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你……”尚翟担忧地想要拉尚谨回家。
尚谨抓着叔父的袖子说:“叔父,先生被廷尉带走了,我想求见大王,为先生陈情。”
“你一稚子,如何能面见君上,又如何能让君上改变决断呢?”尚翟叹了口气,他早有预料,公子非也同他说过,若有今日,千万保护尚谨。
“我可以!”尚谨坚定地说,“叔父!我可以,我可以劝说先生归秦,也能劝说大王存韩!”
“如今天色已晚,你又如何去得咸阳宫?”尚翟长叹一口气,还想劝说,“即使你去得咸阳宫,君上也不一定愿意见你。”
*
云阳大狱。
“师兄……”临近死亡,韩非竟对着李斯笑了。
李斯原本倒毒酒的手一抖,险些将酒倒泼了,随即又恢复平静,说道:“这毒酒喝下去,顷刻毙命,不会痛苦太久。”
“真若按秦律,我这样的人,斩首都不为过,还要谢谢师兄,留我一全尸。”韩非知道,饮毒酒而死,已是秦王和李斯给他最好的结局了。
“那次师兄去韩国,韩王不肯见你,那封上书我却看了。”韩非说起先前从未和李斯说起过的事,“让我想起昔日兰陵论辩,我口吃难辩,师兄总是替我辩说。师兄总知道我想说什么,上书秦王时也是一样,我虽尽力掩饰,师兄还是看出了我的意图,才会出使韩国。”
“你……”李斯刚要说些什么,一个狱卒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话。
听完后,李斯只是端起那角毒酒,送到韩非面前。
“你这路上,倒是有人陪你了。”
“什么?”韩非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你那个弟子怕是要陪你一起了。”李斯也没想到尚翟竟然如此顺从尚谨,竟真的把尚谨带到了咸阳宫里,“他为了你苦苦求见君上,如今外面风雪甚大,若是不能说服君上,不必君上赐死,便先冻死在咸阳宫外了。他恐怕不得善终了。”
“什么?!”韩非震惊地抬头,他不是已经和尚翟说了,不要让尚谨管这件事吗!
“他和你一样,知不可为而为之。”李斯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韩非和他的弟子是一路人。
韩非本已要从容赴死,此时却不愿饮下毒酒了。
他盯着李斯说:“非,非,欲自陈,求见大王!”
当日虽是尚谨主动拜师,可也是他明知自己可能连累尚谨,却还是收为弟子。这半年来,他与尚谨日日相处,自然也知自己这个弟子重情重义,所以一早告诉尚翟,一旦出事,好好护住尚谨。
李斯却不为动容,他只需要执行秦王的命令,除非有人来告诉他,秦王要留下韩非,否则韩非必死。
可若是韩非的弟子失败了,他这边韩非还活着,那便是他失职。他不允许他的路上存在阻碍。
韩非的存韩,便是一种阻碍。
“可这杯酒,乃是君上亲赐。师弟,你的存在,威胁到秦国了,你只能死。”
“你的游说影响了君上的决策,即使如今结果还算好,你也是必死之局。你不忠于秦,这杯毒酒便是你的结局。”
见韩非明显不再愿意饮下毒酒,李斯说:“你死后,我会为他上书求情。”
长久的沉默后,韩非终于开口了。
韩非知道李斯是什么样的人,李斯绝不会为昔日情谊选择放弃自己的野心,但他只能拿这一点情谊去信李斯。
“好。师兄,我信你。”
韩非苦笑一声,抬手去拿那一角毒酒,一只麻雀不知从哪冲出来,狠狠把那角给撞翻了。
他心中一惊,是谨的那只麻雀?竟然在这儿?
他骤然迸发生的欲望,难道他要做一个懦夫,徒留他的弟子为他奔走吗?
麻雀叽叽喳喳地想要说些什么,又冲上去把端着毒酒的狱卒的手狠狠啄了一下。
一声痛呼过后,狱卒手中的酒液泼了一地,竟直接将地上的小虫毒死了。
“哪来的鸟?”李斯皱着眉看向麻雀,观察片刻后断定,“是你那个弟子?他倒是好手段,连鸟都能驯服。”
“可是这云阳大狱中,从不缺毒药,他如今罪加一等了。”
*
咸阳宫中,本来应该好好休息的姚贾却依旧在嬴政耳边劝说着。
他下午自陈完,轻易问出了韩非曾来宫中,立刻派人去截住韩非,要的就是韩非不能向别人求救。
等到他听说韩非的弟子想要求见秦王,即刻回去与嬴政谈论这三年在外所遇到的事,总之有政事挡着,他就不信大王这个政务狂会见韩非的弟子。
“大王,公子非这弟子太不知好歹,他一稚子,大王何必听他言语。韩非这等辜负大王信任的异心之人,自然早除为好。那谏议大夫尚翟也陪着他胡闹,实在失职。”
殿外,雪花开始纷纷扬扬打在屋檐上,不过一刻钟便积了厚厚的雪,将殿顶盖成一片白玉。
“下雪了……”尚谨抬头望向天空,呼出的白气和大雪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雪花落在他的眼角,化为晶莹剔透的水珠。
即使他进了咸阳宫中,可只要姚贾在里面与祖龙“议事”,他就无法进去。
毕竟姚贾是重臣,他的身份可就尴尬多了。什么时候姚贾出来了,或者祖龙传召,他方可入内。
【宿主,我把毒酒撞翻了!】
「做得好。」
“你是尚谨?怎么在这儿?”讶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带着暖意而来,替他挡住了风雪。
尚谨扭头一看,只见扶苏将伞向他这里倾斜,眼中满是关切。
“公子?扶苏……为,救我,我师公子非,而,而来。”尚谨觉得自己冻的脑子都不太清醒了。
“阿父不愿见你?我可……”扶苏听他是为了老师,不禁动容,想起前些日子,淳于越所教授的篇章。
扶苏远远就看见了他,看他冻的止不住发抖,扶苏愿意帮他一把。
“公子,先,先去吧,不必,不必为谨说情,惹怒君,君上便不好了。”尚谨摇了摇头,且不说他要是求扶苏,会不会让祖龙觉得自己利用扶苏,要是把扶苏也连累了就不好了。
即使姚贾一直待在里面,他也还有后手。
扶苏听他这么劝自己,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伞递给身后的侍从,吩咐侍从帮尚谨打伞,迎着风雪进了殿中。
他是秦王最看重的长子,自然轻而易举便进去了。
“阿父。”扶苏喊道。
“扶苏?”嬴政见他身上已经湿了,立刻询问,“下雪了?你身边的人怎么服侍的?”
嬴政本意是让尚谨知难而退,等着等着也就退却了,却不想下了雪。
这几日天冷,殿中一直是暖和的,加之嬴政注意力在姚贾身上,宫人知他论政时不喜被人打扰,故而不曾通报。
“不怪他们,是我方才在外面看见了尚谨……”扶苏解释道。
嬴政不动声色地询问:“是他求你为他说情?”
“并未,他让我勿要帮他,以免我惹怒了阿父。”扶苏想起雪中冻僵的小孩,说道,“只是我却不得不说,如今虽是二月底了,可大雪纷飞,他已有风寒之状。他不过一稚子,又是谏议大夫的侄子,何必累的他丢了一条性命?”
“既然他想说,让他说就是了。听完他的陈情,阿父未被他说动,再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就是。”
听扶苏要劝动嬴政,姚贾试图阻止:“公子,这可不成。韩非一向能言善辩,他的弟子怕是也蛊惑人心。”
扶苏虽然人小,可不代表他听不懂姚贾的意思,立刻望向嬴政,面上带了些敬仰:“阿父才不会被轻易蛊惑,对吧?”
“宣尚谨。”
宫人前来通传的时候,尚谨起身同那撑伞的宫人道谢,刚要跟着走,便听到系统的声音。
【宿主救命啊!李斯让那些人抓我!他刚刚去拿毒药了呜呜呜!救救救!】
「你再撑一会儿,尽量拖时间,随时和我转述情况。待到万不得已,你就把那陨石放出来,把云阳大狱那块天花板砸穿。」
古人大多迷信,他就不信他在陨石上刻上那些话,李斯还能直接把毒酒往韩非嘴里喂,遇到天降陨石砸到面前,李斯必定会通报祖龙。
进了殿中,尚谨顿觉暖和了不少,他趋步上前,行礼道:“小民,小民拜见大王,谢大王愿听小民替师陈情!”
“你说。”嬴政见他冻的满脸通红,抬手示意宫人端热水来。
扶苏还待在一边紧张地看着,若是一会儿阿父动怒,他也可帮着尚谨,免得尚谨出事。
他与尚谨不过一面之缘,直觉告诉他,尚谨是友善的,他也不愿一个与自己同龄的秦国稚子因受韩国公子的牵连而死。
更何况方才尚谨也不愿他受牵连,反倒让他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谢君上。谨,先奉一卷竹简,名为《韩子?姚贾第三十五》。”尚谨从身边的竹简中抽出一卷,恭敬地奉上。
姚贾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愣了一下:“我?”
见嬴政接过那卷竹简,尚谨松了口气,开始陈述:“谨初到大秦,曾有幸与君上论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谨日日侍奉先生左右,听君上与先生所论,皆刻于竹简之上,欲成《韩子》。”
“腊冬之时,谨与先生知姚卿大功告成,特论姚卿之才,谨皆记于其上!”
“请大王与姚卿过目。”
嬴政翻看完,将竹简递给姚贾。
看了竹简,姚贾的面色好了不少,这竹简内容繁多,显然不是临时刻的,也就是说这个韩非反而是赞赏自己才能的,将自己与李斯这个廷尉并列。但是一想起韩非在嬴政面前说自己坏话,他的怒气又起来了。
“公子非今日同寡人说了不少姚客卿的过往。”嬴政算是接受了尚谨所说,指出另一处问题。
“是,然而这些话并非出自先生自愿,乃是受韩王安胁迫。”
“谨与先生论天下大势,谈及六国局势,先生讲,秦必统一。”
说到这句话,尚谨打量着嬴政的神色,又递上一卷竹简。
“他若能辅佐大王得天下,其毕生所梦皆可为实。天下分裂五百年,分久必合,也到了合一之时。”
“可他却有难言的苦衷。”
尚谨从袖中将第二张丝帛奉上,那张里韩王安只讲了要韩非想办法把姚贾赶出秦国,否则……
“皆是因为韩王安,先生出使之时,韩王安将先生家人皆扣留于韩都,名为照顾叔父亲眷,实为软禁威胁。假使先生敢助秦一分一毫,先生妻子皆亡。”
“即便如此,先生却说,大王是伯乐,可他因此难做骏马。”
他先前递去的那份竹简里也写了这些。
“先生虽出身韩国王室,乃韩厘王之子,可幼时却不得父母喜爱,盖因其口吃,其兄弟姐妹都不愿同他说话,连宫中侍从都私下讥笑他。”
“他发愤著书,可韩王眼拙,弃之如敝履,唯有大王欣赏其才干,先生怎能不感激于大王。就好比初见时,大王不仅未曾因谨口吃而不悦,甚至还要让侍医为谨诊治,谨心中感激涕零,我想先生心中也有相似的感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有人能抛弃自己的孩子,那便是连为人都不配,先生不愿害死自己的妻子儿女,只好苦苦周旋。”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嬴异人和赵姬,一个抛弃妻儿,另一个给了祖龙一个“大惊喜”,这对父母实在不负责任。
“先生今日进言,并未存动摇姚卿的想法,那样拙劣的言语,君上英明,不会相信,姚卿更是几句话便可破局。”
他恭维得不太刻意。
“先生曾著《说难》,今日而来,哪里是为游说,而是因为,他已知死局。君上对他有伯乐之恩,可韩王安手里攥着他亲人的性命,唯有这拙劣的进言,可让君上不再信他,唯有一死,或可让韩王安放过妻子儿女。”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
见嬴政神色微动,尚谨终于说:
“君上,谨有一法,乃万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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