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气候峰会还剩最后半个月,云城便已提前进入全城戒严状态,所有关键地点都安排了兵力警力全天候执勤。
这段日子里,国安局的丁琦一直与郑西野保持着紧密联系。
数年以来,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奥秘集团”一直在全球各地制造事端,着力于挑起各国政府、各国人民之间的矛盾,是国际社会人人喊打的巨大毒瘤。而如今,从去年发生在喀渠市的爆恐袭击开始,我国情报部门便发现,奥秘已经将魔爪伸向了中国地区。
峰会安保指挥部的三号会议室内,丁琦站在最前方,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上正显示着一幅人物关系网。
“奥秘组织的首领是东国人,名叫曼苏巴斯,今年六十四岁,毕业于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曾经是东国第一数理学院的教授。”丁琦手持一支激光笔,面容冷峻,将人物图最顶端的男人圈画起来,接着便看向会议室的另外几人:“根据我们的调查,我们发现,不止是这个首领,整个奥秘组织的核心人员,几乎全部都是在高等学府深造过的社会精英。”
“高知分子组成的恐怖集团,确实难搞啊。”说话的是一名穿黑色作训服的高大男人。
这人肩宽腰窄,脊背挺拔,眉眼间的神色湛然冷淡,坐在椅子上,一双大长腿非常随意地分开踏地。脸长得相当特别,帅气这类的形容词,放在他身上显然落俗,他的五官过分漂亮,漂亮得近于昳丽,即使是一身纯黑色的冷肃作训服也掩不住的流气俊逸。
“余烈。”丁琦想起什么,说道:“你和沈寂之前不是一直在查多寿佛的那个实验室?多寿佛也是黑弥撒手下的大将啊,你俩就没查到什么关于黑弥撒的线索?”
余烈摇头,冷漠道:“黑弥撒手下的这几个金刚,一个比一个坏,也一个比一个狡猾,做事很干净。”
丁琦摸着下巴,相当苦恼地说:“老余,当年梅凤年那桩大案,你可是主力骨,你觉得,这个黑弥撒跟梅凤年相比,怎么样?”
余烈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没什么可比性。真要说,我觉得黑弥撒更棘手。”
“当然更棘手。”沈寂长腿交叠坐在余烈旁边,把玩着一只黑色钢笔,懒洋洋道:“不然,郑西野是什么人物,能在蒋家待了四年都挖不出黑弥撒的真实身份?”
丁琦颓然地把笔甩桌上,双臂撑住办公桌,闭眼叹气:“还有半个月就是峰会开幕式,我们一群无头苍蝇,连这狗东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也就是说,就算黑弥撒现在从咱们面前走过去,咱们没准儿还跟他打招呼。”
余烈过去拍了下他的肩,道:“群众里面有敌人,没办法,集中一下所有线索,咱们再慢慢捋一遍。”
丁琦点点头,侧身靠坐到桌上。
他摁了一下手边的投影仪遥控器,切换到下一张图片,上面出现了一个容貌英秀身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
丁琦向其他人介绍,说:“这个人叫赵书逸,凌城人,从事儿童心理学方面的工作,也是个高材生。数日前,他试图利用药物向我们十七所的一位涉密同志窃密,被当场抓获,凌城市警方初审无果,移交给到了我手上。”
沈寂脸色微寒,问:“审出来什么了?”
丁琦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把手往两边一摊,道:“学心理的,嘴巴严,心理素质也好。刚被抓的时候可能还有点儿慌,辗转一路从凌城押过来,什么都给调整好了。问他受谁指使,不说,问他药从哪儿来,也不说,一问三不知。”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敲响,规律的两声,砰砰。
“哟。”丁琦从桌上跳下来,口中道,“估计是郑队。刚才本来说开会,结果一个军线电话突然打过来找,郑队就接电话去了。”
说着,他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一道军装笔挺的高个儿身影大步走进来,淡声道:“抱歉各位,刚才接了个紧急电话,耽误大家了。”
丁琦反手关上门,唉声叹气地吐槽:“反正我们也没聊出什么关键内容,耽误个啥呀。”
郑西野从早上忙到现在,水都没时间喝一口,这会儿渴了,便用一次性纸杯给自己接了些纯净水,一饮而尽。喝完扭头看丁琦,问:“聊到哪儿了?”
丁琦拿激光笔扫了扫幕布,努下巴:“喏,聊这个医生呢。”
郑西野视线落上去,没什么语气地说:“赵书逸是奥秘组织的成员。”
话音落地,屋内其余三人的表情皆是微变。
丁琦眉心紧拧:“我审了他那么久,他一句话没有说,郑队,你怎么知道他是奥秘的人?”
郑西野垂眸沉吟几秒,道:“因为警察抓人的时候,赵书逸说了一句话。”
丁琦:“什么?”
郑西野说:“‘世界腐烂枯萎,奥秘永垂不朽’。”
郑西野面色极其冷静,又道:“极端组织很擅长给成员洗脑,所以古今中外才会有那么多自杀式袭击行动,为了组织的理想,首领的目标,这些人可以放弃自己甚至家人朋友的生命。如果我没猜错,赵书逸肯定是被高强度洗脑过,就跟早些年国内盛行的传销组织类似,没日没夜地给成员灌输某些观点,让他们现有的世界观价值观崩塌瓦解,从而相信所谓的‘真理’。”
丁琦讥讽地评价:“这打油诗编得跟顺口溜一样,水平也太次了。”
余烈缓慢眯起眼,边琢磨边说:“黑弥撒是奥秘组织在中国区域的执行官,赵书逸是中国区的成员,也就是说,赵书逸是受黑弥撒指使?那他会不会知道黑弥撒的身份?”
郑西野眸色寒峭,摇头:“蒋家的小少爷在黑弥撒集团待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黑弥撒本尊,赵书逸见过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沈寂看向丁琦,问:“赵书逸的人物关系查过没有?”
丁琦:“我一个国安警察,这么久了要是连这东西都还没查,这身警服我也别穿了。”
沈寂:“有什么发现?”
“没有太大异常。”丁琦思索了会儿,又道,“不过,我之前去凌城走访他的高中同学,倒是知道了一个小八卦。”
郑西野眸色微凛:“什么八卦?”
丁琦说:“赵书逸高中和咱十七所那位同志是一个学校的,两人同班,他喜欢咱们那位女同志。”
沈寂下意识问了句:“那女同志叫什么名字?”
丁琦:“许芳菲。”
沈寂:“?”
沈寂目光落在郑西野身上,微愣:“我怎么记得,许芳菲是你媳妇儿?”
听见这话,丁琦余烈都是一脸被惊到的表情,眼神齐刷刷地也望向郑西野。
“郑队,这瓜怎么还吃到你身上了?”丁琦磕磕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恍然:“难怪赵书逸送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你对情敌下手挺狠啊。”
郑西野:“。”
郑西野极其无语又费解地看着沈寂,嗓音微沉:“我和我老婆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好,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你们狼牙半数以上都是从我蛟龙这边挖的人,我能不知道?”沈寂换上副揶揄的口吻,压低声:“听说年前那小姑娘还跟着你跑你们单位去了,住在你们单位的招待所,你成天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天没黑就往人家屋里跑,这么明目张胆,你保个锤子密。”
郑西野:“。”
郑西野:“……”
郑西野闭眼捏了下眉心,转而又看向丁琦,无比严肃地正色说:“丁警官,请问,你到底是想提供关于赵书逸间谍案的线索,还是想扒我的私生活?”
丁琦被呛到,猛咳嗽几声,接着才用力清了清嗓子,说:“继续说正事,说正事。那个啥,哦,赵书逸喜欢咱弟妹,但是咱弟妹什么眼光,能看上他吗?那必定是看不上。高中毕业之后,赵书逸又跟一个叫金小瑶的女生在一起了。”
“你这什么表达水平?”余烈听得直蹙眉,一脸嫌弃:“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能不能有点耐心,听我说完!”丁琦道,“关键点都在后面呢!第一,这个金小瑶长得和咱弟妹有几分相似,第二,金小瑶和赵书逸在一起了一年半,后面分手以后,每次赵书逸回国,他俩居然都还会一起开房,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沈寂挑挑眉:“这操作倒是闻所未闻。”
丁琦一拍大腿:“对啊。一边分手,一边继续开房,而且我问过赵书逸在国外的大学同学,那些同学都说,赵书逸在国外挺洁身自好的,没有交往过女朋友,也没有性伴侣。在风气开放的地方没想法,一回老家就精虫上脑,还只找前女友?这怎么都说不通。”
郑西野问:“你上次去凌城调查,见到金小瑶没有?”
丁琦摇头:“听邻居说,她们一家人都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我也就没有专门去找。”
郑西野垂了眸,薄唇紧抿,将从丁琦口中获取的所有信息在脑海中组合串联。片刻,他眼帘重新抬高,淡声问丁琦:“丁警官,最近走得开吗。”
丁琦神色间的戏谑瞬间一扫而光,严肃道:“我是我们单位派来支援峰会安保任务的,我的一切行动,当然都是总指挥你说了算。”
郑西野面容冷肃:“好。那你今天就出发,去一趟凌城,务必找到这个叫金小瑶的女孩子,向她问清楚所有情况。”
“是!”丁琦应了句,稍顿,忽然又面露难色,迟疑道:“可是郑队,我对凌城人生地不熟的,那边也没个朋友……”
郑西野说:“江叙跟你一起去。”
丁琦应道:“好嘞。”
这时,沈寂想到什么,随口问:“对了老郑,你刚才接的紧急军线电话,是和这事儿有关的么?”
闻言,郑西野脸色瞬间凝重几分。须臾光景,他冷静地开口,说道:“最新得到的情报,十天前,奥秘组织向墨西哥的军火商购买了十三颗微型炸弹。这种炸弹,体积极小,杀伤力却巨大,十三颗,足以摧毁一座迪拜购物中心。”
丁琦听得冷汗涔涔,嘀咕道:“我知道这种新型炸弹,天价呀。奥秘这么大手笔,又要搞什么破坏?”
沈寂瞥他一眼,冷冷说:“最近整个亚洲乃至全球,最大的事是什么?”
丁琦挠着脑袋忖度两秒,顿时毛骨悚然,惊道:“咱们的气候峰会?!”
*
当天,丁琦与江叙便启程前往凌城,寻找关键人物金小瑶的下落。
只可惜,江叙与丁琦的寻人之旅并不顺利。
资料显示,金小瑶高考后上了凌城本地的一个专科学院,毕业之后便留在凌城。这个姑娘学的专业是编导,在小城市找不到工作,又好吃懒做不愿下苦力,只能帮着爸妈经营家里的五金店。
可就在几个月前,金小瑶家里的五金店却忽然关了门,一家三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江丁二人动用所有人脉,几次寻觅皆无果,一筹莫展。
凌城那边一时毫无进展。
眼看峰会开幕式越来越近,郑西野分身乏术走不开,只能每天待在指挥部,繁忙之余,偶尔拿出一个装着石头的物证袋看两几眼。
这块石头,就是当初从蒋之昂尸体的手中取下的。
郑西野每天都在思考,是谁在蒋之昂的手里放入这件物品,又是想传达出一条什么样的信息。
边思考,便继续等待丁琦江叙的回音。
一切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峰会开幕式前一天的凌晨一点,安保任务指挥官终于接到了从凌城打来的电话。
连线接通,江叙语气沉肃中透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说道:“阿野,有线索了。金小瑶一家的失踪,和一个叫唐玉的女人有关系。”
这通电话挂断后的第二个小时,郑西野便换上便装戴上口罩,亲自找到了唐玉,并将之秘密带往了峰会安保指挥部的地下室。
年轻女人穿着一件驼色长风衣,亭亭玉立,气质如兰,她拥有一头垂顺浓密的黑色长发,肤色白得不太像正常人,偏又热衷涂红色唇膏,黑发,红唇,白皮肤,强烈的色彩差造就出一种近乎妖冷的美感,宛如神话里喜欢出没在荒寒海域的海妖。
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败露,她的神色仍旧很冷淡,波澜不兴,没有丝毫的慌张与惧意。
郑西野很客气,绅士地替唐玉拉开椅子,道:“唐小姐,请坐。”
唐玉将手里的Birkin包放在一旁,弯下腰,落座,双腿优雅地交叠。
距离缩短,角度变化,郑西野的视线从女人墨镜侧边投如,注意到她眼角皮肤有一小片灼烧伤,与这张清冷美艳的面容形成对比,颇有几分狰狞。
郑西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又给唐玉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唐玉垂眸,视线淡淡掠过茶杯,开口道:“郑先生,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不用跟我拐弯抹角。”说着,唐玉低眸看了眼手表,语气漠然:“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凌城两点前我一定要回烟雨,不然我的老板就会起疑心。除去路程,你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郑西野眼中浮起一丝诧异与兴味,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我挺好奇的。你已经知道我在查你,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觉得自己能走得了?”
唐玉凉声:“如果你不准备放我走,今天出现在烟雨的,就是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国安警察,而不是你只身一个人了。”
郑西野眸色微寒,没有说话。
“你们应该很害怕打草惊蛇。毕竟马上就是峰会开幕式,奥秘的首领给了我们整整十三颗摧毁力惊人的炸弹,你每天都在想,那些小玩意儿会怎么进入会场,你们又应该怎么拦截,怎么阻止一场极有可能改变全人类命运的惨剧发生。”唐玉墨镜下的红唇徐徐弯起,“我说的对吧,郑西野中校?”
郑西野眯起眼,缓慢道:“蒋之昂手里的石头,是你放的,从蒋之昂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不再对黑弥撒忠诚。”
唐玉傲慢又嘲讽地笑了声:“我以为我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全中国,能把石头玩儿出花的人,应该没几个吧?”
郑西野思索须臾,蓦然间,一个名字跃入脑海。
画展晚宴,出现在女画家身旁的儒雅绅士,享誉全球的石雕艺术大师。
郑西野眼神犀利,笔直审视着唐玉,缓慢说出一个名字:“邱明鹤?”
唐玉似乎对这个名字极是厌恶,仅仅只是耳朵听见,她眼底都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阴鸷与憎恨。
郑西野将她的神态变化一丝不落收入眼底,淡淡道:“黑弥撒诡计多端。我怎么才能确定,这不是你合谋他策划的一场骗局?”
唐玉闻言滞了下,脸上的冷静沉稳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她皱起眉:“我都已经告诉你奥秘组织针对气候峰会的恐袭计划了,我怎么可能骗你?”
郑西野挑挑眉,不冷不热道:“这么害怕我不相信你?”
唐玉:“……”
郑西野端详着唐玉的神色:“你应该很痛恨黑弥撒,对他恨之入骨。所以想借我们的手,置他于死地?”
对上那双幽深漆黑的眼,唐玉眸中万年难见地漏了一丝怯。她被说中心事,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头转向一旁,道:“总之邱明鹤就是黑弥撒,他是反社会人格,最大的心愿就是世界大战全人类自相残杀。奥秘组织的首领要求我们把炸弹秘密运入峰会开幕式现场,伺机引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郑西野冷声质问:“我们每天都会对会场内外进行四次地毯式探测检查,至今没见到炸弹的影子。你们究竟准备怎么把东西运入会场?”
唐玉摇头:“黑弥撒很多疑,这一点他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为了躲避各类探测器,他把那些炸弹四散分布在云城,具体位置不清楚。”
郑西野静了静,没再说话,起身转头就走。
听见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唐玉猛地转过头,眼中闪现出几丝病态的兴奋与期许:“郑西野,你们是不是现在就要去抓邱明鹤?”
郑西野脚下的步子稍顿,淡声说:“那十三颗炸弹就算不在云城大会场内爆炸,随便在闹市区或者居民区引爆一颗,也会造成巨大的伤亡。按你的说法,黑弥撒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确定所有炸弹的具体布设前,任何人都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拿任何一条人命开玩笑。”
听完这番话,唐玉感到极其地震惊。她诧异得甚至笑出一声,不可思议道:“你们找了黑弥撒这么多年,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他就是邱明鹤,你居然不抓他?你要确定十三颗炸弹的布设?什么意思?”
唐玉冥思苦想几秒,愕然回过神:“你要再等二十几个小时,等到峰会正式开始,因为那个时候,所有炸弹就都会往会场集中,范围缩到最小,就可以一网打尽?郑西野啊郑西野,我真不知道是你对你们的军警系统和排爆专家太过自信,还是你太愚蠢。现在抓了黑弥撒,你又可以立下一个大功,而且小老百姓的命能值几个钱?参加峰会的政客名流全部来自世界各国,他们的命比那些普通人的命重要多了吧!”
郑西野微侧目,面无表情道:“像你们这种唯利是图的叛国分子,永远也不会明白,在中国军警眼里,人民至上,生命从来没有贵贱之分。”
唐玉整个人都愣住。
“回去继续演好你的戏,配合我们。等一切尘埃落定,警方会对你从宽处理。”
冷冷撂下这句话后,郑西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云城的夜空难见星河,不过,今晚的月色却很好。
踏月而归,郑西野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他步子轻,出电梯时也没惊动楼道的声控灯,整个世界漆黑而安静。
走到大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房门开启的刹那,郑西野敏锐察觉到什么,眼底顿时浮起丝惊异之色。
本应该昏黑灰暗的客厅空间,玄关处却神奇亮着一盏夜灯,暖橙色的光线,轻轻薄薄地洒下来,照亮了他回家的路。
骨血里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奇妙而温暖。
郑西野日常的工作极为繁重,半夜晚归是家常便饭,这是第一次,母亲去世后的第一次,有人为他留了灯。
换了鞋,安安静静绕过置物柜,一抹蜷在沙发上的娇小身影,映入眼帘。
已经开春,姑娘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圆领长睡裙,厚实的棉服外套盖住肩膀以下。她姿势像只小虾米,又像只小猫咪,身子蜷成半圆形,浓密的眼睫毛在雪白脸蛋上投下两圈阴翳,呼吸平缓,甜甜好眠。
郑西野看她一眼,眸中的霜雪冰棱便消融殆尽,连带着心也软成团棉花朵子。
他走到沙发旁边,弯下腰,怕吵醒睡梦中的小姑娘,还刻意将动作放到最轻最柔,一手穿过她腿弯,一手揽住她的脖颈肩颈,将人往上托。
女孩骨架娇小,肉也不太多,轻飘飘的像只小猫崽,郑西野几乎没怎么用力便将她给抱离沙发。
然而刚转过身准备往卧室走,怀里的人却醒了过来。
许芳菲明显还困得很,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含混地说:“欸,回来了。”
郑西野低头亲她的脸蛋,柔声道:“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突然跑来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许芳菲胳膊搂住他脖子,脸颊在他军装领子上轻轻蹭蹭,嘀咕:“提前跟你说了,你肯定就会提前回来。”
郑西野挑眉:“在你心里我这么昏庸恋爱脑?为了陪你会直接丢下工作?”
许芳菲捏了下他的颊:“不是丢下工作,是加班加点。八个小时的活三个小时干完,我是心疼你,怕你累呀。”
说话的功夫,郑西野抱着姑娘进了卧室,弯腰将她平放在床上,扯过被子将她裹严实,然后上床抱住她。
许芳菲往床的里侧挪了挪,掀开被子,小手在身旁拍拍,让他也睡进来。
郑西野在她唇瓣上咬了口,摇头轻声道:“我这身作训服三天没换,不贴着你,一会儿把你也弄得全身灰。”
许芳菲眨眨眼,问:“那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郑西野漫不经心地说:“不。我只想抱着你,和你待一会儿。”
姑娘脸蛋霎时微红,嘴角往上翘,隔着被子乖乖钻进男人怀里。须臾,她仰起脖子,在他喉结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轻声道:“最近是不是很累?”
郑西野双臂拥紧她,闭着眼懒漫嗯了声,稍顿,又补充道:“不过再累,看见你也就好了。”
小姑娘安静趴在他怀里,脑袋贴着他胸口,没有接话。
郑西野垂眸,目光柔和,瞧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顶:“怎么忽然跑来找我?”
姑娘嗫嚅一阵,支吾挤出三个字:“想你了。”
郑西野轻嗤了声,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贴近过去:“是实话?”
男人挑着眉,眼神灼灼,锐利如同翱翔于高原的鹰,许芳菲与他对视两秒,视线便开始飘忽躲闪,没一会就心虚地把脸蛋躲进他颈窝。
她小声:“确实也因为想你了。”
郑西野指腹游移,来回摩挲她精巧细腻的下颔皮肤,懒耷耷地搭腔:“除了想我,还因为什么?”
许芳菲犹豫了会儿,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定定神,像是鼓起巨大的勇气般重新抬眸看向他。
她郑重道:“还因为,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郑西野勾了勾嘴角,指背爱怜滑过她的脸蛋:“嗯,你说。什么事?”
许芳菲说:“所里有个任务,准备派我去雾白基地待一段时间。”
听见“雾白基地”四个字,郑西野眸中的柔光瞬间凝固。
短短几秒光景,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几分,眉心紧拧成一个川字,问:“你知道雾白基地是个什么地方吗?”
女孩的神色淡然而平静:“我知道,是核武器研究基地。”
郑西野动了动唇还想说话,可字音滚到舌尖,又被他咽回。他侧过头缓了下,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往日的温和。
郑西野:“你们单位为什么派你去?”
许芳菲说:“上级下达的任务叫‘雏鲲计划’,要求十七所选出九位信息专业的同志,组成一支学习队伍,去雾白基地实地学习核武研制技术,成为核武研制储备力量。我在九人组的名单里。”
郑西野沉声:“你们领导有没有跟你说清楚,雾白基地的工作对身体机能会有损伤?”
许芳菲笑了下,语气柔婉:“我都了解清楚了,大家平时都在工作活动都在生活区,现在的防护措施也很完善。辐射量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会对身体有太大伤害。”
郑西野:“伤害大小,损伤多少,全是因人而异。有人在微辐射的环境里工作几十年,依然能长命百岁,也有人待个几年几个月就出各种毛病,崽崽,你怎么确保自己就是最幸运的那一拨人?”
许芳菲笑意浅浅,反问他:“你每次出生入死的时候,也能确保自己最后可以平安无事吗?”
郑西野唇紧抿,盯着她,突然无言以对。
许芳菲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说道:“阿野,我们都是军人,都有自己肩上的使命。是你教我的,身负重任,不可退缩,不可放弃。我现在以及未来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在沿着你,你母亲,以及无数先辈的足迹在前行。作为一个女兵,作为你的妻子,我追随你的脚步,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郑西野瞳色沉寂,没有说话,只是深沉凝视着许芳菲的容颜。
微凉的月光将年轻姑娘笼罩其中,她洁白、轻盈而柔美,仿佛天神无意间遗落人世的一场绮梦。
如果是数月之前,郑西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阻止许芳菲。
她哭也好,闹也好,伤心也好,生气也好,他不会允许她去雾白,不会允许她去接触哪怕一丁点的伤害与风险。
她是他的小姑娘,是他的小崽子,是他捧在掌心千辛万苦呵护大的毕生挚爱。她只需要永远天真无邪,永远无忧无虑,活在他的羽翼下,安稳度过一生。
但此刻,郑西野明白自己不能。
她十八岁时,青涩年少,懵懂无知,他在任务最后关头的临别之际,送给她一句祝福——希卿生羽翼,一化北冥鱼。
当年那朵阴暗迷雾里开出的稚嫩小花,已经完成了他对她的期许,也完成了她和他的约定。
她彻底长大了。
已经能独当一面,也已经能随时做好准备,为这片被他们视为信仰的土地,做出一切牺牲与贡献。
这一次,郑西野没有再阻拦他心爱的姑娘。他只是沉静地注视着她,伸手替她挽起一丝垂落的黑发,捋到她耳后,然后倾身低头,深深吻住了她。
他们就这样亲密相拥,唇舌交缠,拥吻了很久很久。
好半晌,郑西野才放开女孩微肿的唇瓣。
他柔声问:“什么时候走?”
许芳菲伏在男人怀里,指尖轻轻描过他肩上精致的刺绣肩章,回答:“下周。”
“什么时候回?”郑西野又问。
“五月底。”许芳菲手臂支撑着身体,趴起来,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他漂亮的薄唇上,明眸闪闪发光:“我都算过了,时间刚好,到时候我就直接回学校答辩,参加毕业典礼,然后……。”
郑西野直勾勾盯着她,明知故问:“然后什么?”
“然后就跟教导员一起打结婚报告。”想到要和他结婚,小姑娘那个开心呀,嘴角的弯弧压都压不住,抱住他左亲右亲,笑吟吟:“婚检、登记、结婚!”
郑西野被小丫头一通亲亲啃啃,心里舒坦得不行,长臂一捞将她扣到怀里,往她嘴唇上轻咬一口,道:“亲得你老公满脸都是你的口水。”
“啊……对不起。”许芳菲老实得很,闻言倏的大囧,道:“那我拿纸巾帮你擦一下?”
边说边准备起身拿纸。
“不用道歉。”郑西野把人重新拽回来,手指沿着她的轮廓线条缓慢往下滑,停住,挑起她的小下巴,低头吮吻她的脖颈同锁骨,哑声道:“你补偿一下就行了。”
许芳菲脸蛋红了个透,羞涩抗议:“郑西野,你还没洗澡,而且你衣服都还没换呢!怎么能穿着神圣的军装做这种事!”
郑西野闻言,顿都没顿一下就把她从床上捞了起来,抱着就往浴室走。
许芳菲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惊道:“你做什么?”
“不是要脱衣服洗澡吗。”郑西野语气很随意,“咱俩一起洗。”
许芳菲羞得差点昏倒:“……我早就洗过了。”
郑西野说:“那就帮我洗。”
许芳菲挥舞着双臂挣扎,面红耳赤道:“马上都快三点了,明天我们俩都还要上班,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这档子事!”
“等你去雾白,又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他把人抱进浴室,反手锁了门,将她放在洗脸台上吻她,“你不得提前把公粮交够吗。”
许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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