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肃璋果然因着柳庭苑一事挨了责骂。


    郁璟仪带着消息赶来栖雀阁时,郁棠才堪堪起身下了榻,她昨夜睡的不甚安稳,先是梦见自己幼时溺水险些丧命,季路元奋不顾身地将她救起,事后又难得严厉地教她潜泳泅水,她乞怜不成,只得咬牙浸在冰冷的池水中,尤自笨拙地划动着手脚。


    好不容易游到对侧攀上岸边,胸口的位置却是倏地一疼,一只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自她心口穿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梦里的那个她当即颓然倒地,梦境之外的郁棠却是头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那枚夺走她性命的红尾短镖。


    鲜艳的尾羽纹路齐整,梭形的镖头处似乎还有个不甚清晰的四方图案,郁棠之前从未怀疑过当日那队戛斯兵的身份,直至昨夜意外瞧见了郁肃璋射出的箭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短镖与利箭竟是莫名地有些雷同之感,不似外族之物,反倒更像是宫中卫所里做出来的东西。


    难道那时要杀她的是宫里的人?


    可她前世自始至终都无甚依傍,东宁王对于这桩赐婚也并不看重,若宫中真有人想要她的性命,大可以趁着赶路奔波之际悄然动手,之后再随意寻个病逝的因由报回京中交差了事,何必还要等她抵达宁州,担着失败的风险再行筹谋?


    难不成……


    “阿棠,你在听我说话吗?”


    郁璟仪见她沉默不语,伸出手来贴了贴她的额头,“怎的在发愣,不舒服吗?”


    郁棠回过神来,浅笑着攥住了郁璟仪的手掌,“没有不舒服,我听着呢,你说大皇兄今早挨了父皇的骂。”


    “啧啧啧,那只是其一,大皇兄此次可不仅仅是挨了骂这么简单。”


    郁璟仪回握住她的手,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角,“我听说方才问责之时,除了二皇兄和五弟之外,你那离宫数年的青梅竹马,镇北世子季路元也在场。”


    她意味深长地拍了一把郁棠的小臂,随手拈了颗桌上特制的盐渍梅子放入口中。


    “今早在文华殿,柳庭苑走水一事原本已经快要在大皇兄的辩解之下就此揭过了,偏生你那季世子却在父皇斥骂之时,扶危持颠似的站了出来,一口一个‘臣惭愧,臣有罪,臣不该陪着大殿下无度饮酒却不加以劝止,还请陛下莫要再责怪大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郁璟仪说到此处,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句,


    “啧,多年不见,季路元这厮果然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若不是他看似揽罪,实则话里话外地一再强调大皇兄放肆酗酒,父皇也不会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又添了惩……嘶,你怎么总爱吃这样怪味道的梅子啊。”


    入口的梅肉咸涩非常,很快酸皱了郁璟仪的一张脸,她颦着眉头将梅子吐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继续道:


    “我可真是为大皇兄感到难过呀,你说他那样一个看重颜面的人,怎么就当着二皇兄和五弟的面领了责罚,被父皇禁足了七日呢。”


    “……你说大皇兄被禁足了?”


    郁棠原本还看好戏瞧热闹一般意兴盎然地半靠在软椅上,冷不防听见这话,即刻便坐起身来。


    “这禁足从何时开始?旨意可下了?还会有变动吗?”


    郁璟仪摇了摇头,“父皇的口谕半个时辰前便送去了南三所,禁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至于何时开始,约摸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吧。”


    她抬眼与郁棠对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


    郁棠踌躇缄口,扬眸瞥了一眼窗外。


    昨日夜探柳庭苑并非一无所获,她虽未能寻得墨条,却在角落的箱匣封口上发现了‘如意书斋’的字样。


    她对朝堂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可在她的记忆里,礼部尚书郑大人虽在立太子一事上向来都持中立态度,但前世祭祀典礼一过,郁肃琰彻底失去先机,郑大人便坦然显了底,极力拥护推举着郁肃璋上位。


    面上平心持正的郑大人显然就是郁肃璋的人,而其独子郑颂年,私底下貌似就经营着一家书斋。


    郁棠心下微动,“璟仪,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郑重其事地提壶为郁璟仪倒了一盏茶,“我想趁这个机会偷偷出宫一趟。”


    ……


    翌日一早,郁棠便带着栗桃,端着个要小住的架势,行若无事地去了郁璟仪的晏和殿。


    第三日,阖宫上下骤起流言,说韶合公主突生梦魇,几度心神不宁,遂打算派几个小宫女出宫为她供奉海灯。


    郁璟仪惯是个不受拘束的放恣性子,私下里偷偷遣人出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不闹出什么乱子,辛氏对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四日,身体恢复大半的冬禧带了一件天水碧色的披风主动去了晏和殿伺候,且还依循着往日的方式,偷偷向郁肃璋的人递了一封‘郁棠公主留宿晏和殿’的密信。


    同时并举地,晏和殿的大宫女青竹领命出宫,她戴着纱帽,将手中的出宫令牌交给城门校尉,待到察验通过,车辕上的小福子便一扬马鞭,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微风过境,吹的车窗簌簌作响。


    郁棠穿着寻常服侍端坐其中,低眉敛目,缓缓抬手压住了被风吹起的车帘。


    ……


    马车出午门,沿着正阳大街一路向南,青竹取出一枚精巧的令牌呈给郁棠,语气恭敬道:


    “公主,我们主子说了,此番您若是遇到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困局,将令牌拿出来自保即可,无需顾虑着贵妃娘娘尤自逞强,出了什么事,主子自会想法子替您兜着。”


    言罢又微偏过身,露出身后的青雨,


    “青雨您也眼熟,她人机灵,又会些拳脚功夫,让她跟着您,凡事也好有个照应。一日后奴婢们会再来此处候着公主,还望公主万事小心。”


    郁棠将令牌收入袖中,“回去替我谢谢璟仪。”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至街角,郁棠扯扯头上纱帽,提裙下了马车。


    ***


    郑颂年的书斋就开在正阳大街的街尾,牌匾上‘如意书斋’四个大字银钩虿尾,门脸儿瞧着不大,规规矩矩一个四方的小铺子,前堂一分为二,左边摆着一张四尺长桌,右边不甚规整的放置着几张红木的小圆几,几上茶叶茶具无一不备,准备得周到又齐全。


    两侧后方则分别有一通往二层的楼梯,乍一瞧上去没什么异样,可左侧楼梯入口的木门却关的严丝合缝,郁棠与青雨一前一后进入书斋,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木门上的黄铜大锁,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掌柜。”


    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唤得掌柜抬起头来。


    此刻正是午间,书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郁棠袅袅亭亭立于其中,虽以薄纱覆面,然身姿绰约,柳眉星目,一把细腰纤而玲珑,甫一出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青雨轻咳一声,上前一步,自然地替她挡住了周遭大部分的端视。


    主仆二人一具揣着个办正事的心思,谁都没能注意到,就在这片或好奇或窥测的打量之中,躲在角落的季十九双目圆睁,极为诧异地瞧了郁棠好几遍。


    “她怎么来了?”


    季十九嘟囔一句,囫囵将剥好的花生米塞进嘴里。


    “不行,我要赶快去给世子爷报个信。”


    ……


    那厢的季十九匆匆而出,这厢的书斋掌柜则笑迎上来,“不知二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青雨道:“家中老人过寿,想买些墨条,为老太太亲笔写上一副万寿图。”


    掌柜应了一声,引着二人进入内堂,他从亮格柜中取出几方上好的墨条,一一摆在郁棠眼前。


    “这些都是近几日才来的佳品,姑娘瞧瞧。”


    郁棠执起其中一方,只瞧了一眼便又放下,“没有品质更好些的了吗?”


    她颦起了眉,极为挑剔似的,


    “我们家老太太的寿宴是要在锦绣楼办的,那地方水汽足,此等墨条写出的万寿图,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会晕染开来,届时宾客齐聚,这毁了的贺礼如何上得台面?”


    锦绣楼是京城之中极为出名的酒楼,四面环湖,客人需得乘船才可抵达厅堂,能在那儿操办筵席的人家非富即贵,图的就是个雅致清静。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二人的穿着,“能防水防潮的墨条我这儿也有,就是价格贵些,平日里都搁在楼上的库房里。二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来。”


    他扬声喊来跑堂,“阿荣,请两位贵客去外间饮茶。”


    言罢又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串钥匙,翻找出其中一把捏在指尖,转头朝着左侧的楼梯走去。


    跑堂极为麻利地自外撩起门帘,垂首躬身地候着她们出来。


    “两位贵客外间请——”


    郁棠理理衣袖,在错身的间隙里给青雨递去个眼色,后者微微颔首,面色如常地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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