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无声,粼粼水纹倒映在顾莞的脸上身上。


    谢辞赶紧松开了。


    顾莞不禁笑了起来,倒也不至于局促成这样。


    她拍拍谢辞的肩膀。


    少年的肩膀已经长宽了很多,快十七了,谢家男儿都体魄早成,看来他也不会例外。


    大腿还不够粗,看来只能养成再抱咯。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顾莞笑了一下,赶紧招手:“我们快走吧!”


    谢辞点点头,外头人声隐隐嬉笑不断,这人得赶紧弄走才行。


    两人把地上这人的手脚和嘴巴牢牢捆住,一个抬头一个抬脚,等打开后窗用绳子吊放到水里后,再拖到黢黑的围墙根,把他弄过去。


    黑魆静谧的室内,粼粼水色照在两人手上,谢辞抬头望了一眼顾莞,有她在身边,他好过了很多。


    是真的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他不敢想象,只有自己面对这茫茫前路。


    “快点快点。”


    “好。”


    谢辞和顾莞动作很快,很快就将这人捆上吊下去了,入水这人就有醒转的迹象,不过没关系,困得牢牢的,包括嘴巴。


    把人弄过去之后,两人又重新折返,把刚才这人的伙伴全都设法放倒了,并且没有惊扰花娘。


    一路折腾到后半夜,连暗宅也安静下来了,不管是粉头还是嫖客,都在水榭廊阁内酣睡了过去。


    这些副军浪荡子,眠花宿柳消失个一两天甚至两三天都正常得很,他们出来玩耍,一般都会挑第二天不是上重要差事或轮休的时候。


    这正是谢辞和顾莞操作的时间。


    回到小宅之后,谢辞把人都拖进了东厢开始拷问,而顾莞飞快将今天买了几十个小碟排成几排,开始调妆粉,高仿妆顾莞曾下过苦功,今天苦心搜罗一番粉脂工具还算凑合能用。


    等谢辞拷问完出来,她已经把一个个小碟子整理调匀好了。


    她挑了两个身形脸型最合适,仔细打量,飞快给两人的脸额涂抹了起来。


    专心致志忙碌到天色发亮,终于弄好了,把两人卫甲都给扒了自己套上,两人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重新翻过围墙钻进对应的水阁,等外头天色渐明有人走离开的时候,两人伸打着哈欠拉开阁门从大门光明正大离开。


    一大清早,整个肃州城苏醒过来,总督府后巷侧门人进车出,倒夜香清理废物的,赶着骡车出门采买的,上工上值换岗的,正是一天人最多最好混进去的时候。


    这个时候,谢辞的优势就出来了。


    他对军中和总督府的运作方式极熟悉,带着顾莞从后巷进去,两人一个伸着腰一个剔着牙,从专供副军府卫行走直通值房卫营的侧门进入了总督府。


    两人这回运气不错的,那个白皮子的青年副军老子正是府中的副管事,前宅颇有分量,青年知道的事情很多——从这里又侧面印证了一遍,荀荣弼应该是真的被囚了。


    进了总督府,按照青年供述的信息,两人又汰换了一次壳子变成府卫,废了不少心思,最终成功接近囚禁荀荣弼的院子。


    谢辞微微抬头,神色有点复杂盯着那个两进院落,一棵虬枝叶茂的老赤松如同伞盖,栽种在前庭大院左侧,九月西风冷,但大树不见叶落,仍郁郁葱葱伫立。


    他一时之间,心绪万千,这个院子正是谢辞小时候住过的,那大松树是他大舅荀荣弼带着他亲自栽种,其时荀荣弼教他,说人像树,有遇冷败叶的,也就历经旱寒都始终葳蕤而立的。


    我们应当做一个像大赤松一般的人。


    往昔情景倏地翻涌,谢辞用力甩甩头将它甩开,他告诉顾莞,“这院子有排水渠,我们从那里进去。”


    荀荣弼养病的院子当然不会守卫森严此地无垠,只外松内紧是必然的了。但谢辞经历过铁槛寺一役之后,他知道有排水渠这个出人意表的漏洞,他忖度一下,应该够用的。


    两人找个隐蔽点,掀开渠口试试,勉强能进,只不过这肃州乃关门重镇节点,修筑得比铁槛寺大狱还要慎密,爬到一半,发现一个铁栅栏。


    好在两人早有准备,立即从小腿侧抽出一条细竹,从里面各抽出一条很贵的锯条。


    两条锯条先后报废,铁栅栏也被他们锯开了,谢辞顾莞最终顺利钻过排水渠,进入了荀荣弼养病的院子。


    两人很快发现,人其实都是集中在第一进院子的,进进出出端药送水步履匆忙神色焦急的仆役,进了第一剑院子后就停下步伐,沉默垂首的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惶惶。


    应该在担心事了之后被灭口。


    如果荀荣弼病囚的事情是真的话。


    至于第二进院子的门则是锁着的,只有一个哑仆用钥匙打开门锁把早饭端进去,没多久沉默地出来重新把门锁上。


    荀荣弼被关在第二进院子里。


    内里看守的人不多,院内四角分别一个心腹卫军,谢辞和顾莞小心观察过后,发现不远处三个制高点将整个二进院收入眼底。


    二进院的正房大门窗户都用木板钉得死死,仅余在正门底下留出一个送饭的窄屉,其上大锁锃亮,是一把密码锁。


    古代的密码锁也挺麻烦的,最起码没办法快速将其打开。


    这总督府卫森严,制高点一览无遗,但谢辞顾莞通过耐心观察,最后发现,还是能设法进去的。


    门窗再怎么钉死,里面有活人,还是得留气窗的。北地冬季烧炕烧炭甚多,气窗开得偏大,目测一下,能勉强容他们钻过,这个勉强主要是谢辞,顾莞就不勉强。


    这个气窗在一个小后墙的顶端,宽檐遮挡风雨,也遮挡了制高点的视线,留下可供操作的空间。院落原来的设计不错,气窗下花木扶疏一直到廊下,深秋花木枯黄,却没彻底败伏。


    等夜晚光线昏暗的时候,应该能闪过去。


    现在他们要面对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气窗也是封上了的,用一块带蜂窝状孔洞的铁板里外相夹反锁,并且锁头不在外面。


    想开锁,得用细铁丝伸进去,再探进锁孔,隔空操作难度非常大。


    而第二个,才是最凶险的。


    此行要面对的真正凶险。


    如果是陷阱,一进即触发!


    可以想象到的埋伏和天罗地网,饶是他们有府卫的伪装,也反复勘察过逃离路线和商量了好几个备用方案,也难说得很。


    顾莞谢辞反复观察、商量,这廊梁藏身也只适合一个人。


    而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抱团一起去冒险没什么意思。只一个人去打开气窗入内察看,另一个离开到安全位置才是最优选择。


    万一事发,目标更大也更加脱身艰难。


    “只能一个人过去。”


    顾莞观察之后,小声对身后的谢辞说。


    外面风声嗖嗖,夹杂着枯黄花木摇摆的沙沙咯吱声,她踌躇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谢辞立即说:“不,我去。”


    “可你有把握开那个锁吗?”


    谢辞没法出声。


    顾莞碰碰他的肩:“况且,万一真的是陷阱,我也比你好跑脱多了。”


    现在不是逞义气的时候,是,这茬子其实是谢辞的事,但问题是现在种种条件,顾莞去才是最优选。


    锁只是其一,顾莞身材更瘦小灵活。另外最最重要的一个,她抬眼,看着谢辞汗迹明显的额面,“你也不瞧瞧你那脸。”


    这虽然是寒冷深秋,但两人冒充的这两个成年卫军身材偏横偏壮,两人垫了层层衣物在甲胄底下,加上在紧张的氛围下连续在沟渠底下爬行了这么久,早就热得出汗。


    这年头没有防水妆,两人小心再小心,脸上的伪装也隐隐见糊了。


    一旦开跑,估计没多久就得抹了用真脸了。


    得权衡利弊啊,顾莞去真的更有优势,万一前方真的是陷阱埋伏,不管那个方案她要跑也比谢辞容易一些,谢辞这张脸,真的太有标识性了。


    她用肩膀碰碰他的肩,“让我去吧。”


    “你留意着,等着接应我吧。”她笑说:“万一我没能混回府卫,还等着你来救呢。”


    深秋的天气,少女额头见汗,她褪去昨夜如师友般的神态,正脸年少稚气。


    一笑眼睛微弯,但一点都不害怕,反凑过来小声和他说话。


    “嗨,听见了没?”


    她见他没反应,还用手肘戳了戳他。


    谢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一开始,直到现在,毫不犹豫的支持和昨夜煞费苦心的开解。


    这一路的风雨,都有她同行相伴。


    谢辞知道,顾莞说得都在理,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到,但在这昏暗的沟渠里,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元娘,若是你死了,等这事了了,我就自刎来陪你!”


    她说得再云淡风轻,也不掩前方倾辄的危机。


    ——如果她出事,等父仇了去,他必自刎来相伴!


    少年这一刻褪去所有的愤懑和沉郁,不管从前的仇恨还是昨夜斩钉截铁的坚持,此刻都从他身上褪却,夕阳自半挡的渠盖照进渠口,他仰脸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双如星般的眸子盛满了真挚。


    顾莞有些惊讶,她本来又想掉头了,回头,对上谢辞的一双墨色眼睛,少年抿唇坚定,一瞬不瞬。


    他是认真的。


    顾莞:“……那倒不用,我肯定能好好回来的。”


    刎什么刎?别诅咒她啊!


    顾莞赶紧呸呸呸,她敲他的头,“呸呸呸,刚才那话不算!干活儿之前,绝对不能说这个啊啊!”


    好邪门的好不好?


    她敲了两下他的脑袋,“快快,赶紧走,别胡说八道,去去!”


    “快啊,他们快交班了,你回营房等我。”


    赶紧的,别耽误时间了。


    谢辞点点头,他只得就着顾莞让出的位置勉强转过身。


    他定定看了顾莞片刻,掉头迅速离去。


    ……


    渠内很快就剩下顾莞一个了。


    她露出两分微笑,摇了摇头。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茬丢在脑后,调整姿势,专注趴在渠口小心盯着。


    小命还是很宝贵的,就算前面是马里亚纳海沟,她也不能在这翻船啊!


    天色很快黑下来了,月色幽幽照在瓦檐围墙青石阶上,顾莞心里默算着,她飞快挪开渠盖,在半枯的大叶牡丹下就地一滚,飞速窜上廊道,一滚半站起一蹬窗台,揽着粱枋一翻上去了。


    脚步声从墙后传来,走到侧墙的花坛旁,扫了眼,就转回去。


    顾莞放开屏息,慢慢呼吸,借着一点月影的反光,凑在气窗铁板上瞄了半晌,从靴侧抽出两条又细又长的银色铁丝,铁丝一段有一个小小半弯钩。


    她手持这两条仿似单车钢丝模样但细小数十倍的东西,折叠一下,从手指粗细的孔洞探进铁板中间,准确无误伸进锁孔底下。


    顾莞其实很擅长开这类东西,毕竟,这曾经是她吃饭的本事,如果不是时间条件问题,还可以用失蜡法,更保险更万无一失。


    大约十秒,弯钩成功卡住一个位置,她一按一拉,铁板一动,她伸出手指勾住孔洞,将它一整个取了下来,平放在横梁顶上。


    气窗便露出了本来的模样,一尺多长大半尺高,矩形的气窗内,是黑暗的室内,没有一点声息,只看见半截黑乎乎帐缦的阴影。


    顾莞舔了舔唇,她慢慢直起身,一点点爬进去。


    ……


    谢辞飞速回到这个身体的营房。


    天已经黑透了,下值的府卫三三两两回到房间,之后又先后离去,吃饭的吃饭,去后巷的去后巷。


    等营房里的人都离开之后,谢辞闪身进去。


    他在房里焦急等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色渐渐深了,突然房门“咯噔”一声,他闪电般回过头来。


    顾莞推开房门,快步跑过来。


    谢辞早已辨认出她的脚步声,一个箭步奔出,拉开房门。


    两人面对面。


    顾莞一拉他的手臂,“他真的快死了!”


    顾莞急促地说着。


    她喘着气,两人掉头折返。


    自那个小气窗先后爬入跳进屋内,无声直入榻前,定睛一看。


    谢辞的心,不禁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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