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山,点沧阁门前,一片萧瑟乱象。


    大雪,如被撕碎的白云般落下。


    鲜血,洒在皎皓无垠的皑皑茫茫上,是巨幅画卷绘着簇簇殷红。


    像彼岸花海,美得妖冶,却到处蔓延着死亡的味道。


    “快,冲进去,他们挡不住了,”说话这人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一鼓作气!”


    雪接触到他的脸颊,顷刻融成冰水往下流,把他脸上凝浊着的、不知是谁的血污冲得斑驳。


    话音刚落。


    一道身影快得如天边的红霞,掠过几近溃散的点沧阁门人,眨眼就到了这人近前。


    寒光闪烁,剑锋如虹,待到这人回过味来,痛楚才自他的喉管传入大脑。


    他的血也变成了描绘一派雅艳画卷的颜料。


    向后仰倒的瞬间,他见到身前孑然而立红衣男子的侧脸,冷冽难掩清秀,神情悲悯地看他倒下,他不明白——你既然出手杀人,又为何露出这般忧伤神色呢?


    死尸倒下,红衣男子剑尖指地。长剑血槽里鲜血连成串的淌下。


    被逼入绝境且战且退的点沧阁门人,迅速集结在他身后。


    男子的目光从尸体上收回来,没有温度地看向刚还打算一拥而上的敌人,声音慵柔,带着几分苏沙:“还有谁来?”


    他只说一句话,就轻声的咳嗽起来,气音在胸腔里回响,听着就难受。


    刚去阎王爷那儿报到的那位,是青枫剑派的掌门。


    半年前论剑大会上,他技压群雄,得了剑道探花的尊荣。


    如今,却被个年轻人一招毙命。


    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才被他吆喝起兴的剑客们见状,有的拉起架势,严阵以待;有的则不动声色,悄悄向后退却开去。


    “是……是贯月剑!他是纪满月!血月公子!”


    不知是谁,突兀的喊了一句。


    众人透过纷落的大雪掌眼——


    红衣男人长得好看,轮廓清致,棱角分明又难掩秀美,他左侧眼睛下方,有一簇红色的花型面纹,正好托住晶亮得如明珠坠清泉的眸子,落在他白得发惨的面皮上。让他的好看带出几分病态的妖冶来。


    别看衣着容貌烈艳,他的神色反满是淡漠,毫无畏惧。


    这样的人该与江南醉雨、山水朦胧的意境相配才对。


    “听说,他功夫其实和那魔头不相伯仲?”


    “这两年不行了,据说为了那魔头闹得内伤难愈,快死了。”


    “可怜啊,那魔头若是待他有真情,怎么能舍得他闹成这样。”


    “哈哈哈,姘头嘛,各取所需罢了。”


    “别说,长得真不赖,看这小脸儿,精致得跟个妞儿似的。”


    “他们到底做没做过那事儿……”


    ……


    言语越发离谱,纪满月听不下去,退一万步讲,做没做过关你屁事。


    手微一扬,呼应他的动作是“哎呀”一声短促的惨叫,后半截变成了呜咽。


    就见正在与人调笑,把场面描述得香艳至极的一人,手捂住嘴,已经说不出话,表情痛苦至极。


    这人虽然聒噪,其实一直集中精神注意着纪满月。


    饶是如此,依旧眼睁睁就中招了。


    他哼唧着缓了半晌,才把什么东西吐在掌心,挪开嘴边。


    掌中汪着一捧鲜血,里面浸着两颗门牙,和一颗拇指盖大小的金弹丸。


    众人看他,想笑,又觉得看着忒惨了些——好好的一张嘴,不仅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就连嘴唇也血呼啦啦的豁开个口子。


    实打实的口无遮拦。


    纪满月面无表情的看眼前所谓的正派人士,心道:呸,叫你口嗨,什么姘头,老子要不是身不由己,早就自立门户了。


    眼看众人被他的行为激怒,一副想一拥而上,又没人敢为先的模样,纪满月心里烦躁。


    这是梦吗?


    他为什么突然穿到开发项目里的一个游戏人物身上?


    人物满月,因为素来爱穿红衣,左眼下纹着殷红的面纹,行事狠辣,江湖人称血月公子。


    入点沧阁七年,他用了三年时间平步青云,自此无冕稳坐第二把交椅。虽然没有授职,点沧阁人人将他视作司慎言的副手,尊称他一声“公子”。


    他痴迷于点沧阁主的孤冷恣意,行事果敢。


    点沧阁主成为了他藏在心底唯一的一片柔软,只有他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睛里淡漠散去,满目温存。


    他数次为救对方,不顾自己命悬一线,而今落下难愈的内伤。


    但那人与江湖大派的关键人物义结金兰,待他反而连兄弟情意都没有。


    妥妥的舔狗么这不是?


    纪满月心里三万六千句牢骚。


    他抗争过。


    无济于事……


    好像人物的设定极大程度左右着他的作为。


    好比现在,点沧阁被武林正道联合围困,纪满月骨子里想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但到头来,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挡在点沧阁门前,不让人踏入山门半步。


    这种感觉很分裂,渐而让他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是以他刚才杀人出手如电,脸上却写满了悲意。


    满月收拾心思,面色平淡的扫视众人,冷声道:“点沧阁不欢迎诸位,再往前一步,就不客气了。”


    风雪越发大了,掩盖住他的咳嗽声。


    不知是谁闷声喊了一句:“大伙儿一块儿上,他身子不行!”


    满月眼神一凛,那句呼喝就被吹散在风雪中。


    杀气,像一把无形的刀,把对方剑客们的勇气割得粉碎。


    平日里豪气干云的侠士豪杰,如今被个病秧子一夫当关,讽刺又违和。


    正僵持不下,突然听见马蹄声急响,众人纷纷回望:“是国尉大人,朝廷来人了!”


    高头大马上的中年人居高藐视一众江湖剑客,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满月身上,定定的看他片刻,开口道:“纪满月,知不知罪?”


    一言出,无人不惊骇且莫名。


    满月抬起头与马上的军官对视——是要舍弃自己这颗棋子了么?


    血月公子,身为朝廷安排在点沧阁主身边的暗探,历时七年,都没能完成招安的使命。


    如今,他最隐秘的身份眼看要被叫破。


    暗探,一旦暴露,就不再有意义。


    摆在他面前看似有两条路,要么回朝廷去,要么死。


    然,听话听音,睹始知终,上头要是有心保全,又如何会选择这当口叫破他的身份。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纪满月也不知道,他穿进的游戏,结局会根据人物不同的选择,导致不同的结果。


    那是一套非常复杂的组合结果,脑子再好,也背不下来。


    但纪满月一直在等着今日。


    该是个了结了。


    于是,他对国尉大人的话不置是否,冷笑着用剑尖指向他道:“跨过半步,便不容情,”他挥剑横掠过地面,雪地上,顿时被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大人也一样。”


    国尉歪头看他,忽然也笑了,轻蔑道:“本官早就跟将军大人说过,你靠不住,”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坐骑的鬃毛,动作轻缓得漫不经心,“你这样为他,他领情吗?”


    “他”指得当然就是点沧阁主。


    “一派之主,为何让你这个剩下半条命的,抵挡刀光剑影?他若知你心意,又为何眼看你陷于险境?”


    语气淡淡的,如一记重锤,锤击在满月的胸膛。


    国尉见他不答,冷笑出声,扬声道:“点沧阁主,别躲着了,出来相见吧。”


    话音不大,但能清清楚楚的穿透雪幕,送入山门内。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他无意中露了修为,他的功夫,怕比在场的大部分高手还要高明。


    话音刚落,一人缓步自石阶下山。


    一袭狐裘,雪白得没有杂色,仪态富贵从容,不像是个江湖人。


    万众瞩目中,他没展露轻功,一步一步踩着积雪走到满月身侧。


    这人向国尉大人道:“司某一直不出手,是想让大人先和他清算好恩怨。”


    他说这话时,露出点淡淡的笑意,温和有礼,但任谁看,都觉得他笑容里藏着冰冷的刀。


    脸上有笑,心是冷的。


    满月心惊,再难保持刚才的气度,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这人目光流转,至这时才淡淡扫他一眼。


    在这一瞬间,纪满月心里有了思量——点沧阁主,早就知道他是朝廷密探。


    所以对他加以利用,全无情义。


    何时暴露的?


    但事至此时,纪满月不想再深究。


    国尉大人脸上挂着优越的、俯瞰众生的表情,最终把目光凝聚在点沧阁主身上,幽幽开口:“今日江湖正道合围点沧阁,邀请本官前来主持公道,本官身为朝廷中人,不该多涉足江湖事,事情如何了结,还要看阁主是否愿意本官做这个和事老。”


    狗屁的不该多涉足江湖事,分明就是趁人之危的要挟。


    满月正在心里冷笑,腰侧猛的剧痛。


    猝不及防,却又意料之中。


    疼痛瞬间自伤处炸裂,攀着神经,迅速窜入大脑。


    他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热血涌出,带走了他身上的暖。


    寒意和窒息感,侵袭包裹住他。


    满月再也站不住,向后跌倒。


    以为会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扑面而落的鹅毛雪花,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


    却被一人接在怀里,暖融融的裘毛簇在身子周围,很柔和。


    点沧阁主冷如冰霜的面庞,挡在满月眼前,为他挡住漫天飘落的冷。


    他平静的看着怀里的他,什么都没说。


    纪满月身子有旧伤,气血不畅,脸色一直白得发惨,唯独眼睑周围,血色瘀滞难散,总是蕴出一层淡红色来,为殷红的纹面,扫出浅淡的底色。


    此时外伤极重,他脸色更白了,下眼睑的红色也更浓了,相衬夺目。


    像要哭一样。


    让人看了,觉得可怜。


    似乎就连点沧阁主也不忍再看他那双眼,伸手抚上,温存像能从掌缝流出来。


    对方衣服上的幽香沁入满月鼻腔中,冲淡了浓重的血腥味。


    被迫在对方温暖的掌心中合上双眼的那刻,满月的世界里,是极致静与痛。


    喧嚣都离他远去,他只听见,自己越发急促的喘息声,透过胸肺,敲击着耳膜。


    失血窒息带来恶心眩晕。


    他无意识地微张开嘴,一声声叹息似的呵出白雾,换来冰冷的空气冲入肺管。


    神志终于渐而涣散。


    他想:不知这个结局对于血月而言,算不算求仁得仁……


    但是结束吧,这光怪陆离的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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