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广军这一声,在陪同海姝查案的队员听来无异于惊雷,海姝却用一种略显寡淡的目光端详他,片刻,回头往成片的厂房扫视一圈,“找个地方说。”
“当年万家出事,我父亲一直耿耿于怀。车祸谁也不想看到,但他们确实是给我们玻璃厂送货才会出事。”广军坐在海姝临时找到的会客室,脸上写满悲痛和悔恨。
玻璃厂搬迁到周屏镇之后,做配套运输生意的其实不少,但最后万家做到了最强,不是因为他们和厂里谁谁关系好,更没有昧着良心行贿,他们只是比其他任何司机都要勤劳。别人跑一趟,他们跑两趟、三趟,说好多少时间送到,他们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久而久之,他们便成了玻璃厂最愿意合作的司机。那一年,玻璃厂的生意好到惊人,越来越多的货需要送出去,急件是常有的事。一家运输公司说好了按时来拉货,中途却变卦,玻璃厂加钱都没用。广永国那时正好分管渠道这一块,货出不去就完蛋,急得恨不得自己上时,万家兄弟说他们能接。
广永国顿时像看到救星,千恩万谢。万家兄弟只说没事,清点完毕就上了路。
惨烈的事故就是在那次送货时发生的。他们本来不必走上那条死路,他们已经完成了计划中的任务,休整两天,才会有新任务。
万家剩下孤儿寡母,万泽宇一夜长大,广家深感愧疚,在万泽宇创业之初就想要帮助他。而广军和万泽宇本就是要好的同学,更是愿意倾全力相助。
让万泽宇搞惠民店是广永国的主意,不然万泽宇一个混子,怎么有那么长远的目光?广永国经常在市里开会、调研,知道快递代收代送、团购已经逐渐成为发达地区新的业态。万泽宇起初什么都不会,连惠民店第一个门面都是广家靠地位和面子帮忙拿下的。
万泽宇很聪明,洗心革面后,迅速让生意走上正轨。但他不满足于开一个惠民店,他想包揽整个周屏镇的快件业务。而这时,不少个体户看到了惠民店的甜头,也开始效仿。他们有的有关系,有的人多势众,某一段时间里,竞争激烈,万泽宇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万泽宇想到了给与自己帮助的广家,找到广军,旁敲侧击寻求更多的帮助。
在周屏镇,生意要想做大,没有关系基本不可能。已经不再是毛头混子的万泽宇这次准备了现金和礼品,满面堆笑地给广永国点烟。
海姝说:“行贿?”
广军长叹,“我父亲起初不愿意收钱,但确实利用权力帮他搞定了几个竞争对手。那些礼物,都是他后来想方设法硬塞到我们家里。”
海姝说:“那八万块钱也是?”
广军擦了擦汗水,说前年万泽宇把团购算盘打到了玻璃厂里,玻璃厂确实需要一个长期合作的团购商,除了万泽宇,还有其他竞争者。广家再一次给他开了绿灯。
“宇子的钱,我父亲一分没动,礼品我回去清点一下,会全数交给你们。”广军垂下头,“我们有错。”
海姝看着广军的头顶,一种异常矛盾的情绪在心中酝酿。不久前,当广军表示要坦白时,她就隐约觉得古怪。现在,这份古怪被放大了。
海姝问:“为什么突然想起对我说这些?”
广军张了好几下嘴,像是在斟酌台词,“宇子死了,还死成那样,我觉得是恨他的人干的。既然你们已经查到那八万,我再隐瞒就猪狗不如。”
海姝说:“所以你猜,凶手可能是被万泽宇抢走生意的人?”
“是,是。”
“你之前的恐惧,也是因为你也间接帮过万泽宇,你害怕被迁怒?”
广军嘴唇颤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捏住,“海警官!请一定要尽快抓住凶手!我们广家做错的,我来承担,我绝不逃避!”
这番话竟是有些慷慨激昂的意思,广军离开后半个小时,海姝还低声学着最后一句。
“背台词?”隋星提着电脑返回派出所,听见海姝的嘀咕,忍不住揶揄:“不当刑警,准备当演员去?”
海姝:“我像演的?”
隋星:“还是演技特别捉急的那一挂。”
海姝:“我也觉得。”
隋星:“……”
她有些诧异,索性放下电脑,“怎么回事?”
海姝将去玻璃厂调查,广军跑来真情流露的过程说了,又道:“他承认广家受贿倒是说得过去,而且这差不多也能解释他为什么看到万泽宇的尸体那么害怕,但他做戏的感觉太强了,像是排练了一晚上。还有一点,就是时机,他一说要交待八万块钱,我就觉得不对。”
隋星坐下来,灌了半瓶凉水,蹙眉回忆昨晚在广家的一幕幕,“我们查到八万块,卢旭装疯卖傻,广军躲在楼上不敢下来,广永国一出面,卢旭马上说万泽宇是她干儿子,钱是万泽宇孝敬她这个干妈……她其实已经堵掉了我们的一条路,要继续查的话,就需要更多证据。那……”
海姝说:“对,就是这里。太近了。只过了一个晚上,我们没有任何新线索,广军昨天还唯唯诺诺,今天怎么就突然交待八万块钱的来历和用处?他这是不管不顾打他妈的脸。”
隋星眉头皱得更紧,“他在讨好警方?”
海姝说:“我觉得有种可能是,他在掩饰他和万泽宇真正的关系。”
“真正的……关系?”
“而且他很急,不惜亲自拆穿卢旭的谎言。一旦他交待广家收万泽宇的钱,给万泽宇的生意开绿灯,我们的调查方向必然往这里偏移,而某一个他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真相,恰恰藏在另一条路上。”
隋星嘶了声,“那这个真相会是什么?”
海姝遗憾道:“不知道,但现在我们确实得按广军的方向去查。”
广家。
卢旭尖叫着扑向广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长指甲留下一道血痕。广军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卢旭看到血痕,又大哭着抱住广军,又气又急,“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我和你爸已经解决了,那些警察根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跑去多嘴!”
比起卢旭的暴怒,广永国镇定许多。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母子间的这场闹剧,瞳孔就像一片浓雾重重的谜沼。
“妈,警察早晚都会查到我们为宇子做的事。”广军半边脸已经肿起来,“我打听过,这次来的不是普通警察,是灰涌刑侦一队的人,那个带头的女人,是刚从滨丛市调来的。新官上任一把火,我们撞在枪.口上了。”
卢旭不懂这些,“那又怎样!你爸爸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市里还有好几个项目,你这是要毁了他!”
广军不安地觎了广永国一眼,“我会跟警察说,收钱办事的是我,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卢旭哭得更厉害,“你怎么承担!你才三十一岁,你还没成家!”
“够了。”广永国站起来,目光森寒,不像是看自己的至亲,反而像看两个不相干的人。他走过去,冷瞥广军,露出一个没多少感情的笑,“小军没做错,这时候阻碍警方调查,更是得不偿失。”
卢旭:“可是!”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广永国呵斥道:“警方很快会再次找到我们,到时候都说实话!”
隋星给广家众人做笔录,比起上次在广家,他们的态度温顺了许多,承认收钱收礼,但也都说没有动过一分,对万泽宇的帮助不图财,只是为了弥补他缺失的家庭。
同一时间,一辆警车停在玻璃厂三村,海姝和程危从车上下来。
玻璃厂早期修给工人们住的房子叫做多少村,一村和二村因为过于老旧,已经拆除,目前最破旧的房子便是三村。失踪的袁衷就住在这里。
老房的过道里散发着一股潮湿霉味,走廊上堆着不用,却也舍不得扔的老家具。程危不看路,被绊了好几回。
袁衷家大门紧锁,海姝正在开锁时,住在旁边的妇人问:“你们是谁?干啥开人家的锁?”
海姝出示证件,妇人吓一跳,万泽宇案传得沸沸扬扬的,她没想到今天居然查到自家门口了,“跟袁衷有关?”
锁已经打开,一股馊味儿传了出来,程危立即穿上手套鞋套,进去勘查。妇人往里探头探脑,海姝见她是个健谈的,干脆和她聊起来,“姐,你和袁衷做多久邻居啦?”
妇人五十来岁,被年轻美女叫姐,立马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家是玻璃厂的老职工了,袁衷还是个娃娃时,我们就住一层。哎,厂里都嫌他,我看这娃也没啥不好,你喊他做事他也做,就是不爱说话。”
“厂里嫌他?”海姝说:“他跟厂里工人处得不好啊?”
妇人谈性渐浓,“他们说他不合群,阴沉沉的,看着不好相处,还说他经常旷工啥的。这娃苦,小时候就没了爸,还没长大呢,妈也没了。一个孤儿,你说,能活泼到哪儿去?”
“海队!”程危喊道:“你来看看,我找到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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