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杨桂平所谓的家常便饭包含了红烧鱼、干菌子炖鸡、蒜苗回锅肉、黄豆焖猪脚并二五个小菜,郭书记在上首坐下,责备杨桂平太铺张,早知道这样隆重他是决计不会来的。


    “郭书记你误会了,今天桌上的菜大部分是不花钱的。”杨桂平数着荤菜,鱼一块六毛,鱼里的豆腐五毛,自家养的鸡,自家捡的菌子,自家种的蒜苗、黄豆,回锅肉和猪脚则全部来自贺岱岳上山打的野猪,“郭书记你吃过野猪肉吗?”


    “贺岱岳还上山打了野猪?”郭书记诧异地尝了一块野猪肉,不同于家养猪肉,野猪肉又老又柴,且腥臊味浓烈,王燕燕按贺岱岳给的食谱和香料,费了大量的时间炖煮改善野猪肉的口感,才得以让郭书记对野猪肉有一个良好的初体验。


    听到郭书记夸好吃,杨桂平笑得格外自豪,绘声绘色地跟郭书记描述贺岱岳是如何组织村里的青壮年上山打野猪的。


    “六头大野猪,八头野猪崽,那八头猪崽在我家圈上养着,一顿能吃二大桶潲!”杨桂平高兴得过了头,把贺岱岳前两次进山的收获也说了。


    郭书记在心里做了个加法:“所以贺岱岳一共打了十头大野猪,八头猪崽,一头狼,以及野鸡野兔若干是吗?”


    “没错,郭书记你算数真好。”杨桂平不假思索道,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不对,拿碗的手一抖,强笑着问郭书记,“郭书记,我们在山里打的东西,不需要交公吧?”


    按照明文规定,土地山林属于集体资产,山林里资源亦包含其中,但打猎属于集体生产活动以外的行为,所得是否必须按比例交公,现下并无统一的定论。


    郭书记嘴里的饭不香了,假如是一头两头的,他们不交公自己分了便罢了,十头大野猪是什么概念,青山公社任意一个下属大队队员们一年吃的猪肉总量都没有十头。


    棘手,郭书记停了筷子,思考困山村的情况该如何解决,以他个人的立场,野猪是贺岱岳他们凭本事打的,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可关键在于他是公社书记,做事不能仅凭个人立场。


    观杨桂平不加遮掩的做派,郭书记猜测困山村打野猪的事早传到别的大队了,青山公社不缺山,没人捅到他面前,定是动了效仿困山村的心思。


    困山村能在无人受伤的前提下成功打到野猪,全靠贺岱岳,其他大队没人有贺岱岳的本事,吃不着猪肉,指定要找公社的干部打小报告。


    公社并非郭书记的一言堂,此事到了公社,某些干部极可能会以野猪属于集体财产为由,让困山村多交任务猪,填补被他们瓜分的野猪份额。


    他们辛辛苦苦打的野猪,凭什么征任务猪抵,杨桂平心下不满,但郭书记说的一切均是他推测的结果,杨桂平不好直接发表自己的看法。


    “你今天说的话我当没听见。”郭书记重新拿起筷子,“等公社有人正式汇报了我再开会讨论,你们抓紧着点。”


    郭书记的意思很明显了,之前的十头野猪他会帮着遮掩,村里养的猪


    该交的麻溜交了,剩下的杀了分肉。如此一来,即使后面要求他们补,也没法把分了的肉挨家挨户收回来。


    至于明年的任务猪,有贺岱岳的养殖场在,他们不愁交不上来。


    经郭书记的点拨,杨桂平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当即一拍大腿,交,明天就交,明天交完后天杀猪。


    任务猪的重量标准是一百二十斤,到了年底陆续有大队将猪交到食品站,杨桂平上村里养猪的人家看过,一百二十斤是妥妥够的,明天交也行。


    待王成才送吃完饭的郭书记返回公社,杨桂平忙通知全村人做好交任务猪的准备,明儿一早把猪喂得饱饱的,能多交几斤是几斤。


    食品站收购生猪的价格分为二等,猪越肥等级越高,换的钱自然越多,听了杨桂平的安排,村里一些人不太乐意,他们想多养两天冲冲膘,低一个等级少赚好几块钱呢。


    “啥时候了还想着钱,今年的野猪肉没叫你吃够怎么着?”为防节外生枝,杨桂平不敢多说,“养了一年的猪了,是几顿潲水能追肥的?养殖场空着,交了任务猪买个十来头猪崽养,不比你费劲找猪草喂大猪强?”


    杨桂平一通道理砸下去,反对的人不吭声了,交交交,早交早省事。


    贺大伯家喂了两头猪,家里今年分了野猪肉,暂时不缺肉吃,大伯娘决定交肥的那一头,刘盼娣怀孕七个月了,得攒点钱备着她生孩子用。


    “大伯,我明天跟光哥去交猪,你在家歇着吧。”大伯娘是养猪能手,贺岱岳到贺大伯家的猪圈看过,肥的那一头大概有一百六十斤左右,贺代光一个人怕是搞不定。


    “不用,你忙你的。”贺大伯不愿耽搁贺岱岳的时间,养猪场刚落成,贺岱岳要忙的事一大堆。


    “有大伯娘出手我忙啥,大伯你别跟我客气。”贺岱岳笑着堵住了贺大伯的推辞,“我抬野猪崽去了,光哥,走。”


    贺岱岳喊上贺代光他们,一起到杨桂平家把野猪崽抬到了养殖场。


    在两排单间的尽头,隔着通道的对面建了四个大猪圈,贺岱岳打算自己培育母猪,将来母猪产了崽,小猪在大猪圈养到两个月再转移到单间。


    八头野猪崽两两一组入住了四个大猪圈,哼哼唧唧地拱着石板,没一会儿干干净净的地面便被它们弄得一塌糊涂。


    二位饲养员到了俩,贺大伯娘和吴大娘拴着围裙戴着袖套,住得最近的陈大花不见人影,吴大娘翻了个白眼,气一沉嘴一张:“陈大花,几点了,你脚迈不开吗?”


    吴大娘的声音震出了回音,旋即听见陈大花应了声来了,贺岱岳恍惚间觉得有吴大娘盯着,陈大花兴许待不满一个月。


    时贺岱岳在外面找猫,贺大伯娘和吴大娘入选全凭她们自己的积累的人缘,不存在半点黑幕。


    两个死对头见了面,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吴大娘哼了哼,阴阳怪气地刺陈大花:“哟,我以为你在家裹小脚走不动路呢。”


    “岱岳,人齐了,我们二个每天要做些啥你给我们


    说说吧。”贺大伯娘怕她们吵架,连忙谈起了正事。


    每天大致的活儿贺岱岳昨天开会时已经讲过了,听贺大伯娘问,他添上细节又讲了一遍,陈大花撇撇嘴不以为然,养猪么,跟谁不会似的。


    “等等,考核一个月,那考核结果谁说了算?”陈大花轻蔑地看了眼自己的两个竞争对手,“她们一个是你大伯娘,一个和你妈关系好,你说了算的话我是不依的哈。”


    陈大花的质疑贺岱岳早有预料,他向二人展示了手里的四个纸团:“八头猪崽四个圈,你们随机抽,谁抽到哪个圈,圈里的猪这个月便由谁负责,剩下那个你们一人一天轮流安排。猪的重量我和杨叔他们称过了,一个月后再称,猪崽增重量排前两位转正,不准请外援作弊。”


    对于请外援与作弊的评判,贺岱岳做了详细的说明,包括但不限于让家里人帮忙喂猪、拿家里人吃的粮食喂猪之类的。


    贺岱岳的考核方式保证了绝对的公平,无论亲疏远近,谁猪养得好谁留下。


    陈大花找不出漏洞,悻悻从贺岱岳手里抓了个纸团,她不认得数字,贺岱岳指了二号猪圈,圈墙上写了对应的编号,陈大花比较了纸团与圈墙数字的形状,勉强相信了贺岱岳。


    猪崽的重量记录在纸团上,贺岱岳让他们自行保管,杨桂平那留了底,不怕他们偷偷修改数字。


    其他没什么交代的了,贺岱岳离开了养殖场,野猪崽饿得嗷嗷叫唤,讨厌干活的陈大花拉着脸,举着竹竿使劲敲了下圈墙:“叫唤啥叫唤,饿死你们!”


    贺大伯娘与吴大娘对视一眼:“今天谁先轮?”


    “我,我先!”今天只用喂一顿,陈大花干别的不行,偷奸耍滑数她第一名。


    吴大娘不惜得跟她计较,提着割猪草的刀拉着贺大伯娘走了,冬天水草不丰,她有一处好地方,能打两背篓猪草。


    为了转正,二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开始了竞争,贺岱岳回家向褚归转述了当时的画面,提及吴大娘与陈大花的针锋相对,他神色间浮现了一丝期待。


    “如果杨二奶奶真能转正怎么办?”褚归忍不住泼贺岱岳的凉水,“我可没后悔药给你吃。”


    “她转不了的。”贺岱岳笃定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褚归抬了抬眼,“我赢了你素一个月?”


    啥?贺岱岳露出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素一个月,你要我的命!不行不行不行。”


    贺岱岳疯狂摇头,褚归愈发来了兴致,意味深长地眼波流转:“哪里不行了,万一输的是我呢?”


    咕咚,贺岱岳被褚归画的饼诱惑得咽了咽口水:“你输了随我怎么样?”


    “随你怎么样。”褚归眉眼含笑,“行吗?不然我们不赌了?”


    “行行行!赌!”贺岱岳咬牙,不行他不是男人!


    褚归笑倒,贺岱岳刚刚的模样实在太有趣了,他该拿个镜子让贺岱岳照照的。


    “你输定了。”贺岱岳覆住褚归,语气凶狠,仿佛吃人的饿狼,他势在必得地亲了褚归一口。


    “放狠话谁不会。”褚归揪了下贺岱岳的脸,把他硬朗的五官弄变了形,“等着素一个月吧你。”!


    第142章


    因为与贺岱岳的赌注,褚归对养殖场的八头猪崽额外上了心,趁天色未晚,拉着贺岱岳去了养殖场,非要给能吃能跳能睡的猪崽们检查一下身体。


    野猪的性格不似小马驹那般温顺,褚归在贺岱岳的协助下翻进猪圈,两头猪崽瞬间跑到他的对角,瞪着眼睛警惕地与他对峙,褚归稍微动一下,它们立马反应剧烈地往反方向逃。


    褚归在猪圈绕了两圈,连根猪毛都没碰着,贺岱岳抱着手臂站在猪圈外看着他笑,褚归面露警告,贺岱岳一秒正色,单手撑着墙沿跳进圈里:“我来帮忙。”


    凄厉的嚎叫声震耳欲聋,遛得褚归满圈跑的猪崽遇到贺岱岳,一个照面的功夫便被按倒在了地上。


    褚归颇有先见之明地在耳朵里塞了棉球,摸到猪崽温热的肚皮时褚归有些啼笑皆非,他好好一个人医,在村里干起了兽医的活。


    短短半个下午,四个猪圈就已经产生了不同,贺大伯娘与吴大娘负责的一号和四号猪圈石板干干净净,陈大花负责的二三号则脏得令人无从下脚。


    褚归忍着臭气一一检查完八头猪崽,褚归粗浅地判断它们身体非常健康,野猪常年在野外生存,体质天然优于家猪,从山里被抓到现在,换了三个地方,八头猪崽愣是没出过一点毛病。


    “赶紧洗洗。”贺岱岳舀了水让褚归洗手,养殖场设有煮猪食的厨房,柴火水缸一应俱全。


    冲掉手上的脏污,贺岱岳吸吸鼻子,感觉身上的臭气挥之不去,为了贺岱岳的养猪事业,他真是付出了很大的牺牲。


    养猪么,有点味道是不可避免的,褚归不是矫情的人,衣服脏了回家换一身便是。


    贺岱岳拿出一张纸给陈大花打了一个叉,事实上考核除了明面上的猪崽重量,贺岱岳私下还绘制了一张每日事项执行表,陈大花的圈舍清洁不到位,以二三号猪圈的污秽程度,她应是一次未清扫过。


    褚归是收工后去的养殖场,贺大伯娘回家做饭去了,吴大娘仍在那守着,拿着竹竿教猪崽到指定的位置方便,晚上贺大伯娘来换她。


    陈大花对此行为嗤之以鼻,要她说猪吃了睡睡了吃才好呢,管它在哪里拉撒,吴大娘他们纯粹是浪费精力。


    不过作为竞争对手,陈大花只是心里默默评论,没有开口提醒,喂完猪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贺岱岳讲的那些事项全被她当成了耳旁风。


    洗过澡,褚归一身的皂香气,潘中菊晚饭煮了他喜欢的清汤萝卜,圆溜溜的萝卜碗口大,对半切筷子厚的片,清水煮熟了放一点盐一点猪油,加一小撮葱花,清甜的萝卜入口即化,褚归能单喝两碗。


    见褚归爱吃,潘中菊专门为他补种了一块地的萝卜,冬天气温低,萝卜长得慢,最后个头肯定没随天时种的大,但明年开春吃正好。


    潘中菊每年会留几个大萝卜育种,萝卜籽是不缺的,她叫褚归敞开了吃,有别的想吃的尽管说,她当了几十年的农民,至今没遇到过她种不成的菜。


    冬天自留


    地的统治者由莴笋、白菜、萝卜、青菜组成,它们占据了七成以上的面积,小葱和大蒜是边缘处的点缀,放眼望去满眼翠绿。


    “茼蒿菜长得挺好的,差不多能吃了,当归你们那边吃茼蒿菜是整根拔还是掐杆子留根,我看它像是掐了杆子能发几茬的。”茼蒿菜的种子是褚归从京市带来的,潘中菊第一次种,担心适应不了气候,没曾想顺顺利利地活了。


    安书兰和张晓芳老担心褚归在双城吃不上熟悉的家乡味,三五不时地给他寄上点东西,潘中菊尤为稀罕张晓芳搜罗的菜籽,褚归不会种菜,张晓芳在菜籽包里写上了蔬菜名,几月份种、几月份收,潘中菊凭着经验摸索着种。


    说起擅长的种地,潘中菊脸上仿佛蒙了一层光,那是独属于她的骄傲生命力。


    是掐杆子的。??”褚归回忆了一下,发现他没见过茼蒿菜的根。


    “行,那我明天掐嫩的煮个汤试试,尝尝茼蒿菜究竟是个啥味。”潘中菊听褚归说京市的人常茼蒿配着涮锅吃,她没吃过涮锅,寻思着总归是汤汤水水的,煮着吃味道应该一样。


    茼蒿菜连接着褚归记忆里的冬天,屋外飘着雪,屋内烧着暖炉子,冻硬的羊肉切薄薄的肉卷,烫熟了裹上麻酱,姜自明每年总惦念着这一口。


    夜里褚归做了一个关于羊肉涮锅的梦,物欲浅的他在醒来后第一时间摸了摸嘴角,幸好没流口水。


    他醒贺岱岳跟着醒,一只手探出被子拿起床头的闹钟,距离六点仅差一分钟。


    关掉闹钟,贺岱岳缩回手拥着褚归,脸贴着脸,手指浅浅陷入软肉,被窝里的暖意叫人骨头发酥,贺岱岳难得生出了不想起床的心思。


    “我想吃羊肉涮锅了。”褚归怅然叹气,翻身抱紧贺岱岳,“你今天不是要跟光哥上食品站交猪吗,怎么不起床?”


    贺岱岳感受着褚归拥抱的力度,一边箍着他一边问他为什么不起床,口是心非。


    “不急,再陪你躺会儿。”贺岱岳蹭蹭褚归的侧脸,下巴上的胡茬扎得褚归喊痒,缩着脖子躲他,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两人窝在被窝里惬意地享受,褚归转眼忘了梦里的羊肉涮锅,直到听见鸡鸣,堂屋传来潘中菊走动的声音。


    “今天你要去公社吗?”贺岱岳抓了褚归的衣服塞进被子,上辈子褚归囿于困山村,这辈子贺岱岳想带他四处多走走多看看。


    交猪有啥好看的,褚归表面嫌弃,掀了被子坐起身穿衣:“去吧,正好长栓今天不用针灸,我上卫生所瞧瞧。”


    最近村里大伙的身体都蛮健康的,一天到晚来不了几个病人,即使来了,也不过是些风寒喉痛的小毛病,褚归临时出趟村耽搁不了啥。


    另外今天是张川的调任日,不知道他会不会从卫生所走,前几天褚归在卫生所给王建业配药的时候,听田勇说县卫生院家属楼住房紧张,张川一个新职工,卫生院不分配住房,张川在卫生院附近租了间屋子。


    如果张川从卫生所走,褚归或能赶上送行。


    穿衣下床,打井水洗了脸,贺岱岳喂马,褚归进厨房烧火,潘中菊调面烙葱花饼,面粉加水调成不挂筷子的流动状,舀一勺绕着圈往锅底一淋,面浆冒着烟迅速成型,软面饼吃着不噎人,最适合当早饭。


    天麻跳上褚归的膝盖窝在他怀里烤火,它眯着眼,面朝灶孔,火光映得它的脸亮堂堂的,褚归一手握火钳,一手挠它的腮帮子,小呼噜声响得跟水开了似的。


    面浆盆空了,褚归添柴将火烧旺,他已经是一名熟练的烧火工了,潘中菊掺水煮了碗酸汤,用灶台的抹布擦了擦手:“好了,吃饭吧。”


    贺大伯家的早饭吃得略晚,大伯娘先煮了满满一锅猪食,里面拌了菜叶、米糠、玉米面以及切碎的小个红薯,最后一顿让猪吃得丰盛些。


    贺岱岳与褚归到时大伯娘刚刚喂完猪,百七八十斤的肥猪肚子溜圆,细细的尾巴绕着圈,贺代光拿着绳子招呼贺岱岳帮忙绑住猪脖,两人一人在前面牵,一人在后面赶,速度比抬着走慢,但更省事。


    吃饱了的猪还算容易控制,贺岱岳脚褚归走前头,以免踩到猪粪。


    交猪的队伍在村口集合,困山村约莫有一半的人家养了猪,不多时村口的地就被猪拱得乱七八糟,见人齐了,杨桂平赶忙吆喝着大家伙出发。


    贺岱岳打头,其次是褚归,后面有人挑着桶,褚归小声问贺岱岳挑桶干嘛,贺岱岳欲言又止,直觉褚归可能不太想听他的答案。


    “那是装猪粪的。”贺代光开口为褚归解惑,他拍了拍猪屁股,“路上拉的猪食要捡到桶里,挑回村沤肥。”


    出乎意料但情理之中的结果使褚归闭紧了嘴,赶着猪的村民们交流着养猪心得,一路上倒是热闹。


    进入公社,一头接一头的肥猪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有其他大队的队员认出了杨桂平:“杨队长,你们去食品站交任务猪吗?”


    “对,你们家交过了没?”杨桂平停下,“今年食品站生猪收购行情怎么样?”


    “交过了,跟去年一个价。”对方的眼睛看向贺岱岳手里牵着的猪,“你们大队今年的任务猪养得真好啊,这头猪怕是能评个二等,养了多久了?”


    “年前买的小猪,养了将近一年了。”贺岱岳数了数月份,各家各户的养猪时长因人而异,有的年前买小猪有的年后,养得好的一年出栏,养得差的一年半,交任务的时间不固定,少有像困山村一般集体交付的。


    尽管村民之间偶有摩擦,但对外困山村那是出了名的团结。


    食品站掌握了全公社的采购统销,若谁家搭上了食品站的关系,准能让旁人羡慕死。


    笼着手抱怨鬼天气憨冻人的食品站采购员背对着大门,杨桂平礼貌地喊了声同志,他不耐烦转过身:“干啥?”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看到了杨桂平身侧沿着道边站的一溜人,以及哼唧拱着泥地的头头大肥猪,脸上的表情当即由阴转晴。


    食品站亦是有上级领导的,完不成指标,他们下面的员工照样要吃挂落,对方的态度急转直上,他笑意盈盈的向杨桂平问了声好,请他进食品站里喝茶:“我说早上怎么听见喜鹊叫呢,原来是杨队长你们交任务猪来了。”


    大冬天的,哪有什么喜鹊叫唤,杨桂平客套地接话:“谢谢,茶就先不喝了,劳烦你们给猪过个称,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猪都饿得叫唤了。”


    交任务猪的门道彼此心知肚明,采购员笑了笑,喊人搬出了磅秤:“你们谁第一个来?”


    “我我我!”杨诚实高高举起手,拽着他家的猪走到最前面,褚归瞧着猪皮下清晰可见的骨骼纹路暗暗摇头,家里的猪瘦成这副模样,陈大花还好意思竞选饲养员,不知她哪来的自信。


    甭看陈大花竞选时的话说的漂亮,实际上家里的猪她从未沾过手,杨五妹嫁人前割猪草猪主食全是杨五妹的活,杨五妹嫁人后两个儿媳分工合作。


    猪瘦其实不是杨大媳妇他们不用心,而是家里吃饭的人太多,泔水里捞不着丁点干的,猪哪来营养长膘呢。!


    第143章


    杨诚实家的猪过了称,一百二十二斤,超标准两斤,采购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给他记了个等外品,意思是未达到最低等级。


    “杨队长,我说老实话,你们队员的这头猪能上一百二十斤全靠骨头撑着,宰了根本出不了多少肉。”采购员验了十几年的猪了,手一卡就能测出猪大致的出肉率,“要是换做别的人来交我肯定要打回去让再养段日子的,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收了。”


    采购员写下重量,撕了条子给杨诚实,杨诚实悻悻道谢,缩着脖子接过条子到一边领钱去了,幸好他背了两颗大白菜,进公社前喂猪吃了,否则达不到一百二十斤,谁的面子都不管用。


    杨桂平被杨诚实丢了脸,打定主意要扳回一城,于是叫贺代光第二个上,采购员揣着登记本两眼放光,哎呀,好一头肥头大耳的大胖猪。


    “一百八十一斤!”采购员惊喜地大声报出磅秤上的数字,“肚宽过脊,四肢粗壮,二等品。”


    一等的要求是重量在两百斤以上,采购员一年收的猪里顶多能有两头一等品,贺代光家的评二等算是很优秀的了。


    贺岱岳估摸大伯娘养的猪有一百六十斤是上个月的事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大伯娘竟然追了二十斤,等回去他得找大伯娘好好问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评上了二等,即使只多了不到六十斤,贺岱岳领的钱依然是杨诚实的两倍。


    交完猪领了钱的要么去了供销社,要么欢欢喜喜地候着,褚归耳朵听着过称,眼睛盯着街道,食品站在公社前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上,张川从公社走的话他一定能看到。


    其他人家的猪称了多少斤评了几等褚归没太关注,直至采购员的声音又一次拔高,褚归稍稍转移了视线,铁蛋爸喜气洋洋地甩了甩条子,原来是吴大娘养的猪称出了一百七十四斤,同样评了二等。


    褚归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被贺岱岳算计了,贺岱岳早知道贺大伯娘跟吴大娘的猪养得好,两个饲养员转正名额非他们莫属,故意骗自己和他打赌!


    “怎么了?”察觉到褚归的凝视,贺岱岳一脸无辜地转头。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褚归咬咬牙,他以前咋没发现贺岱岳这么能装呢?亏他真情实感地在那担心万一陈大花转正了怎么办!


    “啥?”贺岱岳此时确实没明白褚归的意思,前方街道经过一个眼熟的身影,他连忙抬手,“我看到张医生了!”


    褚归扭头,果然是张川,向贺岱岳丢下一句“回去找你算账”,快步朝张川跑了过去。


    张川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个人走着,听见褚归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褚医生,你今天咋来公社了?”


    临行前张川去了趟卫生所,如果褚归要送他该出现在卫生所,而非和困山村的人在食品站。


    “村里交任务猪,我跟过来看看,想着如果你从公社走顺道给你送送行。”褚归和张川靠到街边,“你家里人不一起去县城吗?”


    “他们


    暂时不去。”张川租的屋子面积小,昨天搬了大件的行李,卫生院要求他今天上午十一点之前报道,他有充足的时间跟褚归细聊,“我爱人没工作,转不了户口,县城开销大,我们商量过了,她留老家半年,半年后我在卫生院稳定了她再带着孩子们进城。”


    县城居大不易,张川转了城镇户口,他的粮食份额养不了一家人,公社到县城两个小时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毕竟没跨省,张川一家想见面随时能见,完全不必为进城与否过于纠结。


    张川三十几岁的人了,生活方面的阅历丰富,褚归无需替他操心:“卫生院的蒋医生与我有些许浅薄的交情,你到了卫生院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找他帮忙,提我的名字应当是有点用的。”


    以浅薄二字形容他们的交情是褚归谦虚,他屋里蒋医生写的信叠起来有两指厚,论交情的深厚程度不比田勇他们差。


    “蒋医生?是蒋利兵医生吗?我见过他。”张川若有所思,“巡诊开始的头一天我到卫生院集合,他跑来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说认识,他讲了通羡慕我运气好之类的话,把我搞得莫名其妙的。”


    “我初到漳怀时在县医院待了五六天,他问过我几个问题。”除了蒋医生,褚归在卫生院院长面前也说得上两句话,张川当初是拿着他写的推荐信找院长自荐加入巡诊队的,褚归认为凭张川的为人处世,在卫生院立住脚不难。


    别的没什么要讲的了,褚归冲张川摆摆手,互道了再见,同在漳怀县属的范围内,褚归实在生不出什么离别愁绪。


    送完张川,任务猪交付的进展过半,知会了贺岱岳,褚归自行前往卫生所,不晓得田勇和钱玲相处得如何了。


    褚归步履平缓地走了十分钟,路口左转,卫生所的大门映入眼帘,刘成匆匆朝外走,脸上挂着焦急的神色,有人催促他快点,刘成回头答应,险些撞到褚归的身上。


    “怎么了?”褚归扶住刘成,“毛毛躁躁的,看着路。”


    “褚医生!”刘成的焦急顿时变成了惊喜,“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刘成拉着褚归往卫生所里走,说刚刚所里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陪同的家属说他上山打野猪被野猪拱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刘成讲得太细,褚归进了卫生所他还没到正题。


    “让让让让,褚医生来了!”刘成挥赶着围住伤者的众人,“我一出门就遇到褚医生了。”


    刘成的后一句话是解释给田勇听的,病床上的伤者双目紧闭,田勇手上沾着血污,大冬天的额头滚着冷汗,见到褚归立马露出了一副得救了的表情。


    “伤者小腿、手臂、肋骨多处骨折。”田勇眉头拧紧,情况非常不容乐观,四肢的骨折不致命,但他怀疑伤者断裂的肋骨很可能戳进了肺部,他医术有限,处理不了如此严重的症状。


    曾所长稳住了伤者的生命体征,建议家属把伤者送到县卫生院做手术,结果一个卫生员嘴快,说有抓药的病人在食品站那边看到了禇归。


    如今的禇归于青山公社的人而言,地位远高于县卫生院,有禇归救命,送什么卫生院啊!


    曾所长原不想牵扯禇归,伤者能否活着到县卫生院尚且是个未知数,无奈伤者家属百般哭求曾所长派人把禇归找来,于是便有了刘成跑出卫生所的一幕。


    天冷,伤者盖着卫生所的被子,褚归掀开,露出伤者身体,大敞的棉袄下是淤肿的胸膛,胸膛的右侧方有一个不自然凹陷,伴随着伤者的呼吸微微起伏,难怪田勇会怀疑断裂的肋骨戳进了伤者肺部。


    伤者应是与野猪正面相遇,被撞飞后摔倒在了地上,身体各部位均有擦伤,褚归揭起伤者的嘴唇,牙齿残留着血迹:“他吐了多少血,有见组织碎片吗?”


    “我……我不清楚。”伤者到了卫生所,几个一起上山的人全找借口溜了个没影,女人白着脸摇头,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虚弱的脉搏与发青的脸色彰显了伤者的形势危急,褚归给出了与曾所长同样的建议,必须尽快送卫生院做手术,否则凶多吉少。


    “不能在这里做手术吗?”女人希冀地看着褚归,“褚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我跪下给你磕头了!”


    褚归连忙把女人搀扶起来,他理解普通人对医疗常识的缺乏:“做手术要专门的手术室和工具,卫生所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把他送县卫生院,我陪你们同去。”


    “县卫生院做手术要花多少钱啊?”女人抹着眼泪,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因为家里穷,他才冒险上山打野猪,谁料人好好的上了山,下午就成了这样,早知如此她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他去的。


    县卫生院那种地方的费用,她哪付得起。


    女人哭着喊穷,禇归说了陪他们同去卫生院不够,是想赖着他付医疗费吗?


    钱玲看不过去了,她是在卫生院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硬着心肠冷冷开口:“你男人不动手术死路一条,你继续哭吧,不去卫生院,等着直接给他办丧事。”


    “咋说话呢!”田勇拽了一下钱玲,好声好气地劝女人,“人活着比钱重要,你男人年轻,治好了什么钱挣不回来?你们有孩子吧,难道你想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爸吗?听褚医生的,赶紧送卫生院,别犹豫了。”


    “好,好,去卫生院。”提到孩子,女人重拾了力量,她擦掉眼泪站直身体,颤抖着手掏出荷包里所有的钱塞到边上另一个男人的手里,“大哥,麻烦你帮我送满田到卫生院,我回家找人借钱,顺便把孩子送到娘家请我妈带着。”


    男人是伤者的亲大哥,他们父母皆过世了,家里没老人带孩子,他把钱收好,叫女人放心:“我跟你嫂子攒的钱在你嫂子手里,你莫慌,满田不会有事的。你记得找跟满田一起上山那几家人要钱,满田受伤他们也有责任。”


    “嗯。”女人最后看了一眼丈夫,红着眼睛走了,丈夫倒下,该她撑起家里的一片天了。


    曾所长叫人套了牛车,褚归指挥着伤者的大哥与邻居把人平稳地抬到车板上。


    四肢的骨折处做了固定,褚归紧跟着牛车,和伤者的头部齐平,以便时刻观察伤者的反应。!


    第144章


    褚归的全部心神落在满田身上,何时路过了食品站都没发现,贺岱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方分散了注意力:“你们接着走,我马上追上来。”


    满田胸部骨折,牛车平稳,能避免他因颠簸而造成二次伤害,褚归衣服被女人哭求时抓皱尤不自知,他三两句同贺岱岳讲了前因后果,得知男人被野猪顶伤,贺岱岳沉了脸色。


    “你先和杨叔他们回吧,我不确定要忙到啥时候。”褚归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十分后怕,他不敢想象若此刻躺在牛车上的是贺岱岳他得多崩溃。


    “好,如果超过四点你今晚就在县城或者公社住招待所。”贺岱岳把钱包递给褚归,“我明早到公社接你。”


    满田伤情严峻,以贺岱岳对褚归的了解,明白他不等到满田手术成功是不会离开的,褚归今晚大概率是住县城了。


    牛车驶出了数十米,褚归将钱包揣进衣服的内袋,冲贺岱岳点了点头,转身小跑着追了上去。


    从卫生所到食品站,满田的惨状落入了无数人眼中,野猪伤人事件迅速经他们的口在全公社宣扬开来。


    “牛车上那人咋了?褚医生怎么跟着一块?”杨朗好奇的伸着脖子打量,有啥病是褚归治不了的?


    “野猪顶伤,四肢肋骨多处骨折,断裂的肋骨极有可能戳中了肺部,必须到县卫生院进行手术。”贺岱岳语气凝重,杨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重的伤,那人能活得了吗?


    在场交任务猪的基本上全部参与了困山村集体打猎的行动,他们每个人均和野猪打过交道,当时是有一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此时所有人后背一凉,生生打了个寒颤。


    残存的喜悦被庆幸取代,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交了任务猪的杨桂平一行人心情沉重地回了村,不知道的以为他们交任务猪出了什么岔子呢。


    “既然村里的养殖场办起来了,打野猪的事往后别干了吧。”杨桂平吧嗒抽了口旱烟,他烟瘾不大,挂在墙上的烟杆一个月摸不了两回。


    白色的烟雾氤氲而上,贺岱岳大马金刀地坐着,手肘杵着膝盖,他想说自己不会受伤,但他真的能保证没有万一吗?


    褚归担忧的眼神浮现于脑海,扯得和贺岱岳的心重重往下坠,半晌他嗯了一声:“我以后不干了,杨叔。”


    铁蛋爸心有不甘,偷偷找到贺岱岳,满田受伤是他自己运气不好,关他们什么事?家养的猪一年出栏,指望养殖场,他们岂不是要空等到明年下半年。


    “我们小心一些,肯定没问题的。”铁蛋爸用胳膊怼了怼贺岱岳,“你可是打过仗的人,不至于怵一头小小的野猪吧?”


    “你不怵你自己去?”贺岱岳笑话道,“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听过么,满田运气不好,莫非谁能一辈子好运?”


    “什么溺啊堕的,我要是有你的本事我早自己上了。”铁蛋爸老大不高兴,他尝了打野猪的甜头,实在舍不得放弃。


    “你魔怔了不成?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你不当回事,为了点肉拿命拼,少了野猪肉你是日子过不了吗?”贺岱岳虎着脸,铁蛋爸简直让猪油蒙了心。


    “我是魔怔了!”铁蛋爸愤愤扔了手里的石子,“打野猪之前我们一家吃个肉比登天还难,铁蛋馋得夜里哭,哪天你当爸了你就晓得我心里是啥滋味了。”


    贺岱岳扯了下嘴角:“当爸心里是啥滋味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当个没爸的孩子是啥滋味,脚长在你自己腿上,你要是想铁蛋像我小时候那样,你愿意打野猪打你的去,我不拦着你。”


    铁蛋爸单看到了跟着贺岱岳打野猪的轻松,贺岱岳肩负的责任他完全无法体会,论打猎,贺岱岳是全村人里最得心应手的,但每次遇到野猪出没,贺岱岳也是最紧张的。


    空气陷入难言的沉默,铁蛋爸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再不去了?”


    “打野猪不去了。”贺岱岳一巴掌拍到铁蛋爸的肩上,“瞧你那样,我说的是不打野猪了,又不是不进山了。”


    山里不止野猪一种动物,山鸡野兔它们莫非不配拥有姓名?况且贺岱岳所谓的不打野猪,指的是不主动招惹,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野猪主动送上门,他总不能白白让它跑了吧?


    铁蛋爸懵了:“你早说清楚不行吗?我以为你要封手呢!”


    “封啥封,谁会嫌肉多?”贺岱岳把铁蛋爸开导好了,“年前是不进山了,看看年后吧。”


    “成,你随时通知我。”铁蛋爸掸掸裤腿,神情舒畅地站起身,“中午莫煮饭,到我家吃。”


    “晚了。”贺岱岳动动脖子伸了个懒腰,“我们中午吃我大伯家。”


    今天交了任务猪,贺代光进账小一百,早上便说了吃饭的事。


    “那中午你吃你大伯家,晚上吃我家。”铁蛋爸退让一步,毕竟贺大伯与贺岱岳才是正经亲戚。


    中午贺大伯家请吃饭,潘中菊先去帮忙了,铁蛋爸赶着回家叫吴大娘把肉留到晚上,快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他一走,贺岱岳拎着锁关了门,贺大伯家中午做了三个荤菜,可惜褚归没口福享受。


    前往卫生院的途中,满田在半道上醒了一次,他神志清明地喊疼,褚归紧绷地精神稍稍缓解,拉车的黄牛迈大了步子,满田的大哥满仓全程握紧了拳头,唯恐满田被阎王爷勾了魂。


    临近县城,贺岱岳让满仓走前面,叫医院做好手术的准备。张川靠路边走着,感觉有个人风一般跑了过去,他诧异回头,眼花似的揉了揉眼。


    “褚医生,发生什么事了?”张川朝褚归走了几步,视线落在满田脸上。


    褚归呼吸微促,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哑声道:“被野猪拱了,多处骨折……”


    满仓冲进了卫生院,报上褚归的大名,直接惊动了办公室的院长,他连忙吩咐下去,蒋利兵带领医护人员推着病床严阵以待。


    褚归为满田写了病例,院长看得眼皮子直跳,他们整个卫生院里能做大手术的人不超过十


    个,褚归那措辞条理分明,仿佛见惯了各种手术,他确定学的不是西医?


    断骨戳伤肺部一般是能抢救的,院长心态平稳,安排了外科主任主刀,以防到时候褚归活着送来的人死在他们手术台上,传出去坏了他们卫生院的名声。


    牛车停在了卫生院外,蒋利兵顾不上跟褚归打招呼,张罗着将满田转移上了移动病床。


    褚归迅速告知了主任满田的情况,主任听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满田确定仅仅是断骨戳伤肺部吗?他以前见的同类型病人有的还能保持清醒跟他说话,可没像满田这样重度昏迷。


    “不是昏迷,我施针让他睡着了。”褚归一句话安抚了主任的情绪,


    “上麻醉。”主任毫不犹豫地转身,他和褚归说话的期间,满田被推进了手术室,医护人员全面就位,争分夺秒地开始了抢救。


    褚归嗓子干得几乎说不了话,他向蒋利兵讨了杯水喝,急切地灌下肚子,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贺岱岳给了褚归钱包,忘了背篓里的水壶,众人忙着救满田,没一个想起带水的。


    张川办完了报道,回到手术室外,褚归指了指凳子,叫他一起坐。


    满仓跑上跑下地交了费用,手里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忧心忡忡地蹲在地上,默默祈祷着满田能平安无事。满田手术要备血,他胳膊上扎了个针眼,褚归默默替他冲了杯糖水。


    “喝点水吧,你弟弟会没事的。”褚归弯腰递水,搪瓷杯的水面倒映着卫生院的天花板,满仓拘谨地接过,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满田受伤时满仓在地里干活,搪瓷杯素白的杯壁沾了黑乎乎的指印,满仓愈发局促了,他握着衣袖仔细擦拭,衣袖上的泥灰越擦越脏,满仓连连道歉:“对不起褚医生,我手不干净,杯子我洗了还你。”


    “水房在走廊拐角。”褚归为满仓指了方向,手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满仓找点事做省得他闷着头胡思乱想。


    张川暗暗感慨,他钦佩褚归的医术,但更令人折服的是褚归不经意间所表现的善,医者仁心四个字在他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


    手术室内,主任谨慎地切开了伤口,透过红白掺杂的肌理组织观察断裂的肋骨,实际情形比他想象的要好,肋骨断裂的位置无碎骨,肺部浅度戳伤,能治。


    满田命大,与野猪相撞及时躲了一下,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加上棉袄的缓冲,没震到五脏六腑。据满田自己描述,他在摔倒后忍着剧痛爬上了旁边的一棵树,一直坚持到野猪撤离。


    手术仍在进行中,蒋利兵替褚归他们买了卫生院食堂的盒饭,有菜有肉配大米饭,满仓没动,问蒋利兵能不能单买粗粮,他吃不起盒饭。


    “粗粮卖完了。”蒋利兵拿起一个饭盒,挑出里面的肉,“你吃素的吧,素的便宜,我打的是职工餐,花不了几个钱。”


    说是素的,浸了肉汤的米饭跟吃荤没什么两样,满仓吃得狼吞虎咽,要不是碍于褚归三人在,他估计会把饭盒全部舔一遍。


    都是食量正常的成年人,各自吃完了盒饭,满仓抢着把饭盒洗了,他脸上依旧不见笑,老实巴交的,但神情较之前舒朗了许多。!


    第145章


    主任对满田折断的肋骨进行了复位,肺部的伤势则待他自行痊愈,接下来缝合伤口,多亏褚归前期处理得当,整个手术过程十分顺利,未出现任何并发症。


    麻醉劲没过,昏睡中的满田被送到了观察病房,听主任讲满田脱离了生命危险,满仓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捏了捏荷包里所剩无几的毛票,询问满田要住多久才能出院。


    “刚做完手术,具体的出院时间得看病人的恢复情况,以病人的伤势,至少要住上半个月。”主任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没急着去吃饭,转而请褚归等等他,“关于满田的用药,我想跟褚医生你讨论一下。”


    “好。”褚归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那我们待会儿满田的病房见?”


    “病房见。”主任揉了揉肚子告辞,满仓目送他拐过走廊,脸上的舒朗被愁容覆盖。


    交完住院费,满仓的荷包彻底掏空,望着观察病房里吊着输液瓶的弟弟,他狼狈地红了眼眶。


    除去胸腔的刀口,满田小腿与手臂均做了固定,即使醒了,短期内也无法动弹,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


    满仓偷偷偏头抹了抹泪,打着补丁的破旧棉袄内的身躯干瘦,瞧得人格外心酸。


    “满田家属。”护士拿着回执单叫满仓,“你住院费怎么交的二天,不是让你交一个星期吗?”


    “同志,我带的钱不够,先交二天,我弟媳妇回家凑钱去了,等她凑到钱,我立马把剩下的日子补上行吗?”满仓低声下气的和护士打着商量,“你放心,钱该交多少我们一定交多少,不会赖账的。”


    护士顿了顿,当下的医疗体系,满田虽是农村户口,但到卫生院看病支付的费用仍不算太高,只是结算后报销的比例不如城镇户口罢了。


    拿着固定工资的护士从小在县城长大,享受着城镇医疗待遇的她原是不理解乡下人为什么将卫生院与贵挂上等号,后来经历的多了,慢慢看清了现实。


    乡下人小病不上卫生院,到卫生院的无不是性命攸关的大病,摊上大病,卫生院的费用再低,杂七杂八的累积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花大钱的地方,可不叫贵么?


    “行吧,你有一天交一天。”护士没为难满仓,好心提醒他给病人买个盆和毛巾,人住着院总要擦擦脸啥的。


    满仓诺诺应了,蒋利兵看他不自觉地抓着空荡荡的荷包,心跟堵了块石头似的:“盆你别买了,我借你一个,出院了还我便是。”


    “毛巾用我的吧,我正巧带了多的。”张川报了道没回租的屋子落脚,他从行李里翻了条雪白的毛巾,“拿着。”


    “嗳、嗳,谢谢蒋医生、谢谢张医生!”满仓鞠躬道谢,“蒋医生、张医生、褚医生,你们真是大好人,我替我弟弟谢谢你们。”


    “举手之劳而已。”蒋利兵扶住满仓,“你坐会儿,站着怪辛苦的。哟,马上两点了,我得上班去了,褚医生你今天回公社吗?不回的话我下了班请你吃饭。”


    “改天有时间吧。”褚


    归计划同主任讨论完满田的用药就走,路上快点争取入夜前赶回困山村。


    蒋利兵失望离开,接着张川也忙自己的入职去了,褚归轻声慢调地和满仓拉起了家常。满姓少见,因此褚归记得很清楚,他巡诊时在古水大队见过满家兄弟。


    古水大队是褚归巡诊的第一站,瘫痪在床的陈婆婆、幼时落水留下病根的盛永顺、混不吝的孙老二,褚归皆记忆犹新。


    陈婆婆与盛永顺近况良好,满仓渐渐放松:“褚医生你竟然还记得他们。”


    褚归笑笑,他何止记得陈婆婆他们:“我没记错的话,孙老二闹事是你去喊的大队长?”


    “对对对!”满仓激动点头,满盛两家住的是同一个院子,孙老二闹事他人在现场。


    想到孙老二,满仓眼中涌出一股愤怒,若非孙老二一直怂恿,满田根本不会上山打野猪。


    青山公社管辖的十一个大队中,古水大队和困山村穷得旗鼓相当,不过杨桂平领导有方,困山村的人团结,所以真严格比较,古水大队的日子是不如困山村好过的。


    贺岱岳二次打猎,前两次属于几人的小范围行动,村里人分的肉少,遂没怎么对外鼓吹,第二次分的肉多了,走亲串户句句不离肉字,风声传到古水大队,穷得勒裤腰带的人纷纷动了心思。


    孙老二不敢一个人上山,四处鼓捣人组队,说什么像贺岱岳那样全村的青壮年一起上,合伙打野猪吃猪肉。


    有人嘲笑孙老二异想天开,贺岱岳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他能打到野猪是他凶,你孙老二上山只有喂野猪的份。


    自己几斤几两满仓心知肚明,不吃野猪肉他照过日子。


    “孙老二死不靠谱,我告诉满田叫他莫掺和莫掺和,满田非去。”满仓恨得磨牙,他迟早要找孙老二算账。


    说着吃完饭的主任踏入了走廊,他为褚归备了一身消过毒的罩衣,褚归换上后同他进了观察病房,满仓贴着窗户,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的情形。


    满田的左手骨折,右手扎着针,褚归拨开衣领,两指并拢探他颈侧的脉搏。


    主任不愧是卫生院的外科一把手,满田的脉象明显好转,褚归笑着称赞了主任的一句。按主任的水平,他大可直接给满田用药,褚归不懂他与自己讨论的用意。


    “实不相瞒,我找褚医生你,是因为我听院长说你在中医上的用药独具一格。我看过几个你开的方子,对于某些病症结合西医或有奇效。”主任不避讳中西医之分,他觉得中西医结合能在两者中走出一条新的路径,“褚医生你认为呢?”


    “何主任的远见卓识,我深感敬佩。”褚归失笑,他不曾设想过能在小小的漳怀遇到志同道合的人。


    既然态度一致,讨论自然不存在什么针锋相对,褚归对西医略有涉猎,他毫不费力地跟上了何主任的节奏,何主任越说越高兴,他这是挖到宝了啊!


    畅快淋漓的讨论结束,何主任意犹未尽,笔记本上记录着他凌乱的字迹,将定下的用药方案整齐地誊至空白页何主任合拢笔记本,此时病床上的满田恰巧睁开了双眼。


    麻药的效果逐步减弱,钝痛席卷着他的神经,满田忍着疼,扭头打量着所处的环境。


    他在哪?满田模糊的记忆停留在被野猪撞飞的一刻,哦他被野猪撞了,好像是谁说送他去县卫生院来着?


    “别动。”褚归按住满田的肩膀,你现在感觉如何?”


    “褚医生。”满田虚弱发声,破碎的记忆连成了片,是褚医生和他大哥送的,“我浑身疼,褚医生,我大哥呢?”


    “你骨折了,何主任给你做了手术,疼是正常的。你哥他在外面。”褚归看向窗户,满仓疯狂摇了摇手。


    满田对上了满仓的视线,嘴角扯出一个笑,冲满仓做了一个“我没事”的口型。


    “大哥,满田醒了吗?”挎着布包的满田媳妇满脸急色,她一路问到观察病房,两条麻花辫跑散了一条,凌乱地糊在汗湿的脖颈上。


    “刚醒。”满仓往旁边让了让,方便满田媳妇透过窗户和满田打招呼。


    见到满田的刹那,满田媳妇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她回到大队的时候没哭,两个孩子问爸爸的时候没哭,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的时候没哭,如今田勇脱险,她再也绷不住了。


    满田媳妇的娘家同样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她将两个孩子托给母亲照顾,母亲追问满田的伤势,她吐露了事情。母亲劝她甩了满田另嫁,又是骨折又是断骨戳肺到县医院做大手术,费钱不说,怕是得落下残疾。


    满田是她男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娃的男人,怎么能甩了另嫁?满田媳妇做不出如此丧良心的事,她同母亲大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痛苦、委屈、害怕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满田媳妇哭着滑坐在地,她捂着嘴,不让满田听到她的哭声。


    “医生说满田的手术很成功,他年轻,好好养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满仓宽慰着满田媳妇,“你小心哭坏了身体。”


    褚归随何主任开门走了出来,见此满田媳妇用胳膊肘擦干了眼泪,从地上站起身。


    四只眼睛希冀地盯着褚归,何主任知道满仓他们更信任他:“我叫护士配药,麻烦褚医生你给他们讲吧。”


    褚归点点头,侧身对着病房,满田醒着,目光始终朝着窗户,不得不说褚归没避着他的行为给予了他极大安全感。


    “满田目前状况平稳,若无术后感染,明天早上便能转到普通病房。”褚归说了通好话安满仓他们的心,“观察病房你们不能进,窗户的玻璃不隔音,你们大点声他是能听见的,但注意别影响到其他人。”


    “满田、满田,你能听见吗?”满田媳妇急忙提高了音量,满田缓缓动了动脑袋,示意他听见了。


    骨折加手术损耗了满田的精力,满田媳妇余光时刻注视着病房内,褚归并不在意,卫生院有护士,具体要怎么做,护士会教他们的。


    褚归抬手看了眼表,之前同何主任聊得太忘我,不知不觉快五点,天色有了傍晚的趋势,看来今夜是回不了公社了。


    满仓心疼招待所的开销,打算连夜回大队,满田媳妇则留下来照顾丈夫,褚归没有干预他们的决定,找卫生院开了他一个人的介绍信。!


    第146章


    禇归不回公社,蒋利兵兴冲冲地邀请他去下馆子,他是个话包子,书信限制了他的发挥,如今终于让他逮着了机会,那劲头仿佛不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都没地儿装饭。


    “褚医生,你晚上别住招待所了,住我家吧,跟我睡一张床!”蒋利兵哥俩好地抬手搭上禇归的肩膀,他没结婚,跟父母住卫生院的筒子楼,户型是两室一厅的格局。


    禇归动了动肩膀,卸下蒋利兵的手:“不用了,我不习惯和人睡一张床。”


    “哦,那算了。”蒋利兵没有强求,见禇归放了筷子,他加快速度打扫了桌上的剩菜,“我送你到招待所。”


    禇归第二次住卫生院附近的招待所,接待员给他开了二楼的房间,禇归跟着他上楼,路过之前与贺岱岳住过的屋子,发现门敞了一道缝。


    “同志,这间房有人了吗?”禇归在门口停下,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床铺整齐无杂物,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没,怎么了?”接待员手里的钥匙晃动,叮叮当当地响,他疑惑的转过身,一把推开了房门,没人啊?


    “不好意思,我能换这间房吗,上次正好住过。”禇归提的不是啥大要求,接待员从钥匙串里找到对应的钥匙,爽快地交给了禇归。


    送完褚归,蒋利兵回家时他父母正吃着饭,卫生院里偶尔会下班不准时,蒋利兵便让父母做好饭直接吃,不要等他。


    蒋利兵的父母皆是在职工人,两室一厅的户型虽小,但屋里的布置一点不寒酸,同色系的茶几、沙发、餐桌配套齐全,茶几的果篮里是红彤彤的大苹果,桌上两菜一汤有荤有素。


    蒋母以为蒋利兵没吃,叫他洗了手坐下吃饭。


    “我吃过了妈。”蒋利兵脱了鞋子,穿上蒋母勾的毛线拖鞋,仰脖打了个饱嗝。请褚归吃饭,蒋利兵非常舍得,什么贵点什么,若不是褚归说两个人点多了吃不完,他能点满一桌子菜。


    “跟谁吃的?”蒋母感兴趣地问道,“是你们卫生院的哪个年轻女同志吗?”


    蒋利兵的年纪大褚归一岁,自从他工作稳定了,蒋母三天两头关心他的婚姻大事。


    “不是,妈你想哪去了,我跟褚医生吃的,就是我老说的褚归褚医生。”蒋利兵倒了杯水喝,“今天上午他送了个病人来卫生院,啧啧,那个病人上山打野猪,让野猪拱了,断手断脚,肋骨还戳到了肺……”


    “我和你爸吃饭呢,少讲你那些血乎刺啦的。”蒋母嫌弃地打断蒋利兵,“你请褚医生吃了饭,怎么不叫他来家里坐坐?”


    “我叫了啊,褚医生说天黑了,怕打扰你们。”蒋利兵解释道,“可惜我家没空房,褚医生住招待所去了。”


    “你个笨脑壳,做事都做不周到。”蒋母不吃饭了,取了网兜装了两个苹果,另外用纸封了把酥糖,往蒋利兵手上一挂,“人褚医生教了你那么多,请一顿饭哪能够。外面供销社关门了,你麻利点把东西给褚医生送去。”


    蒋利兵心思没蒋母细腻好在他不是榆木疙瘩,进了趟卧室,他提上网兜出了门。


    筒子楼与招待所隔了一条街,来回顶多二十分钟。


    住招待所是临时起意,禇归两手空空,他提着招待所配备的暖水壶下楼打了热水,拉上窗帘对付着擦了个身。


    此时不过将将七点,禇归头脑清明,垂手站着,突然有些无所适从。睡觉太早,难不成干躺着发呆?禇归坐到床上,又枯燥地站起来,寻思着不如练练针灸。


    禇归学针灸时经常拿自己当练习对象,装针灸包的药箱在床头柜上,他挽着袖子,熟练地消了毒,眼也不眨地选了一根最细最长的银针。


    房门被人咚咚敲响,禇归走两步开了门,蒋利兵上半身探进来:“褚医生,我——”


    蒋利兵的话戛然而止,他震惊地看着禇归的右手,银针刺破冷白的皮肤,针头在上针尖在下,竟是贯穿了整条手臂。


    从学医到成为医生,蒋利兵自认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合上瞪得酸胀的眼睛,他迈步进了屋:“褚医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说这个?”禇归抬起胳膊,“我闲来无事练练针灸打发时间。”


    说着禇归左手抽出了银针,被银针穿透的手臂没流一滴血,仅余微不可见的小红点,蒋利兵一口气呛到嗓子眼,咳嗽着冲禇归竖了个大拇指。


    待蒋利兵缓过气,禇归捆上针灸包放回药箱:“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妈叫我给你送点水果。”蒋利兵展示了网兜和笔记本,“顺便我收集了些病例想请教你一下。”


    褚归拿过蒋利兵的本子,上面写满了他记录的病例,三指厚的笔记本沉甸甸的,使用痕迹明显,蒋利兵沾了不少附注的增页,浆糊充当粘合剂,导致纸张硬邦邦的,一页胜四页。


    前面的病例褚归在蒋利兵写的信里看过了,他翻到后面未粘贴增页的部分,认真阅读起来。天花板的白炽灯罩着金属灯罩,投下的灯光呈圆锥形,蒋利兵默默挪了挪凳子,以免自己的影子影响褚归的视线。


    室内安静了片刻,褚归一例例边看边在脑袋里分析,每个病例下面都有蒋利兵自己的注解以及他不懂的问题。病例的来源主要分两种,一种是蒋利兵从其他书上抄的,一种是卫生院里遇到的。


    “她近日有来卫生院复诊吗?”褚归骤然出声,把走神的蒋利兵吓了一跳。


    “哪个?”蒋利兵赶忙看向褚归手指的位置,查看病人的姓名,“她今天下午刚来过,我没来得及,她怎么了?”


    “你先把她今天复诊的情况说一说。”褚归将笔记本还给蒋利兵,“谁接诊的她?”


    “严学海。”蒋利兵的办公室与严学海离得近,严学海空闲时喜欢找他串门,为蒋利兵贡献了不少值得研究的病例。


    褚归对严学海有印象,严学海的外甥是他在卫生院救治的第一个病人,那个吃了奶奶喂的隔夜剩菜,引发了中毒性痢疾的小孩。


    而褚归此刻之所以单独问严学海接诊的病人,是因为对


    方曾在他手里看过病。


    蒋利兵说完了复诊的情况:“我感觉她的病情很奇怪,明明中途好转过,不知道为什么又恶化了。”


    “她停了我开的药。”褚归语气听不出喜怒,“她上个月十五号到卫生所找我,我给她开了十天的药,交代她十天后复诊。”


    显然十天后她没有来,并且把褚归的遗嘱全违反了,褚归垂下眉眼,笃定地告诉蒋利兵:“按严学海的方子,她的鸡爪疯永远治不好。”


    “你的药有效,好端端的她干啥停了?”蒋利兵闹不明白,吃着有效,正常人不该继续吃吗。不选褚归选严学海,她咋想的?


    “她急着生儿子,我叫她两年内不要怀孕。”褚归不带情绪道,反正于褚归而言,她只是一个自己接诊过的病人,他履行了医生的职责,病人如何执行的与他无关。


    为了生儿子,把有效的药停了,换更差的医生?蒋利兵郁闷地翻了一个白眼,他真替褚归不值,严学海的医术哪里配和褚归相提并论。


    “她的症状是寒湿入血,严学海用治表寒的药物拔除不了伏寒。”就事论事,对方的病当教学案例是很不错的,褚归借蒋利兵的钢笔写了一味药,“伏寒需大辛大热的猛药温通十二经,金匮》中的乌头汤主治寒湿历结,看严学海敢不敢用了。”


    褚归写的是川乌,川乌有剧毒,配药的分量不准确或者煎煮的方法有误均容易导致中毒,严重者可致命,一般的医生少有敢往药里加川乌的。


    “严学海他胆子小,肯定不敢用。”蒋利兵一副摸准了严学海脾气的模样,“褚医生,她的病必须用川乌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保险一点的。”


    “以我的方法,要根治川乌是必不可少的。”褚归倒是敢用,但对方未必敢服。


    褚归画了个圈圈住川乌二字,不再为此耗费时间,他翻回上一页,讲起了其他病例,直到招待所的接待员来赶人。


    之前接待员允许蒋利兵上楼是收了他递的糖,蒋利兵没有介绍信,要是上面突击检查,发现他在招待所过夜,接待员是会受处罚的。


    “行行行,我马上走。”蒋利兵把褚归讲着的病例听完,匆匆做了个记号,同褚归道别离开了招待所。


    两人一讲讲了三个小时,蒋利兵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禇归呼了口冷气,钻进了入住时接待员抱来的厚棉被中,床单冰凉,冻得褚归直缩脚,少了贺岱岳暖被窝,怪令人不适应的。


    暗色掩盖了天光,确认褚归不会回来后贺岱岳栓上了大门,在吴大娘家吃完晚饭他特意到村口等过半个多钟头,一面希望褚归能回,一面不想他走夜路。


    因为吃饭前禇归没回来,吴大娘单独拿碗为他留了一份,潘中菊架锅里热着,贺岱岳栓了门,她才把锅里的饭菜端到了碗柜里。


    “妈你去睡吧。”贺岱岳举起煤油灯,照着潘中菊进卧房,潘中菊的床头放了个手电筒,晚上起夜手电筒比煤油灯好使。


    潘中菊躺下了,明知褚归回不了,贺岱岳依旧在堂屋坐着,天麻破天荒地卧上了他的膝头,陪他守到了平日睡觉的点。


    揉了揉干涩的眼,贺岱岳大腿一轻,天麻自觉跳到了地上。火光从堂屋向卧房移动,到了床边,贺岱岳朝煤油灯一吹,困山村整个陷入了黑暗。!


    第147章


    潘中菊醒时屋里仅她一人,锅里温着贺岱岳不知何时起床做的早饭,后院的首乌吃着谷料,因为太早,潘中菊恍惚从首乌的眼睛里看到了人一般的困顿。


    像极了早上没睡醒,被强行叫起来吃饭的小孩。


    潘中菊洗了脸,坐在凳子上慢条斯理地用梳子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耳后,她知道贺岱岳早起去了哪,但他对褚归是不是过于紧张了?


    褚归是城里人,可接连几日天清气朗的,路面干得风能扬起尘,真用得着往返接送吗?


    梳头发的手不由自主的变慢,潘中菊失神地捏着梳子,手搭着腿,表情若有所思。褚归与贺岱岳相处的一幕幕浮现脑海,潘中菊想了半天落不到一个实处,仿佛始终缺了点什么。


    “喵~”天麻讨食的叫声打断了潘中菊的思绪,她放下梳子掖了掖头发,俯身摸摸天麻毛茸茸的脑袋。


    潘中菊拍拍衣服起身,她头发长得密,梳头时难免会掉一两根,嘀咕了一句没见过关系这么好的两个人,她揭开锅盖端出了贺岱岳留的早饭。


    天麻吃到了潘中菊分的小半张饼,它对吃食从来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偶尔自己抓个老鼠打打牙祭,家里跟后山竹林的老鼠被它抓绝了迹,为此它不得不扩大了活动范围。


    上门借猫的人接连被拒,次数多了,村里人渐渐明白潘中菊是来真的,虽然他们不理解干嘛把一只畜生看得那么重,但猫是人家养的,主人家不借,他们也没法硬抢。


    吃早饭呢。?”吴大娘跨过门槛,到八仙桌边的条凳上坐下,“怎么你一个人吃饭,你家岱岳去哪了?”


    “他到公社接褚医生去了,你吃过了吗?”潘中菊将装饼的碗朝吴大娘推了推,“我给你拿筷子。”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自己的吧。”吴大娘把碗推回去,随口打趣了一句,“你家岱岳可真稀罕褚医生,我跟铁蛋他爷爷刚结婚那会儿L都没他们俩黏糊。”


    吴大娘和铁蛋爷爷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见了面互相没什么意见,相处上几次便定了结婚的日子,新婚夫妻最是亲密,却也没有贺岱岳那样褚归走哪跟哪的,瞧瞧褚归不过在外面歇了一个晚上,贺岱岳大清早就巴巴地赶着接人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潘中菊僵了一瞬,勉强嚼了两口咽下嘴里的软饼,顿时失了胃口。


    “咋不吃了?”吴大娘见潘中菊拎起了锅盖,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你大哥的猪莫非杀过了吗?”


    “没杀,岱岳做的饼多,我吃饱了。”潘中菊掩饰道,“杀猪匠八点到,你要换肉啊?”


    “嗯,野猪肉膻得很,买点家猪肉过年吃。你大嫂的猪养得好,我怕晚了让人抢光了。”吴大娘有备而来,她揣着自家的公分本,准备换个三四斤。


    满村谁家养了猪、养了几头,猪养得怎么样,吴大娘一清一楚,贺大伯家的两头猪同圏喂养,一头交了百八十斤,另一头绝对轻不到哪去。


    吴大娘看过村里其他人家养的


    猪,全是瘦骨架子,贺大伯娘能甩他们几条街。


    村上的分肉不是按人头给,而是各家拿工分换,养猪的人家则用换得的工分兑来年养猪的粮食,如此循环往复。潘中菊以前替村上养牛,逢贺大伯家杀年猪总会换一块肉,同贺大伯给的一起挂到房梁存着,盼贺岱岳回家探亲吃。


    吴大娘和取了公分本的潘中菊向外走:“今年岱岳和褚医生在,你怕是得多换点肉。”


    嗯,岱岳让我换十斤。⒈⒈”潘中菊锁了院门,对于一头毛重百来斤的猪,十斤肉不算少了,毕竟还得去除血水、内脏和猪头猪脚。


    说着话到了贺大伯家,大伯娘养的猪好是众所周知的事,院里站了不少人,吴大娘借潘中菊的光进了厨房,大伯娘系着围裙在灶前烧火,锅里的水滋滋作响,差不多快开了。


    背着家伙事的杀猪匠早了一刻钟抵达,贺代光叫上杨朗他们把猪从圈里拉了出来,合力按到了杀猪凳上。


    杀猪匠是杀了十几年的老手,他找准位置一刀下去,冒着热气的深红猪血哗哗的流入下方接血的大盆中。


    吴大娘夸了声这猪血好,杀猪匠兑了两瓢水,撒一撮细盐搅匀:“行了,抬走吧。”


    刮毛剖腹,倒吊在楼梯上的猪约莫一人高,杀猪匠挥动着剔骨刀将其分为了两扇,贺代光他们协助着转移至倒扣的打谷斗上。


    白花花的猪油颤巍巍地晃荡,王成才拎着村里的大称,卸了猪头猪脚的两扇猪肉净重九十八斤,村民们捧着公分本,一个“我换一斤”、一个“我换一斤半”地喊了起来。


    “排队排队。”王成才维持着秩序,把各家换肉扣除的工分记到贺大伯家的工分本上。


    王成才算一笔核对一笔,虽然慢了些,但能保证准确,趁着人齐,杨桂平通知了一件事,叫大伙三天内拿着自家的公分本到村委对账。


    对完账的下一步是什么无需多说,人群瞬间一阵欢呼,要结算公分分粮分钱咯!


    人群闹哄哄地讨论着自家今年攒了多少工分,能分多少钱,有结了婚添了丁的,口粮就得比去年多换点。


    潘中菊去年换的那点口粮早吃光了,今年的工分潘中菊准备听贺岱岳的全换成粮食,他们三个人吃饭,且以细粮为主,到时候或许要倒贴钱买粮。


    吴大娘罕见地没参与讨论,今天轮到她负责一号圈的两头野猪崽,加上她自己的四号圈,伺候四头猪崽,有够她忙的。


    昨天负责一号圈的是贺大伯娘,吴大娘想着她俩打扫干净的圈到了陈大花手里又会是一团糟,悄悄让贺大伯娘别那么认真,反正转正比较的是她们自己抽到的两头猪崽,一号圈凑合养养得了。


    “顺手的事,也不费什么劲。”贺大伯娘为人实在,不愿偷奸耍滑,她冲陈大花的三号圈抬抬下巴,“你不管我不管,一号圈的猪崽要是成了那样你不觉得可怜吗?”


    陈大花每日除了早晚喂两顿猪潲其余一概不管,糊满了排泄物的三号圈臭气冲天,两头猪崽犹如在淤泥里打了滚,而贺大伯


    娘和吴大娘他们养的猪崽清清爽爽。


    时间短,猪崽们目前的体型变化不大,但长此以往下去,三人谁留谁走结果一目了然。


    闻着三号圈的臭气,吴大娘嘴里骂骂咧咧,陈大花怎么不懒死算了,连累她们跟着挨臭。


    “啰啰啰啰。”吴大娘唤着猪崽吃食,她喂的猪草菜叶是倒锅里烫熟了的,混着泔水和米糠,猪崽咚咚拱着食槽,吃得特别香。


    “你喂的是一桶嘛大半桶?”贺大伯娘来晚了一会儿L,她趁杀猪的间隙煮好了猪潲,用家里喂猪的桶提了过来。


    吴大娘昨天喂的是大半桶,见猪崽似乎吃得欠欠的,今天干脆煮了一桶,贺大伯娘跟她一样。


    两人喂完猪开始打扫猪圈,陈大花方慢悠悠地来了,她背着半背篓不知在哪打的乱七八糟的猪草,随意地往地上一倒,拿刀剁碎了拌进热泔水里。


    冲着烧火热泔水这点,陈大花还算没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饿了一早上的两头猪崽争先恐后地奔到了食槽旁,陈大花不屑地瞅了瞅吴大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给自己找罪受,圈脏不脏的,她的两头猪不照样吃得好好的么。


    现在看来陈大花在竞选上的发言是句句属实,她养猪跟养儿L子的确没什么两样,给吃给住,剩下的全靠命硬。


    吴大娘往圈里泼了几瓢水,对着积了一层浆的三号圈生闷气:“看着都糟心,依她的养法,猪崽迟早害病。不行,等岱岳回来了我得找他说说去。”


    无论怎样猪崽是集体的财产,万一折在了陈大花手上,损失的是村里所有人的利益。


    贺岱岳不知吴大娘对陈大花的怨念如此深厚,他清晨到了公社,卫生所尚未开门,意识到褚归此时大概率刚从县城出发,遂沿着主干道朝县城进发。


    没有闹钟,褚归是凭着生物钟醒的,他简单洗了脸,下楼买了袋包子做早饭。走前褚归上卫生院探望了满田,经过一夜的恢复,他转到了普通病房,说话声明显多了几分中气。


    供销社没到上班时间,褚归把昨晚蒋利兵带的苹果和糖转送给了满田,作为探病的慰问礼。


    满田跟他媳妇不认识苹果,听褚归介绍是北方产的水果,满田媳妇连说太贵重了,他们不能收。


    两个苹果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褚归在京市吃过不少,他叫满田媳妇收下,转头看向满田:“好好修养,配合主任的治疗,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褚医生。”满田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做手术的是主任,但在满田心里,救了他命的却是褚归。


    卫生院八点半上班,蒋利兵八点到时褚归已经走了,错过与褚归道别,蒋利兵脸上的失落几乎化为了实质。


    “你咋了,大早上无精打采的?”严学海敲了下蒋利兵的办公桌,“昨晚做贼了?”


    “没。”蒋利兵的失落化作纠结,他犹豫地望着严学海,不知该不该把鸡爪疯病人的实情告诉他。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严学海迟疑地摸了摸嘴角,他吃完早饭忘擦嘴了。


    蒋利兵摇摇头,装作无事地笑了笑:“不是快年底了吗,我担心我的年终考核。”


    “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呢,你进医院才几年。”严学海挤了挤眉毛,“放宽心,你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到位,年终考核通通小意思。”!


    第148章 第 148 章


    蒋利兵无视了严学海的挤眉弄眼, 他清楚“该做的事做到位”指的是什么,但他要的世界与严学海不同,有人白马青衫慢慢行, 亦有人蝇营狗苟兀穷年。无论年终考评也好, 职位晋升也罢, 他都只会凭自己医学上的本事。


    严学海的态度坚定了蒋利兵不告诉他实情的想法,一来严学海没用川乌的胆子,二来他医术不精,万一因为啥用了川乌, 导致病人出事牵连褚归, 那反而给褚归找麻烦了。


    不知为何, 蒋利兵有种预感, 患鸡爪疯的病人总有一天会再求到褚归面前的。


    被蒋利兵念叨的褚归调整了一下耳罩子, 他身姿修长,厚重的棉衣丝毫不掩他的清俊, 贺岱岳远远看见他,冷凝的面容顿时笑成了喇叭花。


    注意到跑向自己的贺岱岳,褚归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眼县城:“不是说好了在公社等我吗?”


    “想你了。”贺岱岳克制地揽了揽褚归的肩,“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还行吧。”褚归承认他睡得没有贺岱岳暖床时舒坦,“吃早饭了么?”


    贺岱岳点点头,从衣服兜里掏出捂了一路的鸡蛋, 褚归摆手称他才吃过早饭不久, 这会儿饱着, 于是贺岱岳又把鸡蛋揣了回去。


    到公社后两人一同去邮局取了信,褚归惦记着专家医疗队全国巡诊的进展, 信拿到手当即拆了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我不用回去过年了。”禇归满脸复杂的让贺岱岳看信, 信纸的中段是安书兰的笔迹,大意是她要和褚正清一块随专家医疗组下乡巡诊。


    为了让禇归安心,她写了一大堆理由,诸如他们夫妻俩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安书兰担心褚正清离了她不习惯,她正好趁道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之类的。


    安书兰陪着褚正清开了四十多年的回春堂,成了半个中医人,熬得一手好药,她跟着褚正清加入专家医疗队不会成累赘。


    专家医疗队名单是三号确认的,安书兰兴致勃勃地收拾好了行李,被褚正清说带的东西太多了,安书兰在信中向禇归絮絮叨叨地埋怨,她觉得自己带的全是必需品,哪多了?褚正清只知道看病,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他懂个啥!


    禇归看得直笑着摇头,按巡诊的规划,他们会沿京市向外进发,首站是位于京市与邻省交接线的某公社,照日子褚正清他们明天便动身了。


    对于不用回京市过年,禇归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对于他而言,褚正清他们与贺岱岳均是家人,仿若手心手背,都是他不能割舍的。


    贺岱岳自然高兴禇归可以留在困山村陪他过年,但更在乎禇归感受的他脸上并未流露出喜悦的情绪,毕竟在禇归的记忆中,他实打实有十个年头没同褚正清他们过年了。


    思及此,贺岱岳改了主意:“当归,你回医馆过年吧。”


    什么?禇归错愕抬眼,两老人下乡了,他回医馆过啥年?


    贺岱岳的表述有误,他修正道:“你可以回褚爷爷安奶奶身边过年,他们肯定很挂念你。”


    禇归忽然明白了贺岱岳的意思,故意逗他:“那你不想跟我过年吗?”


    “想。”贺岱岳一如既往地不绕弯子,他望着禇归的神情异常真挚,禇归仿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他们垂垂老矣的模样。


    对于贺岱岳为什么劝他回去过年褚归心知肚明,褚正清他们上了年纪,褚归与之相处的日子是过一年少一年,趁双方安稳,且过且珍惜。


    禇归笑着碰了碰贺岱岳的手背,他是做了两年内不回京市的准备的,否则不会在走前做那么多布置,他没当即说好抑或不好,只道要考虑考虑。


    “嗯。”贺岱岳收好信,褚归不客气地把右手放进他左边的荷包,他棉袄大,连带着做的荷包也大。贺岱岳的棉袄里仅穿了一件里衣,体温透过棉袄的内胆烘得荷包暖乎乎的。


    今日天朗气清,别人家趁这个时候该下地下地该干活干活,贺岱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接人,潘中菊满不在乎,见二人进了屋,殷殷切切地问褚归走得累不累、饿不饿、昨晚睡得好不好。


    天麻凑上来粘着褚归,一时间褚归仿若众星拱月,他笑着回应了潘中菊的关怀,又弯腰摸了摸天麻。


    “菜我都切好了,就等着你们到家下锅呢。”潘中菊撩着围裙擦擦手,她忘记了吴大娘早晨的揶揄,转身往厨房去,“岱岳来烧火。”


    “哎。”贺岱岳将荷包里的信掏出来给褚归,“妈,我听杨二哥说村里开始对账了,待会吃了饭我拿着公分本去对?”


    耳朵里是母子俩的谈话声,褚归换了件外套,安书兰为他做的衣服多是浅色系,经不得糟蹋。


    贺岱岳上村委时办公室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吴大娘挤在前头,扭头跟人说话一眼看到了贺岱岳,对完工分后没急着走,在外面候着,见贺岱岳出来,忙招手叫住他。


    对账是村里的大事,以吴大娘的性子出现在此并不意外,贺岱岳走近喊了声大娘,吴大娘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边上靠了靠,丧着脸抱怨陈大花的所作所为,叫贺岱岳好好管管。


    贺岱岳从吴大娘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计较,觉得他不够负责,贺岱岳并未给自己辩解,认真点了点头。猪崽生病他的确难逃其咎,本以为陈大花至少会装两天样子,没想到竟敷衍得如此彻底。


    暗暗看了眼在办公室为了工分和杨朗争执的陈大花,贺岱岳只身去了养殖场,猪圈里躺着睡觉的猪崽被脚步声惊醒,稀里哗啦地翻身爬了起来,扯着嗓子朝贺岱岳哼唧。


    仅仅三天,猪崽的体型变化尚不明显,但三号圈内的猪崽精神头肉眼可见不如它们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贺岱岳拿着竹竿试探着驱赶,瘪着肚子的猪崽完全不带动蹄子的。


    扔掉竹竿,贺岱岳敏捷地握住猪耳,灼烫的温度在手心稍纵即逝,他心突地一沉,真让陈大花喂出毛病了!


    “咋了,公分对不上?”身前笼罩下一片阴影,褚归抬眸发现贺岱岳面色凝重,讶异地问了一嘴。


    “不是,工分没问题。”贺岱岳保持着距离,他刚翻了猪圈,身上的味道不太好闻,“有头猪崽发烧了,我弄点药喂它。”


    贺岱岳的前期准备不是白做的,他略微生疏地配了药,褚归静声瞧着,等贺岱岳封了药包,锁上门一块跟了过去。


    陈大花入选饲养员并非贺岱岳所愿,就事论事,陈大花若单单只是人品差,养猪真有本事,让她转正不是不行,防着她占便宜的手段贺岱岳有一大堆,奈何她自己不争气。


    贺岱岳抓住机会要把陈大花踢出局,二次前往养殖场的途中故意绕道村委,当着众多村民的面抖落了猪崽生病的事,杨桂平闻言头皮骤紧,推开人快步到了贺岱岳边上:“猪崽病了,咋回事?”


    杨桂平不解,那猪崽在他家养的几天一直好好的,怎么到了养殖场三个饲养员围着伺候反倒病了呢?


    贺岱岳没说是哪口圈的猪崽出了问题,人群中的陈大花瞪大了眼睛,心虚地往一旁躲了躲,看来她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一时间对完工分的人齐齐转移了注意力,猪崽的死活跟他们能否过上好日子息息相关,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随着杨桂平一声看看去,他们一窝蜂涌向了养殖场,陈大花犹豫了两秒,脚底抹油溜了。


    陈大花偷溜的动作恰巧落入了褚归的眼中,他淡淡地转了视线,将长栓招至身前。


    “褚叔叔。”长栓拖着笨重的步子过来,他身体底子差,彭小燕怕他受凉,给他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显得他脑袋愈发小了。


    一家三口里长栓的棉袄是最厚的,当爹妈的沈家良与彭小燕老是一副冻得缩头缩脑的模样,亏得他们年轻抗造,目前没犯过啥头疼脑热。


    “闷不闷?”褚归替长栓觉得喘不赢气,帮他解了两颗箍到脖子的纽扣,长栓轻轻做了两个深呼吸,一脸的如释重负。


    瞧他舒服了,褚归才接着往下说:“你帮我上小聪家告诉小聪奶奶,就说养殖场有点事,请她尽快过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长栓接下褚归的委托,“我马上去!”


    长栓年纪虽小,但做事十分靠谱,他中途不曾有丝毫逗留地到了贺大伯家,进院子张口喊了声贺婆婆,腌肉的大伯娘满手沾着盐粒,心下奇怪贺聪在学校呢,长栓来干什么?


    她想着问了一句,长栓正色:“我不是来找小聪的,养殖场的猪崽病了,褚叔叔让我叫你赶紧过去。”


    猪崽病了?大伯娘一惊,撒手便往院外跑:“我上午喂的时候不好好的吗,咋病的?”


    “我不知道。”长栓老实道,“褚叔叔没说。”


    大伯娘紧赶慢赶,到养殖场时竟不比贺岱岳一行人慢多少,对上贺岱岳的眼神,褚归低声道明是他让长栓去通知的。


    长栓跑不得,他的速度刚好,免得大伯娘提前到了被陈大花反咬一嘴。如今养殖场的门是当着杨桂平等人的面打开的,生病的猪崽也切切实实是陈大花负责的三号圈,看她能如何狡辩。


    “哎哟,这圈给糟蹋的!”三号圈的状况堪称一塌糊涂,杨桂平有几分痛心疾首,他多少算跟猪打过几十年的交道,从未见过此种情形,“岱岳,三号圈归谁管的?”


    第149章 第 149 章


    “是陈大花管的!”吴大娘插嘴道, 她不喜欢陈大花很久了,一脚挤到前面,将陈大花三日来的表现嚷嚷给大家伙听。


    杨桂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朝人群中张望, 搜寻陈大花的身影, 刚才在村委那他分明看到了陈大花。


    有人疑惑陈大花怎么不在,吴大娘一撇嘴,翻了个白眼:“做了亏心事不敢露面呗。”


    见大伙议论纷纷,杨桂平憋着气让他们安静, 当务之急是确定猪崽还有没有救, 人群渐渐熄声, 看向了被贺岱岳遮住一半身形的褚归。


    “给它们换个圈吧。”褚归蹙着眉心, 圈里的臭气着实难闻。


    脏了三天的圈稀里糊涂的, 叫人简直不忍直视,贺岱岳让褚归往边上站, 开了圈门,驱使生病的猪崽转移到了干净的隔间。


    换了圈的猪崽不安地躁动,杨桂平腆着脸请褚归帮忙给猪崽看看,让一个救人的医生干兽医的活,杨桂平自知冒犯,言语间的姿态放得那叫一个低。


    褚归答应得痛快, 他对此毫无芥蒂, 大不了事后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了, 若连这种程度都接受不了,他学什么医。


    贺岱岳没逞强, 他第一次养猪,书面上学来的理论知识到底要接受现实的考量, 为防用错药,是该让褚归看看。挽了两圈袖子,褚归作势要进猪圈,贺岱岳往前迈了一步挡住他:“等会儿,我拿东西擦擦。”


    猪崽在圈里翻来滚去的,黑黝黝的皮上沾满了粪水,褚归不膈应,贺岱岳可舍不得他直接上手,捞了抹灶台的破布逮着猪崽一通收拾。


    收拾完的猪崽仍带着臭气,但好歹碰到不会糊一手了,两头猪崽肚皮空空,褚归揉了揉,毫无饱食感。人长期忍饥挨饿身体都受不住,更何况幼猪。


    给猪看病禇归亦是摸着石头过河,病因找着了一半,褚归扭身让吴大娘先弄点猪食。


    知道陈大花今日绝对讨不了好,吴大娘甭提多美了,此刻也不介意那猪草原本是她为自己的猪崽准备的,爽快应了声,大伯娘同她一道上外面帮忙,一人烧火一人剁猪草,不多时便提了桶猪食进来。


    拌了细糠麦麸的猪食冒着热气,倾倒入食槽,颜色与气味对人而言不怎么美妙,猪崽嗅到食物的香气,冲到食槽边埋头吃得震天响。


    见猪崽胃口尚好,杨桂平终于展颜,既然能吃说明病得不重。


    “小问题可以治,杨叔你别担心。”褚归的话进一步宽慰了杨桂平,说完他看向贺岱岳,“你抓的药应该是对症的,和猪食里让它们吃了试试。”


    “行。”剩了半桶猪食,贺岱岳听罢将药混在了里面,两头猪崽一无所觉,哼次哼次地把食槽舔了个见底。


    猪崽吃了药,杨桂平方有心思跟陈大花算账,他再次扫了眼人群,确认陈大花不在后一扬声:“杨诚实,去把你妈把给我喊过来!”


    被点名的杨诚实窘迫至极,虽然丢人,但他并未逃避,臊着脸喊人去了。杨桂平暗暗叹气,陈大花六个儿子唯有杨诚实像个样,生儿子生得多有什么用,生了不教养,上梁歪下梁斜,不如不生。


    陈大花躲在家里,似乎她不露面猪崽生病就和她无关一般,她捏着把回潮的黄豆坐堂屋干巴巴地嚼着,时不时探着脑袋往院门口瞧,生怕杨桂平带着人来堵她。


    杨二爷削着编簸箕的竹子,整天游手好闲的人困山村是没有的,杨二爷年轻时稍微沾点勤快,否则当初陈大花绝不可能愿意嫁给他当续弦。


    “老三老四他俩的事你张罗得怎么样了?”柴刀从中间破开竹子,杨二爷一脚踩着,一手向上掰,清脆的破竹声衬得他声音格外苍老,经年累月的旱烟坏了肺,说完他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几下。


    陈大花神思不宁,没搭理杨二爷,未得到回应,杨二爷拔高了调子:“问你话呢,要我说年前相看,过完年正好一块办酒。”


    “好个屁!”黄豆渣糊喉咙,陈大花清了清嗓,撑着桌子数落杨二爷,“年前相看,那过年不得多送一份礼,你钱多的很嘛?说得倒是轻巧,一块办酒,家里啥条件不又不是不清楚,拢共四个睡觉的屋,老三老四结了婚咋住你想过没?”


    杨二爷家的房子是上一辈建的,给他结婚用,最初连堂屋三间房,后面孩子多了,添了两间。他们两口子一间,老大老二家各一间,杨五妹带着侄子侄女一间,剩下四个儿子一间,住得十分局促。


    “怎么没法住了?”杨二爷撂了柴刀,专注地与陈大花掰扯,“五妹嫁了人,让小的跟他们爹妈睡,老六老七搬我们屋,不就有两间房了?”


    杨二爷的方法似乎很合理,他们家算宽敞的了,有些真正住房紧张的,两兄弟结了婚继续住一个屋,床上拉道帘子,动静小点,照样能生娃。


    杨老六和杨老七皆是十几岁的大孩子了,陈大花嫌挤得慌,她一贯不是会为了孩子委屈自己的人,因此面色不怎么好看:“是,房子有了,钱呐?你有钱吗?彩礼不要钱?办酒不要钱?”


    “五妹家人男方不是给了六十六的彩礼?”家里的钱全部在陈大花手上,杨二爷只偶尔赶集找陈大花要个三毛五毛的买旱烟,陈大花具体攒了多少钱他真一无所知,不过感觉给两个儿子娶媳妇至少是够的。


    杨诚实是在陈大花说结了婚咋住时到的院外,他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身体贴着墙,往二人的视野盲区里躲了躲。


    听着父母的对话,杨诚实手时而握紧时而放松,等陈大花说起最好两个不要彩礼的姑娘时,他急了,捏着拳头大步跨过了院门:“妈,我有——”


    紧要关头,理智战胜了冲动,杨诚实有喜欢的姑娘,但他明白,如果现在捅破,他将永远娶不到对方,于是杨诚实改了到嘴边的话:“我有事找你,桂平叔叫你去养殖场。”


    陈大花眼神闪了闪,仿佛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养殖场咋了,他叫我去干什么?”


    说着陈大花拎起屋檐下的背篓背到肩上,装作忙着打猪草的模样,绕开杨诚实往外走。


    对工分时母子俩一道,以贺岱岳说猪崽生病的音量,杨诚实不信陈大花没听清,结合陈大花的反应,他暗存的侥幸顷刻间破灭。


    “你负责的猪崽病了。”杨诚实压抑着失望的情绪,“妈,你不会养猪,待会儿跟桂平叔把饲养员的活儿辞了吧。”


    “什么叫我不会养猪!不就是猪生个病吗,有啥了不得的,你们兄弟几个从小到大病的次数少了?我不一样拉扯大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猪要生病关我啥事,谁能保证猪一辈子不生病了!”杨诚实的话踩到了陈大花的痛脚,她摔了背篓,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杨诚实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是你妈,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你个杀千刀的,我一把屎一把尿——”


    杨诚实低头任由陈大花痛骂,眼底神色复杂,杨二爷看不过去了,拦着陈大花劝了几句,陈大花怒气稍敛,放下了指着杨诚实的手,恨恨转身。


    杨诚实怕她上别的地方,一路尾随,直到到了养殖场,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明就里的杨二爷茫然地眨了眨眼,猪崽生病多正常的事啊,怎么杨桂平的神色瞧着那么不对劲?


    “桂平,我听诚实说猪崽生病了,好端端的咋会病呢?”陈大花断不肯承认猪崽生病是她养得不尽心,她试图拉吴大娘他们下水,“我喂猪的时候她俩也在,喂的一样的东西。”


    “哪里一样了?亏你好意思说!”四个圈里唯有三号圈的食槽底部铺着残渣,吴大娘用舀猪食瓢翻了翻,里面全是不知名的粗糙根茎,“我喂的可是正儿八经的猪草,大伙看看她喂的啥烂糟货。”


    吴大娘和的猪食众人有目共睹,杨桂平瞪着陈大花,对她事到临头仍在狡辩的行为极其厌恶:“你有什么好说的吗?”


    陈大花见用杂草滥竽充数的事实已败露,脚底发软往后退了半步,旋即梗着脖子吞吞吐吐地叫嚷:“我上午喂猪时它们还生龙活虎的,猪崽全长一个样,指不定是哪个黑心肝的趁我不在给我换了!”


    “陈大花!”杨桂平忍无可忍,陈大花是他的长辈,若非触及了底线,他多少会顾念几分情面,“猪崽生病是岱岳发现的,养殖场的门是我亲眼看着打开的,你的意思是我们大伙全部在骗你、换你的猪是不是?”


    围观的人冲着陈大花义愤填膺地指指点点起来,总算了解了情况的杨二爷亦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陈大花狼狈地低头,往常的神气劲一无所踪。


    “桂平叔。”杨诚实站到了陈大花的身前,代她向所有人鞠躬道歉,“没照料好猪崽是我妈的错,麻烦贺岱岳和褚医生你们救治了,猪崽的医药费我们会承担的。”


    杨桂平摆摆手,表示医药费是小,但陈大花对村上交与她的饲养员的任务敷衍了事,犯下错误不知悔改,此事性质恶劣,不可轻饶。


    “我不干了,饲养员的活儿我不干了行吗?”陈大花担心杨桂平扣工分罚钱,将饲养员的工作烫手山芋般地扔了出去。


    “成才,扣陈大花二十八个工分。”不管陈大花的乞求,杨桂平公布了对她的处罚,“其中十八个工分是她三天喂猪的,十个是额外罚的,另外取消她饲养员候补的资格。陈大花,你有没有意见?”


    陈大花哪敢有意见,她使劲摇了摇头,王支书他们也没反对,如此处罚便这样定了下来。


    三个饲养员候补少了一个,贺岱岳不打算再选一个补上了,现场跟杨桂平他们商量,想把吴大娘同贺大伯娘转正。


    杨桂平心下赞成,组织了一番语言后朗声示意大家安静,待众人的目光落向他,杨桂平沉稳开口,他前半段话夸吴大娘与贺大伯娘的尽心尽力,后半段细数重新选候补饲养员的弊端,可谓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吴大娘二人的转正理所当然地通过了,双喜临门的吴大娘激昂地发表了一通将来要如何如何认真养猪,不辜负大伙期望的话,与之相比大伯娘显得内向许多,只说了一句“谢谢大家,我会好好干的”。


    凑完了热闹,人群渐散,杨桂平接着回老院子忙对工分,贺岱岳帮着打扫了猪圈,褚归站在圈外,做些搭把手舀水冲水的小事,估计是待的久了,鼻子适应了气味,闻着没刚来时臭得慌了。


    出了圈舍,褚归抬胳膊嗅了嗅,感觉浑身上下腌入了味,尤其是碰过猪崽的手,味道简直一言难尽。他的表情过于生动,贺岱岳既心疼又好笑,忙带他到厨房打水洗手。


    “伯娘,罐里有热水吗?”煮猪食的灶台内侧打了个放敞口瓦罐的洞,贺岱岳拎着瓢问烧火的大伯娘。八头猪崽的食量一天比一天大,吴大娘割猪草去了,大伯娘先煮半锅喂着。


    “有,我添满了的,你小心烫。”大伯娘往灶里塞了把柴火,借着灶里的火,瓦罐里的水烧得滚烫,贺岱岳揭了盖子,热腾腾的水汽顿时在他手上凝了一层湿意。


    半瓢热水混半瓢冷水,褚归洗了手,贺岱岳扯着衣摆叫他在自己身上擦干:“等等,我衣摆脏,你擦我袖子上得了。”


    “有帕子我擦你身上干什么?”褚归取了墙上挂着的帕子,大伯娘让他们随便用,虽然是从家里带的旧帕子,但也是随用随洗的,一点不埋汰。


    两人互相洗了手,贺岱岳将水瓢放回原处,同大伯娘道别:“伯娘,我们走了,明早再来。那两头猪崽暂时隔开吧,你们受累多盯着点,有啥事随时叫我。”


    折腾了一下午,离开养殖场已是傍晚,行走间褚归陡然想起一件事,他跟贺岱岳打的赌输了,一个月的转正期,陈大花连一周都没坚持到!


    褚归脚步一顿,他抿了抿嘴,偷偷斜眼打量贺岱岳的神色。


    “怎么了?”贺岱岳属老鹰似的,褚归一斜眼,他立马偏过了头。


    “没什么。”褚归倏地收回视线,生硬地转移话题,“我饿了,赶紧走吧。”


    他是绝不会主动提醒贺岱岳赌约的事的,绝不会!


    “好。”贺岱岳语气里藏着笑,拇指与食指搓了搓,在他眼里褚归处处是漏洞,他那么爱干净,赶着回家肯定是为了洗澡,说饿了一准是口误。


    路过杨二爷家所在的院子时,褚归不经意朝里面望了望,静悄悄的,她竟然没在家发脾气?未免碰上杨家人尴尬,二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


    上台阶,跨门槛,蜷窝里睡觉的天麻抖抖耳朵尖,钻出帘子伸了个懒腰,小胸脯几乎贴到了地上,待身体舒展了,它喵喵叫着奔向褚归。


    到了近前,天麻照例扭着脑袋试图蹭褚归的小腿,褚归同样弯腰俯身回应它的热情,然而下一秒,掌心摸了个空,乖顺的小猫突然跑到了两步之外,褚归莫名从它毛茸茸的脸上看到了迟疑、陌生、惊讶等数种情绪。


    “真有那么臭吗?”褚归失了稳重,他臭到被一只小猫嫌弃了,“没良心的小家伙,亏我平日里对你那么好。”


    褚归隔空点了点天麻,贺岱岳一派淡然,他早习惯了天麻待他的态度,正要劝褚归看开,一米开外的天麻又粘了上来,蹭褚归蹭得更起劲了,甚至仰头舔了舔褚归的手,想努力把他沾的脏东西弄干净。


    猫舌的倒刺刮得褚归指尖痒乎乎的,他挠挠猫下巴直起身,潘中菊端着碗筷放到了饭桌上。洗锅烧水需等个十来分钟,褚归不是那种不洗澡吃不下饭的矫情人,索性把洗澡推迟到了饭后。


    吃饭消食,天色透黑如墨,贺岱岳点燃了煤油灯,进进出出地将换洗的衣服与洗澡水备妥。火光映着贺岱岳的面容,眼底火苗跳动,褚归尾椎骨一麻,嘭地关上了洗澡间的门。


    “慢慢洗,我不着急。”贺岱岳拉长了调子,尾音上挑,褚归没出息地发颤,感觉自己化为了一头待剥皮洗净的羔羊,而门外的贺岱岳则是磨刀霍霍的屠夫。


    褚归越想越慌,滑溜的香皂咚地掉进了桶里,他捞了四五次方捞了出来,他亲口应下的赌约,现在反悔来得及吗?


    磨磨蹭蹭地洗了半晌,褚归忐忑的心情趋于平静,不就是那什么吗,贺岱岳能弄死他不成。咬牙给自己鼓足了劲,褚归伸手拿过衣架上的四角裤。


    “你洗好了吗?”贺岱岳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褚归手一松,四角裤直直落到了地上。


    褚归捡起四角裤,布料浸了水,眼见是不能穿了。


    “当归?”洗澡房里安静了片刻,贺岱岳的耳朵捕捉到了褚归的脚步声。


    穿戴整齐的褚归拉开了门,洗过的湿发贴在前额,面容一派从容:“不是不着急吗,催什么?”


    贺岱岳不说话,笑着将手里的干燥毛巾罩在了褚归头上:“快回屋里擦干,别惊了风。”


    “嗯。”褚归按住毛巾,侧身让出洗澡房,表面有多淡定内心就有多紧张,那一个月的赌约,显然贺岱岳比他更惦记。


    棉裤摩擦细嫩皮肉的陌生触感令褚归有些不适,他把吸了水的毛巾搭在一边,自衣柜里另拿了一条裤衩穿上。


    柜子里的衣服是两人共同整理的,但因为贺岱岳起得比褚归稍早,通常会顺手把褚归的衣服取了烘上,久而久之衣服部分衣物便混一起了,以至于裤衩套到腰他才发觉不对,裤腰裤腿大得厉害,他拿成贺岱岳的了。


    系裤绳的手顿住,褚归犹豫了一秒,打了个活结,迟早得脱,何必多此一举呢。


    贺岱岳洗完澡进屋,褚归裹着棉袄挨着竹瓮,炭火的暖意烘得他脸颊绯红,望向贺岱岳的眼波流转,床上的被子平整地铺着,枕头与被子的空隙露出一角灰色的狼皮。


    “冷不冷?”贺岱岳的嗓音沉闷,干燥的手掌碰了碰褚归烘得发烫的脸颊,掌根拖着他的下巴往竹瓮的反方向带了带。


    “不冷。”褚归在贺岱岳的动作下坐直了些,“你把什么烧了?”


    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纸落进竹瓮,燃起一道火光后迅速化成了飞灰,贺岱岳单手胡噜着头发,告诉褚归他烧的是之前给候补饲养员制定的打分表。


    “哦。”褚归一脸明了,陈大花被开除,吴大娘她们转正,打分表自然没了存在的意义。


    贺岱岳的头发是褚归前几天刚剪的,为了试他托剃头匠买的理发工具好不好用。褚归头次用专业工具,缺乏经验,一剪子剪狠了,瞧着像狗啃了似的,磕碜得很,贺岱岳称他不怕冷,让褚归把头发全剪短了,现在的长度比寸头强不了多少。


    短头发干得快,贺岱岳搁了毛巾,紧紧地贴着褚归坐下,褚归转头瞅他,被他亲了个正着。


    “你赌输了。”贺岱岳伸展胳膊拦住了褚归,强势感十足。


    “什么赌输了,谁跟你堵了。”褚归装傻充愣,企图蒙混过关,他挣了下,没挣开,心脏突突地跳。


    “杨二奶奶转正的事,你赌输了,你说的,输了随我怎么样。”贺岱岳勾住了褚归的裤绳,“想起来了吗?”


    褚归沉默,蒙混过关看来是不行了,他咽了咽口水,语气听着有点发憷:“你别太过分啊。”


    “不会的。”贺岱岳说话时勾住裤绳的手指挑动,大大降低了他话语的可信度。


    贺岱岳掌心的老茧粗楞楞的,褚归不自觉地踢到了竹瓮,吓得一缩,用力推了推贺岱岳提醒他:“竹瓮……”


    “不管它,不然等下脱了衣服你冷。”贺岱岳罩着褚归,“你怎么穿我的裤衩?”


    “拿错了。”褚归低头,贺岱岳的手抓着裤腰,隐没的长指触碰,褚归猛地抽气,羞恼地瞪他。


    洗澡房的衣架放了两条裤衩,贺岱岳看到时还惊讶了一下,以为褚归开了窍,结果是自己想多了。


    贺岱岳留着竹瓮的决定是明智的,褚归的皮肤接触到空气,传来淡淡的凉意,随后是贺岱岳略高于他的体温。


    褚归要求吹灯,贺岱岳用“随我怎么样”反驳了他,手掌捂热冰冷的药膏,清浅的药香气取代了皂香,慢慢变得混杂。


    冬日的床幔是敞着的,蚊帐挂在两边床柱的勾子上,贺岱岳亲着褚归的耳畔,烛光照亮了褚归的侧脸,眼角潋红,湿漉漉的睫毛不住地颤动。


    “我想看着你。”贺岱岳托着褚归,不让他把头往枕头里埋,如此一来,褚归避无可避,只能任由贺岱岳览尽他所有的失态。


    狼皮移了位,药膏的香气水淋淋的,褚归感觉脑仁撞成了浆糊,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烛光撩得他眼花,藏青的粗麻蚊帐晃啊晃的,恍若炎夏。


    烧灼了半夜的煤油见了底,黄豆大灯芯火光合着褚归的呼吸频率微弱地闪烁,贺岱岳用指腹抹去褚归眼角的泪,安抚着怀里痉挛的躯体。


    褚归闭着眼,头发汗湿了,在贺岱岳宽饶他的瞬间便累得昏睡了过去,贺岱岳替他细致地擦了身,看着他身上满布的或深或浅的痕迹,满足与事后愧疚交加,怪自己失了轻重。


    第150章 第 150 章


    尽管放纵到了半夜, 贺岱岳依然准时睁了眼,褚归背着身睡得呼吸绵长,后颈的红痕宛如盛放的桃花瓣, 贺岱岳躬身亲了亲, 春风满面地套上衣服出了卧房。


    “醒了, 当归还在睡吗?”潘中菊坐在灶前生起了火,她睡得早,起得也早,但她跟村里自己起了便要把家里人全叫醒的老太不同, 她乐意让贺岱岳他们睡到自然醒。


    “嗯。”贺岱岳打了个哈欠, 询问潘中菊今天早上吃啥。


    “红薯稀饭, 你没事的话帮我洗桶红薯, 我看这两天天气挺好, 多洗点我晒点红薯干。”潘中菊塞了两根木头进灶膛,笑容温柔,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贺岱岳对红薯干的印象十分模糊,那应该是他父亲去世前的光景了,自父亲去世,母子俩连吃饭都困难,哪有闲情逸致晒红薯干。


    越冬的红薯储存在杂物间,表皮裹着泥, 贺岱岳挑拣了一部分好的, 坏的装簸箕里, 回头把没坏透的削一削剁碎了喂鸡。


    为了不吵到褚归,贺岱岳拎了盆到后院, 镐子捣得咚咚响,潘中菊在厨房喊他力道轻些, 莫把盆底捣穿了。


    煮好的红薯稀饭装了一大钵,潘中菊捞了碗酸菜切碎,下锅用猪油炒香。干辣椒是炒酸菜的标配,贺岱岳以褚归不能吃辣为由,没让潘中菊放。


    开饭前贺岱岳进了趟卧房,褚归扶着腰别别扭扭地下了床,贺岱岳忙伸手搀着,得到了一个嗔怪的瞪眼。


    “咋不多睡会儿?”贺岱岳站直,令褚归靠得更舒服,一手帮他揉腰,同时不动神色地把领子往上提,盖住他后颈的痕迹。


    褚归腿根酸软,小腿肚子昨儿绷得抽了筋,后遗症尤为鲜明,他自诩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偏偏对上贺岱岳讨不到一点好。


    “上午长栓要来做针灸。”褚归解释了他起床的原因,自己给自己按了几个穴位,肿胀的地方贺岱岳上过药了,褚归缩小了迈步的幅度,乍眼看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潘中菊拿着饭勺盛了三碗红薯稀饭,天麻分到了一小碗,它最爱吃肉,清汤寡水的稀饭是看在潘中菊的面子上意思意思吃点。


    贺岱岳挪动凳子,褚归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不适感是有的,但可以勉强忽略。


    天麻丢了不符合它胃口的稀饭,钻到桌底下玩禇归的鞋带,它似是疑惑以前都会勾脚逗它的人今日怎么不为所动,歪着脑袋喵喵叫了两声。


    鞋带被天麻勾拉了毛,贺岱岳帮忙制止了小猫的捣乱行为,摆手赶它上一边玩去。


    潘中菊炒的酸菜十分下饭,褚归吃了一碗半的稀饭,并一个贺岱岳剥了壳放他碗里的鸡蛋。热乎的食物填满了肚子,饱足感消解了身体的疲顿,褚归克制地抻了抻腰,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松快的神色。


    “你歇着,养殖场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仗着潘中菊在厨房蒸红薯,贺岱岳放肆地叭了褚归一口,他刚端了火盆到隔壁卫生所,褚归嗅到了一股带着热意的木炭气息。


    贺岱岳离开了没几分钟,潘中菊的红薯蒸熟了,今日天气确实好,院里的阳光明晃晃的,因为是初晨的缘故,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红薯干要经历三蒸三晒,潘中菊左右手架着两条长凳,叫褚归帮他把杂物间的簸箕拿来。


    贺岱岳将簸箕收在了高处,褚归抬手去够,拉伸的小腹顿时传来一阵酸痛感。褚归微微吸气,暗骂了贺岱岳一句牲口。


    艰难取下簸箕,褚归锤了两下腰,挪着步子把簸箕送到了院子里。


    淡黄色的红薯切成了约莫一指厚的片状,在簸箕里均匀地铺散开,散发着一股香甜味。潘中菊赶着上工,先蒸了一锅,剩下的等中午收工弄。


    贺岱岳作为养殖场的负责人是有固定工分的,杨桂平特许他灵活上工,是以上工哨吹响,贺岱岳还在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岳叔叔。”院子里摸猫的长栓抬头喊人,天气好,天麻也不整日窝着了,懒洋洋地摊着爪子晒太阳,远远看着像一张软乎乎的大饼。


    “长栓来了。”贺岱岳撸了下长栓的脑袋,“你褚叔叔呢?”


    长栓指了指卫生所的窗户,褚归从里面望向贺岱岳:“猪崽怎么样了?长栓,把手洗干净准备针灸。”


    “已经退热了,你说要不要再配一副药?”贺岱岳进了卫生所,见褚归在为银针消毒,当即停住了脚步。


    “我觉得没必要,或者你可以把它们分两个圈,一个喂药,一个不喂,做个对照。”褚归给贺岱岳出了个主意,设置对照组,是医学实验里面的惯用方法,贺岱岳没经验,正好借此练练手。


    贺岱岳听得眼睛发亮,他咋没想到呢,褚归本来昨天想告诉贺岱岳来着,被打赌的事弄紧张了,一下忘了这茬,所幸现在也不晚。


    褚归将消了毒的银针拿到里间,长栓熟练地解了衣服扣子躺上竹床,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褚归,好奇之情溢于言表:“褚叔叔,猪生病了该怎么治啊?”


    “同种病的病理是相似的,猪生病的治法跟人差不多,无非是根据体质调整用药罢了。”褚归满足了长栓的好奇心,“好了,别乱动,我下针了。”


    留针的间隙,褚归查看了贺岱岳配的药,以及他模仿自己的病例给猪崽建立的一套档案,编号、年龄、身长、体重……列得够详细的。


    眼下养殖场猪的数量不多,建个档案倒费不了多少事,问题是若以后养的猪多了,又如何处理。


    “建档,一头猪一个档。”贺岱岳不怕费事,他是个有远见的人,要办好养殖场,怕费事是成不了大气的。


    贺岱岳带着药和档案重回了养殖场,褚归给长栓拔了针,长期扎针,长栓细弱的身板上分布着一个个深红的小点。不间断地扎针吃药,多少成年人都觉得煎熬,长栓却一直笑呵呵的。


    “谢谢褚叔叔。”接过褚归奖励的糖果,长栓慎重地揣到包里,然后低头掏了几粒花生递向褚归,“杨祖祖给我的炒花生,可香了。”


    村里对爷爷往上一辈无论男女统称祖祖,长栓口中的杨祖祖肯定是杨三爷夫妇,那么大方的杨祖祖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褚归象征性地从长栓手掌里拿了一粒,他不缺这口吃的,自从治了王建业的夜盲症,对方一个星期往卫生所送了两次东西了,一次是山里采的板栗,一次是打了霜的拐枣。


    拐枣不是栆,形似佛文里的万字符,新鲜吃着发涩,打了霜皱巴了嚼着才甜,有一定的药用价值,褚归留了一半,另一半转送杨三爷泡酒了,好巧不巧,杨三爷塞了他一兜跟长栓同款的炒花生。


    炒花生的内瓤是红皮的,褚归搓了表皮,吃掉炒得微褐的花生仁,是很香,像极了安书兰的手艺。


    嚼着炒花生,褚归心中忽然有了决定,他要回褚正清他们身边过年。


    中午饭后,褚归低声告知了贺岱岳他的决定。


    “我明天陪你到县里买票。”让褚归回去过年是贺岱岳主动提的,褚归的回答亦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傻了,我连爷爷他们在哪过年都不知道,买啥票?”褚归拉过贺岱岳的手,五指嵌入他的指缝,“过个年而已,很快的。”


    贺岱岳闻言静默了半晌,许久方沉闷地嗯了一声。


    既是要走,自当少不了提前跟褚正清他们取得联系,确认双方碰头的地点,褚归不记得上辈子巡诊的专家队是否返京过年,明日周天,他要赴郭书记的宴请,正好到公社给韩永康拍个电报问问。


    郭书记办的是家宴,请的是褚归一人,专门答谢他治好了郭母的白内障。虽然郭母尚未痊愈,但按目前的趋势,总有一天能恢复如初。


    面对郭书记的敬酒,褚归浅饮了几杯,若非郭书记的维护,贺岱岳带领村里人打野猪的事没那么容易翻篇,况且褚归与贺岱岳的计划不止一个养殖场,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郭书记。


    不过也多亏了郭书记为人正直,褚归上辈子是个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哪怕受尽了世道的苦,重活一遭,也做不到对奸诈之人阿谀奉承。


    酒过三巡,褚归察觉到了醉意,他喝光了杯底的残酒,手盖着杯口,向郭书记坦言自己酒量欠佳,不能再喝了。


    “那吃菜,吃菜。”郭书记笑容爽朗,没有继续强求。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郭书记的酒后劲大,褚归喝了解酒茶不管用,出了公社经山风一吹,脑袋晕得人飘忽忽的,脚步走得东倒西歪,险些一脚踩山沟沟里。


    醉了醉了,褚归甩甩脑袋,撑着树站住,走是走不了的,只有老老实实待着等贺岱岳来接了。


    贺岱岳找到人时褚归正坐在树下编狗尾巴草,草籽撒了一身,平日里多风光霁月的一个人,这会儿举着团乱糟糟的草团,非说他编的是兔子。他醉得不是很彻底,神志保留了五分清醒,屁股底下垫着枯草,没直接坐泥地上。


    “好看。”贺岱岳真诚地夸赞,他把褚归送的草兔子收拢到衣服内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拍掉他身上的草屑。


    褚归爬上贺岱岳的后背,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下次给你编小狗。”


    “好。”贺岱岳搂着褚归的腿弯,褚归在他耳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缓缓低至喃喃。


    第151章 第 151 章


    褚归的酒是在进村时醒的, 贴着贺岱岳后背的胸膛被烤得暖烘烘的,贺岱岳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拢着他的手腕, 以免他睡迷糊了摔下去。


    贺岱岳把褚归下滑的身体往上抛了抛, 扭头看着他:“冷不冷?”


    “不冷。”褚归撑着贺岱岳的肩, 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我没想到郭书记的酒劲那么大,明明喝着不辣口。”


    褚归对酒没什么研究,在他的认知中, 度数越高的酒越辣, 却不知有些酒是口感柔性子烈, 难怪郭书记赞他酒量好, 原来是不知者无畏。


    “下次不喝了。”褚归双脚落地, 嘴里回味了一下那酒甜滋儿的口感,脑袋重得跟装了石头似的。


    他脸上的薄红未散, 说话间酒气外涌,淡淡的,不难闻,走得有些慢,但一步一步踩得挺实的。


    贺岱岳摸出狗尾巴草疙瘩摇了摇:“没学会怎么不问我?”


    “什么?”褚归的视线随着草疙瘩移动,神情茫然了一瞬, 接着想起了贺岱岳提及的往事, 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上辈子他跟贺岱岳的相处并非一直和谐, 在平安村的前几年,他除了看病, 拒绝跟其他人交流,贺岱岳担心他长此以往把人给憋坏了, 专门带着他参加集体活动。


    听说村里让知青搞了个话剧,贺岱岳兴致勃勃地领着褚归参加,他讲得唾沫星子干了才劝得褚归答应,到了地方却发现是主题是思想教育。


    台上的男知青慷慨激昂地念着台词,读到某些字眼时故意望着褚归加重语气,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褚归与之对视,表情平淡到冷漠,随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褚归、褚归!”贺岱岳跛着脚追上褚归,用力拉住他的胳膊,“对不起,是我没搞清楚。”


    “你没错,不用跟我道歉。”贺岱岳出于好意,褚归怎怨得到他头上,但非说心里一点不难受是假的,血肉长成的人,哪能刀枪不入。


    贺岱岳此刻无比嫌弃自己的嘴笨,愁得快抓耳挠腮了,寒冬腊月的,手边找不到一个瞧着让人愉悦的东西,情急之下拔了两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缠了个兔子举到褚归眼前。


    “别难过——”贺岱岳话到一半,狗尾巴草细弱的茎秆撑不住顶上的穗,突地折断垂了头,贺岱岳手忙脚乱地补救,滑稽得令人发笑。


    “谢谢。”褚归拿过了贺岱岳编的狗尾巴兔子,眼底盈着柔波般的笑,贺岱岳看得呆了,楞得仿佛丢了魂。


    那是贺岱岳第一次送褚归狗尾巴兔子,后来他又在春末、盛夏、初秋给褚归编了无数个,春天的狗尾巴草嫩,最是难编,贺岱岳常常编着编着就断了,差点薅秃一田埂的狗尾巴草。盛夏时节的狗尾巴草兔子手感最好,没长草籽,摸着毛茸茸的。


    贺岱岳编的草兔子越来越精巧,褚归怕拆了无法复原,凭着外形模仿,编的草兔子总不得其髓。


    乘着醉意编的草疙瘩更是跟兔子毫不相关,褚归伸手去夺,贺岱岳轻松抬手躲过:“你说了送我的,怎么,酒醒了不做数了?”


    “编得不好,你扔了,我另外给你编一个。”褚归无奈,两个成年人为个狗尾巴草争来抢去的像什么样,贺岱岳也不嫌丢人。


    “不扔,我觉得编得好,我喜欢。”贺岱岳将草疙瘩放回衣兜,“你欠我一个小狗。”


    褚归记得自己的醉话,扶额叹了口气:“你改名叫贺三岁得了。”


    玩笑归玩笑,贺岱岳整体还是很靠谱的,褚归拍了电报,他便开始着手准备行李了。看着床上的包袱,褚归简直哭笑不得,贺岱岳的行为要是传到外头,估计以为他俩闹翻了呢。


    褚归顶多陪褚正清他们一周,换洗的衣服带个两三套足够了,若回的是京市,他甚至用不着带衣服,贺岱岳现在准备行李岂不白费力气。


    邮递员冒着凛冬的风雪进了回春堂,军绿色的大棉帽覆了层白雪,韩永康接过信封,叫伙计倒了杯热茶,让邮递员喝了暖暖身。


    “谁的信?”入了冬,裹着棉袄的姜自明显得愈发圆润,褚正清一走,韩永康当家,姜自明过得甭提多滋润了。


    “小师弟发来的。”韩永康笑着拆了装电报单的信封,“他问师傅他们在哪过年。”


    “咦?小师弟的意思是他要回来过年吗?”姜自明凑着脑袋瞅电报单上的内容,除此以外,他想不到褚归这么问的理由。


    “应该是吧。”韩永康把电报单与信封塞姜自明的手上,“你看着点医馆,我上邮电局给小师弟回个信。”


    卫生部组织的专家组可比褚归的巡诊小分队正规,专家组配备了联络员,定期向京市汇报动向。专家组实行就地过年,具体地点尚不明确,姜自明会错意,道了声可惜师傅他们不在。


    “没办法,我找人联系专家组,通知师傅他们一下吧。”韩永康穿戴整齐出了回春堂,发完电报后搭电车去了市医院,请乔德光或者院长想招给褚正清带信。


    韩永康奔波的同时褚归也没闲着,王支书烫了手,拨不了算盘,他临危受命,替村里人算起了账,油亮亮的棕色算盘珠在他的手指下劈啪作响,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王支书的手是被开水烫的,他往暖水瓶里灌开水时暖水瓶倒了,他下意识伸手扶,开水淋了一手,当即红了一大片,褚归替他用了药包上纱布。


    严重倒是不严重,过几天就能恢复,可村里昨天结束对账,村民们期待着分钱期待了一整年,眼瞅着到了日子,所有人早早到了老院子等,王支书不想因为他个人的缘故耽搁大伙领钱。


    “让成才代我吧。”王支书同杨桂平商量道,往年王支书拨算盘,杨桂平发钱,王成才跟杨朗等人协作,从未出过岔子。


    “不行不行,万一我算错了咋办?”王成才连连摆手,“我看不如改个时间,等我爸手恢复了。”


    “账全对好了的,你细心点怎么会错。这点胆子都没有,将来拿什么接我的班?”王支书恨铁不成钢,但任凭他如何训诫,王成才死活不肯答应。


    “成才年轻,胆识需要历练,你莫生孩子的气,他不愿意算了。”杨桂平充当和事佬,挡在了父子俩之间。


    “他三十多岁了,人褚医生小他十岁,他赶不上褚医生一半稳重!”王支书气得直喘,言语里的失望深深刺痛了王成才。


    “褚医生稳重你让褚医生上呗。”王成才倔着脑袋,“我只是记分员,指不定我算账他们服不服呢。”


    王成才说的是有几分道理,杨桂平迟疑了,论理褚归确实比王成才更合适。


    此时外面维持秩序的杨朗进来告诉几人村民们在催了,杨桂平不再犹豫:“褚医生,你今天得空吗?”


    “那账是怎么个算法?”褚归答应了杨桂平言下的请求,潘中菊和吴大娘盼着领了钱去大集置办年货,等王支书手恢复,许是得临近过年的门槛了。


    杨桂平高兴一笑,忙拿了账本让王支书给褚归工分的兑换规则,粗粮、细粮、折现分别多少比例,褚归听过一遍,问了三两个要点,颔首示意他懂了。王支书感慨着夸褚归聪明,王成才见势不对寻了个借口溜之大吉,果然听到王支书朝着他的后背骂了句不成器的东西。


    王成才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他有几斤几两难道他自己心里没数,跟褚归比,他有那能耐吗?


    褚归在困山村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虽然不及杨桂平,但胜过王成才绰绰有余,见他负责算账,村里人惊讶了一番,无人发出质疑,杨桂平观察着大伙的神色,一肚子应对的预案化成了三个字:“开始吧。”


    贺岱岳排在队伍中断,眼睛盯着案桌后的褚归,别人夸褚归一句,他脸上的笑意便深一分,周围有不少人和他的表情一致,分钱嘛,是该高兴,所以任他笑得嘴角几乎咧到天上,也无人觉得奇怪。


    “我家的工分全部换粮食。”案桌到了跟前,贺岱岳递上工分本,对着抬头看向他的褚归眨了下眼,“褚医生的算盘打得好快。”


    “嗯,我爷爷教的。”褚归播完算盘,写下一串数字,交由杨桂平盖章。贺岱岳是唯一一个全换粮食不要钱的,杨桂平露出一丝诧异,碍于人多,他嘴皮子动了动,把突生的疑惑压了下去。


    午饭是贺岱岳送到老院子来的,他一路快走,汤入口仍带着烫意,褚归吃完站起来走了两圈,拨了一上午的算盘,坐得他腰疼。


    略微休息了片刻,大伙接着干活,此时的人没上午那会儿多了,估摸着再有两个小时就能收工。


    待最后一个排队的领了钱,才轮到了杨桂平他们几家村干部,数钱、汇总、核对各项数据,真正收工已是下午四点。杨桂平锤了锤胳膊腿,嘴里念着老咯老咯,要不中用咯。


    年过五十岁的他身体不复青壮年时期的挺拔,脸上由岁月风霜雕刻的皱纹彰显着他的老态,王支书与他年纪相仿,支书的职位当一年少一年,若王成才不在他退下来之前取得村民们的信任,这辈子将彻底无缘支书之位。


    村干部也是干部,总好过平头老百姓,难得有了机会,王成才自己不接住,反而往外推,活该他挨骂。


    “杨叔你哪老了,不老不老,年轻着呢。”面对杨桂平复杂的神色,王成才压根没往深了想,单纯以为他是累的。


    瞅着王成才没心没肺傻乐的样,杨桂平暗暗摇了摇头:“辛苦大伙了,成才给每人记上十个工分——”


    杨桂凭僵住,他们的工分好记,褚归拿固定工资的咋搞,给钱么?给多少?


    “写十个工分到贺岱岳名下吧。”褚归轻飘飘地化解了杨桂平的为难,“毕竟我吃他的喝他的嘛。”


    褚归瞥着贺岱岳说出后半句话,杨桂平一琢磨觉得非常合理,扬声问贺岱岳带工分本了吗,带了的话让王成才写上。


    贺岱岳一摸兜,他真带了,上午用完忘了拿出去,王成才立马给他记了十个工分。


    “我挣的第一笔工分,你好好保管啊。”钢笔的墨迹未干,褚归虚虚描摹着,他上辈子的工分本是独立的,这是两人的工分头一次写在了一个工分本上。


    “成才哥,借你的笔用一用。”贺岱岳向王成才借了钢笔,在那十个工分前郑重地添上了褚归的名字。


    第152章 第 152 章


    褚归拨算盘拨得指尖泛红, 他起初没在意,到了晚上指甲盖的钝痛发展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贺岱岳打了电筒仔细查看, 发现他指尖连着指缝肿了一圈, 像霜冻了的胡萝卜头。


    “你说你拨算盘拨那么卖力干什么?”贺岱岳心疼地呼了呼褚归的指尖, 上潘中菊的屋里取来了剪刀给褚归修指甲,修完了方便上药。


    褚归修长的手指带着恰到好处的男性骨骼感,甲床圆润,弯着漂亮的浅白色月牙。贺岱岳捏着他的第二个指节, 沿着指尖的弧度聚精会神的修剪, 褚归心一软, 垂头将下巴搁在了贺岱岳的脑袋顶上。


    脑袋上多了一份额外的重量, 贺岱岳身形纹丝不动, 修完了左手,他三指拖着褚归的手检查一番, 满意点点头:“另一只手给我。”


    褚归上辈子伤了右手,使不了剪子,捡了石头自己磨,某次不小心被贺岱岳撞见,此后每隔个把星期,他便会拿着剪刀招呼褚归坐下剪指甲。


    想着褚归勾了勾小拇指, 贺岱岳捏着他指节的手稍稍用力:“莫动, 当心剪到肉了。”


    剪下的指甲落在碎布上, 有几块飞了出去,贺岱岳一一捡起来, 用碎布兜着丢到了外面,回来时端了盆热水让褚归洗手。


    “感觉我要被你养废了。”褚归抬着裹了药的手指朝贺岱岳笑, 虽然贺岱岳做的都是些小事,但小事往往最容易让人忽略。


    “剪个指甲就养废了?”贺岱岳替褚归脱了棉袄,“现在你是跟我一个工分本上的人了,我养你是天经地义。”


    脱了衣服贺岱岳掀开被子,褚归躺进被窝,等贺岱岳吹了灯,自动往他怀里一滚,仰着脖子亲了亲他的下巴:“名字写一个工分本就让你这么高兴?”


    “昂!”贺岱岳搂着褚归稀罕地胡噜他的后背,脸埋在他的脖子里亲啊蹭的,“一家人才能写一个工分本。”


    关于工分本,不同的地区形式略有区别,贺岱岳不管其他地方是怎么弄的,反正困山村是一户一本。


    因为他们的关系隐秘而危险,注定不为世俗所容,贺岱岳便十分执着于此类细节,褚归嚼着“一家人”三个字,承接了这份延迟的喜悦。


    之前工分本一直是放在潘中菊的屋里,随用随取,如今添了褚归的名字,贺岱岳不打算物归原主了,他要自个儿拿着。


    领口被蹭得松松垮垮的,褚归抵着贺岱岳的额头制止了他趁机吃豆腐的小动作:“我明天要早起去公社的,你收敛点。”


    “我不跟你动真格的也不行吗?”贺岱岳拉着褚归的手暗示,不等褚归说话,纱布的触感一下浇灭了被窝里的旖旎。


    贺岱岳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拉平褚归卷到腰间的衣摆,凝神静气,做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褚归偷笑了一声,背上传来不轻不重的一拍,他藏住语气中的笑意闭上眼睛:“睡了睡了。”


    敷了一整夜的药,次日起床时褚归的手指已经没了痛感,贺岱岳拆了纱布,见指尖红肿消散,方安了心放褚归去公社。


    领了辛苦一整年的工分钱,今早上公社的人还挺多,褚归前面走着知了壳小分队,后面是吴大娘和潘中菊,小的闹腾老的热情,几乎说了一路。


    许是赶大集的缘故,卫生所看病的人不少,褚归一露脸,田勇刚要招呼,一个人影倏地越过他:“褚医生早上好!”


    问早的是钱玲,褚归点头回了句早上好:“在卫生所待得怎么样?”


    “蛮好的。”钱玲本想说不好,她申请调到卫生所是因为仰慕褚归的缘故,结果来卫生所快十天了,拢共见了褚归两次,能好吗?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卫生所的人全看着呢,当着他们的面讲卫生所的不好,未免太不识趣了。


    碍于人情世故,钱玲换了说辞,田勇隐隐感到威胁,自封褚归大徒弟的他抛弃了风度,强硬地挤到了两人中间,打断钱玲接过褚归的药箱:“褚医生,上次找你治鸡爪疯的那对夫妻来了,他们吵着要见你。”


    “人在哪?”褚归毫不意外,严学海不敢下重药,他的方子吃了等于没吃,症状持续恶化,夫妻俩只能回来找他。


    “在曾所长的办公室——”


    田勇话音未落,听到动静夫妻俩求救般地快步走向褚归,待他们走近,褚归平淡地扭过头,指了下问诊室:“到里面说。”


    夫妻二人期期艾艾地跟着褚归进了问诊室,他们有错在先且有求于人,面对褚归自然失了底气。


    “褚医生,不好意思,我们前段时间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复诊。”褚归落座,男人迫不及待地解释道,女人张了张嘴,心虚地没说话。


    知道他们去了县卫生院的褚归没拆穿男人拙劣的谎言,他挽起袖子,神情不喜不怒:“两年内不能怀孕,你们治吗?”


    男人显然是妥协了,面对褚归的问题,他腮帮子紧了紧:“治,我们治。”


    “对,褚医生,我们治,麻烦你了。”女人局促地抓着手腕,她近几日犯鸡爪疯的频率高到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工作接连失误,领导下了最后通牒,她要么治好鸡爪疯,要么办病退。


    孩子是重要,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工作,晚两年便晚两年吧。


    他们做了选择,女人将手搭到了脉案上,把完脉,褚归开了药方,药方第四位赫然写着川乌二字,田勇看到愕然一惊,褚归竟然用川乌!


    “你的寒气太重,要根治需用川乌入药,川乌有剧毒,煎药的时候一定要严格遵守我写的步骤。”褚归严肃强调了川乌的毒性,稍有不慎可是要死人的。


    剧毒与死人等字眼吓到了夫妻俩,迟迟不敢接褚归的药方:“能不用川乌吗?上次开的药我吃着挺好的,要不褚医生你给我开上次一样的药。”


    “上次的药治标不治本,多吃无用,我开的新方子是最合适你的,川乌虽然毒性大,但你按着我写的步骤来,绝对不会有事。”人命关天,褚归必须交代清楚。


    女人连连摇头,求着褚归换药,见他们做不了决定,褚归把药方收到了抽屉里:“你们考虑考虑,田医生,叫下一位病人。”


    夫妻俩神情凝重地出了问诊室,女人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掉泪:“建业,我该怎么选啊?”


    邹建业眉心皱成一团,他不敢冒险,即使褚归告知他们按步骤煎药绝对不会有事。但不冒险……邹建业脑海里闪过妻子发病时痛苦的样子,他纠结地掏了一支烟点燃:“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同志,卫生所里不允许抽烟。”看到此幕的钱玲上前制止,“要抽烟的话请你到外面去。”


    “对不起、对不起。”邹建业取下嘴里的烟两指夹着,“舒云你等我一会儿,我抽完马上回来。”


    “你去吧。”秦舒云抹掉眼角的泪,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


    抛下老婆到外面抽烟,什么男人啊!钱玲鄙夷地瞅了眼邹建业的背影,转身拿杯子给秦舒云倒了杯热水。


    田勇同她讲过秦舒云的病以及初诊时的经过,身为女性,她对秦舒云的态度是同情居多,递上热水,她开口劝了两句,大意是身体是自己的,生病受罪的是自己,要为自己着想,另外褚归的医术很好,让秦舒云相信褚归。


    喝了热水,秦舒云的身体暖和了些许,钱玲的意思她何尝不懂,有时发病她恨不得死了算了,但她不想死,她才二十几岁,正年轻,她死了她爸妈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伤感的情绪翻涌,哐当一声响,秦舒云手里的杯子摔在了地上,手指僵硬地扭曲着。钱玲心道不好,忙按住秦舒云,冲着问诊室大声呼喊褚归。


    褚归闻声拎起医药箱疾步而至,迅速为秦舒云施针:“病人家属呢?”


    “上外面抽烟去了。”钱玲扶着秦舒云,嘀嘀咕咕地骂了句男人真靠不住,说完意识到她误伤了褚归和田勇,又慌张地找补,“褚医生、田医生,我说的不是你们!”


    褚归没计较钱玲的失言,待秦舒云停止抽搐,他拔了针,叮嘱秦舒云控制情绪,前后过了约有十分钟,而承诺抽完烟马上回来的邹建业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久久不见踪迹。


    “他抽烟用得着抽这么半天吗?”钱玲脾气炸,田勇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用眼神暗示她注意场合。


    “褚医生。”秦舒云借钱玲的力坐直了身体,眼神从迷茫变为坚毅,似是下定了决心,“褚医生,我考虑好了,我治。”


    褚归眼底浮现了一抹欣慰,进问诊室将药方交给了钱玲:“你先抓药,等等我示范怎么煎,你喝一剂确认没事再走。”


    “谢谢褚医生。”钱玲感激地道谢,打消了心里最后一丝顾虑,钱玲说得对,她要相信褚归。


    钱玲拿着药方到了抓药的柜台,她人不在原地,邹建业搓着手四下张望,他抽了三根烟,寒风吹得他直吸鼻涕。


    寻到钱玲的身影,邹建业走到她身旁:“媳妇你怎么跑这来了,那个病我们不治了吧,我想过了,万一你出了事,我们闺女还那么小,她不能没了妈。反正你的病要不了命,我们慢慢调养,总会有希望的。”


    她的病不要命,邹建业说得真简单啊,秦舒云胸口宛如堵了块石头,她做了两个深呼吸,朝邹建业扬了扬药方:“我要治,你不用说了,我的身体我自己负责。”


    第153章 第 153 章


    秦舒云的表现震到了邹建业, 怎一时半刻没见,妻子跟变了个人似的,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人, 竟会跟他对着干了, 邹建业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自己就做决定了。”


    “同志,劳烦你帮我抓药。”秦舒云不想跟邹建业在大庭广众下吵,她自顾自低头翻包拿钱,忽然有种挣脱束缚的轻松感。


    “舒云!”邹建业面子挂不住, 一把抓住了秦舒云的胳膊, “你到底咋了, 川乌剧毒, 搞不好要丢命的, 你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现在很冷静。”秦舒云沉了一口气, “褚医生会亲自给我示范怎么煎药,建业,你难道不希望我好吗?”


    “你说什么胡话,我当然希望你好了。”邹建业反应剧烈,随即似乎败下阵来,他松开秦舒云, “你想治便治吧, 褚医生什么时候给你做示范?”


    怕继续争执伤了夫妻情分, 邹建业退了一步,秦舒云则缓和了情绪, 她勾起嘴角,语调恢复了以往的温柔:“褚医生让我等等, 那么多病人排队呢,估计得有段时间。”


    两人请了一整日的假,无所谓多等一会儿,秦舒云受病痛侵扰,近几日未曾正经吃过饭,邹建业上饭馆买了几个包子,让秦舒云趁热吃,这举动瞧着倒像个尽本分的好丈夫了。


    秦舒云心情舒缓了些,她跟邹建业结婚前是自由恋爱,一直觉得他们跟那些经人介绍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夫妻不同,刚刚邹建业叫她不治时,秦舒云心痛得濒临破碎,万幸邹建业最终听从了她的意愿。


    结婚过日子嘛,哪有十全十美的,秦舒云默念着母亲劝她的话,将难过随包子咽进了肚子里。


    “你们的药抓好了?”田勇说话时看到了秦舒云放在膝上的药包,他扭头略微不情愿的喊来钱玲,“褚医生叫上问诊室帮忙,我带他们去后面煎药。”


    “田医生,褚医生不是说他来示范吗?”非褚归亲自示范,秦舒云有些没底。


    “是褚医生示范,我带你们先做准备工作。”田勇同样忐忑,川乌入药于他而言亦是头一遭,若非褚归指示,他哪敢贸然动手。


    比起带秦舒云煎药,田勇更乐意和褚归待着,他不好拒绝褚归的安排,转念一想,秦舒云用的药可是川乌,褚归能交给他,说明他认为自己靠谱。田勇成功安慰到了自己,得意地抬头挺胸,领着秦舒云夫妻走了。


    钱玲大喜过望,终于能近距离接触褚归了,怀着兴奋之情,她推门进了问诊室:“褚医生我来了,你要我做什么吗?”


    褚归正在接诊一位病人,他起身让了位,示意钱玲过来为对方把脉:“你觉得他患的是什么病,该怎么治,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钱玲顿时心跳加速,褚归一定是在考验她。清空杂念,钱玲凝神感受病人的脉搏。


    褚归征询过病人的意见,他答应得很痛快,此时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症状复述了一遍。


    有褚归在场,钱玲多花了几分钟确认病情,随后谨慎作答,生怕哪错了。


    “褚医生,我说的对吗?”钱玲仿佛参加了仅褚归一位阅卷老师的期末考试,紧张得快不能呼吸。


    “对的。”褚归的话音刚落,钱玲猛地吸了口气,内心那叫一个雀跃。


    “这几位病人患的都是些小病,你给他们看看。”考教完钱玲,褚归合上了钢笔,插到胸前的口袋里,向旁边几位病人做介绍,“钱医生是县卫生院调到我们公社卫生所的,医术也很好,大家请放心。”


    她看吗?事情的发展偏离了钱玲的预期,但褚归夸她医术很好,钱玲惊喜交加,努力保持着镇定,朝病人们稳重一笑。


    钱玲的医术好是田勇评价的,有了县医院的名头与褚归的推荐,病人们愉快地接纳了钱玲,他们知道褚归有别的事,非常明事理地摆手让他去忙他的。


    川乌对寒湿风邪有奇效,然受其炮制工艺的复杂与大毒特性的限制,许多医者不敢用它,因为用的人少,部分公社的卫生所甚至不会进货,青山公社的还是褚归写单子麻烦曾所长添置的。


    瞧着田勇与秦舒云夫妻如临大敌的样子,褚归暗自失笑,实在不比忌惮至此。


    要煎的那副用陶罐泡着了,褚归拿筷子搅了搅盖上盖子:“放炉子上熬吧,火别太大,煮沸了改小火,熬够半个小时。”


    田勇闻言将陶罐架到炉子上,褚归拆了剩下的药,检查川乌的量是否正确,他从小和药材打交道,不用称,眼睛一扫,闻闻干湿度,便能把重量估个差不离。


    含毒性的药岂容马虎,抓药的员工反复称量,一克不多一毫不少,褚归确认无误,重新裹了药包。他开了五天的量,五天后周日,到卫生所复查,省得秦舒云为此请假。


    “褚医生,复查你会来吗?”发问的是田勇,他没胆子用川乌,奈何不了秦舒云的病。


    “我会来的。”褚归给田勇喂了一颗定心丸,让他守着陶罐,到时间了再叫他。


    褚归筛选的全是简单的轻症,钱玲看得得心应手,她学的中医,算得上与褚归是同道中人。等褚归回来,她像交作业一般将病人们的病例拿给他检查。


    褚归暂时中断了接诊,钱玲看病的方法其实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方才为了令病人信服,他没提及,不代表放任不管。


    “你用的药太平、太保守了。”褚归圈了钱玲用的几味药,“不是说温和不好,年纪大的或者体虚经不得猛药的,可以保守一些,但有个前提我们得分清,病人的诉求是什么,他们来看病无非是为了治病,为了不受病痛所困。你在的地方是卫生所,不是县卫生院,乡亲们干的是地里刨食的活,他们没有假期,病晚一天好,他们就要拖着病体干一天活,就要多受一天的最,你明白吗?”


    钱玲不是做错了事,褚归的语气十分温和,他的字眼堪称直白,钱玲不会听不懂。


    “我明白了褚医生。”钱玲是个拎得清的,褚归好言相劝,她当然往心里搁了,“谢谢褚医生提醒,我应该怎么改进呢,是加大药量还是?”


    “看药的功效,功效强的适当加大药量,功效弱的我建议最好更换药方,你总不能论斤开药让病人用锅熬吧。”褚归打趣道,“具体的你可以请教田医生他们,在这方面他们多少比你有经验。”


    钱玲被褚归假设的画面逗笑,她点点头应好,对褚归的敬佩上了一个台阶,医术好、善良、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眼角余光触及到敞开的门,钱玲立即给褚归的优点里补充了一个心细,世界上怎么有褚归如此完美的人!


    两人的谈话不过短短数分钟,基本没耽搁看诊的进度,钱玲代替田勇认真为褚归打起了下手,感觉半小时里的收获胜过了她一整个星期。


    “褚医生,药熬好了。”田勇打发刘成来报信,由于同为褚归的追崇者,刘成作为学徒,平日里踏实好学,钱玲对他的观感还不错。


    各种草药熬成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秦舒云怵得慌,望着碗无从下手,褚归倒了约三分之一,冲秦舒云说了声喝吧。


    感受到褚归的从容,秦舒云鼓起了勇气,端起碗试探地喝了一口,随即大口吞咽,愣是把治病的药喝出了英勇就义的架势。


    喝得急了,苦涩的药汁呛入气管,她憋着把最后一嘴咽下去,侧身咳得面红耳赤,邹建明惶恐的帮她拍背,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秦舒云是呛着了而不是中毒了,缓过劲,她饮了清水漱口,捏着手帕擦了擦眼睛和嘴角:“我没事,这药真苦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嘛。”田勇笑着安慰道,“下次注意喝慢点。”


    褚归抬手看了下表,十一点十分:“观察二十分钟,到十一点半,没什么不适的话你们就能回家了,记得按刚才的步骤煎药,分三次服,药渣的处理妥当,莫误食了。”


    秦舒云连声应好,过了二十分钟,果然无事发生,到问诊室谢过褚归,夫妻俩相伴离开了卫生所,路上遇到土地庙他们特意拜了拜,祈祷周天复诊一切顺利。


    “可算走了。”田勇作势抹了把额头上隐形的虚汗,老天爷保佑,自看到了褚归药方里的川乌,他那心提得哟,好悬没晕咯。


    “是药三分毒,用好了治病用坏了要命,全看配伍是否得当煎煮是否得法。”褚归借此给田勇上了一课,神农尝百草,药经里有川乌,自然是它配作药用。


    “褚医生你艺高人胆大,我是万万不行的。”人贵自知,田勇清楚他与褚归的差距,不单单是一两个药方,想达到褚归的高度,他兴许要穷尽一生,而那时,褚归必定踏上了新的遥不可及之处。


    “说我用药大胆,你是没见过我三师兄。”姜自明给褚归讲过孙荣的传奇事迹,他们四师兄弟,论大胆孙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是吗?”田勇起了兴趣,“褚医生你三师兄怎么个大胆法,给我讲讲呗?”


    “他有一次给人治病用了二两附子。”褚归轻描淡写地举了个例,附子与川乌属同株,川乌为母根附子为侧根,毒性不相上下。


    二两附子是什么概念,田勇倒吸了一口凉气,褚归的三师兄真乃神人也!


    第154章 第 154 章


    提到孙荣, 褚归数了数日子,他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没见到孙荣的信了,虽然山高路远, 相识的人一年半载无音讯是常有的事, 但褚归总觉得哪不太对劲。


    上次寄信未收到事件后孙荣匆匆给他发了一封电报, 上面仅写了“已知悉,安好勿念”几个字。最后是否查明褚归至今未得到准确的消息,他和孙荣的通信不如与京市频繁,孙荣在信中避而不谈, 褚归遂没再追问。


    “褚医生, 有你的电报。”邮递员的声音打断了褚归沉思, “刚到的, 我寻思着今天十五, 你在卫生所坐诊,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谢谢。”褚归预料应是韩永康的回信, 拆开一瞧不禁皱了眉,就地过年,这可有些难办了。


    但难办也得办,褚归定了定神,把电报单一揣,先吃饭, 吃完了晚上跟贺岱岳好好合计合计。


    此时离过年的日子已不足三十天, 票得提前买, 介绍信倒是简单,定了时间请杨桂平开一张便是。褚归边嚼着饭边捋流程, 田勇他们讲的什么一个字没听清。


    “褚医生、褚医生!”田勇伸手在褚归眼前晃了晃,“你想啥呢那么入迷?”


    “嗯、怎么了?”褚归回过神, 见一张桌上的人全盯着自己。


    “我跟他们讲你三师兄治病用二两附子的事,他们不信。”田勇分享欲很强,遇到有趣的事压根藏不住,“褚医生告诉我的,我骗你们干嘛,褚医生你给我作证!”


    褚归点头证实了田勇没有故意夸大事实,附子主回阳救逆,它的药性是工人有效的,只是关于用量的争议持续了上千年。


    “附子入药的方剂《伤寒论》里面有二十一首,医圣张仲景认为附子通常用一至三枚,按现在的标准一枚附子平均约五钱,大的九钱,三枚附子至多二两七钱,我三师兄的二两还不到最大剂量。”褚归搬出了前人的理论,孙荣的大胆是在可控范围内的,他若真任性妄为,褚正清早将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了。


    “褚医生你太厉害了,连哪本书里包含了多少药方都清楚。”钱玲被褚归的知识储备量深深震撼了,褚归那语气,简直跟翻着书照念一样,不把书读得倒背如流决到不了这种水平。


    正常人要记住书里的内容已经很难了,谁晓得有多少首方剂啊!


    难吗?的确难。褚归脸上浮现了一抹回忆的神色,他的烂熟于心亦是用无数个日夜苦读换来的,但钱玲学会要点就行了,不用像他那样。


    像褚归那样?钱玲一口饭噎到嗓子眼,褚归可真看得起她。


    “褚医生你别拿你的要求来跟我们比了,求求你给我们普通人留条活路吧。”饶是田勇见惯了褚归天赋惊人的一面,仍不免被打击到,“我要是去你们回春堂,估计只配当个跑腿的伙计。”


    “跑腿伙计不至于,以田医生你的资质转正肯定是没问题的。”褚归话一出,桌上的人顿时笑了。


    “你当了跑腿伙计让人大成做什么?”曾所长揶揄道,刘成捧着碗,小声说了一句我给田医生跑腿。


    “我给褚医生跑腿,你给我跑腿,挺好挺好,小子有前途。”田勇拍拍刘成的肩膀,丝毫不介意众人拿他打趣。


    褚归与他三师兄均如此优秀,使得他背后的回春堂愈发惹人向往了,田勇胳膊肘怼了怼刘成,冲他使了个眼色。


    老实孩子厚着脸皮做了田勇的传声筒,回春堂是个正经医馆,没什么不能说的,中午休息的时间有限,褚归挑着讲了点,在几人意犹未尽的神情中收了声。


    曾所长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去的地方多了,记忆产生了混乱,直到下了饭桌进到办公室,他一拍脑袋茅塞顿开:“我说怎么泽安听着怪耳熟的,原来我以前去过。回春堂,是不是开在城隍庙口那家?是了,泽安就一家回春堂,肯定错不了,兴许我见过褚归你爷爷他们呢。”


    无奈往事久远,曾所长在泽安停留的时间不足一日,除此以外,他再想不起其他细节。


    突如其来的渊源令褚归稍感诧异:“曾叔你去泽安做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你曾叔我曾经也是扛过枪杆打过小鬼的。”曾所长关上办公室门,撸起袖子为褚归展示他胳膊上的一道伤疤,“喏,子弹打的,两颗子弹,一颗在胳膊上,一颗在胸口,我命大,没死成。”


    曾所长受了重伤无法上战场,后方休养期间对学医产生了兴趣,他手脚勤快,借着打下手的机会和他的主治医生混熟了。


    用曾所长自己的话说,他于医学一途些微有几分天赋,医生心善,主动问他要不要学医,于是曾所长弃武从医,放下枪杆子摇身一变成了卫生员。


    后来战事结束,曾所长出了师,带他的医生因病去世,他辗转回了老家,心甘情愿地守着小卫生所做了曾所长。


    曾所长生涯的前半生跌宕起伏,曲折程度叫褚归大为意外,他此前从未听卫生所里的任何人谈及过。


    “过去的事了,没啥好值得宣扬的,田勇问我咋弄的疤,我说是以前不小心摔的,他完全不怀疑。”曾所长捋平袖子,他对别人隐瞒,却透露给了褚归,一来是被往事触动,二来是他认可褚归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往外说。


    结合曾所长刻意模糊的时间节点,褚归敏锐地察觉了曾所长以往的身份,他顺着曾所长的意,选择了看破不说破:“曾叔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打仗打了十几年,他们都以为我出门学艺去了。”曾所长怅然若失,对所有华夏人而言,那十几年是深入骨髓的伤疤,一旦触碰,无不鲜血淋漓,所以他宁愿烂在心里。


    “是,不知道反而更好。”褚归附和道,看向曾所长的神情变得极其严肃,“曾叔,这话你跟我说了就到此为止,以后无论谁问,你千万咬定了是外出学艺,否则——”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曾所长眼底似有泪光闪过,“好了,你去看诊吧,早点看完了早点下班。”


    褚归出了办公室,曾所长静坐了半晌,拿起钢笔几次想些什么,笔尖杵到纸上又反复移开,墨迹氤氲,从针尖扩散到芝麻粒大小,曾所长脑袋后仰,长长叹了口气。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曾所长的脑海中浮现,他向褚归讲述的不过是他数以千计的时光中的一隙,轰鸣的炮火漫天的硝烟,迸射的黑色泥土带着血腥气淋了满身……


    曾所长紧闭双眼,搭在桌上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瞒了太多年了,人人曾所长曾所长地叫他,他几乎快要遗忘了自我。


    在决定逃跑时曾所长便做好了与过去彻底割舍的准备,他抹去了“他”的痕迹,给自己捏造了一个跟着师傅四处奔波当游医的身份,战乱中死的人很多,改名换姓是件很容易的事。


    老家在青山公社是真的,会医术是真的,走过很多地方是真的,姓曾是真的,但曾国平是假的,曾所长的本名是曾国安,曾国平是他的堂哥。兄弟俩结伴离家求生,曾国平不幸中弹,死在了离家的第十天。


    曾所长稀里糊涂地参了军,稀里糊涂地上了战场,稀里糊涂地活过了一场又一场战争。


    跟不认识的人打完了,又开始跟认识的人打,曾所长彼时已是一名正式的军医,他见不得同胞相残,想方设法跑了,一路东躲西藏。


    终于战事彻底停了,游医曾国平回家了,昔日的亲邻死的死散的散,剩下三五同族,无一人知晓眼前的曾国平是昔日的曾国安。


    当了近二十年的曾国平,真实的前半生犹如灭掉的电灯泡,今日忽然亮了一个,曾所长才发现他希望有人能记得曾国安,上过战场打过小鬼的曾国安。


    在冲动的驱使下,曾所长亮了手臂的子弹疤,但也仅限于此了,理智战胜了感性,他继续做回他的曾国平,曾国安全当是一场梦吧。


    钢笔受潜意识驱动,在纸上划了几道痕迹,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安字,曾所长撕了废纸,放烧火盆里燃成了飞灰。


    敲门声咚咚响起,曾所长揉了把脸,抬头喊进,田勇探了半个头,语气格外激动:“曾所长,褚医生的三师兄来了!”


    要不咋说人经不得念叨呢,中午讨论了一嘴,远在泽安的人竟然真出现了,田勇这辈子没碰到过这么巧的事。


    “褚归的三师兄来了?”曾所长惊讶得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利落地扶桌起身,“在哪呢?我看看去。”


    曾所长的步伐矫健,丝毫没有上了年纪的影子,孙荣在问诊室与褚归认亲,主要是孙荣来的时候赶得太巧了,他哪怕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来,褚归都不会那么傻眼。


    几句话把人给召来了,老天爷,换谁谁敢信啊!


    孙荣穿着厚棉袄,挎了个和褚归大小相近的药箱,背上是他的行李,一路奔波导致风尘仆仆的。孙荣掏出了褚归写的信与安书兰寄的照片,褚归同样看过孙荣的照片,确实是他三师兄。


    认完亲,褚归跟孙荣拥抱了一下,叫了声三师兄,孙荣摸摸他的头,满眼欣慰:“长高了,长成大人了。”


    “我二十二了,能不成大人么。”褚归让孙荣卸了行李,他尚有几个病人要诊治,“三师兄,你先去洗把脸喝点水,你吃过午饭了吗,刘成你帮我到厨房问问徐师傅能不能给我三师兄煮碗面。”


    第155章


    孙荣是标准的南方人长相,他身材中等,双眼皮,瞧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听着褚归的嘘寒问暖,他脸上的笑没下去过。


    两人明明是褚归记事以来的第一次见面,时间与地点却丝毫未影响他们的情分,言语亲切氛围融洽,不往孙荣十数年如一日的牵挂。


    “你莫操心,我吃过了,治病要紧。”回春堂出来的人,时刻遵循着以病人为先的医训,孙荣拉了把凳子在褚归旁边坐下,“用我帮忙吗?”


    待诊的病人有七八个,褚归看着孙荣眼下的青黑摇头婉拒,尽管他很想见识一下孙荣的本事,但显然不是现在。


    “行,那你自己上,我看着。”孙荣并不后悔当年没有随褚正清回京市,时局安定后他经常能收到京市寄的信,韩永康他们每个人写一段夹到一封信里,看完得花上好几分钟。


    每封信件中关于褚归的着墨中是最多的,孙荣从几人的角度见证了褚归的成长,来的路上随着距离的缩短心头的热切如夏日暴雨前的云团翻滚层积,哗啦啦降落一场倾盆大雨。


    褚归第一次独立看诊是在十六岁,他其实早具备了独立看诊的能力,褚正清用回春堂的规矩压着,一直没给他开处方的资格,直到十六岁生日当天,褚正清才当着先祖牌位的面,郑重其事地将刻有褚归名字的木牌交给了他。


    韩永康几人在信里对褚归首次独立看诊进行了详细的描绘,辟如他如何大人似的坐在方桌后,如何认真的搭脉询症,如何开药方如何讲遗嘱,孙荣看得恨不能从信纸里钻到现场。


    此刻心心念念的愿望终于实现,孙荣不错眼地瞧着褚归看诊,见他神情从容不迫,深得病人的信赖,骄傲感油然而生。


    曾所长随田勇到了问诊室门口,视线落到褚归旁边那个生面孔上,安静的等到病人拿着药方出来,方抬脚进去同孙荣打招呼。


    褚归替双方做了介绍,两师兄弟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孙荣尚不知他在曾所长他们心目中“用二两附子的神人”形象,笑着与曾所长握了手,感谢他近半年来对褚归的照顾。


    “哪里,是褚医生帮了我们很多。”曾所长客套道,“褚医生看诊,孙医生你要不上我办公室坐坐?”


    孙荣一个人接管着泽安的回春堂,跟人打交道是得心应手,他并非来了马上得走,有充足的时间和褚归相处,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于是从善如流地跟着曾所长去了办公室。


    忙完手里的病人,褚归果断下班,孙荣与曾所长相谈甚欢,褚归隔着办公室的门都听到了两人语气里的笑意。


    “师兄,我好了,你是跟我回村里还是在招待所住?”毕竟除了上辈子受伤,两人未曾真切相处过,褚归拿不准孙荣的脾性,若是他觉得累,便带他上招待所住一晚。


    “跟你回村里。”孙荣是为褚归来的,他洗了把脸,看着精神了许多,结束与曾所长的交谈,他拍拍褚归的肩膀,“走吧,你不是说公社到困山村有两个小时的山路吗?”


    孙荣是累得


    够呛,他带着东西,在火车上不敢睡太实,断断续续地合了几次眼,熬到下火车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青山公社,他走一路问一路,幸亏年轻身体底子好,硬扛到了现在。


    两个小时的山路对孙荣而言不算什么,他使劲搓了搓脸驱赶困意,告别了曾所长几人,他四下环顾,示意褚归带路。


    “三师兄,不然你还是在招待所住一晚上?”褚归瞧孙荣脚步发飘,真怕走着走着往地上一倒。


    “不用了。”孙荣坚持要和褚归回村,“我心里有数,别小瞧你三师兄。”


    褚归拗不过他,动身带路,顺道同孙荣讲起过年的事。


    韩永康的电报单被褚归装在药箱的上面,孙荣要看,褚归边走边打开药箱拿了电报单递给他。


    电报单是邮局的工作人员抄录的,孙荣从陌生的字迹里看出了熟悉的口吻,他一眼浏览完毕,若有所思地看了第二遍:“小师弟,你具体是怎么和大师兄他们说的,告诉他们你想和师傅师娘他们过年了吗?”


    “没有。”褚归摇摇头,“我只是问了爷爷他们在哪过年。”


    “那我感觉大师兄可能理解错了。”孙荣将电报单往手里一打,让褚归细看韩永康的措辞,“大师兄估计是以为你要回京市过年。”


    褚归怔楞在原地,他先前的关注点全在就地过年四个字上,此刻经孙荣提醒,似乎确实如此。两师兄弟商讨了一番,立马掉头上邮局给韩永康再拍了个电报。


    取了回执单,褚归方问起孙荣为何突然来了漳怀,孙荣背上的包袱可不像待一两天就走的。


    “我专程来找你的。”孙荣提了提包袱,他在泽安时常下乡义诊,脚下跟着褚归的迈步节奏,说话声丝毫不带吃力的,“此事说来话长,你还记得那封你寄了但我没收到的信吗?”


    褚归当然记得,所以那封信跟孙荣来找他有什么牵连?


    孙荣慢叹了一口气,面带愧色,仿佛接下来讲的内容有些羞于启齿,褚归静静偏头望着,没催促,等他自己开口。


    九月中旬,因为丢了信,褚归特意到县城的邮电局查询挂号信的投递状态,泽安方收到消息,负责该片区的邮递员非常震惊,他干了十几年的邮递员了,从来没丢过信,况且那封信他明明送到回春堂了,咋会没收到。


    战乱期间褚正清带着一家老小搬到泽安,此后回春堂在城隍庙口扎根。孙荣不过比褚归大十岁,褚正清走时他年纪尚小,管事的是另一位资历较深的杜姓大夫。


    对方于孙荣有半师之谊,今年初他退任,孙荣顺理成章成了回春堂的第三任主事人,在泽安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的信邮递员印象极为深刻。


    孙荣讲完了背景,话头兜兜转转回到了那封失踪的信上。


    彼时邮递员带着褚归寄的第二封信到了回春堂,以往信件他多是由柜台的人转交,这次上面交代必须要送到孙荣本人手上,邮递员捧着信请柜台帮忙叫一声孙荣,见他出来了急急上前两步:“孙医生你的信,上次有一封漳怀来的信,你


    下乡义诊去了,我交给了你们柜台的同志,你收到了吗?”


    “上次?什么时候?”听到漳怀,孙荣转头问柜台的员工,“你们谁替我收了信?”


    邮递员报了个日子,恰是孙荣义诊出发的当天,被问到的员工要么说他们那天没上班,要么说没收到过信。


    “奇了怪了。”邮递员挠头,绞尽脑汁回忆一个多月前是谁收的信,他不清楚名字,依稀记得是个短头发的女同志。


    回春堂的员工不多,孙荣迅速锁定了几张面孔,他谢过邮递员,准备待会儿挨个问问,或许是收信的人忙忘了。


    孙荣看了褚归的第二封信,之前在韩永康的信中得知禇归到了漳怀,自己却迟迟未收到禇归的来信,误认为禇归和他生分的孙荣为此耿耿于怀,发现误会一场,他可算舒了心。


    宝贝地收好信纸,孙荣开始一个个问了,然而所有女员工均给到否定的答复,他愉悦的心情戛然而止。


    直到晚上吃饭,没找到信的孙荣依旧愁眉不展,为了褚归的信,他下午破天荒地发了脾气,没一个人收信,莫非那信凭空消失了不成。


    信究竟被谁拿了?孙荣隐约意识到蹊跷,信不是被人“忙忘了”,而是极可能被人藏起来了。


    “一封信而已,不见了就不见了吧,你小师弟不是重新给你写了一封了么。”妻子杜鹃劝孙荣吃饭,孩子们饿着肚子呢。


    杜鹃是回春堂上一任管事老杜大夫的闺女,孙荣与她育有一子一女,大儿子十岁小女儿八岁,夫妻二人结婚以来虽然偶尔为小事拌过嘴,但从没真正红过脸。


    “哪能不见就不见了?”孙荣气闷,不愿与妻子争执,沉着脸去了饭厅,落座后视线忽的一滞——杜鹃也是一头短发。


    给孩子们一人夹了一块肉,孙荣故作不经意地提到邮递员:“他说收信的是个短头发的女同志,今天上班的我全问过了,轮休的人里面有短头发的吗?”


    “好像有吧?”杜鹃模棱两可道,她顿了顿,往嘴里送了一口饭,“那封信又没写啥重要内容,你干嘛费那个时间。”


    孙荣搁了筷子,似是要说什么,念及两个孩子他暂时隐忍不发。吃过饭,杜鹃收桌洗碗,叫孙荣打水给孩子们洗脸。


    杜鹃为什么知道那封信没写重要内容?孙荣不想怀疑杜鹃,但种种证据皆指向了她。下午询问女员工时,其中一个提了一嘴杜鹃,他当时没放在心上。杜鹃管理着回春堂的后勤,平日里不怎么上柜台,鲁达不认识她是正常的。


    只是孙荣不懂,杜鹃藏信的动机。


    哄着孩子们睡下,孙荣沉默地进了卧房,他们所住的回春堂格局与京市回春堂相似,前面看病后面住人。孙荣一家占了三间房,电灯照得屋里亮堂堂的,杜鹃在对着镜子梳头发。


    杜鹃原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做姑娘时绑两条麻花辫,生了儿子后剪了短发,孙荣看惯了她短发的模样,透过镜子的倒影,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小师弟的信在你那对不对。”孙荣开门


    见山道,为什么?a


    第156章


    泽安与漳怀的方言发音相似,村民们的意思孙荣连听带猜懂了个七七八八,不用褚归翻译,他照样能跟人聊上。


    踏入小院,孙荣毫不遮掩地审视着褚归屈居的环境,院脚一畦绿油油的菜地,豌豆苗嫩生生的,周围种着些小香葱和蒜苗,许是刚拔过草,苗叶东倒西歪的,缝隙里翻着棕色的泥土。 ?


    挨着菜地的是石砌的井沿,孙荣注意到井边插着几根枯枝一样的东西,褚归介绍是葡萄藤,细瞧之下确有鼓鼓囊囊的芽点,只等着冬去春来。


    扫过院子,孙荣的视线落在卫生所的门牌上,他眉心一皱,褚归平日里便是在这么个小泥房里给人治病的?未免也太寒酸了。


    褚归不知孙荣心中所想,领着他进了屋。潘中菊做好了饭,冷不丁多了个陌生面孔,她与孙荣寒暄几句,又连忙系着围裙到厨房煮了碗面疙瘩汤,汤里加了炒香的咸肉碎,如此也不算怠慢了客人。


    咸肉是月初的野猪肉腌的,差不多到了时候,浸润了咸香浓郁的风味,潘中菊谦虚着说她做的粗茶淡饭,请孙荣别嫌弃,将就着吃。


    山里的村子能是啥好地方,孙荣怕褚归受苦,为此老是牵肠挂肚的,见到桌上的肉他稍稍满意了些,清炒的莴笋泛着有光,孙荣尝过之后终于在吃食上放下了心。


    至于住嘛,房子虽简陋,但处处干净整洁,还算过关吧,孙荣时常下乡义诊,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所谓入乡随俗,他总不能用京市回春堂的条件作比较。


    孙荣长了眼,不难看出褚归与贺岱岳母子相处时的姿态如家人般松弛,于是渐渐的心里最后一丝怨怼也悄然平息了。


    潘中菊频频招呼孙荣多吃点:“你喝酒吗?喝的话让岱岳陪着你喝两盅,当归泡的药酒,喝了对身体好的。”


    待客喝酒是礼数,孙荣笑着称自家人无需讲究,他不嗜酒,推辞后潘中菊没有反复劝,转而问起了今晚住宿的安排。家里两个房间,倒是能住下四个人,褚归师兄弟一间,贺岱岳则上潘中菊的屋睡。


    有客留宿,住房不宽裕的主人家多是这么办的。


    蒸的米饭所剩无几,贺岱岳舀了勺面疙瘩汤:“我们跟三师兄商量好了,他不住家里,等下吃了饭我带他上老院子找桂平叔借间空房子。”


    关于住宿,他们在路上已经讨论过了,孙荣答应替褚归守村,得住到年后去。且不提儿大避母,单一个褚归跟孙荣睡贺岱岳就不可能愿意,褚归跟孙荣睡一屋了,他自个儿咋办?


    再者孙荣耳聪目明,时间久了难保不会觉察出什么,所以稳妥起见,让他到老院子借宿是最安全的。


    贺岱岳脑子里的东西不能见光,他另外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老院子宽敞孙荣能住得更自在之类的,潘中菊与孙荣皆不疑有他,褚归猜透了贺岱岳的心思,在桌底下收着劲踢了他一脚。


    小腿上的力道跟挠痒痒似的,贺岱岳稳若泰山,三两口喝完疙瘩汤,掏帕子抹抹嘴离桌给孙荣拿铺盖卷去了。


    “我先到老院子收拾一下,当归你带着三师兄慢慢过来。”贺岱岳背上背着铺盖卷,手里端了个盆,里面装着肥皂毛巾,家里一应用品都是有数的,实在差的只有找别人家借了。


    对于孙荣的借宿,杨桂平欣然同意,老院子空了三四间屋子,他统统开了锁,全部比较后选了间最齐整的,帮着贺岱岳将屋子清扫干净,该添置的添置了,原本空荡荡的房间转而成了能住人的模样。


    这边前脚弄完,褚归也带着孙荣到了,杨桂平抓着孙荣的手一通握,言辞诚恳大方,比孙荣义诊时见的村长们少了几分拘谨,显然是因为褚归的缘故。


    “时间晚了,我就不打扰孙医生你休息了。”杨桂平没有多留,抬手指指自家大门,“我家在那,孙医生你要是有啥事尽管来叫我。”


    褚归环视一圈,没找到有啥缺的,陪孙荣说了会话,便准备同贺岱岳离开,孙荣累了一路,现下的确得先休息,其余的睡醒再说。


    孙荣将他们送到门口,见两人的背影融入夜色,回身倒了热水洗漱。他方才在贺岱岳家洗过澡了,此时草草擦了擦手,脱了衣服倒头躺下,疲惫的筋骨卸了力,他长喟一声,脑海里的杂念未及发散,瞬间消散于排山倒海的困倦中。


    四野无人,有黑暗做庇护,贺岱岳走着走着又牵住了褚归的手,下午忌惮着孙荣,褚归连他的眼神都不敢接太多,可把贺岱岳憋闷坏了。


    褚归的指尖微微发亮,贺岱岳用掌心拢住,偏头瞧他安静的眉眼:“在想什么?”


    “没。”褚归朝贺岱岳摇摇头,视线顺着手电筒的光往前,有贺岱岳牵着,他大胆地放任自己不去看脚下的路。


    “三师兄把我爷爷让他保管的药材带来了。”褚归讲起他不曾与贺岱岳提过的往事,非亲身经历,他讲的有些粗略,“当年北边打仗打得太厉害,我爷爷带着一家老小避乱到泽安,收了我师兄他们。后来虽然外战结束了,但世道仍然乱糟糟的,我爷爷怕路上不太平,把部分精贵的药材存在了泽安的回春堂,让三师兄代为保管。”


    在外人看来,那些药材价值千金,可于褚归而言,它们无非是比常规的同类药年份长那么一点、药效强那么一点,如何用、给谁用,全由病情决定。普通人的命,远比有钱有势的人延年益寿重要。


    贺岱岳听褚归的语气似乎没将那些药材当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到底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总不能随意放哪:“我让我舅帮你另外做个柜子吧,他藏了几块好木头,你想要个啥样式的?”


    “行。”左手被贺岱岳牵着,褚归放弃了动手比划的念头,“我等下清点了药材画个图纸。”


    孙荣背的包里自己的东西仅有两身换洗的衣服,其余皆是药材,用大小各异的容器封着,褚归一一看过嗅过,贺岱岳在边上跟着涨了一番见识。


    药材均保管得很好,向浩博惦记着的百年野山参的确存在,且不止一支。贺岱岳往前凑了凑,褚归笑着抬手放到他鼻下,满足他的好奇心:“闻闻,有没有感觉到吸了口


    仙气?”


    “有点冲。”贺岱岳老实道,人参的气息过于浓厚,香得闷头。


    “我也觉得有点冲。”褚归合上盖子,收起孙荣列的清单,上面的种类褚正清写的那张分毫不差。


    当年孙荣接手药材不过十二三岁,同为弟子,韩永康与姜自明随褚正清北上,背井离乡换来的是继续在褚正清身边学医的机会。孙荣独自留下,褚正清与其说让他保管药材,不如说是变相的赠与。


    以孙荣的性子,褚正清若直言是送他,一定会遭到拒绝。褚正清列清单只是为了褚归心里有个谱,却不曾想即使拥有了使用药材的权利,孙荣依然将所有药材原封不动地还到了回来。


    褚归隐隐发愁,觉得孙荣八成是误会褚正清的意思了。


    既是误会,自然得认真解释,褚归打了一肚子的腹稿,第二天趁着孙荣参观卫生所时开了口。


    “我说你咋一早上心事重重的呢。”孙荣听了褚归的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师傅的意思我懂,只是你比我更需要这些药材,我费劲给你背过来,可不兴再背回去的。”


    接手药材时他年岁尚轻,褚正清说什么是什么,压根没多想,后来慢慢长大了,方理解了其中的深意。但理解归理解,他既答应了替褚正清保管,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动用分毫。


    泽城回春堂的规模虽抵不上京市,孙荣好歹算有个正经医馆,药材短不了他的,反观褚归,破烂的卫生所没回春堂一间房大,孙荣把药柜的抽屉挨个抽开看了,药材少得可怜,回春堂的人,何曾如此落魄过。


    孙荣眼底满是真诚,褚归心头一松,彻底打消了顾虑,遂愿收下了药材。


    “对了嘛,我们是师兄弟,又不是外人,用不着弄那套虚情假意的。”孙荣欣慰地拍拍褚归的胳膊,“你病例收哪了?有没有啥有意思的我俩探讨探讨,大师兄他们在信里说你看病快赶上师傅了。”


    褚归从小长在韩永康和姜自明身边,被他们见证着从半米长的奶娃娃长至高过他们头顶的大人,相处之中难免有种隔了辈的感觉,孙荣则不然,他对褚归的关照是无限贴近同龄人的,像极了哥哥对弟弟。


    “师兄他们太夸大其词了,我离爷爷的水平还差得远。”褚归重生前正是孙荣如今的岁数,想赶上褚正清且有的学呢,“病例在我睡的屋子,我去拿。”


    特殊的病例褚归誊抄时隐去了患者姓名,孙荣接过,反手递了卷薄薄的册子:“之前的师傅应该给你看过了,这是我最近收集的,里面有例癔症挺复杂,用了三个月的药一直治不了根,奇怪得很。”


    褚归手一顿,立马翻到孙荣所说的癔症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能让孙荣感到棘手的,肯定不一般。


    “褚叔叔?”长栓挎着布包立在门外,被褚归身旁的生人定住了脚步,不知能不能往里进。今日不做针灸,他搁家里吃了早饭,来找褚归习字。


    褚归放下病例叫进,摸着长栓的后脑勺教他喊孙荣叔叔:“我的小朋友,心脏先天发育不全,我不在那几天他就麻烦三师兄你照看了。”!


    第157章


    长栓的心情因为褚归的一句话剧烈波动,为“小朋友”三个字上翘的嘴角瞬间化作惊愕,他急急拉住褚归的袖子,脑袋仰得老高:“褚叔叔你要走了吗?”


    小孩憋着嗓子,语气细细的,抓住袖子的手指却用力至骨节泛白。


    “不是走,是回家过年。”褚归握住长栓的手安抚道,“过完年我就回来了。”


    原来是回家过年啊,长栓抚抚胸口,他知道褚归是京市来的,也知道京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褚叔叔什么时候走?”


    “再过几天。”褚归找出长栓的病例,捋了他的袖子让孙荣把脉。


    长栓乖乖坐下,伸着胳膊,眼神在褚归和孙荣脸上来回打量,感觉他褚叔叔和新的孙叔叔长得一点都不像。


    把完脉,孙荣翻看了长栓的病例,褚归记录得详细,病情变化一览了然。


    孙荣在心里模拟了长栓的病在他手上会怎样治及治疗的结果,得出一个结论:“你针灸施得比我好。”


    褚归的针灸有褚正清长年累月的指导,当然胜过孙荣,孙荣的天赋在于用药,二两附子入药可不是简单能驾驭的。


    两人就长栓的病情交流了半晌,专业术语听得病患本人云里雾里,他强打着精神往脑袋里记,清澈的双眼逐渐变得迷茫。


    发现长栓的异样,孙荣乐了,同褚归夸他是个学习的好苗子,这样都坐得住。


    “他是挺聪明的。”褚归摸摸被夸得害羞的小孩,教了他几个生字让他去堂屋里抄写。


    孙荣瞧着长栓小跑着离开,续上话茬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脉案:“光是聪明可不够。”


    “嗯,等他病再好些吧,不急。”褚归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好苗子不可多得,假如长栓真有那个意愿,到时候破个例也不是不行。


    褚归做事远超他年龄的沉稳,孙荣没提四十收徒的规矩,他结束了长栓的话题,问起褚归对于癔症的看法。


    癔症病理特殊,褚正清医术虽然高明,但并不是癔症方面的专家,褚归在学校时拜访了多位老师,又参阅了大量的相关书籍,至今也不过觉得自己勉勉强强入了门。


    对于癔症的治疗,褚归认为主要得从情绪梳理着手,加以药物辅助。


    孙荣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看的是什么书,外面能买到么?”


    “可能不行。”褚归参阅的书目要么是凭学生证在校图书馆借的,要么是某位老师的私人藏书,购买途径不明,且其中包含了部分国外文献,国内甚至没有译文,即使能弄来,孙荣也看不懂。


    孙荣目露遗憾:“不行就算了,我回头想想别的办法。”


    “我写信问问我同学,他应该有门路。”皇城根底下长大的人,谁家没几个攀关系的亲戚,褚归稍一琢磨脑子里便冒出个人选,他胸有成竹地向孙荣打了包票,保准把书弄来。


    孙荣守着卫生所,褚归上隔壁取纸笔写信,长栓迎着光埋头抄写生字,一笔一划地写得十分认真,


    身前的光线变暗,他不由自主地俯背觑眼。


    坐直。褚归掌住长栓的肩膀微微用力⊿⊿,“怎么不用我送你的铅笔?”


    长栓身体慌张地一抖,视线看向褚归,接着落到被他盯着的右手上,细瘦的手指抓着截食指长的铅笔,笔头烂糟糟的,刻着深深浅浅的牙印。


    因身体的缘故,长栓未曾进过教室,烂笔头是堂哥随手丢弃的,他在院角的稀泥里发现,悄悄捡起来擦洗干净,藏在荷包里。


    “褚叔叔……”长栓局促地蜷缩手指包住烂笔头,褚归送的纸笔是全新的,他宝贝地收进了箱笼,想等字写好看了用。


    小孩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褚归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扫了眼长栓的字,摊开手掌:“笔尖太粗了,我给你削一削。”


    长栓温顺交出笔头,褚归熟练地削尖,顺带把咬烂的顶部修平:“好了,再削两次换笔。”


    “嗯!”长栓脆脆地答应,嘴角扬了平、平了扬,试图习得一分褚归的稳重,结果以失败告终,露出侧门牙缺失的牙龈。


    吹掉指腹上黑色的石墨粉,褚归拿了信纸坐在八仙桌下首写信,眼角余光中,对面的小孩挺直了身板,专注于自己的抄写,毫无窥探的举动。


    上辈子自从伤了手,褚归便和往日的同学逐渐断了联系,下放后更是不清楚他们过得如何,但大环境如此,纵使好能好得了哪去?


    当年褚归活着到了困山村,受贺岱岳的庇护,已经算十分幸运的了。


    信写了两行,褚归突兀地停笔,凝神思考了许久,久到长栓抄完了生字,他方如梦初醒。


    按下纷杂的思绪,褚归接着写信,贺岱岳下午要去前进大队请潘家舅舅打柜子,正好让他寄了。


    临过年,村里人清闲了许多,贺岱岳每日只出半天工,剩余时间忙忙别的,养殖场的猪崽能吃能喝的,暂且不用他操心。


    褚归离了凳子,捋着天麻的长栓立马抬起了头,长栓腿上暖和,天麻眯着眼睛不肯挪窝,似封印一般令长栓无法动弹。


    “粘人精。”褚归用手指拨弄天麻耳尖,天麻抖着耳朵躲,尾巴小幅度甩动,等褚归换了手掌抚摸头顶,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代表舒畅的呼噜声。


    长栓别扭地伸了伸腿,褚归明了一笑,托着天麻将它放到地上:“腿压麻了吧,起来活动活动。”


    入冬以来天麻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体重急剧飙升,配着密实的长毛,俨然一副大猫的样子了,抱着沉甸甸的,褚归估摸着得有八九斤,腰身比长栓穿了棉裤的大腿都粗,哪个小孩能受得了。


    长栓扶着桌子跺了跺脚,天麻确实把他腿压麻了,但软乎乎的猫肚皮太暖和,他舍不得撒手。


    眼见着天麻下了地又径直往窝里钻,肥肚皮随着步子左右晃荡,褚归干脆逮着它轻轻丢到了院子里:“看你胖得,快出去跑跑,不准进屋。”


    爪垫触碰到冰凉地面,天麻抬了抬脚,接着毫不犹豫地掉头朝屋里跑,门缝被褚归挡住,


    它徒劳无功地挠了两下,喵喵叫一声叠一声,八斤的小猫装了七斤委屈。


    孙荣立在卫生所门口,目睹了褚归欺负天麻的全过程,笑意由眼角漫至眉梢,显而易见,褚归在这里待得很开心。


    面对天麻的撒娇,褚归节节败退,他松了手,任天麻顶开门缝,继续回窝睡大觉。


    “三师兄。”对上孙荣的目光,刚刚做了幼稚行为的褚归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掩饰性地关紧大门,上午通常没什么病人,我带你在村里转转?”


    “好,卫生所要锁吗?”孙荣侧过身,褚归点点头,快步过去锁了门。


    师兄弟二人走在前,长栓隔了几米远的距离跟在他们后面,他不怎么跟村里没上学的小孩玩,一来他心脏弱,那些上蹿下跳的男孩们被家长们提着耳朵告诫过,从不主动邀请他二来时间凑不上,七八岁不上学的小孩大多是要帮着家里做事的,洗衣做饭扫地背柴,衬得长栓像个异类。


    褚归并不是带着孙荣漫无目的地瞎逛,他拟了条路线,将村里需持续关注的病人与孙荣一一做交接。


    途经老院子,婴孩哭声响亮,褚归停下脚步问孙荣想不想看看他接生的孩子。


    “不会打扰吗?”孙荣当然想看,他嘴上如此说着,身体已诚实地偏了角度。


    “我听着他哭声有点不对。”褚归话锋一转,小杨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听越不对劲。


    杨家位于老院子正中,褚归喊了声杨二嫂,屋内无人应答,他提气喊了第二遍,终于盖过小杨念的哭声传到了王燕燕的耳朵里。


    “哎,谁呀?”家里有人,堂屋门是敞着的,王燕燕托着小杨念出了卧房,面上犹带愁容,她朝褚归挤了一抹笑,“褚医生来了,快进来坐。”


    “孩子咋了?”褚归俯身观察襁褓中的奶娃娃,他咧着嘴哭得满脸涨红,脑门湿漉漉的,细弱的筋脉透皮鼓胀,一摸脸蛋,果然烫手。


    发现孩子发烧那会儿是早上八点多,新生儿抵抗力弱,极易惊风受凉,王燕燕生养过两个女儿,对此不至于慌张失措,加上当时孩子烧得不厉害,王燕燕便用老法子为他退了热。


    老法子的效用维持了半日,孩子从低烧变成了高烧,王燕燕也急了,褚归叫门时她正准备拿钱上卫生所。


    王燕燕说完前因后果,褚归接过孩子:“家里有热水吗?”


    “有。”王燕燕连连点头,按褚归的话兑了半盆温水为孩子擦身。


    两个月大的奶娃浑身软得像嫩豆腐,肉乎乎的,一按一个凹陷,褚归收着力道,取最细的银针点刺手足。


    风寒不难治,药材配比是唯一难点,孩子越小越需谨慎斟酌,类似的病情孙荣接诊了上百例,均未曾失手。褚归整个过程的表现相当沉稳老练,孙荣自问今日若是他来做,绝不会比褚归更好。


    孙荣把原因归咎于了褚归超乎常人的天赋,套用姜自明在信里写的一句话——我们小师弟打娘胎里开始学中医,老天爷亲自喂饭吃,能跟旁人一样么?


    守着孩子退了烧,褚归收了王燕燕三分钱,叮嘱她中午吃了饭,记得叫杨朗上卫生所取药。


    “你出诊一次三分钱?”孙荣扫过褚归揣钱的荷包,“手头的钱够用吗?”


    “够,我一个月加工资到手有五十来块。”褚归吃贺岱岳的住贺岱岳的,除了寄信基本没别的开销,家里是贺岱岳管钱,具体结余了多少他不大清楚。!


    第158章


    褚归的钱怎么是贺岱岳在管?


    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浮现在了孙荣心头,他动了动嘴角,到底没把话问出口,猜测或许是两人关系好的原因,有时候分太清反而伤情分。


    中午的米饭是褚归煮的,孙荣看到他熟练地生火、淘米,从咕噜冒泡的白色米汤中舀出半熟的米粒判断火候。


    没人在信里跟孙荣提过禇归会做饭的事,热腾腾的水汽浸红了禇归的手指,怅惘中孙荣听见他说自己的厨艺仅限于煮饭,炒菜学了好久都拿不上台面。


    “已经很好了。你小侄子有次吃我做的饭吃哭了,我以为他挑食训了两句,结果他跟你嫂子诉苦,说是我做得太难吃。”


    孙荣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他鲜少下厨,家里的琐事全是妻子在打理,无一处不妥帖,所以明知她错了,也无法狠下心斥责。


    “嫂子熏的腊肉特别香。”禇归语气真切地夸赞,抛去那一点点私念,孙荣妻子这些年对他们京市那一批人是没得说的,拢共几斤肉票,还巴巴的做成腊肉香肠往外寄,褚归吃得最多。


    依褚归的意思,药材的事到此为止,切莫再提了,万一弄得夫妻俩结了怨,相干的谁能好受?


    孙荣心底一松,行,到此为止。


    饭煮好,贺岱岳拎着一尾鱼回来了,五斤多的大鲤鱼,鱼尾呈漂亮的橘红色,天麻凑脑袋试探地嗅闻,被结结实实地甩了一尾巴,受到刺激反爪挠破了鱼尾。


    三人始料未及,天麻腾身跳起,贺岱岳连忙抬高手臂,险险令鱼身避过了大张的虎口。


    “走开。”贺岱岳喝退天麻,大步到后院杀鱼,刀背猛敲鱼头,刀刃倒刮鱼鳞,拔筋剖腹一气呵成。


    孙荣瞧他那动作,手上少说得沾了百八十条鱼命,遂好奇问了一嘴:“你们村里有鱼塘?”


    “没,我上隔壁村买的。”贺岱岳淋水冲洗干净杀鱼的案板,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已成了盆里的鱼块。


    听见他们的对话,褚归择着菜笑了,贺岱岳岂止会杀鱼,他处理田里的鳅鳝亦是得心应手。


    上辈子贺岱岳不知从哪里听说鳝鱼肉吃了补身体,天天半夜打着电筒下田摸黄鳝。鳝鱼粥、烤鳝鱼、烧鳝鱼,彼时他厨艺平平,饶是使尽了浑身解数,鳝鱼肉仍或多或少带着些腥气,褚归不忍糟蹋他的一番好意,连着大半个月,直吃得谈鳝色变。


    贺岱岳捕捉到了褚归的笑,投以疑惑的眼神,褚归隐晦摇头,示意没什么。


    泼了杀鱼的浊水,贺岱岳避着褚归将鱼块端到案板上,姜片小葱去腥,酸青菜切段。白花花的猪油下锅,孙荣意外出声:“不等潘大娘吗?”


    “岱岳做饭也挺好吃的,只要得空,家里的饭一般都是他做。”褚归解释道,他指着案板靠着的墙壁,“芳嫂写了叠食谱,那里挂的调料全是她寄的。”


    张晓芳的手艺孙荣早有所耳闻,姜自明经常在信里炫耀自个儿的伙食,说他没口福。


    孙荣原想着褚归来这破落的


    乡下怕是吃了不少苦,现下越琢磨越觉得偏离,哪个吃苦的人能过得如此滋润的?


    视线从褚归由内到外透着好气色的细腻面庞往下,整洁的衣领服顺地贴着领口,除了刚刚烧火衣摆沾了点柴灰,浑身上下寻不到一处脏污。


    褚归手里握着火钳,孙荣下意识看向了灶台上的一双手,同样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个修长净白,一个粗粝暗沉,与贺岱岳相比,褚归跟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似的。


    早上来吃饭时孙荣碰巧撞见贺岱岳在洗褚归昨日换下的衣裳,随口一问才得知褚归的小生活过得有多安逸。


    打天凉了起,衣服脏了有人洗,被窝冷了有人暖……沉浸入自己思考中的孙荣后背抵上了门框,褚归一无所觉,贺岱岳倒是发现了孙荣的打量,但他忙着裹淀粉炸鱼块,很快收回了分散的注意力。


    “辛苦你帮忙照顾当归了。”孙荣突然开口,褚归享福的背后,全是贺岱岳的影子。


    贺岱岳先是一怔,与褚归面面相觑后扭过头:“不辛苦,我们是互相照顾。”


    甭管白天多累,到了晚上一抱着褚归,贺岱岳准能满血复活。孙荣瞧见了贺岱岳为褚归洗衣做饭,殊不知褚归夜里也时常映着烛光为贺岱岳穿针引线。


    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的事,哪谈得上辛苦。


    孙荣原是替褚归道谢的,贺岱岳此话一出倒显得他成外人了,默默端着盛满的酸菜鱼去了堂屋。脚步踏过厨房门槛时,孙荣心头莫名一慌,原地苦思了半晌,方察觉是失落感作祟。


    他们仨的小师弟啊,如今跟别人天下第一好了。


    惆怅的孙荣配着酸菜鱼下了三大碗米饭,整条鱼数他吃得最多,饭罢擦桌洗碗又争不过贺岱岳,他打了个饱嗝,哎!


    褚归当他撑着了,冲了杯山楂茶,孙荣接过抿了半口,酸得一激灵。去核山楂片在红褐色的汤里浮浮沉沉,较市面上的略小,肉质饱满,孙荣嚼了片细细品味:“什么山楂劲这么大?”


    “山里的野山楂,村里的孩子们摘的。”褚归闻着酸味口舌生津,他平日里忙,不常进山,但山里的野果一样没落下,到了成熟期,那帮孩子见天地往卫生所来给他献宝。


    说起野果,褚归上杂物房取了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搁桌上一样一样往外掏,边掏边介绍。他不白拿,通常会给个五分八分的,免得招人闲话。


    褚归叙述口吻平淡,孙荣却听得惬意,一直以来紧绷的筋络仿佛被梳子由上至下梳透了,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股舒畅的松泛劲。


    枕着竹椅,孙荣的眼皮越来越沉,褚归移走他置于大腿的茶杯,冲贺岱岳比了个嘘的手势。


    “睡着了?”贺岱岳滚着气音,见褚归点头,转身进屋拿了件自己的厚棉袄替孙荣盖上。


    掩了门让孙荣睡着,褚归与贺岱岳各去做各的事,潘中菊到后院捆柴火,大捆柴拆了挽成小把,她勤快惯了,闲着反而毛皮擦痒的,贺岱岳劝了几次,实在劝不住也只能随她去了。


    一觉睡到下午,孙


    荣闭眼缓了缓神,厚棉袄格外保暖,若非竹椅太硬,他还真不想起。


    喝了口凉透的山楂茶解困,隔壁褚归正在接诊,年轻女人拘谨地低着头,站在她边上的大娘面色比她还焦急。


    孙荣依稀听见两个“怀不上”、“妇人病”的字眼,于是立马在对方注意到自己之前调转了方向。


    女人是外嫁女,结了婚近一年肚子迟迟没见响动,专门借了探亲的由头同亲娘来请褚归给她瞧一瞧。


    “月事规律吗?上次是什么时候?”褚归唰唰写了病例,对面女人没吭声,视线相撞的瞬间,她避若洪水猛兽般扭过了头。


    “你这闺女!褚医生问你话呢,上次月事啥时候?”大娘用力搡了一把,她的年纪当褚归妈是绰绰有余的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挨了亲娘的训,加上要孩子的迫切,抿着嘴的女人终于开了口,手里抓着的衣摆几乎快揪烂了。


    褚归听完再次给女人把了脉,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展颜向母女俩道了声恭喜:“应该是怀上了,只不过月份太浅,脉象不怎么明显——正好我师兄在,我让他来帮忙确认一下。”


    依褚归的判断,女人九成九是怀上了。很快,孙荣佐证了他的结果,听闻喜讯,笑成花的大娘抓住褚归胳膊千恩万谢,掏了诊费不够,隔天又送了兜鸡蛋。


    “我拿两个沾沾喜气,其余的你收回去,给你家闺女补补身体,她怀着娃,正需要营养。”褚归推辞着从兜里捞了两个鸡蛋,跟乡亲们打交道的经验多了,他拉扯的功夫总算长进了些许。


    兜绳挂回了大娘的小臂,孙荣抓过褚归手里的鸡蛋:“我拿了我拿了,大娘你家里有枣吗?红枣炖蛋会做吧……对,红枣炖鸡蛋……”


    论人情世故,孙荣要老道得多,三五句话把大娘哄得改了主意,局促地拎着剩下的鸡蛋,舍不得送了。


    待大娘出了院子,孙荣扬了扬下巴,自觉找回了几分做师兄的面子。他愉悦地拨动手指盘玩两粒椭圆形的鸡蛋,硬脆的蛋壳互相摩擦,说实话手感一般,稍不留神便容易鸡飞蛋打,但架不住他心情好,愣是滴溜溜盘了一刻钟。


    褚归在京市见过人盘核桃,以为孙荣有此爱好,循着模糊的感觉替他挑了对形状相近的,用以换下那两粒岌岌可危的鸡蛋。


    山野的核桃壳厚,孙荣没贺岱岳的力气,徒手捏得掌根发痛,干脆捡了石头放地上一砸——


    刚放完鸡蛋的褚归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核桃壳呆住了:“你怎么把它们砸了?”


    那袋核桃唯二两个顶圆润的,如今成了碎渣渣,褚归恍恍惚惚地思量,泽安兴盘核桃么?


    “啊,砸了。”孙荣看看褚归,又看看核桃壳,“咋了,这核桃不能吃?我吃着挺香的嘛,只是肉小了点。”


    咽下核桃仁,孙荣回味着坚果浓郁的油脂香气咂咂嘴,褚归错愕地笑笑:“能吃,分心木记得给我留着。”


    “留着呢,你攒的搁哪了?”孙荣拍拍荷包,分心木指的是核桃仁里的木质隔膜,也是味中药,褚正清教出的人皆有个一脉相承的习性,生活里但凡能入药的,就没他们丢了的。


    “药柜左边最底下的抽屉。”褚归带孙荣清点他的百宝柜,零零散散的竟数了二十来种,“山里的药材更丰富,过几天岱岳空了我让他领你进山转转。”!


    第159章


    孙荣被褚归吊起了兴趣,没等贺岱岳抽出时间,自己先见天地往山上跑。他在山外围溜达,也不用褚归带路,空背篓去满背楼回,高兴得跟孩子似的。


    他在贺岱岳家跟褚归享同样待遇,无需做杂事,偶尔给人看看病,吃得饱睡得好,身心顺畅了,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五六岁。


    “师傅他们来信了吗?”孙荣灰头土脸地卸了背篓,伸脚勾了条板凳坐下清理他辛苦采的不值钱的药材。


    “来了。”得益于褚归与韩永康二人不吝钱财把电报当信使,褚正清终于给了准信,让褚归腊月二十五前后出发,到禾城的一个小镇与他们汇合。


    禾城地处东南,北边风雪过甚,动不动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低温,卫生部担心把巡诊组的中老年专家冻出个好歹,紧急调整了巡诊安排,从一路南下改为了先南下后北上。 章


    腊月二十五?孙荣默默算了算日子:“那不是没几天了?行李收拾了吗?”


    “没,收拾行李不急,我准备明天和岱岳上县城买票。”信是贺岱岳带回来的,孙荣那会儿L正在某个山旮旯挖药材,所以褚归已经同贺岱岳合计好了,“明天买票,后天进山。”


    听得进山二字,孙荣登时眼前一亮,山外围的普通药材不过是望梅止渴,对于褚归所描述的深山里的宝贝,他早馋得心痒难耐了。


    为了保存进山的体力,褚归邀他一起上县城时,孙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买票的过程稍有波折,褚归不得不动用了赵方德的人脉,拜托他一位在漳怀火车站上班的列车员帮忙购票。


    今日对方恰逢轮休,褚归打听了地址提着礼物上门,当初来漳怀的卧铺便是他安排的,因此双方并不陌生。


    无事不登三宝殿,列车员收起脸上的意外,热情地迎他们进屋。


    没怎么寒暄,褚归为自己的冒昧打扰致歉后直接说明来意。列车员是火车站的一位小领导,帮忙弄张卧铺票倒是不难,他未作犹豫地答应下来。褚归如今是漳怀县的名人,他可不想错过卖人情的机会。


    约定下取票时间,褚归提前付了钱,多的做为辛苦费,列车员哪里肯收,连忙推开了褚归递钱的手。各执一词地客套了几句,拜访礼留下,辛苦费拿走。


    所幸是办妥了,奔波半日两人上国营饭店填饱肚子,接着赶往供销社,孙荣就带了一双鞋,他脚码比褚归的大比贺岱岳的小,没有换着穿的,褚归打算给他另外买一双。


    年尾供销社的备货量充足了许多,与之相应的是更为拥挤的人潮,褚归在服装区看到了不少新样式,他向来是不缺衣服穿的,但仍然停下了步子,指着墙上的一件深灰色呢大衣询问售货员能否取下来看看。


    “当然可以,您稍等。”售货员笑盈盈地取来呢大衣,那呢大衣是少见的长版,她对折着搭在胳膊上,依旧垂落至膝盖,“这是我们从首都进的货,上好的毛呢料子,您摸摸,是不是特别扎实,冬天穿绝对暖


    和。”


    褚归摸着呢大衣的袖子嗯了声,没揭穿售货员话里的漏洞,谁要是大冬天穿它在街上溜达,准会被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受地域与工业经济条件限制,毛纺织品价格昂贵,并且购买凭的不是布料而是工业券,因此堪称奢侈的呢大衣出现在一个资源贫瘠、消费力低下的小县城本身就不合理。


    但售货员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售卖,证明它的来源经得起追究,褚归不欲深思,拎着衣服挨着贺岱岳的肩线比了比:“能试穿吗?”


    “能!”售货员吹捧的话不要钱地往外冒,“您朋友个子高,长得又精神,穿上一定好看。”


    售货员卖力地推销着,知晓内情的她免不了心虚,睁眼对着衣服料,频繁地用余光打量褚归的脸色,以揣摩他们的态度。


    “穿上试试。”褚归递过衣服,让贺岱岳脱了旧外套给他拿着。


    见褚归为自己买新衣,贺岱岳心里是高兴的,他碰了碰呢大衣,转手将其还给售货员:“我成天干粗活,好衣服穿我身上都糟蹋了,麻烦你找个他穿的码。”


    贺岱岳物质需求极低,但他喜欢给褚归花钱,同样的呢大衣他穿是糟蹋东西,换褚归就值得了。


    “不好意思,这款呢大衣只剩一件了。”眼瞅着买卖即将泡汤,售货员的笑意维持得十分艰难,失望地准备把大衣挂回原处。


    仅此一件的呢大衣其实是他们供销社主任上个月去首都出差买的,首都天冷穿不上,一路装箱带回来。许是主任当时被忽悠瘸了,到了自己的地盘才后知后觉地认清现实,那呢大衣上身他活脱脱一个胖冬瓜。


    退是退不了了,送人更舍不得,主任想了个招,利用职权之便入了供销社的库。毕竟是违规操作,为避免夜长梦多尽快脱手,百来块的呢大衣他定价八十,工业券、布票任意。


    售货员是主任亲侄女,所以了解内情,她若能把呢大衣卖出去,还能分五块钱呢。


    “我不爱穿呢料的。”褚归最懂如何拿捏贺岱岳,他不愿意试,便直接请售货员开票包起来,“布票够么?”


    “够。”知道要进供销社,贺岱岳钱票带得足足的,不至于让一件呢大衣掏空了底子。


    竟然有转机!售货员迅速抽笔开票,生怕慢了一秒褚归反悔,看着钱票进了账,她不禁握紧拳头激动地锤了两下。


    呢大衣划破了钱包的口子,接下来大团结水一般哗哗往外流,孙荣的鞋子、潘中菊的布,褚归还顺便把曾所长他们的年礼一道买了。


    贺岱岳的钱包变瘪,化作了手里的大包小裹,阔绰的样子令路人纷纷咋舌,羡慕得险些犯了红眼病。


    来时借了曾所长侄子的二八大杠,贺岱岳将部分包裹绑到车尾,其余挂在前面车把。确定挂住之后,他扶着车把一脚跨过横杠:“行了,上来吧。”


    褚归抓着贺岱岳的腰跨坐在他身后,魁梧的二八大杠容纳两人的身形本应绰绰有余,但前后的空间均被包裹挤占,致使褚归前胸贴紧了贺岱岳的后背,


    犹如两条重合交叠的曲线,伴着叮铃哐啷的车铃声渐渐融入远方的山脉之中。


    骑自行车需要腰腹臀腿协同发力,厚棉袄之下,贺岱岳侧腰肌肉牵引着褚归的掌心。前面是段上坡,褚归扯扯贺岱岳的衣摆,唤他停车。


    “我骑得动。”贺岱岳松了一边车把,拢着褚归地手牢牢环在腰上,“抓紧了。”


    话音结束,贺岱岳健康的右腿猛踩踏板,脊背前倾,像头全速追逐猎物的豹,直至登顶,他迎风畅快地长呼一声,蓬勃而热烈。


    贺岱岳松了刹车,任由自行车疾冲而下,褚归伸出右手捕捉飒飒流动的空气,一团团塞满他与贺岱岳曾经残缺的二十二岁灵魂。


    归还了自行车,贺岱岳又借了个背篓,将买的东西一股脑装进去,这样他就能空出手牵着他的褚医生了。


    骑行的薄汗未消,贺岱岳浑身热气腾腾的,尤其是手掌,褚归几乎感觉暖得发烫了:“等会儿L,我摸摸你后背湿没湿。”


    贺岱岳老实站住,单肩背着背篓,褚归右手沿着脊沟往上摸,果然潮乎乎的,指尖一片湿意。


    褚归埋怨贺岱岳出了汗不早说,他拢共穿了一件布衫一件棉袄,脱哪件都不行,只能掏了手帕勉强给他擦了个七成干再重新上路。


    “我估摸着你们也该回来了,火车票买到了吗?”孙荣听着声出来,他今日代褚归坐诊,没去山上。


    “嗯,找了人帮忙,过几天取票。”褚归翻到给孙荣买的鞋,“师兄你穿穿看合不合脚。”


    “给我买的?”孙荣惊喜地接了鞋子,坐下往脚上一套,正正好,“你怎么晓得我穿啥码?”


    “奶奶年年做咱们的鞋垫,你和大师兄是四十一码,二师兄脚胖,得穿四十二码。”安书兰做鞋垫时褚归常打下手,自然清楚各自的鞋码。


    孙荣踩着新鞋走了几步,前脚不抵后跟不松,乐得眉开眼笑。鞋是其次,关键是褚归时时惦记他的这份心意,太叫人熨帖了。


    贺岱岳被褚归赶去换衣服了,孙荣抱着新鞋好奇背篓里还有些什么。褚归一样一样拎,很快背篓见底,孙荣笑意消散:“你自己的呢?”


    孙荣以为褚归钱带少了,年强人花钱多是大手大脚的。


    “我没啥可买的。”褚归并非敷衍,他吃的穿的用的未曾短过,是真的想不到能买啥。


    孙荣似乎不满意褚归地答案,眼底仍有些不高兴,但被他很好的掩饰住了:“贺岱岳的呢大衣瞧着挺上档次的,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褚归说了个价格,孙荣浅浅吸了口凉气,一件呢大衣顶褚归两个多月的工资。孙荣下意识认为掏钱的是褚归,贺岱岳尽管挂着养殖场厂长的名头,户口在村上,按劳挣工分,兜里能有几个钱。


    察觉到孙荣的情绪,褚归替贺岱岳解释了两句,衣服是他坚持买的,六年来除了部队发放,贺岱岳没正经添过新衣。呢大衣贵是贵了些,但能穿七八乃至十年,贺岱岳管着养殖场,需要件好衣裳撑场面。


    “我相信他不会拘泥于困山村的。”褚归语气轻且坚定,孙荣望着他的神色,忽然失语。


    困山村,困的是山,困不住人。!


    第160章


    贺岱岳换了贴身的棉布衫试穿呢大衣,褚归眼光独到,贺岱岳的胸肩完美撑起了挺括的呢大衣,板板正正地往那一站,背后风侵霜蚕的黄泥墙分毫不损他的气势。


    衣摆的长度与贺岱岳在部队领的军大衣相近,有多年的军大衣着装经历打底,贺岱岳完全没有第一次穿高档货的别扭感。


    褚归轻轻拽平衣袖,抬手将领口理服帖了,左拍拍右拍拍,后撤一步上上下下扫视,满意地点了点头。孙荣虽然心疼褚归的钱,但也不得不承认贺岱岳穿上这件呢大衣是真气派。


    “真好。”潘中菊满脸的稀罕劲,想摸又生怕给摸坏了,虚虚摩了两下便让贺岱岳赶紧脱了仔细收柜子里,等过年或者办正事的时候再穿。


    凑热闹的天麻适时挺着小胸脯喵了一声,仿佛在让众人放心,有它坐镇绝不会让耗子毁了新衣。


    养猫之前,家里的耗子一度到了猖獗的地步,尽管潘中菊各类招数使尽,柜底仍被天杀的耗子啃了个大洞,白白坏了压箱底的好布,她原是备着给贺岱岳娶媳妇用的。


    提到耗子,潘中菊顺势说起了她下午听到的事——王二家的小闺女昨天晚上耳朵让耗子咬了个豁口。


    耗子咬人并不稀奇,禇归听闻过十数起,咬耳朵、咬脸、咬手,耗子属于啮齿类动物,门牙坚韧而锋利,一旦咬出伤口,必然会留疤。


    王二家的小闺女褚归是见过的,五岁大的娃娃,天天跟着哥哥们的屁股后面跑,头发枯黄,一双眼睛倒圆溜溜亮晶晶的,怯生生地眨巴着,甜甜地唤褚医生。


    “咬得厉害吗?”褚归忧起了心,小姑娘怕是哭惨了。


    潘中菊叹了口气,具体咬得咋样她不清楚,但王二媳妇没带小姑娘来卫生所包扎,想来是不怎么严重。


    “我没接诊到那小姑娘。”孙荣今儿在卫生所从早待到晚,王二媳妇若来了,他肯定会有印象。


    褚归其实能理解,因着王二的病,他们一家可谓是山穷水尽了,王二媳妇厚着脸皮赊账为王二抓药,前些日子结算了工分,她第一件事就是找褚归销账。


    还了钱,王二媳妇前倾的背微微挺直,表情舒展了嗓门也高了,精打细算的她早规划好了每分钱的去处,在她的认知中,耗子咬耳朵的小伤,是不值得上卫生所花钱包扎的。


    小姑娘家家的,让耗子咬了耳朵,的确很叫人同情,但同情之余,潘中菊他们更多的是庆幸,幸亏咬得是耳朵不是脸,否则破了相以后长大了多影响说亲啊。


    如此感慨完,潘中菊揣着剐掉老叶的白菜进了厨房,左右一时半刻吃不了饭,深悉鼠类隐患的褚归带上药箱去了王二家。


    杂食的耗子长期生活于地底等阴暗处,全身携满了细菌,被耗子咬伤,处理不当极易造成感染,不亲自跑一趟褚归无法放心。孙荣闲着无事,背着手跟褚归一道往出走。


    此时正是做晚饭的点,王二端了装泥和白菜帮子的撮箕沿院外路边的斜坡倾倒,冬日里白菜是各家各户餐


    桌上的常客,斜坡下新的旧的白菜帮子垒了一大堆。


    “褚医生、孙医生,吃饭了吗?”劳作的疲色掩不住王二对褚归的热情,“你们这么晚了还出诊啊?”


    同院没谁生病,王二以为褚归他们是路过,却发现两人停步转身向院里去了。


    “听说你家闺女昨晚被耗子咬了,我来看看。”褚归放慢脚步等王二跟上,“她人呢?”


    “哦,一点小口子,不严重,她妈拿肥皂水给她洗过了。”王二一边说着不用麻烦褚归,一边大声叫闺女的名字,“甜杏儿、甜杏儿,快出来,褚医生来给你看耳朵了。”


    五岁的王甜杏蔫了一整天,躲在屋里不肯见人,王二喊了两声,讪讪地请褚归与孙荣稍坐,他进去逮人。王二媳妇撂了火钳,到堂屋见两人面前空荡荡的,骂王二怠慢贵客,连热水都不倒一杯。


    王二媳妇将唯一的杯子反复洗刷了数遍,才盛上冒热气的开水局促地递给孙荣,扭头向褚归道歉:“对不住,家里太寒酸……”


    褚归摆手打断王二媳妇,他来又不是为了喝茶的,不需要那么讲究。


    王二牵出了不情不愿的闺女,小姑娘焉哒哒的,眼角洇着哭过的红痕,侧身朝着褚归,一手捂着耳朵。


    她尚未到关注外貌美丑的年纪,但偏偏有那惹人厌的小孩指着她受伤的耳朵故意奚落,说她是做了坏事,所以被月亮婆婆割了耳朵。


    “他们骗人,甜杏儿是乖孩子,月亮婆婆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割你的耳朵。”孙荣带孩子的经验比褚归丰富,他语气亲和地卸下了小姑娘的防备,“耳朵痛不痛?”


    得了安慰的可怜小姑娘瞬间委屈大爆发,瘪嘴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昨天晚上咬的时候痛,现在不痛了。”


    孙荣笑着夸她勇敢,勇敢的孩子该得到奖励,摊开的掌心放了枚干枣,王甜杏咽咽口水,眼馋地伸出手。


    拿了栆,王甜杏不再躲避,僵着身体送出自己受伤的右耳。肉嘟嘟的耳垂缺了半个指甲盖大小,边缘凹凸不平,凝了层血痂,泛着异常的红肿。


    细看之下小姑娘的面色也不太对劲,褚归探了探额头,果然发烧了。


    “伤口感染了,必须重新清理上药。”褚归面色沉沉,“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来卫生所消毒。别觉得耗子咬人是小事,恶性感染可能会死——”


    褚归的死字吐了半个,念及孩子在场,他吞了剩余的音节,但足够王二他们领会了。


    未尽的话令夫妻俩慌了神,他们并不是重男轻女的人,虽然做不到绝对的一碗水端平,但对闺女的疼爱同样不假。


    昨夜被哭声惊醒,夫妻俩咒了半宿杀千刀的耗子,哄睡了闺女,一人提灯一人抄家伙,把屋里犄角旮旯的老耗子洞水淹土埋,折腾到天蒙蒙亮。


    听见要重新清理上药,王甜杏害怕地打了个寒颤,耳垂的痛如跗骨之蛆爬上心头,忍住的眼泪决堤般涌流:“痛,我不要,妈妈我不要——”


    王甜杏抗拒褚归地靠近,孙荣


    挽袖洗了手示意他来,冷水浸得骨头发凉,他双手搓热了才抚着小姑娘的耳廓轻轻揉捏:“乖,不疼的,是不是不疼?相信叔叔。”


    红肿的耳垂在干燥温热的指腹轻柔下产生了通络的舒缓感,小姑娘眼泪一停,真的不疼诶!


    在孙荣极具耐性的安抚下,王甜杏忍过了清理药水造成的刺痛,孙荣用纱布贴住伤口,嘱咐接下来几天不要碰水,睡觉时莫压着,小孩子夜里不警醒,最好是跟着大人睡。


    “知道了,谢谢孙医生、褚医生。”王二媳妇数了两毛钱付诊费,除了清理包扎还配了副中药,药方是褚归写的。


    褚归仅收了一毛药钱:“你们谁和我回卫生所抓药?”


    王二媳妇得做饭,她派了放牛归来的大儿子随褚归回卫生所,十三岁的少年两鬓汗涔涔的,稚嫩的面庞隐约可见一丝稳重,穷人孩子早当家,作为家里的大哥,他比普通的同龄孩子要成熟许多。


    少年个头不高,身板倒挺壮实,抓了药,褚归塞给他一瓶红花油:“会使不?”


    “会,褚医生你告诉我妈行么?”少年遮掩了一路手背上的青紫,不知自己何时露的馅。


    “怎么弄的?”瞧少年心虚的模样,褚归排除了意外因素,既非意外,那就只剩跟人打架的选项了。


    少年垂下头:“他们笑话妹妹。”


    意料之中的回答,王二家的四个小孩们感情向来亲密,哥哥替妹妹讨公道本是对的,但冲动的采取拳脚方式可不值得提倡。


    通常情况下,挨揍小孩的家长这会儿大概正上门讨要说法,他告诉与否都一样。


    未得到褚归承诺的少年忐忑的离开了卫生所,孙荣神色复杂,感觉褚归偶尔十分矛盾,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心思,一面关心人,一面冷眼旁观:“知道人回去要挨训你不提醒下?”


    “我提醒了他也要挨训。”褚归平平地阐述事实,年少犯错情有可原,不代表不用承担责任。


    天色欲暗,隔壁传来潘中菊喊吃饭的呼唤。褚归关上抽屉结束关于孩子教育的论题,他与贺岱岳这辈子不会有后代,反倒在无形中省事了。


    孙荣起了话茬一时刹不住车,搁饭桌和潘中菊交流起了育儿经,客观而言,潘中菊把贺岱岳培养得很好,他想讨讨招儿。


    “学着点。”孙荣对褚归玩笑道,“将来结了婚生了娃可有大用场。”


    坐同根板凳安静吃饭的两人愈发沉默,八仙桌中央的煤油灯火苗跳了跳,褚归含糊地敷衍了几句,贺岱岳坦荡夹了一筷子菜放褚归碗里:“快吃,待会儿菜凉了。”


    猪油炒的菜,凉了吃容易闹肚子。


    结婚生子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禁忌点,并非谁故意逃避,只是明知得不到遂索性不去肖想,免得徒惹遗憾。


    直至躺到床上,褚归依然有些沉闷,他面朝着蚊帐,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连贺岱岳在他身后躺下都不曾察觉。


    “别胡思乱想。”贺岱岳掰着褚归的肩让他转过身,温热的气息从耳畔游移到眉眼鼻尖再往下,浅浅含吮着唇瓣复而松开。


    手掌自然紧对方左侧的胸膛,强健的震动撞击着掌心,褚归眉头逐渐松展,微微抬起下巴迎合。呼吸急促间褚归推了推贺岱岳的小臂:“去拿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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