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文清辞向来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做事之前总喜欢计划,但是今天他却连一秒钟也无法等待下去。
托守在光成寺门口的太监,将自己有急事先回雍都的事情带给兰妃后, 文清辞便与药仆一起快步下山。
“文先生,您真的要去长原吗?”药仆一脸焦急, 想要将他拦下,“从雍都出发,就算是骑快马昼夜不息地跑, 也要最少一日才能到……况且您现在还是太医,万一皇帝找您的时候,发现您不在雍都该怎么办?”
文清辞的脚步一顿。
就在药仆以为他打算放弃的时候, 没想到文清辞只淡淡扔下一句:“假如天慈毒发, 便不用守在皇帝身边了。”便继续快步向山下走去。
皇帝自从知道文清辞药人的身后,便明里暗里的一直在收集有关药人的信息。
其中既有荒谬的留言, 也有事实。
他知道神医谷的药人, 需服用“天慈”的说法,并在文清辞的面前直接提到过这一点。
当时文清辞并没有否认。
“话虽如此,但……”但这真的不会让皇帝再起疑心, 对他百般堤防吗?
看到文清辞脸上的表情, 药仆将没有说话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道理自己懂,一直待在太殊宫的文清辞更懂。
只是和长原镇的事情相比起来, 剩下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穿书之前文清辞不会骑马,幸亏原主的身体还存在着肌肉记忆。
他虽不能说擅长骑马, 但马术水平也在这个年代的平均线之上。
文清辞在大脑之中快思考算着……此时自己所在的光成寺, 位于雍都郊区, 从这里出发不经雍都, 一路北行, 最快明日傍晚。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看到文清辞做好决定,不容更改的样子,药仆只好牵着马跟上。
雨滴撞碎在伞面上,化成轻雾落在了文清辞的睫毛上。
不消片刻,竟凝成了水珠。
……
此时的文清辞无比庆幸自己提前将人派到了北地。
或许是因为缺少了谢不逢这个主心骨,战争结束之后,北地那边乱成了一团。
直到他骑马离开,整个雍都还都对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一无所知。
而就算战报及时传来,等贤公公消息告诉他,一切也都晚了……
想到这里文清辞突然咳嗽了起来。
骑马跟在他身后的药仆,不由自主地将担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入了春,但下起雨来天仍寒凉。
文清辞身上的衣服,着实是有些单薄了……
跟在文清辞身后的他没有看到,咳过之后文清辞缓缓将抵在唇边的手放了下去。
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张丝帕——上面沾染了点点猩红。
文清辞只轻轻皱了下眉,接着就将丝帕藏在了袖子中。
皇帝要杀谢不逢的事,少年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清楚。
文清辞不相信谢不逢是会被这段时间的和平所麻痹的人。
因此他实在有些想不通,皇帝究竟是怎么得逞的?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离开了雍都的地界。
看到远方厚重的阴云,以及暂时停不下来的雨幕,那药仆纠结了半天,终于有些担忧的驱马上前,在文清辞的耳边试探性地问道:“文先生,如今时间也不太早了,我们不如先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再继续吧,不然您的身体……”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文清辞冷冷地一瞥拦了回去。
神医谷里虽然没有什么等级划分,但是身为一名药仆,他也无法再对二谷主说太多。
……只是看着前方那道格外倔强的月白色那道身影,药仆忍不住想到,哪怕过去这么多年,文清辞与当年自己第一次在神医谷里见到他的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两人沿着官一路向北走,周围的人烟逐渐稀少。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马蹄声。
伴随着马蹄的每一次落地,都有震颤从马鞍上传来。
他双手握着缰绳,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左手早就已经没了知觉,只剩一片如百蚁啃食般的麻痛。
另外一只手的手心,也被缰绳勒出了一片紫红。
……
往北一点,气温便更低一分。
夜里长原镇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最大的那座府邸灯火通明。
军医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已经几天了,将军还没有醒来吗?”
军医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现在又发起了烧。”
此时的他满面愁容。
停顿片刻之后,他又反问道:“对了,有没有活口被俘?”
这百年以来,北狄虽然不断侵扰卫朝领土,但是他们却从没有在兵器上淬过毒。
这些随军到边关来的医生,一般只会处理外伤。
更不会像宫中的太医那样,可以直接凭借症状推测毒性。
解毒这件事,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们了。
“暂时还没有……”对面的士兵愣了一下,低头咬牙说,“只在战场上清理出了几把淬了毒的剑。”
“剑上毒性如何?”军医立刻追问。
对面的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咬紧了嘴唇,深呼吸过后说道:“见血封喉。”
“什么?!”
暮色已深,小院却被几盏灯,映得如同白昼。
十几名身披银色战甲的军人站在小院中间,其中一人手持长剑,深吸一口气后,向一匹受伤的北狄战马砍去。
长剑划破了战马的皮肉,它先嘶鸣了几声,接着忽然没了声息。
的的确确就像刚才那人说得一样见血封喉。
看来对手这一次,的确是奔着将谢不逢置于死地去的。
恐惧感在小院里蔓延,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
一同生出的,还有浓浓的疑惑。
——剑上的毒性既然这么强,将军又是怎么挺过来?
有军人忍不住着急问:“除了等,还有什么解决之法?”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还能问问宫里的太医,但这一次……”那名军医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向后面的话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旦去请太医,那么谢不逢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会传到皇帝耳边。
实际说谢不逢受伤的事,早在当天清晨,就传遍了长原镇。
不过谢不逢身边的副官,却按照他之前的意思,将这件事压在了北地,暂时没有将军报发往雍都。
但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消息传到那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谢不逢必须尽快恢复意识,不然等雍都知晓,皇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指派新的将领过来。
到了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好,我等明白,”军人们压低了声音说,“等就等吧……这里先麻烦你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我分内之事。”
等这群人走后,那名军医心中疑惑更甚——那毒在谢不逢体内的表现,为何会与平常不同?
沉沉陷入昏睡的谢不逢,仍不肯放下手中的药玉。
他身边的人掰了半天,都没能将将军的手指掰开,最终只好作罢。
玉越嵌越深,谢不逢的手心早已鲜血淋淋。
可察觉不来痛的少年,只凭本能继续将它握紧。
昏睡间,谢不逢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苦香。
他似乎看到一道月白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文清辞笑着看向自己,始终一言不发。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话吗?”
——谢不逢听到自己问。
站在他对面的月白色身影顿了顿,终于慢慢开口:“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此时的谢不逢只觉头脑昏沉,意识也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模糊。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感觉,又或许知道眼前这一幕都是自己的幻觉。
谢不逢缓缓垂下头,终于放任自己对他开口。
“你为什么这样相信我?”
“我只是不知痛觉为何物,而不是不会受伤,不会死……”
少年的声音是难言的脆弱。
他终于将埋在心中半年的委屈,在此刻说出了口。
可对面的月白色的身影,却只是笑着看向他。
……少年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难以言说的失落感像潮水一般向他袭来,一时间竟压得他难以呼吸。
文清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明明他之前亲口对自己说,没有痛觉的自己,是一个更需要被额外照顾的病人。
谢不逢的心情忽然乱作一团。
他一会儿自嘲,觉得自己不过是文清辞眼中无数普通病人中的一个,和他那只兔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文清辞的本性,天生冷漠薄凉。
一会又忍不住生出隐秘的期待……
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如此多的温柔,自己在文清辞心中,应该是有些特殊的吧?
两种完全不同的猜想,如火焰一般,也一刻不停的灼烧着谢不逢的心脏。
少年愈发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玉。
想到这里,谢不逢眼前的画面一变。
殷川大运河上的暖手筒,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最终慢慢被河流吞噬……
他的意识,也随之黑沉起来。
好像下一秒就要陷入沉睡。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鼻尖的苦香愈发浓。
浓重的香味,如一根引线,拼命地将他从梦境往出拽。
谢不逢的体温还在不断升高。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假如谢不逢不能及时从昏迷中醒来,别说是远在雍都的皇帝,就连刚才惨败一场的北狄,都有可能再次冒险发起进攻。
……
“这是什么味道?”守在一旁的士兵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下意识寻找着香味的源头。
过了半晌,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如若没闻错的话,这股若有若无的苦味,似乎是从将军身上传来的?
——刚才那些人说的没有错,袭击者手中长剑所淬之毒,的确见血封喉。
按理来说,谢不逢本应该倒在战场上才对。
这一切的变数,其实都藏在那股苦香之中。
太殊宫宫变时,文清辞为了替谢不逢解毒,给他喂了许多血。
这些血液虽然不会改变谢不逢的体质,让它变成和文清辞一样的药人。
但起码得很长一段时间,谢不逢都不会像寻常人一样轻易中毒——
几天时间过去,谢不逢的体温一会高一会低,可人始终紧闭着眼,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他身边的副将心中早已是一片绝望。
在此之前,他先将守在谢不逢身边的士兵全遣了出去,并对外宣称谢不逢已经清醒过来,此时正在静养。
但这种事情向来是瞒不了多久的。
长原镇的几个城门,已经被封了起来。
深夜,万籁俱寂。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趁守卫不注意,从其中一处跃了过来。
他的脚步不曾停顿,直接冒着大雪,向城中央那座府邸而去,将原本跟在后面的药仆远远地甩在一边。
文清辞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太厚的衣物。
此时此地还在飘雪,寒风一吹,便将整个人身上的温度全部带走,他脸色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变得苍白如纸。
他忍不住咳了起来,等调整好呼吸后,方才进入府邸,向小院的最深处而去。
还好,这座位于长原镇的府邸并不大。
没过多久,文清辞就找到了谢不逢养病的那间小院。
他将自己所会的轻功用到了极致,这才避开院外的守卫,进到了屋里。
房间里烧着地龙,暖得与外面不像是同一个世界。
像卫朝的所有屋室一样,这里的角角落落也摆着香炉。
烟雾袅袅升起,文清辞的视线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向着床榻走去。
积雪自窗沿簌簌落下。
风声顺着窗缝,传至耳旁。
下一秒,那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了文清辞的面前。
——浅蜜色的皮肤又深了几分,少年变瘦了不少 ,五官显得愈发深邃。
他身上伤痕累累,却没有病弱之气。
浑身上下,都透一股无法言说危险。
一路疾行,全是为了这一刻。
可是到了这里之后,文清辞的心中间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自己真的,再一次见到了谢不逢 。
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冷风,打断了文清辞的思绪。
身着月白长袍的太医顿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
他下意识将手指搭在了少年的腕上,想替他诊脉。
可就在他手触到少年皮肤的那一刻,原本陷入昏迷的谢不逢,突然蹙紧了眉。
他似乎察觉了这股熟悉的气息。
不等文清辞起身后退,他把脉的右手,便被少年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刹那之间的冰凉,对谢不逢而言就像沙漠中的甘霖。
他攥得愈发紧,企图用尽全力将那点冰凉困在自己的手中。
“嘶——”巨大的痛意袭了上来,文清辞不由小声惊呼。
哪怕是昏迷,谢不逢的力量还是那么的大,少年的手指如同铸铁一般,紧攥着文清辞的手腕,令他无法脱身。
与痛意一起顺着手腕传来的,还有一股灼烫之感。
恍惚间令文清想起,谢不逢住在太医署的第一晚,似乎也是这样,攥着自己的手腕不肯放开。
他缓缓向前,尝试着想要挣脱谢不逢的禁锢。
意识到文清辞的意图后,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袭上了少年的心头。
谢不逢忽然用力将手臂收了回来。
就在下一秒,方才站在床边的文清辞,就这样重重地跌在了少年的身上。
灼烫的气息,从他耳畔传了过来。
第52章 营养液加更
麻痹无力的左臂虚垂在身边, 始终提不起一点劲,文清辞半晌也无法借力将身子撑起。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谢不逢堪称灼烫的体温, 穿透略显单薄的衣衫传向文清辞。
他甚至能感受到少年心脏并不平稳的跃动。
大半年时间没见,谢不逢瘦了不少, 但是身上的肌肉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变得愈发结实。
尤其是紧握重剑的手臂。
此时用力紧绷,肌肉竟然硬得有些膈人。
谢不逢的呼吸,因为发烧而变得格外沉重。
寂静的夜晚, 放大了一切声响。
每一下吸喘,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文清辞的耳边。
这一切都令文清辞生出错觉——此刻的自己,是被少年钳住脖颈的猎物。
……他不是中毒高烧了吗,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文清辞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烧了几日的地龙, 还有少年身上的热气,在顷刻间就带走了文清辞身上的寒意。
他的额间, 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谢不逢身上被军医缝合好的伤口, 就在刚刚因用力而崩开。
不过片刻,文清辞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太医立刻皱眉,寻找着少年身上的伤处。
但他的动作, 却完全被对方限制了起来。
顾不了那么多, 文清辞只能一点点艰难地抬起左臂,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
他打算借此刺向谢不逢手臂上的穴位, 让少年松开手指。
宽大的衣袖,从谢不逢的身上扫了过去。
随之而来的, 还有一阵熟悉的苦香。
就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似的, 少年忽然再次抬手。
谢不逢的手指长而有力, 只用一只手, 就毫不费力地锢住了文清辞的两只手腕。
文清辞:……!!!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
挂在一边的床幔, 也在这个时候散了开来。
此时他们所处的这座府邸,原属于长原镇的一个富商。
战争爆发之后,他便第一时间写着妻儿老小逃到了雍都去。
长原处于两国交界之处,在和平时期贸易非常发达。
因此这座府邸不但奢华,且受到北狄文化影响,装饰风格很是大胆。
暗红色的床幔上绣满了花草,点缀着无数琉璃碎片。
房间里的灯火穿透床幔落了进来,如被碾碎的彩虹伴着晚霞一道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色彩昏暗而又暧昧。
文清辞的呼吸,都忽然乱了一刻。
冷静。
他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有人进来,谢不逢的身体更是不能再耽搁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试着挣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昏迷了多日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了下来。
伴随着嗡的一声轻响,文清辞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浅琥珀色的眼瞳,微眯着看向文清辞。
满含着从战场上带出的杀气,还有几分睡梦间才会露出的脆弱与迷茫。
文清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可此时就连目光也如手腕一般被少年狠狠地锢住,无法挣脱。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对方,一动也不动。
文清的呼吸也乱了。
谢不逢……他这是醒了吗?
短暂的震惊与慌乱过后文清辞发现,谢不逢的眼瞳失焦,神色也与方才无异。
他虽睁开了眼睛,但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高烧状态下,人的神志不清,甚至可能会生出幻觉。
和醉酒没有多大区别。
一般来说,醒了就会把刚才发生的事通遗忘,或者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谢不逢现在应该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文清辞想要尝试着开口,让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少年松手。
可是他刚才启唇,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幽深。
下一秒,滚烫、干燥又柔软的触感,就这样袭了上来……
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文清辞随之瞪大了眼睛。
等等,他现在生着病,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紧接着,谢不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文清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透过琉璃碎片溜进来的光,还有暗红的色彩,与文清辞不同以往的、披散着的长发……
这一切都在混沌间令少年以为,眼前发生的事都是自己的疯狂梦境。
既是做梦,那便要肆意妄为。
不同于离别时的小心轻吻。
这一次谢不逢狠狠地啃咬了上去,攻城略地,夺走了他肺腑中的全部空气。
接着,缓缓地向下探去。
……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文清辞不知道这场混乱持续了多久。
担心将外面的人引来,文清辞始终紧咬着唇,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因为缺氧,长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砸在了少年的手臂上,然后又顺着肌肉线条向下滑去,融入了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雍渡到长原镇一路几乎未停的奔波,本就将他逼上了极限,疲惫感一道一道叠了上来。
他全凭意志与胸肺间的痛意,这才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
谢不逢始终紧紧攥着文清辞的双手。
直到将要做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文清辞终于找到机会,拿一直握在手中的玉簪,朝少年的穴位上刺去。
——这是他穿书之后,从神医谷医术里学来的方法。
谢不逢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重新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不由舒出一口气,颤抖着右手,将松散开来的月白长衫拉了上来。
宽大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片片青紫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文清辞看了一眼,便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将目光移开。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泛起了浅浅的红。
刚站直身文清辞就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来不及胡思乱想,文清辞转身有些艰难地向房间里看去。
——不远处的桌上,放着军医留下的药箱。
里面有他需要的银针,还有这段时间留下的诊籍。
文清辞立刻翻出诊籍,细细研究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
寅时,府邸外传来一阵军号。
驻守在这里的士兵开始训练。
不远处的人声,也逐渐嘈杂起来。
在这个时候,府邸正中央小院紧闭着的那扇门,缓缓被人从里面推了开。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青雾,不等捕捉便消失在了这里。
长原镇又下起了雪。
大雪如被,将一切痕迹都藏在了身下。
“……文先生,您的脸色实在不好,快快躺下,再休息一会儿。”
位于城郊的医馆中,神医谷的药仆一脸担忧地将温好的姜茶递了上去。
接着,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文清辞还没到医馆,便晕倒在了雪地里,不省人事。
幸亏药仆一直盯着外面,才在第一时间叫他带了回来。
文清辞刚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就坐起了身,一副随时打算从这里离开的样子。
说来文清辞的皮肤虽然一直苍白,但却很少像现在一样连嘴唇没有半点血色。
看来看去,此时他的脸上,只有那颗鲜红的朱砂痣有几分色彩。
“咳咳……无妨。”文清辞抬手去接茶。
药仆这话里满是悔恨:“早知道我就应该跟您一起进去……要是谷主看到您现在的样子,定会难受。”
这个药仆的年纪比文清辞大十几岁,也算是在神医谷内看着他长大的。
……知道文清辞药人体质的他,也无法替对方诊脉开药,只能熬杯姜茶送上。
“一起进去”这几个字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他赶忙低头喝姜汤,将异样的表情藏了起来。
文清辞的动作幅度稍微有一些大,衣袖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滑了下来,手腕上的那圈青紫,随之刺入了那药仆眼中。
“这……”对方不由一愣。
顿了几秒之后,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复杂。
意识到这一点后,文清辞立刻将手收了回来,接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轻轻将姜茶放到一边。
他笑了一下,缓缓对对面的人说:“谢不逢已醒来,我看今日时间也不早,准备准备,应该回雍都了。”
哪怕强打着精神,仍能听出他话里没有几分底气,整个人完全是在强撑。
果然,他话音落下之后又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药仆慌忙将丝帕递了上去,下一秒那上面便印上了刺眼的红。
……文清辞,他咳血了?
药仆的心随之一紧。
来这里的路上,半程都下着雨。
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而行,他偶尔听到过文清辞压抑不住的咳嗽,却并不知道对方已经严重到了咳血的地步。
“咳咳……咳,没有关系。”
和一脸紧张的药仆不一样,文清看都没多看手里的东西一眼。
直接将丝帕丢到了一旁的炭火中。
下一秒,火苗自炭盆上窜起,白色的丝帕顷刻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似乎方才那一幕,也随之不见了一样。
在来长原镇的路上,文清辞已经在一家与神医谷有关的医馆里备好了药丸与各类药材。
担心被谢不逢察觉,文清辞并没有施针。
看完诊籍、把完脉之后,文清辞立刻将合适的药喂给了谢不逢吃。
谢不逢的发烧还有昏睡不醒,既是因为受伤,也是因为文清辞的血。
——发烧是一种人体保护机制。
残留在谢不逢身体内的来于血液里的物质,在不断吞噬着毒素、与之对抗,这一切的外在表现就是发烧。
按理来说等这一过程结束,谢不逢就会从昏迷中醒来。
文清辞喂的药,就是在保护谢不逢的身体脏器的同时,加快这一过程,并保证顺利结束。
一堆珍奇药材入腹,谢不逢最迟今晚应该就能恢复过来。
按理来说,身为的药仆他不应该在文清辞面前多言。
但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那药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知道您着急回去,消除皇帝的疑心,但您现在的身体状态实在不佳,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吧。要是晕倒在了半路,可就更麻烦了。”
……他说得的确在理。
文清辞停顿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等到今晚再做打算。”
听到这里,那药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将盛放姜汤的小碗端走,将要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向文清辞笑了一下说:“您这脾气真是多年不变,还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自己的性格和原主一样吗?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一顿。
文清辞昏睡了一个上午,此时窗外天光大亮。
战争还没有结束,边城依旧冷清。
文清辞的耳边还没有静太久,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欢呼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忍不住裹上大氅,向着院门处走去。
……
“将军英武!!!”
“殿下千岁!”
“定远将军!定远将军!”
谢不逢脱离昏迷状态的消息,已经在这里传了几天,但是之前别说是军人,就连住在这里的百姓都不相信。
直到现在,他们终于看到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骑着战马从府邸中走了出来。
将军要离开这里回军帐中了!
战争中萧瑟无比的城市,因为谢不逢的到来活了起来。
沿街紧锁着的门,全在这一刻敞开。
无数人涌上街头,期待能在今天远远地看这位少年将军一眼。
长原镇的人不多,且有一半已经在战争爆发之后迁出了这里。
但哪怕如此,他们还是在此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谢不逢就是他们心中的战神!
哪怕家中余粮不多,长原的百姓还是守在这里,将备好的物资远远地朝谢不逢的部下抛去。
所有人都像疯了一般地叫喊着“定远将军”的名号。
这是一座小城。
因此哪怕不在主街,少年打马走过长街的那一幕,还是映入了文清辞的眼底。
浅琥珀色的眼眸,不似夜间的混沌。
少年冰冷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长街。
谢不逢身体距离彻底恢复还很早,理应继续卧床休养才对。
但是少年知道,身为一名将领,此时自己更应该做的是稳定军心。
他腰背挺直,乍一眼看去,完全看不出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这里再无一人会因为谢不逢的“无理”和“不屑”而愤怒,自觉被轻视,反倒因此而欢呼雀跃。
谢不逢生来就属于这个世界。
——这是他们的将军,是守住卫朝门户的战神!
这是文清辞第一次以如此角度看他……
在不知不觉中,谢不逢早已经不是太殊宫那个少年。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好像迫不及待的想将这座城池,还有远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和草原染成白色。
不过多时,便在铁甲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城门外军帐旁爆发出一阵欢呼,附近的空地上燃起了冲天的篝火,火苗越过高高的城墙,染红了半座城,也映亮了少年桀骜的脸庞。
一瞬间的浓墨重彩。
同样在不知不觉间,点亮了文清辞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
听着耳边的欢呼,谢不逢的唇边终于生出了一点笑意。
骑在黑色战马上的少年,在无意之间向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刹那之间,文清辞的心也随之重重地跳动。
——是因为担心他想起昨夜事情而紧张,还是因为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文清辞记得谢不逢在南巡船上所说的话,可是他之前从不曾细想。
既是因为文清辞已经决定好了的死遁,还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这只是谢不逢少年时期,模模糊糊又注定无疾而终的简单好感与依赖。
但是此刻,谢不逢成熟面庞与冰冷的目光,还有今早发生的事情……却如洪水般冲了上来,不断撞击着他的理智。
逼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回忆当日的情景。
第53章
将要出城门的刹那, 谢不逢缓缓展开了手心,接着低头向下看去。
他的掌心上的皮肉,早被碎掉的药玉划得看不出纹路、血肉模糊, 稍一动弹,便有鲜血从中渗出……
少年不由闭上了眼, 轻吸一口冷气,借此镇静下来。
昨夜零碎的记忆,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琉璃般的光晕、暧昧的声响、冰冷的皮肤, 还有若有若无的苦香与触碰和亲吻……似真似幻。
像一场梦,美到了虚幻的地步。
回忆到此处,谢不逢心跳的节奏, 又乱了起来。
冷风夹杂着雪花一起拍了过来, 众人下意识眯起眼。
可是谢不逢却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一般。
他用尽全力想要将那零散又破碎的记忆捕捉、打捞起来,然而高烧之下, 一切画面都像藏在大雾背后般模糊。
叫人分不清真假, 辨不来虚实。
……会是他吗?
亦或是自己藏在最内心深处的渴望。
理智与感性,在刹那之间纠扯起来,打的不可开交。
他紧握缰绳的手指, 此时此刻正因紧张而轻颤着。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 就在清醒的那一刻,他恨不得立刻封住整座长原镇, 再派人挨家挨户将这里翻个底朝天,把那人找出来。
甚至想要自己骑马, 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寻出。
少年心中一贯占上风的理智, 在这个清晨有了溃败的迹象。
但是最终, 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副将扣下了军报, 自己受伤的事,压根没有传出北地。
文清辞不可能知道。
……更何况当初亲自将自己送上战场的文清辞,又怎么会奔波万里,来到这个地方?
可如果不是他,自己又为何会在今日清醒过来?
无数念头,在谢不逢的心中疯狂拉扯。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少年只知道,心火一旦燃起,就再也没有办法熄灭。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他攥紧了掌心,回眸向长原镇看去。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莽莽荒原,还有无数身着银甲振臂欢呼的士卒。
他将那个隐秘的夜晚与留下的不知真假记忆,强压在了心底,逼迫自己不去触碰。
长街末,不知是谁将酒坛朝这里抛来。
谢不逢笑着一把将它接在手中,畅饮一口后,高高抬起向天地洒去——
刹那间酒香四溢。
他身后的队伍,在刹那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此刻,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唤着谢不逢的名字。
少年的视线,越过无数士兵,落向这座城池。
他慢慢将疯狂,压抑在了眼底。
沙场上发生的一切,教会了谢不逢何谓“耐心”。
他的确成熟了不少。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目标早就从简单的“杀戮”与“活下去”变为了“赢”,直至此刻一个名为“打回雍都”的念头,终于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他再不要受制于人。
假如昨夜的一切是真,那只有功勋与权力,才能将它留下。
如果是假,那便让它成真。
直到挂着定远将军军旗的队伍离开长原镇,走向燃着篝火的驻地,长街上欢腾的人群,方才和潮水一样退去。
玄甲与长发的遮掩下,鲜少有人注意到谢不逢微微扬起的唇角。
此时他野心勃勃。
*
“走吧……”身披大氅的文清辞,缓缓拉紧了缰绳,他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沉睡在暮色中的城池,转过身对药仆说,“该回雍都了。”
他的身体离恢复过来还很远,可是再耽误下去,皇帝绝对会起疑心。
“是,二谷主。”
文清辞原本要他留在这里,继续关注长原发生的一切。
但最后,那名药仆还是成功说服身体还未恢复的文清辞,带自己一起骑马去雍都。
地上积雪略厚,马行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了一点。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那药仆不再跟在文清辞的背后,而是与他并肩行走在官道上。
药仆年纪稍大,平常就很喜欢回忆过去。
再加上文清辞有意从他这里了解与原主有关的事,所以这一路,药仆一直都在说着话。
“……二谷主的记性,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的。”他眯着眼睛笑道。
“此话怎讲?”
“您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靠自己走到神医谷里去的人。”
讲到这里,那药仆不由一顿,然后自言自语道:“嘶……那个时候,您才多大来着?”
文清辞右手一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脱口而出:“五岁。”
“对对!就是五岁!”药仆笑着说,“您自己找到谷里来的时候,才五岁多而已啊。”
文清辞缓缓低下了头,浓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眼瞳。
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下方。
五岁。
原主五岁,就是天初十年,殷川大运河溃坝的那一年。
他果然是五岁的时候才去的神医谷……
原主进宫的事,绝对与运河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刹那间,当初昏迷时看到的画面,还有这药仆的话,全都在文清辞的脑海中联系了起来。
一路奔波,昨晚又发生了那种事,文清辞的头一直昏昏沉沉,咳嗽也没有停下。
这种情况下不能强撑,他当晚还是听药仆的话,找客栈住了下来。
两人在路上的对话,一遍遍回响于文清辞的脑海。
伴随着额间不时传来的刺痛,睡梦间,文清辞看到——
额间点着朱砂的孩童,与父亲一起在山间采药。
正巧遇到一群陌生人,从山中走了出来。
一个身着青衫须发皆白的男子,笑着与他父亲,聊起了附近的药材分布。
那个人的背后,还跟着几个药仆打扮的陌生面孔。
见了他们几人,父亲立刻变得紧张又恭敬。
直觉告诉文清辞,记忆里的这个人,就是神医谷的老谷主……
果然,他从几人的对话中听出——这一行人果然是从神医谷来的。
看到有人在这里采药,便过来问问。
站在一边的小孩似懂非懂地仰头,朝大人们看去。
看到他这认真的样子,老谷主不由笑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问:“你也是自小学医?这么好奇地看了半天,是有什么要问?”
“嗯……”小孩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接着问,“你们是从神医谷来的吗?”
“哈哈哈是啊,怎么?”
听到这里,小孩的脸上,不好意思地泛起了薄红,忽然不说话了。
见状,他父亲便走上前去解释了起来。
——他们所在的小村,背靠迩砚山,大部分人种植药材为生,甚至世代行医。
因而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小孩,早早便对传说中就在迩砚山深处的神医谷格外好奇,今日巧遇,他竟开心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闻言,神医谷一群人不由笑了起来。
听父亲与神医谷的人聊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小声说了一句:“我也想去神医谷。”
大概是知道神医谷隐世的规矩,父亲立刻抬眸,有些忐忑地朝来人看去。
没想到对方非但不生气,甚至还凑上前来,半开玩笑的在他的耳边说:“好啊,不过我只讲一遍,你可以要记住啊。”
接着,便报出了长长一串隐匿在山中的地名。
“记住了吗?”
小孩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回答道:“记住了。”
老谷主说的,的的确确是神医谷所在的位置,但是此刻只是想逗逗对方的他绝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小孩真的将自己说的话全部记了下来。
文清辞记忆里的画面再次混乱了起来。
青山绿水,在突然间变得黯淡失色。
恍惚之间,文清辞看到——原本因为药材种植和贸易而繁荣的城镇,不知为何尸横遍野。
小孩徒手在地上刨出深坑,一边哭泣一边费力地将草席上的人拖了进去……
这段记忆模糊又灰暗,文清辞努力想要看清,头却随之刺痛起来。
面对荒败一片的村落,小孩的脸上只剩下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最后他想起了当日山中遇到的那群人,还有刻在自己心中的地名……
身着孝衫的小孩背上沉重的行囊,独自向迩砚山,还有藏在它背后的丘陵而去。
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他在山中独行多日,终于依靠着记忆里的那句话,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小小的身躯跪在了神医谷外,风吹日晒,无数人从谷内出来劝他离开,可是小孩就像是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似的长跪不起。
在即将晕过去的那一刻,他终于被人轻轻地抱进了谷中。
隐隐约约间他只听到老谷主长叹一声:“造孽,真是造孽啊……”——
文清辞花了整整两日才回到雍都。
一路虽紧赶慢赶,但到回府的时候,清明的休沐也已经结束了。
各位官员恢复原位,文清辞的缺席显得尤其明显。
刚一回府,还未来得及修整,管家就急匆匆地走来说:“文大人,您刚走没两日,宫里边就派人来寻。我们……我按照您吩咐的那样,说您毒发、意识昏沉,不能入宫。陛下也等了几天,可是从昨日开始,宫里又不断地派人过来,不断问您是否可以入宫。”
文清辞走的时候太过匆忙,简直可以说是突然从雍都消失的。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兰妃再见一面。
幸亏离开之前两个人刚刚谈过一场话。
文清辞留了一个口信,兰妃到底还是帮他圆了一点谎。
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府里还是乱成了一团。
单单是今日,皇帝已经来催了两次,他的耐心越来越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帝之前派的正是贤公公的人,意识到文清辞不在这里之后,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帮忙瞒了下来。
而文清辞府中的管家,也是他前段时间通过医馆自己请来的。
管家虽然也不知道,文清辞离开雍都究竟要做什么,但起码不会随随便便就将他出卖。
不过当今圣上本就多疑,哪怕是亲眼所见,他都不一定会相信,更别说听人传话。
文清辞的突然“毒发”,势必会引起他的极度怀疑。
“好……咳咳,我知道了。”
一路舟车劳顿,文清辞的状态变得格外差,话刚说一半,他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管家不由偷偷抬眸向前看去——这趟回来,文清辞看上去清瘦了不少,脸上的血色也变得更淡。
整个人好似一阵轻雾,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乍一眼看去,的确像是刚刚毒发过的样子。
两人正说着,府邸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他远远就看到一个陌生相貌的侍卫,快步走进了院中。
“诶诶!这位大人,请您留步——”
那名侍卫的动作格外快,似乎是要来打文清辞个措手不及,压根没给旁人留下一丝半点的反应时间。
不但如此,从他略显凌乱的呼吸,还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能够看出,他大概是接了皇命之后便骑快马来到这里的。
担心有人提前送信过来,一路不敢停顿。
拦他的人还没走出院门,他便已经站在了屋前的空地上朗声说道——陛下听闻文清辞身体不适,特许他入宫休养,养好为止,即刻出行不得拖延。
文清辞的心顿时一沉……
入宫修养?
他这一趟哪里是让自己去修养?分明是在试探自己究竟在不在雍都,并想要将自己软禁在皇宫里面才对。
院内忽然乱了起来。
文清辞忍不住蹙眉,还没等他走出去看,耳边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二十几名身着轻甲的侍卫,配剑走向屋内。
与此相伴的,还有刚才那名侍卫的声音。
“不知文先生在哪里?陛下希望您立刻进宫,我等已经备好马车停在院外了。”说着,便无比放肆地将视线向房间中落去。
他似乎是笃定文清辞不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唇角便缓缓地扬了起来。
他转过身向其他人吩咐:“你们几个,现在立刻——”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所打断。
“劳烦您了,”说话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后堂走了出来,文清辞咳了两声,接着向众人轻轻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现在就走吧。”
挤满了整个房间的侍卫面面相觑。
他的脸色看上去格外苍白,但语气却还是那样的镇定与温柔。
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和往常一样,简单的进宫替皇帝看病而已。
文清辞的心里,可没有这样的平静。
他确定眼前这个男子,的确是一个生面孔。
至少自己在皇帝身边待了一年多时间,也没有见过他。
一般来说,这种事皇帝都会派贤公公来做。
现在换了一个人,是不是说明皇帝对贤公公也起了疑心?
这可是一件麻烦事。
“你……”
那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似乎没有想到文清辞真的在这里,看到他出现后,竟然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好,”侍卫笑了一下,咬着牙说,“文先生请吧——”
转过身后,不久前才亲眼见过皇帝因文清辞的事而暴怒的他,忍不住一脸不屑地笑了起来。
只不过是一个太医而已,竟还与自己摆起了谱来?
哦,不对。
除了太医以外,眼前这位还是一名药人。
如果自己了解的没有错,此时陛下已经起了利用他血的心思。
也不知道他这次入了宫,到死还有没有机会出来。
毕竟陛下的心情,可很是不妙啊。
第54章
虽然不比北地严寒, 但是清明前后下了小半月的雨,雍都的温度也低了回去,砖石铺成的地板上满是寒意。
文清辞刚刚到太殊宫, 便被带到了宁和殿上。
这里烟雾缭绕,空气一如既往的呛人。
行完礼后, 坐在最上方的皇帝,始终没有开口叫他起身,像是压根没有听到文清辞的话一样。
寒气顺着膝盖, 一点点传了上来,不过长时间便渗入了骨骼之中,化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痛意, 在身上弥漫开来。
文清辞的左手又失去了知觉。
他的余光看到, 此时御座上的人正垂眸批阅着奏章,并不时抿唇, 看上去心情很是不佳。
皇帝时不时皱眉, 或是低声念叨着什么,他似乎是看入迷,完全忘记了宁和殿上还跪着人。
但在他身边工作了这么长的时间, 文清辞可见惯了这个套路——
皇帝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等自己同他求饶。
或许是因为隐隐约约知道了他与原主的仇怨,文清辞虽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但始终跪在这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要跟他一直这么耗下去似的。
看到他这一副自认什么也没做错的架势, 皇帝的眉头, 皱得愈发紧。
“……长原镇的事情迟迟未能解决, 怎的现在南方也跟着一起乱了起来!”
也不知道手中奏章上写了什么东西, 皇帝越说越生气, 到了最后竟大袖一挥,将摆在书案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
宁和殿上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守在一边的宫女太监全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伴随着皇帝的动作,盛满热茶的瓷杯也摔了个四分五裂。
霎时间,滚烫的茶水与碎瓷片一起飞溅出去。
其中一点正好浇在了文清辞的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的红印。
他的身体随之重重一晃。
宁和殿上门窗大敞,寒风从四面八方向文清辞袭来。
不消片刻,就带走了他身上的余温。
文清辞胸背间伸出一片熟悉的麻痒之意,并在短时间内发展成了痛,他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
肺部的抽痛牵动腰腹上的肌肉,此时他就连挺直腰背跪在这里,都有些费劲。
他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断断续续的咳嗽,打破了宁和殿的宁静。
一直装模作样批阅奏章的皇帝,终于肯在这个时候抬眸向他看来。
一路舟车劳顿,文清辞早就已经到了极限。
皇帝抬眸看到,暗红色的血迹蜿蜒自他唇边流下,如一条小蛇,游进了衣领之中。
他的脸色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苍白到了极致,的的确确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文清辞这是吐血了?
看到这一幕,皇帝终于缓缓将手中的朱笔搁下。
文清辞的咳嗽被他强压着停了下来,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苦香在不知不觉中溢满了整座宁和殿。
虽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他唇边的血迹,还是稍稍抚平了皇帝心中的猜忌。
……或许文清辞是真的毒发了。
皇帝心里面这样想的,但是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
皇帝像是被咳嗽声提醒,这才终于发现文清辞在这里一样,朝着他缓缓笑了起来。
“爱卿来了。”
“是。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听闻爱卿前段时间毒发……身为太医珍奇药材,爱卿定然是不缺的,朕想来想去好像也只能将你暂时留在宫中,让人照顾你休养一番了。”
听到这里,文清辞像不知道他此举真正目的一样行礼谢恩:“臣谢主隆恩。”
看天色,他来宁和殿已经将近一个时辰。
但自始至终文清辞都没有在皇帝身边看到贤公公的身影。
反倒是那个将自己带来的侍卫,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站在前方。
显然,贤公公几次去府上都没将自己带来,也引起了皇帝的怀疑或者说不满。
不过看到这一幕,文清辞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和来太殊宫只有短短一年的自己不一样,贤公公很多年前就在皇帝身边,时刻观察着对方,他比自己更了解这位九五之尊,也更加的现实。
假如贤公公想,他大可以将自己从这件事里干干净净摘出去。
贤公公直接认罚……实际是一种投诚。
他意识到皇帝大势已去,彻底站在了自己这一边,或者说皇子这边。
那个将文清辞带来的侍卫向前行礼说:“陛下,翰林大人的身体的确不佳,臣以为以防万一,应当派几个人跟在翰林大人的身边才好。”
“是该如此,”皇帝顿了顿对他说,“找上四五个人,跟在他身边,太医署的侍卫也可再增加几个。”
那侍卫漫不经心地瞟了文清辞一眼,转身抱拳行礼:“是,陛下。”
冷风裹着香炉里的青烟,将它带到了文清辞面前。
在这一刻遮住了他幽深的目光。
在文清辞回到雍都后的第五天,北地的战报终于送了过来。
那时他正巧在为皇帝诊脉。
读完战报所写,皇帝不由暴跳如雷。
当晚肌肉不停抽搐,甚至就连针灸,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的日子里,北地获得大胜的战报,如雪花一样不停歇地向这里飞来。
皇帝终于延迟意识到,自己之前究竟下了多么臭的一手棋,而谢不逢也绝没有他原想的那样简单。
军功政策暂未废除,谢不逢却已经凭着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站到了封无可封的最高处——
表面上看,文清辞可以在太殊宫里自由行动,与往常没有区别。
实际上就在短短的一日之间,他的身边就突然多了很多双眼睛。
侍卫们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看犯人一样地看着他。
文清辞几乎失去了一切自由。
为了减少麻烦,文清辞平日里一直待在太医署,除非皇帝叫他诊脉,才会出一趟门。
他的生活,乍一眼看去非常平静。
但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他周围的空气,好像变成了即将沸腾的水。
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早就有了将人烫伤的力量。
文清辞有时连续几日,都没机会说一句话。
只有禹冠林有时会与他聊上两句。
“……马上就要五月了,”禹冠林和文清辞聊完药方后笑着抚了抚胡须,他看了一眼远方的垂柳轻声说道,“过了这个寿,老夫就要七十五了。”
文清辞放下手中的书卷向禹冠林看去。
只见老太医喝了一口茶,略怀期待地说:“都说‘七十而致仕’,老夫在太医署,也待够了年份。等这回过完寿后,就该考虑考虑,去陛下面前乞骸骨了。”
卫朝讲究一个“推拒”,官员退休也都拖拖拉拉的。
从提出辞呈,到携妻儿老小回老家,一般要耗上两三年的时间。
文清辞记得自己刚穿来的时候,禹冠林就曾提过这件事,到了现在,他终于要行动了。
“恭喜禹太医,”文清辞笑着说,“往后可以尽情游山玩水。”
禹冠林也笑了起来:“那是,老夫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医,还未曾去过松修府看看产药的地方,未来若有时间,你可要带我在那里好好逛逛。”
文清辞知道对方是在同自己客气,连忙应下。
两人话还没有说完,太医署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文清辞下意识回头去看。
——已有月余未见的明柳,带着几个人出现在了太医署的小院里。
她有些着急地说:“小公主方才摔了一跤,现在哭个不停,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摔倒了。禹太医您快过去看看吧!”
“好好!”听她这么说,禹冠林连忙收拾东西站了起来。
一般来说,皇子、公主受伤生病,都是直接来叫他的。
然而没有想到,禹冠林刚才扶着桌子起身,还没走两步,便又扶着腰缓缓地坐了回去:“哎……明柳姑娘稍等。”
看样子他好像是起来得太急,将腰给闪了。
也是,禹冠林已经七十多岁,的确应该小心。
明柳的表情有些着急,她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文先生,您方便过去吗?”
文清辞在太殊宫“休养”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雍都。
虽说他在宫里的日常活动不受限制,但担心给文清辞惹来麻烦,最近一段时间,兰妃都从未与文清辞有过联系。
话说出口之后,明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
但是,下一刻文清辞便提着药箱,缓缓地站了起来:“好,我同你一起去。”
那几个侍卫对视一眼,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阻拦,只是跟着文清辞一起向目的地而去。
蕙心宫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一旁种着的垂柳又长高了不少。
“……没事了公主殿下,您照照镜子,额头上的包已经消了。”说着,文清辞就将手中的铜镜递了过去。
窝在母妃怀里抽抽哒哒的谢孚尹,终于不情不愿地将镜子接了过来。
接着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向铜镜中看去。
确定自己头上已经消肿后,她这才肯停下哭泣,慢慢安静下来。
刚才谢孚尹不小心在这里摔了一跤,头上起了个小包。
蕙心宫的人哄了半天也不知她为什么哭,但文清辞却一眼就看了出来,小姑娘八成是在臭美。
谢孚尹不过一岁多,可已经有了爱美之心。
从小生活在母妃身边的她,性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娇气和任性。
见状,文清辞笑了起来,回身整理药箱。
他完全不讨厌这样的性格,反倒觉得天真自然。
……也不知道谢不逢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刹那之间,无数被他压抑心底的画面都冒了出来。
他手指一顿,动作不由加快了几分。
小孩的记性有些短暂,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来蕙心宫,但谢孚尹却半点也不觉得他陌生。
停止抽泣后,谢孚尹便走过来,想要与他聊天了。
眼前的一幕,看上去很是温馨——忽略文清辞背后那些时刻紧盯着他的侍卫的话。
收拾完被谢孚尹弄皱的衣服,兰妃也笑着缓步走了过来,接着状似随意地将拦在自己身前的香炉移到了一边。
这一刻,文清辞在她的眸底,看出了几分焦虑。
……仔细算算,那些香丸应该已经到期了。
兰妃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缓缓落在了手边的香炉上:“最近……也到应该补香的时候了,不知道宫中惯用的几味香,备好没备好。”
她的语气轻松,与闲聊没有两样。
上次两人虽没有点明,但香丸是出自谁手这件事,早已经心照不宣。
药丸即将耗尽,兰妃不得不直接在文清辞的面前提起这件事。
见兰妃与文清辞说话,那几个侍卫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文清辞手下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能理解兰妃急着要为家人报仇的心,但是仍觉得对方表现得过于迫不及待。
在这个时代,毒杀皇帝的事情一旦暴露,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文清辞忍不住想……除了报仇以外,兰妃或许还有什么不得不立刻毒杀皇帝,或是令他精神失常的理由。
听了兰妃的话,文清辞笑了一下,面色如常的淡淡说道:“少一味香,应当也无妨吧。”
兰妃下意识皱眉,向文清辞看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
身着月白衣衫的太医,缓缓提起已经收拾好的药箱站了起来,他轻轻朝小公主笑了一下,转身用惯有的温柔的语调对兰妃说:“这些熏香的功效,也不过是清神或静气,虽有用处,但怎么也比不上药材。如今我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直接用药便是。”
文清辞顿了顿又说:“再说,点了这么久,该有的作用也已经起到了。”
话音落下后,他便朝兰妃缓缓点头,笑着说道:“公主殿下的伤已经处理好,那微臣便先告辞了,兰妃娘娘。”
兰妃心中不由一凛:“好……”
皇帝派来的几名侍卫,一直紧盯着文清辞,但最后也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
见文清辞要走,他们顿了一下,也赶忙跟随着文清辞的脚步离开了这里。
然而文清辞走后,兰妃却站在原地缓了半天,这才攥着手帕,慢慢地坐了下来。
所谓的“香丸”其实是毒,这一点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所以说……文清辞的意思是,他打算直接动手,不再靠什么熏香?
兰妃手心忽然泛出了冷汗。
或许是文清辞平日里表现得过分温柔,自己竟然差一点忘记了他“仙面罗刹”的名号。
……
文清辞表面镇定,实际心早就跳到了嗓子眼。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背后的侍卫,接着忍不住想到:
原主应该早早便起了杀心,并隐瞒身份与兰妃联系,将香丸给了她。
香丸用得久了,皇帝的身体不可逆地受到影响。
而贪生的他,自然会想尽办法寻找能医治自己的人……
从这个角度看,原主进宫几乎是必然的。
文清辞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他虽然知道皇帝与原主有血海深仇,但是身为一名现代人,他暂时也没有办法真的如原主计划的那样,下毒杀了皇帝。
不过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点了这么久,该有的作用也已经起到了
皇帝早已经重金属中毒多年,就算现在停了熏香,也无法挽回他一日日变差的身体状况。
宫里宫外,无数人想要送他去死。
这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第55章
幽禁中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偌大的太殊宫只不过是一个精巧的牢笼。
身处其中的文清辞,甚至对时间和季节的流转都没了清晰的概念。
日子被一个又一个由北地传来的战报,划分成小段。
卫朝上至官员下至百姓, 从没有人想到自己的军队会取得这么大的胜利。
朝野上下的气氛都因此而变得热烈起来,唯独太殊宫尊最尊贵的那个人身边始终死气沉沉。
“启禀陛下, 这是北地刚刚传来的战报——”身披软甲的侍卫,单膝跪在宁和殿冰冷的地板上。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战报举起,末了偷偷地瞄了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一眼。
皇帝抬眸向他看去:“说。”
“……大殿下的人, ”侍卫停顿片刻说,“已经打到了北狄的王庭。”
和谢不逢本人正相反,皇帝非常厌恶其他人在他的耳边以将军的名号称呼谢不逢。
因此战报上明明写的是谢不逢的军衔, 可是侍卫嘴巴里面念出来的, 却变成了“大殿下”。
听到这里,皇帝冷冷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他倒是的确有本事……竟真的打到了那里。”
中原王朝与北狄的战争, 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千百年之久。
曾经也不是没有人打到过北狄王庭,但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皇帝看上去是在夸谢不逢,但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却更令人胆寒。
皇帝对大捷的战报毫无表示, 反倒说:“把雍都还有太殊宫的防卫图给朕拿上来。”
“是,陛下。”那侍卫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将手中用蜡封着的防卫图递交了上去。
宁和殿上的熏香,还在静静燃烧着。
七八个大小造型不一的香炉, 藏在大殿的角角落落, 气味混杂在一起, 香得冲鼻。
站在皇帝背后的年轻太监, 嗅到这气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往常这个时候, 都是贤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冷落了那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太监,改提拔新人。
但这一切,在近来这段时日雍都发生的其他事的对比下,显得格外不起眼。
那日文清辞的咳嗽与唇边的血迹,似乎让皇帝确认他是毒发。
在那名侍卫去文清辞的府邸之前,皇帝其实已经暗示贤公公派人将文清辞接到宫里。
可是贤公公每次都是“文清辞毒发昏睡不醒,身体实在不宜劳顿”为理由搪塞了过去。
这一切落在皇帝的眼里,就变成了贤公公是在借此机会讨好文清辞。
……皇帝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因此贤公公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仍改不了皇帝越看他越不顺眼的事实。
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该提拔新的“亲信”了。
——当日将文清辞带到宫中的侍卫,便是皇帝挑选出来的新人之一。
皇帝处理军报的时候慢慢吞吞,但做起这种事却无比干脆利落。
他从太殊宫和雍都的守军中,提拔出了一群年轻、野心勃勃,同时毫无背景的人,组成了一支名叫“ 恒新卫”的队伍,充当侍卫亲军和仪仗队。
并在几个月的时间内逐渐接管了整座皇城的安保。
北地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却已经开始提防谢不逢了。
当今圣上对朝堂政事或许不怎么上心,但是却格外专注于稳住自己的位置。
……
午后阳光正好,文清辞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低头看书。
微风撩起他的长发,在空中绘出一道浅痕,脚边还有一只雪白色的兔子蹦来蹦去。
文清辞单单坐在那里,就已是一道风景。
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不远处时刻紧盯着他的恒新卫,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不敢惊扰。
小院僻静,文清辞的咳嗽声显得愈发刺耳。
他随手取来丝帕抵在唇上,入眼又是一片刺眼的猩红。
文清辞淡淡地看了手里的东西一眼,便将它丢入了一边正燃着的香炉中,下一刻化作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接落了个眼不见为净。
文清辞眼睫微垂,神情恹恹的。
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方才咳过血的唇瓣愈发红。
此时虚弱与疲惫全写在脸上,可这非但没削去他身上的风华,反倒生出了几分糜丽的美感。
文清辞缓缓合上手中的医书,从玉兰树下站了起来。
自始至终,他的左手都静静地垂在一边。
天慈之毒对他的身体本就有影响,更别说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没少折腾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病气越来越重。
虽然自己就是个医生,但碍于特殊的体质,文清辞也只能勉强调养一下。
时间久了,索性不再关注身体。
他正要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文先生,文先生!”穿着湖蓝色宫装,头发梳成两个小髻的女孩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她的手里似乎还攥个东西。
“殿下,公主殿下,您慢一点呀!”奶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
看到来人的那一刹那,文清辞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
谢孚尹年纪不大头发也短,宫女虽尽力帮她梳了发型,但跑了两步还是微微地松散开来,露出了几根倔强的卷毛。
“殿下怎么来了?”文清辞赶忙俯身笑着问她。
“送,送你礼物!”谢孚尹还不到两岁,但是她的口齿,在同年龄的孩子里已算是非常清晰的那一列了。
说完小姑娘便慢慢地展开了掌心。
原来被她攥在手中的,是一簇不知名的野花。
浅紫色的花瓣还没指甲盖大,也没有什么香气,和御花园的珍奇花木完全无法比较,但偏偏有种倔强的美感。
谢孚尹脸蛋泛起了薄薄的红,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一些期待地说:“这是我自己采的……送了母妃,送了明柳姐姐,还要送给文先生!”
说完之后就偷偷抬起眼睛看了文清辞一眼。
看到一幕,奶娘在后面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孚尹这小家伙,不但自己有些臭美,且还喜欢漂亮的人。
整天在宫里嚷嚷着要去见太医署里那个“好看的文先生”。
阳光落入了谢孚尹的眼瞳中。
琥珀色的眸子干净又透亮,文清辞顿了顿,缓缓将她手里的小花接了过来。
“谢公主殿下。”
“不谢不谢!”谢孚尹不好意思地退到了奶娘的身后,同时又忍不住偷偷探出个眸子看文清辞。
她不知道文清辞身体欠佳,更不知道对方刚刚才咳过血,只知道今天的文清辞唇瓣泛着浅红,似乎比平常还要好看。
文清辞笑了一下,回过身从一边拿出一个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收到的花放了进去。
末了又添了一点水,将它养在了这里。
谢孚尹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奇地凑了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不知道蹦到哪里去的兔子又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范围内。
见状,小姑娘立刻来了兴趣。
谢孚尹兴奋得“哇”了一声,接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碰那兔子脑袋。
白兔不知道刚才在哪里滚过一圈,身上沾了一些泥点,还有碎碎的草屑。
见谢孚尹直接上手去摸,奶娘也被她吓了一跳:“殿下,当心脏!”
“没事没事!”谢孚尹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说也不肯松开手。
文清辞起身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谢不逢不被视为妖物,那他会不会也长成谢孚尹这样的性格,每日和她一样开心?
小孩的破坏力惊人。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谢孚尹就将这里弄了个一团糟,兔子也被追着跑来跑去。
跟着她背后的奶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说:“实在是抱歉啊,文先生,我们总到这里来打扰您。”
文清辞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一边追兔子的谢孚尹就噘着嘴转过身说:“我又不像大姐二姐她们,可以和对方一起玩,整天待在蕙心宫里,真的好无聊啊。”
她的语气有些沮丧。
——太殊宫里当然不止谢孚尹一个公主,只是其他几个向来不受皇帝重视,再加上母妃不怎么受宠,因而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谢孚尹口中的“大姐”和“二姐”,是同一妃嫔所生,相伴着长大。
说完刚才那句话,谢孚尹又忍不住遗憾地说:“……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早就没了有关谢不逢的记忆,只是从身边人的交谈与对话中得知自己还有一个亲哥哥,此时正在战场上杀敌。
谢孚尹之前曾找四皇子一起玩过,但对方却嫌她年纪小,不肯带她。
因此想到这里,谢孚尹突然有些苦恼的抬头问:“文先生你说哥哥他会陪我一起玩吗?”
文清辞的心忽然一颤。
他笑着向谢孚尹轻轻点头:“自然……公主殿下小的时候,大殿下很喜欢抱着您。”
文清辞不知道,说到这里自己的表情变得愈发温柔。
“那文先生,您知道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和文清辞一样,兰妃的身边也多了不少的侍从。
虽然不是时刻紧盯着她,但是一向就很小心的兰妃,也因此变得愈发谨慎。
她很少在谢孚尹耳边提起有关谢不逢的事。
果然,谢孚尹的话音落下,旁边的侍卫全将视线落了过来。
被这么多双冷厉的眸子盯着,文清辞面色如常。
“知道。”文清辞笑了一下,仔细思考了起来,见状谢孚尹也不再追兔子了。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的哥哥。大殿下生来就是个优秀的将领,是卫朝的英雄,为无数人所敬仰崇拜,”文清辞看着谢孚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她说,“公主殿下也要为他骄傲。”
文清辞说话时的语气和目光分外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哄小孩的样子。
说完刚才的话,他顿了顿又笑着道:“公主殿下要记得,大殿下也很爱您。”
闻言,就连谢孚尹也认真了下来,她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女孩的目光干净又透亮,她虽然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雍都,不知道北地是什么样子,更也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但此刻似乎也随着文清辞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耀眼的少年。
当日在长原镇看到的景象,在刹那间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似乎再次看到了如鹅毛一般纷飞的大雪,还有身披玄甲,骑马行走在大雪中的少年。
……无数人振臂欢呼,大声叫喊着他的名字。
那日的城外冲天篝火似乎从未熄灭。
围观的侍卫脸色均有些难看,奶妈也不禁害怕起来。
“好了,公主殿下。您不是想同兔子玩吗?快些去吧。”慌忙之下,她也顾不得脏不脏了。
“啊~兔子!”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她转身看到,那个被文清辞养得白白胖胖的兔子,正在小院里跳来跳去。
谢孚尹立刻提起裙边,向那里小跑而去,想要在这个时候抓住兔子。
她的动作特别快,就连奶娘和跟过来的其他宫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无论谢孚尹的动作多么的灵巧,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太医署小院种着青草,草面上铺设了几张青石板权当道路。
经过长年累月的踩踏,青石板上的花纹早被磨了个干干净净。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石板变得有些湿滑。
此时谢孚尹两手提着裙边,余光未能看到脚下。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便突然失去重心向着一边斜斜倒去。
“哎呀——”小姑娘不由惊呼起来,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边的奶妈和宫女瞪大了眼睛,立刻往这里冲。
“殿下当心!!!”
“公主!”
但她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眼看着谢孚尹到后脑勺就要撞到地面,不远处的文清辞的足尖一点,如一道清雾在刹那间飘了过来。
文清辞伸手想要趁着谢孚尹还未倒地的时候将她拉起。
但是刚一抬起手臂,无法忽视的麻痹感和痛意便顺着骨骼,传遍了整条手臂。
文清辞的左手如被电打了似的,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伸展手指,但紧接着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了知觉,完完全全不受控制。
文清辞只能立刻转身,将谢孚尹抱在了怀里。
两人一起重重地向青石板上跌了下去。
谢孚尹的身体软软的,但伙食不错的小姑娘还是有些分量。
文清辞这一摔,整片腰背都随着痛了起来。
他开口想要问问谢孚尹有没有摔倒,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终于跑到这里来的宫女,将他们搀扶着站了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谢孚尹站在原地大声哭泣。
可她还没哭两声,便看到了文清辞唇边来不及遮掩的血迹。
谢孚尹彻底愣在了这里,就连哭也停了下来:“文,文先生,您怎么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咳咳咳……无妨。”起身之后文清辞强撑着向谢孚尹笑了一下,想要安慰她。
但没想小姑娘却不吃这一套:“可是你的嘴边流血了……”
谢孚尹吸了吸鼻子,无比内疚地红着眼睛用满是鼻音的声音说:“对不起文先生,我,我……不应该去抓小兔子。”
小姑娘挣脱奶娘的怀抱,跑了过来。
没等文清辞明白她的意思,谢孚尹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揉文清辞垂在一边的左臂。
“文先生,您的手怎么了?”谢孚尹抬眼问他。
文清辞:“……”
他没有想到,谢孚尹居然注意到了自己左手的问题。
运河上受寒之前,文清辞的左手充其量只是不能提重物而已,可经过那次的折腾与去北地一路的颠簸,回到太殊宫之后,他的左手几乎和废掉没有什么两样……
文清辞的左臂垂在身侧,无法活动。
不仅如此,它还变得非常畏寒,几乎日日夜夜都在痛着。
卫朝流行宽袍大袖,一般人很难看到他手下的活动。
再加上受伤的是左手,不会因为字迹或针灸暴露。
所以这段时间文清辞一直藏得很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出了问题。
直到刚刚,被眼尖的谢孚尹捕捉。
女孩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
那双琥珀色的透亮眼瞳静静地注视着文清辞……天真、认真又倔强。
文清辞俯下身,他轻轻地朝着谢孚尹笑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臣的手臂受了一点小伤,不能动。”
果然,不好糊弄的谢孚尹追问道:“可您不就是医生吗?”
文清辞笑着对她说:“医生也不是什么病和伤都能治好的。”
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文先生是为何受伤的?”
她的声音哑哑的,又带了一些鼻音,这番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前段时间受了些寒凉。”
“寒凉?”
“泡了些冷水,”说到这里,文清辞终于想办法将话题切走,“所以公主殿下千万记得少碰冷水。”
“这样啊……”小姑娘终于抿了抿唇,不再追问。
见状,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同样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这是我和殿下的秘密,您千万记得不要与旁人说。”
“秘密”这两个字格外能戳中小孩的心思。
听到文清辞的话,谢孚尹当下便点头郑重地答应道:“一定一定!”
微风裹着落叶吹了过来。
将他们的秘密,也一起裹了进去——
“恒新卫”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使得皇帝的心情好了一点。
他的躯体症状时强时弱,总的来说还算能够控制。
平常没有犯病的时候,皇帝看上去正常的中年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最大的问题,向来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
太殊宫内外虽然没有人敢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身上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原本擅长伪装明君的他,越发控制不住情绪。
明明一年多以前他还只是私下暴躁一点,偶尔摔杯砸盏。
可到了现在竟然在朝堂上也难以控制情绪。
“文太医——”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太医署,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急忙慌地对文清辞说,“您快去百巧楼看看吧!陛下他,陛下他好像……”
明明刚才还急匆匆的,但是说到这里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文清辞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陛下他怎么了?”
小太监环顾四周,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陛下他的……那个老毛病好像又犯了。”
太监口中的“老毛病”指的就是癔症,它是这个时代对精神疾病的统称。
皇帝自己不肯承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因此身为太医的文清辞,也从来没有在病案上这样写过。
但是朝堂内外却早都默认皇帝得了癔症。
“好,你带我过去吧。”
“是!”
小太监连忙转身,带文清辞向目的地而去。
在路上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大人说的话惹了陛下生气……方才正在上朝,陛下突然暴怒,早朝也因此被打断。”
早朝都被迫中断,看来皇帝这场疯的确发得有些大。
“……我们原本以为陛下要回宁和殿休息,但不知怎么的,他竟跑到了百巧楼去。然后一个人在空旷的楼里说着什么,歇斯底里的不让人靠近,还……还罚了一堆的大人。”
文清辞明白了,小太监是来找自己想办法让皇帝镇定下来的。
几人走路的速度很快,没过几分钟便到了百巧楼外。
大概是因为皇帝这次疯得格外严重,守在楼外的恒新卫看到文清辞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将他放了进去。
百巧楼的大门,敞着一条细缝。
还没来得及推开走进楼内,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耳边。
皇帝仰头望着百巧楼上绘着花草的天井,如生出幻觉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接着忽然对着那一片虚无颤着声音说:“……宁瑜昭,你,你又要,要来索我的命了吗?”
第56章
文清辞脚步一顿, 鬼使神差地停在了百巧楼外,没有将门推开。
他屏住呼吸,向内看去。
皇帝伸出手于虚空中抓握了一下, 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忽然一脸恐惧地摇起了头:“不, 朕未曾做错什么!”
语毕,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了地上。
沉默半晌,他再次咬牙说:“是我, 是我对不起你……”
谢钊临竟然用了“我”字?
文清辞这才注意到,皇帝束发的金冠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一头灰黑相间的长发, 凌乱地散在肩上, 这位向来在意面子的九五之尊,头一回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形象。
偌大的百巧楼, 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一身明黄的谢钊临, 慢慢地环顾四周。
不能让皇帝知道自己看到了这一幕……
文清辞当即向后退。
但他的动作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下一瞬,两人的视线便撞在了一起。
他看到自己了。
文清辞心中一凛,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缓缓向皇帝行礼:“臣参见陛下——”
寒气再一次顺着膝盖传了上来。
令文清辞没有想到的是, 在那瞬间的目光相对后,皇帝竟然像没有看到自己一般, 慢慢地将视线移了开来。
他再次将视线落向藻井,疯疯癫癫地念叨了起来。
香丸虽然断了, 但芙旋花丹却还是皇帝保命的灵药。
在药丸的放大和催化作用的影响下, 他精神方面的问题, 还在不断地加重着。
说起来文清辞能够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 也有芙旋花丹的功劳。
皇帝用药的量早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大, 他每隔上三四天,就会派人去雍都郊外寻找芙旋花,再快马加鞭趁着有效的时候过送入皇宫,交到文清辞的手中,让他练成丹药。
但凡皇帝要想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或是他只要有一天还需要吃芙旋花丹,就不能对文清辞怎么样,也无法彻底和对方撕破脸皮。
除非他某日遇到比头痛更加棘手的问题……
文清辞静静地观察着对方,看这样子,皇帝好像是起了幻觉,神志不清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火苗一般从文清辞的心中窜了出来。
他向后看了一眼,确定自己背后没有人便缓缓起身,走向了百巧楼内,接着回身关上了大门。
穿书至今,文清辞的心中生出了无数疑惑。
有的已解,有的未解。
其中未解的那些,又大多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查”已几乎查到尽头,再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趁皇帝神志不清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套话?
在这个念头诞生的瞬间,文清辞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恨意。
他的心脏甚至都重重地抽痛了一下。
文清辞轻轻将手贴在了心口处……这应当是原主留下的情绪。
宽大的月白色长衫,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好似夜里小溪上的涟漪一般温柔。
文清辞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缓步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此时谢钊临正跪在地上,低头念叨着什么,除了“宁瑜昭”这三个字以外,什么都听不清楚。
看来皇帝的确很怕那位前朝故人。
十几二十年前,绝对发生不少“精彩”的事。
想到这里,几个月前兰妃说的话,忽然再次从文清辞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前朝哀帝驾崩在雍都郊外的光成寺。
“……不知道陛下还记得光成寺吗?”
“光,光成寺?”
果然,皇帝缓缓地抬起头,无比惊恐的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末了他原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变得愈发激动:“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你手里没有武器——”
这句话像是一柄利刃,在顷刻间刺穿了皇帝的心理防线。
他呆坐在百巧楼中,缓缓地陷入了回忆。
前朝子孙凋敝,宁瑜昭的父皇直到四十多岁,才生下第一个皇子。
可没有想到,他的儿子不但继承了自己的体质,甚至更加体弱多病。
自出生起,宁瑜昭唯一需要考虑的事,就是如何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在此背景下,有人为国祚担忧。
还有人野心勃勃——当今圣上,便是其中之一。
谢钊临比前朝哀帝大几岁,从小就被灌输了夺取最高权力的想法。
彼时他看不起却又嫉妒这个生来什么就有,从不烦心朝堂政事,整日只会休养的太子。
但还是假装和对方投缘,令宁瑜昭将他视作知己。
两个人就这样一日日的相处了下来。
直到京郊狩猎那日。
宁瑜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还好被谢钊临救下。
情急之下,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事事都顺着宁瑜昭,贴心问他是否有伤。
而是下意识发火,警告身体不佳的太子,不要参与这种活动。
“……哈哈哈他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坐在地上神志不清的皇帝笑着嘲讽道,“我当时是真的不耐烦、嫌他给我惹了麻烦……没有想到,他,他以为我是真心对他好。 ”
文清辞冷冷地看向皇帝。
谢钊临治国理政的手段或许一般,但在精神失常前,可是个一等一的影帝。
他太能装了。
装贤德、装明君,引得无数人上当。
被骗得最惨的那个,或许就是宁瑜昭。
他凭太子的身份,将本该回封地去的肃亲王世子谢钊临留在了雍都,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并对谢钊临无比信任,甚至放权给他。
继位之后,对他的依赖,更是完完全全超出了寻常。
直到那场大雪,将谢钊临的伪装撕了开来。
从民间到朝堂,处处是请宁瑜昭退位的声音,他终于清醒了一点,愤怒又失望地去质问谢钊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钊临没有像往常一样解释,他始终缄默不语
无论再傻的人,到这一刻也该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同年,宁瑜昭退位为宁王。
谢钊临改年号“天初”,正式登上了皇位。
原本是挚友的两人,从此开始冷战。
宁王被幽禁在了光成寺中,美其名曰“休养”。
宁瑜昭明明已经彻底失去势力,可凭借计谋登上皇位的谢钊临,却仍不放心。
他害怕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这么做。
天初三年,光成寺。
初春,天下着小雨。
山寺的长道也变得有些湿滑,远看楼台融入烟雨之中,如传说中的天宫圣境一般。
一身明黄的谢钊临在众人的拥簇下,在深夜踏入了室内。
“宁王可说找朕有何要事?”他皱眉向身边的人问。
“殿下未曾多说,”负责看管宁王的太监犹豫了一下,“宁王只说想找陛下您叙旧……”
太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如蚊子叫一般细弱。
这个理由他说出口也觉得无比心虚,当时宁王叫人传话的时候,根本没有人觉得皇帝会来这里赴约。
可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皇帝竟然真的从太殊宫里赶了过来。
只不过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叙旧来的。
想到这里,那太监不由小心翼翼地瞄了谢钊临一眼。
——年轻的帝王眉头紧锁,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谢钊临的确不是有心叙旧的人,他能来这里全是因为心虚。
“好。”谢钊临没再多说什么,他缓缓点头,向寺庙的深处而去。
……
光成寺最僻静的那个小院里,宁王正坐在树下举杯独酌。
看到谢钊临之后,只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陛下,您来了。”
或许是彻底心死,或许是自觉时日无多,此时他不再像决裂时那样的歇斯底里,反倒异常平静。
话音落下,就端起酒壶倒满了对面的酒盏。
紧接着缓缓举了起来。
谢钊临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男人垂眸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东西,并没有将它接来。
宁王干笑了一声,将杯子放了下来:“陛下不喝酒,是担心我在这里面下毒吗?”
“我……朕没有这个意思。”
明明早就已经习惯了当皇帝,在朝堂之上更是无比威严,一副受命于天,无人可以质疑的模样。
可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谢钊临却怎么都难以将“朕”这个字眼说出口。
“……没有这个意思。”宁瑜昭冷冷地笑一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初春的气温还很低,按理来说不是一个在屋外独酌的好时间,更别说今天晚上还下着小雨。
皇帝坐下来没多长时间,衣服便被蒙蒙的雨雾打湿。
他不由皱眉向对面的人看去,宁瑜昭身体不好,一向非常注意养生,他怎么忽然来这里淋雨?
皇帝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点古怪。
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开口说:“雨势好像大了起来,还是先进屋吧。”说完自己就先站了起来。
停顿半晌,宁瑜昭也随着他一起起身。
皇帝不由松了一口气,将心中那点古怪强压了下去。
但真正的意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的。
站起身之后,宁瑜昭突然冷笑了一下。
接着越过小案,朝着皇帝而去。
他的动作非常迅速,似乎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
“——你在干什么!!!”恐惧感刹那之间袭上了皇帝的心头,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同时又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果然,宁瑜昭果然愤愤不平,想要杀了自己!
不等宁瑜昭靠近过来,皇帝忽然侧身,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他接着直接提剑,向宁瑜昭刺了过去。
他自小便有夺位的念头,学习格外勤勉。
不但学了帝王之道,武艺也没有放下。
虽然不算高手,但对付宁瑜昭还是绰绰有余。
软剑在瞬间刺入了宁瑜昭的心口,剑刃划破皮肉、穿透骨骼的感觉,顺着剑柄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皇帝的手中。
鲜血从对面人的身体里涌了出来,不过片刻便在脚底聚成一滩。
他愣了下来。
谢钊临瞪大了眼睛向对方看去。
最终一脸惊恐地将视线落在了宁瑜昭的手上。
身着居士长衫的宁王向他笑了一下,如释重负般缓缓倒在了地上。
那一刹那,目光无比复杂。
“没有,怎么会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穿透整栋百巧楼,落在了文清辞的耳畔。
“宁瑜昭……宁瑜昭他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在骗朕!”谢钊临像疯了一般大声叫嚷着,“他竟然敢骗朕?!”
谢钊临虽然是皇帝,但他一生中也不是没有输过,更不是输不起的人。
只不过面对宁瑜昭的时候,他却次次都能取胜。
谢钊临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成功骗了自己。
对方或许一心寻死,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而就算带了……半点武功也不会的宁瑜昭,也不可能赢过他。
此时的九五之尊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文清辞冷冷地看着他。
哪怕神志不清,皇帝仍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再次仰头向着百巧楼的藻井看去。
谢钊临平日里绝对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甚至称得上沉默寡言。
但可能是这些事情在心里埋了太多年,已经到了不得不将它宣泄出口的时候,又或者是他的精神状态的确不怎么稳定,嘴上说什么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
安静了一会,皇帝再一次哑着声音开口:“……他说他起身不是为了杀我,只是为了再抱我一下。”
“他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
这十几二十年来,皇帝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当初那人只是为了刺激自己而故意这样说的。
可是宁王临终之前的话,还是如同一段魔咒,彻底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只记得那破碎不堪的一句:“我,我来……不不是为了杀你,只是……和,想同当年一样……咳咳,再…抱……”
白巧楼又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完全没有搭理皇帝的真情流露,他只盯着对方问:“宁王还说什么了?”
纵然是他,也无法保证等皇帝意识清明之后,会不会记得自己曾听他说了这些话。
此时百巧楼外面围着无数人,文清辞更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杀了皇帝。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趁皇帝精神状态最为混乱的时候,继续刺激对方。
谢钊临:“……”
“他还说……想要顺着运河南下,去松修府看看,还说要在那里修一个衣冠冢。”
末了轻声低喃道:“我为什么不快些修好运河?这样就能带他……去看看了。”
殷川大运河自几十年前就开始规划,但前朝皇室力量衰微,始终未能成功修凿。
和其他皇帝不一样,前朝哀帝年少的时候,曾在松修府短住过一段日子,因此格外明白运河贯通南北、连接雍都与江南的重要性。
他继位之后,一心想要将原本只存在于规划之中殷川大运河修凿出来,同时也将这件事说给了彼时还没有暴露野心的谢钊临听。
但最后却是谢钊临夺位办成了这件事。
天初三年运河已经动工了。
故而南下建衣冠冢便成了宁瑜昭的遗愿之一。
谢钊临去年执着南下,既是为了沿途考察运河两侧的民情,为了作法镇压殷川大运河底下的冤魂,也是因为近些年里他越来越多地梦到当年的事,心中百般思绪无法平静。
回忆到这里,谢钊临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最后,他最后还说,”皇帝瞪大了眼睛,用满含着愤怒与恐惧的语气说,“他咒我,他诅咒我说……说我抢了他的天下,让他成了废帝,还让他横死今日,不得善终,未来我也注定步他后尘——”
皇帝那样多疑又敏感,即是因为他真的将亏心事做多了,也是因为当年的这个诅咒。
“哈哈哈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说:“……他真的恨我,连亲手杀了我都不肯。”
“这些日子我见到了殷川大运河的河工,见到了工部那些人……见到了无数的人。可唯独没有见到他。”
原来在幻觉的支配下,皇帝日夜都在做着噩梦,梦到那些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
说到这里,皇帝的情绪一点点平复。
但文清辞不会让他就这样冷静下来。
皇帝这狼狈又可笑的样子,将原本深埋在文清辞心中的属于原主的怒火与恨意全都引了出来。
——这世上那么多人,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东西而死?
实在不甘。
文清辞突然向前一步,非常认真地开口说道:“你害死那么多人,理应不得善终。”
“千百年历史上有无数开国之君,可哪个像你这样卑劣?”
“低头看看,殷川大运河里无数亡魂都在水里等你,那才是你的归宿——”
文清辞每说一句,皇帝的身体便随之颤抖一下。
到最后他竟连牙齿都因恐惧而磕绊了起来。
“不不不!”
皇帝猛地向后退去:“闭嘴!朕乃九五之尊,受命于天。理应当万岁万万岁……就算驾崩,有宸陵罡气护体,还有无数人守在朕身边,不是那些孤魂野鬼随随便便就能靠近的!”
怪不得他那么在意自己的陵墓,原来是因为这个。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
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满是悲悯与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支利剑刺入了皇帝的心中。
“陛下,您觉得难以寿终正寝的自己,真能被葬入宸陵?”
文清辞的声音清润,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诅咒。
“……对陛下而言,葬入宸陵似乎有些不妥,您的陵墓合该在殷川大运河的河底,这样才方便那些河工找您报仇,毕竟他们等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他是笑着说完这番话的。
皇帝的理智在刹那之间被击破,他忽然大声尖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起身向着百巧楼跑去。
如躲避厉鬼一般躲避着文清辞。
和那人的狼狈失态不同,文清辞缓缓站直了身,月白色的长衫片尘不染。
他面色平静、温柔一如往昔。
百巧楼深处,皇帝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
他使劲摔打着东西,嘴里念叨着文清辞听不懂的话。
或许是这边发出的动静太大,守在外面的恒新卫也忙冲了上来。
进门之后,他们看到太医一脸苍白的转过身,文清辞皱眉深吸一口气,纠结了半晌终于小声说道:“陛下应当是犯了癔症……无法近身。”
说话间不远处的皇帝突然转过身。
恒新卫的身影落入了他眼底。
刹那之间,那一道道的黑影与幻觉中殷川大运河河工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颤抖着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他们说:“来人啊!来人,给朕杀了他们——”
恒新卫面面相觑,半晌过去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听皇命行动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忤逆圣意。
皇帝方才的表现,彻底印证了文清辞的话:
皇帝得了癔症,且病得不轻。
百巧楼大门敞开,皇帝失态的尖叫声,传遍了整个太殊宫的角角落落。
自此所有人都知道他病了——
北地,经过三日苦战,卫朝军队出现在了王庭城下。
一望无际的空旷戈壁,被士兵填满。
卫朝的军队早就不同于往昔。
队伍里的所有人目视前方,眸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惧意。
他们知道这一场仗,自己只能胜不许败。
似乎意识到这里将要爆发一场大战。
军号还没有来得及吹响,便有秃鹫徘徊于天空,等候着一会的饱餐。
谢不逢慢慢用指腹蹭了蹭缠在手腕上的羊毛手绳,小心翼翼将它藏在了金属的护腕下,动作温柔又眷恋。
末了向南方回望一眼,寻找着雍都的方向。
然后仰头看了一眼长天,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体内的血液,在此刻如沸腾般滚烫,满腔的杀意早就无法控制地四溢出来。
秃鹫发出一声长鸣。
少年缓缓地抬起了握着重剑的右手。
停顿片刻后将它狠狠指向天际:“一个也不留,杀——”
“是!”
黑色的战马两条前腿高高一扬,如利刃一般带着它的主人冲向前方。
烟尘四起,滚滚而去。
刹那间杀声震天。
第57章
雍都这个冬天, 过的又急又乱。
直到寒风已无落叶可卷的时候,第一场雪才姗姗来迟。
而大雪还没下两日,气温又突兀地暖了起来。
沉眠中的玉兰, 还以为春天来了,迫不及待地生出花苞, 颤颤巍巍地绽了开来。
花正开着,雪再次下起。
文清辞撑伞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仰头朝那棵高大的玉兰树, 还有与花一道挂在树梢上的白雪看去。
他已经有整整五日,没有出过院门。
百巧楼那一场可笑的闹剧,最终以皇帝情绪激动、昏迷过去告终。
而在昏睡过去以前, 他无比固执地一直将恒新卫认作殷川大运河的河工, 并坚定地以为这些人全是来找自己索命的,大声呼喊着找人来将他们杀死。
混乱的大脑将幻觉与现实融在了一起, 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文清辞说的那番话, 在皇帝脑海中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痕迹,他醒来后依旧存有印象。
可是有将恒新卫认错的事情在前……一时间皇帝自己竟也不由觉得,那或许只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当晚他大病一场, 高烧直至第二天清晨才退下。
虽然混乱的大脑让他将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当作了假象和幻觉, 但是文清辞的存在,终于令他警觉了起来。
——哪怕当晚的话只是自己的臆想, 这个一身月白的年轻人,仍不是什么善茬。
他可是朝堂、江湖中无人不知的“仙面罗刹”。
假如当晚的话, 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皇帝竟不敢深思下去。
皇帝昏迷的那天晚上,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宁和殿里守了整整一夜。
谢钊临醒来之后,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文清辞
往常有太医在身边, 他都会感到安心, 可是那日第一眼看到文清辞,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在恐惧感的催促之下,他再一次缩小范围,直接将文清辞软禁在了太医署角落的那间小院里。
就连自己生病不适,也硬扛着不再传召文清辞。
大雪簌簌,将整座太殊宫包裹起来。
皇帝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
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不知道什么时候浑浊的吓人。
为他诊脉的禹冠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当今圣上一眼。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刚将手指搭在皇帝腕上,他便辨出了脉象,并被吓了一跳……躺在榻上这位,如今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抛去精神状况不说,表面看着,除了常常头痛、肌肉抽搐以外,皇帝的身体依旧健壮,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实则诊脉才知,这一切早是空中楼阁。
短短一两年的时间,皇帝像是衰老了二三十岁。
他的脏器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身体就是在飞速衰老。
衰老,向来都是不治之症。
“……禹太医怎么不说话了?朕的身体如何?”
今日皇帝难得头脑清明。
他的声音沙哑又粗糙,像是被火烤过一样。
被皇帝点到名,禹冠林立刻笑了起来,他将话藏起一半,和往常一样假装轻松地说:“陛下的脏器都很健康,没有什么大碍。”
“嗯……”皇帝沉沉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禹冠林一边默默观察他,一边不由紧张了起来。
殊不知此时的皇帝,其实一点也不在意禹冠林的答案。
他知道这老太医是个人精,哪怕自己明天就要死,禹冠林都会堆笑着回答“并无大碍”。
在话问出口的那一刹那,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感觉——他的身体恐怕大不如前。
脉已经诊完,禹冠林缓缓将手放了下,他起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便想要退到一边去写诊籍。
没想刚退后半步,便忽然被皇帝叫住:“若朕没有记错,爱卿父亲也曾是太医?”
皇帝怎么突然有闲工夫和自己闲话家常了?
禹冠林心中不由一惊,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假装惊喜,且诚惶诚恐地回答:“正是如此,陛下没有记错,臣家祖上世代行医,不仅父亲太医,爷爷也曾是太医。”
“哦……那你所会医术,均是世代家传?”皇帝慢悠悠地问。
皇帝今日的声音太过沙哑,禹冠林也无法听出藏在这话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只能实话实说:“只有部分是家传,臣年轻时也曾拜过几次师……且不管出自于何处,凡是有用的医书,都会仔细阅读。”
说完还暗戳戳地夸了自己几下。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如此便好。”
禹冠林:“……”
老太医的心重重往下一坠,直觉告诉他,皇帝这话可一点也不简单。
谢钊临平日里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还有借他人之口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的习惯。
但今日不知是身边没有旁人,还是因为病中的他实在困倦,总算是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将自己的本意问了出来。
“这么说,爱卿应该懂得如何以血炼制丹丸了?”
这下禹冠林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的话所吓住,老太医愣在原地半晌无法动弹,只觉得殿内的寒意顺着自己的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不过片刻,肺腑便凉了个透。
以血炼制丹丸有违伦理纲常,很少有人会这样做,但实际上它却是炼药里基础的一项。
倘若自己说不会,皇帝恐怕也不会相信。
……但要是说了会,之后要发生什么禹冠林连猜都不用猜。
皇帝这是终于打算用文清辞的血炼药了。
禹冠林缓缓攥紧了拳,此时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将乞骸骨的事情说出,远离雍都这个是非之地。
“爱卿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问。
禹冠林笑了一下,他点头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会”字。
“这便好。”皇帝笑了起来,再次将视线落到窗外。
不知何时,太殊宫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窗外什么风景都没有,看上去格外冷清。
皇帝停顿了片刻,喃喃自语:“既是太医,那天职便是替人诊病……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法。他这般,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物尽其用”四个字着实可怕。
听到这里,禹冠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他的话说得冻结在了一起。
他从不冒尖,更不过问政事,但历经两朝,能在太殊宫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禹冠林的脑子比谁都清楚。
自从知道文清辞是药人开始,皇帝就有了这个念头。
一开始的时候,看着文清辞能那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血给谢不逢用,皇帝还在等着文清辞主动给自己以血入药。
但后来他渐渐将这视作了一张底牌。
底牌总是要压到最后的。
文清辞的脾气不同于宫中太医,他到底是个江湖人士。
强行去取血,文清辞必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届时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未可知。
那样的话,皇帝可就亏大了。
更别说他此前还要装着贤明。
身为翰林与皇帝亲信的文清辞,在太殊宫甚至整个雍都有着很强的存在感。
假如他突然人间蒸发,定会引起无数人的怀疑。
因此在皇帝看来,强行去取文清辞的血,完全是个一锤子买卖。
现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极其不佳的他,终于忍不住想要使出这张底牌了。
和这座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禹冠林也早已意识到皇帝大势已去,往常总是顺着对方的他忍不住点明了皇帝没说完的话:“药人之血能解百毒,但陛下您并中毒……”
身为一名太医,禹冠林自然也对药人感到好奇。
他曾经问过文清辞,并与对方聊过血液的妙用——他的血的确可以解百毒,可是“起死人肉白骨”就未免有些过于玄幻夸张了。
但世人向来只相信刺激的传言,不会再往深的探究。
皇帝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意识到自己说错,禹冠林慌忙跪在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的癔症越来越严重,情绪也完全不受控制,几日来处理了不少的人。
……他可不想当下一个。
没想皇帝竟不生气,笑声停止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湖传言药人之血,有回阳救逆的功效,”皇帝顿了顿说,“……不试试怎知不可?”
这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传闻,皇帝已经笃定就是事实,禹冠林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是,陛下。”沉默半晌,禹冠林只得行礼闭嘴。
倦意如潮水,再次袭了过来。
皇帝的眼皮开始打架,耳边又响起了嘈杂的幻音。
担心自己失态的模样再次被人看到,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好了,你退下吧。”
“是……”
太殊宫里下着大雪,不远处的湖面上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可是走出大殿之后,禹冠林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忍不住回看了大殿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握紧了药箱的手柄。
以血入药,还是现取鲜血加入方剂、制成汤药,或者像文清辞当初帮谢不逢解毒时那样,直接让他饮血效果最好。
丹药制作步骤复杂,制成之后药效有所挥耗,是下下之选。
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保存。
可皇帝偏偏只提了丹药……
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文清辞绝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
以防生出什么变数,皇帝居然可以将芙旋花丹和头痛之症都抛到一边,下定决心做这一锤子买卖,将文清辞的血放光,全部制成丹药储存下来。
“哎……”老太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打算走回太医署的他脚步一顿,忽然换了一个方向,向兰妃所在蕙心宫而去。
在太殊宫干了几十年,向来听话的他,这一次选择违抗皇命——
和永远忙忙碌碌的前院不同,太医署的后院向来冷清。
寂静放大了一切声响。
这日午后没有下雪,阳光熹微,文清辞原本坐在玉兰花树下看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便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起身向外看去。
守在院角的恒新卫一下紧张了起来。
不等他们出声问外面的恒新卫来人是谁,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传至耳边。
“文先生,这个门怎么开呀?”
居然是谢孚尹。
她还不到两岁,并不明白“软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想来找文清辞玩,但半晌却推不开这扇门。
“公主殿下,您先别急……”说着文清辞便向门边走去,打算把谢孚尹劝走。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谢孚尹向守在外面的恒新卫问:“能帮我把这个门开开吗?”
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又懵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多人守在太医署是为了什么。
果然,恒新卫拒绝了她,且语气不善。
身为公主的谢孚尹自然是有些脾气的。
听到恒新卫的话之后,她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门边,赌气似地哼了一下,然后对里面的人说:“不让本公主进来,那本公主就不进来了~”
隔着一扇门,文清辞看不到谢孚尹的样子,但能猜到她现在绝对是撅着嘴巴的。
文清辞虽然说是被软禁在了这里,但皇帝毕竟没有点明这一点,只说了“严加守卫”。
最重要的恒新卫没有资格将公主从这里驱逐。
听到外面的动静,文清辞忍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连日来无趣又烦闷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一点缓和。
太医署这间小院木门很薄,因此谢孚尹的声音,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文清辞的年纪虽然大她许多,但是从不将她当作小孩看待,反倒温柔又认真。
小姑娘的身边没有玩伴,因此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养成了来太医署找文清辞聊天的习惯。
谢孚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几天自己都做了什么。
见小姑娘暂时没走的意思,文清辞也隔着一扇门坐在了另一边。
“……我,我原本昨天就想来找文先生玩的,但是父皇最近可喜欢来找我,还有母后啦。”
“有的时候还会叫我去找他!”
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只觉得父亲能陪自己玩,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其实这件事情早就已经传遍了整座太殊宫,或许只有被软禁中的文清辞一个人不知道而已。
听到小公主的话,守在外面的两个恒新卫对视一眼,并没有打断她。
隔着一扇门她没看到,听完自己这句话,文清辞的脸色突然一变。
这座皇宫里的成年人都知道,皇帝并不是一个有闲心逸致与皇子公主玩乐的父亲。
“对啦!父皇还说过上几天让我搬到他那里去住呢……哦,母妃也要去的。”
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突然猜到了皇帝的意图。
战争即将结束,北地大军回雍都的时间应该近了,皇帝此举是想将谢孚尹和兰妃扣在自己身边,充当“人质”。
文清辞的心当下忐忑了起来。
与担忧一起生出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悔意与愧疚。
谢不逢回宫的时候,一直与他母妃保持着“陌生”的状态。
可自己却在前段时间尝试着拉近他们的距离……
假如谢不逢和兰妃还有谢孚尹一直保持距离,皇帝或许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现在,皇帝看出了双方不同于以往的亲密,并且认为这就是谢不逢的软肋。
谢孚尹和兰妃瞬间陷入了危险之中。
这都是原著中没有出现的剧情。
……假如自己之前没有画蛇添足去做这件事,谢孚尹他们或许就不会陷入危险。
“……文先生,文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见文清辞一直沉默,谢孚尹不由好奇道。
“没什么。”文清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喑哑。
他停顿几秒,笑了一下对外面的谢孚尹解释道:“抱歉公主殿下,刚刚突然想起一个有些复杂的药方,不小心走了神。”
“哦……”谢孚尹没有多想。
小姑娘向来话多,平常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想与人分享,联想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强。
听了文清辞的话后,她下意识说了一句:“禹太医最近好像也遇到了个难题,整天在研究要如何炼丹药。”
上次禹冠林去蕙心宫里她他母妃,聊了好久的天。
聊天的内容大部分与医有关,谢孚尹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听出对方似乎有些头疼。
“炼丹药?”
文清辞缓缓地眯了眯眼睛。
皇帝这个时候练什么丹药?
而又是什么丹药能让行医几十年的禹冠林觉得棘手?
“对呀!”谢孚尹脆生生地答道,“是父皇要的。”
恒新卫并没有听出她的话有什么不妥,但是听到谢孚尹提出了皇帝,他们两还是适时出声打断了对方:“公主殿下,时间不早,您应该回去了。”
文清辞缓缓站了起来,将手贴在了薄薄的木门上。
除了谢孚尹说话的声音以外,他的耳边始终一片寂静,文清辞总觉得有些奇怪,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异常之处在哪里了。
每次谢孚尹来这里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的奶娘和宫女,时不时就会发出惊呼提醒她注意安全或注意仪态。
可是今日直到现在,文清辞都没有听到她们的声音。
这群人没有跟来吗?
或者是跟来了,却故意不打断谢孚尹的话?
文清辞的心思细腻,此时被幽禁在这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他的心中无限放大。
他忽然意识到,谢孚尹这番话可能是有人暗示她来说的。
是兰妃和禹冠林。
他们在借着谢孚尹之口提醒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文清辞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公主殿下不要让兰妃娘娘担心,您还是快回去吧,过上几日臣再出去找您聊天。”文清辞的声音隔着木板传了出来,听上去还是那样的温柔。
谢孚尹撅了噘嘴巴说道:“那好吧,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过了片刻,脚步声终于慢慢变小,最后消失于耳边。
这个午后注定不平静。
文清辞的心,因为谢孚尹刚说的话而紧张跳动着。
他缓缓坐回玉兰树下,还没有来得及拿起医书阅读静心,就听到宫外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太医署位于太殊宫角落,外面不远处就是雍都的长街。
皇宫处处守卫森严,平民百姓走到这里也不敢大声喧哗,因此身处其中的人时常会忘记这里与那个喧闹的世界,仅一墙之隔。
没有等到文清辞想明白刚刚那声响是什么,就听到皇宫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赢了赢了,我们终于赢了——”
“大胜北狄!!!”
“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皇宫外的喧闹声,大的好像要将青天掀翻。
百姓聚在一起,大声重复着信使的话,试图用最快的时间,将这个喜讯传遍整座雍都。
文清辞他们的欢呼声中听来,就在几日之前,卫朝的军队大胜北狄,攻占了王庭。
北狄贵族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再无反击之力。
双方已经立完约,原本的北狄至此将要成为卫朝一部分。
……这一仗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结束的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快。
只可惜和雍都一样,北地的天也在这个时候变个不停。
一时间风虐雪饕,只有信使单枪匹马,先回雍都传报喜讯。
不过紧跟其后,大部队要不了几日,也将回到雍都。
文清辞的余光看到,守着自己的那几个恒新卫,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异常难看,并于欢呼声传来的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像是随时都会冲出去挥剑砍杀宫外喧闹的人群一样。
但是文清辞此时却无暇理会他们。
文清辞就这样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缓缓转身向着北方看去。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又飘起了细雪。
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好像又嗅到了北地冰冷的空气,看到了那个身披玄甲,冒着风雪向南而行的少年。
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谢不逢就要回来了。
第58章
信使佩银甲、披着红袍, 骑快马自承明门南下,一路穿过长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飞奔入了太殊宫中。
他的出现就如一滴水,溅入了油锅, 在顷刻间引得油星四溅,周遭的世界随之如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身披红袍,在卫朝象征着大胜。
哪怕还没有听到口口相传而来的战报, 远远看到这抹红色身影,雍都百姓便知,谢不逢这场仗打得大获全胜。
卫朝的首都, 彻底地陷入了疯狂之中。
在长街上看到信使的百姓, 还在大声地将喜讯传播。
另外一头,自发地庆祝活动已经开始。
不少门户挂起了红绸还有灯笼, 气氛热闹与过年无异。
受此情绪影响, 不少商户都在这一日关了门。
雍都角落的那家医馆,也悄悄地在大白天就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并将门窗紧闭。
这一切在今天, 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没有人觉得一间小小医馆关门有什么不妥。
整座雍都, 唯一寂静不敢欢腾的地方,或许就是太殊宫。
“传恒新卫——”
“传恒新卫入殿!”
“——陛下传恒新卫入宁和殿!”
太监尖利的声响, 一阵又一阵地回荡在太殊宫里,将消息传往四周。
不消片刻就连幽禁文清辞的太医署, 也只剩下了两个人守着, 其余人全被唤到了宁和殿去, 等候在了外面。
北地来的信使, 双手捧起了战报。
皇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起战报, 而是直勾勾盯着那个人手中的东西,末了突然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直引得人心中发寒。
“好,好啊——”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啊。”他轻声念叨着。
恍惚间,皇帝的眼前似乎生出了幻觉。
宁和殿上冰冷的地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运河上的滚滚浪潮。
无数尸体沉浮,从水中伸出手,想要将他拽入河中。
斩草果然要除根……谢不逢出生之后就该被直接斩杀。
自己当时的一时仁慈,竟然酿成如此大祸。
反复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绝对不能在大殿上出丑之后。
皇帝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视线向前落去。
他将手指重重地抵在太阳穴上,等那信使的手都因长时间抬起而发麻,不断颤抖的时候,他终于将战报接了过来,然后随手翻开,草草地扫了几眼。
按照卫朝的规定,取得大捷后的总结性战报,应由将领亲自完成。
今日皇帝手中拿到的战报,就是由谢不逢完成的。
羊皮卷上的字迹刚劲,力透纸背,宛如龙蛇飞动。
时皇帝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战报的内容中,而全落在了谢不逢写字的结构上。
——这样一手好字,没有十年的时间是练不出来的。
尽管这段时间,从北地传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战报,早已经让他意识到,谢不逢并非自己原本想象的被养废在肃州的皇子。
少年一直都在隐藏他的实力。
但这一切都直观地表现在羊皮卷上后,给皇帝带来的冲击便格外大。
从在肃州时起,谢不逢就在欺瞒自己。
……这一切绝对是兰妃的手笔。
“传召兰妃,从今日起,她便不用住在蕙心宫了,直接搬到朕的殿上来!”
守在一边的兆公公停顿几秒,连忙行礼称“是”。
让一个妃嫔搬到皇帝的殿里去住,乍一听好像是给她了无限的荣宠,但放在如今这个诡异的环境里,意味便有所不同。
她是人质。
“好了,你们全都退下,留恒新卫在这里。”他对身边的太监宫女说。
“是,陛下。”
自己当初将谢不逢送上战场,是为了让他死在那里,这一点谢不逢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更别说他还是河内怨鬼托生……
如今回了雍都,怎么可能不找自己报仇?
皇帝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下站着的恒新卫。
谢不逢或许会打仗。
但论起夺位当皇帝,却不一定能胜过自己。
此时谢钊临的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谢不逢不可以不除。
而且必须趁着他在朝堂上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就将他除掉。
皇帝虽然恨不得谢不逢就这么死在半路上,但他也知道如今卫朝百姓全向着谢不逢,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和往常一样装作一个贤明又慈爱的“父皇”。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恒新卫站在下方小心翼翼地向皇帝看去。
只见对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手指不时在桌案上轻点,发出一点细弱的声音。
在庆功宴上动手,显然过分愚蠢。
负责太殊宫安保的恒新卫,都是自己的人没错。
但庆功宴势必会有军人、将领参加,他们势必会站在谢不逢那边,到那时谁能打过谁,还真不一定。
可是庆功宴结束后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谢不逢虽已经成年,但是在宫外没有府邸。
按照规矩,他回朝之后,还要暂住在从前的玉光宫里。
谢不逢是不能将侍从带进宫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死活还不全由自己说了算?
凡是战争,受伤都是必然。
等谢不逢死后,自己先压上几天再随便编个理由,说他旧伤发作,不治而亡便可。
皇帝不断轻点着桌案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地看了站在殿下的恒新卫一眼,沉声吩咐了起来。
当日,雍都的欢庆声如浪水一般冲入了太殊宫中。
可皇宫却始终陷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恒新卫无处不在,忙得要命,似乎是在布划着什么。
皇帝深知不能打蛇草惊蛇的道理,因此他稍稍改变计划,将兰妃、小公主还有文清辞,都暂时留了下来。
不过他们能留的时间也不长了……尤其是文清辞。
皇帝决定庆功宴结束后,便立刻放血制药,一秒也不耽搁。
文清辞身边的看守多了一倍。
他们不再像之前一样死守在小院外,皇帝放了一半恒新卫进来,蹲在他的背后时刻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文清辞像没看到这群人存在一般,直接将其无视,继续着自己的日常生活——
归心似箭。
北地的大雪一弱,谢不逢便带着数千亲卫,骑快马以最短时间奔向雍都。
队伍行至郊外,忽然停了下来。
少年在驿站里沐浴更衣,换了一套崭新的玄甲。
甚至以往松散竖在脑后的黑发,也被整齐梳好,用他平日里最珍惜的那串晴蓝色药玉束了起来。
战场上的谢不逢以攻为守,从不惧战。
他身上的盔甲,也与其他人不同。
玄甲防御的功能实际上并不太合格,但却能在护住命门的同时,给予佩戴者最大的灵活度。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左手手腕。
和右手上佩戴着的方便活动的硬皮护腕不同,谢不逢的左手佩的是由厚重玄铁打成的护腕。
这东西结实虽结实,但却非常笨重。
好几斤重的东西戴在手上,日常活动都不怎么方便,更别说是上战场。
谢不逢是战场上的神明,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众人常在私下猜测他的护腕下一定藏着什么。
今日那东西终于露了出来。
——和众人想象的皇室传家宝,金银玉石完全不同,被谢不逢小心翼翼藏在玄铁护腕下的,居然只是一根米色的羊毛手绳。
停驻休息间,军士们也终于凑到一起,放松了片刻。
“诶,我说你之前是不是雍都的守军?”
“是啊,我是从雍都调到北地的,怎么了?”
闻言,周围几人都凑了上来,其中一人朝他挤眉弄眼了几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那你可知道,将军大人是有心上人在雍都吗?”
“啊……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那人想了想回答道,“我在雍都时,似乎很少听说有关大殿下的事,只知道他生来没有痛意,因此被视作妖物。”
他说的这话,军中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在一场场战争获胜展现出的绝对实力面前,再也没有人在意谢不逢是不是没有痛觉,又或者他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生为妖物。
相反这一点的“特殊”,还成了他生来就是将相之才的象征,为无数人所羡慕与崇拜。
不果说到“妖物”这个词,士兵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战友的话:“你们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队伍后面或许没有注意到,从北地回来的这一路,将军唇边的笑意就没有落下来过!你看他平常虽然也很讲究,但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注重打扮过……这完全是一副去见心上人的样子啊!而且我敢打包票,将军那串玉,就是他的心上人送的。”
“怎么样?赌不赌?!赌一钱银子怎么样?”
那人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但和他所想不同,话音落下之后,同伴并没有兴奋应和,反倒是一脸古怪。
“咳咳!!!”
“咳——”
“你们咳嗽什么啊?难道我说错了吗?”他皱眉问。
说话间,不知是谁将一钱碎银从他背后抛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可那士兵非但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甚至心还随着这抛来碎银一起,在瞬间坠了下去。
“参见将军大人!”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向来人行了个军礼。
身披玄甲的将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们一眼,在翻身上马的同时道:“说的没错,但军中禁赌,到雍都之后,自己去领罚吧。”
士兵:!!!
在场没有一个人关注“领罚”。
他们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将军大人刚才说了什么?自己没有听错吧?!
他在雍都竟然真有一个心上人!
*
卫朝沿袭前朝旧制,靠战争打下江山的前朝,不但留下了军功制度,甚至在雍都留下了独属于军士的尊荣。
雍都城的正门承天门,平日里都是紧闭着的。
只有皇帝继位、大婚,还有将领取得大胜后,才可以开启。
此时距离承天门上一次开启,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
谢不逢即将回朝的消息,在清晨传遍了整个雍都。
哪怕今日雍都还在下雪,可数以万计的百姓,还是早早就聚在了承天门的门外。
马蹄声响起,一遍遍回荡在长街之上。
“承天门启——”
刹那间鼓声震天,钟乐鸣鸣。
伴随着“吱呀”一声巨响,三层楼高的巨大朱红色城门,被人缓缓从内推开。
露出了这座百年都城中,最为崭新的一条长道。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身着玄甲的少年将军,如箭矢穿过雪幕,带着数千重骑疾驰而来,如一道闪电,越过了承天门,奔向雍都街市。
不到两年时间,宛如一个漫长的轮回。
上一次走上这条路时候,他是被锁在马车后,狼狈压入雍都等待他人来裁决命运何去何从的“妖物”。
可这一次,却身骑战马,成了执掌生杀,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将军。
“大殿下英武!!!”
“将军万岁——”
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这样喊了一声。
“将军万岁”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口号,忽然一遍遍回响了起来。
负责沿街安保的士兵忙转身瞪向他们,让他们闭嘴,但法不责众,面对着数以万计的民众的欢呼,他们也无能为力。
长街之上,谢不逢的唇角缓缓扬了起来。
……不知道文清辞有没有听到皇宫外的声音?
少年的心中随之生出一阵浓浓的期待。
方才在驿站听到的话,再一次浮现在了谢不逢的心中。
自己表现得真的那么明显吗?
谢不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笑了起来。
他轻轻地咳了咳,微微低头强行将唇边的笑意压了下去。
冷静自持,冷静自持。
谢不逢到底还只是一个少年。
他虽然擅长打仗,但是除了“恶”的那一面外,对人情世故还是缺少了解。
迎着长街上的欢呼,谢不逢心中那点幼稚、骄傲,甚至于委屈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
他无比期望文清辞能亲眼看到这一幕,看到如今的自己。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除了烈烈风声以外,他似乎又听一次听到了文清辞在殷川大运河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无论文清辞当初究竟是认真,还是敷衍,谢不逢都将对方的话变成了现实。
此时的他战功赫赫,受无数人敬仰。
……还新添伤疤无数。
太殊宫一点点近了。
欢呼人群的另一头,皇宫的红墙已隐约可见。
谢不逢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近乡情怯,就连骑马的速度也不由放慢。
伴随一阵钟鸣,谢不逢终于到了太殊宫的宫门外。
宫门缓缓打开,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的那一边。
他的身后还跟着无数人。
谢钊临向来会做戏。
决心再伪装一日慈爱贤君的他,此时无比耐心。
谢不逢所骑的战马足有一人高,他还未来得及下马,正坐在马背垂眸向前方看去。
被人俯视的压迫感,瞬间袭了上来。
此时的皇帝,就像一个被鹰鹫瞄准的猎物,竟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移动了。
他的额间又传来一阵刺痛。
正站在宫门外,面对着无数百姓,皇帝自然不能像他在太殊宫里一样,随随便便就拿出芙旋花丹往嘴里倒。
痛意终于将他正走向混沌的神智唤醒。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说起了早已备好的词句。
这个时候谢不逢终于翻身下马,站在了皇帝对面。
他的视线越过这道明黄色的碍眼身影,向着皇帝的后方落去。
完全没有在听眼前这人正在说什么。
——文武百官、宫妃命妇均在此处。
身着水红色宫装的兰妃,正紧紧地拉着小公主谢孚尹的手,满含热泪看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对视的那一刻,谢孚尹忽然兴奋地向他挥起了手,并打着“哥哥”的口型叫他。
谢不逢有些意外。
自己去北地征战时间不短,谢孚尹不可能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按照母妃谨慎的性格,她很可能压根不会谢孚尹在面前提到自己。
可她今日见了自己,怎么会如此激动?
谢孚尹这模样也将兰妃吓了一跳,她连忙拉住身边的小女儿,低声给她说了些什么,谢孚尹扁了扁嘴,终于安静了下来。
文武百官站在皇室成员背后。
谢不逢的目光徘徊半天,终于朝着那里看去。
他慢慢攥紧了手心,用指尖触了触腕上的羊毛手绳。
雍都的雪渐渐大了起来。
好像烟雾,将一切都隐在了它的背后。
谢不逢屏住呼吸。
他的视线穿过雪雾,最终落在了那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上。
许久未见,文清辞又清瘦了不少,他脸色比从前更加苍白,像是将要融进这漫天大雪之中。
……如一瓣玉兰,静静地坠在那里。
似乎是发现了自己正在看他,文清辞也抬起眼眸,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温柔。
谢不逢那颗刚才还不安又躁动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紧接着少年不由皱紧了眉。
今天雪下得那么大,文清辞为什么不再加一件披风?
下一秒他才意识到,今日在宫门迎接自己,是属于朝堂的正式活动,所有人都必须身着礼服,不得随意增减衣物。
“可以进宫了吗?”谢不逢兀的开口,半点也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皇帝还没有说完的话。
“……”
皇帝强压下心中的愤恨与不满,硬是挤出了一抹微笑:“自然。”
话音落下,背后的皇室成员与百官缓缓分成两列,让出了一条路来。
皇帝先于谢不逢,在太监与绣满了龙纹的明黄色华盖的簇拥之下向前走去。
他虽身着华服走在最前方,但此时气场却已完完全全被身后的少年所压制。
『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皇帝的声音自不远处传了过来。
谢不逢缓缓地挑了挑眉。
似乎是发觉谢不逢刚才在看兰妃和谢孚尹所在的方向,皇帝又不禁冷笑:『谢不逢最好祈祷文清辞的血真的有用,不然兰妃和谢孚尹就算不死在明日,也得在不久后给朕陪葬……哈哈哈他们还真是死得其所。』
谢不逢的眸色突然一晦,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冷了下来,顷刻间被杀意所覆盖。
……
太殊宫宫门外,文清辞和所有人一样俯身向皇帝和年轻的将军行礼。
雪花纷扬飘落,文清辞忍不住又想起自己在北地远远看到的那一幕……谢不逢被万人景仰,光芒万丈。
传奇的故事一旦拉开续篇,便不会终止。
太殊宫的宫门外,同样铺着青砖。
寒气从膝盖升了上来,顷刻间将文清辞笼罩。
他忍不住小声咳了两声,强撑着将血腥气压了下去。
远远看到正向自己靠近的少年,文清辞心绪忽然乱了一阵。
谢不逢虽然战功赫赫,但是在雍都没有什么根基、眼线。
贤公公被怀疑之后,也不敢再派人前去北地。
因此谢不逢可能直至现在,也不太清楚皇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更不知道他的母妃与妹妹面临着巨大的威胁。
想到这里文清辞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玄黑的战靴,突然停在了他的面前。
谢不逢不再继续向前走,而是站在这里静静注视着对面的人。
文清辞犹豫几秒缓缓抬起了眼眸。
他看到,少年的皮肤黑了一些,五官愈发深邃,气质凌厉如剑,还带着从沙场上染来的杀意。
琥珀色的眼眸中,仍几分没来得及散去的寒意。
……谢不逢要做什么?
没来得及细想,少年便缓缓向他伸出了左手。
米黄色的羊毛手绳,于刹那间映入文清辞的眼帘。
“文太医请起。”
不等他反应过来,谢不逢便紧攥着文清辞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少年这一下用足了力气,文清辞的手腕瞬间生出一阵痛意。
少年掌心的温度,也在这个瞬间温暖了文清辞冰冷的腕骨。
文清辞被吓了一跳:“谢殿下……”
“嗯。”谢不逢点了点头,可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
甚至他还微微用力,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气氛陡然间暧昧了起来。
文清辞终于抬起头,向不知何时比自己高了近一个头的少年看去。
一点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落在了谢不逢的发顶,那串青蓝色的药玉随之发出淡淡光亮。
文清辞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的呼吸一乱。
太殊宫外,向前的队伍忽然停滞下来,周围人目目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第59章
上次那一面见得太过匆忙, 来不及观察。
此时文清辞终于意识到,谢不逢早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飞速成熟了起来。
少年的青涩已经完全褪去,他的气质如重剑般沉稳、锋利, 带着摄人之气。
帝王之意初生,枭雄之态早满。
文清辞不由出了一刻神。
但下一秒, 注意力便被手腕上的细弱的痛意唤了回来。
接着是略显暧昧的研揉。
手腕上的温度,已传遍全身。
刹那间,长原镇那一晚的记忆, 再一次鲜活了起来。
昏红的光芒,琉璃碎片……
文清辞立刻将视线移开,尝试着将手腕从谢不逢的手中抽出。
“殿下, 您该继续向前走了。”文清辞强压着情绪, 一边微笑一边淡淡地对谢不逢说。
少年终于肯在这个时候,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谢不逢的目光仍未移开, 他紧盯着眼前的人。
细雪落在文清辞长长的睫毛上, 化为小小冰晶坠在这里,随着呼吸一道轻轻颤动。
墨黑的眼眸,被冷风吹得多了几分水汽。
这一切落在谢不逢的眼里, 竟有些可怜。
既让人心疼又想要欺负。
少年下意识抬手, 想要替文清辞将它拭去。
但那只手只在空中顿了几秒,便如触电般收了回来, 转过身朝前而去。
“起——”见谢不逢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一旁司礼的官员愣了一下, 连忙示意百官平身, 随仪仗一道入宫。
突兀站着的文清辞, 终于融入了人群中。
如被狼放归族群的羊羔般, 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谢不逢是今天的绝对主角, 两人方才的互动,落入了太殊宫外所有人的眼里。
他是被文清辞送上战场的,起初这是一场十死无生的死局。
因此众人理所应当地以为,班师回朝的谢不逢,理应记恨对方才对。
并在此时下意识将刚才那一切,看作威胁。
在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的那一刻,文清辞注意到了周围人轻蔑的目光,和看好戏的表情。
当初文清辞以太医的身份,一跃成为三品翰林,本就受人嫉妒,再加上皇帝又很喜欢借他之口做出决定……一来二去的,文清辞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很多人。
这群人何止是想看他倒霉,简直恨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雪又大了起来,顷刻间寒意刺骨。
文清辞如果没有注意到那些恶意般,目视前方向前走去。
今日的第一要事是封赏功臣。
皇帝这次倒是毫不吝啬,大手一挥,赐予此次大战立功之人大量田产与金银。
又封了几个将军驻守北地。
获赏最多的人自然是谢不逢,圣旨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封赏,负责宣读圣旨的太监声音念到嘶哑,才将它读完。
乍一听皇帝似乎将半个国库都送给了谢不逢。
当下,所有人都感慨起了皇室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好像将皇帝执意让谢不逢上战场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领赏之后,少年不屑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圣旨。
皇帝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是个注定明日就要死的人。
这些金银财宝甚至不会离开国库,只是在这里念念,随便走个过场罢了。
……
封赏活动持续了一整个早晨,庆功宴自下午开始,持续至深夜。
卫朝还从来没有举办过如此盛大的宫宴,今日来皇宫的,除了文武百官以外,还有和谢不逢一起从北地回来的军人。
皇帝早早就以身体不适为理由退了场。
而有了那群军人在,宫宴上的气氛也比以往更加热闹。
谢不逢坐在桌案边,来敬酒的人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宴会开了一会,不知道是谁将宫中的佳酿换成了从北带来的烈酒。
不过一会儿工夫,雍都的官员便醉成一片。
并在酒劲的催促下,全挤在谢不逢的身边,想要将他灌醉。
“这杯敬大殿下!敬您带兵,洗刷中原百年之耻——”
说完,已经烂醉如泥的大臣,便仰头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气氛正热烈的时候,谢不逢的身边冒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谢孚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这里,一脸好奇地探头问他:“……哥哥,不辣吗?”
谢孚尹嘴上虽是这么问的,但是眼里全是崇拜。
谢不逢有些意外。
自己这个妹妹,好像真的一点也不怕生。
“不辣,”少年笑了一下,轻轻地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末了见到小姑娘依旧盯着自己桌上的酒盏,便逗她似的问道,“要尝尝吗?”看上去心情不错。
“不不不!”谢孚尹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迅速向后退了半步,“文先生说,喝酒不好。”她一脸认真地说。
见状,周围人全都笑了起来。
“文先生”这三个字,让谢不逢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下意识还想问谢孚尹一点什么,但小姑娘却像是怕他继续让自己喝酒一样,慌忙从这里溜走了。
少年终于忍不住,放任自己在这里寻找文清辞的身影。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宴会厅的一角。
在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身份已经对调。
文清辞终于披上了大氅,他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桌案上的东西动都不曾动过。
清风自背后的窗吹了进来,缓缓托起月白的衣角。
……他怎么了?
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明明回程的时候,还叮嘱自己忍着不能主动去寻文清辞。
可现在谢不逢只因一瞥便动摇了。
就在少年纠结着要不要过去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作为谢不逢的表姐,苏雨筝也受邀参加了这一场庆功宴。
可她并没有来找谢不逢贺喜,而是出现在了文清辞的面前。
她有些担忧地问:“文先生,您还好吗?”
苏雨筝同样注意到,从开宴到现在,文清辞桌上的饭菜一动也未动。
苏雨筝的心意,表现得非常明显。
文清辞没有这个意思,因此除了上次医馆的偶遇外,他一直在刻意和苏雨筝保持距离。
“无妨,”文清辞摇了摇头,“谢苏小姐关心。”
寒风将他的脑袋吹得昏昏沉沉,文清辞的确一点食欲也没有。
此时文清辞的胸前一阵一阵地泛着麻痒,他强忍着没让自己咳出来,但口中却还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的铁腥味。
“这怎么可以?”意识到文清辞的状态真的很差,苏雨筝不由有些着急,“要不然我去帮您跟姑母说一声——”您先回去休息吧。
苏雨筝话还没说完,便被脚步声打断。
谢不逢来了。
庆功宴上,少年将军卸下了玄甲。
他一来便故意遮住了这里全部光亮,将文清辞堵在了黑暗中。
“苏小姐怎么在这里,”少年虽然是在问苏雨筝,视线却始终落在文清辞的脸上,“你们何时如此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多想,文清辞竟然从谢不逢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苏雨筝愣了一下,她赶忙转身向谢不逢行了一个礼,没有多想直接回答道:“我们……还不算熟悉,只是在宫外和文先生见过几面而已。”
“宫外?”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
苏雨筝忍不住略带疑惑地回头瞄了谢不逢一眼……她怎么觉得,自己这位表弟的话语里,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并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苏雨筝莫名地和他较上了劲:“对的……是在一家医馆里,怎么了大殿下?”
在医馆和文清辞见面是一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苏雨筝语气半点也不心虚。
只是少年身上的敌意,好像又浓了一点。
她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想要离谢不逢远些。
气氛突然变得很是诡异。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苏老太太看到了这一幕。
老太太以为苏雨筝打扰了谢不逢和文清辞谈正事,终于将她叫了回来:“雨筝!快些回来——”
目送身着浅粉色宫装的少女不情不愿离去,宴会厅的角落,终于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镇静,镇静!
文清辞反复告诉自己要镇静自然后,终于抬起眼眸,笑着朝谢不逢问:“不知殿下找臣有何事?”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的温柔,只是声音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沙哑。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在这一刻飞速褪色,遥远得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景象。
坐在桌案后的文清辞,终于后知后觉想要行礼。
可少年却像猜到了他的打算似的,慢慢将手指抵在了文清辞的肩膀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谢不逢俯下了身,两人间的距离,此时只有半臂。
从背后看去,文清辞像是被少年压在了身下的猎物,难以逃脱。
少年阖上眼眸,放任自己贪婪深嗅。
熟悉的苦香,如雾一般漫了上来。
“看来这段时间文先生交了不少朋友,日子过得还不错。”谢不逢在文清辞的耳边轻喃。
被刻意压低、放缓的声音,听上去危险极了。
说话间产生的气流如蛇信般,从文清辞的脖颈肩舔过去,引起一阵微弱的战栗。
北地那晚发生的事,再一次不合时宜地闯入了文清辞的脑海。
“……”
文清辞强行侧身调整呼吸,强装镇定:“承蒙殿下关心,臣的日子……和往常一样。”
庆功宴上的人大半都醉了,略有些放肆地将视线落了过来。
像火一般灼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
文清辞随之嗅到一股淡淡酒气。
“您喝醉了?”
谢不逢想起,当初在松修府时,自己好像在文清辞的面前装过醉。
少年的大脑无比清明,但他却故意没有否认文清辞的话。
甚至于那些藏在他心里不知多时的龌龊、阴暗又见不得人的心思,也被这个误会而唤醒。
少年借着这个误会,紧紧地抓起了文清辞的右手。
“殿下,您要做什么?!”文清辞的话语里,终于有了几分着急的意思,“这里是太殊宫。”他出声提醒。
可谢不逢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
少年紧紧抓着文清辞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背上,带着他的手,去触碰自己后背上的伤痕。
两人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甚至于哪怕隔着冬衣,文清辞都能感受到彼此乱掉的心跳与呼吸。
从背后看去他们的姿态暧昧到了极致。
——少年紧紧地将文清辞锢在怀里,一身月白的太医,则颤抖着手贴在谢不逢的背上。
宫宴在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瞪圆了眼睛,齐刷刷地将目光落至此处。
“殿下,您喝醉了,快起来。”文清辞压低了声音说。
谢不逢摇了摇头,借着“酒劲”,放任自己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说:“我受了许多伤,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文清辞都能感受到手下狰狞微突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伤疤究竟是多么得要命。
文清辞的手指像被火灼到般向后缩,可却被谢不逢紧握着难以动弹。
谢不逢以往最不屑卖惨,暴露自己的弱点。
况且生来没有痛觉的他,也是打心眼里不觉得这些伤有什么要紧。
但是现在,感受到文清辞手指的轻颤,谢不逢却忍不住一句一句说了下去。
少年三言两语,便将北地的苦寒,绘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此时连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从文清辞这里,寻求安慰与温柔。
像是一只野兽,亮出了肚皮,展示伤口。
刚才不知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酒壶,此时宴会厅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酒香。
文清辞也像醉了一般。
他的手不再挣扎。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如安慰小动物般轻轻地抚了抚谢不逢的肩背。
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少年的手缓缓松了开来,放任自己沉溺温柔。
然而今天的热闹,注定不会这么早结束。
不知道从哪里走来一个烂醉如泥的军士,嘟嘟囔囔地捧着酒杯出现在了这里。
他扶着廊柱,稳住身形,高高举起酒杯:“敬——将军大人,带我们取胜!”
突兀的声响将文清辞惊醒,他终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等等!!!
我刚才做了什么啊?!
下一秒,注意到文清辞也在这里之后,大脑反应缓慢的军士愣了一下又说:“还……还有文太医,要不是你举荐,也,也就不会有我们将军今日了。”
文清辞和谢不逢的“恩怨”,也已传遍了军队。
他的声音里略带讽刺。
但文清辞就像是没有听出其中情绪似的忽然后退了一步,捧起了桌上自己从未动过的酒杯。
冰冷的玉质酒杯,将他的理智换拉了回来。
为了迫使自己迅速冷静,文清辞直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灼烧感伴着冰冷的酒液,从文清辞的食道烫入了胃中。
整个胸肺部位,都随之难受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手中酒杯里盛着的,并不是平常宫宴用的温和御酒,而是和眼前这人喝的一样的北地烈酒!
文清辞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他的身体瞬间脱力,扶着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咳咳……不打紧,只是老毛病而已。”他转过身去,想要藏起这一瞬的狼狈。
但没想少年的手,不知又在什么时候攀了上来。
谢不逢握着文清辞的手,将他手里的烈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玉质的酒杯重重地抛到一边。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碎玉声。
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咳出了血来。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去遮,可左手始终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则被谢不逢紧紧地攥着,半点都难以动弹。
鲜血像刀一般,刺入了谢不逢的眼中。
第60章
那杯酒就像是一个引子, 将鲜血从文清辞的身体里引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伴着浓郁的苦香瞬间溢满整间宫室。
哪怕此时还醉着,众人依旧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虽未曾有人光明正大提起,但是文清辞是药人的“传说”, 早就已经传遍了整座雍都……
在文清辞将要跌倒的那一刻,少年稳稳地扶住了他。
借着厅里的灯火, 谢不逢看到……文清辞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小半边身体。
落在月白色大氅上,显得尤为刺眼。
刹那之间,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谢不逢的心重重一坠。
谢不逢在害怕。
在战场上历练近两年,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他,此时居然在害怕。
谢不逢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 自己并没有那么洒脱无畏。
他想问文清辞感觉如何, 是哪里受伤或是受到天慈的影响?
但是想到今明两日要发生的事,只能将未说出口的话强压回心中。
不要着急这一刻。
……尘埃落定的时间将要来了。
少年的手指松了开来, 几秒之后, 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攥紧。
此时的文清辞,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阵阵嗡鸣。
他并没有发现少年想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
文清辞修长又苍白的手指, 紧紧地攀在谢不逢的腕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
下一秒,又无力垂下。
而另外一只手, 则始终静静垂在身侧。
“来人,”谢不逢轻声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把文太医带回去, 好好休息。”
“是, 殿下。”周围几个太监连忙走了过来, 将文清辞扶出了大殿。
文清辞和谢不逢略显暧昧的姿态, 还有两人不合的传闻,一起。在这个时候挤入了宾客们的脑海,喝得大醉的他们,竟然有些看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烟雾,被风吹着散开、消失于眼前。
少年紧攥着的双手,轻轻颤了起来。
大殿上鸦雀无声。
……他的心莫名有些不安。
一身玄色锦袍的谢不逢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
等谢不逢再次举杯,周围这才一点又一点地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摸不清谢不逢情绪的众人,却不敢再来这里敬酒。
谢不逢缓缓端起酒盏,如喝水一般一杯杯将烈酒灌入腹中。
“哥哥……哥哥。”
有人轻轻拽了拽谢不逢的衣角,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不逢回头便看到撅着嘴巴站在自己背后的谢孚尹,还有一脸担忧和紧张的奶妈。
“怎么了?”不安的感觉还在蔓延,谢不逢同谢孚尹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不耐烦。
小姑娘被他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似乎是没有想到文太医口中温柔又贴心的哥哥,怎么忽然这么严肃,但她还是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对眼前的少年问道:“哥哥,文太医他是受伤了吗?”
问这句话之后,眼眶也在瞬间红了起来。
谢不逢攥着酒杯的那只手不由一颤:“没有……他只是累了而已。”
听到哥哥的话,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终于慢慢松开了谢不逢的衣角。
“那,那文先生他还会回来吗?”谢孚尹仰头一脸认真地问。
谢孚尹的话里带着些鼻音,声音清澈极了。
这是只是个无心之问,但配上稚嫩又真诚的童音,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
恐慌感如百蚁噬心。
——文清辞今晚不会回来了。
谢不逢顿了顿,他没有回答谢孚尹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转身,冷冷地对她身后的奶妈说:“时间不早了,也带小公主下去休息吧。”
“是,殿下。”一脸恐慌的奶妈连忙将谢孚尹一把抱起,快步回到了兰妃身边。
晴蓝色的药玉,在灯火的照射下发着柔柔光亮。
乌黑的卷发高高束起,又如浓墨般散在背后。
他五官凌厉深邃,还有自战场带来的杀气。
“柔”与“烈”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谢不逢的身上碰撞。
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谢不逢攥紧手中的酒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回去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一切都会变好……
雍都城郊那个长满了芙旋花的山涧风景如画,空气也比雍都清新温润。
待尘埃落定,自己便要在那里修一个疗养的行宫,将文清辞接到那里居住。
或者和他一起再回松修府,去神医谷看看。
谢不逢攥紧了手心……他虽然并非医者,但是一向深信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无解之毒。
只要耐心,一定可以解得了天慈。
想到这里,谢不逢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笑了起来。
北地土壤非常贫瘠,大部分地区都是戈壁、荒漠,补给全部都是从雍都调来的。
要想开荤,只得自己想办法。
卫朝原本没有这个习俗,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场战胜开始,只要他们回到驻地,附近就会有百姓都会提前偷偷地将宰好的牛羊送来。
谢不逢并没有将它交给伙夫,而是自己学着去处理、烤制。
……等文清辞病好些,自己也可以做给他尝尝。
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还有北地好像永远也过不完的冬,让谢不逢变得无比耐心。
他的心终于在一点点对未来的畅想中宁静了下。
这场宴会,直至深夜方才结束。
文武百官与受赏军士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
“大殿下,这边请。”恒新卫的某个小首领走来,说有些敷衍的向谢不逢行了一个礼,带他向玉光宫走去。
少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目光比锐利,像是一眼就能把眼前的人看透。
那名恒新卫下意识心虚,垂下了眼眸。
接着立刻转身,走到了宫道上。
谢不逢看到,他因紧张而握紧了佩在身侧的长剑。
少年在皇宫里没有眼线,出征这么久也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场宫宴,还有众人心中精彩的念头,已经足够让他认清形势。
谢不逢今日始终没有看到贤公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从前未曾有过的“恒新卫”出现在了皇宫的角角落落。
看来这就是皇帝的“后招”了。
说是送他回宫休息,但这声势未免太过浩大。
三十几名恒新卫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可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却始终神情自若。
『……呵,死期将至,不足为惧。』
『无论在战场上有多么厉害,也难以以一敌百。』
『谢不逢怕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喽。』
大雪纷扬飘落。
恒新卫的声音句句都带着浓浓的恶意,大得吓人。
但谢不逢听了非但不生气,甚至还缓缓地笑了起来。
浅琥珀色的眼瞳于黑夜中泛出淡淡的光亮,如埋伏在草丛中的头狼,只等着击杀时刻的到来。
那一刻将要到来——
文清辞回到太医署的时候,距离宫宴结束的时间还很早。
他的症状向来一阵好一阵坏。
此时胸肺间的痛意,已经慢慢散去,除了还有一些提不起精神外,文清辞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
守在太医署的恒新卫,正在脑海之中飞速复习今晚的计划。
皇帝吩咐,庆功宴结束后,立刻放血制药,接着围困玉光宫。
……
现在宴会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是时间已经不早。
可换好衣物洗漱一番过后,文清辞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休息。
他轻轻咳了几声,缓步走进了小院的耳房之中。
今夜的风有些大。
还没来得及关上窗,便有一阵冷风裹着细雪与玉兰花瓣一起落入了房间内。
文清辞的脸色被冻得有些苍白,但他并没有急着关窗,而是缓缓闭上眼,深嗅了一口熟悉的玉兰花香。
恒新卫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由耳房改成的厨房,空间狭小,只够放一个泥炉。
……他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
这间耳房原本是用来堆放药材的,哪怕是改造过后,壁橱里仍存放着一些晒干了的药物。
他们通通叫不上名字。
看到那些药,再看一眼文清辞身前的小炉,恒新卫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出了“制毒”这两个字。
两个跟他一起进厨房的恒新卫紧张了起来,他们将手按在了身侧,随时准备拔剑。
但没想到,文清辞要做的事却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一身月白的太医,不知从哪里取出个小瓷瓶。
耳房里面没有地龙,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箱。
没呆多久手指就被冻得难以屈伸。
可文清辞并不在意,他将瓶子里面储存着的晒干了的玉兰全倒了出来,然后和糯米一起放入一边的木盆里淘洗了起来。
木盆里的水,是早晨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澈又冰冷,静在这里一日没动,上面还结了一层薄冰。
文清辞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一样。
他耐心地用冷水清洗花瓣,没过多久手上苍白的皮肤也跟着泛起了红。
木柴燃起,发出噼啪轻响。
文清辞特意用了小火,慢慢地煨着。
过了好久,泉水、玉兰花瓣,还有糯米终于一起在紫砂锅里翻滚起来。
同时冒出了一点热气与淡淡的清香。
这个时候恒新卫才反应过来,原来文清辞是在做解酒粥。
他大半夜不睡觉,做这个干什么?
文清辞手下还在慢慢动作着。
太医署的夜,在这一刻静谧到了极致。
就连站在他背后的恒新卫,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他。
过了好久,文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好了,劳烦你们明日一早,将它送到大殿下那里去。”他转过身,非常自然的同背后的恒新卫吩咐起来。
“是。”
恒新卫应了下来,但是此时这里没有一个人将他的话当作一回事。
——等明日?
他和谢不逢恐怕都活不过今晚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
玉瓶中储藏的来自上个春天的玉兰花瓣,与窗外的玉兰花香融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假。
忽然之间,雪又大了起来。
不远处热闹的声响,随着渐深的夜色一点点变弱。
文清辞没有回房间休息,他几乎一整晚都站在耳房里守着花粥。
在喧闹声彻底散尽的那一刻,恒新卫对视了一眼。
——行动的时间将要到了。
早就听闻文清辞身体虽不好,但出生于江湖的他却是个轻功暗器高手。
他们再次将手按在剑上,呼吸也因紧张的情绪而在突然之间变得急促起来。
可还没来得及拔剑,太医署外突然传来一阵重重响。
墙壁随之剧烈震颤,房间里人的耳膜也痛了起来。
“谁!”
守在文清辞身边的恒新卫暂时放下他,拔剑向外看去。
还未等太医署外的同僚回答这个问题,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突然从宫外的方向传了过来。
恒新卫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马蹄声,还有兵甲相撞的声音。
是骑兵!
有骑兵闯入了太殊宫?!
太医署本就建在皇宫一角。
几乎是在他们听到马蹄声的同一刻,太医署前院并传来了一阵尖叫。
骑兵已经打到了这里!
这下他们彻底顾不得文清辞,只匆忙留下四个人将他堵在耳房里,其余人全冲了出去。
此时,太殊宫的另一边。
同样听到这声异响的谢不逢缓缓停下了脚步。
还没等他身边的恒新卫反应过来,少年便一脚踹向对方的胸口。
刹那间鲜血喷涌,刚才还在心中咒骂他活不过今晚的恒新卫当下便失去了生息。
谢不逢一点点笑了起来。
太殊宫风雪骤起。
不过顷刻,便遮住了一地的血腥。
少年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这三十余名恒新卫的脸上扫过。
踏着将被隐去的鲜血,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啊——”
“救命!救命!”
此时的谢不逢宛如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临时凑起来的恒新卫,完全不可以与之相比。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顷刻间,宫道上便堆满了尸体。
剩下几名恒新卫立刻跪倒在地,哐哐地给谢不逢磕起了头。
但少年却像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求饶声一样,继续手起剑落,在顷刻间收割走这群人性命。
蠢货。
当今圣上,真是一个以己度人的蠢货。
他自己无比在意“名正言顺”,便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在意。
因此不但装作慈父,还刻意作出一副对谢不逢无比满意,恨不得再过些时日就让他继承大统的模样,以为这样谢不逢就会耐心等待他将帝位赏赐给自己。
就如历史上每一位皇子一样。
殊不知肃州天生天养,未经礼法归束的谢不逢从未在意过什么“名正言顺”,更对“正统”没有一点兴趣。
他只知道,想要什么直接去夺便好。
——其实谢不逢早就打定主意,直接杀回太殊宫,夺了老皇帝的位置。
他之所以改变计划,直到今晚才行动,只是忍不住想要提前看文清辞一眼而已。
无数原本驻守在城外骑兵,高喊着冲入了太殊宫。
直奔最大的那座金殿而去。
谢不逢的亲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顷刻间就在皇宫中清出了血道。
谢不逢却只淡淡看了那里一眼,便向另一处而去。
他的目的地正是位于皇宫落的太医署。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