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脸色难看地离开,秋美人也寻了借口,如惊弓之鸟一般逃走。
后来的两位倒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看鱼。
虽然没有人再投喂,但聚集在亭子旁的鲤鱼依然不少。
顾充仪:“就像是通了灵智,觉得只要能够取悦观者就能获得赏赐一般。”
秦玉逢:“毕竟它们关心的事情并不多,只图一口吃的,反倒生活惬意。”
“华妃娘娘的生活也十分惬意,却不像是只关心一口吃的人。”
秦玉逢偏过头,看如青竹君子般的顾秀,莞尔:“阿秀觉得我在关心什么?”
顾秀以扇遮面,隔着薄薄的丝绸,能够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自圣上结束守孝,京城一日比一日热闹。我想,圣人该开始杀人了,您觉得他会杀谁?”
“圣上宽厚仁德,该嘉奖安抚才是。”
“确实仁德啊,堪称是本朝以来,最为仁德的君主。”
相比起前头那两个诛九族的数量都一只手数不过来的,当今确实堪称圣人。
能容忍参与过夺嫡的臣子,能将针对过自己的贤才奉为知己,还能接受现任内阁首辅把持朝政三年多,作为一位已经成年的帝王,这脾气可谓是相当不错。
但要说他是纯粹的白,又显然不是。
他亦有帝王的抱负与对权利的野心,也并非没有脾气。
秦玉逢还记得他在陆贵人怀孕时露出的神情,觉得这位对后族的不满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
只要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整治严氏。
现下西戎投降,他做到了先帝与高祖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一时拥有了极高的声望。
正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秦玉逢看着悠然穿过荷叶的新鱼王,觉得先帝老年虽然很疯,但脑子还是清醒的,选了一个很适合接手烂摊子的人。
她捏碎手中的点心撒进湖中,那条大锦鲤迅猛地挤了过来,她眼眸倒映着一池红鲤,竟像是眸中有火焰在燃烧:“俗话说杀鸡儆猴,倘若杀鸡的是猴呢?”
顾充仪轻声说:“君将非君,臣将不臣。”
那皇帝想要亲自把住朝政,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非现在可比。
秦玉逢:“阿秀是有大才的人,皇上竟不懂得欣赏。”
谁都没有看出来她对朝政的关心,偏叫头一回跟她搭话的顾充仪看出来了。
简直是奇怪。
到底是谁在谣传顾充仪是个木头美人?
这不是藏匿在竹林的狐狸吗?
“当年在王府,我也曾同皇上一起读书练字,共剪窗烛。”顾充仪幽幽一叹,“但是他的求学之心,实在是不够虔诚。”
秦玉逢秒懂。
合着是美人嫌弃夫君心思纷杂,懒得奉陪了。
“后宫之中,难得有阿秀这样清醒明白的人。”
如果说最开始对顾充仪的喜欢带着表演成分,那她现在是真的对顾充仪起了结交之心。
在这个充满恋爱脑和皇后的后宫里,当真是别树一帜。
“也难得有您这样谈得来的人。”
两人相视一笑。
到晚间,一同分享了用御花园最大的锦鲤做的红烧鱼。
果然口感不佳,但腌制入味,调料很香。
能就几杯青梅酒。
“是个好日子。”秦玉逢回到宫中,横躺在贵妃榻上,眉眼慵懒,“关于这次班师回朝,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三舅舅可有来消息。”
蓬絮跪在地上:“老爷说,明日早上大公子会入宫,想来是迫不及待地要见您的,也会憋不住地跟你告状。”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
秦玉逢看着从顾充仪那里薅来的团扇,看上面极佳的字与词。
“顾家的祖地,仿佛是在汉皋郡……嗯,如今是叫汉州。”
而顾充仪家中的男子,都是汉州的地方官。
是受祖上荫蔽,还是为了方便打理族务呢?
她想到顾充仪对娴婕妤,也就是顾雪晴的冷淡与无视,觉得未必不可能是后者。
转而又觉得自己在说“倘若杀鸡的是猴呢”的时候,顾充仪是有些高兴的。
“嗯……”她沉吟了一会儿,十分歉疚地说,“此番怕是不能让美人如愿了。”
这“鸡”,她要叫对方好好地,得意地活上一段时间。
没了严家,谁又能替他们秦家挡风口呢?
秦家站在风口浪尖上,很多事情就难做了。
次日一大早,前线的一干武将文官便都聚在勤政殿,向皇帝述职。
皇帝心情极好,连连说了好几句“此乃大功啊,大功”,又问起他们想要什么赏赐。
头一个被问的就是秦跃。
秦跃回答的时候也不假思索:“臣想要见织……家妹一面,没能赶上她出嫁,是臣一生之憾。”
即使是有血缘关系,前朝官员见后宫嫔妃都是需要避讳的事情。
而且这种时候不应该说“这些都是臣该做的吗”!
皇帝一边觉得“不愧是兄妹,说话都毫不客气”,一边又对这样实诚的性格有些喜欢。
成天跟一群老狐狸打交道,他都快忘记跟直率人打交道的感觉了。
“这算什么奖赏?你们是兄妹,你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合该叫她见一面才好安心。赵海德,去命人在紫华亭备茶,请华妃与秦大将军一同观景。”
紫华亭在勤政殿不远处,离六宫有些距离。
平日里只有皇上和入宫的王侯会去小坐,是很合适的地方。
严博(皇后的兄长)见状,也说:“臣也想见妹妹一面。”
皇帝自然答应:“凤藻宫就在后边,我命人直接带严卿过去吧。”
凤藻宫是离前朝最近的宫殿,严博是国舅,避讳更少一些。
当然,他也是希望严博快去快回,少被皇后拉着洗脑。
人群的目光于是落到静妃的父亲身上。
这位的女儿在后宫的位分也不低。
静妃父亲名为楼安,是秦跃的另外一位副将,比起秦跃与严博这两个年轻后生,他瞧着便老了许多,脸上也带着风沙留下的沧桑。
若说静妃喜欢扮稚童的天真,那楼安就是喜欢倚老卖老。
只见这位年不过五十的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慢吞吞地说:“老臣听闻静妃娘娘受了伤,不便行动,便不折腾她了。”
“只是不小心崴了脚。不过确实要静养,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
皇帝平淡地扔下一个大雷,又将话题转回正事上。
秦跃耐着性子将要事一样样说完,又建议说:“西戎的使者如今被安置在驿馆中。当时抓到他们的时候,从他们的行李中搜到了精铁制成的短兵,臣建议陛下再晾他们几天,命京中欢庆几日,再见他们。”
精铁制成的短兵,使者给出的说法是礼物之一,想让皇帝鉴赏一下西戎的锻造水平。
没人相信。
但他们已经班师回朝,就留了两位将军驻守。
西戎那边又没什么异动。
这边只好先装傻。
而秦跃建议京中欢庆几日,是想叫那群人看看,就连街头的百姓都觉得要灭西戎是很简单的事情,晓得大顺国富兵强,天子是民心所向。
错过了春耕,西戎其实已经无力与他们再打下去,那些使者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
而造势一事,对如今的皇帝亦有相当的好处。
皇帝立刻握着秦跃的手说:“子先(秦跃的字)有大才啊!”
然后就是一通肉麻兮兮的夸奖。
听得秦跃头皮发麻,满脸拒绝:“此事该交予文官去做,臣就不管了……我可以去见妹妹了吗?”
皇帝轻咳一声,表示大家都辛苦了,各自去休息,晚上再来一同欢庆。
秦跃见妹心切,但皇帝依然拉着他不放。
皇帝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问:“你妹妹……是有什么小名吗?”
他惊异反问:“您竟然不知道?”
“是的,朕竟然不知道。”皇帝说完,神色默默。
华妃好像并没有把心思花在他身上这件事,他有所察觉,但一直没敢,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啊……可能是妹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秦跃摸着后脑勺说,“她说,织娘代指织女而并非是她自己。”
秦玉逢是七夕出生的。
所以取了个和七夕有关的名字,又有了“织娘”这个小名。
她确实不喜欢这个小名,明里暗里整过不少用“织娘”来称呼自己的人,目前为止,会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头铁的秦跃。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么喊她的时候,她生气的样子很鲜活。
鲜活得就像是活在这世上的人,而非是短暂停留的仙女。
皇帝立刻释然了:“织女虽心灵手巧,秀外慧中,却与夫君相隔银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确实寓意不好。”
所以不告诉他只是觉得寓意不好。
就是如此!
秦跃不知道他释然了个什么东西,颇为急切地告辞,步履带风地朝着紫华亭走去。
他比秦玉逢先一步到。
还未喝过茶,便见到华贵的仪仗从路的另外一端浩浩荡荡地走来。
漆红镶金的轿辇上坐着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妃子。
她像一尊易碎的宝物那样被小心地簇拥着,是那样的夺目和美丽。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妹妹。
秦跃忘了自己正待倾诉的满腹抱怨,也忘了要告诉妹妹静妃怀孕的事情,像一根木头一样立在亭中,待众人退去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妹妹,你出宫吧!”他情绪激动地说着。
“回江阴祖地当你的秦大娘子,跟舅舅游历天下,或者是等我出征,给我做幕僚……或者什么都不做……西边有一片很好的草原,比京城的跑马场更辽阔,你肯定会喜欢。”
秦玉逢看着自己言语混乱,几近落泪的兄长,歪了歪头:“为什么呢?”
“我……觉得你不自由,过得不像你。”
秦跃捂着脸,有些哽咽:“我以为你出嫁就够我难过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令我不接受的事情……”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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