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受多了吗?”燕湛握着霍汐棠右腿的脚踝放下,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霍汐棠问。
燕湛站起身,挺拔的身躯将紫檀桌上的烛光档了个大半,床帷间的视线霎时幽暗不明。
霍汐棠抬脸看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没了光线的柔和照耀,他整张面容的轮廓更显得邪气凌厉,更透着几分诡魅。
她忽然觉得,比起素净白色的清雅淡然,先生他天生该是着深色的才对。
燕湛转身坐回了书案后,淡声道:“你的右腿有些许不适,方才给你按揉了一番,应当好多了。”
霍汐棠微微震惊,先生怎么会看出她右腿有些不舒服?
“先生会医术?”她好奇问。
燕湛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执笔抄下一张药方交给她,“明日派人去药房抓点药煎了饮下,方可淡化你身上的痕迹。”
霍汐棠将药方接过,垂目看了下,上面写的药名她并不清楚作用,可问题是……
她忽然有些不敢问出口了。
为何先生会比她自己还要熟悉她身子的情况?她天生肌肤特殊敏感,若是磕磕碰碰便会容易留下印记,重则十天半个月都无法消散。
被带进云雾山那次,肩膀撞出的瘀伤至今尚存,就连前两日灵泉寺之后,腰间和脚踝还隐隐留着几道痕迹。
右腿的轻微不适,大抵是铐了那条铁链的缘故。可先生却问也没问,便知她身体的近况。
夜色有些深了,起先的磅礴大雨逐渐转小。
蒙蒙细雨倾泻。
燕湛睨了眼霍汐棠愁眉蹙额的样子,心底浮起浅薄的笑意。
小姑娘这会怕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如何那样了解她。
上辈子,他每每解开铁链后,她的右腿脚踝都会有两日有轻微的疼痛感,起先她并未提及,若非他敏锐察觉后逼迫出来,恐怕她还一直将他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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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霍汐棠早早回了碧清院歇息后,月上中天时,燕湛隐入暗中,从霍府高墙跃出。
距离霍府几百米远的一座宅院。
顾显等了许久,就见燕湛阔步行来,他站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燕湛解下玄色披风递给一侧的明松,问道:“朕要你们找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顾显道:“回陛下,宁世子来信说估摸是找着了,但……”他欲言又止,道:“宁世子信上所言还是不大确定,因陛下要找的东西,那实在过于普通了。”
仅仅一株平平无奇的草。
陛下画下来的图纸,他们看过后实在没觉得哪里特殊了。
燕湛黑眸冷冽,吩咐道:“明松,即刻备马连夜回京,朕要亲自过目。”
明松拱手应下,转身出去。
顾显诧异,上前几步追问:“这般匆忙?陛下不是说留在扬州还有正事?”
那滕王余党还未完全剿灭干净,陛下昨日还说大抵是还要在扬州多留几日,这好端端的怎又变卦了。
燕湛眼神微移,朝霍府方向望去。
要不了多久棠棠也会去长安,他若久留在此反而坏事。
并且,长安他实在太久未回,恐怕还有不少事等他亲自去处理。
“顾显。”燕湛嗓音沉冷。
“臣在。”
“你就不必同朕回京了,定国公如今正在赶来扬州的途中,过几日你便随你父亲一道回京复命。”
顾显眼眸颤动,他正想同陛下说此事,没料到陛下早已得知他父亲要来扬州的消息。
思及如今陛下的行踪不能暴露,顾显沉着领命,目送燕湛离去。
陛下自在扬州失踪一阵时日后,便多番做出让他无法理解的事,譬如隐瞒身份借住在那霍府,譬如不知从何挖到滕王的秘事,又譬如让他们找一株平平无奇的草。
**
夜色正浓,细雨缥缈,碧清院内虫鸣阵阵。
乌云密布的夜空,弯月隐匿云层,屋内漆黑得不见一丝光亮,榻上少女双眼紧闭,纤长的眼睫轻微颤动,显然又陷入了痛苦的梦境之中。
梦中她一袭绯色嫁衣,端坐在铺满红绸的寝殿内,正嫌着凤冠重得压她脖颈,耳边喜悦的道贺声却戛然而止——
殿内霎时间一窝蜂乱成一团,宫女踉踉跄跄跑进寝殿,跪地回禀:“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他……”
霍汐棠心神一怔,微启红唇问:“殿下他怎么了?”
宫女冷汗直冒,一个字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突然闯入的禁军粗暴地拖了下去。
殿门推开,一道修长身影从门外投入。
来人一身深色龙袍沐浴在苍凉的月色下,溶溶月色落于眉峰,映出点点光辉,身姿挺拔亦如凛凛高山,俊美的面容透着几分邪气,凤眸流转间光华潋滟。
男人身高腿长,几步便至霍汐棠面前驻足停下。
她头顶的凤冠珍珠随着颤抖的动作摇曳生姿,男人不紧不慢地靠近,落坐她身侧,干净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嫁衣。
“怎么抖成这样了?”他轻声询问,好似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如何一般轻松自然。
可霍汐棠顿觉寒意从头顶涌入四肢百骸,她猛地往后靠,动作大到凤冠微微歪斜:“陛下又怎会在此,殿下呢?”
男人唇角含着笑意,抬手将她的凤冠取下,温声道:“燕舜意图谋反,已压入天牢,棠棠若是还念着他,也不合规矩。”
压入天牢?怎么会!今晚是她和太子殿下的大婚之夜,礼成后被送入新房本该进行饮合卺酒、结发完成剩下的夫妻之礼时,殿下却被自己的贴身内侍请了出去。
离开前,殿下分明让她等他回来,又怎会突然成了反贼?
男人为她取下凤冠的手指从她脸颊顺过,刮起阵阵酥麻,霍汐棠水眸如波,含泪看他:“陛下,殿下定是被冤枉的!他怎会是反贼呢?”
“殿下怎会是反贼?不行,我要去找太后娘娘!”霍汐棠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到手足无措。
男人轻笑一声站起来走到桌前,黑眸扫了一圈,执起合卺酒便朝她步步迈近,“棠棠是不满朕对你动了心思,这便想趁着朕不在,嫁给太子?”
霍汐棠脸色煞白。
垂下的手指紧紧按住喜袍,眼眸红润如受惊的小兔:“陛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泛着水光的眸忽地落在男人沾了斑驳血迹的衣袍上,他今日着的深色,洇红的血色渗透进衣料,近了才能看得清晰。
这是人身上的血……
男人面上神情渐渐变得冰冷,他坐着靠近,动作轻缓抹掉她的唇脂,一字一句道:“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恐怕棠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傻姑娘,太子他不配拥有你。只有朕,朕才是你的命定。”
梦境一转,忽而模糊一片,霍汐棠顿觉自己笼入白雾中挣脱不开。
她红唇嗫嚅,听不清的呓语从唇齿间缓缓溢出。
燕湛坐在榻边,伸出手指抚平她蹙起的黛眉,指腹擦拭她额间的细汗。
“梦魇了?可是梦里有什么让你觉得很害怕的事吗?”他呢喃低问。
临行回长安之前,他只想再来看看她。
待下一次见面,恐怕要一阵时日了,他定会很想很想她的。
霍汐棠仿佛还陷入噩梦中,本身红润的脸颊都变得有丝冰冷,燕湛掌心覆了上去,试图过些温度予她。
“殿,殿下……”她缓缓发出呓语。
这两个字在寂静的屋内尤甚清晰。
燕湛温润的面容倏然凝固,可掌心摩挲她脸庞的动作仍未停下。
怎么又惹他不开心了,他多想将她咬醒。
**
燕湛连夜策马加鞭出了扬州,翌日晨光熹微,落脚休息时,明松牵着马走近,“禀陛下,线人来报定国公估摸傍晚时分便能抵达扬州。”
燕湛立在骏马身侧,黑眸眯了片刻,问:“可看到太子也在?”
明松一愣,太子?太子为何会随定国公来扬州?
“未曾。”
燕湛勾了勾唇角。
看来不出他所料,顾林寒果真隐瞒了燕舜这件事。
天色明亮,雨过天晴。
澄华堂内,霍府正在用早膳。
紫檀桌上布满了清淡的食物,一碟玉米糕,一碟奶香馒头,一碟油条,一碟葱油饼,和一盅豆浆与鲜虾清粥。
霍汐棠垂首缓慢地享用膳食,忽然回想起昨夜那不太清晰的梦境,仍云里雾里,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索性甩甩脑袋将那些怪异的感觉甩出脑后。
霍致大剌剌地用完一碗清粥,啃了几口葱油饼,才道:“父亲,母亲,我和阿娴已经私定终身了,现在就等长辈登门提亲。”
霍跃正在喝粥,被自己儿子这番话呛住,猛地咳嗽几声,沈从霜连忙帮他顺背。
“什么叫私定终身?我和你母亲还在给你找媒婆,你小子倒是行动能力这么快,合着就通知我们一声走个流程就好了?”
霍致窃喜地笑了几声,安抚道:“爹爹说的极是。”
霍跃不满,“怎么,你还怕你媳妇跑了不成?”
沈从霜和霍汐棠抿唇偷笑。
霍致摸了摸鼻尖,“儿子这都是学得爹爹呀。”
沈从霜出来打圆场,笑道:“致儿,你别担心,既然你与阿娴情投意合,待过两日母亲选个黄道吉日便上一趟陆府给你把这亲事定下来。”
霍致大喜,朝沈从霜笑道:“多谢母亲!不过还请母亲再顺道挑个黄道吉日把娶亲的日期也定下来,依我看最好就是这三个月之内赶在棠棠之前,省得等棠棠嫁人了,她兄长还未成婚,那怎么行?”
霍汐棠啃着奶香包子的手登时凝滞,不满地嘟囔:“哥哥是自己想早日成亲,又拉我出来垫背了。”
霍致嘿嘿笑打趣:“赐婚圣旨都有了,成婚的日子左不过快了,太子妃殿下。”
霍汐棠气急,将吃剩下的奶香馒头丢到霍致的碗里,霍致便几下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
兄妹俩又来回逗了几次嘴,话语间离不开霍汐棠嫁到长安一事。
沈从霜的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霍跃侧首看她一眼,按住她的柔荑无声安抚。
下午霍汐棠在屋内练字,想起这赐婚一事,心里的抗拒愈发的强烈。
不行,她晚上得去向先生抱怨几句。
练了一下午的字,霍汐棠将字帖收进书桌内,沈从霜便来了一趟碧清院。
沈从霜仿佛满腹心事,霍汐棠拉着她落坐,问:“阿娘最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棠棠看出来了?”
霍汐棠点头,又问:“可是与我有关的?”
沈从霜看着自己女儿乖柔的面容,心里泛起阵阵愁苦,叹道:“阿娘若是把心事告诉棠棠,棠棠要保证不伤心。”
霍汐棠紧咬着唇,应了下来。
正在这时,桃香进屋禀道:“夫人,姑娘,老爷说有贵客登门,请夫人和姑娘现在去一趟澄华堂。”
贵客?
霍汐棠和沈从霜皆是疑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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