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得这浪荡子,他夫人前世的驸马◎
冬月初一, 永安帝正式下了旨意,召回原定钦差翰林编修郑颂年,改派鸿胪寺少卿季路元于冬月十七携旨北上, 监察修建镇北安泰塔。
宣旨的太监读完了这一份,转而又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圣旨,讪笑着双手高举递给了季路元,
“世子爷, 圣上还有份旨意要给您。”
季路元伸手接过, 却未直接打开, 而是先假模假式地同他寒暄了几句,继而又往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嘱咐季十一将人好好地送了出去。
几乎在那太监踏出门槛的同时,季路元脸上的假笑便卸了下来, 他拿起第二份旨意瞧了一瞧,只一眼便当即冷笑出声。
上面说, 修建安泰塔一事事关国运,然因上任钦差郑颂年出师不利,钦天监恐其寓意不详,遂于此行之中加派韶合公主郁璟仪一同离宫北上,以皇女身份行祈福祝祷之礼,待到安泰塔成,再由季大人亲自将皇女安妥地送回都城来。
“怕我待在平卢不回来?咱们的好陛下怎么不亲自跟着我去呢?”
他嗤声说着,旋即又怏然皱起眉头, 指着圣旨上的一行小字满脸不屑道:“韶合公主温良恭俭蔼然明德?真是笑话。”
郁棠不悦地回首睨了他一眼,“季路元, 你若是再如此诋毁璟仪, 我可就要同你生气了。”
季世子顿时表现得比她更为不悦, 他‘嘁’了一声,
“我就知道会是如此,从前你便惯会偏袒郁璟仪,远的不说,永安十五年的花朝节,你那时原本都已经答应要同我去落霞湖泛舟了,结果最后还是去了晏和殿与郁璟仪一起做点心。”
郁棠:“……”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季路元仍在怏怏不平,“还有永安十六年,你……”
郁棠握住他的手来回晃了晃,及时撇开了他持续翻旧账的喋喋话头,
“话说回来,季昱安,平卢是不是很冷啊?我这几日需要提前备些什么东西吗?厚实点的冬衣呢?”
她说这话时眉眼弯弯,灿亮的眸子里含着点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向往,季路元于是又笑起来,缓缓摩挲了两下她凉津津的手背,
“平卢是比这里要冷一些,不过也无需你再去准备厚实的冬衣。”
他牵着郁棠往小院的东侧走,“府里的库房你是不是从未去看过?”
郁棠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迈进了一间不甚宽敞的边厢。
这边厢只有西南的方位开有一扇小窗,着光虽少,室内却异常整洁,角落里的小几上摆着一个棠花图样的纯金博山炉,其中轻烟袅袅,隐隐散出些水沉香的柔和香气。
季路元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小凳上,自己迈过几个合着的衣箱,将里侧最大的两个依次搬了出来,而后俯身掀开箱盖,将内里的东西呈给她瞧,
“这些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冬衣,厚度回平卢足够了。只是……”
他边说边浅浅拧了拧眉,随手从左侧的衣箱里取出一件崭新的袄裙放在郁棠身前比了比,
“这一箱都是去年做的,你今年又长高了些,约摸是不能穿了。明日还是带着泽兰去一趟成衣铺子吧,看看还缺什么,再添置点自己喜欢的。”
他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方才的一番话究竟透露出了何种令人心悸的讯息,郁棠听进耳中,半月眼立时轻轻眨了一眨。
……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默默准备着要带她走。
郁棠垂首笑了笑,眼眶却有些发酸。
坦白来说,自从出降离宫之后,她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过前世的岁月了,她安心地栖在宫外广阔的天地里,每一日都过得自在又畅快。
然此时此刻,她突然就想化成一缕魂魄再回去看看,看看前世的那个季路元究竟是何结局,他在她身死之后,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在生活。
“还有,阿棠你……”
季路元放下袄裙,又挑出一顶绒帽欲要让她试戴,他握着那毛茸茸的一小片扬起头来,冷不防瞧见郁棠发红的眼眶,口中登时便是一顿,
“阿棠怎么了?”
季世子扔下绒帽,抬手去捧她的脸,“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眉眼间的沟壑深得要吓死人,薄唇抿了一抿,停顿片刻后又极为别扭地认了个错,
“就因为我说了郁璟仪?我不说她了还不行吗?”
他用手背去蹭郁棠的眼角,情急之下却又忘了收着力气,反倒将那一小块蹭得更红,
“阿棠别哭了。”
郁棠于是转涕为笑,自己拈袖沾了沾湿濡的眼睫,“季昱安,你那手就和砂纸一样粗糙。”
她受疼似的推了一把他的手臂,转头却又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力气用得很大,像是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季路元方才一直蹲在地上捣鼓衣箱,半截身子倚在她腿边,反倒要比郁棠低上一些,此刻毫无防备地被她如此一搂,上半身顿时避无可避地埋入了她馨香的怀抱,挺直的鼻梁紧挨着那片起伏的弧度,再向前一点便能碰上。
暖热的香露味道随即扑鼻而来,指腹麻了一麻,仿佛又感受到了毫无阻隔触碰时的那股滑.腻的手.感。
季世子脑子一热,额角和另一处同时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
“好了,我们出去吧。”郁棠将心中那点子激荡的波澜全然发泄出来,感觉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些。
她放开季路元,随手拍了拍自己衣襟上的褶皱,“不用再去成衣铺子了,这些足够了,走吧。”
说罢作势去拉季路元的手,反被季世子闪身躲了过去。
“……你先出去吧。”
季路元闷咳一声,一条腿不自然地向里偏了偏,
“我,我还要再等一会儿。”
*
太子的册封典礼最终定在了冬月初八,永安帝及郁肃璋共赴奉天殿,郁肃璋受过册宝,再经丹樨之下文武百官共同朝拜,降阶东宫,昭告天下,就此坐稳了储君的位置。
郁璟仪与郁棠始终候在中宫门外等待庆贺,在场众人具是一副目不旁视的静穆之姿,唯独恣意惯了的韶合公主捧着手炉凑上前来,小声地同郁棠咬起了耳朵,
“阿棠,今日你就别出宫了,留在晏和殿陪陪我吧,你我都多久没见面了。”
郁棠颇为愧疚地攥了攥袖子,“对不住了璟仪,今日不大行。”
郁璟仪‘嘁’了一声,“是不是因为季路元?我想也是如此,那笑面虎自小就是那副臭德行,整日里除了记仇就是争风吃醋。阿棠,他有没有给你什么委屈受?”
郁棠弯着眼睛笑了笑,“他怎么会给我委屈受呢?况且那人……”
她忽然一顿,本打算说季世子的脾气早就没有小时候那么糟糕了,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实在心虚地讲不出口;
然而她又非常想试着尽可能挽回一些季世子在郁璟仪心目中的印象,于是便只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继续道:
“那人,那人其实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嘛,再说了,他的心眼儿若是能更大一些,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小心眼儿了。”
“……”
郁璟仪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
“阿棠,你当真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和‘他若是吃饱就不会饿了’有什么区别!
郁棠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讲了句废话,她讪讪一笑,又将话头拉了回来,
“而且我此番不能留下来陪你,也并非是因着季昱安的缘故,而是与冯灿云一早有了约定,要在离开京城前再去见她一面。”
“冯灿云?冯大人家的那位千金?”郁璟仪挑了挑眉,“你怎么会同她有往来?”
郁棠将自己与冯灿云在重光寺中的会面以及近几日的往来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郁璟仪默默听完她的话,半晌之后才若有所思地缓声娓娓道:
“这位冯大人确实是个可用之才,旁的不说,只瞧这朝中众臣,要么固守成规宁折不弯,要么见风使舵油头滑脑,能真正兼具风骨且又会审时度势的,还当真没有几个。”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
“主动致仕这一招用的也极妙,彼时他风头正盛,若不是先一步解冠而归,大皇兄和二皇兄定然是要逼他表态站队的。加之冯灿云当年堪堪及笄,她样貌生得又不差,万一那争储的某一方为了拉拢冯大人,故意使些阴招,将其强行娶进府中,那可真就毁了她一辈子。”
浅浅的惋惜合着一声轻叹飘飘然道出口来,
“只是可惜了冯大人这块上好的珠玉,被迫盖了帕蒙了尘,也不知何时才能寻着机会重放光彩。”
金尊玉贵的天家皇女才思聪慧,虽处在后宫之中,却仍能将前朝的形势分析得清晰透彻。
郁棠是真心实意地因她而感到骄傲,她握了握郁璟仪的手腕,“璟仪……”
话音未落,东宫的仪仗已经远远行了过来。
郁棠与郁璟仪同时噤声,心照不宣地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今日不仅郁肃璋得封太子,郁肃琰也被封了端王,但因端王殿下今日身体抱恙未能前来,天子为表亲厚,便将接下来这‘诸王贺东宫’的仪式放由镇北,东宁,平南,建西四位郡王及各自的世子代为施行。
镇北王谢世多年,自然不可能再从地底下爬上来,故而三方郡王都是携领世子两两位次立候,唯有季路元独自一人敛眉颔首立在风中,他站在最右侧的位置,身姿挺拔金相玉质,不论形容或是气度一具绝顶出挑,比肩其余三位郡王都丝毫不显逊色。
郁棠这些日子就像中了邪,愈看季世子此人便愈觉其俊俏,就连那火折子一般说燃就燃的臭脾气都莫名显出些炸毛似的可爱意趣。
此时此刻,她凝眸遥遥瞩望着季路元,一时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
许是她的凝睇太过专注,还不待季路元有所反应,站在东宁王身后的靛袍男子便先一步意有所感地回望过来。
二人的视线就此在空中做了一个短暂的交汇,男子眼眸一亮,薄唇上挑,回了郁棠一个温和又有礼的浅淡笑容。
郁棠一愣。
这人莫不是……
另一边的季路元已经同郁肃璋行完了礼,习惯性地依着郁棠候守的位置瞧了过来,他抬了抬眼,冷不防发现郁棠也恰好在集注翘望着此处,应时便勾着唇角愉悦地笑了笑。
——然而很快的,他就发现郁棠不是在看他。
目不转睛的视线落点是距离他不过五步远的俊秀男子,季路元顺势回首,就见自己的右后方处,那一身官袍,面冠如玉的高大男人,此刻正极不知羞耻地擒着一抹放.浪的笑,与他的夫人在这百官面前旁若无人地两两相望……
季世子呼吸一滞,愀然不乐地沉了沉眼。
他认得这浪荡子,那传闻中于中秋盛宴前才初次回京述职的东宁世子,盛时闻。
——他夫人前世的驸马。
……
有些事郁棠或许不甚清楚,他却清楚得很。
譬如两世的永安十六年,他在未离宫时便已经同假扮成小侍从私自入京的盛时闻因为郁棠打过一架;
譬如前世的永安二十一年,所有人都以为东宁世子与公主的婚事不过是永安帝用以挟制东宁王的手段,实则那场赐婚却是盛时闻顺水推舟,自己主动求来的;
再譬如,前世他二人于大雪纷飞之中对垒马前,盛时闻极其狂妄倨傲的放恣之言,令他两世都如鲠在喉。
他道:今番是我棋差一着害了公主,但若有来世,我亦如今生此心,与你争斗到底,绝不放手。
作者有话说:
册封礼的流程参考了朱元璋册封朱标的流程,有兴趣的姐妹可以自行搜搜看,整个过程真的是好长长长长长长……比秋招的时候一面二面三面技术面hr面都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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