,褚归替他打下手,晚上主要是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热一热,十分简便。
饭桌上聊到长栓,褚归夹了筷子生拌的萝卜苗:“长栓比我强,我第一次煮饭是我奶奶手把手教的,否则一准夹生。”
贺岱岳把萝卜苗拿盐水稍微泡了泡,加蒜末、酱油、醋拌匀,满口清脆,若不是产量太低,种着不划算,褚归真想三天两头吃一次。
“岱岳第一次煮饭糊锅了。”潘中菊揭了贺岱岳的短,“他使劲往灶里添柴,火旺旺地烧,闻到糊味才知道饭烧焦了。”
他们那时日子本就不好过,粮食必须省着吃,烧焦了饭贺岱岳自责不已,潘中菊铲了锅巴,他不让扔,倔强地泡着菜汤咽进肚子,潘中菊陪着他吃,母子二人望着对方黑乎乎的嘴巴假笑,实际心里难过得不行。
后面的话潘中菊没说,褚归从她骤然低落的情绪里猜了个大概,贺岱岳替潘中菊添了饭,转而和褚归聊起了书记母亲的病情。
郭母在褚归开了药方的当晚喝上了郭书记派人到县卫生院抓来的药,坚持喝了十天,头晕、夜里眼睛疼的症状全部消解,郭书记对褚归的态度变得格外亲切,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救命恩人一般。
褚归延续了之前的药方,让郭母每天用药渣熏洗双眼,十天后再进行复查。
“当归真厉害。”潘中菊得知褚归为郭母治病时心中尚有些忐忑,在普通乡下人眼里,公社书记是顶顶大的官了,她怕褚归治不好遭到书记的记恨,日后故意给他穿小鞋刁难他。
潘中菊不是质疑褚归的医术,只不过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总会有那种注定治不好的。
郭母的病得以改善,潘中菊彻底放了心,嘴里的饭似乎更香了。!
第120章
周一,贺聪照例到村支书家喊大牛上学,王成才笑眯眯地叫他进屋,扭头催儿子赶紧吃:“天天让人小聪来等你,一点没个做哥哥的样,十岁了——”
“爸!”大牛被踩着尾巴一般大声打断王成才,对上贺聪的视线,耳朵滕地红了起来,两口把剩下的饭刨进嘴里,抓过凳子上的包:“我吃饱了。走走走,快点走。”
他火急火燎地扯着贺聪出了门,贺聪的胳膊被他拽得生疼,脚步踉踉跄跄的,险些踩到他的脚后跟。
远远将家门抛到了身后,大牛松开了贺聪,回首望了眼,暗道好险,差点让他爸说漏嘴了,他昨晚梦见自己掉水里了,挣扎着醒来,发现身下潮乎乎的,衣服床单全湿了。
意识到自己尿了床,羞愧难当的大牛伤心痛哭,惊动了睡在隔壁的父母,尿湿的床没法睡了,王成才把擦了身换了衣服的大牛抱到了自己屋,待大牛睡着了压着嗓子跟媳妇嘀咕:“大牛十岁了还尿床,是不是身体哪不舒服,明天找褚医生给他看看?”
小孩尿床是普遍现象,然而以大牛的年纪放别人家算得上半个劳力了,不应该再尿床才对。
“准是他下午在山上玩了火。”知子莫若母,吴红顺着大牛的背,“明天放了学看看吧,我估计他不愿意请假。他尿床的事你莫往外说,孩子大了,若是让他朋友们晓得了要遭笑话的。”
王成才打着哈欠称他知道了,结果一觉睡醒把吴红的话全忘了,被大牛一吼方反应过来,吴红没好气地瞪了眼王成才,男人真没一个靠得住。
尿床的后劲令大牛心不在焉了一整天,身为老大,他怎么能尿床呢?完了,完了,他要完了。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院子里明晃晃地晾着昨晚被他尿湿的床单和衣裳,随风左右摇摆,大牛鼻子狠狠一酸,他不想做人了。
“妈。”大牛可怜巴巴地喊吴红,桌上的饭菜失去了吸引力。
吴红见状哪有不明白的,解了围裙把大牛一牵:“你们先吃,我带大牛去褚医生那看看。”
此事不适合大张旗鼓,王支书按耐住担忧,叫他们快点去,吃饭不急。
大牛出生时虎头虎脑的,属于村上孩子里身体最好的一波,从小到大鲜少生病,换季时贺聪他们接连感冒,大牛连个喷嚏都不曾打过。
听吴红说大牛不舒服,褚归稍稍意外了一下:“怎么了?”
“半夜尿床,他四岁就没尿过床了,所以我感觉不太对劲,会不会是吃坏肚子啥的。他昨天晚饭没怎么吃,今早吃的比往天多了一倍。”吴红按着大牛坐下,捋了捋他的衣袖,露出手腕给褚归把脉。
大牛的脉象相对正常,褚归按按他的肚子:“痛不痛?你昨天吃了些什么?”
“不痛。”大牛摇头,心虚地瞥了眼吴红,“吃了饭和烤红薯。”
“烤红薯吃了几个?夜里喝水了吗?”褚归扯下大牛的衣摆,心里有数了。
“六个,夜里喝水了。”大牛老老实实道,他比
了比拳头,六个拳头大的红薯,撑得他直打嗝。
大牛红薯吃多了积了食,晚上自然吃不下饭,夜里饿了使劲灌水。小孩夜里睡得沉,尿急了没醒,可不得尿床上么。
昨天吃的红薯早消化了,用不着开药,吴红气急败坏地伸手扭大牛的耳朵,个倒霉孩子!
大牛捂着耳朵喊痛,之前的萎靡一扫而空,原来他尿床是因为水喝多了,太好了,他的老大之位保住了。
闹了一场大乌龙,大牛收到了父母爷奶的轮番警告,以后坚决不准偷挖红薯到山上烤,敢有下次,竹笋炒肉丝伺候。
生病是个人隐私,褚归从不拿来当做谈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左邻右舍一个院子住着,大牛尿床的事依旧传了出去。
跟大牛积怨已久的柱子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他领着自己的小跟班,掐着大牛他们放学回家的时间蹲守在进村的路边,等人来了唰地冲过去,两只小指勾住嘴角冲大牛做鬼脸:“流尿狗,羞羞羞……”
大牛的脾气如何忍得了柱子的羞辱,一把冲上去与他扭打起来,小孩们有的慌了神,有的拍手起哄,贺聪见势不对,赶紧绕过他们飞奔去找大人。
柱子的家境在村里属于中等偏下,加上他本身不爱上学,在教室读书如同上刑,念了一学期死活不愿去学校了,蔡大爷敲着烟杆拍板,男孩子不愿念书无所谓,反正有力气,长大了种地照样能养活一家人。
村里的孩子渐渐形成了两个小团体,上学的跟着大牛,不上学的跟着柱子,当然更多的要跟着父母干活,没工夫参与他们的纠纷。
“打他打他!”
铁蛋为大牛加油助威,上次捡知了壳柱子他在柱子手里吃了亏,捡到的知了壳碎了一地,今日大牛若是打赢了,相当于同时为他讨回公道。
大牛一周七天上六天的课,暑假晒黑的皮肤捂白了一个度,给了柱子他打架水平直线下降的错觉,此刻一交手,大牛的拳头落到身上,柱子顿时心生后悔,他大意轻敌了。
然而周围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碍于面子,柱子咬牙和大牛打了个你来我往,被大人分开时,两人脸上均挂了彩。
柱子方的小孩自知理亏,看到大人来了一哄而散。不过柱子伤得比大牛重,王成才气愤他挑事,又不好说什么。
蔡大爷是为了贺岱岳买马能到村委办公室大吵大闹的,他象征性地道了个歉,王支书无可奈何,只能吃下闷亏。
“你们一个二个怪能耐的。”褚归瞧着两张青青紫紫的脸,叫他们把衣服脱了,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必须仔细检查看是否有暗伤。
好在天冷衣服穿得厚,身上倒无明显的痕迹,褚归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让他们早晚涂抹两次。
“你说你跟他打什么?打赢了能怎样,疼的不是你?”吴红心疼地给大牛抹药,大牛左眼眉骨肿了一圈,褚归说他运气好,倘若往下一寸,遭殃的就是他的眼睛。
眼睛多脆弱啊,吴红阵阵后怕,大牛哼哼唧唧地喊痛,吴红骂了句活该。
大牛在小伙伴中的颜面到底没保住,
好在他打架时展现出的战斗力为他挽回了一成,
捡知了壳小分队的友谊一如既往,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柱子到家挨了顿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大牛打服了的他不自觉收敛了许多,虽然对不起三个字说不出口,但偶尔跟大牛面对面遇上,他再也没翻过白眼。
尿床引发的风波到此为止,长栓掰着手指数日子,强烈地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周日,他按褚归所说的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但都比不过贺聪。
为了感谢他的小老师,长栓把每日喝药的红枣与褚归奖励他的饼干全部存了起来,装在他的小背包中。
周六一过,长栓睁开眼迫不及待地穿衣起床,他要早早见到他的好朋友。
“和朋友好好相处,不能吵架。”彭小燕乐得儿子交朋友,她往长栓的背包里抓了一把炒豆子,用作招待朋友的小零食。
在褚归那做了针灸,长栓蹦下病床,伴随着心脏的好转,他整个人日渐活泼,偶尔会表现出几分七八岁小男孩的跳脱。
“褚叔叔,我去找贺聪玩了。”长栓转身欲走,褚归及时叫住他。
“你跟贺聪一人一套。”褚归取出抽屉里的本子和铅笔,送到长栓面前,“好好学。”
“谢谢褚叔叔!”长栓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本子约莫他两个巴掌大,小背包显然塞不下。
小孩有周日休息,大人们仍忙个没完,十二月的困山村正式进入冬季,小麦下地,养殖场复工,贺岱岳将人分作两拨,一拨负责养殖场,一拨由他带着修建卫生所的库房。
卫生所是用旧牛棚改的,只添了瓦片,杨桂平始终惦记着,认为寒碜了褚归,小库房说什么也要村里出钱,买砖瓦修个像样点的。
有了建养殖场的经验,贺岱岳熟练地用石灰画下了地基的走势,杨朗等人挥着锄头铁锹开挖。
褚归泡了一壶茶供他们解渴,夏天的薄荷竹叶心改成了红枣野菊花,杨三爷说他舍得,倒了半缸子慢慢品,仿佛喝的是啥琼浆玉液。
杨三爷不白喝褚归的茶,他带了柿饼,用山里的野柿子晒的,小小一个,棕红色,透光似有蜜在里面流动。
野柿子的个头比鸡蛋小,做柿饼处理起来极为麻烦,村里唯有杨三奶奶几个上了年纪的愿意花心思去做。
褚归咬了口柿饼,甜蜜的滋味由舌尖流至喉头,真跟喝蜜差不多了。就着茶水吃完一个柿饼,褚归朝杨三爷摊手,问他柿饼还有没有。
“有。”杨三爷不疑有他,掏空了两个荷包,家里的柿饼要过年留着待客,杨三爷拿得不多,“你喜欢吃我回头再给你带。”
“我不喜欢吃甜的。”褚归一面说一面抓走了全部的柿饼,“吃太甜了对身体不好,你平时少吃。”
“嘿,你小子故意点我呢。”杨三爷瞪了瞪眼,假装受到了冒犯。
“我是为你好。”褚归用红枣野菊花茶包换了柿饼,杨三爷性格幽默,褚归跟他处成
了忘年交,
两人经常互相没大没小的。
“你是医生,
你说什么是什么。”杨三爷把茶包揣进兜里,“柿饼吃完了告诉我一声。”
杨三爷把褚归的话当成了不喜欢吃鸡蛋之类的善意谎言,这年头糖多稀罕,哪有人会不喜欢吃甜的。
受地理位置的限制,小库房的面积大概是卫生所的三分之二,修起来费不了功夫。
完工的次日恰逢杨朗儿子满月,杨朗早早邀请了褚归与贺岱岳他们,王燕燕踏踏实实坐了一个月的月子,配合褚归开的药,身体调养得比生产前还好,甚至以前落下的一些女人病也痊愈了,满脸气色红润,看起来健康得不得了。
褚归备了一份礼跟贺岱岳上门吃满月酒,杨朗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能收他的礼?
“给孩子和嫂子的,不是给你的。”褚归渐渐掌握了跟人拉扯的窍门,杨朗一听,果然不再推辞,高高兴兴地收了,一个劲叫他们进屋看孩子。
杨桂平替孙子取名叫杨念,意指念着褚归他们的恩情。小杨念吃了一个月的母乳,从皱巴巴的红猴子长成了白胖胖的小娃娃,笑呵呵的别提多可爱了。
“我当时疼得快没力气了,要不是褚医生,我真不一定能生下来。”王燕燕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来看望女儿和外孙的王家父母事后得知了当时的凶险,见了褚归连连道谢。
“应该的。”这三个字快被褚归说成了口头禅,杨朗把儿子从王燕燕手里接过,要褚归抱抱他,沾沾聪明气,将来好好念书,争取成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刚满一个月的小杨念对老父亲的期望一无所知,换到陌生的怀抱,他抬手抓了下褚归的衣领。
褚归抱过后,杨朗又把儿子抱给了贺岱岳,让他沾沾贺岱岳的体格,不求能长贺岱岳那么高那么壮,至少胜过他爸。
贺岱岳的胸膛比褚归的宽广,胳膊比褚归的结实有力,奈何他没抱过小孩,姿势不到位,浑身肌肉僵硬,小杨念躺得不咋舒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哟,你真是够不赏脸的。”杨朗把儿子还给媳妇,领褚归他们落座。没到吃饭的时间,桌上摆的是茶水和炒制过的土花生,贺岱岳抓了一把剥壳搓去红色外皮,转手放到褚归掌心。
潘中菊看过孩子去了厨房帮忙,小杨念的满月酒办得不大,除了褚归他们,其他人全是实在亲戚,加起来也不过坐了三桌。
宴请对主家与客人皆是负担,杨桂平不想太铺张,人少点菜弄丰盛点,差不多得了。
中午的菜色四荤四素,均是家常味道,杨桂平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喝的酒,要敬褚归。泡了金樱子的酒呈浅金色,入口辛辣中带着回甘,褚归喝了两小杯,说话间晕着淡淡的酒气。
贺岱岳和褚归坐的同一条板凳,他喝酒跟喝水似的,一口抿了,杨桂平咋舌,赞他好酒量。
“我们在部队过年时喝的是烧刀子。”贺岱岳道出了他好酒量的缘由,酒在部队同样是稀罕玩意儿,他当新兵时接触不到,后来升了班长,连长拎了壶
烧刀子给他庆祝,贺岱岳一杯下肚,人看着是清醒的,实际上魂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褚归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数,他不贪杯,该停就停。男人喝酒通常会顾不上吃饭,褚归不一样,他边喝边吃,同时不忘了给贺岱岳舀饭。
“我去看看长栓,你陪杨叔他们慢慢喝。”褚归吃饱了放下筷子,对贺岱岳小声说道。
“嗯。”贺岱岳悄悄捏了捏褚归的手,“等下我过去找你。”
褚归原以为杨桂平家的热闹与沈家良他们无关,到了隔壁才发现不是那样,杨家送了他们两碗菜,长栓吃得嘴唇油亮亮的。
空房添了些家具,沈家良端了自己编的竹凳让褚归坐,然后张罗着要泡茶。
“不用麻烦了。”褚归拦住沈家良,“你别跟我客气,我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什么事你说?”沈家良一副褚归说什么他一定会同意的态度,以褚归对他家的恩情,甭提商量个事,哪怕让沈家良卖命他也不带眨眼的。
褚归并未直接开口,而是招手换了长栓到跟前:“长栓,叔叔问你,你将来想当医生吗?”
“想!”长栓毫不犹豫道,“我想当医生!”
沈家良瞳孔震颤,褚归的意思难道是要收长栓做徒弟吗?沈家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偏头看向妻子,对方的神情和他如出一辙。
“长栓,快,跪下给你褚叔叔磕头喊师傅!”沈家良唰地起身,推着长栓要给褚归下跪。
“不是,沈大哥我不是要收长栓做徒弟。”褚归手上用力往上提,阻止了长栓的膝盖碰地,“沈大哥,我们家的规矩是年过四十才能收徒,我现在没有资格。”
褚归之所以问长栓是否想当医生,是因为长栓聪慧且对中医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褚归打算粗浅地传授他一些中医方面的知识,收徒拜师以后再说。
长栓年纪小,兴趣或许会随着年纪的增长、眼界的开拓而转变,褚归不希望把他限制在中医的世界里,他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哦哦。”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沈家良讪讪地搓了搓手,“那你教嘛,依你的来,我们两口子不会有意见。”
沈家良将长栓全权交给褚归,他们是捡到大便宜了,哪能不乐意。
褚归言明不收徒,沈家良依然倒了碗热水,以水代茶,让长栓躬身端给褚归。
喝了长栓奉的茶,褚归从口袋里掏了一个香囊放到褚归手上,里面填充的是一些安神的药材。在京市时安书兰长期为褚归准备,不同季节对应不同的中草药,褚归到了困山村,她便算好日子,提前做了随包裹寄来。
送长栓的是褚归亲手做的,他在香囊表面绣了寓意健康长寿的灵芝草,里面放的是丁香、荆芥穗和紫苏,有提高抵抗力的功效。
香囊系了绳,白天可以挂在腰带上,晚上取下放枕头边,主打一个物尽其用。
褚归的心意沈家良夫妻深深感受到了,他们不是没见过村里的小年轻给人当学徒的,
掏钱学手艺不说,逢年过节得给师傅送孝敬,有些还要负责洗衣做饭倒洗脚水,任由师傅打骂。 ?
贺岱岳过来时一眼看到了长栓腰间晃动的香囊,脸上的笑容蒙了层暗光,察觉到他情绪莫名失落,离开老院子,褚归关切询问他发生了啥事,莫非杨桂平他们说了什么令贺岱岳不开心的话?
“你那香囊是为长栓绣的?”贺岱岳语气故作不经意,背地里则攥紧了拳头。
褚归睡前绣的香囊,贺岱岳身为枕边人,看着他选布料、绣纹样、填药材,前前后后花了一周的时间。
“对啊。”褚归没注意到贺岱岳的小动作,“我跟你提过长栓有天赋,我想教他点中医试试的嘛。”
对啊!褚归说对啊!
贺岱岳咬碎了腮帮子,拳头上的骨节泛白凸起,他兀然加快了脚步,风里飘过一句:“我以为你是给我缝的。”
啥?褚归错愕,联想到贺岱岳之前的种种言行,好么,原来是吃醋了。
在褚归的记忆中,这是贺岱岳有史以来第一次吃醋,他实在好奇贺岱岳此时的表情,于是连忙追了上去,越过贺岱岳转身与他面对面。
贺岱岳木着脸,垂眸看褚归一眼,然后移开。
褚归嘴角抽搐,他试图憋住,奈何实在没忍住,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贺岱岳的脸色更黑了,褚归给别人做香囊不给他做,还笑他!
“对不起对不起。”褚归笑着道歉,“我回去立马给你做一个行吗,你跟长栓吃什么醋啊?”
“一个?”贺岱岳拉不下脸承认他吃小孩的醋,尽管褚归说的是事实。
“两个?不不不,一直给你做,只要我做得动,做到老,做一辈子。”褚归总算交出了贺岱岳满意的答案。
“你从来没给我做过香囊。”贺岱岳是真的委屈,上辈子褚归伤了手,没法做香囊,他自然收不到褚归送的,这辈子褚归好好的,做的第一个香囊竟然也没轮到他。
褚归脸上的笑意潮水般退去,他给长栓做的香囊,的确是重生后的第一个。
贺岱岳抱怨过了心情就晴朗了,他明白褚归有多爱他,小小的香囊并不具备任何代表意义。
褚归抬胳膊抱住了贺岱岳:“对不起。”
“没关系。”贺岱岳用力回抱,随即与褚归一起松开,光天化日的,抱一下被人碰见了尚能用褚归绊倒贺岱岳伸手扶他解释,抱久了那真是想不让人多想都难。
到家两人心照不宣地进了卧房,满腔的爱意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褚归难得抢占先机,扒着贺岱岳的肩膀亲上他,贺岱岳一怔,随即按住了褚归的后脑勺反客为主。
饿着肚子等喂饭的天麻不明白它的仆人们怎么大白天急吼吼地把门关了,任由它在外面挠门挠得噗噗作响也无人搭理,天麻不甘心地在门板上留下几道抓痕,垂着尾巴去了后山的竹林。
家里的老鼠被天麻抓得一直不剩,如今迫不得已扩大捕猎范围,将磨得尖尖的爪子伸向了竹鼠家族。
头一回在白天,隐秘的刺激令二人均有些难以自抑,尤其潘中菊不在家,褚归得以稍稍放开。因香囊的缘故,褚归对贺岱岳怀了一丝愧疚,为了补偿,他努力让贺岱岳尽兴。
倒不是说不舒服,而是那种失去自我,身体完全不听使唤的感官过于强烈,褚归常常在结束后半天缓不过劲来。
“好了好了。”贺岱岳不停地轻啄褚归的嘴角耳后安抚,褚归失神的双眼聚焦,身体慢慢停止颤抖,酸胀感瞬间上涌。
褚归皱紧眉头,贺岱岳自觉善后,他打来热水替褚归擦身,垫着的狼皮冲洗干净挂到窗边。硝好的狼皮柔软易清理,着实为贺岱岳省了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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