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长的街道中,周行止手持一卷书,站在烟楣的对面,拧着眉打量烟楣。
在他印象中,烟楣一直是个娇娇弱弱的世家女子,被烟府养出了一身脂粉气,学了一身宅斗的本事,脑子不聪明,偏偏心眼脾气还有一些,每日只知道和一群女子拈酸吃醋,把自己打扮的珠光宝气,与姐姐妹妹们吵架斗嘴,非是贤惠持家的模样,他分外不喜。
但今日,烟楣面上未施粉黛,穿着一身规整的国子监学子服从他身边走过时,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不再花枝招展,整个人内敛温润了些,瞧着像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一般。
随之而来的就是诧异,烟楣一个庶女,为何穿着国子监的学子服出现在此处,还与两位男子走在一起?
烟楣好歹与他有婚约,为何不知避讳?
故而周行止叫停了烟楣。
当长乐郡主点破周行止与烟楣的关系的时候,周行止并没有臆想之中的厌烦,反而心中有些微妙的舒缓,原本紧蹙的眉头都渐渐放开了。
烟楣身边的人都能识得他,想来是烟楣没少提他吧?
周行止的目光落到烟楣身上,刚要开口讲话,就听到烟楣突然摇头,语气有些激烈的道;“不,不是未婚夫,这位是我的、我家中哥哥。”
周行止心口微堵,拧眉扫了一眼烟楣,忽而又记起,他上次在马球场时与烟楣说过,不要在外面太过亲近。
想来,烟楣是怕他生气,所以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和他撇清关系。
周行止拧眉,刚要说话,就听烟楣道:“二哥哥,待回了家中,我再与你细说。”
说完,烟楣便转过身与长乐道:“郡主,我们走吧,别耽误了用膳的时辰。”
她说话时,都不敢看一旁的季妄言的脸。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季妄言竟一言未发,随着他们就走了。
唯独白月明谨慎的望了一眼季妄言。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殿下的残暴了。
季妄言平日里从不掩盖自己的情绪,面色算不上淡然,只是没什么表情,偶尔讥诮或不屑,隐隐带着一种“万物无趣”的懒怠与“你算什么东西”的桀骜,但若是当真蕴了怒,反而变的不悲不喜,一点情绪都瞧不出来,那股上位者的气息便越发浓郁,让人心惊胆寒。
白月明隐约猜到了季妄言为什么不高兴——这位太子殿下看烟楣的目光,像是看着他的所有物。
他也不一定喜欢,只是想要,他想要的东西,就轮不到旁的人来碰。
思索间,白月明垂下了头。
他们已经到了晚春楼里。
晚春楼是陈皇后特意为季妄言开的酒楼,由陈皇后的娘家人管着,里面上的菜都是御厨做的,生怕季妄言在外面吃不习惯。
平日里季妄言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用膳,今日带了三个人进来,也没人能跟他一个桌子用膳,长乐郡主、白月明、烟楣都被送到了隔壁的屋子里去用膳。
烟楣和白月明就算了,都是伴读,天生矮人一等,主子怎么安排,他们怎么是就是了,但长乐好歹是郡主,还是他表妹,他把长乐丢给两个伴读一起吃,如此下长乐的面子,长乐竟也不觉得生气,美滋滋的往桌子上一坐,只顾着捧着脸道:“太子哥哥几年不见,又英俊了些。”
烟楣扶额。
白月明则试探性的道:“长乐郡主莫要生气,太子并不是瞧不上您,他只是不喜与旁人一道用膳。”
烟楣扶额的手一顿,瞥了一眼白月明。
是她的错觉吗?这话瞧着像是宽慰人,但听起来有点刺耳。
她自从在船舱上被害过一次之后,瞧人都总往坏里猜。
“我知道啊。”长乐诧异的看了白月明一眼,道:“太子哥哥小时候也从不与人一道用膳的,他都不肯跟皇后皇上一桌子吃呢。”
白月明哑口无言——您是真一点都不生气啊。
他们说话间,厢房外送来了三瓶酒水,晚春楼里的婢女道:“两位姑娘、公子,此为太子赏赐的《秋月夜》,还请三位品尝。”
秋月夜,取自春江花朝秋月夜,大奉名酒,寸两寸金,据说最初的秋月夜是皇后亲手酿的,后来传入民间,也价格昂贵。
太子还给他们送酒喝了!
长乐美滋滋的开了酒坛喝。
太子赏酒,自然是都要喝的,他们三人都取了杯来接,他们喝光一杯,旁边的侍女便给他们倒上一杯,全都喝光了之后,侍女才离开。
这酒不醉人,只是果酒,三人饮过之后,又用了膳,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才被婢女告知,太子已经走了,他们三人要自己回去。
长乐遗憾的垂下了头,烟楣在一旁哄她。
一旁的白月明便催促他们二人,道:“我们用过午膳早些回去,午后有诗词比赛,小生带二位姑娘去瞧瞧看。”
“诗词比赛?”长乐道:“什么新鲜事物?”
“就是与隔壁龙骧书院的比赛。”白月明道:“国子监上午授课,下午可自由活动,但晚间酉时要回来,便时常与隔壁的龙骧书院的诗社斗诗,亦或者与龙骧书院的马球社打马球,今日下午,是斗诗的日子。”
长乐果真起了兴致。
白月明便带她们二人回了国子监,去了东院一处书斋里。
书斋很大,分一二楼,一楼最中间有个圆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墨宝,诗画,对联,下方有很多桌椅,喜欢与人对诗、斗诗的可以在一楼落座,二楼是雅间包厢,喜好清静些、品茶听曲的,可以在二楼雅间落座。
这国子监虽说是个求学的地方,但也处处讲究,风雅趣游一个不少。
长乐进了书斋里,便被迷晕了眼,她是在西蛮边境处长大的,虽然贵为郡主,但大奉西边风沙辽阔,地广人稀,那边没这么多好东西,她离了京城多年再回来,只觉得处处好看。
白月明便跟着她走。
烟楣本该也跟着她走的,但烟楣自打进了书斋里,便觉得浑身骨头发软,血肉发烫,这种感觉和她今天在学堂的感觉一样,但却又强烈多倍。
她的腰都麻了一片。
“郡主。”烟楣怕出丑,赶忙道:“我,有些疲累,想去休息。”
长乐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她面色通红,额上有汗。
烟楣身子骨确实不太好,她记得的,第一次见面,只吃了两杯酒,烟楣就要晕的去船舱二楼休息,这回在晚春楼喝了一小坛,要休息也正常。
“你去二楼雅间坐一会儿吧。”长乐道:“等我玩完了上去找你。”
“好。”烟楣也早有此意,她转身,向二楼走去。
不过十几阶木阶,走的她两股颤颤,当她走到二楼,刚想进包厢的时候,就看见在二楼的台阶处,一道身影倚在她必经之处的栅栏上,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看着楼下的斗诗。
他只是撑着栅栏、居高临下的看一楼斗诗的场景而已,甚至一个眼角都没分给烟楣,但周身的气势却在那一瞬间将她笼罩了。
他在这里堵着她。
烟楣后背一紧,纤细的手指都渗出冷汗来,她之前被踩过的脚踝又一次灼痛起来,不由自主的道了一声:“太子殿下,您,您找我?”
季妄言依旧维持这原先的动作,等过了几息后,才突然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他依旧没看她,锋锐的丹凤眼向下垂着,左侧浓眉一挑,语气漫不经心:“也配让孤来找?”
如果白月明在这里,一定会看出季妄言眼底里压抑的暴怒。
他因烟楣有未婚夫而生气,却并不肯承认,也因烟楣的胆怯而恼怒,但依旧不肯承认,烟楣退一步,他便表现的比烟楣更绝情。
如果烟楣聪明一点,大胆一点,能主动钻进他怀里撒娇,他兴许会待烟楣好一点。
但烟楣不懂季妄言想要什么。
她在听到季妄言的话时候,脸色骤然一白。
这样直白的羞辱,她是头一次遇到。
她没想到季妄言翻脸这么快,分明之前还抱着她,说只要她听话,他都会给,可一扭头又如此待她,但她转瞬一想,若是能借此机会摆脱季妄言也好,这人反复无常,太过危险,若是日后季妄言都嫌恶她,她反倒安全。
但是...她的毒怎么办?
烟楣不知道,她也不敢去看季妄言了,她本该离开二楼,去一楼,躲开季妄言的,但是她真的没力气了,她再走下去,一定会在大庭广众下出丑的,所以她咬着下唇,一步一步,从季妄言的身后挪过去,走到了一个雅间之前,推开了——推不动。
雅间的门是锁着的。
她推不开。
烟楣狼狈的顺着下一道门推,还是推不开。
第三道,第四道——
走到第五道的时候,她靠着门跌坐下。
身体犹如茶水中沉浮的茶花,沉甸甸的吸饱了水,被泡的浑身发软,她甚至都坐不住,狼狈的趴在了地上,揪着学子服在难耐的翻滚。
让她觉得更羞耻的是,从头至尾,季妄言都站在栏杆旁边看着下方的人群,她趴在地上闷哼,他听见了,却从未回过头。
烟楣如同坠入波涛海浪中,她正是难耐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线。
“这位学子,请问,您看见烟楣了吗?”周行止的声音,自一楼台阶处传来。
是周行止!他在跟谁说话?
“烟楣啊。”是白月明的声音,他笑着道:“在二楼呢,你上去找吧。”
周行止!
烟楣惊恐地抬头,她几乎都听到了周行止的脚步声!
如果被周行止看到了她这个样子,她之前的事就都盖不住了。
而她现在趴在地上起不来,唯一知道她情况的人,还刻意的背对着她在看下方的人群。
“殿下!”烟楣情急之下,求助道:“你带我进厢房,好不好?”
背对着她的季妄言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他道:“好啊,烟三姑娘。”
说完,他转过身,直接将地上的烟楣提起来,走到第七间厢房前,推门而入。
走上来的周行止只看见了半片红绸消失在了门后,然后门板“啪嗒”一声响,关上了。
长廊空无一人。
隔着一栋墙,外面在吟诗作对,里面在白日惩戒。
“不要。”烟楣在哭:“殿下,你放开我。”
“什么不要?”季妄言冷眼看她:“是烟姑娘方才过来求孤的,现在又不肯要了,当孤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吗?”
烟楣脸上的泪珠像是南海小珍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润湿了季妄言胸前的衣襟,她颤着音道:“周行止要过来了,他来找我了,殿下,你放开我。”
“不想被他看见,是还想嫁给他吗?”季妄言用力掐着她的下颌,眼角眉梢浸着几分狠意,道:“残花败柳之体,也还想再嫁人?烟三姑娘好脏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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