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雍都这一路上,暴雨始终未停。
和来时的热闹景象不同,回程船上气氛极为沉闷。
皇帝整天待在船舱里不出门,房间里的熏香味道,嗅一口便能将叫人咳上好半日。
文清辞一天里的小半时间,都待在皇帝身边。
古代帝王总是一边寻求长生,一边修造陵墓。
文清辞发现谢钊临每日除了处理政事外,最喜欢做的,就是反反复复地看他百年之后埋骨地辰陵的修建图纸。
这些图纸,足足一箱之多。
辰陵与运河同在天初元年修建,如今已是天初二十六年,辰陵还在继续建着。
由此可见,它应当是本朝立朝以来,最为浩大的一场工程。
船舱内并没有开窗,哪怕是白天,光线都昏暗得不像话。
皇帝斜倚在床榻上,看着手中的图纸。
过了一会,贤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将一杯甜羹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他正想退回去,却见原本在看图纸的皇帝忽然抬头,皱眉朝这里望了过来。
“……你怎得突然如此老态?”
一边写医案的文清辞不由缓缓抬头。
皇帝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和贤公公聊天了?
老太监似乎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忽然这样问。
就在他酝酿着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图纸,站起身问贤公公:“瑜昭呢?他去哪里了?”
瑜昭?
听到这个名字,文清辞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上次皇帝半梦半醒间念的名字就是这个!
就在文清辞疑惑“瑜昭”究竟是谁的时候,却见刚才还笑着的贤公公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顿了好半晌才说:“他……他已经故去,多年了……”
“故去了?”皇帝的声音忽然提高,他转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贤公公,“他是怎么故去的?”
“是……已经,故去多年了,”
在文清辞的印象中,贤公公的情商一向很高,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回皇帝一句话,当然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贤公公却只一个劲地磕头,半个字也不多说。
而皇帝忽然说贤公公“老态”,又提起这个故去多年的人,八成是精神问题又加重了一点,甚至就连记忆都变得混乱。
房间里的熏香气味更盛,一下下的磕头声,在皇帝听来无比刺耳。
“走走,都走!”沉默几秒,皇帝忽然再一次暴躁了起来,“全都出去,让朕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是,陛下。”贤公公如蒙大赦,忙看了文清辞一眼,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今日雨仍未停。
出门后两人先在屋檐下停了片刻。
接着雨声遮挡,文清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请问贤公公,您可知方才陛下找的那位‘瑜昭’究竟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贤公公立刻紧张了起来。
他本能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终于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对文清辞说:“文太医记得,未来切莫再提起这个名字,尤其是在陛下身边。”
文清辞缓缓点头。
贤公公终于轻声对他说:“……宁瑜昭,就是前朝哀帝的名字。”
说完表情立刻恢复如昨,他从一边的小太监手中接过雨伞,与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这里。
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文清辞:“……”
等等,“瑜昭”就是哀帝?
霎时间,第一次听到皇帝提起和这个名字时的记忆,便涌上了文清辞的心头。
彼时出现在皇帝脸上的,是无法忽视的恐惧。
据文清辞所知,皇帝年轻的时候,与哀帝的关系应当不错才是。
可是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他会恐惧呢?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文清辞或许找不到答案。
但是现在,他印象里的谢钊临,早已经坐实了“心狠手辣”这四个字。
这几件事结合起来便能猜到,他八成又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亏心事。
帝王狠心固然没有错,但是“狠心”与“亏心”却向来都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南巡的船只回到了雍都。
下了好几日雨的天,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放了晴。
熟悉的街景,从车窗外掠过。
受到北地的战事影响,雍都的街道上都冷清了不少。
坐上马车后,看到外面熟悉的风景,文清辞的心中的打算,逐渐清晰了起来……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自己至少要在太殊宫待到宫变那日。
而在此期间,最重要的事就是查清楚原主和皇帝之间,究竟有什么旧仇。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雍都那家与神医谷有联系的医馆。
初夏出发,待南巡结束回到太殊宫,却已是盛夏之末。
雨停之后空气中四处透着燥热之气。
池塘里的莲花,也被暑气蒸得蔫了下来。
谢不逢在身边的时候,文清辞没有感觉,但等太医署这座小院只剩下他一个人,文清辞终于察觉到,这里处处都是少年生活过的痕迹。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收拾,将它按照原样保存了下来。
并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毛皮暖手筒,放到了衣柜最上方。
为了方便与宫外的人联系,保证自己的跑路计划万无一失。
这一趟回雍都后,他不再和之前一样,每天都住在太医署里,而是拿出小半时间住回了宫外的府邸。
几日后,文清辞在雍都采买的棉衣,与他之前准备好的药品一起被送去了北地。
贤公公办事的确隐蔽,自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察觉出一丝半点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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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原、永开、兴湖三镇位于卫朝领土最北端,不过从雍都过去,骑快马昼夜不息一日便能到。
那几座城镇周围半是戈壁半是草原,昼夜温差非常大,哪怕一年中最热的盛夏,清晨的气温也只有不到十度。
按照皇帝的授意,谢不逢被直接带到了离被北狄占领的长原镇最近的驻地。
他们不但要直面北狄的随时可能发动的进攻,日日活在危险之中。
且生活条件,也异常艰苦。
谢不逢是戌时到达驻地的。
彼时太阳已经慢慢西沉,驻地的气温也一点点低了下来。
“殿下请先在这里等候,稍等便会有人前来接应您。”信使翻身下马,朝谢不逢行了一个礼。
从殷川大运河到长原镇这一路并不好走。
他们原本以为谢不逢坚持不下来,可没有想到,少年这一路不但一声不吭、从不抱怨,甚至直到现在,身上都没有几分疲态。
这一路暴雨,又过山川,气候复杂多样。
少年似乎对天气变化格外了解,他们按照谢不逢的指挥走走停停,既没有遇到危险,又没有耽误时间。
想到这里,和谢不逢走了一路的信使,便不由对这位皇子,多了几分敬佩。
“好。”谢不逢也下马,眯着眼睛朝着远处看去。
宽阔无边的草原上,有溪流蛇行而过。
绕过这条河,对面便是被北狄攻占里的长原镇了……
按照谢不逢这一路上听到的,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卫朝的军队已经与北狄打了几仗。
但是双方都没有用尽全力,说是试探或许更为恰当。
信使去了军帐中,可过了半晌,都没人出来看谢不逢一眼。
按来说皇帝这次最大的军令就是将谢不逢送到这里来,不过一会儿就该有人出来和谢不逢交接,正式将他带到军中才对。
但是少年在这里等待时间却格外长。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到了草原的另外一边。
军帐上的炊烟升起又落下,营地里也慢慢静下来。
气温一点一点降低。
谢不逢等待的地方在营地之外,草原之上四周毫无遮拦,一阵风吹来便是刺骨的寒意。
少年耳边阴风怒号,气氛着实有些恐怖。
他转身轻轻摸了摸这匹配自己一路北上的战马,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轻蔑与不屑。
不难看出,驻地的军官,正打算给谢不逢一个下马威。
——这一路都在下暴雨,他们虽然没有耽误军命,但是到达的时间,还是比原定的晚了大半日。
今天上午天晴之后,他们不敢休息,一路没停地奔向了长原。
因此随身携带的水还有干粮,早就已经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任谁都该饥肠辘辘。
饥饿、口渴、寒冷、孤独。
这几项和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战争叠加在一起,顷刻间就能击溃人的心理防线。
不过谢不逢向来不是生长在雍都的娇贵皇子,这一套对于他来说压根没有什么用。
少年从马背上取来水囊,径直走到了溪流边。
接着将它沉入溪中,从中汲水,一口痛饮。
“……报,大皇子他自己去溪流中取水喝了。”守在军帐边的士兵回头说道。
“自己?”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不由皱眉,“果真没有一点天潢贵胄的样子。”他的语气略带鄙夷。
他差一点忘记,独自在皇陵长大的谢不逢,或许并不吃这一套。
今天在这里的要是谢观止的话,他怕是渴死,也不会喝溪流里不干不净的生水。
“将军大人,请问现在是否叫大皇子叫进来?”士兵又问他。
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慢慢摇头,用筷子从身边的小案上夹了一块牛肉抛到了嘴里。
他嚼了嚼,这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不着急,先让大皇子体会体会什么是真正的边关苦寒。”
他虽然带军驻守在长原,但是也有雍都的人脉,况且皇帝不喜欢谢不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再退一万步,哪怕不知道那些前情,看看皇帝将谢不逢送到这里来的做法,便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最近一段时间,长原的战绩并不好看,从军报中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自己隐约也有了意见。
谢不逢在这个时候撞上来,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既能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还能适当地抱抱皇帝的大.腿,何乐而不为?
草原上的溪水其实非常干净,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冰凉。
一口冰水下肚,将谢不逢的体温被带得更低,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这一刻泛起了寒意。
谢不逢靠着马身,缓缓坐了下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信使给他的普通军装。
这身军服是春秋款的,中午的时候薄厚刚好,但是到这个点,却连半点的寒意都抵不住了。
骑马疾行好几天,刚刚坐下困意便从谢不逢的心中涌了上来。
少年的眼皮不由打架,一点一点地想要合上。
不能睡。
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睡着。
若是在这个时候睡着,很可能会失温冻死在这里。
少年的牙齿都在打颤,想到这里,他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学会什么礼法,但是一向敬重这些戍边的军人。
然而现在,谢不逢的耐心已经耗光了。
谢不逢攥紧缰绳,翻身上马。
“驾——”
他眯了眯眼睛,直接催马疾行,一阵加速过后高高一跃,穿过了驻地外的关卡。
远远看去,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等等等等!!!”守在驻地外的士兵没有料想到谢不逢会这样做。
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瞪大了眼睛,慌忙向前追赶。
然而快马的速度,哪里是人能赶得上的。
微卷的黑发如波浪在身后翻涌,少年身上的气势无人可挡。
驻地的士兵纷纷追赶,却没有一人能拦下骑术精湛的他。
不过眨眼之间,谢不逢便已经出现在了最大的那个军帐外。
紧接着翻身下马,一脚踹开向自己拔剑的士兵,拉开军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你——”将军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正准备训斥谢不逢。
话没说出口,却见少年站在军帐中间,冷冷地环视四周:“是不是本宫不来,将军就要忘了您刚才收到的军令上究竟写着什么?”
少年不常用“本宫”这个词,此时他的话语里处处都带着威胁。
听到谢不逢的话,那将军本能感到不屑,然而……谢不逢虽然被赶到了边关来,但他的皇子身份却并没有被废掉。
并且就像他说的一样,方才收到的军命,内容正是带谢不逢入驻地。
将军咬着牙咽下一口气。
他侧过身,正准备命令人带谢不逢下去。
却见站在军帐中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将军见了本宫,也不行礼吗?”
几个一路和谢不逢一起来到这里的信使面面相觑。
这几天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少年身上那迫人的气势,并心服口服地听从他的决定。
然而他们这一路上,却还没有向谢不逢行过一个礼,要不是少年提起,他们还真彻彻底底地忘了这一茬。
听到谢不逢的话后,那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传说中的谢不逢是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妖物,他压根没有想到对方会选择用自己的身份来压人。
事到如今,这礼不可不行。
将军咬着牙走上前来,单膝朝谢不逢行了一个军礼。
“臣参见大殿下,”说话间,他的心里满是耻辱。
谢不逢笑了一下,并没有着急让他起身,而是转过身去,研究起了悬挂在军帐上的各类武器。
单膝跪地的姿势并不好受,更别提这个将军的身上还配着重重的铁甲。
不过一会儿他的身体便晃动了起来。
盔甲相互碰撞,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现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跪不住了。
卫朝这些年都没有大的战乱,军队本就疏于训练,更别提将军这种级别。
在战争开始前,他日日胡吃海塞、饮酒作乐,身体底子早就虚得不像话。
军帐内盔甲的碰撞声越来越大,那名将军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哐的一下双膝跪在了地上。
听到这声音,谢不逢终于笑着转过身来。
“将军怎行如此大礼?”他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快请起吧。”
“……谢殿下。”那将军咬着牙说。
谢不逢下来都不是一个好欺负的,旁人让他一分不快,他便乘以百倍的追回来。
当初在太殊宫的时候,他都敢随随便便地顶撞皇帝,一个将军谢不逢更是完全不看在眼里。
少年原本不想搭理这个人,然而怪就怪他一开始就没有将谢不逢直接发配到军中,这才给自己惹来一场麻烦。
将军起身之后冷冷地笑了一下:“陛下吩咐,大殿下此行要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不可搞任何特殊。”
“来人,将大殿下带到最北头的军帐里去,往后他便住在那里,与广驰营的士兵们同吃同训!”
广驰营……
在来的路上,信使们有给谢不逢介绍军队中的人员构成,以及各个营房都是做什么的。
广驰营这三个字出现过不少次。
它相当于军队中的最先锋,始终在第一个迎战。
广驰营的历史非常悠久,前朝早期就有。
只不过一开始的时候,广驰营里都是部队中最尖锐的力量。
可是到了现在,却完全相反。
当初在路上的时候,信使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如今的广驰营,就是战争开始时最先去送死的那一批人。
军人们都不想去广驰营,久而久之,这里边全是那些没有背景,又不讨长官喜欢的士兵。
甚至有不少士兵,是刚被强行征来、还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
他们心中满是怨气——对皇室和皇帝本人尤其如此。
这群人远离政治中心,并没有怎么听说过有关谢不逢的传闻。
他们只知道,谢不逢是一位皇子。
“好。”谢不逢并不像将军想象中的惊慌或者愤怒,反倒异常平静地接受这件事。
一边的士兵顿了一下,慌忙带着谢不逢向着最北方的广驰营而去。
……
军中统一发放了被褥和军甲。
从小居住在皇陵的谢不逢并不嫌弃这些东西,他面无表情地领了过来,走到了军帐之中。
而那位将军,则无比“贴心”地在第一时间,派人到了军帐中,给众人介绍了谢不逢的身份。
谢不逢在军中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广驰营的士兵是去送死的,住的条件也比普通的士兵能好一些——至少不是通铺。
可是一晚上的杂音,还是将谢不逢从熟睡中吵醒了好几次
……他忍不住又想念起了雍都太医署的那个小院。
还有文清辞身上那淡淡的苦香。
边塞的月,好像格外圆。
谢不逢闭着眼睛,但是大脑却格外清醒。
不知是什么时辰,他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停顿片刻,似乎是在观察谢不逢是否睡着。
少年故意没有动弹。
见谢不逢躺在这里好像陷入熟睡,那人终于慢慢伸出手,朝着谢不逢手腕上的东西探去——
那是文清辞的药玉,也是少年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谢不逢白天一直用它束发,而到了晚上,则学着文清辞的样子,将它缠在了手腕上。
来人是被强征来的士兵,从到长原镇的第一天起,他便生出了逃走的念头。
甚至早就已经找好了战马,规划好了路线。
唯一的问题是,他缺少钱财逃亡。
刚才那人介绍谢不逢身份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到了少年手腕上的药玉,并起了心思……
来人屏住呼吸,一把攥住了药玉。
然而就在下一刻,原本该熟睡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月光映在琥珀色的眼瞳里,化作一道冰冷的利刃,朝他劈了过来。
少年的目光如狼。
“啊——”
一声尖叫刺穿了军帐,吵醒众人向这里看来。
少年的手,紧紧地钳住来人的咽喉。
不等那人将求饶的话说出口,便扼得他没了声息。
“杀人了——”不知道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接着踉跄着从军帐里跑了出去,“谢不逢杀人了!”
无数把剑朝谢不逢指了过来。
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是将手上的尸体丢到一边,接着漫不经心地用衣袖,擦净了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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