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叶林中走出后,拾牧踟蹰了许久。
浓雾之下总是绿幽幽的魔界并不算明亮。
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方向,去往魔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他却感到了茫然。
这就是自由吗?
未得到时心心念念,此时他却不知道拿来自由这东西要做什么。
他离开魔界时还是个刚断奶没多久的幼崽,整个魔界他其实只认识一个地方——他的巢穴。
拾牧垂下眼,尖挺的鼻尖微微耸动,收集分析着空气中的气味分子。
他记事很早,即使时光荏苒,他仍从空气中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是他巢穴边的河水的味道。
很巧,就在他现在位置的不远处。
去看看吧。
快点离开这里,他就不用时不时走神去担心她的安危了。
拾牧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而有些恼火。
她也是个修士,修士都是可恶的。
他干嘛要去担心她?
拾牧脚步重重地大步迈开。
玄魔犬。
与魔界共同诞生的古早魔兽。出生便有记忆,能力强大。
对于普通魔兽而言,开启灵智是一大难关,修成人形又是一大难关。
而每只玄魔犬到了一定年龄就能自然而然化为人形,成为威震八方的魔修。
但玄魔犬非常稀有,在魔界都甚少出现,普通修士更很少有人知“玄魔犬”这个名字。
在拾牧的记忆中,他只见过母亲一只玄魔犬。
母亲为抚养他打通山壁修筑了个巢穴,塞满了蓬松的羽毛和柔软的兽皮。
在外打猎时,母亲喜欢以玄魔犬的形态。
但回到巢穴母亲就会变成人形,用两条光滑温暖的胳膊将小小的他抱起来,贴上她柔软的脸颊。
那天……俞方相将他劫持为人质,命令母亲变回兽形。
当着他的面,俞方相剥了母亲的毛皮,拆掉了她的骨头,挖出了她的内丹。
……就在这里。
拾牧止住脚步。
母亲尸体所躺的位置,血液曾经浸透土壤,草长得格外茂盛。
他身后是滚滚流淌的河,身前是峭立石壁,石壁上有一人为开凿的石洞,就是旧日巢穴。
时间过去很久了,许多痕迹也已经消失。
再站在这里,拾牧的心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他走进荒废的石洞中。
曾经暄软的羽毛和兽皮早已经腐烂化为泥土,青苔长满了石壁。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便觉得乏然无味。
这里已经变得和记忆中全然不同了。他也不想再呆在这里。
那接下来要去哪里,又要找什么事做?
想了想,他只觉得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拾牧发现有一些颜色各异的蘑菇之类的东西从土中、石壁上长出来。
其中一朵蘑菇长得格外好看,又圆又大,伞盖是细细闪光的银色,好像银河汇集,又像镶满了碎钻。
漂亮但很毒的样子。
拾牧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朵蘑菇有点像颜崖。
……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她,拾牧气恼地将蘑菇向后一扔。
然而不知是凑巧还是别的,这朵银色的蘑菇掉到了他垂在身后的大尾巴上,好像它本来就是从蓬松的毛毛里长出来似的。
拾牧双眸忽然变冷,转身向洞口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捂着伤口停在洞口,似乎没料到这个废弃巢穴里还有人。
顿了顿,那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身上,有种熟悉的、很讨厌的味道。”
拾牧认出了他。
虽然没见过,但他额角一对尖角,红色眼瞳,以十多只的空蹄兽皮缝制成的披风,镶嵌迅飞石的皮靴(他大概就是靠这个成功负伤逃走的),从头到脚都在叫嚣:老子是魔界最牛逼。
不过他遭到叛变又被追杀,身上被戳出来不少洞,衣服不光破了还沾着血和土。
挺狼狈的。
那群魔修追丢的魔尊原来逃到这儿来了。
魔尊的红瞳盯着拾牧,似乎判定就算是他此时身负重伤也不怕打不过拾牧,拖着脚步走进了洞里。
但下一秒,魔尊腹部一痛,被打出了石洞。
“唔!”
魔尊从地上支起身,不可置信。
拾牧身后的尾巴那么明显。他现在沦落到连一只魔兽都打不过了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魔界之主,因为部下叛乱而流亡在外。现在我正被追杀,需要进洞躲避。若是你今天帮了我,等我回去就给你留个护法的位置。”
说完,魔尊停顿片刻。
感觉自己这番话明明没错却听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他收到过诈骗短信的话,他就会知道了。
“谁稀罕。滚。”
拾牧很烦躁地拉着脸。
管他是魔尊还是啥,在拾牧的意识里,这巢穴是他的领地,谁来打谁。
魔尊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朝失势,就连一只低劣的魔兽都能对他颐气指使了。
可恶……这世间实在可恶。
该死……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等他夺回魔尊之位,他要大开杀戒!用鲜血把魔界整个清洗一遍!
到时候他要把这只魔兽剥皮抽骨,炖成一锅汤喝掉!
魔尊冷笑了一声,正要离开,脑中却白光一闪,终于想到了这只魔兽身上让他不爽的气味是什么了。
他瞳孔一缩:“你身上有他的味道。是从修真界过来的?你和清虚宫是什么关系?!”
“什么清虚宫——”
拾牧猛地打住。
他想起颜崖就是清虚宫的。魔尊认识她?!
魔尊初时咬牙切齿,但很快收敛了情绪,正色对拾牧道:
“如果不是当年清虚宫景黎打败我,逼我立下血誓永不可去修真界,保证魔界永不对修真界挑起战争,你们这些流落到修真界的魔兽也不会那么凄惨。我可有听说过,那些修士把你们当狗一样调教,你应当体验过修士对待魔兽的态度了,他们可不值得你庇护吧?”
“告诉我那个人的消息,那人是景黎重要之人,当初死战,景黎也没有百分百能活着回去的信心,他食指上缠了根她的头发,哼,又细又软的头发。他就是用那根手指点住了我的死穴——她的气味再微弱我也能分辨出来!”
“景黎死了,我没法把他千刀万剐,但可以让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替他受过啊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在她身上报我昔日之辱!!噗!!!”
魔尊喷出了一大口血。
他愕然地向后倒去。大睁的眼球中还倒映着拾牧火山喷发般的怒容。
“你还是,去死比较好。”
拾牧的十指指甲暴涨,即使魔尊气息已绝,他没有住手,每一下都深深扎穿魔尊的躯体。
他得让他死得透透的,彻彻底底地从世界上消失。
但凡残留一丝痕迹,都是对颜崖的威胁,他就没办法放下心。
等拾牧回过神来,魔尊尸体在他手下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
“恶心。”他嘴角向下扯了扯。
魔尊躯体都烂了,更不用说衣服了。
只有一个还保持着完整的东西落在烂肉泥旁。
那是个不知道什么材质所制的圆环,像手镯,却缠绕着黄金荆棘。
它外形古怪,拾牧多看了两眼,便觉得心跳得飞快。
它明明只是个死物,却蛊惑着他,仿佛在他的耳边低语,要他得到它。
他仿佛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的他对这个东西并没有什么感觉,却清醒地看着自己缓缓朝它伸出手。
然后他抓住了它。
圆环上的黄金荆棘刺痛了他的掌心,他的神识顿时回归。
“拾牧!”
身后传来的这一声呼唤令拾牧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想将这个邪性的圆环藏起来,却意识到现在光着身完全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下次化形还是找件衣服穿。拾牧默默记下。
他变回玄魔犬,将圆环藏在厚实细密的颈毛中,才转身看向颜崖。
她正从柳叶上跳下,快步向他走来。她步伐轻盈得如同蜻蜓点水,颈间璎珞宝石摇曳出溢彩流光,薄薄罗衫不染尘。
只一眼拾牧便如梦初醒。
他所追寻的自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她,便是他意兴阑珊的缘故。
“你怎么跑到这里——”
颜崖看到它脚下的一滩烂泥了,但走近了才发现……好像原本是个人?
而且还是个魔修。
颜崖下颌顿时绷紧了。
玄魔犬也紧张地往旁边挪了挪,试图挡住。
“……你是因为被这个魔修追所以才跑了这么远吗?”
颜崖并未如玄魔犬所担心的那样生气,反而怜惜地拍了拍它:“你受伤没?”
她只是随口一问,因为打眼一看就知道它好得很。
那群寻人术很糟糕的魔修,和其他所有魔修一样讨厌着修士。
所以颜崖略一挑拨,他们立刻决定要先弄死她再去追魔尊。
这群魔修中好几个阿尔法,本就满满的自信膨胀成了个气球。他们以为弄死颜崖也就是按一下手指头的事,不会耽误什么功夫。
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被她引开了。
最后颜崖一个金蝉脱壳跑掉,留下这群魔修面面相觑:他们跑这干嘛来着?
而颜崖将这群魔修引去的,正好也与拾牧巢穴是同一个方向。
于是颜崖坐着柳叶赶回去时,看到了站在石壁下的拾牧。
若不是他变成了人形,黑发白肤格外明显。颜崖说不定还注意不到他。
这魔界果然危机四伏!她就离开了一会,连玄魔犬这边也遇到了危险。
颜崖不免有些焦急:
“走了,赶紧回去,留盛岚谛一个人在那还是不够稳妥。”
但玄魔犬却并未跟上她的脚步。
颜崖疑惑地回望:“怎么了?”
玄魔犬在迟疑,虽然颜崖不知道它在迟疑什么。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喔,你要我骑上你吗?”
它的意思是,有它在就不能坐柳叶?
这就是身为坐骑的职业尊严吗?
颜崖感慨着返到它身边,伸出手抓住它身上的毛,翻身骑上:“好啦,现在可以走了吗?”
玄魔犬垂着眼,看到她揪着它毛的那只手。
还有她手腕上的黑色手绳。
玄魔犬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跟她回去的理由——她还拿捏着它的性命。
没错。
他得等将这条手绳抢走后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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