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个唐突了佳人又被当场抓包的浪荡子,郁棠的脸顿时红得要烧起来,她忙不迭地松了双手,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
书里的霸道王爷已经玩出了新花样,他给俏寡妇穿上一件夜光纱衣,抱着人在月光下挥汗如雨地辛勤耕耘。
郑颂年念到此处停了一停,不老实地要去亲那女子的侧颊,女子娇笑着推了他一把,问他道:
“少爷,世上真的有话本子里这样的纱衣吗?”
郑颂年鼻息粗重地回她,“有没有这样的纱衣不清楚,但少爷我在京郊的私宅却是有个类似的玩意儿。”
他似是笃定此刻斗室里再无旁人,说起话来便不甚顾忌。
“少爷我前几日新得了个稀罕东西,那东西里掺着流萤的粉末,在无光暗夜下亦可莹莹生辉。你若是喜欢,明日咱们就去宅子里,你脱了衣裳,让少爷用融了那东西的墨汁在你身上画上一画,待画作一成,你再披上薄纱,与这夜光纱衣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京郊的私宅……
无光暗夜下能莹莹生辉的粉末……
几个关键字不期然地落入郁棠耳中,郁小公主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难怪她在柳庭苑的藏书室和如意书斋中都寻不到那能发光的墨条,原来最终的玄妙竟是在此。
澄澈的月牙眼里即刻显出些柳暗花明的喜悦,郁棠颦起眉头,开始在心里拨弄起自己的小算盘。
现下既已有了确切的线索,那这东西她便势必要得到,可是从城内到京郊至少需要半日,青竹却是巳时便会来接她们回宫。
这个节骨眼上无功而返着实可惜,况且今次之后,她若再想出来,不仅需得郁璟仪费上一番功夫,解了禁足的郁肃璋便首先是个阻碍。
城门校尉不会在无特殊情况的前提下强行检查公主的马车,倘若她独自在外多留一日,青竹与青雨再在入城门时稍加掩饰,料想那校尉也不会发现马车中少了一人。
只是她留在宫外简单,事成之后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宫去却是件难事。何况她势孤力薄,就算真到了郑颂年的宅子,能不能偷偷溜进去都是个未知数,更遑论还要去寻那流萤的粉末。
除非……
郁棠骤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眼前的季路元。
被她灼灼视线盯到心里发毛的季世子:“……”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四目相对,半晌之后,季世子首先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他偏过头去,认命一般地叹出一口气,双手移动,引导着郁棠重新环抱住了自己的腰腹。
郁棠:……
苍天可鉴!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天边渐渐泛起些鱼肚白,屏风之后的郑颂年终于完事儿,揽着女子一步三晃地下了楼,季路元又屏息等了一阵,直到楼下再无动静,这才半推开窗,抱着人直接跳了下来。
二人甫一落地,季世子便立即松了手,他后退两步,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与郁棠拉开了距离。
寂寂长街雾气氤氲,穹顶将明未明,滑过廊头的檐口洒下一道又细又浅的光。
那光仿佛一扇凭空开启的神异玄门,季路元穿门而过,竟也如日夜交替那般,不过转瞬便褪去了方才那副熟悉又真实的亲近模样,重又变回了柳庭苑相逢时那个矜贵又疏离的镇北季世子。
郁棠被他这措不及防的态度转变惹得一愣。
“你……”
“既是有人来接应你,那便回去吧。”
季路元打断她,他撩着眼皮,精致的眸子里含着点要露不露的苛责,凉凉瞥了一眼后方快步而来的青雨。
“我不知你此番是何目的,但下次别再如此冒险了。”
他言罢便要走,郁棠顿时着急起来,小跑着上前追赶他道:
“等等,季路元。”
季世子冷心冷肺地掉头不顾,颀长背影不见丝毫犹豫。
“季昱安!”
昱安是季路元的小字,他二人幼年朝夕相伴,郁棠从前总是这么叫他。
季世子略微迟疑,脚下步伐却依旧未停。
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换了称呼。
“季大人!请留步!”
一声‘季大人’,不过分熟稔又规矩有礼,更重要的是,她既公事公办地称呼他为‘大人’而非其他,那便是在提醒他,她为主他为臣,公主要臣子留步,臣子自然没有拂袖就走的道理。
季世子果然停下脚步,“做什么?”
郁棠赶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本宫……我想请季大人帮我一个忙。”
她声若蚊蝇,脑袋也愈加耷拉下去,季路元眸光低垂,目之所见便是她乌黑的发旋和半截裸露在外的雪色脖颈。
孱白的五指死死攥着他袖口的一点衣料,食指的指尖上还留有前些日子烧伤的痕迹,上一刻明明还搬出公主的身份来压他,眼下却又像个小可怜似的,显出几分示弱的样子来。
季世子紧抿薄唇,“什么忙?”
郁棠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方才季大人也听到了,郑颂年在京郊的私宅里有能在月下发光的流萤粉末,我,我想要这粉末。”
“流萤粉末?”
季路元微皱起眉,探究的视线扫过她透着筹算的黑亮的眼。
他顺着郁棠的称呼改了自称,“公主要这东西做什么?恕臣直言,您可一向不是什么喜好搜罗稀罕玩意儿的好奇性子。”
“不是为着稀罕,是因为,因为……”
郁棠攥了攥指,将心一横。
“因为那流萤粉末原本就是我私下里赠与郑颂年的定情之物,但适才情形你也见到了,他风流成性,今夜过后,我自是不会再同他好,定情之物理应也当拿回来。”
这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情爱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忘却旧爱的法子同样因人而异。郁棠越编越顺畅,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声,
“可我身为公主,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张口要回来的道理?所以才想请季大人帮忙,带我去那私宅,将流萤粉末偷偷地取回来。”
“……”
咔嚓——
长街突生异响,季世子就这么端着一张漠然不动的脸,一把捏碎了袖中左手上的白玉戒指。
郁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的一抖,怔怔左右转头瞧了瞧,“季大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季路元粗声粗气,“臣没有!”
他闭了闭眼,尤自平复了一下情绪,而后才面色不佳地看向郁棠,拧眉道:
“公主方才是说,那流萤粉末是你,赠与郑颂年的,定情信物?”
短短的一句话,季世子却是顿了四次才得以说完,且他语速缓重,明明是个无所容心的腔调,郁棠却是硬生生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她心虚至极地偷瞄了季路元一眼,随即又破罐破摔地点了点头。
“是!定情信物!”
“呵。”季路元冷笑一声,“公主当真好眼光。”
“嗐。”郁棠讪讪干笑,“怪只怪我当初年少无知,季大人教训的是。”
二人你来我往地道了个来回,继而齐齐沉默,目目相觑着陷入僵持。
眼见天光愈亮,沿街两侧的门面里已经隐约有了走动的声音,郁棠起了急,敦促似的轻轻晃了一把他的袖子。
“季大人,说了这么多,这忙你究竟帮是不帮?”
季路元一言不发,只沉着一双黑漆漆的桃花眼,神色晦暗地盯着她瞧。
“……是我强人所难了。”
郁棠抿抿下唇,“季大人见谅。”
她说罢松了五指,转身就要离开。
“臣知道了。”
几乎就在她落手的瞬间,一脸艴然的季世子才终于冷声冷气地给出了答案。
“与其放任公主不顾安危地莽撞行事,还是由臣带着公主去那座私宅更为稳妥。”
***
郁棠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季路元既是答应了要带她去郑颂年的京郊私宅,那动身的时辰自然是越早越好。
青雨还是不放心,“公主,季世子他……”
她面色踌躇,话里话外都带着些提醒的意思,“万一世子不小心将这事泄露出去,届时公主您与我们主子都会有麻烦的。”
郁棠摇了摇头,“你且安心,他不会的。”
当下虽尚不清楚这人为何一时一个样子,但只看他两次三番地出手相助,她便知道季路元绝对不会害她。
更何况……
灰顶棚的马车驶出城中,拐上一条通往京郊的小道,车内的郁棠弯唇笑笑,颇为乖巧地同坐在她对面的季路元道了声谢。
“季大人,多谢你的烧伤药。”
季世子双眸半阖,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端的是个闭目养神的姿态,看似神安气定,心思却早已经飘出老远。
他虽不明白郁棠近来种种所为何求,但心下大抵也有些猜测,宫中形势艰危交困,郁棠无依无靠,苦境自然尤盛。
他算计着让郁肃璋吃了禁闭,趁此机会着手安排泽兰入宫,可他毕竟久离宫闱,又是男子之身,朝堂之上的布设搓置或许还可倍道而进,后宫之中却是鞭长不及马腹,故而需要更多的时日。
郁棠虽聪慧,却是个行动冒进的主,他担忧她的安危,又怕自己无法时时刻刻地护她周全,况且假使今次行事顺利,不日他便可如愿返回封地,以待日后承袭郡王之位。
届时他难道要带着郁棠一起走吗?
思绪至此,季世子神情渐冷,眉眼之间的戾气也愈发浓重起来。
——答案自是不能。
自己所谋之事凶险万分,前路生死未卜,他背负着一族血仇,甚至都不敢放任自己过分靠近郁棠,更枉论亲手将她拉进这场角逐的旋涡里。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若他事毕之后尚能全身而退,届时他定会履行承诺,不惜一切代价地带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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