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偃上下扫了两眼这满眼促狭的江州庶民,只觉确实不该对此人稍加辞色,便随手将那虫笼拎起边角置于案上,负手道:
“三户津?你倒乖觉,江州沃野千里,自报家门省了我不少事。”
禾川闻言,刚生出的笑意便僵在唇边,眼尾也瞬时耷拉下来,瞧着竟有几分委屈。
方才抵死也不愿供出的身份,竟因一时忘形而脱口,他懊丧得恨不得嚼烂了自己舌头。才刚保住小命,怎么便对高高在上的主君生出打趣之心,禾川此刻脑中混乱如麻,理不清自己忽然胆大包天的因由。
姜偃倒没有继续欺他下去,反倒转过身来瞧着他。
“言多必有失,你既不知朝野,又不晓天地,及至朝堂,需处处小心,谨遵我命。此为二。”
语速放的极缓,又极为郑重,令禾川不得不一字字仔细聆听。
“否则……”
她敛了眉目,垂首轻柔摘下那朵别在衣襟上的娇花,摩挲着将失水花瓣片片展平,“这代价未必仅是一二人生死,有时行差踏错半步,便可能憯至万民,祸殃天下。”
声音中蕴含着些埋藏极深的愤懑,与她手上温柔动作两相对比,竟有些诡异。
“为王为臣,纵然不愆不忘,敢说自己无愧于天么。”
“我杀他们,是有苦衷的。”
姜偃望着那些已现枯萎之相的叶脉,一时也有些想不通她这话究竟是说给眼前这什么都不懂的蓄民,还是说给自己听,末了只看着那花朵怔了半晌。
那厢禾川却已将礼袍穿戴整齐,倒真有了几分矜贵之相。他走近来,恰恰赶上姜偃回眸,不妨眼神又撞了个正着。
他心下想着方才姜偃提及那“第一”,公子宣既是王族,自然不用守下民的规矩,便提了一口气不闪不避的挺直脊背望向她,这才发现自己竟高了主君一头有余,这样垂目而视,后者也不甚高大,反而因身量纤细而有几分瘦弱。
他在舌尖翻覆颠倒着主君方才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只觉他虽然不懂,心头却不知怎的一片酸楚,像是溺水般难过,眼下只想哄她开心,便又顾不上是否冒犯,径自问道:“有松油么?”
这四六不着的话令姜偃一片茫然,又一时陷入自己神思之中,没顾上回神便随手将擦弦的一块松香塞给了他。
禾川也不多话,只在旁侧烛火上细细烤化了那松香,用案上铜器盛了,便又恭敬的去请她手中残花。
殿内无风,昼夜交替之时静的落针可闻。
姜偃便在这难得的静谧中望着琥珀般松香一点点将那花的姿容包裹、存留下来,待到凝结成型,便是晶莹通透的一块坠子。
她当然知晓江甘二州那些传闻,称黎国国君素有破土成金、指木成器之能。这传闻二分假八分是真,恐怕论及机杼工事,大启数十士族大家,莫有能出姜氏其右。
然则此刻,她却只觉她穷尽此身所有技艺都雕琢不出眼前这块坠子,心下暗自叹息,便趁着禾川转出收拾自己的功夫将那些散落了一地的小零碎一一捡拾,包好收入了柜中。
半阙橙红天光不防备间从窗棂漏下,映在姜偃面上一阵暖意。她举头东望,发觉已是朔日既升。
天亮了。
偌大宫阙刹那间天翻地覆。尖叫声、马蹄声、兵器刮擦声乱作一团,整整一个时辰方歇。
姜偃只静静听那声音慢慢弱下,便头戴白玉冠冕,手持一柄同色玉剑步出后殿,身后跟着亦作同样装扮的禾川。
打开殿门,便见黎国军司马率五百亲兵跪伏于下首,姿态恭敬容止谦卑,语声却带出了几分断金切玉的意味。
他未敢抬头,只是按剑道:“殿内尸首共三十八具,伤痕皆为主君重剑所创。国君身处室内门窗俱散,残垣断痕则尽数出自世子剑意。”
“百官临朝而立,等世子一个解释。”
军司马抱拳一礼,等不到姜偃回话便依旧跪在原地。
而他身侧十数甲兵也持槊围拢而来,在姜偃周身形成一个锋锐交织的半弧。就在此时,后者回头望向禾川。
她脊背笔挺,临风而立,便似这冷淡光线中一柄夺目利剑,眉目间的锋芒竟尽数盖过了身侧铁槊寒意。禾川被她气势所惊,竟忘了跟上,直等到她过来牵住自己腕脉。
他听她在耳畔道:“目中所及一切,皆是黎国之属、你我之臣。此为三。”
清晨云雨已歇,复道飞阁上方雾霭散开,天空澄澈初霁。
昨日雨中阴森宫阙仿佛换了面貌,瑰丽宏伟,禾川一抬眼就能看到这席卷宇内的气势。
他此刻自然不懂那巍巍宫墙、嵯峨高门便是王族的象征,他只知姜偃的话就像是在他卑微的身躯里种了一颗种子,当他再次卷睫而望,那粒种子便罔顾了四时秩序、春秋伦常般破土壮大,只消转瞬就长成一株参天巨木,将他头颅高高撑起,半分也低不下去。
姜偃的手握在他腕上,是浸了汗水的冰凉。
禾川一时被心底那枚发了疯的树种蛊惑,反手翻腕抓住对方细瘦指掌,就像是要延伸出庞大叶冠,粗壮枝干为她遮挡风雨般的,坦然迎着面前兵刃,走在前方。
后殿及至宣室殿自然不会仅数步之遥,需经过长而宽阔的驰道。
往常姜偃骑马带剑在这道上飞奔过,诸侯六驾在这道上缓行过,行冠礼时在这道上接受过诸臣的朝贺——没有一次像是现下这样狼狈。
若说一点不怕,那都是假话。
她心底清楚从这个清晨开始,她便要撑着这黎国十六城,二州七十郡的天下。
她只能进,不能退。
地上存留着暴雨过后的积水,与四面锃亮兵刃交相辉映,仿佛以天地兵戈为鉴,处处皆是自己的倒影。
而这本该孤绝的境地中,还映出一只少年的手。
看上去白皙刚劲,实则掌心满是栽种农田生出的老茧。
这双手与姜宣大为不同,身份上更是云泥之别。但此刻它奇异般温暖,驱散了无边寒意。
交握双手的二人各自直向而行,心下却都是惴惴不安。
一个盼望着早些走完这条路,演罢了这场戏,便能结束这场梦魇一般的都城之行,赶紧回乡去;另一个却只想着这路能再长些,给她多点光阴岁月积蓄力量、丰满羽翼,成为一位真正的君王。
只是无论如何所思所愿,再长的道路也总有尽头,待到面前甲兵倏然止步散开,宫内正殿已及目可见。
禾川望着眼前景象,将一声惊呼嚼碎在了喉间。
他面前是四围而合的飞阁楼宇,檐下挂着数不清的飞鸟型制玉壁,秋风吹着大片青色幔帐飘摇而动,那些玉壁便相互碰撞响动不停,声音叮咚悦耳如溪水过石、风穿竹海。
两侧高耸望楼拱卫着大殿,仅门阙处便有十数巨型立柱,檐角斗拱皆是整块白玉雕成,殿前数百阶梯延伸至下首,阶梯之上地面在日光下闪着亮银色的琉璃光泽,比能装下三户津所有村民的滩涂还要大上许多。
而此刻,这样大的地方却只有三面高鼓互成犄角,余下位置尽皆空着,如同大泽之间的一片孤州。
那肃穆而立的孤州,便是只许君王上前祭拜的圣地。
大荒祭的宣室殿不同往日,在殿前玉陛之上架设了三面金边祭鼓。鼙鼓相对置放,正中央则是满布祭文篆字的铜制香炉。祀仪之时,王君登高击三面鼓,祭天、神、君;俯首焚香而拜,乃为敬厚土、抚万民。
甲兵包围止于台阶之下。白玉阶梯两侧群臣班列,为首老臣须发斑白,在风中飘然飞舞,一身干瘦骨架和炯炯双目召示着他在众人之中的地位。
禾川站在姜偃身侧,只僵硬端着姿态。凭借昨夜姜偃的交代,他猜出为首那老者应是掌管黎国内政的长史聂至章,而手持玉笏及祭祀之礼位于他身后的,该是两位辅政别驾与分管治粟、水利、工事、林木等州府的治中。
姜偃停了半刻,抬起有些绯红的眼角环顾四周,接着便以手按剑,举步而上。
她不闪不避也未迟疑,正是要向着祭鼓而去。
身上青衣是黎国国君祭祀所穿,昨夜事变太过突然,礼袍并不是度身定制,看着实在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这主持典仪的身份不合礼法。
冷风从她晃荡的衣衫灌进来,一丝一缕缠着身体,在这重重礼袍束缚下依然穿透了内腑,霜刀利剑般迫人,正如周遭数百道不敢直视、却透着异心怀疑的目光。
这其中,也有真正的兵器寒芒。
军司马一只手臂横挡在前,另一只手已将腰间佩剑推出鞘小半,清清楚楚是个阻拦的姿势。
禾川默念着姜偃嘱咐,一句也不敢多嘴,更不能在此时此地发问,只直觉眼下这一关并不好过,也难怪对方会有求于自己一个下民。他这样想着,便有心去前头牵制住那军司马,却被姜偃一个眼神止住。
那眼神像极了昨夜在骤雨狂闪中初见的样子,只是里面所有的情绪都敛去了,只剩下锐利的逼视,如同暴露了利爪尖喙的鹰隼。
她转过目光去,凝视着军司马,依旧一语不发。
数百近卫默然无声,后者握着剑的手开始微微抖动,眼睫感到些微辣意。
当他回过神思,发觉那是额上沁出的冷汗悄然而下流入眼中,原本直立着的膝弯也开始莫名发酸,不得不后退半步稳住身形,蹙眉眨了眨眼。
姜偃随着他动作亦向前半步,拇指也已按在剑托之上。
周围人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幕,直到蹡踉一声,军司马归剑还鞘,末了还站也站不稳似的晃了几晃。
“呵。”
年轻的储君这才挪开视线转身而上,只余一句讥嘲。
“我黎国坐拥千万子民,竟有个剑也拔不出来的军司马,也配与我兴师问罪。”
她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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