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0
小小崽大名郑雪竹,出生在十二月,是个射手座。
书上说,射手座的宝贝开朗活泼,极具冒险精神,狂放不羁,随性恣意。
这一星座特征,在小小崽宝宝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小在狼牙大队大院儿里长大的郑家大小姐,继承了母亲许芳菲纯美娇艳的美貌,却没能继承许芳菲温婉文雅的性子。
郑家这位独女千金,论性格,论脾气,和郑西野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刻出。
因此,在小小崽出生后的前几年里,许芳菲这个妈妈没少伤脑筋。
别人家的闺女,文弱清雅娇滴滴,最爱抱着芭比娃娃玩过家家。
她和郑西野这个闺女,进可上九天揽月,退可下九洋捉鳖,五岁不到时便成为了整个军区大院的霸王花,收服小弟无数,成天架着把玩具机关枪突突突,谁不服她就干谁。
令整个军区大院孩子帮闻风丧胆。
许芳菲倒不是觉得女孩子就应文静娴雅,而是小小崽实在太像她爸,行事作风霸道强硬,从来不知迂回婉转为何物。她不介意女儿当个小霸王,只是担心,女儿这样的倔强性格,将来长大后会吃亏。
然而,比起爱妻的忧愁担心,郑西野这个当爹的倒是很淡定。
他不认为闺女的强势作风有何不妥,恰恰相反,他还对此十分欣赏。
某次,许芳菲怒冲冲的,实在忍不住怼郑西野,道:“你这样肆无忌惮地纵容小小崽、宠溺小小崽,她那小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再大点儿,只怕我说话都不听,就只认你这个爸。”
郑西野被妻子气呼呼的小模样逗笑,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的唇,漫不经心道:“怎么可能,别说她几岁,就是她长到几十岁,也绝对不敢不听你的话。”
许芳菲哼唧两声,不满地嘀咕:“在幼儿园连老师都不怕。可是见了你,只要你一个眼刀扔过去,她就立马规规矩矩像个小鹌鹑。她怕的只有你,才不怕我。”
郑西野笑:“食物链法则。小小崽这么怕我,我都被你吃得死死的,她还敢不怕你?”
一听此言,许芳菲先是迷茫了三秒,眨眨眼,第四秒时恍然回过神,眼底重新浮起喜色:“也对哦。”
事实证明,当爹的确实了解自家闺女。
小小崽生来一副清绝傲骨,天不服地不服,唯独就只听两人的话,一个是她爸郑西野,一个就是她妈许芳菲。
时光匆匆如流水过,转眼的光景,小小崽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
郑西野和许芳菲,一个是双商逆天的全能军王,一个是天资聪颖的技术精英,这样的王炸组合,孕育出的后代,自然也非池中物。
小小崽打小就聪明,记忆力也好得惊人,自接触到“考试”这件事物起,她在全校的排名就没有掉出过前三。
班主任老师见她成绩这么好,便特地在家长会上搞了个“优生父母分享育儿经验”环节,热情地邀请小小崽的家长,上台发言。
也巧,那次分享会,刚好是郑西野去给闺女开的。
难得给闺女开次家长会,为了给闺女长脸,郑大佬还花了些心思收拾。身上穿的是宝贝媳妇送的手工定制黑西装,脚上踩的是宝贝媳妇亲自买的手工黑皮鞋,连手腕上戴的表,都是头年生日宝贝媳妇送他的生日礼物。
本就生得一副云容月貌,简单打扮过后,往讲台上那么一站,衣冠楚楚,矜贵端方,比电视上的男模明星还养眼。
老师和家长们满目期盼,伸长了脖子等,更有甚至还拿出了纸笔,聚精会神,等着这位仪表堂堂的大佬传道受业。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人郑大佬站上台后稳重温和,儒雅一笑,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平时很少给郑雪竹同学辅导功课。她成绩拔尖的原因,我想,应该是源于我和她母亲的基因。”
老师和全体家长:“……”
就这样,托这位狂霸酷炫老父亲的福,本就小有名气的郑雪竹小朋友,直接从晋州实验小学火出了圈,成为了整个晋州市的风云小学生。
郑雪竹上初中时,参加了一次市上的作文大赛。
天才少女不负众望,斩获了全市一等奖。
自此,郑雪竹展露出了不俗的写作天赋,她拿着一等奖的奖状找到父母,壮志满怀,直言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彼时,听见这话的许芳菲唇畔微勾,瞧着闺女稚气未脱的小脸,朝女儿露出了一个温柔又充满鼓励的笑。
边上的郑西野倒是有点儿好奇,纳罕道:“小小崽,就因为这次作文比赛拿了奖,所以你就像当作家?”
“才不是呢。”郑雪竹小下巴一抬,反驳道,“爸爸,我是因为喜欢写作,才会报名参加这次的作文大赛。”
郑西野眉眼含上慈爱的笑意,口中却笃悠悠地打趣:“你小时候除了喜欢上房揭瓦,就是喜欢下河摸鱼,没看出来,我家小小崽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
郑雪竹傲慢地哼了声,转身扑进妈妈怀里,笑吟吟说:“爸爸,我有个秘密,就连你和妈妈都不知道。你们谁都不知道!”
闻言,许芳菲也好奇起来。
她捏捏闺女的小脸蛋,柔声道:“我家小小崽果然长大了,都有小秘密了?什么秘密,可不可以告诉妈妈?”
郑雪竹皱着小眉毛思量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什么莫大决心般,朝许芳菲伸出小手,神神秘秘地一勾,道:“妈妈,你靠过来,我只悄悄说给你一个人听。”
许芳菲俯身贴近。
小少女便抱住母亲的脖子,轻声,一字一顿道:“等我长大了,等你和爸爸退役了,我要把你和爸爸的故事,写成一本书。”
许芳菲怔住,眼底浮起浓浓的惊色。
紧接着,一个甜甜的吻,落在许芳菲的腮边。
自幼火爆霸道的小少女,腻歪歪趴进妈妈怀里,诚恳道:“因为我的妈妈和爸爸,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英勇顽强,保家卫国,是最伟大的无名英雄。我最爱的父母,也是我毕生的骄傲。”
郑雪竹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大,十五岁考上重点高中,十八岁考入名牌大学,成长之路一直都相对平顺。
再后来,她如愿成为了一名作家,觅得良人,结婚成家,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幸福小家庭。
一切都美好得仿佛童话里的故事。
然而,人之一生终究不是童话,终究充满现实的许多无奈与无力。
郑雪竹四十岁那一年,郑西野病重。
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星期六。
四月的晋州,春寒料峭,阳光浅浅暖暖,将天边的白云笼罩。
军区医院住院部的某单人病房外,端立着两名身着军装不苟言笑的警卫员,病房之内,站满了来送别父亲的友人。
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是古稀之年的老人,男女都有。他们白发苍苍,身形也显出了几分佝偻,但从那一张张布满岁月风霜的面容上,敏锐的作家郑雪竹,能看出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郑雪竹判断,这些老人家应该都和她的父亲一样,是军人。
因为他们的面容虽已老去,但他们的目光仍旧坚毅,仍旧如灼灼烈日般犀利逼人。
看着病床上双眸紧合的父亲,屋里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
母亲坐在病床边,轻轻握着父亲修长宽大,却已不再有力的手,温柔而平静地注视着他。
郑雪竹泪水涌出眼眶,抬手捂住了嘴。
她自幼成长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自她有记忆起,她的父母便十分相爱,一路并肩作战,互相扶持,白头偕老。
郑雪竹一时间无法想象,如果父亲先一步而去,独留在人世间的母亲,将如何度过余生。
这些年,父亲和母亲经常消失,有时父亲一人,有时和母亲一起,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三五个月。
郑雪竹从来不知道她的父母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在干什么。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她对父母有过埋怨和不解。
直到十六岁那一年,消失六个月的父亲,被救援直升机送回了云城军医院抢救。
那一年,也是郑雪竹记事以后,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身体状况。
她的父亲,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各色伤痕,并且患有左耳失聪、高原心脏病等多项疾病。
那一年,母亲满脸的泪,守在icu门口,不眠不休,彻夜彻夜地等待。
那一年,父亲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又一次从阎罗殿里闯出来,捡回一条命,回到了她和母亲身边。
但是郑雪竹知道,如今的父亲,已经撑不下去。
他老了。
这个曾经无所不能叱咤风云的狼牙神话,已经成为了中史上永垂不朽的传奇。
英雄迟暮,英魂将逝。
他为他挚爱的土地鞠躬尽瘁,奉献了一生,如今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郑雪竹泪如泉涌。忽的,他看见母亲手中的父亲的手,很轻地动了下,紧接着,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缓缓睁开了双眼。
回光返照般,那双眼睛竟奇迹般有神,亮得犹如缀满星河。
“爸!”郑雪竹连忙倾身上前。
屋里的战友们也纷纷走过去,哽咽唤道:“阿野。”
然而,父亲的双眸睁开后,目光便停留在了母亲身上。
他平静而留恋地注视着身旁的妻子,仿佛她与他置身于一个真空世界,除了她,他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崽崽……”父亲动了动唇,轻唤,亲昵低柔,依稀如昨。
“我在。”母亲低头吻住他的眉心,柔声应他,“我在。”
父亲伸出右手,向他过去许多年常做的那样,用食指指背轻描过母亲不再光整细腻的颊,眼神里写满柔情与宠爱。他温声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母亲闭上眼,脸颊眷恋地蹭着他的指,“我知道,你很累了。”
这时,郑雪竹看见露姨抬手抹了抹泪,转身看向屋里的所有人,说道:“都出去吧,让他们两个单独待会儿。”
话音落地,连同郑雪竹这个女儿在内的所有人,只好都转过身,从病房里出去了。
郑雪竹不知道父亲在弥留之际,对母亲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那一天,父亲和母亲单独待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母亲便打开了门,神色平和地将她叫了进去。
病床旁,郑雪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泣不成声。
父亲有些虚弱地抬起手,如她幼时一般,轻轻抚过她的鬓角,仍是他一贯的散漫口吻,漫不经心道:“小小崽,别哭。以后爸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要是敢惹妈妈伤心,我就到你的梦里揍你,知道不?”
郑雪竹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说不出话,只能混乱地点头。
傍晚时分,心跳监护仪跳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警卫员们忍住泪,脸色冷峻地喊了声口令,齐齐转身,面朝郑西野将军的遗体脱帽,行军礼。
整个过程里,郑雪竹注意到,记忆里温软依恋父亲的母亲,竟然表现得非常温和,平定。
母亲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她平静地从殓装师手里接过军装礼服,替父亲换上,平静地低下头,在父亲的唇上虔诚落下一吻,又平静地目送警卫员抬起父亲的遗体,将之放置进棺木,合上棺盖。
最后,平静地目视五星红旗,覆在父亲的棺椁之上。
平静地目送灵车远去。
郑雪竹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伸手搀扶住已不再年轻的母亲,抽泣着说:“妈,你想哭就哭吧,想哭就哭吧……”
然而母亲怔怔的,恍若未闻,只是轻声说了一句郑雪竹听不懂,也永远不明含义的话。
许芳菲说:“教导员,你下辈子吃方便面,永远没有调料包啦。”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郑雪竹都很担心母亲的精神状态。
但,令她诧异的是,母亲的生活竟依然舒适惬意。
这个年近七十的小老太太,依然过着和所有老太太一样的晚年生活,跳广场舞,接小外孙放学,给小外孙做好吃的,和露姨等老闺蜜闲聊八卦。
只是极偶尔的时候,母亲会在闲暇之余,望着遥远的、未知的远方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眨眼间,又是十余年过去。
如今的郑雪竹,已是国内外获奖无数的大作家,膝下两个孩子,也已经军校毕业,成为了国防事业的新秀,开启了他们新一代的传奇故事。
这天,郑雪竹正在湖边陪朋友写生,忽然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微信。
老妈:闺女,我出去旅游了,归期未定,勿念勿盼。
“……”郑雪竹无语地扶额,心想,自家这个老太太,这么多年了还跟个小姑娘一样,时不时就会天马行空,冒出许多奇怪的想法。
她给母亲回拨电话,无人接听。
只好又敲字回复:许芳菲大校,许芳菲首长!您要旅游好歹跟我说一声,我带你一起啊!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消息石沉大海,再无人回复。
垂垂老矣的许芳菲大校,最终微佝着脊背,拄着拐杖,回到了凌城。
回到了多年前,她和郑西野初遇的土地。
数十年光阴匆忙若白驹过隙,凌城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城,变化天翻地覆,载满她所有回忆的喜旺街,如今也变成了一个湿地公园。
老太太面带微笑,转动脑袋,平和地观望着周围的如茵绿草,满园鲜花。
最后,她找了一个人工湖畔的长椅,徐徐坐下。
一对年轻小情侣肩并肩,从她眼前路过,少年意气风发,姑娘双颊娇红,两人慢悠悠走在湖畔的小径上。
这一幕,无端令许芳菲想起许多往事。
当年喜旺街初见,她和郑西野注定了纠缠一生的缘分。后来,他们修成正果,成家立业,相守到白头,再后来,他从潇洒恣意少年郎变成了一樽盖着国旗的棺椁,她也从笑颜如花的娇俏少女,变成了走路都蹒跚的老奶奶。
兜兜转转一辈子,她终于又回到了所有故事的起点。
许芳菲靠坐在长椅上。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格外舒服。
老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眸。
无数画面如走马灯,从她眼前闪过,她看见了喜旺街的小巷,看见了云军工的操场,看见了昆仑的格桑梅朵,看见了奔驰的藏羚羊,看见了漠北闪耀的极光与星河……
最后,一帧画面从所有图像里突围而出,鲜活光耀,无与伦比,定格在许芳菲的脑海中。
那是璀璨沉静的,郑西野的眼睛。
他在光的彼端朝她伸出右手,懒洋洋那么一笑,懒漫如画,一如当年初见。
老人幸福地勾起嘴角。
——阿野,你终于来接我了。
——傻姑娘,我们还有三生之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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