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过程格外顺利,季路元带她走了紧邻筒子河的东华门,只在入第一道门时出示了腰牌,而后便一路通达,出乎意料地畅行无阻。
郁棠看在眼里暗自咂舌,沿路却还是如履如临地压着车窗的帘子,生怕哪一阵风吹得自己败了迹露了脸,就此给季路元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本着个‘慎始慎终’的原则临深履薄,殊不知自己这副食草动物般风声鹤唳的乖怂模样落在季世子眼中就变成了全然的可爱,季路元敛眸压下笑意,倒出一盏热茶递给郁棠。
“公主这样不觉得累吗?”他指了指郁棠压在窗框上的手臂,“放下来吧,不会有人查我们的马……”
话音未落,行进中的马车就已经被人拦了住。
“前面的,停下来。”
一道低沉男声很快自车后传来,郁棠听进耳中一个哆嗦,随即颦起眉头,受疼似的蜷了蜷手指。
“嘶——”
那茶盏原被她完整地拢在掌心里,此刻盏口倾斜,其中茶水自然尽数洒在了她的双手上。
可怜她指尖烫伤本就未痊愈,在外奔波的两日又不曾上过药,眼下创处骤然受到茶水侵蚀,立时便禁不住地痛呼出声来。
“怎么了?”
季路元眉头顿拧,反应极快地从她手中取出茶盏。
“烫到了?”
冰凉的手指擒起她湿淋淋的一双腕子,轻轻按在自己的前襟上抹了抹,季世子低眉颔首,余光瞥见她发红的指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凑近那处吹了吹。
“前几日的烫伤怎的还没好?”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尚未来得及戴上那副寡情疏淡的伪装,眉宇间的忧心紧张历历可辨。
“给你的药没有用吗?”
郁棠点头又摇头,压根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心急地张了张口,是个想提醒他注意来人的架势,可听见那稳健步伐已然停在窗前,又赶忙噤了声,二指点着车门,悄悄地给季世子使眼色。
季路元叹一口气,“没事的,车外那是……”
“是什么是?”
男声又起,沉沉嗓音较之方才却多了两分玩笑的戏谑,
“禁军巡查,别磨磨蹭蹭的,立刻给我下车。”
“啧。”
季路元怏然看向窗外,“公主待在这里,臣下去一趟。”
言罢撩了车帘,黑着一张脸下了马车。
郁棠做贼心虚地往角落里蜷了蜷,小心翼翼地掀起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她视野受限,目之所见便只有季世子侧足而立的挺拔背影,以及与他比肩而伫,身姿体貌却半点都不逊于他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看着约摸二十出头,眉目端而俊俏,五官虽不锐利,周身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冷峻之感。
他身上穿着禁军的软铠,背后负一重剑,剑柄以绳缠绕,一缕暗红系带自然地垂落于胸前。郁棠探查的视线顺着红带一路向上,待看清那玄铁的兽头剑首时,心下便当即了然。
剑刃为凶器,剑首的纹样遂多为寓意祥和的云纹或是如意结,这以凶猛兽头为剑首的玄铁宝剑,阖宫上下也找不出几把,眼前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宫中的禁军统领,商言铮。
郁棠愈加向前挪了挪,屏息凝神着侧耳窥闻,就听见季世子语调阴郁,正没什么好气地质问着商大将军有何贵干。
商言铮并不知晓郁棠在车里烫伤的事,现下冷不防遭了季世子一通白眼,应时便诧然地挑了挑眉,莫名其妙道:
“季路元,你瞧瞧你这副德行,好像我欠了你八百两金一样。你那能自由出入东华门的腰牌是谁给你的?当下对我如此无礼,不怕我将腰牌收回去?”
“无故拦住别人的马车,商大将军这是打招呼还是摆官腔?”
季路元横眼睨他,
“话说起来,朝廷是发不起商大将军的俸禄了,这才逼得你亲自守门来赚酒钱?若真是如此,稍后商统领便跟着我一同回去府上打杂除草吧,我家底虽不丰厚,赏你几个铜板倒还不成问题。”
“……”
商言铮皱着眉头‘嘶’了一声,“你今日是吃过火铳了?讲个话夹枪带棒的。”
他边说边后撤一步,不动声色地扫了扫郁棠藏身的马车,挤眉弄眼道:
“诶,车上那是谁啊?捂得这么严实,莫不是你那悬悬在念的小青梅?你我二人相交多年,我对你那小青梅向来都是只闻其人不知其貌,正好今日遇上了,你让我看看呗。”
季世子没承认也没否认,左移两步挡住了商言铮探究的视线,“有什么好看的?”
“巧了不是?我这人一身反骨,生平最爱看的就是不好看的东西。”商言铮挥手将他拨到一边,“这都带进宫里来了,怎么?你要请陛下赐婚啊?”
“商言铮,我劝你谨言慎行,她好看的很。”季路元冷冷眈他一眼,重又挡住他的视线,“不是带她进宫,是送她回宫,她胆子小,你别声张。”
“哎哟哟,她还真在车上啊?”
商统领的面上顿时显出个套话得逞后的猖狂笑容,只是笑着笑着,那点子得意却渐渐僵在了脸上。
“等等,送回宫?!季路元你……”
他惊愕瞠目,“你那青梅竹马原本就在宫里?是谁?娘娘还是女官?”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宫里与季世子年纪相仿的女子,“难不成是韶合公主?也对,你自小长在宫里,与韶合公主的确算是青梅竹马。”
商言铮是个但凡起了话茬就势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性子,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郁棠现时又躲在马车里,晚归一刻便会多一分被人发现的风险。
季路元懒得在此处同他多做解释,他烦躁地皱了皱眉,索性另起话头道:“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安排了泽兰入宫,约摸着就是这几日了。”
商统领与泽兰是旧相识,在泽兰尚未及笄时就已经惦记上了人家。季十九首先察觉出了这点苗头,紧接着,季府上下的所有人便都知晓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季世子这厢话音堪落,商言铮便立刻收敛了那副刨根究底的好奇神情,他抬手勾住季路元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远处走。
“哎,你怎的不提早告诉我?我这几日夜夜跟着五城兵马司巡逻,人都憔悴了不少,泽兰她……”
咕哝低语随着距离的拉远愈发的含糊混沌,郁棠再听不清,只得隔着车帘,小声地同车辕上的季十九继续打听,“十九,季大人与商统领是故交吗?”
季十九早就被季路元言提其耳地叮嘱过,眼下便如实回答道:“正是,公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郁棠心道就你们家世子那个性子,方才他都那副臭德行了,两个人可不是关系匪浅?
面上倒还是一本正经地夸赞道:“季世子与商统领同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之才,相交相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顿了顿,又道:“适才他们口中提到的泽兰,就是你们要往我宫里安排的人吗?我瞧着商统领对这位泽兰姑娘的态度似乎很不一般。”
季十九登时来了精神,他抻着脖子遥遥望了一眼季世子的方向,确认自家主子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便放心大胆地将车帘撩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头探进去,兴致冲冲地同郁棠咬起了耳朵。
“公主真是个聪明人,不瞒您说,商统领对泽兰姐姐……”他摊平手掌,二指并拢着做出个成双成对的手势。
“可泽兰姐姐却对他……”合并的手指远远分开,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摇了摇。
“但无论如何,泽兰姐姐与商统领倒真的是志同道合之辈,用我们世子的话来说呀,他们二人一个心狠手辣一个笑里藏刀,若是有机会一同共事,手底下定是走不出半个活人!”
郁棠:“……”
季十九还想再说些什么,露在车外的小腿却在此刻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他倏地噤了声,肩膀一缩,恭恭敬敬地蜷首退了出去,为回返归来的季世子让出了一条上车的通道。
“聊什么呢?”季路元凉凉睇一眼季十九,后者谄谀一笑,麻溜坐回了车辕上。
马车复又驶起,季世子放下车帘,从腰间取出一枚精巧的白玉腰牌交给郁棠,“收好了,日后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带着它去找后所找鸾舆司的禁军。”
那白玉腰牌质地细腻,触手生温,一看便是难得的好料子,况且这东西既是能作为求援于禁军的信物,其意义必然远超寻常。
郁棠抬手覆上令牌,却是轻轻将其推了回去,“不必了。”
她扬眸与季路元对视,明闪闪的半月眼变成了甜丝丝的月牙眼,“多谢季大人的好意。”
季世子与她青梅竹马相伴数年,对她这种又乖又软的笑容再熟悉不过,他幼时每每给郁棠带去些难得的好玩意儿时,她也总是这么笑着拒绝他的好意,而后再补上一句,
[我不需要的,昱安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不需要的,季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
车马过文华殿,前方便是外男不得随意出入的内廷,季十九勒马停车,曲起二指扣了扣车门。
郁棠推开小窗瞧了一眼,发现到了地方便要起身下车。她再次同坐在外侧的季路元道了声谢,继而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迈了过去。
葱尖儿似的手指款款探向门框,郁棠躬身颔颈,窄白的腕子却在即将碰到车门时被季世子一把握了住。
季世子沉郁敛容,也不知为何又生起了闷气,看上去满脸的怏怏不悦。
他拧眉望着郁棠,半晌之后才捉起她的衣袖,同样如幼年那般,别扭又不讲理地强自将东西塞给她。
[我又不稀罕,所以还是阿棠收下比较好。]
“臣又不稀罕,所以还是公主收下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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