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到底公卿负前盟
贾环的内心中,从来就不希望贾元春生下皇子。因为,这会将贾府卷入政争的漩涡。但他从来没有表露过类似的想法。元春为贾府牺牲太多、太多!
而贾皇子出生后,贾环就只能接受现实。自在扬州得知去年十二月十日贾皇子出生,到这段时间里,他推敲了多少围绕着贾皇子的方案?夺嫡肯定不能参与。但一个亲王的存在,对贾府有着何种意义?有太多想象的空间。
甚至,四五十年后,他退下来时,贾皇子的存在,对贾府的富贵、权势,都是一种保障。
然而……
现在,贾皇子死了!就这样死掉了。可笑啊!真他妈的可笑啊!堂堂一个贵妃的儿子,在皇宫中,就这样稀松平常的死掉了?
天衣无缝!
以周朝的医疗水平,幼儿夭折率很高。贾皇子才四个月大,夭折的很“正常”。而且,死于天花,这种只要感染,就无法治愈的病。国朝当前,以人痘接种预防天花为主。但人痘接种,有风险,贾皇子明显还没有打这个“疫苗”。
多么高明的手段啊!但是,谁他妈信?
……
……
春末上午十点许的阳光,落在武定桥和安街贾环住处的房间中,很有些清冷。
贾环以坚硬的意志压制着自己强烈,意欲爆发的情绪,沉默不语。
贾琏,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哭的很伤心。贾皇子的存在,对贾府意味着很多。更关键的是,他认为,贾皇子是被人害死的。而凶手是谁,贾府都不知道!元妃在宫中,几度昏厥。
钱槐,胡小四两人都愣住,很茫然,然后,看向贾环。
眼前的这一幕,令洞察人心的苏诗诗轻轻的叹息,她虽然不懂政治,但看到贾环、贾琏的表现,就知道贾环遇到棘手的问题。善解人意的站起来,清声道:“贾先生,我先回去了。你要保重身体。事情总能解决。”
在人前,她不再用两人间亲密的称呼。
贾环勉强的笑了笑,他情绪不佳,但不会对着苏诗诗发脾气,道:“诗诗,要让你受苦了。你收拾下行李,我们今天下午就启程回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在金陵,继续等待薇薇了。他必须要尽快赶回京城。
苏诗诗吃惊又顺从的点点头,“嗯。可是,林大家……”
贾环神情郁郁的,轻声道:“我一会让人沿水路去找她。我们在扬州等她一天。”苏州,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到镇江。往西行一百多里,约一天的时间,才能到金陵。贾环在扬州等林千薇,可以节约两天的时间。
贾环他来金陵的目的,就是履行当年的五年之约,接薇薇回京城。但这个目标,现在怕是很难实现。这是一个没有移动电话的时代,他不知道能否在旅途中联系的上她。
苏诗诗轻轻的点头。
当即,贾环安排各种离开的事宜,并写亲笔信,交给钱槐,要他去晓梦阁找金妈妈,让其安排人手,陪同前往苏州沿线,送信给林千薇。
贾环在见过山长之后,于三月二十六的下午,带着苏诗诗,贾琏等人匆忙的自金陵启程,北返京师。
……
……
林千薇出身在苏州,她时常往返金陵、苏州两地。自苏州启程回金陵,沿大运河,经过无锡,常州,镇江,入长江后,便可西去金陵。
三月二十八日的夜晚,常州城外,晓梦阁雇佣的楼船中,贾环的长随钱槐将贾环的信交给林千薇。
晚间的小雨,带着忧愁,敲击在船窗上。一盏孤灯,粉衫美人独坐在桌前,将手中的书信反复的看。
“薇薇卿卿:时光荏苒,两年未见矣!心中思念如流水,一日不曾忘却。未知近况可好?玉容如在眼前,只言片语,如何尽诉衷肠?府中堂兄自京来,言说道:京中巨变,皇子身死。环不得不立即启程北返。未候卿回金陵。甚愧。思及当日五年之约,如在昨日。环无背誓之意,时穷势急。望卿知悉。来日相见,甘受卿罚。从别后,忆相逢,不意有今日之难。心中烦忧不胜。临书信而伤怀,不知所云。盼卿见信,无有疑虑,轻舟直上,相会于扬州。环将候至二十八日下午。至盼。至念。”
林千薇明丽的容颜上,一会浮起轻笑,一会浮起忧伤,最后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二十八日下午啊!现在已经是晚上。
两年零五个月的等待,就相差这一日的路程。两人竟然这样错过。造化弄人。
“师父。”门口传来一声清润的声音。扶门站着一位十四岁的少女,丽质天成,“你恨他吗?”
钱槐来送书信,整个楼船上下,消息已经传遍。她作为林千薇最得意、最亲近的弟子,她如何不知道她师父的思念?
林千薇摇摇头,明亮的眼眸中,有暗淡的神光,叹道:“他不是有意的。”她能明辨是非。但是,心中的哀怨,如何抑制的住啊!
窗外,夜雨更急。
离别忧伤狂风雨,相思苦楚寒霜雪。往事点点繁星夜,续待明日彩霞天。
……
……
林千薇回到金陵,消息传开。异日,江南才子有诗曰:到底公卿负前盟,荣华情重美人轻。林仙领略情中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这首诗流传的很广。日后,在两人独处时,林千薇偶尔会拿来打趣贾环。
……
……
中等的大船在运河中前行。速度适中。贾环走的并不快。但他始终没有等到林千薇赶上来。
不知道何时,又下起雨。贾环在船舱中,伏案书写,推敲,思考。忽而,响起敲门声。贾环抬头,就见苏诗诗端着一碗参茶进来,放在他的书案边。
苏诗诗柔声道:“贾郎,船上的饭菜不合口味吗?要不要在徐州停一停?或者,林大家就赶上来了。”
贾环苦笑着摇头,轻轻的拍拍她的手背,“诗诗,薇薇不会来了。我们走的不算快。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金陵多等两日吗?回头在路途上赶路,时间完全可以弥补。”
苏诗诗摇头。
贾环轻叹一口气,“因为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他听到消息就立即离开金陵,除了心中焦虑之外,还有政治上的考量。
类似于,美国发生恐袭,奥观海不及时结束度假,就会遭到舆论批评。
他得知京城如此大的政治事件发生,还不立即启程,而是在等一个女子,那么,他在官场上的口碑就毁了。没有人会再愿意毫无保留的追随他。
时穷势急。贾府若是倒掉,他此时接到薇薇,日后的生活会如何?两害相权取其轻。
同时,他不仅对薇薇有责任,还对府中的娇妻红颜有责任。他不得不立即启程。
第642章 回京。
四月初八,船到通州。
大约下午三点许。号称天下第一码头的通州码头,水道纵横如网,舟楫云集,店肆顺着码头依次排列。人流密集。繁华的通州,使人仿佛感受到京城的气息。
贾琏下船,径直到约定好的酒肆中找贾府的人。贾蔷天天都在通州码头这里等着,和贾琏碰到,悲喜交加,招呼随从去雇马车,赶忙来船上贾环。
贾环正在甲板上眺望着京城的城墙,目光幽幽。他回来了。有些帐要算一算了。害死贾皇子的凶手,贾琏说不知道是谁?但是,这需要证据吗?
“环叔……”一身生员装束的贾蔷,见到挺立站着的贾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泪水奔涌而出,哭道:“环叔,贾皇子他死了。元妃在宫中数度昏死。前儿太太进宫探望,她精神很不好。”
就因为南安郡王一封奏请立元妃为皇后的奏章,那些人,何其的嚣张?就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害死一个皇子。而宫中,朝廷,没有任何反应,平淡的走程序过去。
京中还在京察的余波中。但是,贾府不服!不服!而一切只有,等贾环这个贾府的主心骨回来,公道才能讨回来。
贾环缓缓的转过身来,看着哭的伤心的贾蔷,并没有责怪他。
要说,他们这些人,和才四个月大的贾皇子面都没见过,有何感情可言?但是,抛开政治利益不谈,自己家族中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害,谁会不感到愤怒、痛苦?
贾环沉静的道:“我知道了。周贵妃怎么样了?”
贾蔷道:“已经死了。”
贾环想起他的学生宁淅,沉默了一会,点点头,“蔷哥儿,走吧。回京。”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血债血偿,自古如此!
……
……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京城的宣武门大街上。时隔近2年,再次回到熟悉的京城中,苏诗诗感慨万千,又略有些紧张。担心等会见薛宝钗的情形。
一旁的丹儿倒没有太大的感觉。她对她家姑娘有信心。
贾环身为钦差,回京城要住在会同馆。上奏折,向朝廷交付差事,此后才能回贾府。随行的张总旗几人,自回锦衣卫衙门交付差事。苏诗诗由贾琏,贾蔷护送着先回贾府无忧堂。
贾琏、贾蔷到贾府。贾府中的气氛极其的惨淡。听到贾环已经回京,贾琏,贾蔷两人被贾母、王夫人叫去问话。
苏诗诗的马车直接从荣国府北街进无忧堂。她下马车后,直接去正房中见薛宝钗。此时消息已经传到无忧堂中。
正厅中,宝钗、黛玉、香菱、晴雯等人都在。一名仆妇进来汇报。宝钗笑道:“请诗诗姑娘进来。”
苏诗诗进来。先向宝钗敛群行礼,清声道:“诗诗见过宝姐姐。”苏诗诗的年纪比宝钗要大。但这声姐姐是必须要叫的。
宝钗笑着让苏诗诗起来。又和黛玉、香菱等人见礼,坐下来,喝茶、叙话。
苏诗诗在金陵时应贾环的要求,教授黛玉琴艺。两人早就是熟识。再次相见,自是一番笑语。贾环虽然给几个大丫鬟都写了婚契,但贾府内公开的小妾只有香菱一人。
宝钗将苏诗诗的住处安排下来,心中品度着苏诗诗的容颜、气质,赞道:“难怪夫君为你写出‘红藕香残玉簟秋’的句子。他一路上可好?”
贾环当年在江南有三首传世级的作品,分别是给宝钗,苏诗诗,林千薇。
宝钗的问题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厅中的话题转向贾环。
……
……
四月初九的晚上,京城南城的会同馆中,贾环独居在一处小院中,研读着近日的真理报。
天下的会同馆,具有兵部管辖。朝堂中,任谁都知道新任的大司马孟何是何大学士推上去的。驿丞何以敢怠慢贾环这个何系的干将?贾环的居住条件,自是很不错。
深夜里,贾环研读完最近的真理报,独自在客厅里徘徊。月华如水。各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着。
贾元春不仅仅是贾府的大姑娘,国朝的贵妃,此时,更是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数度昏厥,精神近乎崩溃。
因为京中的突变,与薇薇在雍治十五年春末错失的遗憾。等这件事完后,他要再去一趟金陵,接薇薇回京。薇薇的回信,船过徐州后,钱槐追上他的船,将回信送到。
顺亲王,永昌公主,南安郡王,楚王,晋王,杨贵妃。是谁不择手段杀了贾皇子?谁主谋,谁杀的,他不知道!但这不重要。秉承着谁受益谁嫌疑最大的原则,不外乎这么几个人。
而以雍治天子的强势,他为什么不彻查这件案子?贾皇子不是他的儿子?还要加上一个周贵妃的份量。到底是谁影响了雍治天子的判断?
对元春的同情,对薇薇的遗憾,对对手挑衅,不择手段的愤怒,对雍治天子漠视不管的不满,此刻,种种情绪,在贾环的心中,汇聚成大河:奔涌、咆哮、嘶吼!
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闺。他以为,他可以帮助元春避免她悲惨的命运。然而,榴子之说,总归成空。他南下江西,甚至连贾皇子一面都没有见,他便已经夭折。
京城中的局面是如此混沌,凶险,压抑,但他绝不会回避、屈服!
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不要将你的右脸送上去,那是傻逼。正确的做法是:扼住他的咽喉,将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摩擦,摩擦!
……
……
雍治十五年二月二十一日,南安郡王上书立贾元春为后。三月十六日,贾皇子夭折于凤藻宫中。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时间往回几个月。
元宵刚过没几天,皇宫中还残留着喜庆的气氛。以永寿宫中为盛。因为永寿宫的主人杨贵妃在去年被册封为皇贵妃,距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而在元旦(春节)时,天子金口玉言,在宫中令杨贵妃执掌六宫之事。
元宵后,天子又回到西苑调养身体。这天下午,杨贵妃自西苑返回永寿宫。御膳房总管,宫中四大太监之一的刘国忠,已经等在宫中。
刘公公跪下叩头行礼,笑道:“老奴给娘娘贺喜。”
杨贵妃轻笑道:“刘国忠,你又来了。快别开口。我都不想听你说的那些话。”刘国忠又要说贾贵妃对她的威胁。这都快七八次了。
刘公公顺势道:“奴婢遵旨。”
杨贵妃笑着摇头,在宫女的侍候下,换下衣服。外面天寒地冻,而宫中则暖和的多。
刘公公聊了一会,告辞离开。
第643章 黑幕重重
皇宫历来都是黑幕重重。在天子、皇后、太后等权势人物的目光之外,尽是阴影。
鹿鼎记中便写道:天下最肮脏的两个地方:其一是皇宫,其二是妓院。
二月初,早春时节,西苑中杨柳依依,如若碧玉妆成。这天下午,春和日丽,春风吹面不寒。雍治天子在西苑含元殿后的庭院中,诏商贵人相伴,吃酒、听戏。
自雍治十四起,天子怠政。非军国大事,不会召见群臣。宫门深深,君颜万里。雍治天子除了受用永昌公主进献上来的各种美人外,亦发展他自己的各种兴趣爱好。
除了有一批玄门道士、和尚谈养生之道、天命之说、还有一批画师,切磋画技。时而会召见京中的一些马戏团、各种曲艺艺人进西苑表演。雍治天子在西苑中还养了一个戏班子。
西苑之中,声色犬马,各种文娱活动,非常丰富。
只要天子不炼丹追求长生,或者给这些侍奉的人封官,打破官场秩序。朝臣们的反应,并不算激烈,上了几本奏章,天子留中。朝臣们便偃旗息鼓。
庭院中,摆放着一张精美的长案几,雍治天子居中而坐。一身黄底暗红色镶边长裙的商贵人轻轻的抿嘴笑着,清丽动人。依偎在天子身边斟酒,时而在天子耳边软语。很是得宠。
周围太监、宫女们侍立。前方一片空地上,有屏风隔成一个舞台。戏班子的演员们卖力的唱着戏。
商贵人入宫已经很有些时日,身上的变化很大。比如,她往常眉宇间带着让人心疼的愁绪,令男人禁不住有呵护之意。此时,眉眼间的愁绪已经很淡。她在西苑中,在天子身边,也变得挥洒自如。毕竟是后宫之中,唯三得宠的妃嫔。
戏台上,此刻演的是西汉成帝和赵飞燕姐妹的戏文。吃着酒,商贵人娇声道:“臣妾粗鄙,看这戏文,觉得情意感人。赵飞燕姐妹专宠后宫,可惜不得善终。陛下博古通今,何以教臣妾?”
雍治天子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微微一笑,神情愉快。显然,商贵人的恭维让他很舒服。
去年年底,雍治天子在西苑接见了即将辞官返回江西的宁儒,他言语中,心态已老。而此时,仅仅两三个月过去,时年四十四五岁的雍治天子已经颇有些显老态:脸上皱纹更深,鬓角发白。
以雍治天子的年纪,要灌溉杨贵妃,商贵人,独孤贵人三人,时而还要吃点野食,调剂口味。他即便有着天下最好的滋补药物,但身体亦吃不消。
雍治天子搂着商贵人,手持九龙鼎状的酒杯,手指着场中的戏子,点评道:“清儿不读史书,自然不懂。这戏文改的乱七八糟。就哄你们这些妇人的眼泪。汉成帝独宠赵氏姐妹,连皇子都没有留下,十足十的昏君。换位相处,朕必学魏武帝,赠金将你们姐妹遣散,送道观别居,自然无杀身之祸。”
商贵人沉吟,展颜笑道:“陛下圣明。方才戏文中,那许皇后出身于王氏,何其势大!臣妾看的都害怕。”
从历史的角度,汉成帝和赵飞燕那是一对狗男女。但是,若是改编戏文,以这两个人为主角,那许皇后就是大反派。汉成帝时期,外戚擅权。
雍治天子大笑,拍拍商清儿的俏臀,道:“外戚何足道哉!朕一言可扫。再者,燕燕并无母族。”
商贵人连忙撒娇,讨饶:“若是这话传到杨姐姐耳中,清儿如何自处?”
雍治天子笑着安抚商贵人。目光微微一闪。心中,想着他后宫里的事情:杨贵妃没有母族,贾贵妃是有的。
……
……
二月中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午后时分,南安郡王府中,迎来一位久违的客人:已经被削掉亲王爵位的顺亲王宁棕。他此时身上的爵位是:辅国公。
宁棕自被削掉亲王爵之后,在京城中极其的低调,以前和南安郡王的交情可以。偶尔来走动。现在,他已经许久没来南安郡王府上。
当即,南安郡王在一间幽雅的小厅中和顺亲王见面,笑道:“王爷许久不曾来我这里吃戏酒了。今日春雨,气氛正好,一定要留下来吃几杯。”
南安郡王很会做人,口头上给足顺亲王面子。惠而不费。若是顺亲王宁棕真求他办什么事,他肯定就再掂量。
宁棕苦笑一声,语气感慨,“郡王抬爱。我已经不是亲王了。”狭长的眼睛中闪着某种仇恨的情绪。说着,直入主题,“我今日来是奉晋王殿下的意思而来。”
南安郡王点点头,似笑非笑的道:“晋王殿下不是在府中闭门读书吗?”
宁棕开诚布公的道:“两位殿下都给圣上勒令闭门读书。我是和刘公公谈的。”
刘国忠是晋王的谋主。这一点,南安郡王很清楚。话说起来,此人够狠。原为读书人,科举不顺,直接把自己给阉割了进宫。最终,成了宫内四个大太监。
宁棕接着道:“刘公公的意思,是想请郡王上一封立贾贵妃为皇后的奏章。”
南安郡王疑惑的看了顺亲王一眼,沉吟着喝着茶,消化着这个消息,“天子属意杨贵妃。此时挑衅贾贵妃、贾府,刘公公有几成把握?他们家的贾环不是个好相与的。”
当日,贾环在武英殿三章,南安郡王的脸都被打的火辣辣的。他又不是猪。坑贾贵妃、贾府,肯定要考虑贾环的反应。哪怕那小子现在去了江西。
宁棕道:“八成把握。宫中近日有几个小太监感染了天花。”
南安郡王脸上露出骇然的神色,沉思了许久,缓缓的点头。
……
……
雍治十五年二月底,南安郡王上书立贾元春为后。雍治天子极其不喜,批复奏章时,训斥南安郡王,妄测上意,罚俸三年,闭门思过。语气严厉。
稍后,贾皇子忽感时疫。夭折于三月十六日。凤藻宫中死了五六个太监、宫女。
事情很快就报到西苑,雍治天子面前。天微微阴着。雨前的征兆。
御书房中,雍治天子颇为伤感。对元春的某些情绪归某些情绪。他有几十个孩子,一个幼子夭折,还是令他有些难受。吩咐道:“摆驾。朕去看看元春。”
随驾的杨贵妃忙从椅子中站起来,跪下,劝道:“凤藻宫中有时疫。陛下万乘之主,岂可轻涉险地?陛下若往,元春妹妹恐怕心中难安。臣妾暂摄六宫之事,愿为陛下前往,抚慰元春妹妹。”
雍治天子想了想,最终,点头同意。欣慰的拉起杨贵妃,叮嘱道:“燕燕你也要小心些。”
随后,周贵妃因衣不解带的代替贾元春照顾贾皇子,感染天花,薨于三月二十日咸福宫中。
第644章 局面不佳
天渐渐的亮了。城南的会同馆中,贾环彻夜未眠,将桌子上,地面上铺开的真理报,全部都收好叠起来,吹灭了蜡烛,青烟袅袅。
贾环看向窗外,一树绿叶。四月初十,已经是夏天了。
……
……
贾环的奏章在四月初九的下午递交到通政司。第二天奏章送到军机处。
军机处的阁老、中书舍人、书手们各有各的办事地点。但,贾环的奏章一进军机处,立即就引起关注:贾三章回来了。
政治上的事情,通常是看破不说破。贾皇子感染天花而亡,死的太正常,所以才显得不正常。谁心里不犯嘀咕?争皇后之位,贾贵妃是杨贵妃最大的敌人。
而贾贵妃的优势在于,第一:杨贵妃的身份,绝不会被大臣们所接受。第二,贾贵妃的出身,身后的旧武勋集团,一定会努力。杨贵妃的优势在于天子的宠爱。
类似于贾环这种钦差交差的奏章,军机处很快就批复。不用上奏天子。文渊阁光线最好的公房中,建极殿大学士何朔,将批复好的奏章给书吏。
而后,独自在房间中沉思着。上午的阳光透进来。落在何大学士身上。他看到奏章才知道贾环已经回京。
毫无疑问,以贾环的性子,肯定是要闹腾一番的,要一个说法。但是,恐怕很难啊。天子并不愿意去查。事情,有可能涉及到杨贵妃。现实,便是如此的残酷啊。
或者,贾皇子的死,很顺应某些人的心思。
而,事涉宫帷,在晋王、楚王等皇子存在时,这不过是天子的家事。外朝大臣,不可能想卷进去。
……
……
贾环回京的消息,在他的奏章抵达军机处之后,立即就传遍京城各衙门。傍晚时分,被批复的奏章下发。贾环从城南会同馆馆带着长随钱槐、胡小四返回贾府。
作为,朝堂上的明星人物,贾环的性情,基本都被官员们所熟知、摸透。很多人都意识到,他恐怕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报复。
深夜中,吏部文选司郎中戴显宗到小时雍坊宋府拜访宋天官。书房中,老仆上了茶,便退下去。
宋天官一身宽松的家居灰袍,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没说话。
宋天官并不奇怪戴郎中深夜来访。深夜里来,是要避人耳目。私下的交往,朝臣们心里都有数。但如果连面子功夫都不做,那这个人在官场中,是走不远的。
而戴郎中今晚就来,这说明他的政治觉悟:贾环回京,势必会搞事。而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未必不是机会。
戴郎中看宋天官一眼,笑了笑,说道:“贾环回来了。京中多事。”
宋天官轻蔑的一笑,摇摇头,“他不行!”眼神深邃。
……
……
宋府不远处的工部尚书白璋府上,白尚书则是迎来了他的门生戴琮。
在去年的朝政之争,何大学士胜利后,清理了一批科道言官,戴琮被白尚书保住,贬谪工部主事(正六品)。
正七品的刑科给事中,转任工部主事确实是被贬了。
小书房中,师生两人坐下来喝茶,寒暄了几句。戴琮跃跃欲试的道:“老师,贾环昨日已经回京。嘿……”
白尚书笑呵呵的喝茶,摆摆手,“不着急。咱们要等一等。贾环闹的越欢,越会让天子厌恶他。”到时候……
白尚书对贾环印象不佳。他是反对一条鞭法的,给贾环坑的不轻。这是私。而作为楚王党,贾环以报纸审查法废掉了楚王的《大周日报》,这是公。
站在白尚书这个层次,看问题是不需要证据的,自由心证。贾环只要水平不差,就会去找晋王的麻烦。而不是找楚王党。
他并不看好贾环的报复。蜉蝣撼树不自量!
……
……
小时雍坊的夜晚明显很忙。青呢小轿,来往各处重臣们的府中。武英殿大学士华墨召见了“红人党”中的旗帜人物,光禄寺少卿袁壕。
华大学士去年才走马上任,根基比较浅。值此大变之际,他手中可用的人不多。所以,他将袁壕给召来。
贾皇子身死,贾环回京,华大学士认为,朝局将变。贾环的战斗力惊人!他从不小看。当然,他并不认为贾环这次能成功。但是,会把水搅浑。
袁壕,是天子跟前的红人。时常揣摩天子心意上书,受天子赏识。得官正五品的是光禄寺少卿。朝堂中的一个旗帜性人物。他身边跟着几个死党,算是一个力量。
朝中称之为“红人党”,有贬低的意思。作为大臣,毫无原则的媚上,有几个读书人看得起?士林主流比较排斥他们。
雍治九年,贾环意欲为贾府的蜂窝煤打开皇宫的销路,就曾经向时任的光禄寺少卿袁壕行贿。六年过去了,袁少卿还没有升官。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第一,随着天子怠政,大臣们各出奇谋,切走权力蛋糕。其中的佼佼者,便是何朔,华墨。袁少卿毕竟位置低了点,抢不了拍天子马屁的先手。
第二,光禄寺少卿是一个油水很厚的职位。光禄寺管的是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羞之事。但凡采购的,特别是涉及到食材采购,里面有多少猫腻,自不用说。
书房中,袁壕行礼,拱手道:“不知道中堂大人将我叫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华墨坐在书桌后,微微一笑,道:“袁少卿蹉跎六年,欲进一步乎?本官有一件大功,看袁少卿要不要?”
袁壕微微有些错愕。
袁壕和华墨同为天子党,打个比方,两人同属一个门派,但属于不同的派系。所以,华墨说要给功劳,袁少卿还是有些惊讶的。
“下官愿闻其详!”
……
……
咸宜坊,卫府。
户部尚书卫弘在去刘大学士家中吃酒回来,并没有见外客。而是将正在苦读准备明年乡试的孙儿卫阳叫来。
仆人听了吩咐出去,卫弘在正厅中喝着茶,看着夜色,沉思着。今晚去刘大学士府上喝酒,名头是刘大学士的一个孙儿生日。实则是商讨朝局。
朝政上,京察才过不久。何大学士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接下来,便是增收商税事宜。而贾环这时回京,是一个变数。贾环,不是普通人,他是何系的干将。他如果出事,增收商税这件事,基本不可能成功。
“爷爷,你找我?”卫阳从门外进来,一身白衫,唇红齿白,越发的俊美。
卫弘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阳儿,你去贾府见一趟子玉,帮我带一句话给他:古之成大事者,要有坚忍不拔之志。”
贾环的怒,可以预见,但是他希望贾环可以忍住。这不仅仅是为当前的朝政大局,而是,以贾环的实力,根本无法撼动宫中。贾府的贵妃牌已经废了。
“子玉恐怕不会同意。”卫阳脱口而出,随即,苦笑道:“好的,爷爷。”卫神童到底是近二十岁的人,知道利害。人,很多时候,不能如意啊!
……
……
四月十一日,晨光熹微。今日并非常朝日。小时雍坊中,吏部左侍郎许澄府中。
约早晨六点许,许侍郎在出门去六部时,将已经成为兵部主事的儿子许英朗叫来。为避嫌,父子两虽然同在江米巷中的六部任官,但许侍郎一般会早走。
夏季的清晨极为舒服,凉风习习,带着竹林的清凉。庭院里,许侍郎来回踱步。
“父亲……”许英朗一身青袍官服,二十五岁的年纪,笑的很开朗。他于雍治十四年春闺得中进士。
许澄背负着双手,摇摇头,要尽快为儿子物色一门好亲事。道:“今日你去子玉府上,和他说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许侍郎的话,比卫尚书说的更透彻一些。卫尚书和贾环在政治是同盟,并且作为长辈很赏识他。而许侍郎和贾环的关系更亲近。他和贾环同是何系的大将。
贾皇子的死,谁都知道有问题。但是,历史上那么多悬案、疑案,谁又都搞清楚了?外臣,干涉宫中的事,这很犯天子的忌讳。
许英朗笑容慢慢的敛去,点点头,道:“好的,父亲。”他明白利害。亦为自己的同学担心。
……
……
初夏的蝉鸣幽幽,烈日照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荆园,北湖湖畔东岸的小院中。
韩谨正在背着手欣赏着风景。自去年,他向贾环求情未果,大周日报便沦为一家商业报纸。任何有政治内容的刊登,都会被真理报报社审核,由通政司打回。
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韩谨轻拍着栏杆,在屋檐的阴影下看着湖面,心潮起伏。
晋王创造了一个好局面,楚王派,当然要跟上,把上面禁锢夺嫡的力量掀翻。
小院中,罗、童两个秀才陪着楚王下棋。
楚王笑道:“韩先生好兴致啊!”很见没有见到他这位心腹幕僚如此高兴了。他心中亦有所一些感觉,似乎契机来了。
……
……
同一时间,晋王府中,今日没有当值的刘公公正与晋王小酌。美酒佳肴陈列。
房间外热气蒸腾。京城夏季炎热。
晋王、楚王的闭门读书,并不禁足。只不过是不能大肆的见外客,或者出席什么宴席活动。
晋王品着酒,意味深长地笑道:“刘公,贾环回来了。”
刘公公冷脸笑着,淡淡的道:“本来就不管他的事。他自作多情了。”
晋王哈哈大笑。这场谋划的终点,根本就不是贾府。
……
……
贾环于四月初十的傍晚回到贾府。贾母、王夫人等人在贾母上房中翘首以盼。
一排蜡烛点燃在木架上,各处的灯都点亮,驱散着黑暗。等待贾环前来。
第645章 死斗之前的准备工作
贾环外出公干回府,并没有直接前往贾府西路贾母上房见长辈,而是先回无忧堂洗浴、换衣服。
夏季时,身上黏糊糊的。他想清洗下,再去见贾母等人。
另外,他还有他的考虑。每临大事要有静气。在贾贵妃地位即将不稳,贵妃牌废掉的情况下,贾府所有人都可以虚弱、无助、慌乱。唯独他不行!他学不了主席在敌军即将兵临城下时还要细嚼慢咽吃顿饭。但要以这样的方式,给贾府众人信心。
傍晚时分,无忧堂的正房中,灯火通明。钱槐、胡小四自去给贾府内传信。宝钗带着香菱、苏诗诗、晴雯、如意,莺儿、彩霞在家中迎着贾环。
贾环和妻妾们说了一回话,洗过澡,出来换了一身文士衫。此时鸳鸯已经奉命过来催。贾环带着香菱,和鸳鸯一起到贾府西路贾母上房处。
……
……
已经是晚上七点许,贾母上房中,气氛有些严肃,沉闷。贾母坐在正中的塌椅中。
王夫人、贾琏、贾蓉都在。等贾环进来,各自的丫鬟们以及闲杂人等都退出花厅。厅中的气氛更安静了三分。气氛很压抑。虽然,贾环刚才打发人来说:“没事。”并且,在家中洗澡更衣,很从容。但是,众人心中,没有贾环亲口的话,都不托底。
贾母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鸳鸯,弯着腰,看着贾环,迫不及待地问道:“环哥儿,宫中的情况,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现在如何是好?”
不怪贾母急,贾皇子身死,意味着贾府的贵妃牌已经被废掉。没有皇子的妃子,恩宠只在天子一念之间。而以元春的身体、精神状况,恐怕无法再复宠。宫中除了杨贵妃,西苑里还有独孤贵人,商贵人。天子的精力则是有限,这如何争得过?
贾母问的时候,一贯表情木讷的王夫人脸上也露出焦虑的神色。这个时候,她已经无心去想什么贾、王之争。首先,她是元春的母亲,再说其他的东西。
贾琏、贾蓉都紧张的看着贾环。
贾环拱手一礼,镇定的道:“老太太,老爷六月份即将回京。一任学政考满。当升为从三品的官职。再运作一下,为正三品的六部侍郎。那么,即便没有贵妃在宫中为奥援,我们贾府也足保富贵。”
正三品的侍郎,就是高官。贾府的权势固然会不如以前,但富贵还能保住。
贾环说的这个道理,让贾母、王夫人、贾琏、贾蓉都松口气。心里的阴霾渐渐的消散。贾母缓缓的点头,道:“环哥儿这是正理。”坐回塌椅中,叹道:“唉,好好一个皇子,怎么就没了?”
贾环回道:“这件事,我回去查明真相。”再对王夫人一礼,道:“太太,要请你去宫中求见元妃。她精神不佳,请她向天子求情,回府省亲。我要和大姐姐见一面。”
血债血偿这种话没有必要在贾母面前说。以贾母的心思,必然是:忍一时之气,求阖府之安。贾府的贵妃牌,确实废掉了。元春对天子将没有任何的影响力。
但是,贾环有太多的事,想和元春谈一谈。她认定的凶手是谁?宫中是何缘故、情形?他要给她一个承诺:贾皇子之仇,他会报!这是她多年为贾府付出,庇护贾府,应该得到贾府的“回报”。
还有,她的前途、未来!
贾环给贾母说的理由,只是要安抚贾府的众人而已!若是贾府人心散了,必然要生很多事端。树倒猢狲散,谁不想谋一个好生路?只有稳住贾府,他才能施展他接下来的复仇计划。
贵妃都不顶用,就算政老爹为三品侍郎,又顶什么用?那些人连贾皇子都敢杀,会和贾府就这样善了?不要太天真!这已经是撕破脸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们!
连一个四个月大的小孩都要害死。害的天衣无缝。呵呵。人和畜生,讲什么道理!有什么道理可以讲?需要讲?
……
……
第二天上午,贾环并没有去通政司“上班”,他一贯是迟到早退。接连着几日,贾府内的访客,一波连着一波,都是和贾环比较亲近的人。
真理报的同学:萧梦祯、罗君子、庞泽、乔如松等人都没有避嫌,直接过来探望。问贾环的打算。萧梦祯劝贾环要忍一口气。庞泽、罗君子、乔如松等人支持贾环为贾皇子、贾贵妃讨一个公道。在贾府中,商议对策、计划。
另有卫阳、许英朗送口信而来,还有梁锡、方宗师、魏翰林、赵侍郎、蔡宜、汤奇的家仆来送信。
再有,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等交好的勋贵子弟来拜访。北静王、西宁郡王、永昌驸马等交好的勋贵请贾环过去吃酒。方方面面的力量,大部分都在劝贾环不用冲动,戒急用忍。要查贾皇子的死因可以,但不宜大闹。
北静王在府中小亭中,向贾环解释京中变故,他无法阻止的原因:南安郡王和旧武勋集团内的一些勋贵走的近,他们要上书,我如何拦得住?名利动人心。
旧武勋集团认为北静王胆子太小,跟着南安郡王,想要推一个皇后出来。这同时,也是在逼迫贾府表态。
永昌驸马在教坊司胡同中的酒席上向贾环解释:永昌公主,绝对没有参与谋害贾皇子。他以人头担保。
十几天的沟通下来,贾环了解情况的同时,以向外界传达了一个信息:他要追查他外甥的死因。他的想法、观点,锦衣卫都已经报到雍治天子的案头。雍治天子的想法,自是无从得知。但按照朝堂明眼人的推测,多半是不满的。
夜色,浓郁的如同墨汁一样,弥漫在京城中。除了,偶尔的闪电,刺破那厚厚的乌云。夏季雨多。
正南坊,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的府中。客厅外,大雨如豆。灯光明亮如白昼。
夏守忠和来访的贾环分宾主而坐。悠然的喝着茶,尖着嗓子笑道:“贾大人要咱家说什么?”
贾环脸上没有任何的笑意,沉默着从袖袋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几上,轻轻的一推,“一万两日升昌的银票。夏公公,我只想知道,谁是主谋?夏公公久在宫中,不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吧?”
贾环离京之前,还让贾蓉给这狗日的夏太监送了厚礼:五千两银子。但,贾皇子出事时,夏太监送袖手旁观。否则,以其在宫中的地位,起码可以做到示警。
夏守忠看看银票,拿起茶碗喝茶。气氛变得很安静。
贾环没说话,再从另一只袖袋里拿出一万两,盯着这老太监的眼睛,“夏公公,两万两,我只要一个消息。”
夏守忠目光扫过桌几上的一堆银票,眼睛流出贪婪的神色,笑起来,赞道:“贾大人家里不愧是京师大族。咱家只听了一点传闻,刘公公在春节前后,时常出入永寿宫。言语,对贾贵妃颇为不利。”
贾环点点头,起身,拱手一礼,“谢夏公公告知。”干净利落的转身离开。
“轰!”
连续的惊雷忽而滚落,仿佛在人的头顶炸开。蜿蜒若龙的闪电刺破苍穹,瞬间的白光,照亮了贾环行走在大雨中的背影:没有打伞,挺拔如松!
……
……
得益于贾环执掌真理报后,将史家、王家的小辈恨恨的折腾了一回。眼见贾府有失势的迹象。但四大家族内部,还算平稳。史家没有再脑残的接湘云回府。
王家亦没有再搞聚会,围攻贾环。当然,王家的王承嗣、王子胜、王仁等人私下里怎么骂贾环,就不得而知。
四月下旬,夏季已深。贾府,梨香院中,忽而忙碌起来。虽然不是离京的好日子,但贾环决意派薛蝌往江南行商,按照他和薛姨妈的约定,薛蟠带人随行。
这天上午,贾环和薛宝钗到梨香院中,给薛家的商队送行。正厅中,薛姨妈拉着薛蟠叮嘱。薛蟠不耐烦的晃着大脑袋,道:“都知道,都知道。这次还有柳贤弟随行,我又什么可怕的?妈,你太操心了些。”
薛蟠再向薛宝钗抱怨:“妹妹,贾环他什么神经,夏季让我们去江南行商。别又是借机整我吧?我才和几个汉王、魏王的子弟结交上。准备帮他们府上采办东西。”
薛宝钗劝道:“哥哥,他有他的难处。你去江南行商,一路小心。”
薛蟠不满的哼了一声。但也知道没法。他妹妹已经出嫁,必然是向着贾环。
然而,薛蟠却是不知道贾环将他打发出去的原因:清除身边的隐患。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残酷死斗。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而呆霸王薛蟠就是他身边的定时炸弹。
所以,贾环要将他打发的远远的。
这一点,宝钗知道,但没法和哥哥明说。她哥哥就是这样的一个性情。
贾环在前院里正在叮嘱薛蝌往南多走走,最好能到泉州、广州、交趾等地。明天秋天之前回京即可。
正说话时,小厮来报,“三爷,蜀王、燕王、吴王世子来访。”
第646章 燕王、太监、祖师爷、你不行
梨香院就在荣国府北街,对着贾环的住处无忧堂。
夏季上午的微风穿窗而入,叫人感受着京城四月底的燥热气息。
“先生!”燕王宁淅哽咽的喊了一声。
贾环轻轻的拍拍满脸泪水的宁淅,沉默的做个手势,示意来访的蜀王宁恪,永清郡主宁潇,宁澄落座。
永清郡主宁潇今日依旧是改妆而来。一身白衣,身姿修长,容颜俊美,手拿折扇,翩翩浊世佳公子。与一旁英俊、倜傥的蜀王不相上下。有一种很妖冶的美丽。
小厮上了茶。
贾环坐下,缓缓的对几人解释道:“我回京有一段时间了。有些事情耽搁了。宁澄和宁淅的功课先自学为主。我暂时分不出身。”
宁潇抿抿嘴,丹凤眼看着贾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贾探花。打她弟弟宁澄时的暴烈;关其小黑屋的意志;忽悠她的轻松;反击她和九哥质问的随意;武英殿中,如同绝世剑客般的风采!
而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她感觉贾环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很有些慢,仿佛看到他就能看到他身上沉重的压力。还有他那清廋、疲倦、平静的脸庞下所蕴含着狂暴的雷霆。
心有猛虎。
宁澄看看自家姐姐,对贾环道:“贾先生,你府上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还有淅哥儿的事。我们本来等你回府就要来,我姐说你应该会比较忙。所以今天才过来看你。先生,死者已矣。你不是常说,真正的猛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你不要过度的忧伤,当往前看。”
贾环看看宁澄,自己这个十三岁的学生,这番话,宁澄说不出来。笑了笑,没说话。
京城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要追查贾皇子的死因。但,雍治天子、朝廷都已经有定论,明文发出,夭折于时疫,将其安葬。他如何能将定论改掉?
改不掉。也没有必要去改。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看法!在直接下手的太监或者宫女已经死掉的情况下,他为贾皇子的复仇,干掉幕后黑手,就是对小皇子,对元妃的交待!
在宁潇和宁恪两人眼中,贾环笑的有点刺人。能从那平静的笑容中,感受到他锋利的复仇意志。
宁恪忍不住将他此行的目的说出,道:“贾子玉,我姨娘绝对没有参与这件事。你不是说欠我一个人情吗?我不要了。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我以人格担保。”
贾环看了蜀王宁恪一眼,微微有些诧异。他对蜀王的印象一般。两人在吴王府中有些小冲突。这时,对蜀王的印象倒好了些。蜀王放弃对他提条件,在此时帮杨贵妃说话,知恩图报。杨贵妃往日没有白对他好。
但蜀王,有点天真!
贾环见过杨贵妃,那是一个聪明得讲究“不争即是争”的美丽女人,在争宠上,非常的恐怖。而且,在宫中,谁都不得罪,小心翼翼。以贾环对她的了解,谋害贾皇子,杨贵妃肯定没有牵扯在其中。
然而,很多人都没有始终明白一点:害死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能有多难?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仅仅是炎症(六个月以前的幼儿很容易由感冒转肺炎),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可以干掉贾皇子。
难点,在于如何善后!而刘公公显然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杨贵妃在善后的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恐怕,没起什么好作用!
贾环轻声道:“我信。”
宁恪长长的松口气,看贾环顺眼了许多。然而,在政治斗争中,还属于一般选手等级的蜀王,显然不明白贾环的心思:
贾环当前的要务,是集中一切资源、力量,干掉刘公公!此时,表露对杨贵妃的不满,殊为不智。
宁潇明丽的凤眼看了贾环一眼,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她体谅贾环悲愤的心情。不想节外生枝。
当然,同时也因为她并不看好贾环的行动。毕竟,杨贵妃是九哥的姨娘。
即便,贾环在权谋,政治上,很擅长,给了她很多意外。但外臣,怎么影响宫中?如果能,第一个触怒的,便是当今天子。
贾环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对正在无声哭泣的宁淅道:“周贵妃已死。淅哥儿该长大成人了。为师今日给你加冠礼。请你们几位观礼。淅哥儿,你的意思呢?”
古代男子的成年,不是看年龄。而是看是否行了冠礼。比如贾环,早早的就在闻道书院加冠,表字:子玉。
贾环给燕王加冠,有点犯皇家的忌讳,但说的过去。他毕竟是燕王行过礼的老师。而这个举动之后,他和燕王就是非常正式的师生关系。天地君亲师!
远超贾环和宁澄这种启蒙老师的师生关系。一个读书人,一生中会有很多学生。但赐表字,加冠礼的,一定是非常亲近的学生。也是被士林所承认的弟子。
贾环是在回报周贵妃的人情。周贵妃在宫中照顾元春,又因照顾贾皇子染病去世。这是很大情分。周贵妃所追求的,无非是希望燕王一辈子荣华富贵。
周贵妃身死,周家立即衰落。她死了,他管!他保蜀王一世富贵。
宁淅愣了下,随即,用力的点头,“学生愿意。”
自母亲死后,天空都是黑的。此时,空荡荡的心中,仿佛重新找到了依靠、支柱。
……
……
燕王宁淅的冠礼,是在贾府族学中孔圣像前进行的。简单,而不失庄重。
贾环赐表字:子文。希望宁淅好好读书,汲取知识,做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另外,给皇子赐字,颇多忌讳。他总不能赐“叔德”、“为善”、“中正”吧?
宁淅在圣人像前叩首,礼成。宁澄闹着要庆祝。他的表字,自会由吴王取。贾环应允了,让宁澄先去三元酒楼定位置。将宁淅叫到他的书房中说话。
“先生……”没有外人在,才十四岁的燕王宁淅,跪在贾环面前,哭的泣不成声,直剖心意,“我母亲死了。她是被人害死的。还有贾皇子。呜……”
贾环没说话,目光越过宁淅,负手看向书房窗外的景物。
许久之后,贾环收回目光,扶起宁淅:“子文,不要怕他们。知道吗?”
宁淅含泪点头,“是,先生。”他听的出来,贾环心中有数,已经知道凶手是谁。
贾环温和的拍拍他的肩膀,“去吧!”目送宁淅离开他的书房。很多话,他不能对宁淅明说。
局势混沌的如同一团黑暗的阴云。他认定刘公公是幕后主使。但是,刘太监人在皇宫之中,他能办刘太监怎么办?是啊,很多人都在劝他,不要闹。因为,天子会很不喜欢。
然而,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认了?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他有他的计划。
首先是要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搞清楚,幕后黑手是谁。再才是制定计划,干掉他。
……
……
蜀王陈说,宁淅加冠,只是四月底的一个插曲。贾环送走薛蟠,于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在内城的陈太监置办的院落中,见到他。
陈太监陈赋言是贾元春的贴身大太监。贾环离京之前,和他见过面,千叮万嘱,然而还是出事。
陈太监将他的妻子打发走,站着,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啪啪啪”,在深夜中,很清脆。陈太监道:“奴婢没有,对不起小主子,对不起贵妃娘娘,对不起贾大人,奴婢该死。”
贾元春近来情绪一直不是很稳定,时而不吃不喝的发呆。陈太监、宝琴两人服侍左右。两个月过去,再加上贾母、王夫人时常进宫觐见,宽解她,且得知贾环复仇的态度,情况才渐渐的好转。所以,陈太监此时才能出宫。
而贾环希望见贾元春一面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元春,无法出皇宫探亲。她只让王夫人说,她将于雍治十六年的元宵回贾府省亲。
深夜里九点多,灯火一点点,光线幽暗,房间中,潮湿而闷热。
贾环看着陈太监打完耳光,这才轻轻的问一句,“陈公公,我、元妃对你如何?”
陈太监羞愧的道:“恩重如山。奴婢有负贾大人所托。”他不想推卸责任。
贾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给陈太监看。
半个时辰之后,贾环上前一拳,将陈太监打到在地,高声痛骂道:“王八蛋,这么大的事,你说一句,不小心就完了?凤藻宫里,哪个太监、宫女的来历,你不清楚?你这个背主的奴才。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陈太监府中,一名中年男子,看着窗户上闪动的人影,听着贾环的怒骂,陈太监的哀嚎,微微一笑。目送贾环怒气冲冲的出了陈府。
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到锦衣卫。当京城所有人都认为贾环要搞事情,在引而不发的阶段,锦衣卫怎么可能不盯着他?
……
……
四月二十八日,凤藻宫中的大太监陈太监盯着一对熊猫眼,被贾贵妃被贬到浣衣局:罪名是他在贵妃面前犯了个小错。但真正的原因,朝廷内外传遍:
贾环认为陈太监是内奸。因为,贾贵妃罚陈太监的当天,其母刚见过她,带来贾环的口信。
然而,陈太监并不认错,在浣衣局中时常大骂贾环傻逼。
京城的路边社中,对贾环的这个判断,褒贬不一。有人认为贾环是在故意找替罪羊,下台阶。有人觉得,陈太监配合、暗害贾皇子的概率还是很高。
不管怎么说,随着贾环的第一只靴子落地,京中的氛围忽而松起来。似乎消散的还有西苑中的不满:贾环看起来,还是比较懂事的。
朝政开始由春天的京察,转向增收商税的事宜,已经开始由零星的讨论刊发在真理报上。
五月初二的晚上,何大学士派次子何以渐到贾府中请贾环到家中一叙。
在国朝,领班军机大臣,已经是人臣的巅峰,是属于可以不用讲规矩的人。贾环于晚上七八点,到何府中。很多来求见何大学士的朝臣都看到。
书房布置的简单,到处是书。何朔身材高大,六十多岁的人,目光炯炯有神,正在书桌后写信。等写完了信,这才摘下老花镜,道:“子玉来了。”
贾环沉默的点点头。
何朔喝口茶,开门见山的道:“子玉,宫中之事,非人臣所能言之。我无法帮你。”
贾环拱手道:“谢何相。”因为,何大学士没有劝他。没有劝的意思,其实就是支持他的做法。
很多事情,不能简单的认为宫中,朝中是割裂开的。特别是做官到何大学士这个等级,智商。晋王与锦衣卫指挥使毛鲲,大太监刘国忠走的近的事,谁不知道?
作为文臣,何朔是相当不喜欢这样的皇子。难道违背历史潮流,复明朝的厂卫?那还怎么文官治国?
刘太监的做法,令人很诧异。暗害贾皇子,为杨贵妃剪除争后位的对手,意图是什么?天子本来就宠杨贵妃,而贾环早早的表明,贾府不会推动贾贵妃争后位。
何朔轻轻的叹口气,“子玉,这件事,很复杂。我听说商贵人,时常在西苑中陪天子看戏。”
商贵人?贾环看向何朔,缓缓的点头。
……
……
端午节前后,贾府全体出动,在清虚观打醮,为元妃祈福。
五月初六,常朝。群臣在何大学士的带领下,在皇极殿中参拜御座。贾环身为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参议,具备朝参的资格。在大殿中,随着群臣参拜,而后,步出皇极殿。
皇极殿位于紫禁城正中,常朝结束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散去,过昭德门,有的往文渊阁军机处而去。有的是出午门,往六部而去。还有的往西华门而去,回三法司。
贾环一个人走着,身上有着不少目光。在皇极殿外的大广场上刚走没两步,一个小太监过来道:“贾大人,我干爹请你过去说两句话。”
刘太监等在西侧弘义馆的走廊中,看着贾环在灰衣的小太监的带领下走过来。挤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拱拱手,“贾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清晨六点多,朝阳正在云层中喷薄而出,朝霞万丈。紫禁城的殿宇中,还带着夜间丝丝的凉气。夏日的光芒落在华美的廊柱上,蟠龙图案栩栩如生。
贾环沉默的看着刘国忠。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清廋,神情冷峻。这便是一系列事情的幕后主使。他内心中,此时,并不愤怒,而是无比的冷静。
贾环的沉默,并没有让刘公公觉得有什么难堪,接着道:“在下听说你在查我的义子晁胜?”
贾环看了刘公公一眼,道:“是的。”
刘公公哈哈一笑,叹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啊!在下可是很仰慕你的诗词,神交已久。当初见贾探花一面,不意你我此时竟然站在对立面。”
贾环冷漠的道:“刘公公自己知道原因。只是,我很好奇,刘公公自己割了卵蛋,断子绝孙,进宫中,为的是什么?”
“你……”旁边的小太监很不满的走上前半步。太监很忌讳,别人说他们没卵蛋。而贾环,在他眼中,根本就不可怕。能奈宫中何?贾贵妃已经失宠了!
刘公公摆摆手,让这一位干儿子退下,嘴角带笑,眼中浮起回忆的神色,缓声道:“贾子玉,读书人,谁不想建立一番工业?奈何在下读书,科场蹉跎。国朝虽然依照明制,但却废除了司礼监,东厂,御马监等机构。太监不许读书。但,这应该是可以改变的。读书人将明朝三杨成为文官政治的祖师爷。在下,将会成为国朝太监政治的祖师爷。”
这番话,刘公公说的神采飞扬。这是他的抱负。
贾环不置可否,道:“刘公公,宫斗我不行,朝争你不行!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拱拱手,转身,离开皇极殿广场。
第647章 疾风骤雨
“哟……”
看着贾环的背影在晨光中被拉长,小太监气不过,冷笑几声,道:“干爹,他还挺嚣张的!”
贾环敢当着面嘲讽刘公公没卵蛋,确实很“嚣张”。而且,还撂下一句狠话:宫斗我不行,朝争你不行。
刘公公笑了笑,很冷。贾环看起来胸有成竹。但,这世界上,并非只有他一个聪明人、狠人!连续不断的胜利往往会蒙蔽眼睛。人,不能自大啊!自大就要摔跟斗。
……
……
贾环自四月上旬回到京城,近乎大半的朝臣们都在等着贾环“闹事”、或者说是“作死”。然后,从中寻找各自的机会。
贾环身上的标签,不仅仅是旧武勋集团中的贾府执掌者,他同时还是何系的干将。贾环不得天子喜欢,何系同样会受到牵连。
雍治十五年春的京察,何大学士压制了吏部尚书宋溥,大获全胜。势力空前。但,在如此强盛的局面下,朝廷各派系,都在悄然的形成默契。
暗流涌动!
就像张居正,在他成为大明王朝“摄政王”的情况下,朝堂中依旧有他的反对者。想要伺机赶他下台:万历五年的夺情事件。
五月初六,在贾环踢掉了凤藻宫大太监陈赋言,在贾环和刘公公见过一面后,这场针尖对麦芒的死斗,终于由贾环率先拉开序幕!
死斗,就是要以一方消灭另一方的肉体为终极目标的斗争。这不叫政治斗争,而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如果,你的外甥死的不明不白,满城人不管不问,大姐姐近乎精神崩溃,怎么办?
如果,政治对手,不择手段的进行挑衅,甚至越过底线,害死对四个月大的幼儿,怎么办?
如果,高坐在御座上的那位,如同泥菩萨一样,漠视的看着这一切,甚至是,谁闹事,就收拾谁。怎么办?
一个人,不能将善良变成懦弱。一个人,不能毫无底线、原则的退让。一个人,不能短视到:忍一时风平浪静。一个人,不能没有几根硬骨头!
失却的公道,流逝的鲜血,被践踏的屈辱,只有用幕后黑手的血,才能洗刷,讨回。才能祭奠逝去的鲜活的生命,才能告慰活着的人们。
要敢于斗争,敢于胜利。
……
……
五月初八,膳食坊大太监刘国忠的义子晁胜,负责宫中食材采购的太监,在出宫采办时,因和街头混混倪二起了冲突,被北城兵马司指挥景田侯之孙裘良带人扣押。
当晚,巡城御史的手札到北城兵马司中,要求裘良放人。接着,又有南安郡王、川宁侯各色人等派人求情。贾环当晚人就在北城兵马司中,冷眼看着这一个个出现的名字。
五城兵马司,程序上五个对应的归巡城御史管辖。而裘良出身勋贵世家,与贾府交好。所以,旧武勋集团有人来求情,要求放人。
须要知道,宫中食材采购,向来是花样、名目繁多。伪清时,皇宫里还出现过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笑话。要相信公公们的节操,不爱钱的太监不是一个好太监。
晁公公负责这一块事务。自然不可能没问题。贾环看起来,似乎要从这里打破缺口。
当天深夜,顺亲王的孙子宁浮带着晋王的口信,到景田侯府中施压,然后派人,在北城兵马司中将晁公公带走。
序幕就此拉开。
很多内幕消息,比较隐蔽。比如,贾环当日就在北城兵马司中。但,这并不妨碍,路边社作出判断:这是贾环在对刘公公出手。但,效果看起来不是很好。被化解。
京中热议,等待接下来的“好戏”。
……
……
五月初十,下午。晋王到西苑中拜见天子未果。刘公公顺路送晋王出去。沿着西苑湖水的绿荫大路上,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自觉的拉开距离。
晋王没有见到天子,并不怎么沮丧。因为,他的八弟,楚王同样见不到他父皇。晋王一身红色的亲王服,器宇轩昂,笑呵呵的道:“刘公,给贾环盯上的滋味不好受吧?”
刘公公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殿下,小儿辈不识规矩,等大事抵定,就送他进去。”
其实,查采购、贪污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怕。这是多年来宫中默认的事情。只是,他不想义子在北城兵马司中受苦,这丢的是他的脸面。
外臣,若是能扳倒宫中的大太监,那才叫奇怪。当今天子,并不喜欢贾环,贾府的贵妃牌已经废了。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贾环恨死他,又能如何?
他在宫中。
……
……
四月份的时候,刘公公和晋王闲聊,曾经说过,废掉贾贵妃,在宫中的地位,目的并不是贾环,而是另有其人。当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当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刘公公依靠晋王党和贾环大战三百回合时,剧本根本就不是按照路边社所设想的那样。庙堂诸公的想法,思路,和路边社不同。
五月十三,朝中的红人党的旗帜人物,光禄寺少卿袁壕突然上书,请立杨贵妃为皇后。
消息传出,满朝惊诧。
谁都不明白,当前朝政的大局看点是如何制定增收商税的律法、规矩时,局部看点是贾环闹事,怎么突然的切到立皇后的事情上。
当即,军机处何、刘两位大学士驳回,明言不可立杨贵妃为皇后。言官们纷纷上书。据闻,天子极其不喜。武英殿大学士华墨,立向暧昧。
这场风波刚刚由华墨等人掀起时,刘公公的出招:陕西布政使李康适(原扬州的李巡道)上书抵达京中,一条鞭法导致陕西出现民乱,抗税。请废一条鞭法。
这比华墨的招法更凌厉。不过,双方的目的都是相同的:攻讦何朔!
整个五月,朝堂、天下所有的官场都卷入到这件事中。一条鞭法的影响太大。科道言官们纷纷调转对准雍治天子的枪口,转而喷何大学士:祸国殃民!
强推一条鞭法,导致出现民乱,这是要有人负责的。
六月中,在福建提学副使贾政返回京中时,贾环作为真理报主编,去年推行一条鞭法的先锋大将,上书辞官!三次往返后,贾环的奏章被批复。
自此,贾环从雍治十三年开始的官场生涯,在两年后,就此结束。而贾环的实际意愿,是想用他的辞职,来换取贾政官升两级。但他的想法,就此落空。
……
……
贾环辞职之后,攻讦何大学士的声音减弱。但是,这并不是这场“疾风骤雨”的结束,而是开始。
贾环离职之后,以副主编萧梦祯掌真理报,审查大权。大周日报随即加入攻讦何朔的阵营中。萧梦祯压不住韩秀才。
晋王党,楚王党,华系,宋天官的宋系,都在盯着何系,局面很繁杂。
在这样的情况下,何大学士只能退一步,将增收商税,改为对某些获利极高的货物增税:十税一。大约类似于南宋的博买制度。间而言之,就是对奢侈品增税。但,这个退一步的方案,依旧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有些人,眼中只有个人的家族利益,没有国家利益。
七月份,在增收商税事情推动时,前面因陕西布政使李康适上书言一条鞭法的事,所中断的“立皇后”一事,在这几个月的酝酿后,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七月二十二日,雍治天子的旨意下到军机处:立杨贵妃为皇后。何、刘两位大学士拒不奉诏。但,华墨起草了圣旨。何朔指令,将圣旨卡在六科的封驳程序。与大学士刘飞白,率六部高官,集体上书致仕,抵制此事。
这是非常坚决的态度:死磕。对于读书人来说,如何能够接受兄嫂为皇后?还要不要脸?
大臣们对付皇帝,造反肯定不行。第一个武器:骂皇帝。遇到弱势皇帝,比如隆庆帝,那就比较爽。碰到强势皇帝,那就要落几颗人头。第二个武器,集体辞职,撂挑子。何朔现在才用的就是这种办法。
再比较激烈的,就是叩阙劝谏——标准模板,大礼仪中杨慎干的事。
然而,雍治天子根本不吃这一套,在武英殿华墨的配合下,强行立杨贵妃为皇后。
于八月初,准文华殿大学士刘飞白致仕,给车乘。贬刑部左侍郎田昌,贬大理寺卿梁锡。另有数人被贬谪。何朔惨败。但,天子挽留了何大学士。
稍后,辽东总兵,原果勇营参将,天子心腹祈夏在边境大捷,天子龙颜大悦,赏赐无数!这与去年处罚王子腾的态度,大相径庭。
换言之,领班军机大臣何朔,已经丧失了对朝堂的控制。这其中就包括,由贾环提出,他所赞成的,压制晋、楚两王夺嫡,避免影响朝政。
何大学士已经无力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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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还不是这场朝廷大变局的终点:何失其权,重臣共逐。送别梁锡出京赴广西前,何朔请贾环、许澄、梁锡三人到府中小酌,说话。
梁锡叹道:“天子是要倚重何相治国,才挽留。疾风骤雨啊。”
何朔摆摆手,目光坚定,道:“老夫去职之日已经不远,该做的事情,要做。”
他想,争取在天子对他的信任耗完之前,将他当前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何朔的决定,贾环、许澄、梁锡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劝。
从何府出来,许澄邀请贾环一起坐马车走。月明星稀,京城中桂花飘香。
贾环突然想起,若非他将薛蟠打发的远远的,恐怕薛蟠应该娶了河东狮。夏家,就是京城中卖花的。
马车比较宽敞,许澄抿了口热茶,轻轻的叹口气,道:“我倒是羡慕子玉无官一身轻。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离京之前,我想向子玉提一件婚事。子玉可愿意将你府中大房邢家姑娘嫁与文谦?”
这是要联姻的意思。
贾环愣了愣,许侍郎是明眼人,直言道:“我个人同意。但许侍郎,我需要先征求邢家的意见。”他其实是要问问邢岫烟的意见。
许澄点点头,笑一笑。没再说一句话。
……
……
雍治十五年八月中,何大学士奏请设立辽东布政司。天子同意。以吏部左侍郎许澄,为辽东布政使。
吏部左侍郎,正三品,担任从二品的布政使是贬谪。京官历来比地方官贵重。
八月底,何大学士奏请将已经实施了两三百年的漕运改为海运。消息一出,天下震荡。
天下官员都知道漕运的坏处,走海运更节省成本。但,漕运牵扯到太多的利益。
真理报主编萧梦祯运用权力,打压反对意见,试图控制舆论。但,无济于事。九月二十日,河北、山东布政司联名上奏:数万漕工聚众造反。天下震动。
调兵平叛,招抚,自是不在话下。武英殿大学士华墨亲自出京负责此事。真理报主编萧梦祯以阻塞言路的罪名下狱。这是事后的追究责任。
何朔称病不出。暂时,以吏部宋天官掌管着朝堂大事。
已是九月底,深秋时节。京城中充满了肃杀的气息。在这场朝争的终点时,刘公公致命的一刀终于落下。
御史奏闻贾环,在九江,收受贿赂,为九江知府遮掩流民一事。稍后,又有御史奏闻,贾环去职之后,对天子心怀怨怼。天子案前,有锦衣卫的情报:属实。
贾环在送别许澄时,有诗曰:潦倒南冠顾影惭,残生得失夜深寒。君恩未许夸前席,世路谁能脱左骖。雁去雁来空塞北,花开花落自江南。可怜庾信多才思,关陇乡心已不堪。
这首诗,京中传遍。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得出的结论会截然不同。文字狱,大多是无稽之谈。只是因为,有人要整人而已。
十月,初冬。天子下中旨,收押贾环,关在刑部大牢。这种形式,往往有个学术名词:诏狱。
……
……
刑部的天牢中,一排排的牢房并列。
贾环眯着眼睛,看着铁窗透进来的一点阳光。计算着时间。他在这里,消息并不阻塞。
这时,牢外传来动静。贾环睁开眼睛,看到韩秀才站在牢门外。
第648章 开始吧
铁栏牢门外,韩谨一身玉色白袍,国字脸,干干净净。明显收拾过,手里提着食盒。
韩谨蹲下来,将食盒递到牢门内,打开食盒。顿时,香气四溢,令人勾起馋虫。
食盒中有四个精美的碟子:一尾清蒸石斑,半只烧鸡,一碟油炸花生米,一份青翠的黄瓜。一壶宫中御酒:玉泉酒。
韩谨给贾环斟了一杯酒。立时,酒香飘散在空气。这在刑部天牢里面,立即引起一阵轻微的喧哗声。天牢之中,好酒好菜自然不会太常见。贾环隔壁牢房中的一位老大人嘀咕道:“来看这小子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韩谨轻叹一口气,感慨的道:“贾兄,我来看你了!”距离贾环高中会元,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而贾环如今已经是阶下囚。并且,很有可能再也出不去。
当年的天之骄子,名满天下的神童、贾探花,落到这个地步,何其的悲哀、可伶啊!
贾环从牢中缓步走到门口。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棉衣,蓬头垢面。虽说是在初冬时节,但对于一个爱清洁的人来说,四五天不能洗澡,确实很难受。
贾环看看韩谨,只看韩秀才一脸感慨的神情,就知道他的想法。韩谨和他斗了好几次,一直都是出于下风。而现在他为阶下囚,韩谨为楚王幕僚,春风得意时。
对于韩谨此时的心态,贾环并不想多说什么。你不能阻止别人看你的笑话嘛。但是,谁是笑话,还未可知。
贾环席地而坐,平静的道:“谢了。韩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他当然不会配合韩谨。那太装。平常心对待即可。
韩谨伸手示意,但见贾环不动酒菜,忍不住道:“子玉,你还是那样的谨慎啊。”语气有些责怪。他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很显然,贾环信不过他。这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贾环一阵无语。同学,我和你很熟吗?他和韩谨的关系,早就已经破裂。韩谨送来的食物,他敢吃?身陷囹圄中,再怎么谨慎,都没什么错。
韩谨大模大样的责怪贾环一句,见贾环还是没有动筷子的想法,便不再劝,坐下来,道:“子玉,你若是不跟何相联系的那么紧,以你的才华,怎么会困顿在此地?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贾环看了韩谨一眼,笑了一声,“呵呵。”
韩秀才所谓的天下大势是:东宫之位空悬,两个皇子要争夺这把交椅。这是大势。贾环、何朔等人压制夺嫡之争,避免影响朝政。这就是逆“大势”而动,所以,晋王的谋主刘公公想要把何大学士掀翻:杀贾皇子,废掉杨皇后的对手贾贵妃,都只是为了在立后的事件中,让何大学士被天子所厌恶。
所以,楚王党要在“倒何”的过程中,推波助澜。而华墨、宋天官等人趁火打劫。
自今年五月份以来,这半年间,朝堂上的变化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晋王党的智囊刘公公谋定而后动,发起朝争,一举断绝何大学士的圣恩,摧毁何系。
朝堂上的权力格局,面目全非。形势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般跌落。而他也被刘公公轻轻松松的“搞定”,关在这刑部的天牢中,等待天子发落。
韩谨一听,就知道贾环不认可他的观点,道:“何相就是逆势而动,所以才有今日这样零落、被动的局面。他距离去相之日不远。其实,何相在面临满朝攻讦时,绝对不应该继续推动商税、漕运改革,而是要静待时机。”
贾环并不同意这个看法,道:“韩兄有些想当然了。你不在宰辅之位上,如何知道宰辅们的想法?”
何大学士如果肯静待时机,局面当然不会崩溃的如此彻底。这一点,他,许侍郎,都看得很清楚。
但是,何大学士的根本问题在于在策立杨皇后的事情上得罪了雍治天子。他并不想将天子剩余的圣眷用来朝争,而是,想要用来做一点事情。
人和人是不同的。面临变局,有的人选择保有权力,比如:韩秀才。有的人则选择做事。权力如我于浮云。比如:何朔。
韩谨给贾环刺了一句,神情有点不好看。但他知道贾环的口才,并不和贾环辩论,自嘲的一笑,道:“子玉,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明明是来看你的笑话,却和你讲什么天下大势。哈……不说了。雁去雁来空塞北,花开花落自江南。可怜庾信多才思,关陇乡心已不堪。这首佳作,京城传遍。不过是抒发去国怀乡的感慨,却被说成心怀怨怼。很明显,有人在陷害你。子玉,你知道我近年来游历天下的心得吗?用你的话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我不想,被别人写墓志铭。你恶了天子,这一次恐怕难以脱身。我来看你,并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很想和你聊聊天,说说心里话。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话,韩谨说的特别诚恳。
当今天下,可以在棋盘上落子的不过二三人。他算一个。刘公公算一个。接下来的夺嫡之争,将是他和刘公公之间的斗法。贾环、何系等中立派已经出局。
这个时候,他真的没有必要来看贾环的笑话,炫耀。不符合他的身份。太肤浅。虽然,他的到来,不可避免的有这样的意义。但他真实的想法,只是想和贾环聊一聊。
贾环淡淡的笑了笑。韩秀才变得越来越厉害了。道:“韩子恒,如果有一天,你在里面住着。我也一定会来看你。”
韩谨深深的看了贾环一眼,哈哈大笑,拿起酒壶,再给自己斟酒,一口饮了,拱拱手,转身离开。
贾环目送韩谨离开,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当一个高尚者。腹黑的手段,他一路走来,就没少用啊。
贾环将酒菜送给了隔壁关着的老大人,前山东右布政使元昂。
而后,坐在稻草上,沉思。
刘公公为晋王制造如此完美的局面,布局高妙,实力强劲。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诚不欺我。
但这并不是他贾环的水平不行。而是离京城半年多,刘公公早早的开始谋划。而何大学士不同意立杨皇后,不愿意停止改革的步伐。
现在,他又一次的站到了死地,绝境之中。局面艰难。但这并非他的本意。他是被溃败的何系大势所拖累。
整个局面,到现在,已经坏无可坏。何系的地盘,基本丢光。这样,朝局反而稳定下来。这是他所需要的大环境。
刘公公春风得意,想要以他被下狱问罪而结束整个雍治十五年的布局、谋划。取得大胜。
但却未必。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暗害皇子,为达到其目的,何其的疯狂!
……
……
韩谨回到荆园中。楚王正带着随从等在东岸的小院中。冬季之时,下午的阳光柔和。
楚王21岁的年纪,身姿修长,一身青衫便服,文士装束,文质彬彬,和韩谨分宾主坐下,两名漂亮的侍女送来热气腾腾的清茶,茶香袅袅。
韩谨的起居,已然不同。
楚王笑呵呵的道:“韩先生,怎么样?贾子玉答应帮助本王吗?”
他最近心情不错。大周日报重新发声,反对一条鞭法,反对增收商税,反对改革漕运,大周日报的观点与真理报截然不同,这为楚王加了不少分。
晋王党,将压制夺嫡的何系给掀翻,从而占据着优势。若是贾环能加入到他这一方的阵营,他实力必然大增。
韩谨洒脱的一笑,他根本就没在贾环面前开口。道:“殿下,贾子玉这一次在劫难逃。京城的舞台,你方唱罢我等场。他已经是明日黄花。”
京城舞台上,属于贾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武英殿上那三章,如同流星一般,耀眼,但不长久。何足挂齿!
这时,外头罗子车,童正言两人进来。一个,嘴角有一个黑痣,一个大头。两人闯进来,道:“子恒,大事不好了。”见楚王在,连忙向楚王行礼。
韩谨皱眉,训斥道:“急什么?慢慢说。”
罗子车语速飞快的道:“昨天送到真理报的样报,被打回来了,要求重新制版。我们没当回事。今日,通政司下了禀帖,叫你去通政司问话。说要查封我们。”
韩谨深深的凝眉。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和萧梦祯在时,并不一样。
楚王不满的插一句话,道:“他敢查封本王的报纸!”
萧梦祯被下狱问罪后。新任的真理报主编叫魏原质。魏原质魏翰林,贾环的房师。
……
……
当天下午,韩谨到通政司被右参议魏翰林问话,跪拜行礼之后,被魏翰林当面骂的狗血淋头。
韩秀才站在公房中,魏翰林坐在公案后,拍着桌子骂了小半个时辰,最后道:“韩谨,你一个青衿,胆敢罔顾王法?妄议朝政。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大周日报违禁,依例禁停刊一个月。现在,给老夫滚!”
韩谨本来还想争辩,但魏翰林很粗暴的将他赶出公房,叫他感受到官员之威。不是,谁都是萧梦祯。
稍后,魏翰林雷厉风行,派衙役封了《大周日报》。
……
……
十月初五的晚上,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到小雪了。
刑部天牢里,贾环和江西道御史朱鸿飞见面,密谈良久,点点头,道:“开始吧。”
声音平静,脸色从容。
第649章 春将近
十月初六,风起于青萍微末之时。
在大周日报被查封的情况下,真理报上,开始出现一些议论一条鞭法好处的文章。并且,声音正在逐步的增加,吸引着朝臣们的讨论。
在官场上混的,很少有人能一个人,就在满是刀光剑影的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都是有组织的人。这其中,包括贾环。他的身份,并不仅仅只局限于是何系的干将。
但是,官员们比较避讳:结党营私。明面上,都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毕竟,圣人言: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所以,贾环的反击,并不会在短时间内,就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咆哮着冲出。那是将自己的朋党,全部暴露出来。谁会那么傻?
而且,能在短时间在朝堂上掀起巨大的浪潮,这是朝堂上大佬才有的实力。贾环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强。
所以,在满朝堂都在“倒何”的时候,贾环并没有将自己手中的牌打出去。在刘公公等人“王炸”在手的情况下,多好牌都是废牌。
但是,等到现在,对方准备的大牌都出光。再打,就会打出很好的效果。
将近五个月的“倒何”时间,足够贾环在十月初入狱之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
……
十月初七,贾环收押在天牢的第六天。贾府上下,愁云惨淡。下午时分,外书房中,贾政和养的清客们闲谈。
“老世翁但请放心。贾世兄不过是一时蒙冤,稍后就会出来。”
“圣君在上,不过是奸邪进谗言,君上必定能还贾世兄清白。”
一干清客们,在书房中,七嘴八舌地说道。安慰着情绪有些暴躁的贾政。当然,都是一些废话。贾政的清客没有人擅长实务。真正擅长实务的白师爷并不会在这里奉承他。
“唉……”贾政摆摆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他六月中回到京中,交了福建提学副使差事。但目前还没有选官。朝堂都搅成一锅粥。一个正四品官选从三品官,还要等局势明朗。
从三品归部选。即有吏部决定。虽然贾府的贵妃牌废掉,但宋天官不管贸然决断。贾府,可不是什么新贵。而是老牌的世家大族。
贾政回府后,第一件事是,例行抽大脸宝的节目。原因自是因为贾环在宝玉打袭人时写书信去福建告了状。之后,便是读书、饮酒、旁观朝堂大局变幻。因为,贾环告诉他,只需旁观即可。
但贾环被抓进去几天,他心里如何不着急?不管有没有父子亲情,他还是很倚重贾环的。不管是家务,还是政务。
大观园,潇湘馆中。
黛玉在书桌上,写下贾环被人说心怀怨怼的诗:潦倒南冠顾影惭,残生得失夜深寒。君恩未许夸前席,世路谁能脱左骖。雁去雁来空塞北,花开花落自江南。可怜庾信多才思,关陇乡心已不堪。
黛玉将细细的笔管轻轻的顶在洁白优美的下巴处,细声道:“这如何是怨怼之诗?被逼的辞官了,还不许人发几句牢骚么?”声若清萧,极为动听。
“是啊!”宝琴、香菱都点头。她们两个是最佩服黛玉的诗词才华。
宝钗苦笑一声,轻声道:“颦儿,不是以诗词论。”南望刑部所在。心中更充满担忧。不知道夫君在监狱里过的如何?
金钗们都在潇湘馆中说话,气氛很压抑。毕竟,之前的争斗,不过是那些男人们的游戏,但贾环再次被人从家中带走,这便直接影响到众女的感官。
宝玉给贾政狠狠的抽了一顿,这时已经大好,在潇湘馆中凑热闹,笑道:“林妹妹,你不用担心。仔细着身子。环老三,必定有后手。我看他被抓的时候,走的气定神闲。再者,你看无忧堂里他那些同学,有几个担忧的?我昨儿还听人说他们还饮酒作诗呢。”魏翰林上任之后,将贾环的同学全部从真理报清退。作出铁面无私的做派。
要说,大脸宝人其实很聪明的。见微知著。他觉得将他整的很惨的环老三不会有事。一方面是贾环快把他整出心里阴影来。另一方面,贾环是贾府的架海紫金梁。
京城中如此激烈的政治漩涡,贾府上下,没有人可以应付的了。除了贾环。
元妃已经失宠。贾母、王夫人都不想贾环出事。大脸宝同样不想。他又不傻。虽说恨贾环,讨厌贾环,不爽贾环,但贾环出事,几乎等同于贾府出事。他同样过不好。
湘云口快的插一句,嗔道:“二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环哥儿还在监狱里受苦呢。他被抓走时,做出的样子,只是不想我们担心罢了。”
众女纷纷议论起来。言语中,难掩担忧。然而,她们还不知道的是,形势已经悄然的在发生变化。
黛玉的书桌上,今日的真理报上,署名唐道宾的文章,文中列出朝廷实施一条鞭法以来,国库税收的增加。各种数据,极尽详实。
唐道宾,时年39岁,字元徵,南直隶华亭人。乙卯年进士。贾环的同年,官任户部主事。
在季节上,已经是冬天了。然而,在朝政的局面上:寒冬已将尽,春风柳上归。
……
……
无忧堂的前院某处院落中,各种消息正在如同流水一般的传出去,同时,各种各样的谣言也从这里出发,在京城中散布。贾环个人养的情报部门般到此处。
在报纸没有出现前,路边社的主要消息来源,就是各处的谣言。而闻道书院的众人在操纵舆论上,都颇有心得。
厅堂中,庞泽喝着茶,大笑道:“还是魏前辈给力。把韩谨那个闹人的傻逼给封印了。萧胖子就是太念旧情。”
罗君子笑着摇摇头,一边批着文书,一边道:“魏前辈毕竟是大师兄的岳父,子玉的房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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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九,真理报上的动态,已经被朝堂中的大臣们所关注。风波正在汇聚。
傍晚时分,大太监刘国忠,锦衣卫指挥使毛鲲,晋王三人在晋王府的摘星楼饮酒,说话。
寒风呼号,楼内温暖如春。
三人分席而坐,各人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几碟精美的小菜,一壶美酒。并没有人在旁边服侍。
饮了几杯,交换着京中的动态,二十六岁的晋王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器宇轩昂,点评道:“魏源质此人颇有些强项令。谁都没有想到,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查封大周日报。据闻,他是方宗师推荐的。”
礼部尚书方望。他还在翰林院中修书。但他提出的意见,天子亦会考虑。
锦衣卫指挥使毛鲲,四十多岁,眉毛有些短,一身浅黄色绣图的褂子,喝着酒,微微一笑,“近来真理报上出现一些说一条鞭法的好话文章。怕是和他脱不干系。”
刘公公晒笑道:“大局已定。他能如何?”贾环的罪名是“心怀怨怼”。有诗词为证,这如何洗脱的清?
晋王点点头,道:“如今朝堂的形势,何朔去职之日不远。我与八弟的夺嫡之争,势必将变得更激烈。韩秀才此人作为我那位八弟的谋主,刘公公以为如何?”
毛鲲插话,笑道:“呵呵……殿下,京中很多人都说他是一个山寨版的贾环。”
刘公公不屑的冷哼一声,缓缓的道:“韩谨此人,不足为虑。他对舆论的理解很肤浅。包括贾环,都是一样。天下最大的舆论阵地,在哪里?不是在报纸上,而是在天子的身边。”
这话一出,晋王和毛鲲都极为信服。
晋王抚掌笑道:“刘公高论。本王敬刘公一杯。”毛鲲跟着举杯。
刘公公的冷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他的酒杯还没端起来,门外响起晋王府的一名管事的声音,“殿下,奴才有大事禀报。打扰殿下饮酒雅兴,罪该万死。”
晋王一愣,“进来说。”
一名穿着蓝衣的管事低头走进来,寒风吹拂进来。很有些冷,他跪在门口,说道:“殿下,下午时分,杨皇后在西苑为贾环求情。”
什么?
晋王、毛鲲两人都看向刘国忠。刘公公的脸色变得很有点难看。他刚刚还信誓旦旦的嘲讽贾环,根本不懂什么舆论阵地在哪里。而现在,杨皇后在天子面前说话了。
这一耳光打的!
谁都明白,杨皇后绝不会主动开口。这必定是贾环请求的。
贾环到底懂不懂舆论阵地呢,看样子是懂的。
第650章 极具大周朝特色的战斗
西苑,国朝如今的政治核心地带。自雍治十三年底,天子怠政以来,便常住在西苑。声色犬马,纵情享乐。
十月初的下午,西苑含元殿后的御花园中,满地菊花残落。飒飒秋风。
雍治天子在小亭中赏残菊,饮酒。皇后杨燕燕作陪。小亭中摆着屏风,阻隔寒风,另有暖柱,相当舒服。
近日朝政纷扰,但并没有影响到雍治天子的心情。眼下他所关注的大事无非是:天灾、兵变、民乱。其余的事,都不足挂齿。
再者,他于七月底顺利的将燕燕册封为皇后,这比别的事都要让他舒坦。为天子者,当顺心尽意!
杨皇后安坐在天子身边,时年三十二岁,容貌精致,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精美镶边绣花宫装长裙,肌肤雪白,身姿偏丰腴,珠圆玉润。美丽难言!
杨皇后和天子随意的聊着,然后话题一转,道:“陛下,臣妾听恪儿说元春妹妹的弟弟贾环因心怀怨怼而下狱。他官位没了,心里肯定有些些怨气。只是一首诗而已,陛下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杨皇后的话,说的很有技巧。从杨皇后,雍治天子的年龄看,十五岁的贾环,确实只是一个小孩子。当长辈的,给晚辈抱怨几句算什么大事?
雍治天子笑着摇头,握住杨皇后的手,道:“燕燕,你不懂。他犯错的不是那首诗。”
很多事情,他心里有数。那首诗并没什么问题。以皇家的威望,根本不用搞文字狱。他震怒的下中旨,收押贾环,是另外的事情。贾环怨恨的不是丢官的事,而是怨恨贾贵妃的孩子死了。
算起来,这些年他夭折的孩子不少。春天容易爆发时疫。虽然隔离的及时,处置的妥当。但那孩子没福啊。唉……
杨皇后微笑着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心中想起那日代表天子去凤藻宫探望贾贵妃的情形。
……
……
摘星楼中。
刘公公虽然脸上仿佛被抽了一耳光,但依旧沉着,问跪在地上的管事,“此时结果如何?”
管事道:“天子并没有下旨释放贾环。”准确的话语没法传出来,大致的结果却是都知道。
刘公公心中松一了口气,脸上浮起自信的神情,扭头对晋王、锦衣卫指挥使毛鲲,说出他的判断,“无事。”
他秘密给天子上呈了一件事。看来,杨皇后的求情,并没有抵消天子心中对贾环的恶感。
这便足够了。
晋王、毛鲲两人都不自觉的长长松一口气。
晋王笑骂道:“你这贼杀才,竟然敢说话说一半。信不信我揭了你的皮?快滚。”笑着将府中的管事骂走。
虚惊一场,三人继续笑谈饮酒,摘星楼中的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话题,围绕着杨皇后。
贾环只是个过去式。被关在天牢中的大臣,关上十年都不足为奇。晋王党接下来的大事,是如何干掉楚王,顺利的坐上太子宝座。然后等着雍治天子驭龙宾天。
而杨皇后无疑上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棋子,她对天子的影响力非常大。
……
……
杨皇后为贾环求情,贾环都没有被天子释放出来。在晋王党眼中,贾环的结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是,真的如此吗?很多看似强大的力量,往往会被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绊倒。
十月初六,风起。真理报重新挑起一条鞭法的议论。
十月初七,户部主事唐道宾发布了一条鞭法实施以来的各项数据。不可否认,它有缺陷,但确实于国有利。
十月初十,经过几天时间酝酿的舆论,在真理报的推波助澜下,突然爆发。
只要是一个正常逻辑的人,在户部主事唐道宾公布的数据面前,就很容易判断的出来:一条鞭法总体上,是好还是坏。然而,官场上,很多时候,不讲对错,只讲立场。
术语叫做:屁股决定脑袋。
一时间,奏章如潮。
短短的数天之内,力挺继续推行一条鞭法的奏章如同雪片般出现。反对推行一条鞭法的奏章亦同样如雪片般出现。
口水战大爆发。
据通政司不完全统计,三天以来,投向通政司的奏章至少有三百多封。来源十分广泛。科道言官,六部衙门,三法司,连顺天府,宛平县,大兴县都出来吼一嗓子,刷存在感。
其中,贾环的同年好友,江西道御史朱鸿飞,连发近十道奏章,与科道中人呼应、呐喊,十分活跃,引人注目。
公论成功的被挑起来。
辩论一条鞭法,并不是为了光明或者正义。而是延续自明朝以来,极具大周朝特色的战斗。
激烈的辩论里面隐藏着玄机。年中,贾环因一条鞭法出事而罢官,现在被关在天牢里。如今,大学士何朔称病不出。如果推行一条鞭法,有功于国,那么这两人要怎么奖赏?
而坚定的反对推行一条鞭法的宋天官,工部尚书白璋,又要如何处罚?
要知道,此时,军机处只剩下两位大学士。何朔称病。华墨出京招抚漕工。宋天官以吏部尚书,执掌朝政,为百官之首。他入阁,几乎已成定局。
白璋则是另外一位入阁呼声极高的人选。因为,基本上有点政治智商的人都看得出来,何朔的相位已经摇摇欲坠。上无圣恩,下无小弟们支持。何系已经一溃千里。只要华墨功成回京,则必然替代何朔为领班军机大臣。
换言之,军机处,有两个大学士的坑位。甚至,雍治天子恢复几年前的传统,设四位大学士,都有可能。如此情况,各方的口水大战,目的可想而知。
利益!还是利益!
十月十五,对于一条鞭法的大辩论,成功的以极具大周朝特色战斗的方式,延伸到对何朔,贾环,宋天官,白璋、通政使俞子澄、户部尚书卫弘、掌翰林院事礼部左侍郎曾缙、左都御史殷鹏等庙堂大佬的身上。
各种人身攻击。从“品性虚伪”,“为人刻薄”、“缺乏实干”等人品问题,骂到“好色如命”、“族人横行不法”、“收受贿赂”等黑材料上,精彩纷呈!
挨骂的,除了何朔、贾环,上榜的全是有机会进军机处的庙堂大佬。之前廷推时,很多人都已经露过头。比如:卫尚书,曾侍郎,俞纳言等人。这是完全的饱和攻击。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的人都抗不住。
在满朝都卷入到此事中,明争暗斗的情况下,雍治天子不得不出面,诏令十月二十三日常朝后在武英殿中议事。作为皇帝,他的职责之一:当裁判。
二十二日晚,中庭霜露白,京城月如钩。
自贾环对朱鸿飞说出“开始吧”,打响反击的发令枪之后。舆论重新讨论推行一条鞭法的利与弊,到大半个月后,雍治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日,终于由一道小小的、荡漾的水纹,演变成浩荡的洪流,席卷整个朝堂、天下。
中外瞩目。一个国家的税收政策,关系极大,如何会不引人注目?
况且,当日陕西民变,通政司右参议,真理报主编贾环引咎辞职,朝廷并没有接着讨论一条鞭法的存废。而是被立后、商税、漕运等事耽搁。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局面依旧晦涩不明。支持和反对一条鞭法的大臣们,都有。
明日,大家,在御前,在武英殿,一决胜负!
天子的诏令,就像是给朝廷中奔涌起来的洪流,暂时给拦住。又像是在电影播放到高潮时,给按了一下暂停键。顿卡。然而,这仅仅是暂时的。
雍治十五年的初冬,十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京城中暗流汹涌。每一方,都在蓄力,为明日的较量做准备。
……
……
京城内城西城,刑部天牢中,贾环坐在牢房中的茅草堆上,很随意的歪着。
隔壁牢房的前山东右布政使元昂元老大人,笑呵呵的道:“贾朋友,半个月过去,你这门前冷落车马稀。看来,你要在这里安心住下去了。”苦中作乐。
贾环手笼在衣袖里,笑一笑,道:“未必。”
终于等到此时了。他在这天牢里实在是住够了!要落几颗人头啊!
……
……
吴王府中,永清郡主,宁潇在她的香闺中月下徘徊,并没有休息。
杨皇后开口帮贾环求情,是因为贾环和九哥谈了一次。而她担心九哥被贾环给卖了,和贾环谈了一次。
此时,她并不是在想和贾环的对话,而是在揣摩,明日的武英殿议事。她对政治,很有兴趣。
虽然,杨皇后帮贾环求情,看似没有效果。但她有一种预感,贾环明日一定会脱罪,并且一定会反击。
重论一条鞭法的利弊,搅起朝堂风云,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贾环又给她了她一个惊喜。而更大的惊喜,似乎就在明天的朝堂上。她拭目以待!
……
……
无须再赘述朝堂各方的所思所想。该用的手段,这半个月以来都用了。明日,凭实力说话。
十月二十三日,雍治天子参与,皇极门常朝后,群臣三三两两的折向武英殿。
少时,约上午七点左右,雍治天子从殿后转进来,升座,大臣们参拜。然后,满殿鸦雀无声。
朝阳,温暖的从云层中透出来,朝霞万丈,浸润着紫禁城中,金碧辉煌的楼阁殿宇。
第651章 死斗(一)
武英殿中出现冷场。这并不奇怪。大臣们都知道,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倒霉。根据过往的历史,从概率计算,先开口的人,成为输家的概率非常高。
雍治天子高居在御座之上,环视着群臣。他鬓角已见花白,四十五六岁,略显富态,身穿明黄色龙袍。因起的早,参与常朝,在皇极门上吹了风,此时气色不佳。
让一个闲下来的皇帝,凌晨四五点起床早朝,和熬了一通宵的感觉差不多。奈何,古训,一天之计在于晨。
雍治天子将殿中群臣的表现都尽收眼底,略有些调侃的道:“近日朝廷吵架的奏章都快要堆成山。今日议事,诸卿怎么反倒一言不发呢?”
雍治天子当了十五年的皇帝,当然不是菜鸟,挥洒自如。
几天前的晚上,他在西苑的御书房中,批阅奏章。由商贵人读本,他做决定,御书房的几名太监书写。
读完一本奏章,清丽绝伦的商贵人喝着茶润嗓子,娇笑道:“陛下,怎么这些大臣们骂来骂去的?”又娇憨的道:“也对。看戏文里,大臣们斗来斗去,才不给陛下添乱。”
雍治天子哈哈大笑。商贵人出身于小门小户,见识有限,多半是通过戏文得来的。言语率真,反而更讨他的喜欢。
朝中大臣相互攻讦日久,以雍治天子的经验自然知道需要召见群臣,作出裁决。当即作出决定,道:“诏令大臣,十月二十三日武英殿议事。”
他并不是昏君,并不需要像明朝嘉靖皇帝那样操纵朝臣们斗来斗去。在朝堂上留下制衡力量即可。比如,他用吏部尚书宋溥制衡何朔。
他更看重宰辅们的治国能力,替他治理国家。何朔之后,下一个宰辅,他选中的是华墨,希望不要让他失望。
……
……
雍治天子难得的“调侃”大臣们一句。但武英殿中,依旧很安静。暂时,没有人出头。包括,现在站在御座下,“结束”病假的何大学士。
现在出头,岂不是承认自己上奏章是在吵架吗?牌坊立的不够高,要被朝堂诸公笑话的。
其实,今天的局势,说简单也简单。
大致上可以分为两派:赞同继续推行一条鞭法的大臣一派。如:卫尚书,曾学士,俞纳言等人。反对一条鞭法的大臣一派。如宋天官,白尚书等人。
说复杂呢,也相当复杂。
因为,除了吏部尚书宋溥几乎确定军机处外,还剩下的一个坑位,这需要竞争。白尚书领先。不管持何种意见,庙堂大佬们绝不会在今天去附和别人。而是要尽量给自己加分。
数数,白璋、俞子澄、卫弘、曾缙、左都御史殷鹏,五个人争一个位置,局面岂能不能复杂?
这时,站在雍治天子身边的监总管许彦,尖着嗓子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若是中外瞩目的一场大戏,以这样一句常规的散场话结束,那才叫搞笑。会令人怅然若失啊!
事实上,站在西侧的武勋方阵中,已经有不少人嘴角冒出笑意。比如:南安郡王。一条鞭法的推行,和武勋们无关。
当即,兵部左侍郎鲁侍郎出列道:“近日朝中纷扰不断,就其原因,还是因当日陕西民乱未决,只处理了真理报主编贾环。臣请陛下废此恶法。”
鲁侍郎的态度,不足为奇。武英殿中的群臣,各自精神一振:何大学士独立于御座下。下面,东边是鸿胪寺赞礼官、通政司读本官、纠仪御史监察官。其后是翰林方阵,六部方阵,科道言官方阵。西边是王爵、公侯、勋贵。
众人都知道:大幕终于拉开了。
……
……
朝堂之中,从来都不缺乏明眼人。对于今天的这场大戏,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解读。
第一个层次,几乎大半的朝臣都知道:真理报在这次舆论中发挥的主观作用。真理报主编魏原质在通政司中臭骂《大周日报》主编韩秀才的事,都已经在京中传遍。
韩秀才,是楚王的人啊!大周日报是楚王的报纸,但是京中闻名的“茅坑里的石头”魏翰林硬是将其查封一个月。不负声名。
魏原质是贾环会试的房师,据闻私交不错。
虽然,魏翰林掩人耳目般的在上任之初,就将贾环的一帮同学全部清理出去。但这改变不了《真理报》和其创始人贾环间的关系。
所以,今天这场大戏,就如同昨晚永清郡主宁潇的解读:以辩论一条鞭法的对错,来营救贾环。贾环因一首心怀怨怼的事,被天子下狱。
第二个层次:这次舆论的辩论,之所以闹的这么大,原因在于,庙堂诸公,都在争夺大学士的位置。
第三层次:以户部尚书卫弘这个等级的人物来看,今天其实是一场分赃大会。
何大学士率群臣反对天子立杨皇后。结果,在朝堂中,一败千里。盟友大学士刘飞白告老还乡。何系的干将,如贾环丢官去职。如吏部左侍郎许澄贬谪辽东。大理寺卿梁锡贬云贵,刑部左侍郎田昌贬海南。
但是,这些空下来的官位,因为距离的朝政变化,还没有来得及的定。今天的胜者,将会在原何系的大蛋糕上切下最大的一块。
……
……
河南道掌道御史宇文锐看着正中的鲁侍郎,微微皱眉。不在于鲁侍郎的态度,而在于鲁侍郎和宋天官是同乡。这表明的是宋天官的态度。
宇文锐沉吟着,心中略有些担忧。别看赞成一条鞭法的大臣众多,但行不成合力。而宋天官,当前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执掌朝政,话语权要大的多。
他和贾政,贾环父子是多年的老关系。今天的这场大戏,在别人看来,有多重点,在他看来,关注点只有一个,是否能救出贾环。否则,诏狱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
江西道御史朱鸿飞,同样担心的看着殿中。已经有朝臣出来和鲁侍郎辩论。
从制度上讲,朱御史不具备来武英殿议事的资格。但近日来朱御史火力全开,鼎力支持一条鞭法,引人瞩目。所谓的江湖地位,都是战斗出来的。
是以,朱御史此时混在武英殿中,科道言官方阵中的同僚们,并没有人讥讽他,赶他走。
经历这两年朝堂上的洗礼,朱鸿飞已经从菜鸟御史,成长为精英御史。看着渐渐扩大的争论局面,这种口水阵仗没什么用。
他内心中担忧无比。忧心如火。因为,贾环给他的“任务”,只到挑起舆论为止。
贾环安排他、闻道书院的众君子挑起舆论,不可能就是为了将其命运在朝堂上过一遭。满朝大臣,谁会支持、爱护他?
站在班次之首的何大学士,已经是死去的老虎了。卫尚书的影响力,明显争不过宋天官。
怎么办?
……
……
武英殿中,不断的有大臣们开口加入“战团”,局面略显混乱。
雍治天子高居在宝座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作为成熟的天子,他当然知道,此时还远远没有到他裁决的时候。
这时,吏部尚书宋溥轻轻的咳嗽一声。正在争吵的某侍郎和某通政使同时闭口。
宋溥手一滑,从袖袋中取出一本奏章,朗声道:“诸君皆是空言一条鞭法的利弊。本官手中有一封来自黄州府知府尹言的奏章。所言之事,颇让人深思。湖广之地,诸君所知。一年两熟。黄州府的百姓,在夏收之前,向大户、乡绅借银子购买种子、支付家中用度。在夏收之后,需要卖掉谷物,换取银子,偿还债务,同时缴纳朝廷赋税。然而,夏收后,银贵而谷贱。一个府的百姓,辛苦半年,所得银两只有几何?若是依旧能以谷物缴纳朝廷钱粮,尚有活路。若是全部被迫换成银子,倾家荡产。陕西民乱,原因莫不是如此!增加的朝廷赋税又如何?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因而,臣请陛下废除一条鞭法这种恶法,惠泽天下百姓。”
语出论语·颜渊。国家富裕和百姓富裕,这种辩证的关系,老祖宗们在几千年前就讲过。
宋天官说完后,从容的环顾满殿大臣,然后,向雍治天子躬身行礼。奏章,自有小黄门上前来取走。
在宋天官开口说话时,安静下来的武英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交头接耳声!
宋天官的话,切中要害。湖广黄州府尹言的奏章在这里,谁会昧着良心说:不关一条鞭法的事?
这是实证!
很多中立的朝臣,心态都有所变化。读书人:民为本。这种思想、论调是深入人心的。武英殿中的气氛,为之一变。很显然,宋天官的意见,占据着上风。
以通政司右参议、真理报主编的身份,站在六部方阵中的魏翰林禁不住深深的皱眉。
若是,一条鞭法被认为是恶法,要废除,贾环今天还怎么出来?贾环同样没有和魏翰林谈接下来的事情。舆论之事,从朱御史,诸位同学,到魏翰林这里为止。
第652章 死斗(二)套路,都是套路
殿中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文官阵营中的俞子澄、卫弘、曾缙、殷鹏几人。
宋天官出手不凡。切中要害。将本身的条件利用到极致。话说在何大学士称病不出、华大学士出京的情况下,宋天官是第一个接触到奏章的人!
通政司虽然管着天下的奏章来往。但是,尹言要将奏章直接送到宋天官手中,办法不要太多。比如,他派人将奏章直接投到左顺门那里即可。
是以,尹知府这份颇有分量的奏章,朝臣都不知道。宋天官是突然袭击,效果极好。
尹言原为詹事府右谕德。在雍治十三年为前太子奔走,构陷贾环,乙卯科会试舞弊案,事败被贬。他是前太子的心腹。然而,此时,却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和宋天官之间的关系。
比如,稍后一会,在荆园中关注武英殿这边议事情况的韩秀才就意识到:尹知府曾经说过他重返朝堂易如反掌。此言不虚啊!
……
……
辩论的正方,殷鹏出列道:“宋尚书此言大谬。每逢秋收之时,银贵谷贱,并非是推行一条鞭法之后,才出现的情况。而是一直都存在。”
这时,新任的山西道掌道御史,工部尚书白璋的头号马仔,戴琮抢出来,高声道:“殷大人要知道,不在于银贵谷贱的事情是否存在,而在于朝廷不用银子收赋税,则百姓有一条活路。”
说着,上前几步,叩首大声道:“臣戴琮,弹劾都察院左都御史殷鹏殊无实干之才,只知道大言不惭,罔顾圣君仁心。臣请斩此獠,以谢天下万民。”
“嚯……”
如果说,之前武英殿中的口水战,因为大家吵了大半个月都已经免疫,只是开胃小菜,如果说,宋天官的奇袭,还有点高官做派,像涓涓小流。
宋天官虽然,切中要害,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要求天子废一条鞭法。
那么,戴琮这番话,就如同狂暴的大雨一般,猛烈的袭来。
武英殿中的群臣都是惊讶的发出声。很扯淡!很生猛!很嚣张!指着顶头上司说要砍了他的头。听的如同惊雷一般。
殷大中丞给手下的御史,呛的很没颜面,当即闭口不语。不再和戴琮纠缠。
他如果要和戴琮纠缠,这个时候,只需要出列,把官帽子脱下来,乞骸骨,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把戴琮训斥下去。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要砍重臣的脑袋。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殷大中丞此时退让,同时就意味着,他丧失了角逐军机处大学士之位的资格。给下属骂的灰头灰脸的大臣,怎么当宰辅?
庙堂之上,处处皆是风险!一不留神就掉下去了。
工部尚书白璋微微一笑。竞争对手少了一个。他和贾环有私怨,可不愿意贾环从天牢里出来。说起来,这半年来,掀起改变朝政格局的巨浪,是晋王党。他作为楚王党,不过是跟着打算切一块大蛋糕而已:他想进军机处。
武英殿中同时意识到殷大中丞已经出局的人不少。通政使俞子澄笑了笑。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来,驳斥戴琮的观点,“虚言邀名!问题的根源恰恰就在丰收时,银贵谷贱上,而非在一条鞭法。不寻求解决根本问题,而指责一条鞭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说着,对雍治天子道:“臣有一策,可从根本上解决谷贱伤农之事。臣奏请陛下铸银币,流通天下。”从袖袋里拿出一副纸,画着袁大头的图案。
武英殿中,又是一阵惊叹。奇峰突起!
其实,殷大中丞被戴御史骂回去,只是等闲事。殿中的群臣,见惯政治风波,顶多心里感叹几声。然而,户部尚书卫弘的一番话,却是让众人惊叹。
话说,关于一条鞭法的争论,吵架吵到现在,利弊其实已经非常清楚。这叫做:真理越辩越明。到今天武英殿上来,就是要拿出实据,影响天子的判断,即可取得胜利。
比如,刚刚宋天官拿出湖广黄州府尹言的奏章。举例子。而卫尚书,却是给出一个修补一条鞭法漏洞的方案。这明显是技高一筹。
卫尚书在朝廷中的口碑是:能臣。换言之,属于技术性官僚。再加上他户部尚书的身份,他说可以解决谷贱伤农这个问题,大家首先是相信他,继而才是探讨具体的问题。
这里需要额外多说几句卫尚书观点里面的门道。
所谓的银贵谷贱。看过叶圣陶先生《多收了三五斗》的文章,大体都应该明白。就是丰收的时候,粮食价格很低,换不了几块银元。
这不是一个经济现象:供应大于需求。而是社会现象。这是盘剥。是统治阶级利用“权力”对被统治阶级的盘剥。
几千年来,农民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们所有的收入,都是种地所得。叫做土里刨食。而收入只能在粮食丰收时兑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农民需要借贷,应付他们在粮食收获前的日子。
而对于奸商们而言,这个时间窗口,就可以利用起来,做一个剪刀差,剪羊毛。平常借贷时借货币,丰收时,压低粮食和货币的兑换价格。
王安石的青苗法,就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最终没能解决。
所以,一条鞭法,规定粮食丰收时,交银子,对农民而言又是一重盘剥。反对者,并非都是乱来,确实有缺陷,被人钻了空子。国人的小聪明是最擅长钻空子。
卫尚书说,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铸银币。
从历史渊源来说,中国每一个朝代,都会铸造铜币。汉唐宋时期,简单的说,可以说是铜本位。中国缺铜。而明朝时,海外白银大量流入,实际上,货币已经变成银本位。
雍治天子神情微微一动。他对卫弘的感官一直都不错。所以,在国库空空时,要卫弘掌管着户部,倚重他的能力。将小黄门递上来的图样看了看,道:“传给诸卿看看。”
在群臣传阅“袁大头”时,户部左侍郎赵侍郎拱拱手,开口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请卫大人解惑。铸银币如何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
殿中群臣,有人心中暗骂一句“真无耻”。傻子都看得出来,赵侍郎在给卫弘当托。这个时候,说的越好,越得天子赏识。越容易在竞争中领先啊!
礼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曾缙暗中叹口气。他刚才心里后悔给卫弘抢先一步,现在看来,卫弘做了周全的准备啊!
卫弘成竹在胸,答道:“银贵谷贱。若是流通的银子很多,则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答案有点似是而非。
宋天官看了身边的卫弘一眼,哂笑一声。卫弘在忽悠啊!但是,不要以为满朝的大臣,就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吏部左侍郎戴显宗正要出列。
这时,工部右侍郎杨建天说道:“以八分银铸一钱银币,工部可以做到。但是,下官还是不明白,请老大人解惑。铸好的银元如何流通天下呢?银元流通天下,又如何保证百姓手中有呢?”
雍治天子插一句,道:“嗯。卫卿如何解释?”
卫弘时年六十一岁,身形微胖容貌略显苍老,这和他担任过布政使有关。地方主官,操劳的事情太多。但,苍老的容貌,更增他的官威。
卫弘向天子行礼,朗声道:“陛下,个中缘由极其的复杂。臣学识有限,难以说的简单明白。臣请陛下召贾环询问。臣亦是从他那里得知此法。”
“哦……”
武英殿中,一片哗然。满殿的大臣都在交头接耳。纠察御史管都管不过来。
峰回路转啊!
套路,都是套路!
赵侍郎给卫尚书当托,毫无疑问,武英殿中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工部右侍郎杨建天同样在给卫尚书当托。杨侍郎和贾府交好啊!满朝皆知。
红楼原书第七十八回,有人请贾政寻秋赏桂花,贾政带贾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前往。贾宝玉晚上回来说: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
杨侍郎和贾政的交情可见一斑。
套路。
而卫尚书先是说大话将皇帝的好奇勾起来。然后推荐贾环面生。卫弘,国之能臣,却自称:学识有限。这样抬高贾环,你惭愧不惭愧?你还要脸不要脸?
套路啊!
但,政治上,最怕的就是不要脸。卫尚书,今天摆明是豁出去了,不要脸。
这个时候,宇文锐、朱鸿飞,魏翰林都明白过来。贾环的伏笔在哪里:卫尚书。贾环是要亲自到这武英殿中来,与某些人,某些力量,决一高下!意志展露,坚硬如铁,凌厉如刀。
朱鸿飞到底还年轻,心中难免有些热血沸腾。贾环要亲自解决政敌,痛快啊!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来吧!
而前面翰林方阵中站着的费状元,这时也明白过来。卫尚书绕这么大的圈子,推荐贾环进武英殿。谁不多想?费状元心中,一时感慨难言!
三千人中第一仙!这是乙卯科会试会元贾环在会试放榜之后写的诗句。会试第一,这样的骄傲足以值得铭记终生。之后,位列翰苑,清流华选。贾环是少年得志的典范!
他被廷推真理报主编,十四岁的正五品官员,在武英殿中不畏强权,弹劾晋王、楚王,是何等的光芒耀眼!一代天骄般的人物!然而,却被一个太监和锦衣卫构陷,因为一首足以流传后世的送别诗,身陷天牢中。打下凡尘。
这是何等的耻辱?
他应该是要来讨一个公道。
费状元心潮澎湃。
……
……
站在群臣班次之首,一直如同木偶般的何朔,微微动容。
宋天官和工部尚书白璋对视了一眼,颇有些错愕。南安郡王对北静王吐糟道:“水王爷,这样也行?”
北静王水溶一身红色的郡王服,微笑不语。
……
……
雍治天子并非昏君,在这样的千古难题可以被解决的时刻,他不可能不召见贾环。即便,他心中不喜欢贾环。
否则,日后史书上这样记一笔:司徒卫弘荐环,帝不见,事遂未果。他身后的名声还要不要?
雍治天子点点头,道:“召贾环进来。”
第653章 死斗(三)
因贾环在被关在西城的刑部天牢中,到皇城中需要一些时间。武英殿中暂时休会。雍治天子到殿后的小殿中休息。殿中群臣,各自交谈、议论。
虽然朱鸿飞、费壮元等人观点,认为贾环“费尽心机”来武英殿中,是为了“决战”。要痛快的反击!但,武英殿中群臣主流的观点,还是认为贾环是要借机脱身。
卫尚书为贾环搭了一个好平台,若是贾环答的出彩,天子龙颜大悦,很有可能会放他出狱。毕竟,那首诗,不算什么。而且,之前杨皇后帮他求过情了。
从贾环过往的“战绩”来看,确实相当的犀利、彪悍。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贾环是以“心怀怨怼”的罪名入狱的。而且,天子直接下中旨拘捕。并没有经过有司问罪。
诏狱!
足见天子心中对贾环有多大的意见!
说起来,下诏狱,对于大臣来说是一种荣耀。但贾环的罪名不好听,否则,贾环的名声要飞上天:如果因劝谏天子而被下诏狱,将名留青史。官场、士林称赞。
武英殿中群臣议论时。消息,如同暴风一样向四面八方传去。
……
……
武英殿此刻唱着政治大戏,中外瞩目。
关注的人极多。宫中;朝廷中没有资格去武英殿看热闹的官员,主要汇聚在棋盘街,三法司胡同两处。再其次,便是关注政治以及与殿中当事官员们休戚相关的人们。
武英殿后,便是内务府的所在地。一间上房中,蜀王宁恪、永清郡主宁潇,吴王世子宁澄,燕王宁淅四人在此等着消息。吴王以亲王爵,领内务府大臣。此刻吴王正在武英殿中参与议事。他的子女到宫中内务府,自是很简单。
房间中,上好的无烟炭,烧的正旺。温暖如春。御制的茶叶,冲出的香茗,茶香袅袅。
宁淅、宁澄两人坐在精美的八仙桌边。而永清郡主一身白裙,明艳如花,正在徐徐的踱步。思索、揣摩。小太监刚刚送来武英殿中的消息。蜀王宁恪则是在鉴赏着屋中的字画、宣德炉。事不关已,心态放松。
宁淅最紧张。文弱的小脸上,眉毛纠结的拧在一起。额头有冷汗。当日,先生为他加冠礼,历历在目。而大半年的时间过去,先生却在天牢之中。
今日武英殿中,能决定先生是否能出来。他如何不紧张?母亲去世后,先生于他而言,便是最亲近的长辈。
比燕王宁淅小一岁的宁澄,很多时候,看起来比燕王更加的成熟,此时,他的紧张程度要稍微次之。他虽然给贾先生整出心理阴影,但并不希望贾先生出事。
“贾先生,你一定要王者归来啊!”宁澄握紧拳头,想起贾环给他讲的一个故事,很有点中二的想道。扭头问道:“姐,情况怎么样?”他信他姐的本事。
宁潇站定,转身,明丽的丹凤眼,嗔了自己弟弟一眼,道:“我想说没事,但谁知道?”
她的看法,从感觉上推断,贾环等会到武英殿后,肯定要出幺蛾子。找那些人的麻烦。这才是贾环的性格。但,从理智上推断,贾环应当明哲保身,好好的回答天子的问题,趁机脱身。
而她想不出来,贾环要如何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
……
……
永寿宫中,杨皇后逗弄了一会杨皇子。一名宫女进来道:“皇后娘娘,天子传令召见贾环。”
杨皇后点点头,坐在古琴前,“叮叮咚咚”,随意的弹着曲子。她关注贾环,自是因为她曾经帮贾环求情,而天子却不许,这令她颇为奇怪。贾环到底怎么得罪天子了?
前些日子,蜀王宁恪进来问安,笑着求情,“母后,贾子玉说他相信你不会暗害贾皇子。连声称赞你。都是好词,我都不好意思复述。他想求母后帮他在天子面前说句话,他的诗,只是罢官后的牢骚,并不敢对天子心怀怨怼。母后,我在贾子玉面前答应下来。你可不能让我丢面子啊。”
杨皇后忍不住拿手背掩嘴,噗嗤一笑,“恪儿,你啊……”轻轻的点头。
她虽然和天子有一个儿子,但对蜀王宁恪,还是视若己出。宁恪对她亦很亲近。她那姐姐死的早,没有等到今日!
她当日代表天子去看贾贵妃,回到后压下了贾贵妃的话,没有向天子转述,多少有点愧疚之意。
……
……
西苑中,商贵人听着跪在地上小太监的汇报,脸色微变。随后,娇笑着掩饰,道:“嗳哟,这么说陛下还要等一会才回得来?”
然后,一叠声的吩咐着宫女、太监沏茶,烧炭,准备天子爱吃的点心,做着各种准备。
……
……
贾政还没有选官,依旧等在荣国府中。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人齐聚在贾母上房中,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大观园中的金钗们,全部在北园的正房中,等着消息。她们的消息不是从贾府那边过来的,而是无忧堂前院,庞泽、罗君子,乔如松他们传递进来的。
小厮、丫鬟们来回奔走。
最新消息是庞泽说的:“子玉已经出天牢,正前往宫中武英殿。在下等不敢令弟妹担忧。且静观其变。”
正房中,宝钗明丽如雪,对来回话的笑丫鬟道:“嗯。”她实在说不出多余的字。心中,忧虑,紧张至极。
房间中,黛玉拿着手帕,轻轻的捂着胸口。眉尖若颦。弱柳扶风。迎、探、惜、纨、云、琴、邢、苏、菱诸女皆在,各自担忧着。
大观园中,大脸宝在栊翠庵中和妙玉说话。无忧堂的氛围,他实在融不进去。
……
……
城东,荆园中。
韩秀才给魏翰林骂的灰头灰脸,大周日报都给停刊一个月。但此时,小院中,谈笑声不断。
楚王,还有其他几个幕僚,都在此处,一边饮酒,一边等候着最新的消息。
楚王抚掌笑道:“还是韩先生高见。白尚书果然附和宋天官。哈哈。”
韩谨矜持的露出一抹笑容。在窗边,看着北湖的风光,继续沉吟,思索着。保持着一个胜利前夕,谨慎的心态。
他的判断,所有的人都以为贾环偃旗息鼓,趁机脱身是正确的。但他判断,贾环一定会搞事。但是,搞事,就意味着贾环脱不了身。
不管贾环有什么后手,形势明显对贾环不利。要知道,所有的后手,最终都绕不过天子。杨皇后求情都没用,贾环能怎么搞?他对天子的影响力,难道还比的过杨皇后不成?
……
……
晋王在府中读书,装模作样。他的消息并不闭塞。顺亲王正在他府上。
摘星楼中,晋王笑道:“王叔但可安心。贾环过不了这一关。”
顺亲王笑了笑,狭长的眼睛中,有些冷。
……
……
十月二十三,节气,大雪。阳光和熙,寒风凛冽。贾环在刑部周侍郎、郎中、锦衣卫校尉的押解中,步行着穿过小时雍坊。
有好事者跟着,围观贾环。有人道:“此非贾探花乎?何故系于之小吏之手。”
周侍郎嘴角抽了下。他正三品的高官,给人说成小吏。情何以堪?
又有人喊,“探花郎,可有佳作言志?”
贾环心里无语。他就是写诗被人整了。现在这个节骨眼,哪里会发表作品。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即,从西华门进宫城,再走几步,进了武英殿。等候在殿外。周侍郎进到殿中回话。议论的大臣们各自排队。有人报告殿后的天子。
贾环一身半旧的棉袄,眯着眼睛,享受着二十多天未见的阳光。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贾探花想必在琢磨着如何脱罪吧?”
贾环扭头,就是刘公公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淡淡的笑了笑,“刘公公到此,有什么高见?”
刘国忠眼睛看着贾环,很锐利,平静的道:“高见到没有。只是想要告诉贾探花你,不要白费力气。你想脱罪,等于做梦。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国忠四十多岁,面白无须,身材消瘦,神情一贯的冷峻。其实,自武英殿议事开始,他就一直等在武英殿广场两边的厢房中。他在晋王府摘星楼中判断,“无事”。
但接下来,朝廷的舆论突然一变,议论起一条鞭法。作为一名顶尖的谋士,他隐隐有些不安。所以,今天一直都等着的。这时和贾环说几句话,打击贾环的信心。
武英殿是一个舞台,心理受到影响,就演不好戏。
贾环还没回答。武英殿中,天子已经升座,传召进殿。贾环哂笑道:“刘公公,你站在殿外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殿内看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贾环迈步走进武英殿中。天子的御座,遥遥在望。两侧大臣,尽是朱紫。
这是他第二次到武英殿。
第654章 死斗(四)痛骂
贾环改编自经典的名篇卞之琳的《断章》的句子,让刘公公皱眉深思。
贾环的意思是:他看似胸有成竹的站在武英殿外看“猴戏”——贾环逃不出囚牢。然而,站在武英殿这座舞台上的人,却是将他当一个笑话看。
这个人,说的是谁?
刘公公眼中蓦然的闪出一道寒光。看着贾环走近殿中的背影。上午阳光将贾环的影子拉的很长。
……
……
贾环进殿。
第一件事,当是到御前向天子叩首参见。然后,回答如何用银币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由此,从诏狱、天牢中脱身而去。
武英殿中的主流看法是如此。
殿中群臣都看着走进来的贾环:十五岁的少年,穿着半旧的蓝色棉衣,很有些狼狈。但贾环身姿挺拔,神情从容,走在武英殿群臣的方阵前,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毕竟是打破国朝官场上一系列年龄记录的人物。
何朔微微点头。贾环到底是他看中的,能推行文官政治的接班人。古之成大事者,谁没有经历磨难?贾环的精气神不错。
六部方阵中,吏部尚书宋溥、工部尚书白璋脸色微沉。没有人会怀疑贾环无法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否则,卫弘绝不敢在天子面前提出来。
两位尚书关注的不是贾环是否脱罪,而是若贾环答的好,岂不是卫弘也要加分?
若是天子令卫弘主持此事呢?宋天官入阁之事,不会受到冲击,但白尚书恐怕就有所阻碍。
殿中西侧,武勋集团中,为首的头面人物,分别是右都督魏其候,成国公,北静王,都督同知南安郡王。四人的想法又各不相同。
就在所有的人都等着贾环叩拜天子时,贾环仿佛突然才看到南安郡王一样,微怔,然后,手指着南安郡王,脸上神情变化,睚眦欲裂,高声怒骂道:“南安奸贼!这个肮脏的畜生。你爹娘老子裤裆没夹紧,怎么生出你这个没屁眼的狗东西来!”
我擦。
这画风!怎么变成这样?武英殿中群臣先是一愣,随即一片惊诧。好生猛!谁想到贾环竟敢在天子面前用市井俚语骂人。读书人骂人不是不带脏字的吗?
事实上,勋贵集团,今天都是看戏的心思。谁料到贾环突然对南安郡王发难?
南安郡王四十多岁,穿着红色的郡王服。他鼻梁很高,嘴唇有些薄,给人一种很冷漠无情的感觉。
他有点蒙圈。他正看好戏:为贾环即将脱身感到不爽,却不料,贾环如此粗暴的将矛头对准他。
武英殿中的情形,如同百态画卷。说时慢。那时快。贾环嘴里不停,继续怒道:“若非你这老王八上书天子,请求立元妃为皇后,小皇子何以无福至此,四个月大就夭折?我大姐姐得天子垂怜,才选凤藻宫,阖府上下沐浴天恩,无一日不在府中感念圣天子恩德。岂敢奢望后位?我离京之前,还和北静王谈起过此事。你这个狗娘养大的东西,我贾府与你祖上世代交好。为何为一己之私,陷我大姐姐于不义,至令小皇子夭折。今日我贾府与你恩断义绝!”
说着,贾环哭拜在地上,以头呛地,哭道:“陛下,天命如此,小皇子无福,夭折宫中。然,草民请陛下斩南安郡王。此人勾结晋王,在军中大肆安插亲信,图谋不轨。”
贾环的话,说的很快,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但口齿非常的清晰。信息量非常的大。满朝大臣都听到,在心中推敲。连御座上的雍治天子都微微动容。
一时间,武英殿中,回响着贾环的哭声。
贾环说的话,信息包含几个方面。第一,南安郡王带着旧武勋集团中的一批勋贵上书天子,要求立贾贵妃为后,乃是擅自行动。贾府绝无此意。
满朝诸公,不是傻子。今年年初时,生下皇子的贾贵妃为皇后,几乎都快要成共识。不是贾环说几句,大家就信他:贾府无皇后之望。但,贾环说:他有人证。他年底作为钦差去江西前和北静王说过。
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那些准备帮南安郡王吵架,责骂贾环的人,不得不在心中掂量一下。值不值?
第二,贾环在御前承认贾皇子夭折的定论。君前无戏言。贾环以后要推翻这个结论,那就是欺君之罪!
贾环四月初从江西回来,与各方接触后,放出风声,他要查贾皇子的死因、真相。最终,内奸,凤藻宫的大太监陈赋言被赶到浣衣局,自生自灭。接着,贾环动用力量找刘公公的麻烦。
彼时,贾环还是真理报主编,何系在朝廷上是一个庞然大物。
贾环找上膳食房的刘公公,并不算找错人。在宫中有门道的庙堂大佬们都知道,刘公公曾多次出入杨皇后的永寿宫中:公然挑拨离间。和贾皇子的死,多半有关系。
但,两人的死斗,最终因为朝政大局变化:何系如同摧枯拉朽般的溃败,中断,攻守之势转化。贾环因诗作下狱,未尝没有刘公公的影子。刘公公和晋王过从甚密。
政治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看破而不说破。一干庙堂大佬,心里都明白贾皇子之死有蹊跷,但这属于自由心证,没有证据。没有人会为贾皇子出头、喊冤。没有利益的事情,谁干?
再者,外朝高官,干涉宫中,很犯忌讳。天子又不是没有成年的皇子。而且,因这件事触怒天子,很不合算。因为,杨皇后的嫌疑最大啊!
皇宫之中,一样斗争激烈。当年,明朝成化天子的万贵妃,一样在宫中杀皇子,满朝皆知。当今天子对杨皇后之宠,恐怕不亚于成化天子对万贵妃。
所以,贾环回京,看到的是一个“贾皇子死的悄无声息”的局面。
第三,贾环将贾皇子的夭折,归于天命,福缘浅薄。
当此之时,天命之说,深入人心。古代的幼儿夭折率非常高。富贵人家的子女,都要取个贱名好养活。比如:贾宝玉。
贾元春若是晋位皇后,说一句祖坟冒青烟,并不为过。这是非常荣耀的事情!而贾环认为:正是因为这份荣耀太过,导致贾皇子无法承受:母贵子荣,所以,四个月大即夭折。
……
……
贾环作为一名无神论者,公然在朝堂上大搞“封建迷信”,这我们是要批判的!
但,放在大周朝的环境下,他的想法,很有说服力。贾环臭骂南安郡王一顿,当众绝交,相当于总结贾皇子事件的看法。
这在天子心中必然是加分!要知道,贾环的罪名,就是对天子不满。贾皇子这事,恐怕是最大的一根刺吧!
贾环在“演戏”,武英殿上的群臣,基本都看得出来。他那种突然见到南安郡王的反应太假!还是,那句话,戏法人人都会变,但是结果却不同。
什么叫“天皇巨星”?看看贾环,这就是!一出场,就抢走满朝大臣的关注。掌握着主动。攻守之势,异也!
此时,武英殿中已经是一片喧哗之声!
当大部分的人,认为贾环会老老实实回答“银贵谷贱”的问题时,贾环却转而骂南安郡王。他的选择令人惊愕!奇峰突出!而贾环骂人骂的凶,并且,说了一番信息量很大的话。
这都是话题,谁还忍的住不开口?
几名官场上的老前辈,指点后进,道:“贾子玉出场不凡。不愧是去年武英殿上的明星人物。他并没有在天子面前自辩,而是借痛骂南安郡王来向天子陈情。包含着: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假道伐虢、偷梁换柱。令人赞叹!果然是才情高绝的人物。”
部院方阵里,另一五十多岁的老大人道:“本官却是更关心:名满天下的贾探花这几句骂人的话,会不会日后流传开。”
周围的几名官员,会心的一笑。那某郡王这辈子的名声就臭了:肮脏的畜生!
……
……
雍治天子高居在御座上,他都有点走神。他一直以来的看法,都是以为贾府鼓动南安郡王上书。现在看来,还真未必是。
看着额头已经在武英殿地上金砖上磕出血的贾环,北静王轻轻的叹口气,出列,奏道:“陛下,贾环所言,属实。”
雍治天子还没说话。
“竖子!”南安郡王,死死的盯着跪在上的贾环,咬牙切齿,咯嘣咯嘣的响!他已经气的七窍生烟。贾环相当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南安郡王,劳资操你祖宗十八代!你爹妈怎么射出你这么个玩意来?
这南安郡王如何能忍?他母亲南安太妃还在世。国朝以孝治天下。辱及父母,这是死仇!
朱鸿飞看到已经起的脸色发白的南安郡王,心中涌起一阵快意。报应!
南安郡王勾结晋王、刘公公,故意陷害贾贵妃、贾皇子。引起天子对贾贵妃、贾皇子的恶感。用心险恶。骂几句,难道不应该?该死的老东西!
魏翰林古板的脸上,嘿嘿一笑。心中痛快至极。子玉,骂的好。
费状元则是一脸的古怪。谁想到的才名满天下的贾环,华章无数的才子,会如此粗俗?大约史书日后,都要将这一段隐去吧。
何朔则是多少有点哭笑不得。朝堂上的怪事多了去。贾环这不算出格。打架的都有。明英宗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都在殿上被群臣围殴至死。
不过,心里还是赞同。只有比政治流氓更流氓,更阴险,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是懒得搞这些东西,只想做点事而已。
……
……
河南道掌道宇文锐从御史方阵中闪出来,抢先奏道:“陛下,贾环君前失仪,理当问罪。当杖四十。罚银代之。”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统称三法司。都察院御史,是执法体系中的一员。宇文御史自然拥有司法裁量权,判贾环的罪。
北静王出来奏事,武英殿中就稍微安静了点。但,宇文御史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小小的喧哗。
无耻啊!
第655章 死斗(五)无耻、摩擦
宇文锐的话里有门道。罚的太轻!贾环以士绅的身份,骂一个超品的郡王,而是还在御前,这罪大了去!真打四十板子都是轻的。判个劳役、发配都是寻常事。
宇文锐和贾府交好。这样公然的利用职权袒护贾环。难道不无耻么?
南安郡王铁青着脸,走出来。将郡王帽子摘下来,语气激烈的奏道:“臣与贾环势不两立。臣愿以王爵归还朝廷,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请斩贾环。”
“嚯!”
死斗啊!乾坤一掷。武英殿中的又响起一阵惊呼声。南安郡王的决心,让众人感到惊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魏其候笑吟吟的对身边的成国公道:“四王八公,内讧啊。不过,南安郡王挨骂挨的不冤。在贾府背后捅刀子啊。”
成国公六十多岁,为人老成,笑一笑。确实。南安郡王故意利用和贾府的交情、标签坑贾府,这事办的不地道。
雍治天子神情微动。
这时,一直闭目养神,从进殿以来,从没有开口说话的礼部尚书方望突然睁开眼睛,厉声训斥道:“南安郡王,你一言不合,就要挟君上,这是何道理?退下去。贾环如何,自有国法处置!哪里轮的到你一个武夫插嘴?”
是的,有机会成为军机处大学士的是礼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曾缙。但也不能否认只是在翰林院修书的方宗师的地位。他是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文坛盟主,方宗师是清流中的旗帜人物!而清流训斥、鄙视勋贵,那真和骂猪狗没什么区别。这是一种道德上的心理优势,且士林认可!
国朝文武并立,但清流、浊流之分还是有的。换个清流,如此“训斥”南安郡王这样的实权勋贵——他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排名第四的军头——肯定死的很难看。
但,方宗师是礼部尚书,他公然公开对南安郡王搞人身歧视,南安郡王真拿他没办法。
我日!
这大概是方宗师开口之后,大部分朝臣想说的话。贾环骂南安郡王,方宗师却说南安郡王在处置贾环这事上没有发言权。公然的袒护贾环!霸道啊。
但,这非常的正常。
要知道,方宗师是贾环的乡试座师。贾环是方宗师的得意门生!这份关系,更是延续到文坛上。曾经有人预言,若贾环五十年后登临绝顶,则必然会为国朝文坛盟主。成为前明李东阳那样一呼百应的大佬。
所以,今天的议事,决定着贾环的命运。埋头修书的方宗师出现在武英殿上,很正常。开口帮忙,很正常。
南安郡王气的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他官帽子都摘了,跪在地上。怎么扭头和方宗师吵架?
“摩擦”的意思,就是把你的脸,按在地上,从一点沿直线推到另一点,如此往返数次。就问你舒爽不舒爽?忧伤不忧伤?对南安郡王来说,准确的说是三次。贾环骂,是第一次;宇文锐袒护是第二次;方宗师的霸道是第三次。
但,徒呼奈何?
此时,南安郡王脸都被打肿了,这才发现,看似强盛的晋王党,在朝堂之中,势力远没有他相像的那么强大。心中的孤独、悲愤之情,油然而生。
……
……
这时,工部尚书白璋淡淡的道:“既然交有司论罪,但罚银太轻了。可判西域军前效力三年。”贾环“自辩”,他当然看的出来,但他不想贾环脱罪。抓住贾环的痛脚不放,穷追猛打。
白尚书够狠!
户部尚书卫弘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道:“白仲玉何必这么着急?就算要问罪,也得等贾环在御前奏对完成。银贵谷贱,乃是执政难题,若是能解决,将名留青史。”
“嗨……”武英殿中顿时又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
够无耻啊!
卫尚书的这个提议,门道一样很多。试想,在天子看来,骂南安郡王算多的大罪?又不是骂天子。而若是贾环能解决问题,刷新天子的感官,那什么罪都不是罪了。
白璋看了卫弘一眼,没再纠缠。
唇枪舌剑,争锋相对。
卫尚书技高一筹。
此时,份量极重的宋天官一言不发。相比于白尚书执着的要“干掉”贾环,他更看重消灭何系之后的蛋糕划分。消灭一个派系,并非要干掉派系中所有的官员。搞成东林点将录那样,有什么意思?
而今天在武英殿中担任纠察御史的王御史都差点有想哭的冲动。今天庙堂诸公太不矜持了。一会惊叹,一会交头接耳,一会议论纷纷。他这个纠察御史,根本弹压不过来。
不知道,今日结束以后,王御史会不会对贾环进武英殿有心理阴影!贾环是一个暴风眼。
……
……
卫弘和白璋两人“吵完”。武英殿中安静下来。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庙堂上的老大人们,和市井百姓差不多,只是争吵的东西更高级。
雍治天子看看地上跪着的贾环,道:“你起来吧。”
他不喜欢贾环搞事情。进来就痛骂南安郡王。但,作为一个父亲,形势上,他不好阻拦、训斥贾环。说到底,贾环是因为贾贵妃皇子而恼怒。
又道:“南安,你且先起来。”
南安郡王用郡王爵位要换贾环一条命,决心很大,姿态很足,但现在天子开口,他自然不能硬顶。忙站起来,看了一眼,还站在殿中的贾环一眼。杀气腾腾。
贾环心中哂笑一声。南安郡王大约以为,今天的死斗,是对他去的。但是,你够资格吗?
真的,你想太多了!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贾环站起身,额头上的血迹,极其的显眼、刺目。从御座往殿门口看去,太监、锦衣卫、通政司读本官、监察御史、何大学士、翰林方阵,靠前的勋贵,很多人都看到贾环额上的血。
显然,这是贾环刚才向天子陈情时,用力磕的。不管天子怎么看,至少,这个姿态,演戏,是做足了。对自己狠的人,才是真狠人啊!
有些明眼人,虚眼看向武英殿殿门口外,看不到人影,但知道人在,徘徊的刘公公。贾环在半年前就要找他的麻烦,可以预见,未来,两人还要斗下去。
……
……
雍治天子“调解”贾环和南安郡王的矛盾,先放在一边。用意是很明显的。贾环要是解决不了“银贵谷贱”的问题,那等待他的恐怕不是好结果。
雍治天子询问道:“贾环,卫卿说你有办法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并推行银币。可试言之。”
第656章 死斗(六)武英殿激辩
“草民遵旨。”贾环躬身对雍治天子行一礼,没有任何迟疑的大声答道。
这份胸有成竹的姿态,在武英殿群臣,七八十人看来,是题中应有之意!否则,卫尚书敢不要脸的吹捧、抬高贾环?
贾环朗声道:“物以稀为贵。银贵而谷贱的局面,若不涉及具体因素,则表明市场上流通的银钱较少。因而,解决办法,当请朝廷大量铸造银币,用于流通。”
前文有过介绍,自明以来,海外白银大量输入。国朝社会,已经是银本位。所以,贾环要统一货币的度量衡,只能且必须选择铸造银币。这是尊重客观规律。
距离御座不远的翰林方阵中,费状元沉吟着,不解的问道,“如此便可解决银贵谷贱的问题?”
贾环微微一笑,自信的道:“这只是我整个方案中的第一步!它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可以缓解银贵的问题。”
说的直白点,就是印钞,钱不值钱。大量的制作银币用于流通,供给市场,则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于温和通胀的经济学现象。提升粮价。从而保护农民。
武英殿中,不少大臣都点头,有些心得体会。历年来海外白银输入,雍治7年时,五钱银子一石米,如今已经八钱银子一石米。
魏翰林开口,给贾环捧场,问道:“方才工部杨侍郎言道,铸造工序不是难题,难在如何是钱币流通天下。这个问题又要如何解决?”
贾环转过身,背对着天子,看向外朝方阵中的魏翰林,拱手一礼,道:“银币铸造、定价、流通,当定钱法,明文昭告天下。同时,朝廷要率先使用,垂范。比如:规定税收,只收银币。朝廷各项开支、用度,都以银币支付;还可以规定,各地票号、钱庄,必须兑付银币。如此,五到十年,并可流通全国。”
甚至,可以成立中央银行,统筹所有的“金融机构”,来做件事情。
但是,这个方案,贾环并没有说出来。涉及到货币政策、金融体系,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楚的。武英殿中的大臣和皇帝们都拿他当幕僚,问问题。但他今天进武英殿里来,可不是为了当高参!
他要改变他被囚禁在天牢的局面,他要稳住贾府的基本盘,他要给贾皇子复仇!而不是,纠结于技术问题。
主次一定要分清楚。
……
……
贾环答的调理清晰,给出解决办法。御座上的雍治天子都禁不住微微点头。
工部尚书白璋微微皱眉。
山西道掌道御史戴琮出列,冷笑着质问道:“贾环,你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重点。百姓年年欠债,家中如何有银币缴纳给官府?”
所以说,魏翰林是自己人。他是给贾环捧场。而戴御史直接就是找茬,偷换概念。农民收入少,如何增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吧?如何解决?历来都是薄赋轻徭,休养民力。
贾环一点停顿都没有,直接道:“很简单。朝廷应当根据各府县具体情况,统一制定最低的粮食收购价格,由户部执行。保护农民的利益。同时,朝廷应当是以银元向百姓收购,这样就可以保证,百姓手中能有银元缴税。”
贾环毫不犹豫的祭出大招:后世通行的,粮食最低收购价政策。利用国家行政、财力,进行宏观调控,保护自耕农,小地主的利益。
粮食,在如何时代,都是战略物资。想想多少起义,乱子,都是因为活不下去,没有饭吃,而发生的?太多,太多。
所以,历朝历代都极其重视粮食储备。广建官仓:积极储备粮食,比如:太仓,常平仓,广济仓,惠民仓。并设置专门官员,负责官仓管理,负责粮食的征收、出纳和籴入粜出等事务。
收储粮食的制度,一直有,但是,在夏收、秋收时,制定一个最低粮食收购价的制度,一直没有!
贾环话音落地,武英殿中响起一阵轻轻的吸气声!朝臣们各自动容。反应快的,自然体会到贾环这个方法的力度。反应慢的,则是在想,贾环因为这句话,要得罪多少豪门大族?
这是教唆朝廷虎口里夺食啊!粮食,向来是豪门大族盘剥小民的利器。灾年,都是大发横财的时候啊!购买土地,购买小民的儿女。
一名侍郎满脸怒容的训斥道:“黄口小儿,一派胡言!户部以较高的价格收购粮食,天下这么多州府,只怕国家的家底都要陪进去!你出的什么烂主意?”
兵部左侍郎鲁侍郎道:“马侍郎言之有理。年复一年,国家如何经的起这样的消耗?”
南安郡王跳出来道:“陛下,贾环欺名盗世,名不副实。亏的卫尚书还要大加吹捧。浪费时间。臣请陛下诛杀此子,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接着,又有数名大臣出列,数落贾环,“虚言邀名,还不滚出去?”
……
……
武英殿外,刘公公就在华丽的走廊中。守候在门外的锦衣卫校尉,并不赶他。
刘公公在宫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排行第四的大太监。仅次天子身边的太监总管许彦,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六宫都太监夏守忠。
刘公公听着武英殿中的动静,详细的听不太清楚,但可以听得到殿中尽是斥责贾环的声音。嘴角,禁不住浮起一抹笑意。贾环,少年得志,还是躁了点!
武英殿中,口水官方阵中,朱鸿飞禁不住焦虑。他个头不高,黑黑的。满脸焦急。怎么会搞成这样?贾环难道事先没想清楚吗?朝廷财政支付粮食收购,以国朝地域之大,能支撑多久?
魏翰林的性子要沉稳些,但已经忍不住皱眉。局面对贾环很不利。搞什么鬼?
北静王,低垂眼睑,心里轻轻的叹口气。庙堂之上都是老狐狸。一个不慎,很容易被抓住痛脚。贾环这是不是给戴琮挑衅,导致出了差错?
连续几名大臣攻击贾环,仿佛掀起一个小高潮,意见占据上风。眼看着就要将贾环的方案给否掉。连御座山的雍治天子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毕竟,若能解决“银贵谷贱”的执政难题,必将名留青史。
但,户部尚书卫弘不急不躁,面带微笑。
……
……
在工部尚书白璋“一锤定音”后:“陛下,臣以为贾环之法不足取。通篇以虚言鼓动,而无实用。解决一个问题,又带出更多的问题。臣请陛下斥退此人。”
一连串的攻击,贾环都找不到机会反击,这时,趁着短暂的安静,义正言辞的质问道:“诸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要知道,执政为民!”
“嚯!”武英殿中一片哗然。贾环今天的画风很耿直啊!骂完南安郡王,群嘲庙堂诸公。所谓执政,当然是指六部九卿,并大学士这样的重臣。
“刷”,“刷”,许多道目光落在贾环身上。像刀子一样扎在贾环的身上,给予他压力。
但贾环并不理会,转身面向天子,作揖一礼,道:“草民有一法,可解决收购粮食导致国库空虚的问题。何相推行的新政,列:东珠、南珠、北珠、象牙、香料、翡翠、宝石等二十几种商品征税。规定十税一。恳请陛下在此基础上增加:茶、酒、矾、生丝、绸缎、棉布、瓷器、铜铁器、糖等商品。弥补亏损。如此,则银贵谷贱之问题可完善解决。”
何大学士推行商税,因当时的政治形势不好,退了一步。他所规定重税的商品,都是奢侈品,而且大部分都是海外进口的货物。比如:香料、翡翠,已经各种奇珍异宝。
但即便这样,还是引得权贵阶层不满。
而贾环现在所提的要求更进一步,涉及的商品,不仅仅是市舶司的进出口贸易商品,还包括在国内流通的商品,比如:瓷器、茶叶、糖、铁器等。以宋朝的经验来看,增收商税,的确可以弥补粮食差价造成的亏空。
然而,贾环这个提议,却是像捅了马蜂窝一样!
瞬间,武英殿的气氛就变得沸腾起来,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激流汹涌。
“不可!”
“胡说八道。”
“贾环,胡言乱语,祸乱国家,其罪当斩。”
“毫无见识。增收商税,最终不得转嫁到百姓身上。贾环此人,没有经历府县,骤然高居正五品官位,所论完全是空中楼阁。臣窃以为不取!”
一个个的大臣出声。义愤填膺。原因,自然是贾环触碰到他们的根本利益。满朝诸公,谁是两袖清风?谁家里没有人做生意?特别是涉及到利润极大的海贸:丝绸、瓷器、茶叶等。
贾环在瞬间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害人精、妖怪。一个个的大臣走出来,向雍治天子陈情,要求杀贾环,以谢天下士民。风高浪急!在这样的巨浪、洪流之中,朱鸿飞,宇文锐,魏翰林,费状元,北静王等人为贾环辩护的声音,完全被淹没!
最后,吏部尚书宋溥走出来,他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一锤定音。此刻,何朔已经丧失权力,武英殿中的大臣,以宋天官地位最高。
宋溥神情坚定,吐词斩钉截铁,“陛下,岂有因一法之利而致天下大乱?贾环大言不惭,虚媚君上。臣请陛下斩此子,以警后来者。”
雍治天子看了贾环一眼。他心中的天枰已经偏向宋溥。这一刀下去,一了百了。他看贾环有点烦。
这时,贾环突然上前两步,跪下,大声疾呼,道:“陛下,晋王有党!”
接着,语速飞快的举报道:“晋王府专卖蜀茶。天下皆知。如今,满朝大臣皆为其辩护。言不可加税。锦衣卫指挥使毛鲲,与晋王勾结,蒙蔽圣明。膳食房太监刘公公与晋王过从甚密,京中人称为晋王的谋主。顺亲王、南安郡王为其羽翼,白尚书、宋尚书为其爪牙。大臣为走狗。草民冒死奏闻陛下。请陛下明察。”
瞬间,武英殿中,鸦雀无声。仿佛刚才群情汹涌,只是虚幻一般。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包括刚才跳的比较欢的戴琮,南安郡王、白璋等人。
真真正正的,死一般的安静!贾环说的四个字,太重:晋王有党!
第657章 死斗(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主席曾经说过: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当武英殿中以宋天官、白尚书、南安郡王为首的大臣们猛烈的抨击贾环的商税政策时,贾环却根本就不和群臣辩论,而是向天子举报:晋王有党。
这个切入点,非常的精妙。
满殿安静!
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武英殿中,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大臣们此时突然变得如此的安静!
首先,贾环扣了一顶大帽子下来。
满殿总共只有七八十名大臣,而五十多人在痛骂贾环,群情激奋,并请天子诛杀贾环。别管,贾环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觉得这么个大臣的数量,和晋王扯上点关系,御座上的天子会怎么想?
记住,天子是人,不是神。他的看法、感受,比所谓的证据、真相更重要。
其次,贾环有些话说的是真话。第一,晋王府专卖蜀茶,这确实是真的。消息灵通的重臣,心里有数。第二,抨击贾环的大臣中,确实有晋王党。比如:南安郡王。
最后,满殿的大臣都在骂贾环,法不责众。但,谁敢在这个时候首先冒头,和天子争辩?天威难测。是个人,都会选择沉默,等一等,看情况。
所以,才有现在,贾环以一人之力,镇压全场的场景!
……
……
“哼!”
雍治天子坐在宝座上,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锐利的扫视着殿中,各自低头,保持安静,如同雕塑的群臣。
这就是他的好臣子!
武英殿中气氛极其的压抑。贾环抽冷子来这么一下,将形势完全翻转过来。
这时,御座之下,一直没说话的何朔忽而出列,躬身行礼,朗声道:“陛下,贾环所要求增税的商品,没有一项是百姓日常的必需品。何以说,会搞的天下大乱?吏部尚书宋溥、工部尚书白璋、五军都督府同知南安郡王等人激烈反对。结党营私。臣恳请陛下彻查。党争亡国,前明殷鉴不远。”
贾环的计划,并没有与何大学士沟通过。但以何朔的政治水平,此时该怎么做,怎么说,与贾环配合的天衣无缝。何朔看似陈情,实则是在补刀!
贾环说晋王有党,何朔说:宋天官等人结党营私。都是一个意思:就问你查不查?
何朔现在,基本就等着致仕回乡。因为立杨皇后之事,他被天子厌恶。但,他的忠心,雍治天子还是非常认可的。
雍治天子点头,下定决心,冷声道:“把毛鲲叫进来。”
查!
贾环的举报,说雍治天子被蒙蔽。首选,当然是问询锦衣卫指挥使毛鲲。不是贾环说什么,雍治天子就信什么。
当即,便有太监去传召锦衣卫指挥使毛鲲。
此刻,武英殿中,形势剧变。刚刚还在担忧、无力辩驳的朱鸿飞,宇文锐,魏翰林,费状元,北静王等人都放松下来。户部左侍郎赵鹤龄捻须一笑。当前被动的局面,总算是扭转过来了。嘿,晋王有党!
而另外一边,宋天官极其腻歪的瞥了眼何朔:这老倌,人都要走了,还搞风搞雨。
工部尚书白璋,心里冷哼一声。别看贾环帽子扣的大。但他是楚王党。真正要担心的,是南安郡王那些人。
南安郡王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用要吃人的眼光,盯着殿中跪在金砖上的贾环。如果眼光能杀人,贾环现在已经死了无数遍。
而还有更多的大臣们,如戴琮、周侍郎等人,则是在揣摩、推敲贾环的“阴谋”。
很明显,大家都落进坑里了。贾环是有预谋而来。户部尚书卫弘,以解决银贵谷贱的办法勾起天子的兴趣,接着,贾环从天牢进殿,再接着,贾环提出解决银贵谷贱的办法,顺理成章的引出增收商税的话题。
痛骂庙堂诸公,并提出增收商税的品种名称,引起众怒。要知道,不单单是晋王府在蜀中经营茶叶生意,宋天官家中在湖广,经营着白糖生意。而江南籍的高官,不知道多少人家里在经营,丝绸,海贸相关的产业。
而众人痛骂贾环正好掉进贾环的圈套中,贾环反打一耙:晋王有党!
可以预见,晋王一党,绝对有大麻烦。
不管天子信不信,从传召锦衣卫指挥使毛鲲的那一刻起,天子心中的天枰就已经偏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在东宫位置,已经空悬两年多的情况下,何大学士已经翻船,而晋王在朝堂中的“势力”如此之大,天子怎么可能不忌惮?他不怕逼宫之事重演吗?
不得不服!
大局已定。
……
……
在群臣各自遐思时,锦衣卫指挥使毛鲲从右顺门而来,进入武英殿,在殿外,和刘公公遇到。两人对视一眼。殿外的走廊中,都有锦衣卫、御前侍卫等护卫。两人根本无法交谈。
刘公公一贯神情冷峻。毛鲲点点头,心中稍定。迈步进了大殿。朝臣们注目。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的消息一点都不闭塞,知道贾环在御前举报的内容。
此时,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随着毛鲲踏步走进来,武英殿中压抑的气氛,略微有所缓解。
接下来,是查证,辩论的过程。贾环占据着上风。
毛鲲一身红色的斗牛服,跪拜,高声道:“臣毛鲲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的雍治天子不答,冷着脸,径直问道:“晋王专卖蜀中茶叶,有无此事?”
毛鲲矢口否认道:“绝无此事。蜀中茶叶的年产量非常大,晋王府哪有这份财力?只占其中的一部分。”
贾环插口道:“陛下,草民有下情上奏。”
“准!”
贾环道:“陛下,蜀中茶叶,近五成的产量,都是晋王府在经营。而海贸的茶叶,完全被晋王府垄断。大江之上,船只络绎不绝。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他的消息是从西南钱王,胡炽处得知。五个月的时间,够他布置很多东西。
“哦……”武英殿中响起一阵低叹声。贾环绝对是有备而来啊!
中立的魏其候、成国公几人都摇头,毛大人惨了。不过,想想也正常,这个时候,谁能在天子面前承认?找死,不是这么个死法。谁人都会挣扎一二。
毛鲲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抗声辩解道:“陛下,臣有罪。未能查明此事!”心里大骂贾环。劳资和你无冤无仇,你他妈的扯上我干什么?
“你闭嘴!”雍治天子愤怒的喝止毛鲲,声音回荡在武英殿中。天子一怒,威势极大。脸上青气一闪,手指着南安郡王,“南安,你有什么话要说?”贾环刚才举报:顺亲王、南安郡王为其羽翼。
南安郡王现在顾不上用眼神杀贾环了,走出来,战战兢兢的自辩道:“陛下,臣与晋王殿下是有来往,但绝不敢妄顾皇命。为其羽翼。”
“唉……”北静王轻了叹口气。南安郡王完了。天子根本不是问这件事,而是问贾环进殿时骂南安郡王的话:此人勾结晋王,在军中大肆安插亲信,图谋不轨。
贾环泄愤般的,乱举报南安郡王在军队中安插私人。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南安郡王为五军都督府的同知,排位第四的军头,他不提几个自己人,怎么掌权?
刚才根本没人会在乎。但是,在此时,形势变化,攻守易主。天子既然对晋王起了疑心,自然要关注。有大臣附翼,有军队支持,想干什么?
果然,雍治天子“呵呵”的冷笑几声,并不理跪在地上磕头的南安郡王,阴鸷的目光横扫全场,帝王之威尽展露,群臣低头。当然心里怎么想的,就非雍治天子所能得知。
少顷,雍治天子一字字的吐出口,带着冷意,“锦衣卫指挥使毛鲲,下狱论罪。南安郡王,罢职夺爵。”
随着雍治天子的判决,武英殿中仿佛凝固了一层冰霜。但对贾环等人而言,凉的痛快!
当何系如同被秋风扫落叶一般被清除时,当故交、好友被贬谪出京,当我因文字狱被关在天牢时,你们可曾想到今日同样会享受到雍治天子之怒?
同学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
……
武英殿中的消息,如同旋风一般的迅速的往周边传遍。最新的处罚,还没传来,有延时。但,锦衣卫指挥使毛鲲被传武英殿的事,已经传遍。
不提最先得到消息的宁淅,宁澄等人的反应,不提宫中杨皇后的反应,不提贾府中的反应……等等。
京城外城西,永昌公主府中,精美的帷幕中,摇晃的床榻停歇下来,只剩下男子大口的喘气。
永昌公主仰卧在刺绣的枕头上,浑身不着一缕,身段妖娆、性感,肌肤白皙。充满了魅惑。永昌公主一脚将还趴在她身上的宁浮给轻轻的踢开,不满的道:“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这才多大一会?说吧,你爷爷得到什么消息。”
宁浮,封爵镇国公,原顺亲王宁棕最得意的孙子。今天宁棕在晋王府中,等待消息。他则是到永昌公主府等消息(鬼混)。他知道,某捕快因犯错,已经被疏离。
刚刚最新的消息传来:贾环在武英殿中举报“晋王有党”,随即天子召锦衣卫指挥使毛鲲觐见。形势对贾环极其有利,然而,宁浮却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贾环能落得了好?”
有消息,自然就有好处。
所以……
宁浮时年17岁,讪笑,看着永昌公主的身体,露出迷恋的神情,道:“是皇姑太迷人。我一时激动。皇姑,我爷爷说,刘公公手里有贾环的把柄。他反不了天。你想,天子虽怒,但对举报、搞事的贾环能有好印象吗?”
永昌公主妙目一转,咯咯娇笑,“嗯。也是。这么说起来,贾环今天也难逃处罚!”说着,对宁浮勾勾手指头。
第658章 死斗(八)隐藏的晋王党
武英殿中,即将收尾的大戏继续。
群臣沉默。
雍治天子的裁决,余音还没消散。几名锦衣卫已经进殿来。毛鲲神情恍惚。天子裁决他:下狱问罪。以他所掌握的秘密,大概会暴毙在狱中。
他不服啊。
晋王党的事,都是刘公公干的。杀贾皇子,攻讦何系,诬陷贾环。他屁事都没干。只是个知情人而已。这些年,修身养性,只敲诈商人,从不勒索。他这样的人畜无害的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落的这样一个下场?
两名锦衣卫架起毛鲲,往殿外拖,毛鲲这才反应过来。死亡,让毛鲲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高声叫道:“陛下,陛下,臣冤枉啊。臣追随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不服啊!”
但,这于事无补。
满殿大臣们,全部都是肃然无声,只听见毛鲲的嘶吼声,渐渐远去。
这边,南安郡王已经瘫软在地。罢职夺爵。不久前,他在武英殿中,以不要王爵为条件,请雍治天子诛杀贾环。但,现在,贾环没有被杀,而他的祖传爵位已经丢掉。
想当初,荣国府的贾赦,被下狱问罪,被天子夺爵,这是四王八公中的第一个,贾府的人不知道被他们嘲笑了多久。而现在,他成了一个笑话。
“笑话!”南安郡王无声惨笑着,被锦衣卫架出去。
北静王为首的旧武勋集团中人,都有些伤感。双方虽然因贾府而立场不同,但,到底是多年的世交,这是看着南安郡王倒掉。
而如新武勋集团的魏其候等人则是心头痛快。旧武勋集团内讧,他们得利。
……
……
雍治天子继续宣布处罚,声音在仿佛空荡荡的殿中回响着:“辅国公宁棕(顺亲王),屡犯罪错,不思悔过,为皇子结党,挑唆朕父子亲情。赐死!”
替罪羊!
殿中,继续是,死一般的安静。但,仿佛,所有的大臣们在这一刻都弯下腰。
雍治天子高居在御座上,眼神漠然的环视群臣。生杀大权,俱在朕一人!
江山在手的豪情,从雍治天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但,他若是知道贾环此时心中“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法,估计要气的吐血。天子是把刀!
看猴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刘公公成功的利用雍治天子对杨皇后的宠爱,断绝了建极殿大学士何朔的圣恩,摧毁何系。而贾环成功的利用天子要压制晋王、楚王的心思,干掉了晋王党。
满朝的大臣都知道,贾环最先提出“明无夺嫡之争”,接着何大学士在天子面前表态,支持这个观点。自此,天子压制晋王、楚王的夺嫡之争。
要注意,这不是贾环或者何大学士谏言成功,而是天子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当何大学士即将去职,无宰辅压制之时,晋王突然“展现”出这样强大的势力,雍治天子疑心重重。国朝制度,宰辅位在亲王之上。
伪清康熙朝,九龙夺嫡。当满朝推举八爷为太子时,康麻子极其的震怒,直接说:八爷母亲地位低下,所以他不能继续皇位。后,复立前太子,压制八爷党。
雍治天子的情况,与此类似。当武英殿中,代表朝廷大半部分实力的官员都在抨击贾环时,贾环给出的理由是:他们在晋王打掩护。这时,雍治天子如何不怒?
他才四十五岁!
而且,这是一种势。这一次是假的,下一次就可能是真的。他必需要打压。
……
……
雍治天子看向殿外,冷哼一声。刘国忠在外面。
他并没有在此时宣布对刘国忠的处罚。太监是天子家奴,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其生死,没必要在群臣面前去说。刘太监为燕燕做事,这可以。若为晋王“谋主”,则不行。
然后,雍治天子的目光再落在贾环身上。此刻,武英殿殿中,就剩下贾环还跪着。
要说明一下,武英殿中,七八十名大臣,智商值不等。投胎投的好,和会读书,不代表政治水平高。
但,有明眼人,看得出来,天子对贾环的感官不好。如成国公。从贾环举报开始,天子就没有让贾环起来说话。特别是在等待锦衣卫指挥使毛鲲的过程中。
永昌公主是通过内幕消息,知道贾环这次结果不会很好,而成国公等人,通过殿中的细节,就可以推测出来。高下立判。
雍治天子还没开口,通政使俞子澄忽而出列,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贾环心怀怨怼,今日在殿中举报晋王有党,固然属实。然臣以为其心叵测。离间君臣。请陛下将此人驱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啊……”
武英殿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在如此高压的情况下,群臣的表现如此,由此可见对俞纳言这话的惊讶。
够狠啊!
这才是真真的杀招。混朝堂的都知道,指着鼻子骂杀头,基本都是吓唬人的。就想混混说:劳资弄死你。
然而,俞纳言这个提议,完全是摸准天子的心思,对贾环进行绝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他也是生命。贾环被迫辞官,但焉知没有复起的可能?
要知道,贾环刚刚提出了解决“银贵谷贱”的方案,假设,卫尚书推荐他去户部做个郎中呢?而永不录用,就卡死了这道门。而且,这是可行的方案。
但是,谁料到,竟然是通政使俞子澄出列,来完成这一记绝杀呢?按理说,不应该是宋天官吗?他和晋王来往的更密切些。
俞子澄,一个隐藏的晋王党啊!
“无耻!”费状元热血上头,出列,道:“陛下,贾环于国有功,有治事之才,朝廷如何不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为本朝诗词名家,岂有因一诗而罪人的?君父考验他的心性,磨砺三五年,都是常事,但怎么能不用?”
这话就说的比较巧妙了。很有语言艺术。到底是状元出身。
俞子澄根本没和费敏政争辩,道:“陛下,贾环言道晋王有党,然而,他亦与何朔、许澄、梁锡等人结党。足见其人品低劣。这种人,才干越高,破坏力越强,如何能用?另,臣曾耳闻,与贾府过从甚密的原凤藻宫大太监陈赋言说,贾环说:当今天子,刻薄寡恩。何相于国有定鼎之功,竟因一妇人而罢其权。又说:当今天子喜好女色,数次晕倒在西苑,命不久矣。如此言语,不是心怀怨怼是什么?”
“嚯!”
武英殿中,轰然炸开。通政使俞子澄这料爆得够猛啊。按照这个说法,贾环死定了。
别说什么,“银贵谷贱”的方案需要他谋划,也别说何朔,卫尚书,方宗师等人保护他,更不要提什么贾贵妃,贾府。就凭陈太监爆出来的话,贾环就死定了。
雍治天子脸上毫无表情。这些话,他早就通过刘国忠的密奏得知。所以,贾环才会给他下中旨关到天牢中。所以,燕燕求情,他都不许。
“你从何处得知?”
通政使俞子澄道:“陛下,此事,陈太监府上,人人皆知。”
第659章 死斗(九)
通政使,正三品,本身的职权并不大。不过是收发奏章。类似于中央档案室之类的部门。但通政使位列九卿,按制度参与朝廷各项决议,可算朝廷重臣。俞子澄当然不会听到京城中的家长里短,他是由刘公公告知的。
俞子澄和雍治天子奏对时,如一锅滚烫沸汤的武英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很多人都记起来,去年争夺武英殿大学士,俞子澄干过什么事:为得到当时权倾朝野的何朔支持,他在真理报上投书,大肆鼓吹,支持增收商税。
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把贾环往死里整。当前,朝野中晋王党势大。有南安郡王支持,与宋天官合作等等。可见,俞纳言此人,有奶便是娘。品行令人不齿啊!
奏对完,雍治天子的目光落在贾环身上,有若实质,幽幽的带着冷意,杀机起伏。
任何皇帝给人私下里造谣:命不久矣。心中都会有强烈的不满情绪。更何况,他对贾环总是在搞事情的不满,忍耐、厌恶、不爽,已经积累到相当的程度。
一刀下去,何其快意!
贾环虽然不能抬头看天子,但他就在御前,很容易便感受到说话的时机,辩解道:“陛下,俞通政使党附晋王,哪有真话?草民愿与陈太监当庭质对。若草民当真诽谤圣君,甘受国法。”
“嗬……”
武英殿中接着,一阵哗然。何大学士、卫尚书、北静王等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向贾环。
贾环的话,说的太死了。要知道,诽谤君父是什么罪?杀头之罪。这种话,在御前说,相当于是立军令状。
然而……
江湖传闻,贾环回京后,某日去陈太监府上,将其爆打了一顿。陈太监脸上的淤青,皇宫中很多人看到。随后,陈太监作为“内奸”被贾贵妃赶出凤藻宫,流配浣衣局,自生自灭。
两人应该是有矛盾吧?
朝堂上从来不乏明眼人。贾环的话说出口,就有人明白过来,只怕陈太监身上有点蹊跷。不然,贾环敢这样说?但,贾环对陈太监这么有把握?人心难测啊!
雍治天子高居在御座上,冷冰冰的盯着贾环,并不回应。他既然有杀心,就不需要证据!
仿佛感受到天子的情绪,武英殿中渐渐的安静下来。
全程看戏的吴王,心中轻叹口气。要说贾环年纪轻轻,在政治上能有这样的悟性,确实是才情高绝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今日,恐怕难逃一死。
说起来,贾环和吴王府的联系还是很多。他对贾环很钦佩,也是他的世子的老师。可惜啊!
工部尚书白璋,嘴角带着一抹难言的冷笑。朝堂从来云橘波诡之地。贾环以为他大胜。但,现在,却要被天子杀掉。何其的可悲!可笑!哈哈!
……
……
描述起来很慢。其实,众人的思绪变化,就在那么四五秒内。
贾环低着头,跪在地上。长达数个小时的跪着,他的膝盖已经发麻、疼痛。但,以极强的意志压着身体上的痛苦对思维的干扰。他意识到,雍治天子根本无意叫陈太监来质对。
换言之,雍治皇帝想要干掉他。
情况,千钧一发!
贾环果断的“悲声”吟诵道:“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语出汪兆铭。诗是好诗,人却不行。贾环在此危机的关头,迅速的决定,打诗词牌。
这么做,有两个目的。第一,拖延时间,主打悲情。让武英殿中的师长、“政治盟友”们能够有时间思考,并找到借口帮他求情。
第二,雍治天子好名。他出一首好诗,雍治天子立即杀他,则史书必然记载。青史昭昭。当然,换个不太在乎名声的皇帝,这张牌,就没效果。
贾环出口成诗,武英殿中在安静之后,再一次喧闹起来。一个个的大臣们在殿中交头接耳。若非在天子驾前,都有人要忍不住抚掌叫好:快哉!
因通政使俞子澄爆料贾环“诅咒”天子早死,而沸腾的武英殿,这是潮头。接着,因雍治天子并不答应贾环质对的请求,冷冷的看着贾环。气氛几乎凝固。这是低谷。而此时,贾环的这首好诗一出,气氛,仿佛,从浪潮的低谷,又冲上高峰。
诗词动人心啊!满朝文武,敢说“不负少年头”的人,只有贾环。很多人,心中都有一种在见证历史的感觉浮起,如果雍治天子等会要杀贾环的话。
这时,同样年轻的费状元费敏政再次出列,大声奏道:“陛下,贾环曾有诗曰:十二万年无此乐,大呼前辈李青莲。当年,李太白触怒唐玄宗,不过是赐金放还。臣恳请陛下听贾环之言,召陈太监质对。若他当真诽谤君父,理当问斩。若无,请陛下开释其罪,赐金放还。”
20岁热血未冷的费状元抢了先手,切入点非常的巧妙。魏翰林跟着出列,“臣附议。”
户部左侍郎赵鹤龄出列,“臣附议。”
北静王出列,“臣附议。”
户部尚书卫弘出列,“臣附议。”
更多的大臣从队中走出来,国朝只有这样一位诗词大家,可令后人说起来时,不至于说国朝无人。就这样杀了,未免可惜。赐金放还,最合适。
礼部尚书方望出列,“臣恳请陛下赦贾环之过。”
群情汹涌,这样的情况下强杀贾环,肯定不行。但,雍治天子并不是一个习惯于被大臣们要挟的皇帝,就这样将贾环放还,他不愿意,冷声道:“召陈太监进来质对。”
还低头跪着的贾环,悄然的松口气。刚才,异常的危险。稍有不慎,就差点翻船。
……
……
命令,传下去。自有太监去后宫中的浣衣局将陈太监带来。
武英殿中的群臣又开始等待。不少人肚子都饿的咕咕叫,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
事情至此,群臣都有些疲倦了。等会,就将是此次武英殿议事的最后一击。
贾环生或者死!
武英殿中大臣们的群像,不必再画。通政使俞子澄,看看身侧跪着,似乎摇摇欲坠的贾环,心中隐约升起不安的情绪,但随即心中一笑,坚定起来。
刘公公都说了没有问题,他相信以刘公公的手腕、智商,不会出问题。
武英殿外,刘国忠并没有再等在走廊中,而是飞速的离开,准备拦截着陈太监。
……
……
原凤藻宫的大太监陈赋言在浣衣局内过的并不好。还不及四十岁的人,在冷宫中劳作这几个月,已经是鬓角发白,满手粗糙。他给传旨的太监找着,带往皇宫西南角的武英殿。
十月下旬,冬寒凛冽。正午时,冬日暖和的照耀在巍峨、华美的宫殿群中。
武英殿外的桥头,刘公公截住了被锦衣卫、太监们奉旨带来的陈太监。阳光落在四五人身上。
刘公公脸色冷峻,盯着身形微微有些佝偻的陈太监,缓缓的道:“陈公公,天子问询,你一定要实话实说。”话音,落在最后四个字上。
陈太监弯腰点头,萧索的道:“奴婢知道。”在浣衣局的这数月的时间中,他没事就大骂贾环。然后,九月底,刘公公找到他,和他谈了一次。在不久之后,贾环被天子关进天牢。
“嗯。”刘公公轻轻的点头,侧身站在一旁。目送陈太监被人押着,走进武英门,向群臣汇聚,天子所在的宝殿而去。
心中,轻轻的叹一口气。以他的智商,他当然明白,天子会将他赶到南京养老。谋主之说,无凭无据。不是死罪。再者,天子要给杨皇后几分面子。
这个结局,他心中并不是太担心。只要晋王登基,他立即就可以返回宫中,实现他的政治理想:重开司礼监。
陈太监的妻儿都在他手中。只要兑掉贾环,这一次,他变不算输。活人,和死人,谁胜谁负,不是一目了然吗?晋王党这一次,虽然遭受严重的打击,但韩秀才不足为虑。
大位一定还会落在晋王手中。
刘公公,眯着眼睛,看向武英殿中。心中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
……
武英殿中,陈太监进来。叩首,三呼万岁。
雍治天子坐在金碧辉煌的皇座上,板着脸,居高临下,神情冷厉。
满殿群臣的目光都落在陈太监身上。内务府总管吴王开口问询道:“陈赋言,通政使俞大人,言说,你说贾环有诽谤天子之语。具体如何,如实说来。”
天子不可能问话。吴王开口,最为合适。
陈太监跪伏在地上,声音很干枯的感觉,絮絮叨叨的道:“奴婢疼恨贾环有眼无珠,竟然将奴婢当做内奸。奴婢对贵妃娘娘之心,日月可鉴。岂有背叛之理?”
吴王皱眉。啰里啰嗦的。但终究没说什么。
陈太监接着道:“因奴婢在凤藻宫中,贾府每每都要送银子给我,一来二去,和贾府的人熟识。奴婢曾听闻,贾环酒后说,何相于国有定鼎之功,竟因天子家事而罢宰辅之权。”
“哦……”
武英殿中,响起嗡嗡的说话声。通政使俞子澄脸色微变。数道目光,大有深意的掠过通政使俞子澄的身上。明眼人自是看得出来,陈太监翻供了!果然如此啊!
这话,和俞子澄转述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意思。话说,何系在这几个月如同落叶般被清扫,贾环有点怨气,不是很正常?但心里有怨气,和骂天子,这是不同性质的事情。
吴王惊讶的看看跪着的中年太监,想想又觉得释然,贾环没有把握,岂敢御前质对?再问:“还有没有其他的?”
陈太监战战兢兢的道:“奴婢不满贾环行事,给他加了一个‘刻薄寡恩’的说词在这句话里,在宫中传播。这引起刘公公的注意。其他的话……”
御座上的雍治天子,霍然起身,强势的打断陈太监的话,冷着脸,道:“不必再说,抓起来。吴王,将刘国忠下狱,严加审问。贾环,你回家里好好读书。朝堂之事,与你无关。”
雍治天子显得有点愤怒。很多话,不想细问。显然,刘国忠添油加醋的传谣,将他当做刀,他平生最讨厌被人利用。而此时,贾环在家中,是不是还骂了他,这已经不重要。
陈太监被锦衣卫押下去。同时,贾环叩首,高声道:“谢陛下隆恩。”雍治天子冷哼一声,看了俞子澄一眼,甩着明黄色的龙袍衣袖,转身朝后离开武英殿。太监总管许彦连忙带着小太监们跟着。
丢下殿中的群臣静默着。
站在殿中的俞子澄脸色有点发白,在冬天里,汗出如浆。他今天给天子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本来是要给贾环致命一击,不料,这原来是个大坑!
贾环双手撑着,缓缓的从殿中金砖上站起来,腿已经失去知觉。但此时,心中,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地。久违的轻松感袭来。冬日的阳光透殿而入,让他微微眯起眼睛!
第660章 朝争你不行
原凤藻宫大太监陈赋言翻供,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让武英殿里精彩的大戏,局势逆转,徐徐落下的帷幕。
贾环的结局,是回家读书,至于是不是永不录用。天子大约是这个意思,但毕竟话没说死。
而刘太监的结局,就比较凄惨了。内务府拷问,不管问不问的出什么,结局估计都是个死。杨皇后求情都不官用。管用的话,天子应该是将其发配金陵宫中。
还是那句话,戏法人人都会变,但结果却不同。
贾环和刘公公都在陈太监身上下了功夫。甚至,刘公公手中还有锦衣卫确切的情报,贾环将陈太监暴打了一顿,刘公公还握有陈太监妻儿的生死。但,最终的结果是,陈太监,选择了帮贾环。
贾环翻盘!
武英殿中,七八十名大臣们,文官武将、勋贵皇族,缓缓的,三三两两的散去。
何朔赞许对贾环点点头,当先一步,走出武英殿。户部尚书卫弘,赵侍郎,魏翰林、宇文锐、费状元各自离开。众目睽睽,很多话,不好说。
而方宗师并没有太多的顾忌,上前扶了贾环一把。贾环的同年,朱鸿飞过来帮忙。
宋天官、鲁侍郎、白尚书等人脸色不大好看。各自离场。今天这场议事,结尾时,天子有些愤怒,很多事情,没有当场宣布。但结果是注定的。过几天就会出来。
比如:一条鞭法的继续推行,比如贾环的银贵谷贱的方案。比如:朝堂各部门的人事。想必,天子心中会有一个考量。而又有谁能在短时间内,扭转天子的印象呢?
所以说,很多事情,只是没宣布,已经在天子心中定下来。
吴王看贾环一眼,走出武英殿。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而放松下来。他儿子和燕王应该会很高兴吧?
成国公、魏其候、北静王等人离开。北静王嘴角带笑,和魏其候的谈话,带点竞争的烟火气。南安郡王丢掉的那个都督同知的位置,魏其候想拿回来。
消息如同旋风一般的散播出去。不知道在京城各处会引起什么样的暗流、巨浪。
而贾环在同年朱鸿飞的搀扶下,缓缓的走出武英殿。阳光灿烂。贾环的肚子里空空的感觉到饿。回一回头,看着飞檐屋角,琉璃碧瓦。心中,感慨。在雍治朝,他估计没有机会再来了。
但,大局都定下来了!他从天牢中出来。他辞官在家,或许不再入仕途,但有贾政顶着门面,贾府即便失去贵妃牌,基本盘亦是稳住。他为贾皇子的复仇,也完成了一半!
……
……
贾环扶着同年好友朱鸿飞,脚下的知觉慢慢的回来,跟着方宗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武英殿,下了台阶,出武英门。
这时,桥边,四名健壮的太监,羁押着刘公公,似乎在等候着他。
贾环缓步走过来,看着脸色发白,帽子被拿掉的刘公公。并没有先开口。
他在和刘公公开战(死斗)之前,曾经说了一句:宫斗我不行,朝争你不行。而上午进武英殿时,他刺了刘公公一句:你站在殿外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殿内看你——谁是被看的猴,还不一定呢!
现在,大局基本落定,他该和刘公公说什么?嘲讽一个失败者?很没有必要的!
刘公公盯着贾环看了几秒,声音仿佛冷风刺在钢板上,很失真,“为什么?”
贾环知道刘公公问的是什么。为什么陈太监会选择帮他。作为人证,在武英殿这样重大的场合下,基本上帮谁,谁就能获胜。
贾环许诺给陈太监的是:帮他去南京宫中,安度余生。贾贵妃已经没有登临皇后之位的希望了。作为她身边的大太监,最大的追求是钱、退路。
刘公公也给了承诺。而且,威胁着陈太监的妻儿安全。但是,陈太监是信贾环多一些,还是信刘公公多一些?答案,不问可知。
而贾环的砝码上,还加了一块:忠心!贾环曾经在陈太监府中问他:陈公公,我、元妃对你如何?这才有接下来的“死间计”。若刘公公不构陷贾环,就没有这一出。但,所有的聪明人都明白:斩草要除根。而贾环就是贾府的根。
贾环没答,轻轻的笑了笑,还有些虚弱,道:“刘公公,宫斗我不行,朝争你不行。”
说着,和方宗师、朱鸿飞一起跨过金水河上的桥,从西华门出皇城。不必再去天牢。自由,它是如此的宝贵。还有很多人、事,等着他!
雍治十五年冬,午后时光,阳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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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看押刘公公的一名太监踢了他一脚。刘国忠,看着贾环的背影,沉默的转向,往内务府走去。他的归属在哪里。
想起,不久前,他的自信,自以为可以用陈太监坑掉贾环,却不料,那是反杀啊!他之前,可是密奏给天子了。天子在武英殿中听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可笑。他很可笑……
刘国忠的步履有点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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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后的内务府上房中,燕王宁淅、宁澄、永清郡主宁潇、蜀王宁恪四人最新得到武英殿中的消息。
“好……”宁淅,忍不住在衣袖中轻轻的握住拳头,心里大吼了一声。清秀的脸庞上,微微涨红。
宁澄大笑,舒爽的猛灌一杯温茶,“哈哈,贾先生总算是出来了。姐,果然是给你的惊喜!”他因紧张,嗓子都干了。
见二小的模样,蜀王宁恪失笑着摇摇头,贾环这个老师还是很得人心的,点评道:“潇妹,所有的事情,都是在父皇一念之间,到底是让贾环成功。”
精彩绝伦啊!令人赞叹!宁潇莞尔一笑,明眼如花,轻轻的抿口茶,明丽的丹凤眼,仿佛要看透重重的权谋迷雾,道:“九哥,天下大事,悉决于圣天子。但功夫,在殿外。”
贾环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当然,计划不如变化。他今天还是差一点。悬的很。
……
……
永寿宫中,杨皇后听着宫女来报:刘公公下狱、贾环回府,不再录用。
想了想,杨皇后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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