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一个很无趣的职业。
起码对容凛来说是这样。
他自一出生就身患疴疾,但因着母后手段卓著,还是轻而易举抵住前朝微弱的反对之声,顺顺当当地被立为了皇太子。
不过也属实至名归罢了。大概也是因为常被御医嘱咐动心忍性,容凛自小就显得非常沉稳靠谱。他天生聪慧通达,任何东西一点即通,三岁识字,五岁即可写文章,太医日日请脉,都找不出任何他过度耗费心力的痕迹,常年被朝臣夸得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容凛现年刚刚及冠,他十五岁即位,到现在已经执掌朝政整整六年。
当然,太后强势的母族也一度令容凛头痛。
他皇考奋三世之余烈,雄才伟略,役万民以筑长渠,通邺、周二水,渠成沃野千里,此后两岸再无大水之患,更终奠定成虞朝仁政鼎盛之基石。
只是到了晚年,却难以避免地刚愎自用,骄奢淫逸。
及至先帝,元后贤良,后宫平静,他对女色的兴趣又着实不大,却好华服乐舞,又好行宫,好奢侈——劳民伤财不说,前朝大权旁落,门阀势起,党争日烈,他也不管不顾,端的是个十足十的昏君。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由容凛的母后芈氏代为摄政,其家族也随之煊赫一时。
门阀意动,宗藩不逊,后族势大,然则一切在此后御极的容凛眼里,都好似黑白分明的棋局,其态势优劣一目了然。
他令芈氏旁支子弟坐镇中书行走,以对抗以右相为首的门阀一派——新贵嘛,总是跃跃欲试将旧贵族拉下马——恰如亲政的头一年里,容凛看似多数时间看朝中几人争吵不休,实则四两拨千斤,有时直到末了,天子先前落下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棋子才忽然杀出,顷刻间颠覆全局……
他君临天下,心怀苍生,治大国如烹小鲜。
或许正如太常所言,天地万物皆由命数,而容凛就是那位应天而生的一代明君。
时日久了,容凛心里也开始点头,有点认了太常这句话——
做皇帝也许无趣,但,看着治下政通人和、大有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之势,容凛又觉得,由自己做这个皇帝,可能是会比其他人来得好些吧。
容凛初登基,御史弹劾芈氏子弟纵马行街,伤人无数,其本意在党争,却遭堂上容凛突然发难,他借机整顿勋贵子弟们的乌烟瘴气,罢黜无数。
数年下来,众人皆知今上虽杀伐果断,但并非滥杀无辜,相反,十分仁爱百姓。
这日,容凛微服出巡。
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次数不多罢了,京城中消息灵通的人家自然晓得谨小慎微。
容凛身修八尺有余,长相更是集中了先帝和芈后的优点,眉飞入鬓,俊美绝伦。
他的气度样貌实在超群,引来瞩目者无数。
当今虽执政寥寥数年,却广开言路,执政清明,一扫先帝所在时的渐颓之势。而在此风气下,建邺女子也多都大胆热情,街上看人也毫不避讳,频频瞥头笑语。
容凛并不以为忤,但大抵也有这个原因在,他出巡向来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外。
他折身进了一家酒楼,据说是传承了上百年的老字号。唔,然则之前手下人通报过一声,这家店距离百年老店,也就还有个五六七八十年吧。
不过这处倒是容凛很习惯呆的地方之一。欣赏过一阵窗外的歌舞升平,消磨了许多时光,他作势欲走。
“公子——”没走出几步,千牛卫中郎将李雎突然出声。
李雎话音刚落,楼梯口突然冲出个妙龄女子。
她下半张脸虽蒙了张面纱,但可见妆容曼妙,额间点一记朱砂,眼角处竟还别出心裁地不知用金粉描出一朵桃花,蜿蜒而下。
可如此送上门的“艳遇”,却惨遭不解风情的千牛卫一脚上前,举剑格挡住了她的投怀之势。
“哎呀——”那少女摔了个彻底,好大一声扑通声。
她眉毛狠狠皱了好几下,才忍着气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来人瞪大了那双出彩的眼睛,理直气壮道:“你这人!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罪魁祸首”卓元斌是武将世家出身,一向方直,虽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对方是在怪罪,当即瓮声瓮气道:“在下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那少女不依不饶:“道歉要是有用的话,要衙门干嘛!”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回顾剧情伺机许久的苏苑慧。
卓元斌转身看了一眼门外,已经有人朝这边看过来了。他干脆说:“旁边一条街上便有医馆,姑娘可是要诊金?”
“谁要你的臭钱!”苏苑慧质问,“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吗?”
“喂——他们后边那个人,”她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态势,“你的护卫撞了我,你都不说点什么吗?”
容凛微微垂眸敛去笑意。
他静静看了苏苑慧半晌。
苏苑慧赳赳地抬头迎上。
其实苏苑慧的内心深处,自然不是没有害怕的。
但她分明记得,书中的男主角是标准的仁君配置,这才胆敢在明知他身份的前提下不依不饶。
容凛忍不住有些失笑,他嘴角牵起,却是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
“慧娘!”
苏长琛三两步就跑到了妹妹身前,一把将她拽回:“你怎么到处乱跑!”
教训完妹妹,他向着几位明显身份不俗的贵人致歉:“实在对不住,舍妹身体刚好,情绪上可能不大稳定,冲撞了几位。”
苏苑慧还欲说话,却被兄长一记严厉的眼刀给吓了回去。
见苏长琛神色难掩紧张,容凛眸中情绪不动,只摇了摇头,温和道:“无妨。是我们对令妹说声抱歉才是。”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待两兄妹走远,李雎哼笑一声:“看上去有点眼熟。公子,可要我等查探一番?”
入选千牛卫者绝大都来自贵族子弟,李雎自然看得出那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事。”
容凛随意一拂袖,神情淡淡。
他今年堪堪不过二十岁,不说天下在手,只一身气质卓然,风华绝代,自然少不了有意者投怀送抱,用尽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
但这其中的大多数,不过是在他必经之路上论文作赋,对月对花作惺惺之状。
但天子的拒绝也不是假的,他虽好性,被闹得烦了也不是没将人生拖出去,附带一顿申饬,命家人领回去严加看管——可谓是丢尽了脸面。
譬如,芈家曾送入宫“陪伴”太后的一对姐妹花。
容凛对母后自然很是尊敬,但近几年来她和她身后的芈家却仍然试探不断。容凛愈发不悦。
容凛方才也看出,那少女兄长眼中的紧张不是假的,有可能只是她自己临时起意。
可他也确实被扰了兴致,毕竟,作为一个皇帝,他并不总能有时间的。
*
“兰儿,陛下昨日又上街了。”
诚意伯方淮将女儿叫至书房,特地撇去众人,将消息告知。
“皇商苏家?”方蕴兰眉头皱起,“这个苏氏女,胆子倒是够大的!”
方淮轻哼一声:“他家藏得是倒紧,不过又有谁人不知他家庶子那嫡女,是个傻子。”在一甘勋贵圈子里,有心想要打听,自然不难得知。
他忽然问:“兰儿,你和那陈淼相处得如何了?”
不提还好,一提方蕴兰心里就不由有些烦闷:她自然明白,任凭伯府如何挥洒,也比肩不得天家富贵。
但这时候的陈淼,可并非前世那个被天子珍之重之、惹得诤臣连年上书弹劾的宠妃,如今的她,不过是个托自己的福才从贱民里拔身出来的渔妇罢了。
更有谁能想到,前世陈贵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竟是个目不识书、难以造就的傻子!
先前摄于陛下的威势和前世带来的阴影,面对陈淼,方蕴兰本能地有些战战兢兢。
但随着朝夕相处,方蕴兰愈发不平,心态也愈发向前世初得知陛下立妃时的心态靠拢——大抵就是被众人认可美貌同时也隐隐以美貌自得的女子,偏有一朝忽然碰上了一个比自己美貌十倍的女子。
而这个空有美貌的女子就这样一路俘获了众多优秀男子的青眼。
这让自幼便在一干闺秀中脱颖而出的方蕴兰如何不气恨,如何不气苦!
如今自己纡尊降贵,陈淼竟还如此不识抬举,逮着机会便说想要带着老父回家去。
“咱们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确保做戏做全套。”方伯爷沉声提醒,“前些日在朝上,右相损失颇大,看样子是要蛰伏上一段时间。而我们府上往日虽算得上安宁,但到底和右相过从甚密啊。”
方淮总结道:“我已经同你母亲商议过,这事还是早日定下吧。”
方蕴兰也有心重提,只是碍于面对陈淼时,心上涌起的那一点点不安稳,才将此事一拖再拖。
不过她也知道,此事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她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家那傻哥哥又要重蹈前世覆辙了。
方淮手指在红酸枝木椅扶手上有规律地轻敲:“明日发帖下去——”
“下个月十五,我诚意伯府要收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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