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回到住处,先把手上的纱布拆了下来。


    其实她手上烫得并不严重,焙茶的竹片是烘热的,上面还垫了一层箬叶,她那会儿是一时之间慌了神,所以手指头一直按在竹片上,才被烫出了血泡,敷了两天的药以后就差不多好了。


    刚刚不过是撒了个谎,找个借口出来罢了,只是谎既然已经撒下,她就得继续裹着纱布。


    细细将纱布裹好,她听见外面有动静。


    是薛准回来了。


    她所在的住处离前面并不算太远,未央宫伺候的宫人很少,基本都是太监,都住在另一边,梁安之前给她安排住处,特意挑了离得略微近一点的,那会儿姜肆还想着,他们还是怀疑她,住得近,更容易听见动静,也就更方便监视。


    现在呢?她坐在窗边就能听见薛准回来的动静。


    从前薛准的步子迅疾,身后总是跟着乌泱泱一群人整齐划一的步子,只从脚步就能听出来他的自信,半点也不像是个病人。


    可今天也不怎么的,他的步伐有些凌乱,走路速度也极快,身后的人几乎是跑着才跟上的。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只看见薛准进殿时飘飞的衣角。


    倒是梁安看见了她的身影,只是他这会儿根本没心情管她,匆匆跟着薛准进了内殿。


    “陛下,您慢点儿。”梁安一口气差点没撅过去,看见薛准也在喘气,忍不住说:“奴才叫人给您上茶。”


    “别!”薛准忽然窜起来。


    梁安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他自以为伺候了薛准已经快四十年了,怎么也都了解他了,今天却觉得有点茫然。


    但很快,他就略微有些反应过来了,毕竟这么多年,他和薛准形影不离,知道他自从先皇后死了以后的这么多年都很难对什么事情提起兴趣,唯有在触及过去的时候才会有多余的情绪。


    比如皇后的忌日。


    那今天又是什么缘故?


    他低着头,想到了姜肆头上,陛下今天见过的人里只有她。


    想通以后,他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那个家人子出什么问题了?要不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准:“……”


    他深吸一口气:“不必。”


    他不至于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急着砍人脑袋,更何况她的背影和姜肆那样像。


    只是他不太确定,楚晴那么像她,究竟是不是刻意地模仿?


    他起初是确认这个想法的,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人死不能复生,指不定就是哪个大臣出的歪主意,找个和姜肆模样相似的人,刻意调.教成几分像以图迷惑人心。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姜肆刚死的时候,大臣们劝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后,后宫那么多事情,总要有人管着,那段时间他刚登基,大臣们摸不准他的性子,不敢在政事上提意见,就拐弯抹角地用私事试探他的底线和脾气,把他气了个半死。


    他知道那群人想干什么,新朝无皇后,谁家的女儿成了皇后,谁就是新朝最炙手可热的人,那些人在先皇的时候结交朋党,惯用的伎俩就是送女儿进宫,一旦生下皇子,就以皇子为中心,妃子的娘家为背景抱成一团掣肘皇帝——他不是傻子。


    一为姜肆,二为朝廷,他不同意。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把这些人弹压下去。


    求不到皇后之位,那些人又开始求皇贵妃的位置,左右还是那些理由,没什么意思。他扭头就把孟敷接出来了,她曾抚养过他,在此刻,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掌管着宫务,谁也没法儿说什么。


    大臣们想塞进宫的女人们从嫡女,到庶女,再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义女,最后还有些刻意调.教出来的和姜肆有几分相像的宫女。


    形似,但并不神似。


    当然,不管什么相似,他都不会被迷惑。


    但是此刻,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药喝得太晚了,所以犯了臆想病?


    他张了张嘴,唤梁安传太医。


    未央宫常传太医,却是姜肆来了以后第一次传太医。


    梁安恐怕情况紧急,叫人去传都是连跑带滚的,几乎不用人提醒,整个殿里的气氛都紧张起来,人人的心都绷成了一条线似的。


    姜肆犹豫了一下,跟着进了殿里,她站得并不近,只在门边,想着回头梁安要是问起,她也有借口——请了太医总要开药方,要熬药的,未央宫也就只有茶房能熬药,她也能搭把手。


    她揣摩了一遍自己的理由,觉得天衣无缝,便缩在阴影里,踮着脚偷偷听里面的动静。


    太医院的宋院正摸了摸薛准的脉,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半晌才说:“陛下还是老毛病,忧思过度。”


    薛准嗯一声。


    宋院正又说:“您得休息,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人的身体会跟着年纪的增长慢慢虚弱,几年前您睡眠少不碍事,如今却会慢慢掏空您的身体。”他也是老太医了,在宫里头这么多年,颇得薛准的信任,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些话。


    只是薛准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问:“朕近日总会出现幻觉……”


    宋院正问:“药还照吃?”


    “照吃。”


    这回宋院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按他这么多年对这位陛下的了解,加上刚才把了脉,也能看出来他的病情并没有加重,身体没有恶化,药没有漏吃,按理来说应该能将病情控制地很好才对。


    他想了想,问:“是什么幻觉?”


    薛准沉默。


    姜肆微微侧身,想要听得更仔细些,结果刚动了一下,就听见薛准低哑的声音。


    “我常常以为自己看见了她。”


    姜肆愣住。


    但殿内的人并没有惊讶,似乎习以为常。


    姜肆听见宋院正平静的声音:“臣以为您的病情有所缓解,近几年并没有再出现类似的幻觉。”


    薛准苦笑。


    姜肆死后,最开始他只是夜不能寐,后来却频频出现幻觉,那时候他贪恋这种幻觉,因为只有在幻觉里,他才能再见她一次,所以最初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除了梁安,并无人知晓。


    只是有一回,他见了灯柱以为是姜肆,扑上去想要抱住她,灯柱倾倒,幻觉消失,只有他的胸口被灯油烫起了泡,这事儿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当时是宋院正诊的脉。


    此刻,宋院正也说着和多年前同样的话语:“您会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心中有所思,万物皆着相,您的心不静,眼自然也不净。”


    他对待病人是天然的好脾气:“只是过度沉迷于幻觉,会让您日渐虚弱,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薛准不吭声。


    这是事实。


    宋院正继续说:“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得像从前一样,亲手打破这个幻觉。”


    薛准回想了一下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接受了现实,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后来他再也没有产生过幻觉。


    可是现在,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姜肆已经死了,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但为什么他认清现实以后,还是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呢?


    是幻觉吗?


    薛准低着头,细细想了一遍,从在太子宫看见楚晴,再到今日的背影。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记忆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并不是幻觉。”


    宋院正:“……”


    他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您高兴就好。”


    诊脉结束,梁安亲自把人送出去。


    姜肆躲在门口的帐帷后面,听见宋院正和梁安说话。


    梁安问:“陛下这情况……可怎么办?”


    宋院正显然已经很适应了,甚至想出了法子:“我这就回去开药,和之前的药差不多,但是得加大药量。”


    他把加大药量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梁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转头进门,却看见了帐帷后影影绰绰的身影,顿时脸色一变,冲过去拉开帐帷,见到是姜肆,顿时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准循声望去,看见了姜肆。


    以及她眼里的仓皇和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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