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皇帝离席已经整整一刻钟了,宴席上觥筹交错,看似一片平和喜乐,其实暗潮涌动。各方都在紧紧盯着局势,手中扣着各自属下送来的信报,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个共同的平衡。
而这个平衡,终于被连滚带爬跑过来的首领太监打破了。
“陛,陛下他……”首领太监颈侧有一道深长的伤口,前襟上全是殷红的血渍,直奔皇后而来:“陛下遭刺,如今生死未卜!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乐官手一抖,弦乐以一个扭曲高昂的尾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震惊起身,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太监。
皇后身边的宫人轻飘飘赏了他一个巴掌:“慌什么,说清楚。”
“是,是……”首领太监战战兢兢地跪着:“陛下本在后殿暖阁里歇息,先头刘太医正在里头给陛下诊脉!太医出来时不知哪里窜出一队黑衣武士!连杀了三队禁卫!”
宫城大内,竟然动了刀见了血!
连杀三队禁卫,那今上还有气吗?!
场面寂静了那么一时片刻,白家家主手一抖摔了筷子,这微末的星点动静如同掉在火燧里的火星,霎时便在百官中燃起了一把天大的火。
所有人的乱了,大声吵嚷着“护驾”,“紧闭城门”等言语,最上首皇后的席面上传来巨大的碎裂响动,众人终于勉强镇定下来向上看去,却只看到皇后铁青的脸色。
她缓缓站起身来,长而尖的护甲虚空指向了七皇子:“暮获,好本事啊。”
自先太子病故后,今上至今都没有确定储位人选,贺皇后嫡出的二皇子暮薄又已经命在旦夕——皇帝猝然而亡,自然就轮到年纪最长的七皇子继位了。
获利者便是凶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七皇子勃然大怒:“母后这是何意!”
“皇后娘娘,眼下最重要的是护驾,娘娘着急追责是为什么?”七皇子身后的老者从暗处走出来,正是满脸玩味的梁太傅:“还是说……娘娘已经知道陛下无救了?”
贺皇后如何不急!
今日她确有计划,但绝非刺杀,她看向贺首辅,却见对方紧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
梁太傅怒道:“还请娘娘速速下达口谕,让我儿梁守忠即刻带兵入内城平叛!”
“梁大人,这就忍不住了?”贺皇后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本宫看今日要反的就是你!”
当今长安,能做主的不过是四大世家,四家把控着这座帝国的方方面面,当然也掌控着禁卫——皇城总共四道宫门,每道门都掌在一家手中,紧要时可通力合作,平日又可以相互牵制。
眼下梁太傅就是要叫他儿子梁守忠带铁甲军进来,贺皇后当然不会让,而是厉声着人去调统领银甲军的贺子期进来。
贺子期。
谢川流漠然地想。
便叫她等去吧。
谢川流冷眼看着他们狗咬狗,表情没一点波动——直到小太监余庆满脸焦急地赶了过来,附耳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往哪个方向去了?”谢川流脸色立即沉了:“走了几时?”
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太监余庆的脸上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侯爷,咱们在宫里能用的只有一队人。是不是现在就调他们去救夫人?”
余庆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荒唐。谢侯爷筹谋数年,多番忍耐,就是为了今日——一切准备已然箭在弦上,如果现在调离那队人去救侯夫人,侯爷之前的所有谋划岂不全完了?
余庆急得不行:“侯爷!那您到底倒是赶紧说,如今究竟该怎么选呐!”
谢川流冷峻的脸上显露出了一点迷茫。十一年前,在那场滔天的大火里,他陷落在枯井之内,带着满身灰烬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抓得十指都是鲜血,嗓子里却连一声都喊不出。
有个年轻的身影俯身在井口瞧着他。
是先太子。
他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总是稳重得像个老儒生,太子年轻的面容俯在井口,眼里滑落一滴泪,脸上却笑了起来。
“怀冰啊,你好好藏着,哥没事,这是哥自己愿意的。”那人背后是无尽的火光:“怀冰,换了是你也会这么选的吧?”
选。
真有意思。
人生下来,好像总是在选,走到某个节点却又被命运告知,其实你根本没得选。
“侯爷!贺皇后殊死一搏,只怕再不去救夫人就晚了!”余庆半跪在谢川流的轮车边上,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您……奴不想将来您后悔。”
谢川流眼中流露出能溺毙人的哀伤,但也只有那么一瞬,而后所有情绪被化尽,转为一片沉静的冷漠。
余庆心头一凉。
这一刻,谢侯爷选择了他的大业,选择了很多年前,那个把生的权利让给自己的少年太子。
唯独放弃了古嫣。
“告诉观叶,”谢川流垂下眼眸:“可以开始行动了。”
他们这边暗潮涌动,那边梁、陆、贺三家也已经彻底撕破了脸。
“贺中玄,你我在这朝堂上熬了几十年,你还真指望能瞒过我吗?”梁太傅一巴掌将禁军令牌拍在桌子上:“我问你!今日你挟持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挟持?”贺首辅冷笑:“看来你已经给老夫编排好罪名了。”
梁太傅怒道:“老夫编排什么了?!你不就是想刺杀陛下,再趁着他弥留之际,叫他传位给十三皇子么?十三殿下也是你们贺家人生的!贺中玄!你还真想做这大荆的皇帝不成!你们贺家究竟有脸没脸?!”
贺首辅简直要气笑了,回头看了一眼贺皇后,偏偏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今日他们确实是打算逼今上将十三皇子送到皇后宫中去养——但完全没必要将皇帝杀了。且不论贺家现在有没有刺杀皇帝的本事,就算老十三真能登基,现在贺家也没成长到能完全按住另外两家的地步!
陆太师呵呵笑了两声:“哎呀,中玄兄,你看你,心急了不是?”
贺首辅立即明白了。
这两个老不死是早就串通好了,今日要刺杀皇帝栽赃自己。
不!
他们还没有这个本事!
是谁将自己要反的假消息放给他们的?又是谁策划了这一切?!
贺首辅阴狠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见者无不惊心退避——唯有一人,他端坐在那个角落里,就像一柄蒙尘的剑。
对视的瞬间,贺首辅背后窜上了一股寒凉之意,他衰老的面容上现出些微的惧色,嘴唇翕动,无声地骂道:“原来是你。”
谢川流挑起嘴角,无声地颔首致意。
这一刻天地易位,一切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那年秋日,贺中玄带领三百私军,扮成蛮夷杀了贺氏全族。
那时候,这个少年也在暗处。
安静地看着他,记住了关于他贺中玄的一切;又在十一年后,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同样的伤痛,同样的屈辱。
“两个老匹夫,被人利用了尚不自知!”贺首辅喘着粗气,抬手指向谢川流:“今日真正的幕后主……”
“报!报——”三名金吾卫的喝声撕裂夜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三人一路疾奔,却不得入殿,只跪在门楼下震声大喝:“报!陆统领已经拿到刺杀陛下的贼人!刺客全部伏诛!陆统领正向此处赶来!”
不待任何人反应过来,陆太师立即幽幽问了一句:“全部?”
金吾卫大喝:“是!”
陆太师满意了。
贺首辅在他的满意中遍体生寒,而已经带人奔过来的陆玄灰更证实了他那种不好的预想。
一身戎装的陆玄灰卸了甲,去了刀,赤手空拳地拖着个精壮汉子,他身后的几名金吾卫也是同等打扮,一群人煞气翻天地上了宴席,砰地一声将几具血肉横飞的尸首砸在正中。
官宦们吓得惊叫出声,唯上层席面上的几人脸色各异。三具尸首皆是黑衣蒙面,举凡是还保留着哪怕一丝镇定的人都能认得出来,这三位乃是贺家的人。
皇后看着那尸首衣角上清晰明了的“贺”字,脸色煞白。
“后边还有,”陆玄灰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在谢侯爷脸上一转,笑吟吟道:“总共三十五人,一会儿都拖上来给娘娘瞧瞧。”
贺皇后一口气险些上不来:“这是栽赃!”
“呦呵,娘娘这话臣就听不懂了,这新鲜逮回来的刺客还热乎着,怎么就是栽赃了呢?”陆玄灰朝着贺首辅一扬下巴:“您说是吧,贺首辅?”
群臣在血腥气和突然出现的刀光剑影中震悚沉默——禁卫抓到了贺家的刺客,陛下又生死未知,看来今日,真的要翻天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了七和十二两个皇子身上。七皇子眸光大亮,强行压着的嘴角几乎抽搐起来,反倒是十二皇子蹙着眉头,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陆玄灰吊儿郎当道:“贺首辅,您看现在局势不明,要不您先跟在下回禁卫小住几日?”
他话说得轻松,身后的金甲卫却齐齐抽刀在手,兵刃的破风声令群臣打颤。除他以外,梁家的统领梁守忠也到了,铁甲军以最快速度包围了整个紫宸殿。
然而在此等威胁下,贺首辅却谁也没看,他一直在半蹲着查看刺客的尸首,起身时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陆玄灰:“我说贺首辅——”
“住口!”贺首辅一声怒喝,竟是大踏步直奔谢川流而去,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逼近了轮椅上的青年侯爷,双眸赤红,目眦欲裂:“这都是我儿子期的亲卫——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谢川流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疯态。
贺中玄,贺首辅,他出身名门,年轻时是棵芝兰玉树,上了年纪也从容得体。人都说就算是天塌下来,贺首辅的头发丝也不会乱上一分半毫。
这说得很没错。
谢川流想。
贺中玄着人射杀自己的父亲,叫他被万箭穿心的那一日,确实也十分从容优雅。
“贺子期是死是活,就看你怎么选。”谢川流缓缓抬眼,漆黑的眼中,血色一闪而过:“要么你告诉我当年真相,要么,你用自己的命换他。”
他二人虽然身处众目睽睽之下,但声音也仅限他们两人听到。众人只见谢侯爷拍了拍手,身后宫城的西南角竟然爆发出一阵巨响,继而就是喧天的火光!
竟是起火了!
贺首辅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谢川流今日到底为何要布这个局陷害自己。
因为他要复仇。
眼前的青年侯爷明明穿着锦衣华服,端坐在华美宫廷之中,然而此刻在贺首辅眼里,他却比地狱恶鬼还要可怖。
“如果我说了,你就留子期一命,对吧。”贺首辅惨然笑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实当年要杀太子的,又何止我们一家。你们谢家手里握着那个天大的秘密,真正要杀太子的根本就……嘶!”
电光火石之间,谢川流突然感到脸上被喷溅上一片温热,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重弓,遽然扎在了贺首辅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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