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敖一手各种青铜制品,一手一大壶酒,腰上挂着之前没见过的剑,颇有些刚出去采买回来的感觉。
卫青问道:“你这是刚去买的?”
“咳,毕竟昨晚才说好去你家,我这只能现买。”公孙敖不好意思地回答,把东西暂时放在了地上。
他早起去了一趟市集,东挑挑西拣拣,选了几样他觉得应该用得上的。
比如这几年最时兴的铜镜,不仅花纹精美,照着比以前也清晰多了。
再比如青铜灯座,放在那儿占地少,还亮堂得很。
“所以这左边是送我家的,右边是送谨的?”卫青倒不是对青铜镜和青铜灯座不满意,而是公孙敖太过热情,都不知道还买了多少东西,实在是觉得承受不起。
“你不是说你家女眷多嘛,当然不能送酒了。”公孙敖想到刚刚卫青的话,“不过送酒怎么了?”
“谨对汉律很敏感。”
公孙敖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大汉禁止人以上无故聚众饮酒,那可是要罚钱的。”
“诶,坏了,我忘记了,那怎么办?要不我这佩剑赠给他吧。”公孙敖一拍脑门,懊恼不已。
他自己是喜欢喝酒的,结果把这一茬给忘记了。而且尚谨又不是他们义渠的人,这个年纪能喝酒吗?
实在不行送佩剑吧,至少庄重又不出错。
卫青无奈地说:“那还是送酒吧。”
“其实真的不必这么认真,不论是我家里人还是谨,都很随和,不讲究排场的。”
“小霍,看这个!”
尚谨拿着一个彩绘的小马泥玩在霍去病面前晃来晃去,霍去病伸着手去够,一把抱在怀里。
“这是马。”尚谨指了指他手里像是正在奔跑的小马。
“嘛?”霍去病迷茫地看着尚谨。
尚谨又重复了一遍:“马。”
“骂!”霍去病晃了晃手里的小马,开心地朝尚谨笑。
“噗嗤!”尚谨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
尚谨又拿起一个长在低头吃草的黄牛泥玩,说道:“这是牛。”
霍去病抱着小马和小牛,不明所以。
“牛!”
“噜?”霍去病发出一个相似但又意义不明的音。
卫少儿在旁边看着两个小家伙玩乐,忍俊不禁:“你这就开始教说话了?”
“要多跟他说话,他才能尽早说话呀。”其实他知道这么大的小孩肯定不会说话,但是跟霍去病玩是真的很有意思。
他挺喜欢小孩的,但是仅限于别人家的不是熊孩子的小孩。
“伯莹先前和我说你喜欢和他在一起玩,我还以为是在哄我开心。”
“我是真的很喜欢小霍。”
霍去病像是听懂了一般,咧着嘴笑哈哈的。
等卫青和公孙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尚谨托举着霍去病慢慢地上上下下地玩,霍去病一点都不怕,对于自己“飞起来”很是新奇。
霍去病是朝着门口的,看见好久没见的卫青,像是被唤起了之前的记忆一样,更加激动了,啊啊啊地拽尚谨的袖子。
尚谨把他抱回怀里,一扭头就看见卫青回来了。
“青!今日休沐?”
卫青点点头,接过霍去病,和卫少儿先打了个招呼,介绍身边的公孙敖。
卫少儿连忙起身要去招呼客人,公孙敖顺势把礼物递给卫少儿,两人进行了一番拉扯推拒,卫少儿才收下礼。
“公孙敖……你好,我是尚谨。”他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对公孙敖的好感蹭蹭蹭地往上涨。
这可是以后会救卫青的人。
不过想到他和李广如出一辙的迷路属性,又不禁担心起来。
“你是尚谨!?”公孙敖难掩震惊,不可置信地向卫青求证,“这是什么神童吗?”
他以为尚谨最多比卫青小个两岁,这和他想象的差距有点大。
“对了,这是见面礼。”
尚谨惊讶了一瞬,也不多问,只是道谢。
公孙敖这下子是拿尚谨当小孩了,笑眯眯摸摸他的头。
于是不由得感叹发质真好,不像他的头发毛毛躁躁的,也不像他爹,都快秃了,只能悄咪咪戴假发。
尚谨被酒坛的重力带了一个趔趄,公孙敖赶紧扶住他,把酒坛接回来放在了一边。
公孙敖暗道自己考虑不周,他自己拿着轻轻松松可不代表小孩子拿着轻松。
公孙敖扶的动作快,霍去病的反应也快,他跟生气了一样,伸手拍到了公孙敖的衣袖上。
在他眼里就是公孙敖把东西强行塞给尚谨弄得尚谨差点摔着。
公孙敖不仅不生气,反而来了兴趣,被霍去病吸引了注意,稀奇地问:“这是你外甥?怪可爱的,还有点小脾气啊?劲儿还挺大。”
没过一会儿,霍去病和公孙敖打成一片,准确来说,是霍去病单方面试图打公孙敖悬在空中的手掌心,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尚谨拍了拍酒坛,对卫青和公孙敖说:“这酒现在不能一起喝,我拿回去制成药酒,等以后你们再来,倒是可以借着强身健体的由头喝一点。”
公孙敖欢呼一声,霍去病也跟着凑热闹,只是听不懂在叫什么。
尚谨又问起卫青在建章营的近况:“青,你在建章营如何?”
前一段时间,即使是休沐,卫青也没怎么回来过,他底子比不上建章营里其他人,只能勤学苦练,很少回家里。
“我在建章营一切都好。”
确实很好,忽略一些闲人,他吃得好,还能日日练武,生活过得很充实。
“那便好,有公孙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听尚谨这么说,公孙敖立马点点头。
他超级靠谱的。
“之前的药草用得差不多了吧?我回去再备份,你拿去建章营。”尚谨又看向公孙敖,“其中一份赠给你作为回礼。”
公孙敖眼睛一亮,这下不用担心喂蚊子了。
医馆。
“你要是在我这儿帮忙,工钱自然不会少。”尚伯莹看着眼前的一对姐弟,伸手替女子拢了拢碎发,“至于五算,我也可以帮你交。”
义妁震惊地抬头看尚伯莹,那可不是小数目。
义纵待在旁边,心里只觉得自己阿姊这是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能遇到这种好人。
要他说,之前那个名医就不靠谱,他阿姊是个女的又怎么样?怎么就不能学医了,眼前不就是现成的女医吗?
拜那个男名医还不如拜这个女医,至少看起来人很好,也不会对阿姊有偏见。
“那我要做些什么吗……我弟弟也可以来帮忙的!”义妁第一次这么局促,突然接受如此好意,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义纵一愣,他从小听父亲絮絮叨叨那些医术,烦的不行,不是很想在医馆做工。
不过他瞧眼前这个女医,像个和蔼的长辈,如果愿意让他帮忙,他自然会和阿姊一起留下来。
义妁犹豫片刻,问道:“那我若是有不解之处,可否请教?”
“我本就是招学徒的,可你要拜郑名医,他医术确实比我好,便不提此事了。你若是不懂,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
“我其实……”
义妁抿了抿唇,她最开始确实是冲着郑名医去的,只是事情并不顺利。
他们姐弟是河东郡人,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只留下她和弟弟两个人。
好在父亲的好友还有余力,领养了他们,对他们无微不至,和亲生子女没什么两样。
他们也自然而然将养父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养父是游医,在小县里也还算有名气,治不了那些疑难杂症,可常见的病症却是很熟的。
她仍记得年幼时,父亲担心她一个人待着孤单,带着她走街串巷。父亲为人医治之时,她常常趴在药箱上仔细观察,听父亲讲医理。
至于她弟弟,从小跟土匪似的,天天和邻家的孩子到处跑,一大帮小孩一起,父亲也不太担心。
她大约就是这样渐渐想做医者的。
父亲并没有什么女子不能为医的偏见,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还教导她为医要有一颗仁德之心。
她就这样跟着父亲慢慢学习,以为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世事难料,父亲病死了。悲痛欲绝之下,她和弟弟用积蓄将父亲埋葬,手中一时没多少钱了。
好在她的名声在当地很好,能够继续行医攒钱,也足够花销。
可是她很快到了十五岁,女子过了十五还不嫁人,是要交五倍人头税的,光是这五算,就抵得上她自己一年的花销。
弟弟年纪不足十五,能挣到的钱也不多。
她要嫁人吗?如果嫁人,她还能得一笔钱,能让弟弟过得更好一些。
可她更想完成自己的理想,只是这个理想太脆弱,轻易能被金钱击破。
谁知义纵听说她有这种想法,气得发疯跑了出去。
等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竟然带了一大笔钱。
“阿姊,你不嫁人,就做游医!你要是嫁人了,夫家能让你继续行医吗?”
“我也不要你把自己赔进去,最后给我一笔钱!”
她感动之下,却更加疑惑,这钱哪来的?
义纵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她追问良久,义纵才说是和同乡的张次公去做了回强盗。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因此走上歪路,一怒之下用了家法。
说是家法,就是小时候弟弟调皮,父亲总拿板子打他手心。
她一边打一边忍着不哭,问弟弟还记不记得父亲的教导。
在大汉,若是犯了群盗罪或是强盗罪,是要判磔刑的,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和五马分尸也没什么分别了。
义纵这才从理直气壮变成做贼心虚,她带着义纵去和被抢劫的人道歉赔钱。
要不是她曾经救过那人的命,再加上那时候义纵年纪不大,人家也不会去官府把案给销了。
她和弟弟省吃俭用,努力攒钱,勉强能交上不嫁人的罚款。
后来她刚好听说长安有位姓郑的名医医术精湛,受人敬仰,于是她顿时心生向往。
这条从河东郡到长安的路,不足千里,她走了半年。
可是等她好不容易来到长安时,却吃到了闭门羹。
在大汉,女医的数量远远不及男医,而且多与生产之事相关。
即使她已经小有名气,那位名医也并不愿意教授她,只因她是女子。
她攒的钱在河东郡还算充裕,到了长安便成了捉襟见肘。
几经周折之下,听说尚伯莹为平阳公主诊治,平阳侯府正在河东郡,于是她来到了尚伯莹这里。
“你们也是命途多舛……留下吧。”尚伯莹听了她的经历,也是频频感叹,动了恻隐之心,“长安的屋子不好找,也贵的很,医馆有休憩的地方,你们可以先住下。”
义妁和义纵刚刚道谢,尚谨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母亲,我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有人站在母亲身前,好奇地问,“这是母亲招的人?”
“来,谨,这是义妁和义纵。”
尚谨自我介绍了几句才问:“是哪个妁和纵啊?”
不会是他想的那两个字吧?
义妁答道:“媒妁之言之妁,纵横捭阖之纵。”
尚谨一时间瞪大了眼睛。
义妁和义纵?
历史上第一个被记进史书,名垂千古的女医,也是大汉第一位女国医。
这是怎么跑到他家来的?
“我听说过,河东郡有一位天纵奇才的女医,就叫义妁,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看到。”
“小公子谬赞,称不上天才。”义妁很是谦虚。
义家姐弟就此留在医馆。
宫中,卫子夫盯着眼前晃动不止的烛火,长叹了一口气。
果然,她的预料没错,她在宫里并没有出头之日。
自从她入宫,刘彻再也没召见过她。
先前才来的时候,她去拜见皇后,皇后便面色不善,直勾勾盯着她的肚子。
好在过去这么长时间,她并未出现有孕的迹象,皇后对她也就没那么大敌意了。
身在后宫,她受到不少冷言冷语,有不少瞧不起她的人。
她也懒得在意,以前做歌女奴隶,瞧不起她的人多了去了,这些人都排不上号。
若是她要一个个记仇生气,那早该气死了。
她已经尽全力做到最好了,至少改变了全家人的身份。
这几天皇后的心情明显很差。
大约是因为刘彻这几天都没空见皇后。
之前御史大夫赵绾请求刘彻不要再将政务汇报给太后,彻底惹怒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要求刘彻把赵绾、王臧下狱治罪,两人都死在了狱中,窦婴、田蚡也被罢免,明堂也没了。
刘彻忙活了一整年,就这么被窦太后给破坏了,还失去了可用的大臣,不可谓不气愤郁闷。
再加上先前馆陶大长公主自居拥立之功,和皇后两人总是惹得刘彻不快,要不是王太后劝慰,刘彻怕是早就撂挑子了。
这段时间,刘彻沉迷于微服私访和狩猎,自然不能天天见皇后。
卫子夫眼看后宫与前朝局势变动,倒没想着争宠,而是思考起有没有机会离开皇宫。
这里终究很难有出路,进了皇宫,一辈子都要困在里面了。
她心里清楚离开皇宫几乎就是幻想。
可她很想念母亲,想念兄弟姊妹,想念小小的外甥,也有点想念尚谨那千奇百怪的曲子了。
只是转机来得太快,快到她来不及反应,差点害了卫青。
当她听说陛下会放一批宫人出宫时,她激动无比。
除去在平阳侯府的一面之缘,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宫人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或许能借此机会离开。
再次见到刘彻,她觉得刘彻的脸上写的不是之前的“脱奴籍”,而是“离开皇宫”四个字。
她哭着请求刘彻放她归家,言语之间尽是对家人的思念和深宫的苦楚。
谁知道刘彻确实动了怜惜之心,却不是放她离开。
她怀孕了,这让她有些混乱,有些喜悦,随即而来的是恐慌。
她刚入宫就得过教训,明白皇后和大长公主对陛下将来的长子有多在意。
即使不知怀的是男是女,她如今也成了箭靶子了。
即使有陛下和太皇太后庇佑,可她真的能平安无事吗?
“母亲!这可如何是好?那个卫子夫竟然真的有孕了,怎么办?如果她真的生下皇子……”
皇后同样有些恐慌,只是卫子夫是因为腹中孩子的安危担忧,她是因为预见地位不保而担心。
这一年来,她看出卫子夫压根没有野心去争,所以也就放心了。
可她和刘彻至今没有子嗣,一旦卫子夫生出长子,地位水涨船高,怎么可能不对皇后之位产生野心?日后还能有她的位子吗?
她伏在母亲膝间哭泣,惹得刘嫖心疼不已,也开始思虑卫子夫之事。
“我记得卫子夫很在意亲人?她的弟弟在建章营当差,动不得她,那便杀鸡儆猴。”
刘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那不是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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