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越英在第一堂经义课就被点名回答问题,心中暗暗叫苦,人怕出名猪怕壮,以后上课怕不能偷懒开小差了。


    幸好她从前在老家跟施老爹念了几年书,又跟着方昱熏陶了几年,除了诗赋实在不行之外,其他方面颇有些功底。《周礼》她也读过,只不过这种教科书级别的书她勉强能记得个大概,远没有话本传奇让她印象深刻。


    她站起来,瞥了一眼经文,“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一曰亲亲,二曰敬故,三曰进贤,四曰使能,五曰保庸,六曰尊贵,七曰达吏,八曰礼宾。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四曰薮牧,养蕃鸟兽;五曰百工,饬化八材;六曰商贾,阜通货贿;七曰嫔妇,化治丝枲;八曰臣妾,聚敛疏材;九曰闲民,无常职,转移执事。”1


    幸好篇幅不长,行文也不算晦涩,于是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便道:“这讲的是大宰的多项职责,其中之一便是如何辅助君王统御民众、任用民众。这统御民众可依据的八项原则中,我认为第六项‘尊贵’有失偏颇,尊贵的人值得尊重,难道平民百姓不需要尊重吗?”


    听到此处,东博士赞许地点头。


    施越英顿了顿接着说:“然后这里提到可任用民众的九种职业,农、园、林、牧、工、商正是百姓平民惯常从事的行业,闲民单独提出来讨论也说得过去,但我觉得有一点不太合理,文中把治理丝麻和采集果实专门归作妇人的职业,这未免太狭隘了,一来男子也可从事这两行,二来女子其实能做任何一行——”


    施越英还欲继续,可看到东博士阴晴不定的表情,就住了嘴。


    虽说能来女学教课的男老师已经算是思想比较进步的,但他们总归是男权封建社会培养出来的士大夫,她以为的正常想法在他们看来可能过于激进了。


    果然,东博士先对她的看法夸赞了一番,说她角度新颖,且有关怀平民的悲悯之心,接着话锋一转道:“然不同阶层分而治之,男女各司其职,才是社稷稳固之常态。”


    施越英本想恭敬领受教诲了事,最终还是忍不住辩道:“太后创立女学,并未让我们学针线女红、调鼎之道,这说明我们女子也可通过受教育,找寻其他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


    末了她还加了一句“此学生浅见,望博士海涵”以示诚恳尊重。


    东博士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此言有理,在座各位均出身非凡,想必将来也会嫁入官门世家、王侯贵族,习经世之学也能更好地辅助夫家。”


    施越英以为他认同了自己的观点,结果听到最后,她差点没吐血,合着女子受教育的终极使命依然是相夫教子?更要命的是其余的同学皆纷纷点头赞同东博士。


    她期待的思想碰撞,只冒了一丢丢火花便沉入海底了。


    一日的课程结束后回寝室,施越英不甘心,继续跟室友讨论:“难道我们女子就只有嫁人这条路啦?就不能有自己的职业,实现人生价值吗?”


    余兰奕富贵闲散生活过惯了,以一副奋斗是你们的,我只想躺平的姿态说:“我觉得只要日子过得轻松,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行。”


    许如意比较实在,也听过见过不少普通人的生活,分析道:“人生活百态,自然不是只有一种活法,我爹审案时就遇到过不少女户,她们在外谋生,顶门立户,也很了不起。”


    施越英道:“我明白,我家就是这样的,但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都是生活所迫,无奈之举?”


    许如意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女户们似乎以丧父丧夫、无依无靠者居多。”


    施越英继续道:“我是觉得,女子即使有父有夫,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不用围着他们转。”


    “这样的人……好像我从未见过。”许如意有些茫然。


    余兰奕叹道:“即使地位高如公主,也依然自己作不得主。”


    方秉文早就听过施越英此类言论,刚开始与她交往时说到这个话题,也如许余二人一般陷入迷茫沉思,现下已然免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们别听她瞎说,她就是在县衙男人的活干多了,也把自己当男人了,要我说我们女子还是擦亮眼睛,找个知冷热、体贴人的如意郎君才是正经。”


    余兰奕“咯咯”笑了起来,许如意面皮薄,闻言立刻飞红了脸。


    施越英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方秉文脑袋:“孺子不可教也,我也没说不能嫁人啊,我只是说一个人要是有能力,那么就不应该被限制,就像——”


    “就像我爹当初看中你才干,不顾你是女子,将你招进县衙。”方秉文抢过她话头道,“但你以为这世上有多少像我爹这样的人啊?”


    施越英一时语塞。


    方秉文说得没错,哪有那么多让女子发挥才干的机会,即使是她生活过的前世现代文明社会,女性依然弱势。


    施越英顿时对未来悲观起来,即便她能如愿在此学成毕业,她的人生怕是也不能更进一步了。嫁人相夫教子她没兴趣,做生意没本钱,总不能再走老师方昱的门路在京谋职吧,在鄞县时山高皇帝远,方昱身为地方一把手,能作主聘用她,如今在汴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或许,被举荐进京上学是她的事业巅峰了。


    施越英越想越丧,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半晌睡不着。而室友们呼吸轻轻浅浅,似乎都睡着了,她在屋里憋得难受,干脆起身去院子里散步。


    院子里寂寂无声,施越英绕着走了几圈,还是觉得没意思。院墙外似是灯火通明,她心念一转,便提气往上一跃,翻过院墙,到了校舍外一条小道。


    小道往西拐,便是西角楼大街,再往南是太平兴国寺以及兴国寺大桥。这一带虽不像大相国寺那片繁华,也是各种店铺、瓦子、酒店俱全,不过这儿的特色是药铺多,甚至还有张戴花洗面药这种前卫的美容护肤品店。


    此时夜未深,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施越英漫无目的地东逛西看,心情郁闷时,沉浸在这烟火气中熏一熏,放空一下大脑,也是抗躁解压的好法子。


    逛着逛着,施越英迎面撞上了一个熟人,来人玉树风朗,便是刚从清风楼跟同僚聚完餐的徐牧。


    施越英心中大叫晦气,又不好调头就走,只得讪讪地上前施礼:“徐寺丞,这么巧,也来散步消食?”


    徐牧老远就注意到她了,瞧见她一路走走停停,挨个小摊看过来的闲散样,便道:“我是散步消食,你是偷溜出来玩的吧?”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玩了,明明只是走走看看好吧。


    施越英无语,徐牧还是老样子,丝毫不给面子,不是官越大越圆滑吗,怎么就他例外?


    徐牧见她干坏事被撞破,一副尴尬羞愧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语气也柔了几分:“女学功课这么闲?”


    施越英敷衍道:“刚开学,也无甚功课可做。”


    徐牧继续问道:“那为何只你一人出来?”


    施越英见他纠着这个问题不放,便实话实说道:“觉得有点丧,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徐牧好奇:“何事如此丧气?”


    施越英此时烦躁,也不顾礼仪尊卑,开口便道:“小人物的人生哲学问题,你不会懂!”


    “哲学二字,我确实从未听过。”徐牧语气诚恳道,“但以我的才智,你讲了,我自然能懂,只怕你说不清楚。”


    激我也没用,施越英心道,女子如何独立,如何存立于世,这种人生终极问题她自己也没想明白,更何况你一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


    施越英正想开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


    她今日心情不好,吃得不多,这会儿倒饿了。可最要命的是此刻她没带钱出来,也不能买点小食之类的垫垫。


    她尴尬地笑笑,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心也散了,闷气一时半会儿也消不完,如此空着肚子在大街上瞎晃也无益,得赶紧溜回去睡觉。一觉解千愁嘛,睡着了也觉不出饿了,于是她赶紧道:“夜已深,越英告退了,徐寺丞也早些回府安歇。”


    徐牧浓眉一皱,道:“饿着肚子怎么睡觉?吃碗水晶角儿再回去。”


    水饺?大晚上地吃这么高热量的食物,不好吧?


    虽说施越英内心是拒绝的,但身体却蛮诚实,眼看着徐牧在路边摊坐下点食,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徐牧见施越英还立在原地,两个眼睛却炯炯放光,心里暗笑,语气还是带着几分训责:“看你平时挺利索的,这会儿怎么扭捏起来?”


    “我是怕大晚上吃多了,影响明日早起读书。”施越英一边找借口掩饰自己的窘态,一边飞速坐下,“不过少吃几个应该也无大碍。”


    坐下以后她又后悔坐早了,此时水晶角儿还没上,两个人面对面空坐着,似乎有些尴尬。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尬聊道:“汴京夜市还挺热闹哈。”


    徐牧只道“向来如此”,便无话了。


    聊天终结者,说的就是你了。


    施越英一边默默吐槽,一边假装观赏对面店铺的灯箱,余光不时偷偷打量徐牧。虽说他今日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但态度似乎柔和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冷漠。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即便自己从前在徐牧眼中印象分为负数,如今他们已经见过那么多回了,应该能拉回正常熟人水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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