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薛准并不是很会画画,甚至他原来根本不会画画,小时候一直受冷落,别说有时间学画画了,他连念书都是十岁过后才开始的,那会儿他的兄弟们早就开始学四书,而他才刚启蒙。


    整个裕王府里只有姜肆会画画。


    她不爱看那些正儿八经的书,只爱看话本子,有时候看话本子看激动了,提起笔就开始画话本里的主角,时间长了,画技也就越发精湛了。


    薛准是后来二十年里才学会的画画。


    因为他忽然发现,记忆里的人会消失,印象也会越来越淡,他还年轻的时候可以记得住姜肆的模样,可一旦年老,身体衰弱,他会永远把她忘记。


    于是他学了画画,起初手生,他不敢画姜肆,便对镜自摹,等画技成熟以后才敢动笔。


    他学了两年。


    也幸好这两年他对姜肆的记忆足够浓烈,在心里描绘了无数遍才能够完美描绘她的容颜。


    室内寂静无声,唯有毛笔触纸的沙沙声响。


    薛准凝神下笔,一直到画完才抬起头看向姜肆,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一直沉默。


    她不说话,可薛准就是觉得是她。


    一个人能记住另一个人多长时间呢?每天的琐事那么的多,他有时连早上吃了什么都懒怠记住,可偏偏记了她二十年。


    他日复一日地在回忆里沉浸,反复去品味那一点单薄的记忆。


    明明才不过成亲了三年,加上认识也才五年,他却用了二十年去铭记,一段感情在日复一日的回味中辗转发酵,最终变成了连他自己也诧异的浓烈。


    浓烈到他连她抬手的姿势也刻骨铭心。


    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稀薄,忍不住搁下笔,问她:“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薛准殷切地看着她。哪怕模样已经变了,他也能透过这个模样,去看见她藏着的影子。


    他的目光那样期盼。可姜肆撇过了眼睛,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从始至终,在她那里,他都是曾经那个卑微仰望着她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个说一不二的皇帝。


    可她不知道,她把他当做一个阔别二十余年的熟悉的陌生人,因那一盏丧命的毒药和二十年间的陌生而惴惴难安。


    她在怕他。


    姜肆害怕薛准。


    薛准沉默,握笔的手几乎颤抖。


    外头忽然风声大作,窗口大开,桌上的画卷被刮得凌乱不堪,姜肆点的蜡烛也转瞬熄灭。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月色淡淡,姜肆想要借着月色重新点亮蜡烛,手却被攥住。


    薛准的力道很大,紧紧地拉着她,姜肆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扎不动。


    “你!”


    薛准打断她:“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肆皱着眉头:“疼!”


    话一出口,薛准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可很快,他又拉住她,黑暗里的眼神阴郁:“跟我走。”


    他忽然强硬,姜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被动地跟着他走。


    门口守着很多的内侍,梁安匆匆从殿外进来,张嘴好似有事禀报,可薛准脚步匆匆,直接无视了他。


    姜肆的手腕没刚刚那么疼了,薛准见她老老实实跟着,后面就放开了她,只是要一直盯着她,仿佛生怕她跑掉。


    她不知道薛准要干什么,但是也能辨认出这是去万佛塔的路。


    万佛塔在未央宫与永巷的中间,这会儿是夜里,塔身漆黑,只留下模糊的影子。


    没了那道钟鸣,宫里的夜很寂静,然而那一份寂静被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一路延续到了塔底。


    临要进门,薛准又拉住了姜肆,这回不再是之前的力道,而是轻轻的。


    熟悉的木质楼梯,姜肆刚进宫的时候来过,但她之前只来过一楼和二楼,模糊间往上看的时候看见过许多画像,却不知道是谁。


    现在她知道了。


    她被薛准拉着向上爬,从栏杆往下望,全是她的画像。


    一路往上爬的时候,站、坐、立、行,起初几幅她还能辨认出来是什么情景,那些都是她经历过的时光,在姜府的,也有裕王府的,到了后面,她逐渐开始模糊认不清,有的是太过陌生,她也记不住的,只能靠衣饰勉强辨认。


    更多的是她连辨认都无法认出来的。


    似曾相识的衣饰,却是没有见过的场景。


    她如走马观花一般,从一楼被牵着往上爬,十五层的万佛塔,每一层有十三道台阶,每一层楼匆匆一瞥。


    爬上塔顶一共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可姜肆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走过了她不在的二十年。


    越到塔顶,她越认不出那些画,在倒数第二阶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薛准放开了她的手,背对着她站在塔顶,隔着一道台阶的距离。


    外头的风声更加猛烈,姜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下一刻,带着温度的披风就落在她肩上。


    她抬头,看见薛准的眼睛。


    脆若琉璃、布满血丝的眼睛,盈盛着琥珀般的光。


    他不肯再让她偏头躲开自己的视线,便紧紧地盯着她,低声问:“看到了吗?”


    姜肆不知他要让自己看什么:“看见了画。”


    “是我画的。”他的语速急切起来,“从塔底到塔顶,十五层,十五年。”


    他想告诉她,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她,所以才会画这些画,让她知道,他每一年都在想她。


    姜肆心知肚明,可她却问:“这人是谁?我竟和她有三分相似?”


    迎着薛准希冀的目光,她一字一顿:“陛下把我当成了谁?”


    她想,或许自己该亲手打破薛准的希望,他们已经错过了二十年,再重复过往,只是让薛准重新陷入过去。


    一路从下往上走,她看见了画,也看见了薛准的心,可她也明白,自己是一个很会趋利避害的人。


    她可以因为太子暴虐觉得他是条沉船所以毫不犹豫转投薛准,也会因为此刻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二十年而选择远离。


    相认并不能给两个人带来利益,反而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越是深情,麻烦也越是更多。


    宫里的人都知道他深情,相认之后,她却是另一个人,还模样相似,她要如何自处?作为真正的姜肆,还是姜肆的替身?


    薛檀如何自处?告诉他自己是他的亲生母亲?还是装作是朋友背逆,借着他的手成为他的继母?


    她想,她或许爱过薛准,不然也不会听见娘娘二字便被烫了手指,也不会听见他生病便下意识地慌张与担忧。


    她死在了最爱薛准的第三年,即便告诉自己无数次要远离,那些爱也是没有办法抹去的。


    可一个人的人生,不该只剩下爱。


    所以她最终只能在薛准的目光之中退后了一步,平静地看着他,说了“抱歉”。


    伪装已经没有必要,薛准认出了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姜肆。


    也因为是她,所以薛准没法再欺骗自己。


    刮了半天的风终于平静,被豆大的雨点代替,砖瓦之上的闷声碰撞也更加鲜明。


    薛准像是要去看塔檐上落下的雨滴,急促地偏过头,嘴张了又闭,遏住了喉间的喘息。


    变了调的话语结在唇间,吞咽了无数次才终于吐息。


    “没关系。”


    没关系。


    你不愿意承认没关系。


    你不愿意相认,没关系。


    你不爱我,也……没关系。


    他或许该释然的。


    她能重新活过来,而不是死在最美的年纪已经很好了。


    别的,都不该奢求才是。


    所以,他没关系。


    轰隆的雨声掩住了一切的声音,姜肆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动静,转头慢慢往下走去。


    满塔的画卷纷飞,她一步步地从塔顶,又慢慢地回到了一楼,中途碰上了往上疾奔的梁安。


    梁安看她一眼,发觉她眼眶通红,忍不住叫住她。


    姜肆看他。


    梁安问:“陛下呢?”


    姜肆无声地指了指塔顶,转身往外走去。


    “哎!外面下着大雨呢!你这会儿出去干什么?陛下定是有事,你在这等一等,等会宫人就送伞过来了。”梁安拉着她,“回头别再病了!”


    姜肆觉得他说得对,于是捡了一个垫子,坐到了门边,抱膝看向檐下的雨。


    她发着呆。


    梁安却沿着楼梯窜去塔顶,这条楼梯他走了无数遍,十分熟悉,没一会儿就到达目的地。


    “陛下!查出来了!那天确实有人去了裕王府,是……”


    他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塔顶只能听见雨落下的声音。


    薛准坐在墙边,低着头,一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嘴咧起,像在为什么事情高兴。


    可他捂着眼睛的指缝里满是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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