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秦昭见到历史上的秦孝公,还是十分意外的。
虽然她只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但嬴渠梁本人和她想象中的帝王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你见过只穿黑色布衣、脚踏布靴,腰围鞶带、仅坠一玄鸟玉坠,头冠几乎没有装饰的国君吗?
嬴渠梁这身,或许还没在场某些个齐国士子来得华贵。
秦昭看不清秦君样貌,但能看出嬴渠梁肤色偏深,绝非缩身宫廷殿宇之徒。粗粗一望,倒觉得他就像是秦始皇陵里兵马俑中的一员,是普普通通秦人中的一个,却又绝非平庸之辈。
嬴渠梁留有髭却未蓄须,想来是因二十出头的年纪坐上国君之位,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成熟稳重些吧。
秦昭记得历史上周天子是赐给过秦献公嬴师隰一件黼黻的,作为他“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维护天子威严的嘉奖,也间接拔高秦国在诸侯间的地位。
若是嬴渠梁着黼黻来此地,或许更有国君威严一些。但她转念一想,新君如此装束,大概是想拉近和贤士间的距离吧。
但听听周围这些蚊蝇之声,秦昭有些惋惜,秦国新君的良苦用心都喂了狗。
“还以为秦人好战,其国君必是威猛异常,不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模样,真真叫人失望……”
“听闻这位新君并非先君长子,他那位兄长才叫英武非凡。”
秦昭心有不忿:
攻击别人的外貌过分了啊。况且秦人又不是什么变异人种,即使他们住得远点儿、偏点儿,总不可能就变成青面獠牙了让你们当猴看吧。
入秦这般久,也没见你们这般关心秦国国情,初见便如此恶意揣度,怕是根本没想留在秦国效力吧。
列国士子入秦,有多少怀着恶意入秦,等着看秦笑话?
说到底,还是弱国无外交,贫弱之国没地位,腰杆子不硬。
秦国被六国排斥在外已久,早已成为他们眼中的蛮夷。
但谁能想到呢?
就是这样一个边陲的“蛮夷之国”,竟然能连出七世明主雄君,完成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大一统,把统一刻进后世的血脉里。
秦昭目视着这一切。
秦国这只巨兽苏醒的契机,就再中央那个被士子鄙夷的、其貌不扬的国君身上。
和后世参会流程差不太多,掌事唱仪式步骤,国君做陈词发言。
秦昭已经准备好听一篇文长篇大论的准备了。毕竟后世,开会是打工人最折磨人的事,有时候桌上水都喝完,领导话还没讲够……
但秦国不是这样。
删去不必要的冗长流程,国君直接开门见山,丢下重磅炸弹,炸晕士子鱼大片。
这个跨国招聘不得了呀。
秦昭忽然打起精神,想不到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不仅懂“任人唯贤”,还懂“实践出真知”,甚至可以上升到“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上了。
秦昭的兴趣盎然,倒是和周遭士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知道嬴渠梁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但这一招确实能把真正能做实事的人挑出来,并把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前期耗费些时间,却绝对能达成事半功倍。
迫不及待地,秦昭想找孙膑和卫鞅聊聊。
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不难从这些措施里看到秦君拳拳求贤之心。
“孤注一掷。胆识眼光,决心魄力……志向或可再进一步。”
卫鞅又在发挥他谜语人的特质了,失去主语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秦国氏族老臣,恐难缠之蛆。”
孙膑一合手,望向秦君方向的眼神越渐深幽,随声附和卫鞅的话。
两人目光对视,像是完成了什么信息交接。
秦昭默默退到桑冉身边。
为什么同一个场景,能有这么多层解读?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初次感受到卫鞅和孙膑可怕,心思极细的人认真起来简直无懈可击。
“桑桑,你怎么看秦君的招贤方略啊?”
“啊,昭昭问我?我无甚感觉,冉来秦并未有明确目标,只是……巧合。冉目前并无甚想法,昭昭非要问,那我只能以‘诚’答之。”
秦昭有点混乱。
她深吸口气捋捋线索:费劲心力把人拐到秦国来了,结果一个个不配合强秦到底闹哪样?
孙膑就不说了,以他的本事,虎狼之师的秦军怕不是能提高不止一点战力。
桑冉也太捂紧马甲了吧?曾经被他公开摆出来的齿轮和一旁的小部件,不就是能组成棘轮机构配件?能玩这些机械装置的,大概率就墨家那群科研人员了。
还有奠定一切强秦基础的卫鞅,只顾看未来老板尴尬好戏毫不为其所动,他和嬴渠梁的君臣不弃是真的吗?
看着列国士子对着秦国国君肆意欺辱诋毁,看着嬴渠梁不堕风度为离席的士子送上旅钱,看着他提笔独自面对众人的沉默……
“昭昭怎么这副表情?”卫鞅疑惑,随即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昭昭想接国君的招贤?好气魄,快让鞅看看这秦君是否真心求贤。”
“昭,别听鞅的谗言,”孙膑一眼看穿卫鞅的激将法,柔声安抚她,“至少现在我看不出秦国的优势,这位秦君纵使真诚,想要强国,必要寻意志坚定、非凡魄力之人,打破旧秦的桎梏。”
秦昭越听越气。
能破旧秦桎梏的意志坚定、非凡魄力之人不就全在这吗?你们倒是上呀!
秦昭却说不得。
早在第一次说服孙膑时她就知道了,没有到达的未来皆是虚无,永远没有当作佐证的力度。
可是没有人迈出那一步的话,未来是否就永远抵达不了了?
秦昭知道,卫鞅或许后面有个三面秦公,但她都把孙膑带过来了,如果让他看不到希望,是不是这一路就白走了?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太靠谱。
既然都让历史拐个弯了,那就索性玩票大的吧——或许她在这里前进一点点,未来到达光明的那天就能提前一点点。
手脚发软,心跳如雷。
她确实不敢轻易承受他人的生命的重量,但若只是伸个手,她或许是不害怕的。
秦昭目光坚定。
她闭眼将前面两位青年推开,迈步向那张漆黑的将军案走去。
“我愿入秦,秦国国君可敢用我?”
“我叫秦昭。”
声音似乎在发抖,没有关系,深呼吸,就当是在做毕业答辩,就当是公开面试的环节……
秦昭看着嬴渠梁提笔落字,转身面视列国士子,在满场倒吸冷气中,一步向前,笑容狷狂。
“哪来碎女子,搅乱求贤……女因何而笑?亦或秦公欲以此事辱我等士子?”
有人拍桌而起,顺带起一串口诛笔伐。
嬴渠梁欲借此机会破除贤良疑虑,却听她徐徐道来——
“我一笑诸位气量如黍,一见未闻之世,便以小人之心揣度圣明之君,妄为君子;
二笑诸位饱学之士,行事扭捏,不敢以身躬行,枉读诗书;
三笑诸位身为七尺男儿,欲做大事踟蹰不前,放任机会不知争取,辜负华年。”
秦昭环视周遭,于哑然中继续陈词——
“秦君开诚求贤,诸君既未遂先前士子离席,必有留秦展志之愿。若有顾虑,为何不敢开口,请国君详解?
“昭唯女子,不及诸位贤明,我等女子秦君敢用,尔等能人志士国君岂会不用?
“尔等顾虑,或因君子脸面不好开口,昭渺小如尘,且为诸君做颗问路之石。”
秦昭揖礼面嬴渠梁。
“昭一问秦君:若昭身具百家之长,君上愿以哪家学说强秦?”
“嬴渠梁告士子:秦国求实不求虚,哪家学说有用,哪家能治秦强秦,渠梁必用之。”
士子们窜起,议论纷纷。
“昭二问秦君:若昭效秦至半,心疲乃倦,秦君可愿放人离秦?”
“嬴渠梁起誓:秦国用人不疑,效秦者离秦亦不疑,除涉国之机密职位,诸君若有离意,年满任期,皆可离去。”
士子们左右相顾,心生安定。
“昭三问秦君:若昭本事不显,只能以萤火之光报秦,辛劳上策,秦逐我乎?”
“嬴渠梁答众位:秦不吝官爵求贤,大才大用,小才小用,为我秦国劳心萃力者,毋分官爵,渠梁与国民同敬之。”
士子们拱手起身,拜谢秦君,欲争相上前录名。
秦昭心弦稍松,正欲功成身退,不料却被一红衣士子叫住。
“秦君,此女……士子您当真任用?”
“渠梁无戏言,有识之人吾皆查之用之。”
“皆行路,再对答?”
“唯。”
“好,这位……秦女,吾必待治国策论之时到来,若你无所行、无所出,必向吾谢今日羞辱之罪。”
秦昭目瞪口呆。
战国的士子们都一根筋吗?她都给他们特意找台阶下了,至于这么盯着她不放吗?战国的君子这么小心眼吗?
不等秦昭回应,红衣士子录名拂衣而去,丝毫未觉三道杀人眼光朝他射去。
不多时,院中士子皆散,唯余秦昭一人独领风骚。
她似乎还停留在那场对话里,她冲动的惩罚是什么?她到底答应了什么来着?
“嬴渠梁谢女士子,秦昭助我招贤顺遂之恩,渠梁此生不忘——”
“国君使不得,不用您此生,您就当我是个伶人,给您演了出狐假虎威的戏,把我名字划掉可好?”
“秦昭,君无戏言。”
“呜,我就知道——”
她看着这张带着笑意的、老实忠厚的秦国国君脸,完全不明白自己是被什么蛊惑的如此头铁逞强了。
嬴渠梁在世妲己,有毒!怪不得先生根本不来。
救命,在秦国上山下乡几个月,她还有命活着见到太阳吗?
秦昭偷偷瞄了眼大树后面——
卫鞅早跑得没影,孙膑似乎要捏断轮椅扶手,桑冉已经在卷袖子了。
国君,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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