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沙漏(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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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星握紧了手指。
萧竞继续说:“我想给她讲讲我的故事, 可是好像只能用这种方式。她大概率也看不到了。好在我应该不会比她多活太久,下辈子有缘遇上,我再给她讲一回吧。”
“小时候, 我妈妈总说我是个窝囊废, 我不相信,恨她, 但长大后我才明白,知子莫若母, 她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一个做任何事都会退缩的男人。”
萧竞叹了口气, 看向天花板,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想想……警察肯定很想知道我和高明雀的关系,那就从我高中时说起吧。”
“我不是灰涌市人,我的老家在运明市嘉林县, 我们家在那儿还挺有名的, 因为我爷爷开了个医馆……”
萧家世代行医, 祖辈虽然没有接受过现代的正规医学教育,但救死扶伤的经验丰富, 到了萧竞父亲这一辈,家族医馆已经开到了邻近的城市。
萧家很传统,女孩今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男孩却必须学医, 以继承医馆。萧竞一出生, 父亲就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母亲也是中医家庭出身, 对他严加管教,手把手教辨识药材。
然而他似乎天资愚钝, 对医学更是毫无兴趣,到了小学高年级、初中,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姿态。
父亲话少,对他的失望挂在脸上,母亲则是非打即骂。年纪小时,他听不懂母亲到底在骂什么,到了十三四岁,终于明白母亲是在害怕——他还有个叔叔,医术高超,比父亲平易近人得多,要不是父亲是长子,医馆说不定得由叔叔继承。如果他不争气,医馆迟早得落到叔叔手上。
知道这一层利害关系,他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成为父亲的支援和助手。他不想学医,尤其是不想学中医。难道生在这样的家庭,就一辈子没有自由吗?
成年前,他最渴望的就是自由。高三那一年,他也短暂地获得了“自由”——对他没有一句好话的母亲因为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没能抢救过来。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他说话。
他无法理解父母的感情,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甜言蜜语,总是相见两厌,然而在母亲过世后,他时常看到父亲长时间地看着母亲的照片。
高考,他报考了外地的学校,学的是临床。这是他的妥协和挣扎——可以学医,但绝不学中医。
父亲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离家去上学之前,父亲罕见地请他出去吃了一次饭,叮嘱他认真学习,注意身体,今后不管他学成什么样,还是希望他能够回来继承医馆,哪怕是把医馆改成中西结合的也好。
“这是我和你妈的心血。”父亲说:“她不想将它交给别人。”
他远走高飞,名牌综合院校学生众多,学生活动更是不胜枚举。正是在大学,他认识了年纪差不多的高明雀。
即便上了大学,他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同学有时拉着他去凑数,他也不知道怎么拒绝。无聊时,他就观察周围的同学,对高明雀印象很深,倒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漂亮,而是她身上有种凌厉果断的气场,是他缺乏而向往的。
日子在匆忙和单调中过去,大二,噩耗却从家乡传来,父亲饮酒过量,去世了。
他不敢相信,赶回家奔丧。而他得到消息时就已经晚了,当他回到嘉林县时,父亲的遗体已经火化,而叔叔成了医馆的主人。
他爆发出了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勇气,质问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和父亲并不亲,但是他很清楚,父亲这样严以律己到刻板的人,绝不可能饮酒过量!
叔叔却说,兄长是为他的将来发愁,加上年纪大了,思想越来越固执,转不过弯来,又想念亡妻,近来动不动就喝酒,根本劝不动,最后导致悲剧发生。
他心里的声音在呐喊:绝不可能!
眼前的叔叔变得面目可憎,还将父亲的死算在他这个不肖子头上。他喝道:“为什么不立即告诉我?火化了才告诉我?”
叔叔语重心长,“还不是因为你在准备考试?你爸肯定也不希望你分心吧?”
由于叔叔长袖善舞,和医馆、圈内人交情都不错,其他亲戚全都站在叔叔一边,半是安抚他半是警告他。叔叔更是恩威并施,让他回去继续念书,自己这是暂时帮他掌管医馆,等他毕业了,随他怎么改革医馆。
谎话!一派胡言!
他知道叔叔就是凶手,母亲的担忧成真了,叔叔从多年前就想夺走医馆,父亲的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叔叔!
可是他没有证据,他那懦弱的性格甚至让他无法闯入警局,要警方给一个答案。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他像个游魂野鬼一般回到大学,整个人的精神像是垮掉了,但他的存在感本就很弱,可有可无。同学们知道他家里出了事,觉得他这样的状态很正常,活动就不再叫他去凑数了。
只有他知道,他在痛苦、自责的泥潭中挣扎,就快要崩溃了。
他想要复仇,可是他不敢,他是个连和母亲顶嘴这样的事都做不到的人,他也不敢当着叔叔的面说:你就是凶手。
这样懦弱,这样窝囊,他到底能做什么?
他在空荡荡的树林里撕心裂肺地喊叫,而在同学面前,他像个不会说话的木头。
这时,一个和他几乎没有交流过的人出现,他抬起头,是高明雀。
高明雀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他不安地接过,低声道:“我不会。”
高明雀嗤笑,“那就学啊,比你们学解剖还难?”
他第一次抽烟,被呛得流眼泪,那些辛酸的东西仿佛随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好一会儿,高明雀说:“抽烟可以学,复仇也可以学。”
他怔住,不可思议地看向高明雀。
高明雀笑得很明媚,“你知道我怎么注意到你的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
高明雀说:“因为你总是盯着我。我本来以为你对我有兴趣,后来当我对你有兴趣,才发现你只是因为无聊,而喜欢盯着别人。你不止盯着我。”
他尴尬地说:“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要道歉,我责备你了吗?”高明雀说:“道歉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越是道歉,就越会被欺负。弱者的心态通常是:我道歉了,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但你知道那些看着你道歉的人是怎么想的吗?他道歉了,说明他承认错误了,他做错了,快来捶死他!”
他不知所措,“我……”
高明雀又道:“你还没发现吗?人多的是坏,多的是蠢,有的人还又坏又蠢。你想要反击,那就要坚定。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你的父亲不是正常死亡吧?”
他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眼眶顿时泛红。
“你知道你叔叔就是凶手,他为了医馆而谋杀你的父亲,但是他做得很周密,逃过了警察的调查。”高明雀说:“现在尸体已经没了,就算警方重新开始调查,也缺乏证据。再说……”
他看着高明雀,“再,再说……”
高明雀不屑地笑了笑,“警察真的会主持正义,寻找真相吗?他们不会,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的亲人。”
高明雀的语气很平静,他却再也无法平静,“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经历过,而且我的经历远比你更加……”高明雀停顿,“更加难以接受。我的父亲没有杀人,却成了杀人犯,警察查不出另一桩案子的真相,就逼我父亲承认犯罪。我的母亲也没有了,自杀。”
他讶然道:“你……”
“所以我知道,什么真相什么正义,都只能靠受害者的家属自己来寻找,因为他们才是真正关心真相的人。”高明雀说:“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
他点点头,“法律。”
“你爸的案子,已经不可能从法律层面得到公道,所以只能靠其他的。”高明雀眼光如电,流星一般刺进他优柔寡断的心灵,“你如果下定决心复仇,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他急切地问:“报酬是什么?”
高明雀笑道:“报酬不急,今后我也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下定决心了再来找我吧。你只需要下决心。”
犹豫已经是他人生的底色,他花了三个月考虑,其间回嘉林县四次,在远处悄悄看着医馆。叔叔俨然已是医馆的主宰,父亲的痕迹渐渐被叔叔抹去,别人提到医馆,也只会说到叔叔的名字,还有人说叔叔本就比父亲优秀,思想也开明,医馆在叔叔手上才能发展得更好。就连母亲嫁来时带来的嫁妆,也已经成了叔叔的囊中物。
他找叔叔讨要,叔叔却说他一个小孩子,跟大人算计这些做什么?以后别说是母亲的嫁妆,就是整个医馆,也是他的。
他哪里辩得过巧舌如簧的叔叔,在那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大学。冲动也好,终于下定决心也好,他找到高明雀,请求她帮助自己复仇。
高明雀微笑着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他麻木地一动不动,高明雀便帮他擦头发,动作很轻,很温柔。那是他第一次与女人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接触。
“放心,一切交给我。”高明雀说:“半年后,你的叔叔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医馆也会回到你的手上。”
他不安地问,那他需要做什么。
高明雀说,随心所欲。
他却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了。父母在世时,他想要挣脱他们的束缚,脱离他们为自己安排好的人生,父亲越是想将他培养成继承人,他越是要反抗。现在父母不在了,他忽然不再排斥医馆,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拿回来。
他办理了退学,找到父亲的一位旧友,跟随对方学习中医,从最基础的做起。而在他终于走上父母期望的路时,老家传来消息,叔叔和医馆的三名医师在游江途中遭遇事故,全部葬身江中。
他用未实名的号码联系到高明雀,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发抖,电话接通了也说不出话来。反而是高明雀冷淡地说:“我知道你是谁,晚上来小树林,有好消息分享给你。”
他早早等在老地方,高明雀姗姗来迟,递给他一个手机,“自己看。”
他慌张地点开相册,瞳孔骤然一缩。里面有十多张照片和三个视频,拍摄的是事故发生时,叔叔等人惊愕绝望的神情,他们不断呼救,但茫茫大江上,信号被人为掐断,救援无法及时赶到。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江水吞没,人类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他颤抖着说:“都,都是你做的?你怎么做到的?”
高明雀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个人吧?当年,我还是个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时,有人救了我,后来我又救了很多和我相似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这些人拧成一根绳子,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萧竞,你想成为我们的一员吗?”
他心跳如雷,根本无法冷静思考。但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形容的安全感,今后他不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欺凌的人了,他有了靠山!
高明雀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走上中医这条路,那就不要再反复不定了。当中医也挺好的。再见。”
在父亲旧友的帮助下,他回到嘉林县。江上事故很罕见,警方进行了时间不短的调查,他因为是医馆的继承人,有作案动机,所以被重点调查。但是警察在他身上查不到一丝作案可能,出事时他根本不在嘉林县,也没有买凶倾向,不久,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叔叔一脉还想争取医馆的继承权,但父亲旧友在中医圈子中颇有声望,力主由他接手。
三个月后,警方确定叔叔的死并非他杀,他成了医馆新的主人。
他本可以一直留在嘉林县,但短短一年间,萧家两兄弟都蹊跷死去,他总觉得县里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父亲旧友也建议他换一个地方生活,只要有本事,医馆在哪里都能开。
他找到高明雀,问高明雀有没有什么建议。
高明雀说:“去灰涌市吧,正好我也要去灰涌市发展。”
视频里,萧竞沉沉地吐了口气,眼中无神地看着镜头,像是跟随记忆又走过了那一段诡异而挣扎的岁月。
不久,他继续说,这些年来高明雀的事业越做越大,身边簇拥着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好像是被遗忘了,在灰涌这座大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小诊所,过着忙碌也充实的日子。
但是当高明雀出现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他和身边的普通人不同,他没有亲自杀过人,但他身上背负着人命,是高明雀替他报了父亲的仇,也是高明雀帮他夺回了医馆,他都得还。
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爱上了被他视作目标的警察。高明雀起初只是让他假装追求隋星,取得隋星的信任,走一步算一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懦弱的一面,尽可能显得风趣从容。面具戴久了,他不愿意取下,因为他不想让隋星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然而周飞航死后,高明雀最后的任务终于下达了,他必须杀死隋星,再将这场谋杀嫁祸给桑切斯,让警方和桑切斯彼此消耗。
他每天都在犹豫中不可终日,不想让隋星死,但必须回报高明雀。直到录下这个录像,他依然没能下定决心。
他苦笑着说,羡慕高明雀和隋星,她们是女人,但做任何决定好像都特别果断,他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坚定一次?
视频的最后,他认定在这个视频被发现的时候,隋星已经被他杀死,他没有了可以道歉的对象,于是向隋星的父母鞠躬,“对不起,我夺去了你们的女儿。”
播放结束,画面静止不动,隋星盯着显示屏,许久才叹气。她伸出手,碰了碰画ЅℰℕᏇᎯℕ面,里面的萧竞再也不会回应她。
她自言自语道:“但是我看到这个视频了,萧医生,我还活着。”
萧竞的不少物品被带回市局,进行进一步分析,海姝已经初步完成了对桑切斯保镖们的审问。
他们口中的桑切斯和警方早前了解到的截然不同,他是个偏执而有崇尚暴力的人,在A国和G国期间身上就背着命案,只是他很谨慎,总是能够从警方的调查中全身而退。
保镖承认,桑切斯授意他们杀死周飞航,直升机坠落也是他们的手笔。不久前桑切斯得到消息,高明雀还藏有一名手下,可能会有所行动,这名手下就是萧竞。
萧竞带走隋星,桑切斯决定将计就计,将两人一同杀死在老厂房里。
萧竞不堪一击,隋星也行动不便,但关键时刻,警方赶到了。
海姝问:“桑切斯现在在哪里?”
保镖笑了声,“不知道,你放我出去,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找到他。”
海姝现在当然不可能放人,这次虽然让桑切斯跑了,但警方手头的线索和证据也多了,有了充足的追缉理由。
海姝回到办公室,隋星正捧着咖啡出神,海姝问:“好些了吗?”
隋星拍拍脸,“来,我跟你说萧竞最后和我说的话。”
海姝看着她的黑眼圈,“你还是先休息一下。”
隋星疲惫却很坚定,“还是让我忙一点儿吧,忙一点儿,才不用去想那些抓不住的人和事。”
回忆在废弃工厂和萧竞最后的相处,对隋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萧竞是想要杀了她的,也是知道她一定会死,才会对她畅所欲言。
海姝几度觉得隋星会撑不住,但隋星平静得让人痛心,好似一切的悲痛和后怕都已经平复了。然而她不经意间颤抖的尾音和额角落下的冷汗还是出卖了她。
可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法则,海姝没有说破,而是顺着她的节奏,一起梳理萧竞透露的线索。
“桑切斯帮了高明雀,曾经高明雀是桑切斯的附庸,而不是我们最早以为的竞争关系。”海姝在白板上划线,“二十年前,在碗渡街养牛场案发生之前,桑切斯就在杞云市了,他接触黄雨嘉,或者黄战勇的时间还要提前。”
海姝抱起胳膊,蹙眉思索,“黄雨嘉妈妈带她跳海,她其实不是幸运地没有死,然后被桑切斯所救,而是桑切斯早就有救她的意图,所以她才没有死。”
这其中有个很重要的人物,那就是黄战勇。海姝暂时沉默下来。
隋星看似已经整理好情绪,其实不然,她用了很多力气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这已经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精力,这一刻,她不大能跟上海姝,见海姝不说话,她愣了会儿,问:“怎么了?”
海姝立即拿起笔,在黄战勇的名字上点了点,“黄战勇是在律师的建议下才承认杀死厂长王长意,卷宗记录里,他的反应有些古怪,他好像想明白了人是谁杀的,但他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你有没想到谁?”
隋星说:“广永国?”
海姝点点头,“知情,但因为对某人的忌惮、信任,各种复杂情绪反应在他们的选择里。桑切斯救黄雨嘉,也许除了看出黄雨嘉能够为自己所用,还因为他和黄战勇的隐秘关系。”
海姝思路越发清晰,就像在短暂的激荡后,浪涛沉落了下来。黄战勇有杀人的意图,这毋庸置疑,但是也许他良心尚存,也许对地痞流氓不那么信任,这导致他一直举棋不定。而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这个人就是桑切斯。
桑切斯日后能够轻松控制广永国等人,往前推二十年,给人洗脑的本事还没那么熟练,可也足够影响黄战勇。黄战勇向他倾吐过想要除掉王长意的心愿,他也怂恿过黄战勇。最后是他替黄战勇做了这件事!
如果黄战勇完全对杀人一无所知,他大可以咬死不认,偏偏他知道,自己和王长意的死脱不开关系。人不是他杀的,但他造成了王长意的死亡。
当桑切斯来到绝望的黄雨嘉面前,将她从大海、母亲的手中解救出来,尚且年幼的黄雨嘉怎么看待他?
黄雨嘉也许见过他,但肯定不知道是他杀死王长意,害黄战勇入狱。对黄雨嘉来说,这是个可以依靠的叔叔。或许桑切斯还与黄雨嘉说过不少黄战勇的事,以取得黄雨嘉更多的信任。
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黄雨嘉和桑切斯的关系都很和谐。既然有桑切斯这个靠山,黄雨嘉又怎么被高灵和陈霜夫妇收养,改名高明雀?
这可能也是桑切斯的手笔,难说不是桑切斯想要控制高家,而高明雀成了打入内部的一根钢钉。
这样一来,高灵和陈霜的死也和桑切斯有关?
海姝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思绪拉回碗渡街,高明雀和桑切斯反目,一个原因是高明雀能耐越来越大,早就开始扶植忠于自己的力量,她要脱离桑切斯的掌控。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她终于明白,父亲的不幸是桑切斯造就!
还有,谢小龙也是因桑切斯而死!
不久前在杞云市,高明雀暗示过谢小龙的死原因在桑切斯,而这件事是碗渡街调查的起点。高明雀不可能不恨桑切斯。
迷雾逐步散开,灰蒙中,仿佛已经透出了曙光。
海姝打给谢惊屿,但电话竟然没有接通。
高明雀从碗渡街消失后,再也不见人影,她带着狙击手,很可能还有其他帮手,枪.支对市民构成严重威胁,所以杞云市警方严阵以待,特警全部出动,特勤也增派人手支援,进出城的关卡第一时间封锁,她还在杞云市,但不知道躲藏在哪里。
桑切斯和谢小龙的死有关,这句话不仅刺激着海姝,更加让谢惊屿血液躁动。特勤这么多年的调查从未触及桑切斯,这个同时拥有A国和G国国籍的人,到底和谢小龙有什么交集?
情报已经返回给特勤总部,曾文下令将桑切斯一查到底。
有效线索仍未出现,杞云市天空阴沉,似乎正在酝酿着夏天的暴雨。谢惊屿从警车上下来,独自走在早已陌生的街头,试图从繁乱的思路中挣脱出来,透一口气。
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警方的行动而受到影响,闷湿的天气才更加让他们感到不快。
谢惊屿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个路口停下脚步。这里是东叶区少有的几乎保留着岁月痕迹的地方了,老房子还没有拆——虽然大多数住户已经搬走。
谢惊屿想起在这个路口往右拐,再过一条马路,穿过一条巷子,就是区儿童乐园。
他迈出步子,像是被牵引一般走进去。
二十年前,碗渡街的生活极其单调,几乎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炮弹厂连养牛场都有,还有什么不能自给自足?
长期在厂区里生活惯了的工人对未来也没什么远见,很少有人会带着孩子出去见世面。黄雨嘉那样的干部子弟还好,一个月总能出去玩几次。但普通工人的孩子,一年也就过年过节离开厂区,多半还不是见什么世面,而是去走走亲戚。
谢小龙一个送奶工,想法却很“前卫”,不上班时总爱带着他到处走走看看。小孩子,对玩有天然的兴趣,即便是小时候沉默得有些孤僻的他,也对出门很期待。
可谢小龙有时太能玩,他的作业却没写完,他抱着作业不肯走,皱着脸说:“我写完再去!”谢小龙却没个大人的正型,一把夺过作业,“作业有什么好写的,走走走,出去玩。”
想到这儿,谢惊屿弯起唇角,心道,也不知道谁是当家长的。
在碗渡街工人的寻常认知里,离开厂区,到市里面去玩是很花钱的事——大人小孩要买新衣,还要采购在厂区里买不到的东西,或者家里谁生了厂医院解决不了的病,得去大医院住院。
但谢小龙带他玩,却花不了多少钱。
谢小龙从来不买地图,有时公交车都不坐,父子俩就这么走街串巷,从来不会迷路,谢小龙看到一块石墩子都能编个笑话说,把他逗得憋不住笑。
谢小龙揉揉他的脑袋,“好笑就笑啊,你才几岁?憋得跟小老头儿似的。”
他被说了,不高兴。谢小龙过了会儿走到另一个石墩子跟前,和石墩子讲笑话,还说石墩子的反应都比他生动。
饿了渴了,就随便找一个路边摊坐下。不是什么洋气的馆子,但他觉得很好吃。谢小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看上去也是第一次吃,可味道从来不差。
他听到过工人们在背后说谢小龙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没钱的送奶工,好点的房子都住不起,却非要每周都带孩子去市里玩,去一趟也不给孩子买身新衣裳,不就是做给大家看吗?虚伪,没钱到市里去干什么?
他感到很愤怒,别人怎么说他无所谓,但他听不得别人说谢小龙。谢小龙再要带他出去玩,他就不乐意了。不是真的不想去,是怕谢小龙又遭人嘲讽。
小孩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谢小龙问了半天,他支支吾吾的,谢小龙就看明白了,笑道:“你这孩子,心思太沉,走,我们今天玩点小孩该玩的。”
他还是不肯走,被谢小龙扛走了,一路上吱吱哇哇的,鸡飞狗跳。
那时他们就走在现在这条路上,只是二十年前这条街很热闹,沿街都是叫卖的小贩,走几步就能遇到卖气球的、棉花糖的。
谢小龙把他按在一个包子铺,说吃饱了才能玩得好。
他还没有去过儿童乐园,被谢小龙牵着站在门口时,耷着的眼皮一下子撑到最大。
谢小龙笑他,“这点出息。”
那时的儿童乐园不像现在是通票,坐一个项目就得给一个项目的钱。他对穷很有概念,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项目,还有呼啦啦响的碰碰车,不等谢小龙问他坐哪个,他就一转头,拉着谢小龙却坐不要钱的秋千、跷跷板。
谢小龙哪能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来到碰碰车队伍的末尾。
他担忧地说:“这个很贵。”
谢小龙带着笑意说他:“要你操心。”
碰碰车这种项目,对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一把玩完,意犹未尽,谢小龙没带他继续排队,他心里痒痒的,但很理解,要花钱嘛。但马上,谢小龙又带他去坐海盗船、飞车……儿童乐园里要花钱的项目居然被他们全部坐了一遍!
也许是玩开了,他终于把钱的事情抛到脑后,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他累得都快挂在谢小龙身上了,还依依不舍地看了碰碰车一眼。这回谢小龙没有阻止,两人又一次上了碰碰车。
回家路上,他是真走不动了,谢小龙背着他,他嘀咕:“我们怎么不一开始就一直坐碰碰车?”
谢小龙迎着夕阳,“喜欢就不停坐啊?那其他项目你还玩不玩?”
他鼓了下腮帮子,不说话。
谢小龙接着道:“还没有玩尽兴,还想继续玩,这种心态是最珍贵的。你会一直想着它,念念不忘,当下次重逢时,你会更加开心。”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尝试一下其他的也不是坏事,飞车你不也很喜欢?一直玩碰碰车的话,就玩不到飞车了。”谢小龙说:“玩过其他的,再玩碰碰车,你要还最喜欢碰碰车,它就真正是你最喜欢的。”
他很确定地说:“最喜欢。”
谢小龙笑了笑,“那下次我们又来。”
直到谢小龙出事,他们一共来过五次。谢惊屿站在早已废弃的儿童乐园门口,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了一片旧日的滤镜。
乐园没有全部拆除,但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改造成了快递仓库,飞车之类的空中项目已经没有了,但碰碰车棚还在。谢惊屿来到车棚外,里面的场地灰尘很厚,车早就没有了。他依稀听到小孩们的欢声笑语,还有谢小龙的大声指挥。
碰碰车一般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坐,小孩哪会开车,掌舵的全是家长,小孩在一旁惊叫助威。他们家却不同,掌舵的是他,叫个不停的是谢小龙。每次开完一把,他都觉得耳朵要被吵聋了,说谢小龙两句,谢小龙只顾着哈哈大笑。
谢惊屿仰头看天,阴云重叠在他深潭一般的眸子里,他唇角的笑意收敛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桑切斯。
现在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高明雀的话,她有可能只是糊弄警察,干扰调查。但二十年了,再突兀的线索,他都必须尝试着去相信。谢小龙遇害的前因后果都在特勤的视野以外,所以看似最无联系的人物,往往抓着真相的钥匙。
然而桑切斯已经失踪,高明雀也不见踪影。
要在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谢惊屿难免有些躁动,如果他是高明雀,现在他会如何行动?
第132章 沙漏(29)
29
杞云市已经封锁了, 高明雀既要对付警方,又要对付桑切斯,虽然她有狙击手护航, 但目前的情况下, 让狙击手出来只会更快地暴露她。
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时间拖得越长, 她越可能暴露。而且消失的桑切斯对她来说,是更麻烦的存在。
在桑切斯失踪之前, 高明雀在暗,桑切斯在明, 现在他们彼此都在暗, 这改变于高明雀来说不利,对桑切斯来说有利,高明雀的心态必然更加急迫。
谢惊屿点起一根烟, 打火后却愣了下, 桑切斯在灰涌市的举动堪称突兀, 他本可以藏得更久,不管高明雀怎么说, 警方手上都没有证据。桑切斯为什么突然行动,让警方有了直接查他的契机?
嚣张?还是他早就计划着消失?
消失了,才能开始下一步动作?
这下一步是什么?对高明雀动手吗?
谢惊屿将打火机揣了回去, 按住额头, 带入高明雀的视角, 他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桑切斯要行动了, 那高明雀最合适的选择是什么?
“……是我。”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雨滴从空中落下,还不到日落的时间, 天就像黑了一样,空气中酝酿着无形的不安。谢惊屿摊开手,手掌积蓄起一汪小小的雨滴。
他转过身,朝儿童乐园的出口走了几步,猝然停下脚步。
风雨的声音遮盖住了某些细微的响动,但有些人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被另一些人注意到。
谢惊屿回头,视线来回扫动,经过车棚最深处的黑暗,转移到它后方那一块稍微明亮,却很不起眼的地方。一个浅淡的影子出现,有人在那里。
谢惊屿不动,影子也不动,雨水也不能驱使他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须臾,笑声从影子的右边传来,影子的主人也终于暴露在谢惊屿面前。
高明雀。
如果不是刚才的笑声,单从她的扮相来看,很难认出是个女人。她不再打扮成精英律师的样子,一身黑色户外服,戴着黑色的口罩,打湿的头发挡住眼睛,整个人比这阴天还要阴沉,比这雨雾还要潮湿,像是从某个布满苔藓毒菌的地方生长了出来,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具象。
谢惊屿平静地说:“黄雨嘉。”
高明雀眉心微微一皱,也许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悦。接着,她拉下了兜帽,将头发往后一捋。
“谢宇,我还以为你不会上这儿来了。”
谢惊屿说:“如果我一直不来,你打算上哪儿去堵我?”
高明雀冷笑,“总会有地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扑向我,不是站在特勤的角度,而是你谢宇自己的角度。”说着,高明雀环视四周,深呼吸,仿佛在享受着这蒙蒙的水雾,不久,她视线调转,蛇一样勾向谢惊屿,“这个世界上,最恨那个凶手的,就是我们两人。”
谢惊屿瞳孔蒙上一层阴翳。这个女人从小到大,就让他厌恶。
高明雀退入车棚中,挡住雨水,对这里很熟的样子,“我也来过这里,而且我遇到过你和谢小龙。”
谢惊屿对此毫无印象。这个儿童乐园规模不大,市中心有更好的游乐园、科技园,黄雨嘉去那些地方更有可能。
高明雀注视着谢惊屿,低哼一声,“不相信?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就这个车棚,谢小龙带你一连开了好几把。”
谢惊屿揶揄道:“你跑这儿做人类观察来了?”
高明雀脸色稍沉,“我一个人来,你们让我很惊讶,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惊讶?”
“一个低微的送奶工,居然可以带着捡来的孤儿坐了一遍又一遍碰碰车。”
车棚里仿佛还回荡着小时候的叫声,但开碰碰车的男孩已经长大了,和谢小龙一样打上了特勤的烙印,这些挑衅的话无法再伤害他分毫。
“一个高贵的厂长公主这么可怜的吗?”谢惊屿说:“一个人来乐园不说,连碰碰车都不能自己坐?无不无聊啊你,看都能看这么久?”
高明雀沉默几秒,“我不敢坐,卖票的也不可能卖给我。”
她没有再往下说,但谢惊屿想象得出是为什么。这项目虽然安全,但小孩没有监护人还是有可能出事,所以独自前来的黄雨嘉只能看着。至于她为什么一个人来,那自然是……她的父母看不上这种地方。
他们是阳春白雪,这里却是下里巴人的乐园。
高明雀摘下口罩,将上衣的拉链往上拨了拨,“不说这些了,我找你有正事。”
谢惊屿只是盯着她,没出声。
高明雀道:“我直说了吧,我要离开杞云市,需要你帮忙。”
谢惊屿讽刺道:“你还真自信。”
“你知道桑切斯在哪里吗?”高明雀反问道。
谢惊屿说:“你连杞云市都出不去,你还能知道?”
高明雀说:“跟你撒谎没什么意义,我确实不知道,但你找不到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那位海警官想必已经推理出我和桑切斯的关系来了,我‘死亡’后就跟着他,继承他的思想,他的偏执,只要我离开杞云市,我就有办法找到他。”
谢惊屿没说话,似乎是在嗅探高明雀话中的陷阱。
高明雀也没急着往下说,彼此都安静了一会儿。高明雀又道:“我要提醒你,桑切斯真正的祖国是M国,那地方是什么情况,你很清楚。他在动荡中长大,非法入境离境,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你们现在找不到他,时间耽误下去,他一出境,你们再想抓住他,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谢惊屿说:“那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高明雀笑了,“我为什么现在就告诉你?”
谢惊屿右手伸向后腰,高明雀立即举起双手,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你想清楚了吗?要在这里缉拿我?二十年前的真相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
两人在雨中无声地对峙,在雨即将模糊他们的身形时,谢惊屿将枪收了回去。
高明雀眼珠转动,折射出一抹暗光。
灰涌市和杞云市的警情在公安部汇总,荀苏苏作为当年在灰涌市立下功劳的功勋队长,也有资格查阅细节。她此时不在首都,而是在滨丛市。前不久海姝和谢惊屿协助滨丛市警方侦破的案子很有代表性,她被派来做收尾和研究的工作。
关于桑切斯的文字描述和图片占了很大的篇幅,她越看,眉心皱得越紧,眼皮也跳起来。
她想到了一个许久不曾想起的名字,伊生,这或许不该说是名字,而仅仅是个代号。在剿灭涌恒集团的行动中,这个代号背后的人曾经传递过一条重要情报。
她调查过伊生,这人必然和“空相”关系密切,但直到她离开灰涌市,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而此刻,桑切斯在她眼前,和那个神秘的代号重合了。
海姝放下手机,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双手渐渐紧握成拳。谢惊屿联系不上,手机已经关机了。这不正常。她离开杞云市,赶回灰涌市之前,谢惊屿就已经表现出亢奋和急躁——谢小龙案的线索终于在高明雀口中出现了。
现在高明雀就在杞云市,桑切斯已经逃离警方的视野,谢惊屿会做什么?
海姝食指屈起,抵住下唇,眼神变得深沉。
此时,在滨丛市,荀苏苏的视线从有关桑切斯的报道上移开,揉着眉心,那个代号伊生的人变得越来越清晰。
涌恒集团当年在灰涌市树大根深,最大的特点就是残忍凶狠,不仅对警察,对自己人也是一样。但只要你绝对忠诚,就能从涌恒集团中分一杯羹。这样的团伙气质吸引了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警察在和他们的对抗中往往落在下风。
荀苏苏到任后,参考过往的经验,感到分散抓捕困难重重,如果专注于涌恒集团的头目,一旦成功,涌恒集团嚣张的气势就能暂时被遏制。当然,这是一着很险的棋,连局长都不怎么支持她。
前期的准备阶段最是难熬,但就在那个关口,伊生出现了。他经过多个跳板给荀苏苏发来消息,其中就有涌恒集团的重要内部文件。
荀苏苏问他是谁,他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这句话对一个刑侦队长来说,简直就是一句废话。但荀苏苏要打掉涌恒集团,就必须重视一切来到自己面前的线索。
从伊生发来的内容看,这人对涌恒集团非常熟悉。警方一直尝试在涌恒集团中打入卧底,但都失败了。伊生却是个现成的卧底。
可这个卧底真想帮警方?还是在向警方下套?
荀苏苏想要冒险,却也做好了失败的相应准备。在三个月里,她与伊生维持着联系,伊生最后发给她的线索是,薛浓飞将会在一周后前往私人山庄,有一桩买卖将在那里进行。
这是抓捕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荀苏苏在权衡之后,并没有选择相信伊生,只是派出一个行动小组靠近侦查。
后来的事实说明,伊生给的是机会,而并非陷阱。但那之后,伊生也消失了。他仿佛是对荀苏苏的不信任感到失望,再未发来任何情报。
伊生的存在没有对荀苏苏后来剿灭涌恒集团造成明面上的影响,他甚至没有提供“空相”的线索。但在早期警方信心不足,荀苏苏获得支持较少的时候,他让荀苏苏变得更加坚定。
多年过去,荀苏苏仍然会偶尔想到他,分析他到底是涌恒集团里的谁,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他有没有在当年的枪战中死去。
看完桑切斯的资料,以及海姝审问桑切斯的视频,荀苏苏忽然觉得,桑切斯很可能就是伊生。
她并没有见过伊生,他是男是女,年纪多大,她通通不能确定。他们的交往仅仅存在于网络,而在伊生消失后,网络上的痕迹也无处可寻。
桑切斯与李云的关系,他追杀高明雀一派的举动,将他和伊生这个代号连接了起来。
当年荀苏苏是在涌恒集团高层被执行死刑之后,才发现“空相”存在的蛛丝马迹,而那时已经太迟了,还活着的、精神正常的犯罪分子无法提供“空相”的线索。
她曾经想过,如果伊生能暗示她“空相”的存在,她必然走不了那么多弯路。
伊生为什么不说?第一种可能,他不知道。第二种可能,他不能说。
如果是桑切斯,这就很好理解,他是“空相”的手下,也是族人,他不仅想涌恒集团完蛋,还想取代“空相”,那么他就不能让警方注意到“空相”。
这样一来,很多疑点就能说通了。
荀苏苏的眉心却皱得更紧,心中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过去在伊生的只言片语中,她能够感受到这人骨子里很狂妄,却伪装得谦逊温和。十年过去,老朽的“空相”已死,伊生只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那么,桑切斯会做什么?
电话响了,快递员说有个从首都来的文件放在酒店前台。荀苏苏常年出差,经常都会收到文件,下楼去取,却没有找到。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来到酒店门口,快递员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正当她转过身,打算回酒店时,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
男人的脸不久前她才在视频里见过,是桑切斯。
荀苏苏瞳孔微微收缩,桑切斯却面带笑意。她注视桑切斯片刻,“伊生。”
桑切斯意外地挑起眉,仿佛不相信这个名字会从荀苏苏口中说出来。
荀苏苏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桑切斯笑了,脸上竟是看不出多少戾气,“你还记得我。”
荀苏苏说:“你胆子很大,这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桑切斯不置可否,“来见见老朋友,有什么敢不敢的?”
荀苏苏余光瞥向四周,注意到黑影正在靠近,“带来这么多人,你这见老朋友的方式还挺特别。”
桑切斯拉开车门,“毕竟是跟你打交道,谨慎为上。”
荀苏苏看着车里的座椅,“看来今天这一趟,我是必须跟你走了?”
桑切斯笑得很宽厚,“这只是一个邀请,别误会,我从来不勉强女性。”
话虽如此,荀苏苏却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桑切斯继承了“空相”的诡异,也继承了涌恒集团的残忍,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荀苏苏知道,此时自己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笑了笑,从容地上车,“十年不见……不,我们其实从未见过,叙叙旧也好。”
车门合上,隐藏于黑暗中的影子也无声地退去,就好似这里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一个老朋友来接另一个老朋友。
荀苏苏与桑切斯一同坐在后座,司机像是机器人,一言不发。
车已经从喧嚣的闹市区开到稍微偏僻的街区,荀苏苏说:“你当年消失得很干脆。”
桑切斯双手合拢,放在腹部,“我这应该叫有自知之明,还是过于自卑?我给了你一个关键情报,但你只是去验证了这条情报的真假。你并不信任我,我又怎么敢继续接近你?”
荀苏苏镇定自若,“伤你自尊了?”
桑切斯苦笑着摇摇头,“这句话更伤我自尊。”
车里安静片刻,荀苏苏问:“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桑切斯眯眼看向前方,“你猜我要去哪里?”
荀苏苏说:“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但身为警察,我劝你找个就近的警局自首。”
桑切斯大笑起来,“荀队,你还是像当年一样喜欢开玩笑。”
“开玩笑?”荀苏苏说:“我的队员都说,我是个严肃的人。”
桑切斯转过脸,“那我很荣幸,毕竟在你这儿,我算个独一档。”
荀苏苏没理会他的油腔滑调,既然来了,不如趁机多试探几句,“为什么找到我?”
桑切斯说:“你是指当时,还是现在?”
“都是。”
桑切斯目光转向窗外的夜色,想了会儿,“你想要拿下涌恒集团,我和你有共同的目的。”
荀苏苏说:“‘空相’的东西,早晚都是你的。”
“那怎么能一样?”桑切斯讥笑道:“‘空相’是‘空相’,我是我。就像我想要除掉‘空相’,如果我不够强大,有朝一日,他也会除掉我。涌恒是他的杰作,薛浓飞、钱樱,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涌恒一日存在,我就一日在他的阴影下。”
说完,桑切斯又补充道:“这种打官腔的说法你不爱听吧?那我再说一个,因为你很特别。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警察,被包围在男人圈子里,他们不服你,却要被你管教。我想看看,如果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能走到多远。”
荀苏苏忽略他明目张胆的挑逗,“那你这个人,显然做事很没有恒心。如果我是你,私人山庄那件事后,我会大方地找到不相信我的刑侦队长,看她满怀歉疚,看她不断增加对我的信任。”
桑切斯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思索了好一会儿,又笑了,“原来你是这样想。不过幸好我不是你。”
“嗯?”
“如果我继续给你发信息,继续靠近你,难保不被你改造成守法公民。你知道,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这一点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桑切斯耸耸肩,“但我这种在M国战乱地区长大的人,最不想成为的就是守法公民。”
荀苏苏叹了口气,“那现在呢?为什么又来找我?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不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桑切斯开始把玩一把枪,“荀队,这么多年当警察,累没累啊?”
荀苏苏嗤笑,“当警察挺好,退休金不错,我这样的还有不少补贴,生活无忧。那退休前,累点儿也无所谓。”
“这就俗了啊。”桑切斯说:“什么钱不钱的,你荀队是动不动就考虑钱的人吗?”
荀苏苏点头,“是人就不能免俗。”
桑切斯靠近,几乎贴在荀苏苏身上,“我要离开你们国家了,有没有兴趣跟我走?”
车缓缓停下,荀苏苏盯着桑切斯的眼睛,“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有人正在离开滨丛市,有人却在高速上奔向滨丛市。
“还是你们当警察的门路广。”高明雀坐在副驾,摘下鸭舌帽,转向左边,看了谢惊屿一眼,“杞云市警方给我布了个天罗地网,他们想不想得到,居然是一个特勤把我给放出来了?”
车早已离开滨丛市,但滨丛市的雨却像是追着他们跑。前方雾气朦胧,宛如看不见光的前途。
谢惊屿和高明雀一样一身漆黑,不像特勤,像个将面容深深掩藏起来的亡命之徒。他没有理会高明雀的话语,沉默地握着方向盘。
“聊点什么吧。”高明雀忽然想到一个话题,眼睛微微眯了眯,显得很愉悦,“你说你就这么跟着我跑了,海警官知道了会怎么想?”
谢惊屿沉声道:“她怎么想和你有关系?”
“看看,一提到海警官,你就来情绪了。”高明雀点起一根烟,开窗透风,斜飞着的雨落在她的脸上,她也懒得擦一擦,“你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谢惊屿不答。
高明雀观察了一会儿,笑容带上一丝揶揄,“啧,海警官小时候那么粘你,长大居然不好追了?”
谢惊屿说:“粘我?”
高明雀的目光逐渐暗淡下来,沉默几分钟才开口,“谢宇,你这个人真是很难去定义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厂里那些人都说你是孤儿,说谢小龙穷,但他给你的比……比我父亲给我的都好。还有海姝,她一个市中心来的小孩儿,怎么就非得跟你玩到一起?我的生日会啊,我最后的一个生日会,她居然吃完蛋糕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你玩。”
“你到底有什么好,能吸引到这些真正关心你的人?”高明雀捋了把有些潮湿的头发,“我为什么吸引到的都是拿我当工具的人?”
谢惊屿说:“怎么,还跟我讨论起哲学问题来了?”
高明雀说:“也不是不行,这不路途遥远吗?”
谢惊屿说:“那也别扯有的没的了,海姝在滨丛市你就派尹灿曦盯着她,她8岁到现在,有哪些事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高明雀笑道:“告诉你,有酬劳吗?”
谢惊屿也笑,“黄雨嘉,你爸的下场还没有教会你做人别太贪心吗?”
高明雀不悦地皱眉,车里一时无人再说话。又开了一截,高明雀才道:“你不觉得挺愧疚的吗?海姝家里条件那么好,对,她爸妈是离婚了,但她妈也很有钱,她要是没有遇到你和谢小龙,现在还当什么警察?早就定居在国外享受生活了吧?她根本不想当警察。”
谢惊屿说:“她不想当警察,就像你也不想当罪犯?”
高明雀摇头,“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你就会明白,人生有时是被推着走。我没有办法。”
前方有货车呼啸着驶来,速度快,载重量大,经过时公路都在震荡。
高明雀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已经离去的货车,“命运也是这样,震荡起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它跌宕起伏。”
谢惊屿说:“还顾得上文艺。”
“你觉得这是文艺吗?不,这是现实。”高明雀眼中浮起一片血色,“二十年前谢小龙死了,你,海姝,我,还有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改写。有时想想,还是死了的人更轻松。”
她的语气很残忍,谢惊屿脑海中又闪现出在养牛场守着谢小龙尸体的那一夜。轻松?谁轻松?活着的人还有继续前行的可能,死掉的人被永远留在了时间的标尺上。
谢惊屿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桑切斯……为什么要杀死谢小龙?”
高明雀说:“我不知道。”
谢惊屿皱起眉。
高明雀说:“他和李云一样,都是偏执扭曲到极点的人,我能推断出是他是凶手,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惊屿余光扫了扫,“把你自己摘得挺干净。你和桑切斯要不是同类人,他凭什么救你?”
高明雀顿了下,“你嘴再这么臭,小心我破罐子破摔,桑切斯……”
话音未落,枪口已经抵在高明雀的额角。
谢惊屿腾出右手,“破罐子破摔?”
高明雀脊背在短暂的僵硬后松弛下来,“开个玩笑。把枪放下,桑切斯为什么杀谢小龙,我确实猜不到,但桑切斯和李云的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谢惊屿收回枪,避开又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
“你和海警官是不是认为,桑切斯和李云不共戴天?”高明雀说:“但据我所知,李云在被桑切斯背刺之前,都一直将他当做儿子来对待。他对桑切斯,对被桑切斯养大的我,都没有多少戒备心。”
高明雀见李云的机会不多,李云的过往她也是从桑切斯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细节。李云在M国一支非法武装里给人当过向导,大难不死,混到了首领的位置。但李云比其他武装分子聪明,没有在得势后继续留在M国,而是金蝉脱壳,偷渡来华。
在战乱的M国就算混成了武装头子又能怎样?不如在灰涌市藏匿在玻璃厂当个闲散工人。
或许最初李云真是这样打算,但对权力天生有渴望的人,在更大的世界,又怎么克制得住野心?
不过这一次,李云选择的却不是像在M国那样靠武力,而是靠头脑。他自己是匍匐在泥里的人,所以他盯上的是和他一样的人,薛浓飞、钱家姐弟……他们就像野狗一样在城市里夹着尾巴。他将野狗们聚集到一起,成了训狗人。
当年边境管理漏洞颇多,他暗中转移财富,又将信得过的人带到灰涌市,慢慢扶植起罪恶的涌恒集团。
同一时间,他找到了战乱中唯一剩下来的血脉亲人,桑切斯,当然,桑切斯并非本名。
大约因为几乎所有亲人都死在了火并中,李云对桑切斯这个远亲非常在乎,这个魔头在血脉这件事上刻板得匪夷所思。桑切斯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儿子,他死以后,桑切斯就是他。
他曾经送桑切斯去外国读书,将一个土生土长的M国青年变成拥有G国和A国双重国籍的富二代。桑切斯为什么急着回到李云身边,这不得而知。高明雀知道的是,他长时间待在杞云市。
谢惊屿咬牙,“因为他要盯着谢小龙。”
高明雀说:“在这之前,他拿李云那一套,在我父亲身上做实验。他骨子里崇拜李云,越是崇拜,就越是想成为他,超过他,所以当他羽翼一丰满,就要对李云下手。”
雨渐渐变小,公路也清晰了些许,谢惊屿说:“不对。”
高明雀侧目,“什么不对?”
“桑切斯等于囚禁了李云十年,这么大的恨从何而来?你刚才的说法解释不了。”
“那就得等你抓到他之后,让他亲口告诉你了。”高明雀耸了下肩膀,“谁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之间为什么对彼此有那么大的敌意。”
到了一个服务区,谢惊屿停下车,“你为什么确定桑切斯在滨丛市?”
高明雀以玩味的口吻道:“怎么,想到滨丛市是海警官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对海警官感兴趣,桑切斯这次的目标不是她。”
谢惊屿沉思了会儿,忽然想到前天和海姝通话时,海姝说荀苏苏已经为上次的案子来到滨丛市。
“早些年,他曾经给过我一个任务,让我瞧瞧荀苏苏是个什么样的人。”高明雀说:“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对他来说,荀苏苏是个不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以为他对荀苏苏的是恨,现在想来,应该是另一种相反的感情。”
说着,高明雀自己都笑了,“很难理解吧?桑切斯这种人,居然看上了亲手灭掉涌恒集团的女队长。他是个疯子。现在李云已经死了,警察追踪他,我想要杀了他,他继续留在国内的可能不大。在走之前,他会去见荀苏苏。但见了之后要做什么,这就不是我能猜测到的了。我说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山横亘在眼前,中间是一条漫长的隧道。谢惊屿放慢车速,进入隧道后,风声变得格外迟钝。远处隧道尽头的光起初是个小小的圆点,后来变得盛大又刺眼,在车驶出隧道的一刻,一辆货车如同炮弹一般射来。
谢惊屿猛打方向盘,车轮在地上和围栏上溅出一连串火光,而在他的耳侧,却响起高明雀尖锐的笑声。
第133章 沙漏(30)
30
车未能在凶猛的转向中停下来, 直往悬崖飞去,高明雀竟是在这一刻踹开车门,从车中翻滚了出去。随即, 子弹从上方倾泻而下, 如暴雨般将车笼罩。
车轮拉出一道刺耳的尖啸,侧翻撞在公路上, 颠倒,甩出, 犹如被撕烂的钢铁。
高明雀抬起手臂,擦掉吐出的血, 朝车的方向露出一个残酷而悲悯的笑容, “就你这样还想报仇?放心,桑切斯的人头是我的。”
话音刚落,高明雀脸上就浮现出惊讶的神情, 翻倒的车轻微震动, 从里面发出“哐——哐——”的响动, 谢惊屿没死,竟然还有力气踹门!
而刚才扑向谢惊屿的子弹已经停下, 高位山坡上传来一阵重物滚落的声音,像是人落在树枝和草丛中。
空气正在被搅动,叶面割裂着风, 那是直升机由远而近的声音。
“轰——”谢惊屿终于踹开了车门, 手中的枪指着高明雀。
树林中响动更加密集, 枪声骤起, 却不是射向公路。高明雀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惊屿, 就在刚才,她在耳机中听到一声“快跑”。
“你给我下套?”高明雀小步退后, 她埋伏在这里的保镖出现在她身后,然而高处的树林已经不再被他们所掌控。
谢惊屿半张脸都是鲜血,右眼在撞击中充血,缓缓向高明雀走来的样子像个修罗。
“我给你下套?难道不是你要在这里置我于死地?”
“不许动!”特勤的暴喝从林中传来,枪声渐歇,高明雀的人几乎已经被制服。
血已经流到眼睛上,谢惊屿嫌碍事,抬手粗鲁地擦掉,吐出一口血沫,垂眸睨着高明雀,眼中却像根本没有这个人。
队员陆续赶到公路上,保镖被悉数控制,高明雀已经没有退路。
此时,直升机赶到,队员跑来查看谢惊屿的伤势,谢惊屿扭过头,在看到从直升机里下来的人时,耷着的眼皮忽然撑了起来。
海姝一身黑色的特警服,快速向他跑来。
“你……”他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出声就是一口血腥。他看着海姝离自己越来越近,下意识擦了擦唇角的血。
海姝神情严肃,担忧似乎都隐藏在了那双沉稳的眼睛中。只剩两步距离,海姝停下脚步,凝视着他的面庞,确认他的伤有无大碍。
“看着严重。”谢惊屿又擦了一把血,不擦还好,这一擦,脸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了。
海姝来得急,特警服里也没有装纸,索性用衣袖在谢惊屿脸上擦抹。在他们身后,高明雀被拷上手铐,失控地惊叫道:“你不想复仇了吗?你还有孝心吗?谢小龙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
谢惊屿猛然转过身,正要开口,海姝已经挡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对高明雀说:“你不配提到这个名字。”
高明雀浑身战栗,旋即爆笑起来,“陷害我,你们永远都抓不到桑切斯!你们不配!”
一辆特勤的车赶到,高明雀被押了上去。海姝检查完谢惊屿的伤,后怕的情绪涌了上来。谢惊屿想说点什么,海姝却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先去医院。别的交给我。”
谢惊屿躺在推床上,还要嘴硬,“我没事。”
海姝拨开他的头发,“没事?这里要缝针,长不好的话,就破相了。”
谢惊屿噎了下,“……破相?”
你关注的,是这个?
情况紧急,海姝心里被各种事务撑满,这是唯一能说出的缓解气氛的话了。说完她扶住车门,“晚点我来看你。”
此处离滨丛市已经很近了,三地警方的队员、特勤陆续返回滨丛市,谢惊屿入院检查,海姝带高明雀到滨丛市局。
高明雀坐在审讯室,形容狼狈,没有化妆的她看上去比在刻心律所时老了十多岁。她怨恨的目光钉在海姝脸上,咬牙切齿道:“谢惊屿什么时候联系的你?”
她不愿相信自己被玩弄于鼓掌,自从在儿童乐园等到谢惊屿,谢惊屿的一切行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已经成功激起了谢惊屿的怒火,而怒火就像一把看不见的丝线,足以让她操纵着谢惊屿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要向桑切斯复仇,这不假,但她不需要让谢惊屿化身为刺向桑切斯的刀。谢惊屿的作用仅仅是帮她离开层层封锁的杞云市,然后自生自灭。
她承认自己对谢惊屿有一丝恶毒的想法——谢宇和她都曾经在碗渡街生活,他们的人生被二十年前的事破坏得一塌糊涂,她要谢惊屿坍塌得和她一样彻底,这次之后,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会被开除出特勤的队伍。
她想错了吗?谢惊屿早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通风报信?
可那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不仅是她,她雇佣的那群人也毫不知情?
愤怒和不甘让她双眼充血,倒是和车祸后的谢惊屿有一丝相似。
“他没有联系过我。”海姝说。
“撒谎!”高明雀喊道:“他如果没有联系你,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海姝端详着高明雀,略一闭眼,将几乎要浮现在眼中的恨意压下去,“因为他不是能由你随便摧毁的人。即便他快要坚持不住,也有他的师长,他的队友,还有……我,来拉住他的双手。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海姝的内心并不像她展现出的这般稳定,事实上,在谢惊屿的电话打不通时,她就已经开始慌张。
桑切斯失踪,高明雀失踪,杞云市封锁式搜索,这个节骨眼上,无法联系到谢惊屿,怎么想都是一件危险的事。
海姝立即打给贺北城,同时向杞云市警方询问,连贺北城和谢惊屿的联系都断了。
特勤那边也紧张起来,立即和警方联合,调取杞云市各处的监控。但没有具体排查方向,基本就是大海捞针。
海姝在桌边转了好几圈,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不久前她从杞云市赶回灰涌市,谢惊屿送她上车,车没有立即发动,在随便扯了几句话之后,谢惊屿突然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高明雀手上有龙叔案子的线索,也许有一天,我会因此失控。”谢惊屿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两眼直视前方,显得有些淡漠,“她对桑切斯的了解,比我们任何人都深,我没有办法找到桑切斯,但她一定有。”
海姝说:“所以如果当她用桑切斯来诱惑你,你会上她的套。”
谢惊屿沉默了好一会儿,算是默认。“我知道这不符合我特勤的身份,我一旦这样做了,就要脱下这身皮。但是……我……”
他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那是内心挣扎的形状。
片刻,青筋被并不怎么柔软的掌心覆盖。谢惊屿错愕地侧过脸,只见海姝正认真地看着他,“你又不是机器人,你有感情,所以会因为感情掉入圈套。我懂。”
谢惊屿不语。
“因为这份感情我也有。”海姝说:“我也是因为龙叔的案子,才成为警察。别人不理解你,我能理解。所以,我也明白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你想我拉住你,在你走向黑暗的时候。”海姝松开他的手,又轻轻拍了拍,“放心,你尽管去做你认为对的,值得的事,我这个刑警队长来给你兜着。”
他们并没有商量出任何具体的行动细节,然而谢惊屿下车,关上车门的声音就像是一场击掌,一个响亮的承诺。
海姝与特勤汇合,特勤那边虽然因为谢惊屿的突然失踪而有些紧绷,但行动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队员们的心情出奇地一致,秦小叶说:“屿哥看样子是要犯浑了,贺队,把他抓回来吊着打怎么样?”
贺北城看到了海姝,在秦小叶脑袋上推了一把,“打什么打?让海队看到了心痛怎么办?”
海姝没时间和他们闲聊了,立即切入正题,“我这里有一条思路。”
杞云市的地图展开,监控的排查结果陆续传回,谢惊屿在西北方向驾车离开杞云市,没有上高速,此后再未被拍到。
“谢惊屿只会因为一个原因失踪,那就是高明雀拿桑切斯的下落来引诱他。”海姝镇定地分析,“高明雀被困在杞云市,如果不尽快离开,被抓获是迟早的事,她必须把宝押在谢惊屿身上。两个人一拍即合。”
“现在我们找不到谢惊屿,客观主观的原因,他不可能联系我们。但我们可以从高明雀的角度来分析。”海姝放大杞云市西北方向的地图,以他们消失的地方为原点,可以辐射到几个大城市。
贺北城眉心紧缩,“就算在每个出入城的关键地点设障,也不一定能拦住他们。”
“所以就需要寻找重点。”海姝视线不断向北转移,最终落在滨丛市。
高明雀在谢惊屿面前唯一的砝码就是桑切斯,她知道桑切斯在哪里。可她为什么知道?她的情报途径是什么?可能为她做事的人查到了线索,也可能她分析出了桑切斯可能去的地方。
那她怎样分析?
海姝带入高明雀,高明雀是桑切斯培养出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桑切斯和李云的关系有一丝相似。高明雀清楚桑切斯的性格、心理。
在这一连串案子里,有一个人一直被视为过去的英雄,而在目前的侦查中,似乎作用不大。这个人就是荀苏苏。
荀苏苏直接导致涌恒集团的覆灭,这是桑切斯取代李云最重要的契机。所以在桑切斯眼中,荀苏苏必然是个不一样的符号。
现在荀苏苏就在滨丛市,而谢惊屿是在杞云市的西北方向离开,滨丛市正好就在他们可能的行进路线上。
桑切斯有可能去滨丛市接近荀苏苏,高明雀判断到了这一点,而这一点成了她牵引谢惊屿的线!
贺北城一拳捶在桌上,“我先联系一下滨丛市!”
海姝坐在座位上,仍旧盯着地图,刚才的分析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一坐下来,只感到脑子无法转动,空白一片。
但这还不够!她必须“看到”更多!
杞云市和滨丛市相距遥远,就算谢惊屿大概率是前往滨丛市,那哪里才是拦截的最佳位置?
高明雀不会真将谢惊屿带到目的地,谢惊屿只是她的工具,她可能会在半路就解决掉谢惊屿。她会选在哪里?
“什么?人不见了?”贺北城的声音将海姝拉回神,她忙站起来,贺北城沉着脸,朝她压了压手掌。
半分钟后,通话结束,贺北城深呼吸,“海队,可能真让你说对了,荀苏苏不见了,所有人都联系不上她。”
海姝心脏猛跳,桑切斯来到滨丛市,目标正是荀苏苏,他想对荀苏苏做什么?
“既然这样,那方向就更加明确了。”贺北城说:“高明雀和谢惊屿的目的地是滨丛市,我们调派人手,在沿途布控。”
滨丛市、杞云市、灰涌市三地警方联合起来,再加上特勤力量,迅速拟定出一套行动方案——灰涌市警方协助杞云市警方,立即往西北方向出发,由特勤来指挥,如果发生枪战等情况,也由特勤打头。滨丛市的重点是寻找桑切斯和荀苏苏,并且在滨丛市以南埋伏照应。
海姝眼皮跳得厉害,思索高明雀会在什么地方对谢惊屿这个工具下手。地图被持续放大,其上的细节越来越多。忽然,海姝在离滨丛市140公里处的地方,看到一条长隧道。
一出隧道,左边是高处的山林,右边是向下的悬崖。山林能够埋伏,悬崖是要人命的绝佳地点,而隧道的出口向来是交通事故的多发地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里离滨丛市已经很近了,在高明雀看来,谢惊屿对她的警惕会因为靠近滨丛市而逐渐放松,但更近就不行了,出了山林,就等于失去屏障。
会是这里吗?海姝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也许还有其他地方?也许高明雀在某些考量下,并不会对谢惊屿动手?
可是没时间了,她必须更加果断地做出决定。
“贺队!”海姝眼中的坚定压过了担忧,那是一双刑警队长的眼睛,即便有迷茫,也必须走下去,如果错了,就承担后果。
地图上,海姝一共标出了三个方位,包括隧道,贺北城增加了一个。队员立即出动,悄然赶赴山中,等待着可能出现的敌人和队友。
海姝上了直升机,密切关注着路上的动向,隧道口发生枪战时,她的心跳几乎冲破了胸膛。
她赌对了,高明雀和一干保镖被一网打尽,谢惊屿也从现实和人生的悬崖路口被拉了回来。
高明雀根本不相信谢惊屿从头至尾没有和海姝联系过,海姝也不屑于将其中的细节、挣扎说给她听。她小时候就不喜欢黄雨嘉,宁可去五村赖着小宇,也不肯待到生日宴的最后。现在看着高明雀,更加觉得这个女人扭曲得面目可憎。谢惊屿差一点就要死在她手上。
高明雀此时情绪很不稳定,说话颠三倒四,审讯难以进行下去。海姝暂时离开,歇了口气,遇到来看情况的祁斌。
“祁队,怎么样?”海姝立即问。
祁斌摇摇头,“荀苏苏是主动离开酒店,暂时还查不到她去了哪里。”
海姝往审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高明雀也什么都不肯说。”
祁斌说:“你去休息休息,这边有我和你们乔队。”
海姝身体累是累,已经快到极限了,然而精神亢奋得不可能睡着,她正要开口,就听祁斌说:“不休息也行,去医院陪陪你那搭档?听说伤得不轻,检查都做了半天。”
海姝一愣,想到谢惊屿满脸的血,流血倒不是最严重的,就怕脑部和内脏在撞击中受伤。
“去吧,看看他,也换换脑子。”祁斌说:“说不定回来就有思路了。”
海姝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这才发现衣服上沾着血,是谢惊屿的。她换了身衬衣,开车赶到医院。刚到谢惊屿所在的楼层,就听见柏明大声说:“你还没检查完!睡什么睡?”
谢惊屿说:“嘘——医院禁止喧哗,你有没素质?”
柏明说:“我不管,老贺和老曾给的任务,检查不完扣我工资,我他妈真是服了!别磨叽,赶紧的!”
海姝来到病房,看到柏明正在费力地拉拽谢惊屿,谢惊屿头上包着纱布,脸上干干净净的,已经看不到鲜血。
看到海姝,谢惊屿脸上的不耐烦立即消失了,一脚踹开柏明,“你怎么来了?”
“我们海队怎么不能来?来看你还不好?”柏明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也懒得拉扯谢惊屿了,来到海姝面前,“海队,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也看到了,这小子受伤了,贺队曾队要我陪他检查,他非要睡觉,我拉他他还踹我,妈的狗一样!”
海姝:“……”
柏明又说:“要不这样,你陪他去检查,我去吃个面?陪他老折腾了!这倒霉孩子!”
海姝心里踏实了,谢惊屿看着并没有祁斌说的那么严重,“行,柏哥,你吃饭去吧,我带他去检查。”
柏明开心跑走,“好叻!”
谢惊屿这情况,住的当然是单人病房,柏明一走,屋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谢惊屿之前一条腿晾在外面,这会儿不尴不尬地收回去,还很刻意地拿被子盖住。
海姝好笑道:“你不热啊?”
谢惊屿又把被子掀开,“现在你不该正在审问高明雀?”
“本来是在审的。”海姝往床边一坐,添油加醋地说:“但审到一半,祁队跑来给我说,你要不行了。”
谢惊屿肿着的眼皮都撑开了。
“他说你一进医院就一直在检查,到现在还没查完,估计情况有点严重。”海姝说:“我想也是,老检查不完,问题就大了。”
谢惊屿无语道:“都是外伤,片子该拍的都拍了,没问题。就是老曾瞎操心,说什么全都查一遍,老贺还给加码。”
海姝刚才看到谢惊屿和柏明拉扯那一幕就已经明白了,特勤的队长头头们最见不得队员受伤,谢惊屿那一脑门的血是够吓人的。
“走吧。”海姝站起来,朝谢惊屿伸出手。
谢惊屿还没反应过来,“走?”
“检查啊。”海姝笑道:“老曾老贺交待的任务。”
谢惊屿是真烦检查,但这次在窗边催他的人不是柏明,成了海姝,他望着海姝的眼睛,一想到这个女人在赶来的路上还在担心他是不是要死了,心里的一个角落就发起热来。
海姝的手快要收回去了,“不走?”
谢惊屿一把握住,“走!”
真下了床,海姝才注意到谢惊屿腿上和腰背上都有伤,走路能走,但疼痛和不适是难免的。她环住谢惊屿的腰,很有经验地把人扶住,谢惊屿却僵住了,背后像背了一把剑。
海姝问:“怎么了?”
谢惊屿:“太近了。”
海姝:“……”
谢惊屿转开视线,唇角却压不下去,“跟你说过,我们特勤的道德水平都很高。”
海姝懒得惯着他了,贴着他的腰就往前推,“谢宇,你矫情不矫情?8岁的你都比现在成熟!”
被押送到楼下的科室,谢惊屿老老实实排队等号,海姝也陪着他,但周围有不少患者,不好说案情。但即便什么都不说,谢惊屿知道海姝就在身边,情绪就像被抚平了一样,烦躁感如同晚上的潮水一般退去。
隧道外的一幕惊心动魄,但就像海姝最终锁定了他的位置,他也有高明雀会动手、特勤会出现在附近的预判,因此在开车的全程,他都非常专注,越是接近滨丛市,神经越是高度紧绷。在车被撞开之前,他已有准备,所以车并没有被撞下悬崖。
高明雀是个疯子,他也不遑多让。
但这次之后,被捕的只有高明雀,桑切斯人影都没看到,荀苏苏也已经失踪。作为特勤,他身上扛着很重的担子,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追寻了二十年的,不过是谢小龙之死的真相。
真相近在眼前了,却又被埋进黑暗。他不甘心。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在特勤待了这么多年,更重的也受过,让他烦躁的是差一点就要够到真相的感觉。海姝来了之后,这种焦躁奇异地消退,它们还在,只是不再叫嚣。
医生叫到他的号了,他还在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拍,目光一聚焦,就对上海姝的视线。
“别发愣,快去。查完这个……”
“你请我喝娃哈哈?”谢惊屿几乎是脱口而出。
海姝怔了下,推他,“想什么?查完这个我们接着查下一项!”
谢惊屿叹了口气,往科室里走。海姝在他身后说:“等你啊。别怕。”
后面有人笑起来,老太太说:“年轻人,感情真好。”
她的老伴儿说:“还要哄的。”
海姝不由得拢了下头发。
谢惊屿做完了出来,海姝盯着表格,又带着他去下一个地方。
等到表格上的项目全部做完,谢惊屿松了口气,看海姝背着手,问:“你藏什么了?”
海姝将娃哈哈往前一抛,“不是你要的?”
谢惊屿又惊讶又有点开心,“什么时候买的?”
“刑警的事少打听。”海姝勾勾手,谢惊屿一走近,就被海姝抓住衣领,“好好养伤,我那边还需要你。”
由于荀苏苏的失踪,以及桑切斯出现在滨丛市,这座海姝工作了五年多的城市迅速集结大量警力。桑切斯究竟带着荀苏苏去了哪里,暂时还没有线索,警方的另一工作重点是审问高明雀。海姝是最早留意到高明雀的人,因此是审讯的不二人选。
走廊对面的审讯室里,就坐着高明雀,海姝这两天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眼皮时不时跳几下。她拿出一包烟,来到露台上点起一根,抽得心不在焉。
温叙走过来,也要来一根,两人都没说话。
海姝的烟抽完了,深呼吸,准备去审高明雀。温叙忽然将她叫住,“海队。”
海姝侧过身,“嗯?”
“你心理负担有点重。”温叙说:“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海姝放松些许,“倒不是心理负担,只是莫名其妙心绪不宁,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温叙点头,“这个关头,心绪不宁正常。但也别过分紧张,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没关系,你的人——我,星星,小程,还有乔队,我们跟你一块儿扛。”ЅℰℕᏇᎯℕ
海姝笑了笑,走回来,和温叙对了个拳头,“底气一下就有了。”
审讯室的门打开,高明雀抬起头,看到海姝,勾起唇角一笑。和前几次审问不同,她的激愤、躁怒似乎已经平复下来,终于接受自己最后的那一搏没能成功。
海姝调整了一下摄像头,坐下来,“告诉你个事,杞云市正在重新调查王长意的死。”
高明雀脖子一僵,难掩惊讶,但很快讥讽地笑起来,“重新调查,你觉得能查到真相吗?海警官,我是学法的,你糊弄不了我,我的父亲黄战勇已经不可能等到真相了。”
海姝说:“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这么多年来,你不就是想要警方的一个态度?你真的不稀罕真相吗?”
高明雀皱眉,短暂的沉默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死人来说,你们查再多也没用。”
“但你还活着,你想要报复的那个人也还活着。”海姝手上的笔在桌上点了点,“怎么样,我们来聊聊你的这些年,聊聊你是怎么被桑切斯所救,又称为高灵陈霜的养女?我对你这个人特别好奇。”
高明雀笑起来,“海警官,我对你更好奇。你知道,早在你来我们碗渡街的那一年,在我眼里,你就已经很特别。”
“我们正在追踪桑切斯,你要是能提供线索,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海姝目光锐利了几分,“王长意是桑切斯杀的?”
上次在碗渡街,高明雀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算不上口供。在审讯室里,海姝需要的是完整、准确的叙述。
高明雀思索半分钟,肩膀微微塌下来,“我父亲的确想过杀死王长意,起初是想依靠那些地痞,后来中了桑切斯的圈套。但他虽然有野心,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根本下不了杀人的决心。”
黄战勇和桑切斯究竟是如何勾搭上,黄战勇又是如何在杀王长意这件事上左右摇摆,现在除了桑切斯,恐怕已经无人知晓。高明雀所说的,也不过是她经过长年观察桑切斯,得出来的推断。
桑切斯被李云呵护得很好,他以李云为目标,控制黄战勇,就是他学习李云的第一步。黄战勇要想成为炮弹厂的主宰,王长意就必须死。黄战勇明白这个逻辑关系,也想要下手,可是最后关头他犹豫了。
他想到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想到王长意除了不思进取之外,算得上一个好厂长,想到自己在刚来到碗渡街时,王长意对他这个知识分子多有照顾,想到王长意家里也有个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游移不定地要求桑切斯停手,桑切斯却又对他洗脑。这次他很坚定,“你放心,王长意活着也不会影响我进行改革!”
桑切斯像个局外人,没有再对黄战勇进行劝说,黄战勇也满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杀死王长意”从他的计划中拿了下来。
高明雀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她记得,父亲有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在家的时间很少,焦虑得连饭都吃不下——他是在挣扎到底要不要杀死王长意。
后来某一天,父亲突然正常了,就像终于做了决定,不再为此困扰。这个决定绝对不是杀王长意,因为那之后,父亲很积极地在家里说起厂里改革的前景,说与王长意喝了几顿酒,王长意跟他说心里话,表示自己也想要让炮弹厂跟上时代,但是老工人们的声音太大,实在有些吃不消。
父亲很乐观,和王长意私底下达成一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长意死了。
高明雀至今还记得消息传来时,父亲震惊的神情,他是真的感到茫然、痛苦,而绝非后来人们杜撰的“喜获厂长之位”。
这件事让炮弹厂改革的步子慢了下来,黄战勇虽然成了代理厂长,但失去王长意这个万金油从中调和工人们的关系,黄战勇举步维艰,后来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更加引发工人的不满。
而在改革即将正式启动时,谢小龙案发生。
一切瞬间就乱了套,一时间厂里所有人都在议论是谁杀了谢小龙,厂里为什么有杀人犯,谢宇到哪里去了。人心惶惶,很多家长不敢让孩子去上课。黄战勇身为厂长,忙得几乎回不了家,黄雨嘉心中害怕,母亲对她千叮万嘱,一个人不能出门。
不久,风向却突然改变,警察一下子不查谢小龙案了,转而查起大半年前的王长意案。大家看黄战勇一家的眼神变了,黄雨嘉关系不错的小姐妹一看到她就躲,她听到有人说,她的爸爸是杀人犯、贪污犯。
这样的话语起初只是避着她说,后来变得震耳欲聋,再也没有人将她当做厂长的女儿,她变成了贪污犯的女儿。
再往后,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她不相信父亲杀了人,可是母亲说父亲承认了,警察也说父亲承认了,从小对她照顾有加的叔叔阿姨唾了她一脸的口水。
她哭着大喊:“我爸没有杀王长意!”
可有人相信她吗?
她的尖叫顷刻间就被淹没,她被也许并不存在的罪恶戴上了摘不下的镣铐。
而那个始作俑者——桑切斯——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并在她差点被母亲杀死时救了她一把。
她跟在桑切斯身边长大,接收桑切斯和李云的意识与道德。越是成长,她越是会独立思考父亲的死。黄战勇确实侵吞了集体财产,这应当被判刑,但是他没有杀人,他只是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发声的渠道,才不得不认罪。
然后被判了最重的刑,悲愤死在狱中。
她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和父亲相似的人。他们犯过错,但错不至死。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犯错,却成了某些人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她已经救不回父亲了,可是她还可以救别人的父亲、母亲、子女、丈夫、妻子。她是律师,继承了高家的巨额财富,钱能让人无坚不摧。
终于说到这里,海姝打断,“等一下,你说你一直和桑切斯生活,那为什么又成了高家的养女?”
第134章 沙漏(31)
31
高明雀小幅度地动了动身体, “海警官,其实你真正想问我的是,高灵和陈霜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吧?”
海姝往后靠, 抱起胳膊, “不仅与你有关,更与桑切斯有关。”
高明雀笑了声, “你什么都能推理出来。”
海姝说:“否则你为什么愿意现在说?”
高明雀眼珠往上方轻轻转动,“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 只有他们。”
海姝说:“所以,他们的死不是意外?是你一手造成?”
高明雀摇头, 没有说是, 也没有说不是,她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无奈和后悔。
桑切斯曾经是黄雨嘉最信任的人,她如菟丝花攀附着桑切斯, 在桑切斯的描述中认识另一面的父亲。桑切斯富有, 在当时的她看来简直无所不能。二十年前的东叶区落后贫瘠, 桑切斯竟然能在那里开芭蕾舞学校,她在家庭横遭变故之前, 也幻想过自己穿上舞鞋,化身纯洁的白天鹅。
但是有一天,桑切斯将她叫到面前, 说她到了自己出去面对风雨的年纪了。
她懵懂地问, 自己要被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桑切斯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给她看了一段视频。这个视频的主角正是高灵和陈霜, 他们出现在连西市的一个企业家论坛上, 风光无限。
桑切斯指着他们说:“我会给你制造机会,让你成为高家的一份子。”
她惊呆了, “为什么?”
桑切斯说,这是给与她的考验,她潜入高家,影响高灵和陈霜,从他们手中继承小半个高家。
要继承,就要有人死。
她问:“我的任务是杀死他们吗?”
桑切斯笑道:“聪明。”
她并不认为要一对陌生夫妇的命是一件错误的事,桑切斯希望她这么做,她便要让桑切斯满意。她开始恶补高家的生意、背景,桑切斯则在杞云市暗中对高灵夫妇的项目动手脚。
他们没能吃下杞云市的市场,这对于这对几乎没有经受过失败的夫妇来说无异于迎头棒喝。
李云便在这时出现,向他们传播消极放纵的人生哲学,建议他们暂时放下身外的一切,直面内心,与其在高家的权力纷争中精疲力竭,不如去国外走走,感受另一种生活方式。
高灵夫妇在最容易被趁虚而入的时候被李云、桑切斯联合起来洗了脑,他们不再关注生意,开始了环球旅行。桑切斯又安排手下接近他们,用国外宗教那一套让他们相信,他们现在的不幸都是没有孩子造成的。不能生育没有关系,只要有一颗养育孩子的心,老天就会厚待他们。
于是他们将收养小孩当成了一种行善积德。
黄雨嘉出现在桑切斯安排好的地方,陈霜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眼中有傲气和疏离,看上去很聪明的女孩。
黄雨嘉变成高明雀,起初心心念念的是完成任务。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高灵和陈霜拿出真心待她,她在这个富贵的家庭找回了失去多年的亲情,她哪里还舍得对他们下手?
很长一段时间里,桑切斯没有联系过她,更没有催促她完成任务。她感到过去的几年就像是一个粘稠的梦,她没有认识过桑切斯,黄战勇也不是她的父亲,她是高灵和陈霜的亲生女儿。
她与陈霜很像,不仅是她这样觉得,陈霜也经常对她说——明雀,你和我年轻时一样,倔强,不服输。
陈霜精通法律,问她将来想做什么时,她脱口而出:“我想当律师。”
陈霜容光焕发,很欣慰的样子。
但陈霜以为她是受到了自己的影响,她却知道,陈霜的影响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帮助像父亲那样的人”已经成了刻在她骨髓里的执念。
在陈霜的悉心培养下,她还未上大学,就已经能够和陈霜就案例进行辩论,每次在她的攻势下败退,陈霜都不仅不生气,反而很骄傲。
她也已经淡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高家。
但该来的还是要来,许久不曾露面的桑切斯来到连西市,那一瞬间,她从温馨家庭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桑切斯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年你超额完成了任务,他们已经将你当成家人。”
她知道桑切斯接下去要说什么——一旦他们死去,他们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的囊中物。
高明雀在心里呐喊,我不要他们的财富、名声,我只想继续和他们做家人。但是桑切斯的目光制止了她,她感到自己又一次沉入了那冰冷的海水中,母亲拉着她下坠,头顶的光越来越暗淡,海水涌入她的肺部,占据她的呼吸,她就要死了。
桑切斯怜悯地看着她,“你忘了我希望你做的事吗?”
她木然地摇头。
桑切斯笑了笑,“那就好。”
高灵和陈霜又要出国旅行了,这次是充满危机与挑战的非洲草原与丛林。她本应该一同前去,因为桑切斯希望她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掠夺他们的一切。但她违背了桑切斯。
她求桑切斯放他们一马,今后她将毫无保留地为桑切斯奉献。可她的乞求没有换来养父母的一线生机,桑切斯短暂地囚禁了她,她连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都失去了。
噩耗传来,她的心情已经平复,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是和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对亲人的离去无能为力。
讽刺的是,高灵和陈霜的死让她继承了难以想象的遗产,正是靠着这笔钱,她开始有了与命运斗争的底气。
桑切斯看她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优秀的实验品,问:“恨我吗?”
她摇摇头。
这并非虚伪,她是真的不恨,如果高灵和陈霜还活着,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才能开始自己的计划。
俗话说钱能使鬼推磨,她有了自己的律所,能够聘请最好的刑事辩护律师,可以不计代价地接寻常律师不敢接的刑事案子,也收买了诸如尹灿曦、周飞航、萧竞等人心,她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可以为她付出生命。
再也不会有人像父亲那样因为不该有的重刑而死在狱中了。
然而高灵和陈霜的死也在她与桑切斯之间撕开了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她开始从一个崭新的角度看待自己与桑切斯的关系,桑切斯夺走了她的养父母,那么……
她从未忘记王长意案的蹊跷,地痞指认父亲,但他们中的一些人稀里糊涂,并不能确认真的杀死了王长意,父亲起初坚决否认,后来才在律师的花言巧语下认罪。
不是父亲和地痞杀死王长意,那凶手是谁?
桑切斯那张笑得虚假又诡异的脸出现在脑海中,答案呼之欲出。
原来她们一家的不幸都源自于桑切斯这个擅长蛊惑人心的老东西,而她认贼作父,是最可笑的混账。
但明白一切又如何?她能报警吗?不能。能复仇吗?还需等待。
时间流逝,她在桑切斯眼皮底下成了一个像桑切斯的女怪物。
她还结识了与她一见如故的盛岿然,那个让大学生们得到解剖机会的地下尸检机构便是他们共同的杰作。
海姝问:“盛岿然杀死柯小棉等人的事,你也是参与者?”
高明雀说:“我们只是有一小部分交集,柯小棉的死与我无关。”
海姝说:“你起初想要利用警方帮你解决桑切斯,但现在又想亲手复仇?广永国、刘布泉、李云婷,他们都死在你手上?”
高明雀有些疲惫了,“你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
海姝说:“我的答案,和你亲口承认的事实当然不同。”
高明雀却不想再说下去,忽然,她的脸上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海姝心有警惕,“你笑什么?”
高明雀问:“海警官,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海姝蹙眉,在她的字典里,并没有输赢这种字眼,她是刑警,还是队长,侦破命案是她的本职,并非是赌博。
高明雀双手都戴着手铐,却做出了一个支撑下巴的动作,“你和谢宇,让我嫉妒。”
海姝双眼不易察觉地一睁。
高明雀说:“不要误会,你俩的感情我没有兴趣插一脚,我只是觉得,我们三个都经历了当年的事,怎么你们直到现在,还这么有默契?你们明明已经分开了那么久,你一从滨丛市调过来,他也跟着过来。你们是不是故意要整我啊?没有你们,说不定我已经搞定了桑切斯。”
海姝张了张嘴,想说不管这半年来守护着灰涌市的是谁,她都不可能利用警方去为她复仇。
高明雀竖起食指,眼神暧昧,“嘘——”
“海警官,你真的不应该搅合进这起案子中,更不应该来到灰涌市。”高明雀又道:“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即将成为我的对手,我就未雨绸缪,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那种不安而焦灼的感觉又上来了,海姝感到心跳正在加快,“什么礼物?”
“嗯……”高明雀并不急着回答,“应该快了吧,过不了多久,它就会送到你的手上。”
审讯并没有结束,但高明雀已经不再回答任何问题。海姝带着笔录回到办公室,想到高明雀最后看她的眼神,觉得毛骨悚然。
是什么呢?高明雀会给她准备什么礼物?
深夜,特勤与三地警方正在开联合会议,疑似桑切斯的车短暂地被发现,但现在桑切斯和荀苏苏很可能都已经离开滨丛市。桑切斯大费周章,甚至可以说是冒大风险劫走荀苏苏,很可能是将她当做将来与警方谈判的筹码,荀苏苏有生命危险的可能不大——这是大家的普遍看法。
但也许因为有高明雀那个语意不明的警告,海姝精神紧绷得厉害,越发觉得桑切斯的想法不会是大家以为的那么简单。
会议结束之后,海姝有些头痛,没有立即离开会议室。她靠在椅背里,望着前面的杯子放空。时间像是停止走动,半小时后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才将她拉回神来。
来电的是乔恒,这么晚了,难道有什么线索?
“乔队,什么事?”
乔恒语气听上去有些严重,“你最近联系过你的父母吗?”
海姝一愣,“没有,我很久以前就不和他们生活了。乔队,出什么事了吗?”
乔恒说:“刘布泉那个数码产品的店,经侦这段时间一直在跟,刚才给我说终于查出点眉目来了。”
海姝连忙问:“你问我父母……难道和他们有关?”
乔恒沉默了会儿,“海队,事情麻烦了,高明雀那帮人早就做好了打算。”
刘布泉被炸死之前,只承认过他的上线名叫“汪先生”,但这个人并不存在,他在海外的合作者是谁,警方也很难查到。现在,经侦却查到荣敬和汪健是刘布泉的海外供货者之一,他们正是海姝的生母和继父,同时他们和高明雀、桑切斯都有来往。
海姝感到头皮传来一阵麻意。
乔恒说:“他们要在这个关键点上,把你从一线拉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是一把剪刀,把已经绷到极点的拔河绳子剪断了。乔恒第一时间通知海姝,就是希望海姝有个心理准备。果然,天一亮,海姝就接到配合调查的通知,要求她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立即回灰涌市一趟。
此时正是追踪桑切斯的关键时刻,但家人是非常敏感的因素,海姝当了这么多年刑警,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强行留在一线,该说明白的话必须回去说明白。
得知她要回灰涌时,祁斌很震惊,当即给乔恒打电话,“乔队,你怎么回事?是谁说无条件相信她?”
乔恒也只得苦笑,“老祁,没想到是你站出来给我们海队撑腰。”
海姝已经准备好回去,看到祁斌为她说话,敬礼道了个谢。祁斌不善言辞,将她送到车边,才憋出一句:“要是灰涌那边为难你,你就回来。”
海姝笑了,“回去吧祁队,桑切斯和荀队要劳你费心了。”
通知来得急,海姝没有时间去医院和谢惊屿道别,本想发条消息,但在路上想了又想,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却不然。
8岁之后,家庭对她来说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她那样看重8岁那年的暑假,亦是因为那短暂的快乐很大程度地填补了之后父母离异给她造成的痛苦和空虚。
没想到时隔多年,家庭又一次成为刺向她的利剑。
她想不明白母亲和继父怎么会和桑切斯、高明雀有关系。他们是故意的吗?还是仅仅被利用了?
她解锁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了荣敬的号码。龟白村的爆炸发生之后,经侦针对刘布泉的调查一直在继续,荣敬一定有所察觉,荣敬知道这个案子和她有关吗?可是荣敬始终没有联系过她。
点到号码的详细页面,海姝瞳孔骤然缩小,一条通话记录显示,清明节前,荣敬给她打过电话!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刑侦一队已经从龟白村回到市里,剩下的侦查不归他们负责,而她正在梳理案件前前后后的细节,接到荣敬的电话一时也没有多想。
荣敬关心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谈朋友,又说她已经到了岁数,遇到合适的人,不要太高冷,可以先处着试试。最后说自己和汪叔叔在外面一切都好,如果她不想继续当警察了的话,他们可以帮她出国。
这电话其实挺莫名其妙,荣敬年轻时是个事业心特别重的女人,和汪健走到一起,最初也是因为事业上的志同道合。荣敬对家庭不是很在意,海姝初中就开始住校,她连家长会都没来开过几次。海姝自力更生之后,母女俩更加生疏,也就过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而已。今年情况特殊,海姝忘了拜年这事,荣敬也没有打给海姝。
到了清明节,荣敬居然打电话来了,言语之间就像个唠叨又慈爱的母亲,关心女儿过得怎么样,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
海姝的拳头逐渐紧握,当时她心思都在案子上,面对荣敬反常的关怀,只是稍微诧异了会儿,此时细想,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荣敬为什么在那时打电话来,还故作关心?真相清楚得令人胆寒——荣敬对犯罪事实很清楚,而且知道她在查刘布泉,爆炸发生,刘布泉死了,荣敬那通电话不是作为母亲来关心她,而是试探她的反应,甚至可能刺探情报。
海姝的掌心已经有了冷汗,寒心并未占据多少,更多的是担心这通电话的后果。如果她是调查的一方,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时间点。刘布泉刚死,你家里人就给你打电话,你们交流了什么?
对一名清白的刑警来说,最被动最无奈的就是陷入自证泥潭。海姝深深吸气,拼命将焦躁感压下去。
刚到灰涌市,还未到达市局,海姝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海姝心跳顿时拉到峰值。荣敬居然在这个时候又打来电话!
身边有刑侦支队的同事,海姝刻意在接通前示意他们,来电的是荣敬。她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这通电话,来自家庭的一切仿佛都是戳在她身上的暗器。可是她是刑警,她知道自己肩负的东西,这通电话也必须被听到。
海姝稍稍镇定,接起电话,但她没有出声,那边很警惕,或许是对她没有出声感到意外,也沉默着不说话。海姝听得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姝姝?”荣敬终于忍不住开口,“是你吗?”
海姝说:“妈,什么事?”
荣敬很着急,也很紧张,“那个,那个我想跟你说个事,你,你现在方便吗?”
海姝说:“方便的,妈,你说。”
荣敬的语速突然变得很快,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就是,就是我和你汪叔叔这边最近可能出了点事,警察好像在查我们了,说不定会连累到你。你汪叔叔还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思来想去,这不能瞒着你啊!”
海姝的心一寸一寸往下落,语气仍旧沉着,“没事,妈,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们查的那个刘布泉,其实,其实我们和他也有关系。”荣敬忐忑不安地说,她和汪健这几年在G国打拼,本来过得很不错,但从去年开始,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们就开始谋求新的路子。今年年初,有人找到他们,说他们可以向国内供货,渠道和资金都不必担心,已经有一条成熟的产业链。
这生意说白了就是协助走.私和洗.钱,荣敬起初不愿意做,普通走.私还好,她担心万一被人坑,一不小心碰上毒.品怎么办?但自家的正当生意接连亏损,再这么下去,他们别说不能维持现在的生活,最后可能只能回国。
汪健替她做了决定——就冒这个险!
汪健安慰她:“我们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在G国,就算出了事,警察能过来抓我们吗?放心吧,出事的只可能是国内那帮人。”
荣敬不住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姝姝是警察,要是警方查到我们有问题,她会被连累!”
汪健沉默了会儿,只说:“我会小心的。姝姝……她也会理解我们。”
海姝脑海中浮现出汪健的模样,这是个外表不如父亲的人,但他比父亲温柔,会下厨,家里的清洁几乎都是他来做,而且务实,很会赚钱。
父母双双出轨,甚至说不清谁前谁后,小时候的海姝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更应该恨谁。她曾经那样黏父母,他们离婚之后,她变得和谁也不亲,竖起一道屏障,将自己与他们隔离开来。这样她才能心平气和地与母亲、继父一同生活,假装不在意这个新的家庭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她对汪健了解不深,单从当丈夫、当父亲来说,他其实比她的亲生父亲更称职,甚至给她辅导过两三次作业。此时听到荣敬说起他那句“姝姝会理解我们”,简直不知该作何感想。
荣敬还在心急忙慌地说着,不断道歉,又不断为自己开脱,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
“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了,姝姝,你千万不要怪我们。你看这样行不行?真出事了,你就别当警察了,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
海姝胃中开始翻腾,想要呕吐,但是她从昨晚到今天,心事重重,没能吃得下饭,此时什么都吐不出来。
“妈,我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再问荣敬几个问题,但是她忽然被一种无力的感觉所包围,什么都不想再说,也不想听荣敬说。
她以前以为早就将亲情看得很淡,不管荣敬和汪健做了什么,她都能够从容应付,但是现在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威胁到了她必须侦破的案子、她的职业生涯,荣敬还让她不要怪自己,还要帮她出国?
这是什么“帮”?说出这种话,荣敬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从小到大,荣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不知道她缺少的是什么,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直到现在,还试图用钱来解决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和她的母亲,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话可说了。
同事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同事说:“海队,我会向上级客观说明情况,这事你也别太难过。人是社会动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连累、连累别人,躲不开的,也不是你的错,我们来积极解决就好。”
同事不是刑侦一队的队员,是支队的文职女警,平时和海姝只在打照面的时候点头微笑过,从未有过交流,但她这一番话,将正在下落的海姝轻轻往上拉了拉。
海姝低声道:“谢谢。”
同事想搂住她的肩膀,又似乎觉得关系不是那么近,伸出的手落在她的左肩上,拍了拍,“海队,你在这个位置上很不容易,你是我们这些女警的骄傲。”
负责调查此事的警员已经在市局等待,乔恒先他们一步来到海姝面前。海姝挺直腰背,“乔队,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乔恒摇头,“不说这些,你现在进去,他们问你什么,你就交待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我也不瞒着你,现在出现了两个对你来说很棘手的情况。我已经在考虑下一步,桑切斯的案子,怎么都要想办法让你参与。”
海姝怔了下,棘手的情况有两个?她已经想到了荣敬在清明节前给她打的那通电话。还有一个是什么?
乔恒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真的很严重。她不是什么愣头青,知道队伍有队伍的规矩,需要她避嫌,或者暂时离队,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那什么办法才能让她避开这些规则?
海姝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往前迈了一步,又听乔恒在她身后说:“你到了我的队上,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因为我之前的队长,也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横冲直撞的队员。”
小会议室里,海姝看着面前的陌生警员。他们是市局里的监察队员,看上去个个严肃,不苟言笑。不管是在哪里,监察队员都很不讨好,但他们的工作绝对有意义。
大约是因为乔恒刚才那番话,海姝放松了些,与他们对视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紧绷,他们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肃。
“海警官,针对你的母亲荣敬,继父汪健与刘布泉案的关联,有几个问题我们需要向你核实。”坐在中间的监察队员是一名女性,姓黄,四十来岁,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看上去非常冷淡,但语气里又带着一丝温柔。
海姝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黄监察翻了几页资料,“海警官,我先向你简单说一下我们查到的荣敬、汪健的情况。”
海姝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所以只是沉默地听着。黄监察说完之后,切入第一个问题:“荣敬和汪健的所作所为你知不知情?”
海姝说:“不知情。我和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一起生活过,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互相问候一声。”
黄监察又道:“但是今年4月初 ,荣敬给你打过一通越洋电话。你们交流了什么?当时龟白村的爆炸案发生不久,你是否向她提供过警方侦查的细节?”
这问题直白又不留情面,海姝看着黄监察的眼睛,反而没那么慌了,越是直白越好,最让她头痛的是那些拐弯抹角的监察队员。
“她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有没有交男朋友,想不想出国和他们一起生活。”海姝说:“我当时就觉得她这通电话很奇怪,但遗憾的是,我没有往深处想。现在看来,她是在试探我,想从我口中得到调查进展。”
黄监察问:“那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透露了吗?”
海姝说:“没有,她比较犹豫,可能经过考虑,还是放弃了问刘布泉的事。”
小会议室安静了会儿,黄监察正在观察海姝的神情。海姝不躲不避,坦然地回视。
片刻,黄监察又道:“就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得到了一条最新的线索,汪健涉嫌在G国贩.毒,已经被G国警方逮捕,他向G国警方透露了一件事,这件事和你有关。”
海姝不由得坐直,“和我?”
黄监察说:“他承认贩.毒事实,并且说,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的继女,也就是你,是刑警,你曾经给他提供过走.私便利,保证他绝对不会出事,这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海姝脑中翁一声响,惊讶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是!他撒谎!”
即便她已经为这场问询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汪健如此指认她,她还是感到怒不可遏。
黄监察声音已久温和,“海警官,你先消化一下,不急着回答。”
海姝急促地呼吸,血液流出了发麻的感觉。心里一个声音说:冷静下来!
几分钟之后,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态度坚定,“黄监察,这事我必须说明,汪健是我的继父,这没错,但是我们没有任何私人往来,我也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他。他有时会在我母亲,也就是荣敬给我打电话时,搭着说两句,但最近几通电话,我连他的声音都没听到过。我不知道他在G国干什么,更没有和他狼狈为奸。他在诬陷我,虽然我这一时半刻想不到他的动机。”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但海姝不知道自己的尾音有没有颤抖。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刚跟随荣敬和汪健一同生活的小女孩。对这个比父亲更会照顾人的叔叔,年纪小小的她是有点怕的,因为他是外人,他也许会伤害自己。
从黄监察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她此时是如何看待海姝,须臾,她又问:“你的母亲和继父有无小孩?”
海姝摇头,“生意更像是他们的小孩。”
“那这么说,汪健其实没有理由仇视你。”黄监察问:“那你推想一下,他污蔑你的理由是什么?”
在进入这扇门之前,海姝就反复想过,荣敬和汪健的动机,他们是今年初才与刘布泉勾搭上,而刘布泉背后是桑切斯和高明雀。年初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她调任灰涌市的时候。
高明雀在滨丛市的审讯室,朝她露出诡异的笑容。
这是高明雀的阴谋!
从她来到灰涌市,高明雀就已经开始算计了。将她的父母拉扯进来,以在后面某个关键时刻,将她从一线推离!
汪健与她更像是陌生人,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冤仇,看在荣敬的份上,汪健也不该撒这种谎。所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汪健早就得了高明雀的好处。高明雀给了他某个承诺,比如高额的酬劳,高明雀给得起这个钱,而他需要钱来让公司度过困境。
茅塞顿开的同时,也感到遍体生寒。
高明雀并非算计到了今时今日的困境,她只需要丢一枚石子,让它最终变成炸.弹。
海姝说完了自己的想法,黄监察并未做任何表态,整理好资料,只道:“海警官,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这期间你不能参加工作,必须留在灰涌市,请你知悉。”
海姝清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焦虑却一点点浮上心头。现在荣敬和汪健都在国外,汪健虽然被抓了,但在G国警方手上,跨国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国内警方几乎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一手口供,更参与不了审问。
而现在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桑切斯下一步要做什么?荀队是否安全?她是追踪这条长线最久的人,她被突然带走了,行动势必受到影响。
刑侦一队的人暂时不能与海姝接触,海姝独自待着,时间在封闭的空间里变得漫长得没有止境。
忽然,乔恒带着电脑进来。海姝抬头,“乔队?”
乔恒直接让她看电脑,视频里,是高明雀。高明雀笑得很惬意,仿佛又变回了刻心律所的高傲合伙人。
“海警官,想不到吧?你的父母早就为我所用了。我告诉过你,游戏还没有结束,怎么样,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海姝收紧了唇角。
高明雀接着说:“我一直在寻找你的软肋,后来我发现你没有软肋。哦,这么说也不太对,你很在意谢宇,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慌张。但他是特勤,对一个特勤下手,这太难了。于是我想,那有什么是能够拖累你的?这就容易了,人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每一个家人都是隐形的拖累。汪健的生意遇到麻烦,他需要钱,我拥有最多的就是钱。”
海姝说:“你这么快就承认,不怕上级知道我无辜,立即放我回去参加调查?”
高明雀笑道:“你们有规矩,事实就是你的直系亲属参与了这次犯罪,不管你无辜不无辜,你都不可能回一线。”
海姝咬牙,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是对的。
高明雀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海警官,我看不惯你们的默契很久了。这次就让谢宇一个人冲锋陷阱,你就留下来好好休养休养吧。”
屏幕变黑,映出海姝的影子。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看向乔队,眼神含着无奈、请求,还有责任。
乔恒叹了口气,“对你的调查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我和副局都在争取,但上级很谨慎。”
海姝点点头。
“但有一种情况,能让你立即回到一线。”乔恒说:“这也是我这两天在努力的。”
第135章 沙漏(32)
32
海姝眼睛发亮, “什么?”
乔恒郑重道:“我把你交给特勤。特勤的权限比我们大得多,可以从地方警队中征调精英,任何人, 只要是他们看中的, 哪怕身上有污点都无所谓。再说,你这所谓的‘污点’本就不存在。”
海姝这才明白, 乔恒此前给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乔队, 我……”
“你准备好。”乔恒说:“手续正在加快办理,贺北城他们也在为这件事尽力。你先养精蓄锐, 不要再为你父母而焦虑。通知一旦下来, 你立即出发。”
海姝顿时振奋,“明白!”
凌晨,走廊上突然传来动静, 门再次打开。海姝知道, 一定是特勤的征调令下来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 出现在门外的竟然是谢惊屿。
“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啊?”谢惊屿将一套特勤的装备扔在地上,笑得有些散漫, “海警官,从现在起,你要来给我打工了。”
谢惊屿头上还缠着绷带, 这让他的突然出现显得不那么酷。海姝碰了碰绷带, 皱眉道:“你伤还没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谢惊屿蹲下, 将给海姝带的衣服拿出来, “我们特勤轻伤不下火线。”说着他抬起头, 眼尾一弯,“海警官, 既然来给我们特勤打工,就要入乡随俗啊。来,把衣服换上。”
房间里也没个隔间,空间还比较狭窄,海姝接过来,正想说些什么,谢惊屿就自觉地退到门外,手搭在扶手上,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好了叫我。”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海姝放空了一会儿,这才拿起凳子上的布料。
情势发展得真快,她抓到了高明雀,却在追踪桑切斯的途中被意外召了回来,按照规章制度,她几乎没可能参与接下去的侦查了,但一瞬间峰回路转,在上级的一通操作下,她接到特勤的征兆,暂时避开了监察组的调查。
来接她的人还是上次见面时还躺在病床上的伤号谢惊屿。
海姝回过神,长出一口气,不再耽误,麻利地换好衣服。这一身她并不觉得陌生和不适应,特勤虽然有自己的制服常服,但作战装和特警的很像,只是在一些细节上更加考究。她参加过特警的训练,对装备、打斗都十分适应。迅速换好衣服,将头发也盘了上去。
她拉开门,一道阴影迅速压了过来。她反应快,下意识一扶,撑在谢惊屿背上。
谢惊屿连退两步,假意抱怨:“恩将仇报啊,我来给你送衣服送温暖,你想谋杀我?”
海姝见他这臭屁模样,也懒得扶了,借势轻轻一推,“谁让你靠在门上?你没脊椎吗?”
谢惊屿大呼委屈,“我这不是在给你守门?”
海姝说:“需要你这样守门?我换好了不知道自己出来?”
谢惊屿与她大眼瞪大眼,须臾,低头笑起来,“海警官,你好凶哦,刚调我们特勤,就会凶特勤的老大哥了。”
海姝给他一拳,“你是哪门子的老大哥?”
谢惊屿没还手,视线从她身上一扫,眼中玩笑的意味消失些许。
海姝还以为自己没穿对,低头看看,也没哪里不对啊。“怎么了?”
谢惊屿一改刚才没脊椎的毛病,站得笔直,“你穿这身很好看。”
海姝卡壳,几秒后反应过来,推了推谢惊屿,“行了别废话,走了!”
特勤的车在楼下等待,海姝上车之前,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乔恒。
“乔队!”
乔恒和谢惊屿打了个招呼,和海姝对视时,却一时没说得出话了。片刻,他笑着摇了摇头,“总算是把你送回一线去了,希望还不晚。”
海姝心中感激,这次如果不是乔恒顶着压力,从荣敬汪健的情报一出现就想到了和特勤合作,她必然现在还在禁足中。乔恒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直属上司,给队员最大的自由度,看似没怎么参与侦查,却默默地为他们顶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
现在不是抒情的时候,海姝只道:“乔队,谢谢!”
乔恒却说:“我也有私心。”
海姝挑了下眉。
乔恒道:“荀队曾经是我的上级,我现在的工作方式,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现在她遇险,我不能轻易离开灰涌市,但我希望最强有力的人能去救她,把她平安带回来。”
海姝心中触动,热血翻滚,郑重道:“我会尽全力!”
车在凌晨的公路上奔驰,不久到达位于市郊的军用机场。一同出发的还有几名特勤,他们和谢惊屿小声交谈,都在关心谢惊屿的伤。海姝并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谢惊屿在队里人缘是真的很好。
飞机起飞,海姝开始看滨丛市这两天的追踪进展。谢惊屿坐在她旁边,“我们现在不去滨丛市,直接去连西市。”
桑切斯和荀苏苏是在滨丛市失踪,高明雀也非常确定,桑切斯就是盯准了荀苏苏的去向,才会来到滨丛市。这几日,警方和特勤密集搜索,有迹象表明,他们已经离开滨丛市,前往连西市。
目前,警力正在向连西市集结。
连西市,正是高明雀养父母高灵和陈霜的家乡,它靠海,是个港口城市,每天有无数船只进出港,高家便是靠着航运而发家。
海姝点开地图,看着密密麻麻的船只,皱起眉头,“桑切斯想从海路逃走?”
谢惊屿点头,“现在这是最可能的情况。他当年让高明雀打入高家,就有利用高家航运优势的打算。他和高家里的谁有没有更深层次的交往,连高明雀都不知道。他要逃走,还带着一个警察,海路可能是最适合的。如果他逃到了公海,我们再要追击,就很不容易了。”
天亮之前,飞机降落在连西市机场,破晓前的风带着一丝微寒,夹着着潮湿的海水气息。海姝在杞云市长大,虽然在杞云市以东,也有一片海——高明雀就是被母亲带着在那里跳海,但和连西市繁荣的码头相比,杞云市的海小得就像池塘。
海姝切身感到了任务的紧迫性,桑切斯已经先他们一步,藏在这无数的船只中。他就像能够预知一样,看清了未来的每一步,而他们只能根据极少的线索,猜测他在哪一艘船上。
警方和特勤正在码头活动,一些船只的出港被紧急叫停,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出海是很讲究的事,不管是渔民还是航运船,多多少少都有人怨气冲天。港口已经发生了几起冲突。警方尽可能地克制,确定一艘船没有问题,就立马放行。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船只堵在港口,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高家早前追赶风口,摔了几个大跟头之后,终于发现还是老本行能让他们多享几年富贵,等待出港的货船有很多都是高家的,时间就是金钱,得知出不了港,高家的高层接连来到现场。
谢惊屿看到了高爽,正好,他要找的也是高爽。
“高总,又见面了。”谢惊屿笑着打招呼。
高爽一愣,本就着急,这下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你,你怎么也在这里?是你在查我们?”
谢惊屿说:“借一步说话。”
高爽感到莫名其妙,“你们到底在查什么?这么堵着,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损失谁来承担?”
谢惊屿拿出桑切斯的照片,示意他稍安勿躁,“这个人,你眼熟吗?”
高爽看了半天,“这谁?”
谢惊屿说:“这人就是我们正在寻找的人,只要找到他,所有船只就该干嘛干嘛。”
高爽不解,“不是,这人干嘛了?”
谢惊屿打量他片刻,“他是高明雀背后的人。”
高爽大惊,“你说什么?”
谢惊屿又道:“也就是说,他与高灵夫妇死亡很可能有关系。现在他想要从海路逃走,高总,连西市是你们高家的地盘,他想要避开警方的视线,最可能的是……”
高爽瞪大双眼,几秒后反应过来了,“高家的人有这个能力!”
谢惊屿点头,“所以我想你帮我个忙,看看能不能提供点什么线索,谁可能和桑切斯勾结,还有,我想要你们高家近期出航的完整计划。”
高爽咽了口唾沫,拿起电话,“你等一下!”
高家的家族关系非常复杂,内部兄弟之间争斗早已非常激烈,还加入了不同亲家之间的尔虞我诈,各自有利益团体,各自与不同的外部家族牵连。高爽负责的并非航运,但好歹是集团的董事,不久,他就将高家前后三日的出海安排调给谢惊屿,嘴上骂骂咧咧:“肯定是高维那个畜生!”
谢惊屿说:“高维?”
这名字有些熟悉,过去在翻查高家的重点人物时,谢惊屿注意过他。此人是高家这一代里年龄最大的,但能力似乎比较平庸,也不爱与人争斗,在集团里担任不那么重要的工作,名声远远没有高灵和高爽响亮。
“最恨高灵的就是他!”高爽亢奋地说:“他生得早,以前还挺受长辈重视,但高灵一上学,他就彻底被比了下去。他从小就没赢过高灵,高灵负责什么,他就只能给高灵打下手。你一说那个桑切斯害死了高灵,我们高家又有人要帮助桑切斯逃走,我就想到了他!”
谢惊屿想了想,还是对高爽解释道:“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现在没有证据说明你们高家一定和桑切斯有勾结。”
“行了!不是高家里面出了个疯子,还会是哪家?”高爽却很确定地摆摆手,“你不是说这人是从滨丛市逃过来的?我天!滨丛市离我们这儿多远啊!他要走海路,港口那么多,为什么来连西市?不就是在连西市找得到人帮他吗?连西市的航运谁说了算?我们家!”
谢惊屿啧了声,这高爽看着又愣又狂,但这番话其实说到了理上。
既然高爽提到了高维这个人,谢惊屿势必要去见一见。海姝则接过航运安排表,眼皮突突地跳起来。
太多了,绝大部分都是集装箱运输,搜索起来最为费力。除了集装箱货运船,高家在今明两天还有两艘客运游轮要离港,游轮上将举行盛大的宴会,客人无数。
而在高家之外,还有一些规模较小的航运企业,他们的出港船只加起来,也基本够得上高家的规模。再有渔民的小船,这些船不容易藏人,但也很容易换人。
高家是连西市的龙头,警方在调查时必然盯着高家的船只,其次才是其他船只。桑切斯会想不到这一点吗?他想到了,会怎么做?剑走偏锋上小渔船?还是打反逻辑的反逻辑,选择高家的船?
海姝一边深思,一边看着这三种类型的船。藏在大型游轮上是最有可能的,国内外都曾经有这样的案例。游轮上有大量无辜的客人,警方会有顾忌。
但近期出港的大型游轮只有两艘,警方有足够的警力来应付。
而如果是藏在集装箱货轮或者渔船里,对警方来说难度更大,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海姝放下笔,来到码头上,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警察、特勤正在搜索,没有好消息传来。
海风扑面,给海姝过载的头脑带来一丝凉意。她忽然又打开地图,视线却从连西市的港口移开。
高爽带谢惊屿来到高全集团,此时因为警方的调查,船只出不去,集团上下都显露出焦躁的情绪,很多高层——比如高爽——早早赶到码头,试图疏通关系。但耐人寻味的是,最应该着急的高维,居然还留在公司。
高维负责的是游轮事业,高端娱乐在集团中占比不大,设立这个部门纯属是不想竞争公司抓住这个空缺趁机做大。现在高家的两艘游轮面临延迟出港的可能,高维居然没有四处活动活动。
高爽对谢惊屿道:“你看,他在害怕。他不敢跟你们接触。”
谢惊屿说:“要不让你们市局把你招了吧?”
高爽有点得意,但连忙摆手,“我可没有你们这种奉献精神,还是当富二代适合我。”
高维看到了谢惊屿,看到他身上的制服,条件反射避开视线。谢惊屿上前,出示证件,“高总,跟你打听下那两艘游轮的事。”
高维头发花白,虽然和高爽是一辈的,但看上去很显老态。他的长相平平无奇,如果不是豪门光环,他就像高全集团最底层的螺丝钉。
“游轮,游轮没有问题。”高维低着头,紧张地说:“你们想搜查,我们肯定配合。就是希望你们能,能尽量快一点。不要影响客人的体验。”
高爽在一旁不客气地哼了一声。高维看他一眼,毫无身为兄长的架势。高爽瞪回去,“我说你就别装了吧,你是不是和那谁勾结?帮他上船?”
高维脸色顿时一白,冷汗淋漓,“你,你说什么?”
谢惊屿说:“桑切斯,你认识吗?”
高维僵住,几秒后机械地移开视线,“不,不认识,这是谁?”
“高总,你在害怕什么?”谢惊屿说:“难道桑切斯就在你的船上?”
“没有!”高维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跟我没有关系!”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他必然有问题。谢惊屿立即联系柏明,让查高维最近的动向。
“查到了!”有了明确的目标,柏明很快发来反馈,前天深夜,高维独自前往码头,疑似去见某身份不明的人。而在三个月前,高维和桑切斯的手下有过一次接触。
谢惊屿当着高维的面播放视频,高维紧张得浑身发抖,眼镜跟戴不住似的,接连往下滑。高爽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高维的衣领,情绪失控地大叫,“还真是你啊大哥!你还他妈在这儿装什么傻?是我们都看低你了,要说狠,没人比你狠!高灵你他妈是说杀就杀了!”
高维被掐得出不了气,恐惧地喊道:“不,不是我!你放开我!”
高爽一拳砸过去,打掉了高维的眼镜,“敢做不敢认?人家警察都把你拍到了!你还说不是你?”
高维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高爽还想上去踹两脚,谢惊屿将他拦住,“张嘴警察闭口警察的,当着我的面打人?”
高爽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谢惊屿将他挡开,“不是我查到这份儿上,你能知道这家务事?”
高爽悻悻闭嘴,瞪着高维唾了一口。谢惊屿蹲下,高维往后缩。谢惊屿扶住他,“你去见的人是不是桑切斯?”
高维怯懦着说不出话。
“高维,你也看到了,你这位堂弟刚才撕了你的心都有,要不是我拦着,你现在还能好好坐这儿?”谢惊屿语气一冷下来,就带着几分杀意,“我再问你一次,桑切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高维带着哭腔道:“高灵不是我杀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连桑切斯,我,我都是今年才认识!”
高爽闻言又要冲上来,谢惊屿示意其他人将他带出去,别在这儿添乱,又对高维说:“既然你承认认识桑切斯,那就好办了。起来,把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高维形容畏缩,几番强调自己和高灵的死无关。他说,桑切斯这个人他都是昨天才真正见到。三个月前,桑切斯的手下找到他,向他承诺,只要他今后能够帮桑切斯先生一个忙,就可以帮他在集团走到更高的位置。
高维越说肩膀缩得越深,自卑和阴沉展露无遗。
他曾经是高家最受瞩目的人,小时聪慧,父母、祖父辈对他寄予厚望。但他似乎只是短暂地被爱,当那些比他小的、比他优秀的、比他会来事的人出现,他一日一日被遗忘。
高灵取代了他,他承认,高灵的确比他更有能力,并且高灵长相出众,还有一个军师般的妻子。他输得心服口服,但是为什么像高爽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也能踩到他的头上来?就因为年纪小,活跃,就可以仗着长辈的宽容而肆无忌惮吗?
在集团供职的这几十年,他过得无比苦闷,婚姻是家族联姻,妻子并不爱他,不仅不爱他,还嫌弃他不会争取,一把年纪了竟然无法进入决策层,越来越被边缘化。
他也想往上走,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力不从心,几乎已经能够看到事业的终点是什么样子。当年高灵和陈霜性情大变,退出集团核心层,后来又命丧异国时,他发自内心感到快乐,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没想到随之而来的却是家族的大动荡,谁都在勾心斗角,他毫无办法,甚至要被高爽呼来唤去。
今年妻子又跟他闹离婚,将他骂得一无是处,带着孩子出国生活。他自觉人生无望,甚至想要结束生命。桑切斯的手下就是那时出现,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任务,却向他展示了巨大的财富。
高全集团历史悠久,曾经辉煌,但没有人比他清楚,集团沉珂重重,不时遇到资金链的问题。有充足的资金,就能救集团一命,而他将成为那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他再也不是不被看见的老实平庸者!
他答应了桑切斯,怀着忐忑和期待等待着任务的到来。他将最后的希望压在桑切斯身上,只要成功了,他就将成为高全集团的决策者,什么高灵,什么高爽,统统去他妈的!
谢惊屿问:“你答应了他什么?”
高维半是疯狂半是胆怯,脸上的苦相谁看了都会感到厌恶。谢惊屿有一刻理解他为什么在家族中被忽视,大约没有人会喜欢这样一个阴郁苦楚的人。
高维结巴地说:“他,他让我在游轮上给他安排位置,他,他平安到了公海,就算我完成任务。”
对高维来说,这任务太简单了。
谢惊屿问:“是哪艘游轮?他在上面的身份是什么?”
高维不断在裤子上擦拭手上的汗水,“是,后勤,厨师。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警察在抓他!”
“他连以正常身份上船都做不到,你还联想不到他身上的问题?”谢惊屿不再和高维啰嗦,丢下一句话,立即赶往码头。
这条情报已经汇报给特勤和警方的临时指挥部,多方人马严阵以待。
天鹅山一号,今晚即将离港,警方早前已经对游客、船上员工进行核对,并未发现桑切斯等人的踪迹。
“他很可能不会再上船。”贺北城说:“趁我们的注意力在游轮上,转而用其他方式逃走。”
谢惊屿说:“但最危险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
贺北城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是应该上船?”
“派一小组上船,机动。”谢惊屿说:“总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指挥部正在紧急商议,谢惊屿出来喘口气,看到海姝正从一艘货轮上下来。
现在港口的情绪越来越高,几批船已经被放了出去,海姝也参与到搜查的工作中。她穿着特勤行动服的模样和平时有些不同,气势似乎更加凌厉了一些,仿佛瞬间能够像闪电一般启动。
谢惊屿看了会儿,走过去,递给海姝一瓶水。
两人说起计划,谢惊屿说:“我会到天鹅山一号上去。”
海姝灌了半瓶水,沉默。
谢惊屿扭过脸,看她,“你好像觉得这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海姝摇头,“任何决定都是一次赌博,不存在对不对,赌输了如何来弥补,才是关键。”
谢惊屿挑眉,“那我们海警官的想法是?”
海姝与他四目相对,“你尽管去赌,输了我想办法弥补。”
傍晚,夕阳将人们视野所及的海面烫染成金箔,天鹅山一号即将出港。警察、特勤已经完成了对游轮的搜索,每个人的身份也登记在案,确认桑切斯及其同伙并不在游轮上。
两日来,港口的动荡让不少游客心中不安,虽然游轮最终没有取消出港计划,仍有部分人选择了退票。事发突然且特殊,高全集团紧急给这部分游客办理了退票手续。
不过即便如此,选择继续出航的人仍旧占据七成。游客少了,但游轮准备的物资并没有减少,空出来的房间则用于给一些游客升舱。所以虽然在出航前遇到了突击检查这一遭,当宴会厅音乐响起时,大多数游客已经将不快抛到了脑后。
天鹅山一号在最后一抹余晖中驶向远方,忙碌的港口,灯火辉煌的连西市逐渐消失在黑色海水的另一端。
船上正在举行party,夹板、主厅歌舞升平,服务生们娴熟地上着菜,重金请来的爱豆跳着元气十足的舞蹈。
游轮娱乐虽然绝非高全集团的主业,但这几年在高维接手后,确实做了不少突破。以前游轮都是租借给富商,让他们自主在海上办宴会。
现在高全集团自己打造了盛大的游轮party,请来知名的厨师、外国乐队、稍稍过气的明星等等,每一次出航都有一个娱乐主题,只要游客购买金额不等的船票,就能享受对普通人来说看似有些遥远的海上盛宴。
这一次的主题是“优美的形体”,一群高大俊美的模特在T台上走秀,他们衣着暴露,很多只是挡着关键部位,大方地展示着完美的身躯。
模特们有男有女,大部分轮廓深邃,一看就是外国人,也有面相稍稍清秀的,但游客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都戴着面具。
在这艳光四射的秀场上,面容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人们猎奇的目光围绕着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身躯。
后台准备间,秦小叶将面具稍稍往上一推,眉梢都快飞到了脑门上,“为什么是我?”
他浑身上下除了面具,就只剩下一条紧绷的裤衩,精壮的体格展露无遗,“我这样真的很像一个变.态。”
谢惊屿将他的面具扣回去,“变.态不好吗?外面那些人就爱看你这种。”
秦小叶愤愤不平,“为什么不是你上?”
谢惊屿说:“没看见我有任务?”
秦小叶更气了,“操,敢情你们都有正经任务,就老子的任务是去当变.态呗?”
李凡凡笑着推他,“行了别逼逼,一会儿该被怀疑了。”
秦小叶没法,又整理了一下裤衩,这才拧着身子走出去。
游轮上人头攒动,除了工作人员,其余人来自各行各业,各有隐私。谢惊屿从后台出来时,已经是个体小老板的打扮,穿着一件条纹polo衫,故意将领子立起来,走路吊儿郎当,有股故意招花惹草的色眯眯劲儿,但真可以撩谁时又不敢,小老板那股得瑟又猥琐的ЅℰℕᏇᎯℕ派头,被他学了没有九成也有八成。
夜越深,游轮上就越是热闹,酒精点燃了人们的情绪,模特们在T台上越发奔放。有人已经撕掉了最后一层布料,抛向观众,人们哄笑着争抢,若不是有保安拦着不允许客人冲上T台,这些逐渐疯狂的人早就上去抱得美人归。
而在热闹的反面,那些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一双双眼睛正在犀利而冷静地观察着众生。
谢惊屿这副扮相在派对中是最让人瞧不上的那类人,他故意将腰背矮下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即便有几位女士留意到他的长相,也因为他邋遢的气质遗憾离去。这正好方便他穿梭在人群中。
“没想到警察来搜船,最后吃到红利的是我们。”自助餐桌旁,一群人围在一起,侃侃而谈,“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倒是吓跑了胆子小的。”
“他们到底在搜什么?搞得那么严重。”
“听说有危险分子要靠这艘船出境。”
“哟!”
“怕什么?都搜里三层外三层了,这样还敢放游轮出来,那不就说明我们是安全的?”
“警察也是傻,天鹅山这么大个目标,谁还敢藏?要是我,我就坐渔船走!”
“你还别说,现在警察就在搜查渔船货轮呢,估计也是知道自己犯傻了吧……”
谢惊屿一边摆弄鸡尾酒一边听着游客们聊天,忽然,他的视线钉在了一个身板瘦小的男人身上。男人看打扮也是游客,但和正常游客不同,他从刚才开始,就既没有看T台,也没有与身边的人聊天,而是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这让他看上去与这纸醉金迷的宴会格格不入。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逡巡,或许是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悄然从4号门离开。
谢惊屿放下鸡尾酒,跟了上去。
谢惊屿一动,分散在另外几个方位的队友也有所行动。
而在港口,身后城市炫目的灯光正在熄灭,排查进行得更加密集。就像游轮上的游客所说,警察们正在搜索渔船和货轮。
高维供出桑切斯的线索,可警方和特勤并未在天鹅山一号上找到桑切斯的踪迹,接下来要出航的金云三号上也十分安全。
面对审问,高维痛哭流涕,接连表示自己不知道桑切斯现在在哪里。
“他知道你们在查他,我又被抓了,他肯定不会再上船了啊!你们去查别人吧,我求你们了!”
指挥部对此也有判断,如果抓捕高维是在天鹅山一号出港之后,那么桑切斯大概率还在游轮上。如今经过多次排查,桑切斯还敢上船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所以排查的重点必须集中在渔船和货轮上。
渔船机动性更强,但在层层视线下藏人并不容易,货轮机动性虽然较弱,但空间大,一旦爆发冲突,有在船上枪战的可能。
特警和部分特勤被安排到了货轮上,被布置到渔船上的警力相对弱一点。
出乎警察这边意料的是,贺北城将最精英的一支小组安排到了天鹅山一号上。
连西市的特警队长为此有些恼怒,语气不大好,“贺队,我实在看不懂你这么做的用意。如果我们人手过余,随便你怎么安排,但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分配,即便调外地的警力,都很吃紧!”
贺北城说:“影响搜查这一点我也很抱歉,但我的一名队员坚持上船,我相信他的判断。”
特警队长越听越生气,“什么判断?那船都被搜成那样了,谁还敢藏上去?”
贺北城看向大海,沉默片刻,“你没有接触过桑切斯,你不明白他是个狡猾到什么地步的人。”
特警队长丢下一句话,“那我倒要看看,你的人能在游轮上搜出什么来!”
贺北城在原地站了会儿,走向另一个码头。这次行动联动的地方警力有四个城市,特勤在其中地位最高,也最神秘,并非所有人都接受他的意见,对他最支持的是灰涌市的警察,尤其是刑侦一队的人。
这时,队伍频道中突然传来一条情报,发送者是隋星,“贺队!发现可疑渔船,请求支援!”
第136章 沙漏(33)
33
天鹅山一号已经驶入公海, 天上看不见星月,海水一片漆黑,游轮就像是航行在静默无声的宇宙中。在港口时, 它庞大得像个怪物, 然而此时,它弱小得如同一叶扁舟, 一个小小的风浪就能将它掀翻。
渔船上发现异常的消息也已经传到游轮上,如果桑切斯藏在渔船中, 那么游轮是否就是安全的?
从一开始,谢惊屿的脑海中就有答案:不。
高维是高全集团中最容易被拆下的那个短板, 所以桑切斯未雨绸缪, 早早给与他承诺。现在承诺终于到了兑现的时候,桑切斯需要从海路出境,高维恰好能够提供方便。
但多地的警力已经在连西市港口集结, 桑切斯凭什么相信警方查不到高维?事实上, 要查到高维身上是件很简单的事。高维招供更是一种必然。
那么, 桑切斯为什么要这么做?
指挥部开会时讨论的重点是,桑切斯的计划已经败露, 他还敢不敢上游轮?假设游轮只是虚晃一枪,他藏在渔船和货轮里的可能是不是更大?
妥善起见,经过多次搜查的游轮还是需要派一队人上去, 万一桑切斯赌的就是警方不会派人呢?
这是常规解法, 谢惊屿找到贺北城, 提出的却是另一个看似不可能, 却更加黑暗的推测。
桑切斯从一开始就没有上游轮的打算, 高维被抓住、招供也全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要的就是警方自认为查到了他要上船这条线索, 借此来干扰警方的判断。
试想,警方认为已经识破了他的出逃计划,认为他会换个方式,那么当然会将警力填补到渔船货轮上,游轮就成了一个空置的靶子。他人可以不在游轮上,但他要趁着警力薄弱的机会,在游轮上搞事。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制造海难?制造屠杀?绑架人质?还是别的,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无法猜测。特勤能做的,就是将最精英的小组派上去。
出发之前,谢惊屿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在贺北城耳边道:“贺队……”
他还未说完,贺北城就已会意,“你放心,海姝有什么计划,我全力支持。”
两人对了对拳头,谢惊屿道:“游轮就交给我。”
个头瘦小的男人从喧嚣的人群中退出,悄无声息地进入船舱,往下走去。与此同时,在游轮的其他角落,都有平平无奇的人——要么是服务生,要么是游客——离开自己的位置。他们都被埋伏的特勤锁定。
谢惊屿跟在男人身后,男人突然转身,惊疑地看向身后。谢惊屿躲在阴影中,男人踟蹰几秒后,继续下楼梯。
三等舱此时几乎没有游客,男人站在一扇门前,左右看了看,然后打开门进去。就在他要关门的刹那,谢惊屿突然卡住门,在门缝中,长得像一张白纸的男人露出恐惧的神情。
谢惊屿反剪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在地上,“你是谁?”
男人慌张地大叫,这声音和他展现出的气质不符,不像是发自本能的恐惧,而是在警告同伴。果然,另外三个同样行踪诡异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加快了步子,有人朝工具仓跑去,有人打开了后厨储备间的门。T台上的秦小叶早已换上特勤的装备,闪电般扑向储备间。
男人在谢惊屿的膝盖下挣扎,痛苦的闷哼之后却发出怪笑。谢惊屿掰住他手臂的力气更大,下一秒就能下了他的胳膊,“桑切斯让你们上来的?你们想干什么?”
男人痛得涕泗横流,眼中却放光,咬牙切齿地说:“你阻止不了!”
谢惊屿早已设想过桑切斯可能在游轮上采取的行动。桑切斯要搞一个大事件,而游轮受客观条件限制,能搞出的事不像在地面上那样丰富。劫持人质吗?这帮人一个个看着就不是武力高强的人,那么就只能是……制造爆炸,引发海难!
“炸.弹在哪里?”谢惊屿沉着地将人翻过来,手如同铁爪卡住他的脖子。
男人用力蹬着腿,嘶哑道:“炸死你们!炸死你们!”
谢惊屿不再与他废话,将他牢牢绑起来,并且在队伍频道中通知其他队员。做完这一切,立即在房间中搜索。柏明赶来,带着检测仪,第一枚炸.弹就藏在这个房间的顶部夹层中。
五分钟内,另外三枚炸.弹也已经被找到。上到游轮的特勤一共有12人,监控船上人员已经没有死角,他们留意到的可疑分子有5人,谢惊屿下令行动,这5人全部被控制。
柏明开始拆弹,炸.弹是在游轮里制造安装,它们是不是早就被藏在游轮上,暂时不得而知。秦小叶已经通知游轮上的安保人员,暂停一切娱乐活动。谢惊屿面朝汹涌的海风,“还有两枚。”
这五人一看就是不要命的死士,他们站位分散,每个人负责引爆一枚炸.弹,剩下的两枚在哪里?
拆弹工作正在紧张进行,已经被找到的三枚炸.弹都藏在视觉的盲区,被控制的人不管怎么审问,都不肯开口。谢惊屿在秦小叶肩上拍了一下,“别白费劲了,就在这两块区域搜索。”
引爆者的目的是同时启动炸.弹,谢惊屿行动的时间正好,但秦小叶和李凡凡行动得快了,对方还没有到达藏有炸.弹的地方。但炸.弹一定就在他们的前方,谢惊屿划出来的区域并不大,再加上游轮出港之前,绝大部分地方已经被搜索过,要找到最后两枚炸.弹不是完成不了的任务。
引爆者戴着手铐,缄默不言,特勤立即行动,检测仪的光点时不时闪动,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越发紧致。
宴会厅里的游客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在人们的眼神和动作中蔓延。
谢惊屿很清楚,必须尽快找到炸.弹并拆除,否则有危险的不仅是炸.弹,还有宴会厅里惶惶的人心。
柏明已经拆除两枚炸.弹,在耳机中告诉谢惊屿,三枚炸.弹都设置了定时,时间是凌晨2点20分,如果不能在这之前实现人工引爆,时间一到,无需人工,它也能爆炸。
谢惊屿看看时间,“还剩下半小时。”
2点05分,秦小叶兴奋地喊道:“屿哥!找到了!”
两枚炸.弹,一枚藏在船员室,一枚藏在监控室。谢惊屿和柏明立即赶去,柏明在查看后松了口气,朝谢惊屿竖起拇指。
炸.弹的结构并不复杂,和前面三枚一样,作为小组里的排爆专家,柏明能够处理。
谢惊屿拿过一套工具,准备和柏明同时拆弹,以节省时间。越快解除危机,后面如果出现新的情况,也好有相对充足的时间来应对。
秦小叶跟在谢惊屿后,有点跃跃欲试。谢惊屿看他一眼,“闪一边去。”
特勤对队员的要求极为严苛,每个人放在其他单位,都是全能王牌。但在特勤内部,却有各自精通的领域,像秦小叶,在拆.弹这一项上就棋差一着。
“那还不是怪你和柏哥不给我机会!”秦小叶愤愤不平,“每次出任务,弹都让你们拆了,我越是不练手越是生!”
谢惊屿懒得理他,专注地分析着导线。耳机里,柏明说:“我这边完成了。”
“嗯。”谢惊屿简单应了声,夹住导线,沉稳地将它拔了出来。
危机解除——
然而突然,甲板上却传来一声尖叫,保安顿时压不住骚乱。声音传到谢惊屿所在的舱室时已经变得非常钝,但声波中荡开的惊恐却像针一样锋利。
谢惊屿立即呼叫在宴会厅的队员,“怎么回事?”
“操!”李凡凡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个小孩,被装了炸.弹!已经开始倒计时!”
柏明讶然,“不可能!”
被捕的五人已经没有威胁,谢惊屿叫秦小叶盯住他们,与柏明一起向夹板上赶去。
游客失控地在游轮上奔跑,只剩下一对不敢动弹的母子。人们惊慌地喊道:“快,快跑啊,炸.弹要爆炸了!”
特勤无法在不动用武器的情况下控制这么多的人,谢惊屿逆着人群艰难地移动,终于赶到夹板上时,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
只剩下一分钟,炸.弹就要爆炸。
柏明迅速将工具扔到地上,冲去检查炸.弹。炸.弹竟是绑在一个8岁男孩身上,他哭得浑身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的母亲抱着他,仓皇失措。母子俩没有一人说得出,炸.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上。
谢惊屿没有时间追问缘由,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拆掉这枚炸.弹。然而母子俩不肯放开彼此,平白增加了拆弹的难度。
谢惊屿来不及与这位着急得发疯的母亲讲道理了,朝柏明递去一个眼色,柏明会意,立马将女人抱到一旁。女人发出惨叫,男孩也因为失去母亲的庇护而哭得更加厉害。
谢惊屿盯着他的眼睛,“是男子汉吗?”
男孩抽气。
谢惊屿说:“是男子汉就忍住,然后去救你的妈妈。”
他语气又冷又沉,男孩竟是停止了抽泣,仿佛正用尽全力控制身体——虽然仍旧在发抖。谢惊屿一边准备拆弹,一边温声表扬:“好孩子,再坚持半分钟。”
这枚炸弹比前面五枚都更复杂,谢惊屿弄清楚它的原理之后,一瞬间明白它为什么在此时启动。这孩子恐怕一早就被盯上了,引爆者避过了所有人,在他身上装上炸.弹,但如果前面五枚不被拆除,这一枚就不会启动。
拆除即是倒计时的讯号,这是桑切斯送给警方的“礼物”。
谢惊屿沉着地找到导线,在即将将它拔出时,听到男孩几乎忍不住的呜咽。他抬起眼皮,直视男孩的双眼,轻声道:“没事。”
话音未落,导线已经被拔出,下一瞬间,他将男孩紧紧拉入怀抱。
一阵海风缓缓吹过,浪花扑打在船身上的声音清脆。
近乎窒息的安静后,危机正式解除。
女人大哭着跑向男孩,男孩终于不用再强忍泪水,谢惊屿放开他,拉起一旁被女人踹倒在地的柏明。
特勤接管了驾驶舱,天鹅山一号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半小时后缓缓转向,往连西市驶去。
而在这片海的另一端,一场紧急追逐正在进行。桑切斯不在游轮上,而是潜伏到了一艘已经经过排查的渔船上。渔船出海后,隋星发现它的航向不对,当即追击,渔船疯狂向公海加速,并且朝海警船只射击。特警、特勤得到情报后急速赶到,对渔船呈包围之势。
“你逃不掉了!”隋星在广播中喊道。
渔船并不折返,不顾后面飞速杀到的子弹,在风浪中横冲直撞。
特勤的作战艇突击冲刺,一枚反器材重狙轰然射去,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漆黑的海面乍现火光。渔船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袭击,顷刻间四分五裂。特勤蛙人入海,将跳海逃生的人尽数捕获。
然而当他们全部被扔到海警的船上,隋星愣住了。这些人里面,既没有桑切斯,也没有荀苏苏。
游轮是障眼法,连渔船也是?
在与大海相隔遥远的群山之中,迷彩涂装的特勤越野车正在疾驰,车的后方,两架直升机已经起飞。海姝坐在副驾上,左手握着平板,平板上展示着边境精细的地图,左手拿着手机,一言不发地听着从连西市传来的最新进展。
“海队,你想得没错,桑切斯很可能并不在连西市,他真正想在连西市制造的是海上爆炸。”贺北城说:“谢惊屿他们已经阻止了这场爆炸,天鹅山一号正在返航。渔船也是诱饵。这些混乱掩盖了他真正的路线。你那边还需不需要更多的支援?”
海姝听着空中的直升机声,“支援当然不嫌多,但我不敢把所有资源压在这里。”
贺北城点头,“行,你先侦查,我来调度。”
通话结束之前,海姝又喊道:“贺队。”
“嗯?”
海姝犹豫片刻,“谢惊屿他……没受伤吧?”
贺北城笑道:“这话等他回来了,你应该自己问他。我听说游轮上还是出现过危急情况的,最后一枚炸.弹差点爆了,是他去拆的。”
海姝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很快清醒过来,既然贺北城的语气是这样,那么谢惊屿就一定没事。她松了口气,又道:“那行,我先挂了。”
丛林里的黑夜是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想象不到的黑,尤其是夏季,潮湿成了它的另一层屏障,进入其中的人仿佛和外界隔绝开来,成为了诡异自然里的一部分。
和海姝在同一辆车上的还有三名特勤队员,其中一人年纪很小,叫小虎,入队不久的样子,是贺北城在肯定了海姝的判断后,紧急从特勤总部调来的。他对此次追踪桑切斯还不太了解,听队友介绍完情况后嘀咕道:“这个荀苏苏很不正常啊。”
海姝看向后视镜,但没立即出声。
小虎继续说:“她当时是在滨丛市执行公务,桑切斯主动找到她,然后把她带走。这总不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吧?我看她的履历,以前也是特别出色的刑警了,不是只知道坐办公室的那种,她为什么不反抗呢?只要她反抗,肯定会给我们留下一些线索。我怎么感觉她是就这么跟着桑切斯走了?她会不会已经背叛……”
“荀苏苏不会背叛组织。”海姝打断。
小虎眼睛圆圆的,一时有些尴尬,挠挠头,又道:“那是她年纪大了,没有能力反抗?”
海姝摇头,“也不是。”
小虎不懂。
“不是只有玩命抵抗,死也不跟着犯罪分子走,这才叫勇敢,才叫有能力。”海姝说:“荀苏苏有的是另一种魄力。她当然可以激烈反抗,以此引来警察,但在这个过程中,桑切斯可能就跑了。她要跟着桑切斯,成为扎在桑切斯手上的钉子,我们后续的追缉才有更多可能。当然,这是以她的生命为代价,她随时可能牺牲。”
小虎提起一口气,“这……”
海姝看向没有尽头的夜色,车灯的光仿佛一刹那就被吞噬,“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但她仍然选择这么去做,这是她的大勇。”
小虎沉思了会儿,小声说:“我明白了。”
海姝手上的平板显示出他们的方位,红点正在不停移动。海姝轻轻攥紧手指。
荀苏苏向她传达的不仅是精神层面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情报,如果不是荀苏苏,现在她一定还和特勤的大部队一起待在连西市的港口,而不是作为奇兵,来到大山深处的洪松镇。
荀苏苏来灰涌市那一次,虽然时间短暂,但与她交流了不少线索与经验。从荀苏苏口中,她得知“空相”的存在,“空相”被取代,现在的“空相”是另一个人。在提及当年对付涌恒集团的艰难时,荀苏苏曾经欲言又止,含糊提到曾经被某个人帮助。这人是谁现在几乎已经有定论——桑切斯。
荀苏苏那时还问了海姝一个问题:“做我们这一行,尤其是到了刑警队长的位置,时刻都面临着被犯罪分子劫持的危险。如果你遇到了,你会怎么做?”
海姝几乎没有思考,“奋力逃出来。”
荀苏苏却摇了摇头,“但有时,留在犯罪分子身边,可能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海姝皱起眉,“您的意思是做卧底?”
“不,卧底需要更加坚毅的意志和精密的计划。”荀苏苏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利用一切机会向队友传递线索。”
海姝若有所思,须臾问:“线索一定会被队友发现吗?”
荀苏苏说:“可能没有谁能够保证这一点。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这种事,海队,我希望你记住一个反逻辑。”
海姝认真道:“反逻辑?”
“就是没有线索。”荀苏苏说:“犯罪分子狡诈,而且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的视野比我们必然更有优势,他们会利用优势,给我们挖陷阱。比方说,声东击西,让我们误以为他们在某个地方。这时候,我——假设我被他们抓住——我的作用就出来了。在那个虚假的地方,没有任何我留下的线索,那是不是就说明,我,还有某些重要的人,不在那里?”
海姝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立即明白荀苏苏的意思,乍听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之后荀苏苏离开,新的案子接踵而至,她更是无暇去深思。但来到连西市之后,她面朝着潮湿凶猛的海风,突然感到茅塞顿开。
警方的确得到了桑切斯来到连西市的情报,桑切斯甚至亲自见了高维,他当然应该在连西市,他不仅在连西市,还要从连西市利用海路出境逃走。
所以警力都在向连西市港口集结,指挥部激烈争论他会选择哪种船只,没有一个人提出,他也许并不在连西市。
海姝没有发现荀苏苏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荀苏苏是最优秀的刑警之一,如果她来了,她一定会用尽一切方式留下线索。而连西市警力聚集,找到这些蛛丝马迹并非难于登天。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海姝就像得到一个现实的案例,再来揣摩荀苏苏当时的话,以及桑切斯的动机,就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桑切斯要逃,但做得过于大张旗鼓,他选择的真正出境地点并不是连西市。
那么,会是在哪里?
如果他悄悄选择一个地点,警方其实很难追踪到他,可他偏偏不这么做。是不是他也在担心着什么?
他担心警方会预料到他的选择,所以才声东击西!
他与李云都来自M国客根邦,边境的洪松镇里生活着很多M国人,出入境也非常方便。如果他不给出一个明确的情报,警方很可能会将重心放在洪松镇一带。
海姝拨开连西市这道障眼法,看到的便是洪松镇。
她无法保证桑切斯一定在这里,也无权调用警方的力量,但当她将想法告诉贺北城,贺北城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半分钟后说:“你立即出发,队员我来调配。”
所以她现在出现在这莽莽大山之中,兑现给谢惊屿的承诺——我来给你找补。
洪松镇并非大众认知里依附着城市的小乡镇,它藏在丛林之中,人们的生活区域不大,但周围群山环抱,全都属于它管理。要在这种地方找到一个、一群试图出境的犯罪分子绝非易事。
海姝一行人并未直接来到镇中心,而是躲藏在离公路不远的林中。海姝在路旁的水沟中发现了一根点燃后不久就被掐灭的烟头,是女士烟,在洪松镇这种地方并不常见,但她见过,还抽过,是荀苏苏分享给她的。
“我看见你丢了一支烟。”桑切斯微笑着对荀苏苏说:“你猜我为什么不阻止你?”
封闭的空间,不辨方向,空气闷热,好在有一把老旧的吊扇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光线将它叶片的影子放得很大,如同一把锋利的屠刀,下一秒就要劈砍在谁的脖子上。
天花板很高,吊扇的风并不能驱除热度,却让人更叫焦灼。
荀苏苏被绑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动弹,她浑身的衣服都汗湿了,经过连日奔波,看上去无精打采,好似精力已经耗尽。外面不断有装备着枪的人来回巡逻,两条拴着链子的大狼狗虎视眈眈,有任何响动,它们都会狂吠。
荀苏苏觉得它们的声音还挺悦耳,起码比面前这人吐出来的话好听。察觉到桑切斯愉悦的视线,荀苏苏向他看了过去,有气无力地问:“你说什么?”
桑切斯走过来,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你就这么喜欢故意忽视我?”
荀苏苏的眼神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沧桑,她和桑切斯对视了会儿,“抱歉,走神了,没听清。”
桑切斯松开她,重复刚才的问题,荀苏苏愣了下,刚想开口,桑切斯突然捂住她的嘴,“别告诉我,你不是故意丢下烟头。”
荀苏苏说:“我没有力气猜你的意图。”
桑切斯笑道:“你想你看中的那个女警来抓我,以她的本事,她说不定会想到连西市只是个幌子,她会扑向洪松镇,但她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这烟头一扔,她就吃了一枚定心丸。”
荀苏苏低下头,并不评价错对。
“那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想她来?”桑切斯叼着烟,嗤笑,“不仅是她,还有那帮警察特勤,最好连那个姓谢的小子也一起。”
荀苏苏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渐渐皱起。
“我第一次和她见面,就觉得你们很像,难怪你那么喜欢她。”桑切斯的口吻如拉家常,“但她更年轻,更锋利,让我更想……将她撕碎。我对你做不出来的事,对她倒是没什么问题。你们这种招人的女警察,实在是吸引人又碍眼。”
荀苏苏抬起眼皮,深棕色的瞳仁中射出逼人的精光,“我们这种女警察,一旦确定了目标,就必然会完成。所以我提醒你,想逃的话,就别拖拖拉拉。”
啪啪啪——
桑切斯竟是鼓起掌来,“荀警官,你害怕了,是吗?你担心我真的将她撕碎,所以你居然劝我这个犯罪分子早点跑?”说着,他展开双臂,高傲地昂起头颅,“你也知道,这林海是我的地盘。”
荀苏苏盯着他,两道视线无声地交锋。
“已经到了这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问题?这里是我的家乡,对面也是,我打从有记忆,就在丛林中躲避追杀,没人比我更清楚如何在这里的战火中存活下来。”桑切斯哼了声,“这一点,就连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还真是大费周章。”荀苏苏说,“既然那么想把警察引过来,你何必在连西市搞那一出?”
桑切斯说:“还不是因为你?”
荀苏苏抿紧嘴唇。
“我本来只是想转移警察的注意力,带着你出境再说,至于今后怎么样,我不是李云那个老东西,我有的是时间。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我又回来了。”桑切斯看向荀苏苏的目光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但那绝不是善意的温柔,而是带着蛇蝎般的冷意与欺骗。
“我发现你虽然跟在我身边,连跟我去M国都不排斥,但你一直等待着给你的人传递情报的机会,那枚被你丢下的烟头就是证据。荀警官,你的演技很好,但你的精神状态早就出卖你了。你在我面前无精打采,我不在的时候,你总是在思考。”
荀苏苏冷笑两声。
桑切斯也跟着笑,“既然你那么希望他们来,那正好,反正在我的家园,我不介意让他们来为你演一出戏。”
荀苏苏问:“你想干什么?”
桑切斯把玩着手上的匕首,飞转几圈后,猛地将它插在荀苏苏脸侧,刀锋划破了荀苏苏的皮肤,血线刚出现时,就像刀一样锋利。
但荀苏苏直视桑切斯,眼都没有眨一下。
桑切斯逼近,嗅闻着翻涌的血腥味,满足地说:“我要让你们警察看看,谁才是这片森林的主人。我也要你看看,你中意的女队长,还有她的队友,被我轰成筛子的模样。”
荀苏苏紧咬住牙。
“对了,你别以为特勤就有什么大不了,我早就杀过特勤。”桑切斯用刀擦去荀苏苏脸上的血,“那个姓谢的小子,我杀得了他爸,还杀不了他?”
恶心感在荀苏苏肺腑里翻腾,她闭上眼,不再与之交流。
桑切斯对她的反应满意到了极点,“现在,是不是很后悔丢下那个烟头?”
第137章 沙漏(34)
34
烟头上的唾沫能够做DNA比对, 然而特勤们已经深入山林,暂时无法将烟头送到最近的市局。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黎明却像是被枝干阻挡在外, 迟迟不肯到来。海姝让和自己一起先一步抵达的队员轮流休息, 独自在灯下分析地形地势情况。
洪松镇周围的这一片丛林并非全是无人区,其中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寨, 这些村寨之间很闭塞,有的还保留着相当落后的习俗, 当地警察与他们都很难打交道。有的村寨小到只有一个家族,世世代代从不离开。桑切斯很可能就藏在其中一个村寨中。
是哪一个呢?
海姝头脑转得极快, 视线不断在地图上扫动。她已经20个小时没有睡觉, 精神紧绷到了极点,本应该相当疲惫,但燃料好似越烧越多, 她没有丝毫睡意, 只想着这次必不可能再放走桑切斯。
几十个村寨里, 一半离洪松镇很近,交通相对方便, 一个地方出事,警力的支援会比较及时,同时, 这些村寨离边境也稍远。
海姝画出三个区域, 这三个村寨都紧邻着M国, 并且是M国至今还在发生动乱的地方。香花寨, 蛇平寨, 永丰寨,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地势高、险峻,是洪松镇所有村寨中最神秘的地方。
海姝搜索到一条几年前的新闻,蛇平寨曾经全寨参与贩.毒,穷凶极恶,年轻人被抓得不剩几个,几乎成为废寨。
海姝手指在蛇平寨的坐标上点了点,这个地方对于桑切斯来说,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甚至可以将它打造成一个犯罪据点。要擒住他的话,应该从哪条线进入蛇平寨?
越是思索,海姝眉心皱得越紧,手掌出了些许汗水。蛇平寨的区域条件对于特勤来说太不利了,外人想要潜入,势必小心翼翼,不能被发现,但这几乎不可能。如果直接发动攻势,蛇平寨又占据地利。且不说现在特勤人手不够,就算支援到了,桑切斯也很容易逃脱。
那如果桑切斯不在蛇平寨……
海姝正想着,身边突然晃过一道人影。她抬起头,只见小虎正瞪着一对圆溜溜的虎目,精神奕奕地看着她,“海队!”
这孩子身上还有着学生气,活泼好动的样子就像醒脑剂,海姝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微笑,“不是让你去休息一会儿了,怎么这就起来了?”
“我精力好着呢,我才20岁。”小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倒是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熬夜不好吧?”
海姝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男孩叫“女孩子家家”,一时哭笑不得,摆摆手。
小虎凑近看了看地图。特勤的人,没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他立即说:“海队,你判断桑切斯可能躲在蛇平寨?”
一个人思考久了,容易掉入思维陷阱,海姝也不再赶小虎了,点点头,“这三个村寨可能性都不小,我在想,是否需要等贺队的支援,时间线拉长的话,桑切斯逃走的概率会大幅增大。”
“唔……”小虎支着脑袋,脸皱巴巴的。看着有点滑稽。半分钟后,他突然说:“但就算我们不等贺队,桑切斯要逃也已经逃了啊。”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就像一道闪电,从海姝眼前劈过,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嘴唇微微张开。
小虎还在挠头,“他是在村寨里养精蓄锐吗?他和我们本来就有时间差。”
海姝听见自己心跳的隆隆响动,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犯下一个致命错误。
桑切斯早就来到洪松镇,不管有没有贺队的支援,正常的话,他们都会扑个空。桑切斯离出境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他在等什么?
答案只可能是追缉他的警察和特勤!
他要利用对西南丛林的熟悉、所占据的先机给追击者以重锤!他还带着荀苏苏,他要让荀苏苏亲眼看到同伴流血牺牲,而荀苏苏对此无能为力!
小虎抱着椅背,因为想不出办法而翻起白眼。海姝在他肩膀上一拍,“多谢!”
小虎傻眼了,“谢……谢我?”
海姝走出帐篷,看向深邃的山林,前方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桑切斯的视线藏匿其中。桑切斯在出境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让追击者见血,知道这一点,停下来是最理智的决断。
但海姝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他的存在连接着二十年前发生在碗渡街的悲剧,还有这二十年间密密麻麻的命案。他必须留在这片土地上,接受审判。
应该怎么做?
思绪奔腾,身体也跟着沸腾,如果特勤现在不出动,桑切斯必然按兵不动,而出动,就会落入桑切斯的圈套。他手上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器?
桑切斯可能已经掌握了特勤的行踪,他不会贸然出现。除非——
特勤抛出一个他判断为真的诱饵。
海姝明白应该怎么做了,但这非常冒险,她可以像荀苏苏那样无所畏惧,但她不想将特勤们的性命置于不顾,尤其是小虎,他才多大一点儿?
海姝再次打给贺北城,陈诉自己的计划。贺北城的反应和她预料的一致,沉默了许久。她听见听筒里传来一声叹息,接着贺北城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海姝说:“如果我们的目的是抓获桑切斯的话。”
贺北城又考虑了一会儿,“你是现场指挥官,你有权决定如何行动。”
海姝说:“是!”
贺北城说:“支援很快就到。”
破晓时分终于到来,晨雾如同一片惨淡愁云。两辆越野车从临时驻扎点开出,奔向桑切斯为他们设置的陷阱。
蛇平寨就像一根插在半山腰上的钉子,一条崎岖的山路将它和外界勉强联系起来,离山脚不远有个早已废弃的饲料厂。多年前蛇平寨还没有全寨贩.毒时,不少人就在这饲料厂里工作,得到的工资也够养家糊口。
现在蛇平寨人丁稀落,有一小部分是有合法居住证的M国人,这些年警方加强管理,蛇平寨倒也没再出过什么大事。
桑切斯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一个皮肤黝黑的光头突然走了过来,蹲下说了一串M国语。桑切斯坐起来,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右手在光头肩上拍了拍,让他们去准备。
光头正要走,桑切斯又将人叫住,额外交待了几句。
光头在胸口捶了两下,目光凶狠。
桑切斯惬意地从躺椅上站起,在清晨和煦的威风中伸了个懒腰。余光里,一道苍老的视线射过来,他迎着视线看去,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看他看了过来,也不避闪,拄着拐杖点点头。
桑切斯说:“阿伯,早上好。”
老人穿着灰色的褂子,脸上手上的皱纹比树皮还厚,他转了个身,回头看看桑切斯,用土话告诉他,跟上。
老人在洪松镇生活了大半个世纪,几乎没有离开过蛇平寨,寨里的人不管是本地人还是M国人,对他都十分敬重。桑切斯虽然一只手就能捏死老人,却也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入乡随俗,谦逊地跟在后面。
老人带着他往蛇平寨深处的林子走去,这个方向是朝向M国,想要非法越境的话,直走,翻过前面的山就行了。但走到一半,老人却费力地往山坡下方走去。
桑切斯上前搀扶,“阿伯,你想去哪里,或者拿什么东西,告诉我一声就行。”
老人摇摇头,继续往下走。
林子非常原始,鲜少有人踏足,因此走起来也十分困难。老人看上去已经老得不像样了,腿脚却出人意料地灵活,几乎不用桑切斯扶着也能走。不久,他们来到一条山沟中,老人蹲下,清理地上的草木。
没了草木的遮蔽,眼前赫然是一个漆黑的地洞。
桑切斯挑眉看向老人,“阿伯,这是?”
老人浑浊的眼中逐渐有了一丝慈爱的光,“这些年,谢谢你帮助我们。”
桑切斯愣了下,旋即笑了,“阿伯,这是什么话?我也是蛇平寨的孩子。”
老人摇摇头,“不一样。”
太阳逐渐爬升,驱散了山沟里的雾气。老人带着一丝怀念,缓缓说:“阿锐要是知道,他救的孩子救了我们寨子,他一定很欣慰。”
桑切斯沉默下来。
老人望着远处,又道:“是我没有管好那些孩子,让他们去碰了最不该碰的东西。就连阿锐,我也没有守住。”
桑切斯轻轻拍着老人的肩背,“阿伯,这不是你的错。”
老人叹息,转而看向桑切斯,“幸好你还记得我们,给了剩下的孩子一条生路。”
桑切斯说:“举手之劳而已。”
老人指着地洞,“你知道它通向哪里吗?”
桑切斯起初有些疑惑,但此时已经猜到了,“这是前往M国的密道?”
老人点头,“很多年以前,阿锐带着其他人修的。知道它的人啊,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咯。”
桑切斯说:“你是想让我……”
老人脸上流露出对于晚辈的关怀,“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算是阿锐再救了你一次。”
一阵沉默后,桑切斯说:“阿伯,谢谢你。但你知道,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阿伯悲哀道:“阿锐已经死了,你的其他朋友也已经死了,你就算给他们报了仇,他们也不会活过来!”
桑切斯说:“阿伯,这不止是为了阿锐,也是为了我自己。你放心,蛇平寨是我们的地盘,那帮警察特勤不是我们的对手。”
阿伯重重叹息,不再言语。
桑切斯搂住他,又道:“最后我会从这里离开,放心。”
时间虽然很紧急,但海姝也已经搜集到了蛇平寨、香花寨的细致情报。过去,蛇平寨虽然离边境最近,但寨主很会管理,也很有威信,人们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十年前,寨主最为倚重的儿子阿锐居然靠着家族的声望,带领寨里的年轻人贩.毒,逐渐将整个蛇平寨变成毒窝,最强盛的时候,就连附近的香花寨也被卷入其中。
当地警方展开过多次行动,两个寨子的人被断财路,杀红了眼,自制枪.支炸.弹,和警方火并,造成多人死伤。一些毒.贩逃亡境外,绝大部分被捉获判刑,始作俑者阿锐在交火中被当场爆头。
毒.贩消亡后,警方曾在蛇平寨实行高强度的管理,但蛇平寨只剩下老弱病残,过度管理并不是个好办法。一年后,蛇平寨的正常生活开始恢复,由于需要填补人口,一些其他村寨的人过去生活,过来做生意的M国人也有一些住在蛇平寨。
在当地警方传来的一段监控中,有个一闪而过的镜头,海姝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这个镜头,反复播放,确认是桑切斯。
就在今年4月,桑切斯还曾经出现在蛇平寨。
他早就在这里布好了局,或者说安排好了退路!
特勤的车正在向蛇平寨疾驰,另一辆则开向香花寨。海姝穿戴着完整的特勤装备,紧紧盯着前方。车上的队员也已经做好了作战准备,小虎坐在驾驶座上,注意力非常集中。
小虎说:“海队,该怎么做,你尽管下命令。屿哥说了,什么都听你的!”
海姝点点头,视野里,废弃的饲料厂出现了。
这是上山之前的最后一个建筑,占地大,是一个天然的陷阱。桑切斯如果想将警察一网打尽,就必然在这里设伏。海姝心跳很快,但头脑异常冷静。
“小虎,早哥,朝哥,记住我们的目的。”海姝给子弹上膛,“我们只是‘诱饵’,不需要歼灭活捉任何人,最大限度保护好自己。”
“明白!”
靠近饲料厂,小虎将越野车的速度降下来,最后一甩尾,停在砂石中。海姝按住他的肩膀,回头对后座的两人道:“我们走!”
三道身着黑色战术装备的身影闪现,兵分三路,向饲料厂合拢。山中的早晨本应该有鸟叫环绕,但此时空气反常地安静,几乎静止不再流动,太阳还没有升到天心,灼热感却从四面八方笼罩。小虎抓着电脑的手已经出汗,屏幕上显示,饲料厂里有至少十处热源。
那些都是埋伏着的人。
耳机中,海姝听到了小虎传来的实时情报,来到墙根时,她朝早哥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进去,让早哥提供火力掩护。早哥眼神出现了一丝迟疑——海姝毕竟是刑警,突击这种事,不该由她去做。
但海姝没有给他争执的机会,竟是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
早哥不敢怠慢,火速上墙,寻找火力压制点。
饲料厂里霉味扑鼻,灰尘飘浮。海姝迅速找到隐蔽处,暂时躲了进去。下一秒,枪声响起,埋伏于其中的人嚣张地射击。海姝后背紧贴着墙,从枪声辨别对方的位置。
突然,一声突兀的枪声响起,惨叫响彻在空荡荡的建筑内。海姝马上知道,是早哥找到了制高点。趁着这个机会,海姝从墙后闪出,连开两枪,正中匪徒手和腿的关节。
枪声顿时如潮,海姝成了被集火的重点,那些躲着的藏着的此时也不装了,蜂拥而上。
早哥沉着掩护,使得匪徒无法专心围堵海姝,海姝速度极快,利用饲料厂里随处可见的柱子、石墩躲避子弹。匪徒的枪法并不准确,仗着人多火力强悍。海姝虽是只身一人,但枪枪命中,刹那间,浓稠的血腥气在灰土中爆涌。耳机里,朝哥喊道:“有车从山上下来了!三辆!”
海姝当即决定:“早哥!撤!小虎,接应!”
小虎一踩油门,直接将车轰到了饲料厂墙外,子弹朝车倾泻而来,小虎在朝哥的照应下精准回击。
海姝且战且退,她是最重要的一枚诱饵,她点燃了匪徒的兴致,点到为止,现在,她这枚诱饵有更重要的任务。
“海队!”早哥瞄准建筑里追上的匪徒,三枪连发,打断了一根石柱,石柱轰然倒下,掀起重重灰尘,海姝在这灰尘的屏障里纵身飞出,跳入车中。
追兵杀出,海姝感到一丝轻微的疼痛,但已经顾不上,据枪就射,喝道:“早哥,快!”
早哥从楼上一个跳跃,子弹几乎从他肩膀擦过,海姝的射击干扰了对方,子弹打在越野车上,金属相撞,声音异常刺耳。
从山上追来的车显然火力更猛,竟有一枚轻型火.箭.弹射了过来。小虎咬牙一甩,那火.箭.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险些将越野车掀了起来。敌方两路人马会和,疯狂追击。
在他们眼中,狼狈逃离的特勤就像丧家之犬,他们有什么理由放过?
杀吧!报当年家族兄弟被警察击毙的怨仇!
小虎将油门轰到最大,越野车的车轮已经离开地面,车后是陨石般飞来的子弹,早哥和朝哥一个用大狙,一个用轻步还击。海姝原本也想射击,但腿部传来的疼痛更加明显。车里逐渐可以闻到血腥味,小虎突然喊道:“你受伤了!”
“别分心!”海姝用一条绷带扎住腿,“我没事,继续开!”
特勤的火力和匪徒比起来,简直像倒入池塘的一盆水,越野车逐渐变得千疮百孔,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这场景点燃了匪徒的暴虐心,追得更加起劲。
他们中一些人并没有参与当年的贩.毒,但身边的亲人、朋友多多少少牵涉其中,有人在枪战中死亡,有人会在牢狱中蹲到死,他们平静的生活被砸碎了,饲料厂的工作也不能继续下去。
在返贫过程中,有人拉了他们一把,向他们灌输对警察的仇恨,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举枪高声尖叫,在他们眼中,特勤已经被他们打成了落水狗。但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山上的桑切斯先生要他们将特勤抓回去,最好是能活捉那唯一的女人。要是不能活捉,打成筛子也行。这任务要是完成了,今后他们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此时,在另一个设伏的香花寨,一场匪徒追击特勤的戏码也在进行,昔日安宁的山间被枪声笼罩,追逐的车掀起浓厚的尘埃。
枪声和尘埃,遮掩住了直升机和另一组越野车逼近的响动。
当山下枪声响起的时候,桑切斯脸上就露出了自得的笑容。他等待的鱼儿果然上钩了。他来到荀苏苏面前,给她看手下传回来的视频,惬意地说:“回M国之前,我还能看到这一幕,都是托了你的福。”
荀苏苏闭上眼。
桑切斯继续说:“海姝真是很像你,那么多警察堆在连西市,就她赶了过来。可惜啊,支援她的特勤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再怎么精英,训练有素,在绝对的人数差距面前,也是白搭。”
荀苏苏不发一语,但在桑切斯说到“绝对的人数差距”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桑切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你也想象得到他们会有多惨吧?不久海姝就会被带到我们面前来,只是不知道她那时是活着,还是只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了。”
荀苏苏脸色惨白,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你其实也是这样的人。”桑切斯卡住荀苏苏的下巴,“当年你突袭涌恒集团,是不是也打算把这条命丢出去?荀队,一直以来,你的运气都很好。”
手下再一次发来山下的消息,匪徒们嚣张的怪笑声充斥着房间。
桑切斯看看时间,叫来光头,他们需要为撤离做准备了。特勤的援军一时半刻到不了,当地警方在桑切斯眼中不值一提,赶来了更好,让失去亲人的人们好好复个仇。
不过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在蛇平寨待得太久,海姝能活捉最好,在荀苏苏面前亲自杀掉这个女警必然给她留下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记忆,实在不能活捉也无所谓,现在他的人几乎全在山下,打死掉入陷阱的特警只是时间问题。
荀苏苏低着头,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给桑切斯引路的那位老人几次看向她,欲言又止。
须臾,荀苏苏居然叫了桑切斯的名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桑切斯说:“怎么,是想给海姝求情?但你也看到了,追击的不是我,子弹不长眼,我现在下令也来不及了。”
荀苏苏摇头,“我是想提醒你,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尽早离开。”
桑切斯蹙眉,“什么意思?”
荀苏苏头上的冷汗不住往下落,她说一会儿就要喘一会儿,看上去毫无可信度。
但在桑切斯注视她的眼睛时,她忽然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桑切斯怔住,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
“你也说了,海姝像我,我当年解决涌恒,你真以为我是靠运气,纯拿命去当赌注?”荀苏苏嗤笑,“我如果是那样的莽夫,我活不到现在。”
桑切斯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在审视荀苏苏,咀嚼她话里的意思。
他想到了那个可能。
“海姝当然知道这是你的陷阱!”荀苏苏虚弱地笑道:“所以她故意让你相信她真的掉入了陷阱,被你打得落荒而逃!试想,如果她按兵不动,或者就在饲料厂解决掉你那些手下,你还会派那么多人去追踪吗?那些根本没有经过训练的村民还敢追上去?”
桑切斯眼神变得阴寒。
荀苏苏说:“现在你看懂了吗?海姝是故意的,故意掉入你的圈套,故意向你,向那些被你洗脑的村民示弱,这样本该保护你的人才会大规模下山追击她。你猜,在前面等着他们的,又是不是特勤的陷阱呢?”
荀苏苏说着点了点头,“海姝骗过你了,没错,她的行为非常冒险,在人数那么悬殊的情况下咬钩,一不小心命就没了。但她是刑警队长,这是她的责任!”
桑切斯掐住荀苏苏的头,阴鸷残忍,“那你这时候叫我走是什么目的?你总不会是突然察觉到我的好,为我着想吧?”
荀苏苏不说话了,面容平静地与桑切斯对视。
当她推断出海姝的目的,就知道自己还能起到一定的作用,那就是扰乱桑切斯的情绪。而在这关头,情绪造成的一念之差或许会产生决定性的意义。
她能想到海姝的真实计划,桑切斯未必不能,一旦想到,桑切斯必然马上逃走。但她在桑切斯想到之前故意说出来了,还让桑切斯快走。
这不像她该做的事,她怎么会提醒敌人?
她在余光中看着桑切斯,桑切斯眉间阴晴不定,她影响到他了!他在想,她的目的是什么?他是不是遗漏了她给特勤的线索?
荀苏苏心跳剧烈,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来到蛇平寨之后,她就留意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人们都叫他阿伯。桑切斯尊重他,信任他,可桑切斯这种人,绝不可能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
今早,桑切斯和老人离开了一段时间,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从方向猜测,老人也许是给桑切斯指了某条出境的路。
回来后,桑切斯安排人手埋伏,老人在院子里没有离开,她几次故意看向老人,都让桑切斯看到了。
桑切斯会怎么想?
现在在蛇平寨,桑切斯的人只剩下五人,虽然少,但都是绝对的心腹,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人。山下尚无异状,特勤的支援并没有赶到。桑切斯猛然回头看向荀苏苏,她忽然撤回视线,桑切斯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边是阿伯的背影。
桑切斯将荀苏苏抓了起来,皮笑肉不笑,“你还在给我挖坑?你以为你逃得掉?”
荀苏苏说:“随便你怎么想,我提醒你海姝的圈套,这还有错?你自己想到了吗?”
桑切斯抿着唇,几秒后一把将荀苏苏掼向光头,“走!”
他们经过遥望山林的老人,桑切斯的视线多了一丝警惕,但语气仍旧客气,“阿伯,和我们一起走吗?”
老人摇头,沙哑地说:“这是我的家,我能去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空气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桑切斯不再耽误,在手下的保护下向M国的方向赶去。
身后,老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记住我带你去的路,不要迷路了,孩子。”
从蛇平寨前往M国,桑切斯早就拟定好的路线是越过山岭,但如果特勤赶到,最可能的也是包抄山岭。阿伯指的暗道才是最安全的。桑切斯已经让手下去详细勘查过,没有任何危险,只要他们进入暗道,就等于已经安全出境。
但是现在,桑切斯犹豫了。
阿伯从来没有害过他,他在阿伯的眼中看到的是坦然,但荀苏苏的那番话让他难以平静。荀苏苏为什么要提醒他赶紧走?荀苏苏为什么屡次和阿伯视线交汇。
阿伯是不是已经成了警方的人?荀苏苏在催促他进入为他准备好的地狱?
站在分叉路上,桑切斯罕见地难以做出决定。光头得到山下的情报,两路人马在追击特勤的过程中被包夹,特勤的突击队员已经到了!
光头催促:“桑切斯先生,再晚就来不及了!”
下方的林子向暗道延伸,上方的路通往山岭顶峰。两条路的终点,都是M国——也可能是特勤。
桑切斯深呼吸,抓住荀苏苏的手臂。荀苏苏对他露出微笑,心无挂碍的样子。桑切斯的力量几乎要把她的脖子折断,她也只是露出生理性的痛苦表情。
“上山!”桑切斯最终做出了判断。
山沟里寂静无声,而特勤中最精锐的一支刚从海上归来,已经换上丛林迷彩,鬼魅一般在密林中穿行。
烈日经过树叶的遮掩,真正照入林中的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芒,云朵一浮过去,光线更加暗淡。桑切斯一行疾步穿行,荀苏苏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
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比任何人都更加熟悉。桑切斯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这条路线他们知道,特勤也知道,更容易被包抄,但是突然被放到他面前的暗道才是阴谋,否则无法解释荀苏苏的反常言行。
国境线就在眼前,桑切斯长舒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林中响起清脆的枪声,桑切斯心中大惊,身边的人竟是接连倒下。
一群人影在国境线之前出现,谢惊屿在瞄准具中紧紧盯着桑切斯。
第138章 沙漏(35)
35
枪声再次撕破丛林, 一枚子弹打入桑切斯的手腕,而另一枚子弹从桑切斯手中的枪打出,射入荀苏苏的胸膛。一道血线仿佛从荀苏苏的心脏拉出, 在晦暗不明的林间画出鲜艳的色彩。
桑切斯大笑着跪在地上, 断掉的手扭曲出一个奇怪形状。特勤迅速上前,谢惊屿拖在后方, 放下大狙,眼中隐约浮起一丝惊色。对桑切斯一行人的包抄伏击成功了, 但桑切斯竟然在中弹的瞬间突然朝荀苏苏开枪!
倒地的匪徒全部被控制,桑切斯也被戴上手铐, 荀苏苏倒在血泊中, 胸口被血浸透,像是开了一个狰狞的大洞。
“屿哥!”秦小叶查看过荀苏苏的伤势后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谢惊屿蹲在地上,荀苏苏全是血的手颤抖着举起, 谢惊屿赶紧握住, “荀队, 我们来了,我这就带你回去!”
荀苏苏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白得像一张纸,但她唇角竟是牵起一丝笑容,用气音说:“谢, 谢谢……”
看着她的眼睛, 谢惊屿知道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但她已经说不出来了。此处直升机过不来, 谢惊屿给她做了最简单的临时处理, 由秦小叶和李凡凡护送下山。他本想亲自送荀苏苏,但实在走不开, 桑切斯等人虽然已经中枪,失去行动能力,可桑切斯狡猾残忍,不亲自盯着,他无法放心。
押送途中,桑切斯的手腕不断流血,但他却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时不时发出嘶哑的笑声。
“我还是上了那个娘们儿的当!”桑切斯一边咳嗽一边说:“原来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哈哈,哈哈哈。”
谢惊屿一言不发,留意着桑切斯的一举一动。
桑切斯扭头看向他,声音变得森寒,“你就是谢宇。”
谢惊屿拧起眉头。谢宇,这是个已经随着谢小龙的逝去而被打上黑框的名字。
“你和你爸不像。”桑切斯笑道:“他比你有人味儿多了。”
谢惊屿心中翻腾,他和海姝追寻了二十年的真相就在眼前。
“你不想知道吗?”桑切斯似乎对没有挑起谢惊屿的情绪感到遗憾,“我可以全部告诉你。”
谢惊屿一瞥他的手腕,冷声道:“劝你省点力气,该你交待的,到了审讯室,一句都少不了。”
桑切斯沉默下来,脸色越发难看。
荀苏苏中枪,生命垂危的消息已经传到特勤设在洪松镇的临时支援点,海姝撑住床沿就想站起来。小虎连忙扶住她,“海队,你不要腿了?”
海姝右腿中弹,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肌肉被撕裂,弹片还在里面,等着做手术取出。洪松镇医疗条件太差,她在完成诱敌任务后本该立即转移,但知道包抄小组是由谢惊屿带领,执意留下等待。
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荀苏苏可能死亡的消息。
秦小叶和李凡凡以最快的速度将荀苏苏送了回来,等候的军医查看后叹了口气。好在这次行动特勤已经为伤亡做好了准备,一辆医疗直升机早就待命,第一时间起飞,将荀苏苏送去最近大城市的医院。
小虎还特意叫了海姝一声,“海队,你一起去吧。”
海姝摇摇头,“我没事,一会儿到县里就能动个小手术。”
弹片扎入血肉,不可谓不痛,但躲避追击时紧绷的神经已经消弭了疼痛,现在歇下来,疼痛变得很钝,像有个小心脏在那儿跳动。比起这点伤,她更关心的是捉拿情况。
前方传来消息,桑切斯是谢惊屿亲自押送,但她还是有些忐忑,这里是边境,任何突发情况都可能发生,而且他们的这次行动本来就十分仓促,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只有亲眼看到桑切斯坐在审讯室,她才能放下心来。
林中传来越野车的飞驰声,小虎兴奋地喊道:“屿哥他们回来了!”
海姝行动困难,也忍不住往前方看。
越野车停下,几名特勤走出,然后是桑切斯,在桑切斯后面的是谢惊屿。海姝瞳孔不经意地轻轻张合。谢惊屿此时的打扮与她相似,都穿着特勤的作战服,只是谢惊屿刚结束战斗,还多了头盔和战术背心。
等待的警察、特勤接管了桑切斯等犯罪分子,他们即将被送到灰涌市接受审讯。海姝的视线刚转移到桑切斯身上,就感到面前压下一片阴影。
谢惊屿大步走过来,摘掉头盔、护目镜,目光像一副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
腿上的伤多少还是让她有些虚弱,更别提这两天她长距离转移,执行高强度任务,几乎没有休息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谢惊屿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正想说点什么,谢惊屿忽然在她面前蹲了下去。她眼尾不经意地一颤,受伤的腿被谢惊屿扶住。
特勤的手经过千锤百炼,有的是力气,她却感到谢惊屿很小心,碰触极轻,像是小动物的尾巴轻轻扫过。
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但很奇怪,面对嫌疑人她从来不会打结,此时舌头却像被抓住了,半天才说:“没事,小伤,弹片取出来就……”
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看见谢惊屿忽然抬起头,眼眶深红。
那不是因为疲劳、睡眠不足、愤怒等等原因造成的红,是泪意。
她一下子懵了,伸出双手,下意识想抱住谢惊屿的头,但手只是悬在空中。
谢惊屿先她一步,单膝着地,双臂有力地环住她ЅℰℕᏇᎯℕ。她心跳剧烈,眼睛睁得很大,全身的感官仿佛被猛然放大,连同腿上本来已经闷钝的痛感也变得尖锐起来。
她感到谢惊屿正在轻轻发抖,是因为……担心吗?
她悬着的手终于放下,贴在谢惊屿的寸发上。小时候,她摸过小宇的头发,那时小宇的头发还软软的,她无聊又手欠,非要拿自己的发夹、头花给小宇扎辫子。也许她太粘人了,小宇每次都臭着脸凶她,可最后她还是给小宇扎了头花。
现在,谢惊屿的头发硬得扎手,扎在她的手心上,很痒,痒到心里,情绪又将这份痒带到眼中,不知不觉,她的视野竟是模糊了。
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滴答,落在了谢惊屿的颈侧。谢惊屿抬头,海姝明白自己的失态,慌忙擦拭眼泪。谢惊屿注视她片刻,站起,将她抱了起来。
身体的忽然悬空让海姝有一瞬的失重感,立即抓住了谢惊屿的衣领。
这种抱法让她有些不适应,当刑警的,受伤免不了,但即便是腿上有伤,扶一扶也能走,没人这么抱过她,倒是她这么抱过受伤的女警。
“谢惊屿……”她说:“我能走。”
谢惊屿已经向越野车走去,“我不是在你身边吗,还逞什么强?”
后续还有不少扫尾工作,但突击和包抄的小组已经精疲力竭,贺北城让他们休息。谢惊屿将海姝放在后座,一踩油门,直接往市里开去。
海姝做摘取弹片手术的医院和荀苏苏是同一所,谢惊屿跑前跑后,就差没有钻进手术室看海姝取弹片了。
这手术很小,一小时后,海姝就被推出来了,医生叮嘱前两天最好别用腿,又很郑重地向海姝敬了个礼,“你们辛苦了。”
这家医院是军医大的附属医院,给海姝取弹片的是军医,见多了他们这样在任务中受伤的军人警察,眼中流露出长辈的记挂和慈爱。
“你们那位队长还在抢救。”她又说:“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海姝一直牵挂着荀苏苏,回头一看谢惊屿,谢惊屿也明白她的想法,“我带你去。”
谢惊屿推着轮椅,经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和海姝一起来到另一层楼的手术室门口。已经有几名穿着警服的人守候在那里,看着明亮的“手术中”,海姝深呼吸,手指握紧。
谢惊屿说:“是我大意了。”
当时桑切斯一行人进入密林,包抄小组就锁定了他们的行踪,几路埋伏点同时开枪,除了桑切斯,犯罪分子全部失去行动能力。而桑切斯必须活捉,就在谢惊屿开枪的一瞬间,他像是发狂一般,抵着荀苏苏的心脏开枪。
海姝摇头,“别自责,如果不是你那一枪影响了桑切斯,荀队的心脏早就被打穿了。现在……刚才医生不是说了吗,她还有救。”
谢惊屿沉默,想起荀苏苏抓住他手时的眼神,那么从容平静。反而是桑切斯恨她恨得发狂。最后时刻她到底对桑切斯做了什么?
医院免不了嘈杂,但此时在手术室外,一切声音都变得很轻,仿佛害怕惊动了在里面与死神对抗的人。
听谢惊屿说完荀苏苏昏迷前的反应和桑切斯被捕前后的举动,海姝皱起眉,“荀队肯定有所行动。”
目前警方和特勤都只知道荀苏苏被桑切斯绑架、控制,她是故意留在桑切斯身边,海姝还在洪松镇发现了疑似是她丢弃的烟头,这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她在暗中配合,但她具体做了什么,让桑切斯恼怒得当场开枪,这只有她与桑切斯才知道了。
活着的人等待自己的队友挣脱死神的束缚,但等待就只是等待,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这个过程过于漫长。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警察们围上,谢惊屿也将海姝推了过去。
医生神色凝重,说子弹已经取出来,手术也基本完成,但荀苏苏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她自己的意志,这几天都十分关键。
海姝低下头,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总好过医生宣告死亡。这口气一松下来,她忽然感到疲惫感漫天卷地袭来,身体无力地往下沉,脑中空空如也,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了。世界被黑暗覆盖之前,她最后的感知是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有些许硝烟和烟草味的怀抱。她在这气息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蛇平寨、香花寨时隔多年,再次成为洪松镇的焦点,两个寨子暂时被封锁,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调查。蛇平寨的寨主孟阿伯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树,眼中含着浑浊的眼泪,喃喃道:“他没有听我的话。”
一名当地的特警队长怒斥道:“我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和犯罪分子勾结!你忘了你儿子做的事?”
孟阿伯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我不会忘记我儿子是被谁杀死的。”
“你!”特警队长怒不可遏,“你儿子贩.毒!枪杀警察!你以为他无辜?”
孟阿伯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他死了,你们都该死。”
在审问的同时,搜索也在进行,根据桑切斯手下的证词,上山之前,桑切斯原本打算走山沟的暗道,但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特勤因此找到了暗道,附近的足迹显示,是孟阿伯带桑切斯去探过路。
查到这里,谢惊屿基本还原了当时的情形——桑切斯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他走山沟的暗道,特勤绝对会扑个空。桑切斯和孟阿伯关系匪浅,他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放弃孟阿伯给他指的路?因为荀苏苏干扰了他。所以在发现被包围之后,他才会失控枪杀荀苏苏。
贺北城和乔恒都已经赶到,接管了之后的调查,谢惊屿睡了会儿,即便是在梦中,也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睁开眼,只见海姝正在看他。
他下意识看向海姝的腿,海姝还坐在轮椅上,不过气色已经比晕倒前好了很多。
“腿怎么样?”谢惊屿问。
海姝抬起腿,“其实可以拄拐走了,贺队和乔队不让,温老师也念念叨叨的。”
“该。”谢惊屿起来,“医生怎么给你说的?”
海姝忙说:“你不再睡会儿?”
谢惊屿说:“那就要问某人为什么自己睡够了,就跑来影响我。”
海姝说:“你睡你的啊。”
谢惊屿说:“你看你的是吧?”
海姝笑道:“我来做审讯,顺便看看你。你睡觉还留一只眼睛吗?我看你你就醒?”
虽然没睡多久,但也足够了,谢惊屿洗了把脸,“审谁?我跟你一起。”
警方一共逮捕了49人,其中有居住在两个寨子,协助桑切斯犯罪的村民,有合法入境的M国人,有桑切斯的心腹,对这些人的审讯正在逐步推进,他们基本都交待了自己的动机——大部分是因为当年贩.毒的事,对警方长期抱有仇恨,这次一被桑切斯煽动,就集体爆发。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为桑切斯做事,而是为死去的、坐牢的亲人报仇。
这些证词让人背脊生寒,然而调查必须继续下去,还有更多的黑暗人性将暴露在烈日之下。
桑切斯起初不接受审讯,要求直接和海姝或者谢惊屿对话。现在海姝就坐在他面前,他像一头野兽般端详着海姝,眼中凶光毕露,“我当年怎么就忽视了你这个小家伙?”
谢惊屿敲了敲桌子,“当年,是在碗渡街的当年?”
桑切斯视线转向,与谢惊屿交锋,笑了,“你没有看见我,但我看到了你,我应该像杀掉谢小龙一样杀掉你。”
海姝担忧地看了谢惊屿一眼,但出乎桑切斯意料的是,谢惊屿完全没有被他刺激到,往后一仰,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
“你是不是也很后悔救了黄雨嘉?”谢惊屿揶揄道:“否则今天也不会因为她而变得这么狼狈。”
这个名字显然勾起了桑切斯的不快,他短暂地沉默,“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话李云应该也很想对你说。”海姝道:“毕竟高明雀的浪费狗肺是从你这里有样学样。”
桑切斯说:“海警官,我听你这话的意思,是给李云打抱不平?怎么,你忘了他是‘空相’这件事?”
海姝说:“当然没忘,但高明雀对付你,好歹有个原因,他的父亲黄战勇是间接被你害死,那你对付李云呢?你有今天,是亏了他吧?”
桑切斯的神情里多了意思厌恶,少顷,终于说:“我从来不想成为他。我本来可以做另一个谢小龙。”
谢惊屿眼神很轻地变了变。
桑切斯本名伊雨,和李云一样,出生在M国战火频繁的客根邦,但和李云早早混入武装团伙不同,桑切斯还未成年,就成了M国警察队伍中的一员。客根邦过于混乱,警察没有正规的章程,桑切斯那时还抱有让和平回到客根邦的愿望,因此接到卧底的任务,进入一个贩.毒组织。
在这个组织里,他遇到了同为卧底的谢小龙。
听到这里,谢惊屿不由得绷紧了肩背。小时候他不知道谢小龙执行了哪些任务,长大后成为特勤的一份子,曾文才让他接触到谢小龙的任务。潜伏进东南亚的贩.毒组织,那只是谢小龙的早期任务之一,和后面谢小龙接手的任务相比,那个任务很不起眼,因为有国际合作的因素在,特勤派出的力量并不多。谢小龙完成任务,而贩.毒组织被一网打尽,后来再未掀起任何风浪。
曾文在调查谢小龙案时,核实过该组织的所有人,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就仍在服刑,并且没有入境记录,特勤的调查重心很快从这个组织转移走。
桑切斯的神采居然有些许怀念,详尽地述说着卧底生涯的艰难,每天都感到精神已经被耗竭,活着的只是一具尸体。遇到谢小龙,他才终于有了一丝放松。他们彼此知晓身份,就像在茫茫无际的荒漠中,你知道自己有个同路人,那种慰藉不亚于遇到一口清泉。
谢小龙邀请他在任务结束之后来华,他则用笔墨,送给谢小龙最好的祝福——一个手绘的沙漏。
记忆登时跌宕,谢惊屿眼前浮现被谢小龙画在记事本上,后来再也没见过的沙漏图案。
同样的图案还出现在张纯羽的手上,以及李云在养老院的房间。
桑切斯问:“你们知道沙漏象征着什么吗?”
海姝说:“时间。”
桑切斯摇摇头,“象征着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说着,他伸出右手,做了个颠倒的动作,“只要这样一翻转,就可以回到原点,后悔的事不必再后悔,犯过的错误也能够被弥补。你们小年轻不是喜欢打游戏吗?读档重来,就是沙漏的祝福。”
谢小龙看到沙漏图案的时候,神情温柔而放松,谢惊屿想,那的确是被祝福的样子。
桑切斯放下手,手铐撞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他笑了声,“但是我没有读档重来的机会,我被放弃了。”
卧底九死一生,而M国这种地方的卧底,活下来的几率就更小。桑切斯的上级叛变,导致他成为阶下囚,受尽折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谢小龙,谢小龙向他承诺过,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但谢小龙一去不复返,带着他的祝福消失无踪。
那场行动是胜利的吧?应该是,但他已经不再是M国的警察了。他没有等到谢小龙的救援,后来阴差阳错,被蛇平寨的阿锐所救,捡回一条性命。
“所以你仇恨谢小龙?”谢惊屿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所以你追到杞云市杀了他?”
桑切斯缓缓地摇头,视线放得很空,像是看不见任何人。
在蛇平寨养伤的那段时间,是他有生以来难得的宁静生活,他不去想出卖自己的上级,不去想没有履行承诺的谢小龙,也不去想生灵涂炭的家乡,只希望永远待在这里,做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但他的族兄李云找来了,带走了千疮百孔的他,告诉他——你是我们家族仅剩下来的血脉。
李云不显山不露水,手上却积聚着在M国攫取的大量财富。他被李云改造成接班人,摇身一变,有了外文名,还有了双重国籍。他跟在李云身边,虽然麻木,但生活并非过不下去。李云时不时交给他任务,每次他都能完美完成。李云对他越发满意。
直到有一次,李云让他去杀一个送奶工。
得知送奶工的身份,他惊诧不已,没想到谢小龙居然躲在工厂里,还有了一个孩子。
李云告诉他,当年谢小龙有的是机会救他,却选择了冷眼旁观。而现在他早已成为另一个人,在全新的国度,拥有全新的人生,可是谢小龙却知道他的底色,有朝一日,谢小龙也许会毁掉他挣来的一切。
李云笑道:“这几年都是你为我执行任务,这次,为你自己去执行一次任务吧。”
仇恨死灰复燃,他站在碗渡街宁静的街头,看着骑车经过的谢小龙,无端想到曾经画过的沙漏。
沙漏的祝福其实是虚假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时间。他转过身,当年的沙漏变成了谢小龙死亡的倒计时。
李云将桑切斯派到杞云市来,一方面当然是灭谢小龙的口,另一方面也希望他像自己那样,扶持起一帮能被利用的人。桑切斯一早就盯上了炮弹厂的副厂长黄战勇,此人有强烈的上进心,渴望改革,心术却稍有不正,最容易被利用。
在对谢小龙动手之前,桑切斯率先接触了黄战勇,唆使他除掉厂长王长意。黄战勇并非穷凶极恶之人,虽然希望王长意消失,斟酌再三,实在是做不出要人性命这种事。于是桑切斯帮他做了。
黄战勇对桑切斯的感情非常复杂,掺杂着畏惧和感激,同时又非常害怕事情曝光。桑切斯对他说,只要他乖乖听话,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今后炮弹厂会在他的领导下焕发生机,他将成为工人们仰望的救世主。
李云对桑切斯拿下黄战勇这件事很满意,从那些渴望往上走,自身力量又不足的人入手,这是李云一贯以来的做法。把这些人变成自己的狗,训出最听话的狗,精神层面上的满足无与伦比。
李云亲自来了杞云市一趟,夸赞桑切斯,离开之前笑着敲打:“还有一件事,你不会忘了吧?”
桑切斯垂下头。
实际上,他对控制黄战勇兴趣不大,但既然到了杞云市,就必须做出点东西给李云交差。首要任务是杀掉谢小龙,可再怎么恨谢小龙,临门一脚时他还是下不去手。
李云的催促让他明白,他必须动手了。
其实对付谢小龙比黄战勇更容易,因为他们曾经共患难过。
那天,他来到炮弹厂,穿着最普通的衣衫,打扮得有些落魄。他出现在谢小龙面前,谢小龙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伊雨,你……”
“终于找到你了。”他眼眶通红,张开手臂。
谢小龙立即上前,两人紧紧相拥。
碗渡街显然不是老友相聚的好地方,谢小龙带桑切斯来到东叶区的中心地带,找了个馆子,一边吃饭一边聊这些年发生的事。
伊雨被上线出卖,生死未卜,谢小龙想过很多办法,但最终都没能找到伊雨。直到任务结束时,伊雨都音讯全无,M国警方的情报显示,他已经死了。谢小龙感到很遗憾,身上带着的唯一和伊雨有关的东西就是他画的沙漏。
回国后,谢小龙将这张沙漏图珍藏了起来,偶尔自己也会画一画,算是纪念一位牺牲的朋友。
桑切斯对自己被蛇平寨的村民所救一事只字不提,说的是在M国获救,但由于交火严重,信息闭塞,一直未能返回警队,这些年下来,对M国的情况实在是有心无力了,机缘巧合遇到在杞云市做生意的同乡,于是搭伙谋生活。
对于重逢,谢小龙当然是欣喜激动的。但桑切斯很清楚,不能给谢小龙太多时间来琢磨。此时谢小龙还在庆幸他没有死,也许过不了多久,谢小龙就会怀疑他来到杞云市的真正目的。等到那时候再下手就晚了。
太阳快落山了,桑切斯邀请谢小龙到自己家中喝一杯,谢小龙说家里还有孩子,桑切斯说不打紧,夏天天黑得晚,就去他家里坐坐,记着位置了,以后常来。谢小龙是个爽快的人,跟着桑切斯来到一栋老居民区。
二十年前,工业城市的房子都差不多,四面八方打工的人聚集在一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傍晚正好是最热闹的时候,消音枪闷重的声音响起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一条生命悄然流逝了。
“他可能到最后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桑切斯说:“因为我不能给他机会,否则死的必然是我。很好,我有枪,有帮手,而他只是个来做客还记挂着回家给你做饭的好爸爸。”
谢惊屿放在桌子下的手握紧了,眼神冰雪般寒冷。
桑切斯观察着他的表情,“是不是觉得谢小龙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很窝囊?你是不是设想过无数种他被杀的原因?什么毒.贩复仇,什么被权贵灭口之类?没想到吧,他被杀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谢惊屿稍稍扬起下巴,“那你又在得意什么?”
桑切斯拧眉,像是没有听懂,“什么?”
谢惊屿说:“二十年前你不过也是李云的一条狗,李云让你去干什么,你就得去干什么,被他欺骗,杀掉你并不愿意杀的人,你很得意?”
桑切斯张着嘴,眼中渐渐浮起震惊和逃避。
谢惊屿说:“你真的想杀谢小龙?因为他没有救你?因为他的存在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刺破你的新身份?”
桑切斯沉默,咬肌像蚯蚓一般在脸上爬动。
“别再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来,你始终对杀死谢小龙耿耿于怀。”谢惊屿的话语如同一把没有柄的剑,一端刺向桑切斯,一段刺向自己,“你早就明白是李云逼迫了你,谢小龙曾经想尽办法救你,没能救下你不是他的错。你甚至并不想成为李云,谢小龙才是你渴望成为的人,你如果不犯罪,不追随李云,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有朝一日遇到谢小龙后被他发现真实身份。”
桑切斯一拍桌,“够了!”
“这就够了吗?”谢惊屿冷笑,“你早在涌恒集团覆灭之前,就想要报复李云,当年你参与了警方的行动吧?否则你怎么会对荀苏苏那么在意?你恨李云操纵你杀死了曾经当做朋友的人,如果你没有杀死谢小龙,还有回头的路,但你动手了,你永远都是李云的狗!”
桑切斯发起抖来,拳头几乎都要被他捏碎。
“警方终于对涌恒集团动手,‘空相’即将失去他全心全意培养的傀儡,你知道你的机会终于到来了。”谢惊屿说:“李云已经老了,他养了一头野兽在身边,你的实力已经与李云相差无几,他假死正好被你利用。从此,你成为新的‘空相’,他变成被困在养老院的囚徒。”
桑切斯终于镇定下来,眼中却有了泪光,“我收回当初的话,你和谢小龙……还是有一点相像。你们都……有一双能迅速看穿人的眼睛。所以我……不能给他时间。”
谢惊屿感到胸膛堵着一团浸透了血的棉布,压不下去,又拿不出来,难受得近乎窒息。
海姝看了看他,转向桑切斯,“你那么仇视李云,但你还是成为了下一个李云。高明雀又成为下一个你。”
桑切斯的目光从海姝和谢惊屿中间穿过,茫茫没有焦点。海姝注视他,此时他心里在想着什么?走马灯似的经过那一张张人脸吗?黄战勇,广永国,刘布泉,谢小龙,高明雀……
客根邦的人信仰沙漏的祝福,可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回到时间的原点,不如说他们的信仰就像“空相”这个代号,是永久的虚无。
“这不是和他们做的事很像吗?”审讯暂告一段落,谢惊屿和海姝站在走廊上,谢惊屿说:“李云和桑切斯,花了二十多年,就为了操纵刘布泉这样的人,在他们身上找存在感、优越感。”
海姝点点头,“所以李云给他自己取的代号还挺贴切。”
这时,海姝的手机响了,医院传来好消息,荀苏苏度过危险期,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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