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走出部委大门时, 狄思科和马援朝的眼神都有些飘忽。
马援朝抹了把脸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话,等不到回单位就想跟狄思科商量一下。
狄思科比他好不到哪去,这会儿还没到饭口时间, 二人就近找了家茶馆便坐了进去。
“狄总, 你对领导的提议怎么看?”马援朝直言, “我对股票没什么研究,冷不丁地让腾飞上市, 还是在境外上市, 这可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心里没着没落的。
让腾飞成为上市公司,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了。
可是,国内的证券业发展并不完善,上市公司还是个新鲜词, 他总有种无处下口的感觉。
狄思科手指下意识转动着茶杯,“领导只是给咱们提供一个思路,并不是强制要求腾飞上市,咱们还有商谈的余地。”
沉默一阵后, 马援朝说:“最近银行开始取消给国企贷款的优惠利率了, 这时候在境外融资,正好能帮咱们扩大生产规模, 也算适逢其会。”
狄思科摇摇头,“筹备上市至少需要一年时间,VCD行业日新月异,腾飞不可能等那么久。”
95年全国VCD影碟机的销量在六十万台左右,据专家预测, 96年会达到五百万台以上。
所以,他们想在南方另外投建一个工厂, 专门生产VCD影碟机。
听话听音,马援朝不由问:“你不赞成让公司上市?”
“咱们现在两眼一抹黑,掌握的消息太少了,我也说不好。”狄思科不无担忧地说,“我只担心一点。”
“嗯?”
“公司上市以后,每年都要接受审计,对外公布经营业绩。咱们如果只是一家整机组装企业,公布也就公布了。但腾飞还想研发解码板和集成电路,这两个项目需要的资金投入都不算小,不知何时才能出成果。投资者看的都是短期利益,咱们每年投进去那么多科研经费,一时半刻看不到回报,恐怕会影响股价。”
腾飞的好日子只过了一年多,所有人都没想过上市,自然也就没特意关注这方面的信息。
“不知道那些在港岛上市的企业,现在的经营情况怎么样?”马援朝问。
“经营情况不好说,但股价波动挺大的。”
在北方日化厂工作的时候,因着与港岛之间的出口业务很多,狄思科比较关注那边的情况。
青岛啤酒是第一家在港岛挂牌上市的国有企业,当时一下子在股市里筹资九亿港币,让他羡慕得眼睛都要绿了。
那会儿内地只选了九家国企在港岛上市,表现都很不错,好多海外基金都很追捧国企股。
不过,他这两年没怎么关注股市新闻,最近一次看到相关新闻还是去年底,腾飞准备并购人合公司的时候。
港岛恒生指数已经冲破1万点大关,牛的要命。
而国企股却莫名其妙地与大市背道而驰,一路跌落到700点以下。
不是一家两家企业表现差,而是所有国企股全部下跌。
如果不能弄清楚国企股脱离大盘的原因,哪怕有上级支持,腾飞也不敢冒然上市。
两个臭皮匠暂时商讨不出什么结果,在茶馆里聊了一会儿就散场了。
跟上市有关的问题,他们还得找专业人士咨询一下。
马援朝心宽得很,摆摆手说:“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上市也不急在这一时,今年先过个好年再说。我家司令员还等着我带过节福利回去呢。”
“哈哈,今年准备的过节福利不错,”狄思科笑道,“后勤科联系了肉联厂和食品厂,今天早上就有大卡车把采购的年货送进咱们厂区了。”
腾飞去年打了一场翻身仗,尽管还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但该给职工们发的福利,单位是不会吝啬的。
今年过年,除了肉类、水产和水果,还给每人发了五百块的大华超市购物卡。
为了能拿到腾飞的这笔大宗采购订单,大华超市的业务经理往腾飞跑了好几趟,最终给出了七五折的优惠。
即便如此,狄思科仍是批了两百多万的过节费出去。
下班以后,将年货拉回家,又把五百块的购物卡交给了郭美凤。
如期听到“七二九厂福利就是好”的感慨后,狄思科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得想想让腾飞上市的事。
于童已经先一步躺在大床上了,仰面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狄思科脱了外衣,并排躺到她身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两人各想各的,在床上放空了半个钟头,直到狄思科肚子发出咕噜声,于童探手摸摸他的肚子问:“你没吃晚饭啊?”
“没呢,忙的顾不上吃饭了,”狄思科攥住她的手,“你刚才想什么呢?”
“想我可能要发财了,但钱未必要得回来。”
“……”狄思科漫不经心地问,“多少钱啊?”
“预计能有两千多万吧。”
“这么多?你买彩票了?”狄思科又补充说,“彩票好像也没有这么多。”
只听说有人中五百万彩票,还没听说中两千万的。
“不是彩票,”于童喃喃道,“是电影分成。”
“你这两年不是没投电影么?”
“前年投了一部港岛电影。”于童侧过身跟他说,“方菲要跟朋友合拍动作片,找不到人投资,我就投了两百万。当时想着就当还人情了,能保个本儿就行。方菲第一次出演动作片,也说尽量帮我保本儿,别让我陪了。”
“然后呢,电影一上映就火了?”
“还行,在港岛有两千多万的票房。”于童做梦似的说,“但去年在美国上映,收了四千多万美元的票房。”
狄思科:“……”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正常情况下,港岛那边应该在年前跟我清账的。但是,这都过了小年了,还没动静。我怀疑他们想赖账。”
“这么多钱,不能吧?”
“就是因为钱太多,才可能赖账。要是一两百万,兴许早就给了。”于童叹口气说,“港岛那边的资方,有点社团背景。”
她在港岛那边没什么根基,认识几个朋友,但也都不是大资本。
前年投那部电影的时候,完全就是帮朋友顺便还人情。
如今电影赚了钱,她没有不要的道理。
“要不我去一趟港岛吧?”
“去什么港岛啊,大家只是习惯在年前清账,并不代表过了年,这笔钱就抵消了。”狄思科撇嘴说,“你只身去了港岛能找谁?万一人家把你留下当压寨夫人怎么办?过完年以后再说吧。”
“可以花钱在那边找个中间人递话,哪怕只能要回一半呢!”于童将一条腿搭到他肚子上,嘟哝道,“以后我再也不投这种背景复杂的电影了。”
她这几年投资电视剧和唱片也没少赚钱,不差两千万。
但是,该是她的钱不给她,她心里就别别扭扭的,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我要是能把这两千万拿回来,就立马买个电影院。”于童下狠心说,“贵也买!买俩!”
“嘁,于总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暴发户心理?”
于童哼道:“我本来就是暴发户!我们家祖上可是好几代贫农,在山里种橘子的。到了我爷爷那里才因为有点文艺特长有了出息。”
若不是造化弄人,二狗子现在就是资本家少爷了。
他俩还真凑不到一起。
即便现在不是资本家少爷,人家亲爹还想方设法给他零花钱呢。
想到那间王府井的门面房,于童问:“你现在的零花钱够不够用啊?要不我给你涨涨?”
“够了,只要那俩小崽儿别总嚷嚷着去康乐宫,我的工资还是很充裕的。”
狄思科的零花钱就是他的工资加奖金。
每月有多少零花钱,全看他自己能赚多少。
老妈有退休金和片酬,不用他养。
媳妇有一摊子生意,也不用他养。
现在连闺女都能出去赚钱,养活她和她弟弟了。
想去康乐宫玩,人家可以自己掏钱。
所以,狄思科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没有什么家庭负担。
媳妇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持健康的体魄,他这小日子过得还挺美的。
“咱家狄嘀嘀和狄嘀嗒呢?”狄思科问。
以往这个时候,俩孩子都在隔壁练琴,今天倒是挺安静。
“被二嫂带走了,今晚跟嘟嘟一起睡,明天再一起去姥姥家集合。”
“我还想带他们去机场接小姨呢!”
狄嘀嘀和狄嘀嗒平时在家叽叽喳喳挺讨人嫌的,但关键时刻还真少不了这俩工具人。
小姨从法国回来过春节,狄思科接下了接机的工作,想把自家娃带去活跃一下气氛。
“要不我陪你去接机?”于童也看得出小姨单独跟二狗子相处有点放不开。
“算了,你陪咱妈先去姥姥家等着吧。”
*
次日是周末,狄思科掐着时间开车去机场。
在接机口站了没多久,就在汹涌的人群中找到了推着一只小箱子的小姨。
他冲那边挥挥手,喊了声小姨。
然而,他的视线无意间往旁边一扫,却意外发现了两张熟面孔。
一个是靳平,另一个是王铮安。
靳平出现在小姨身边不算奇怪,他就是狄思科之前替小姨介绍的法国侨领。
听小姨说,他们在法国见过几次面。
对方在这时候出现在北京机场,应该也是回国过年的。
但是,王铮安这会儿跑来干嘛?
狄思科脑袋里警铃大作,这人不会是想跟他们一起去姥姥家吧?
老太太要是见到了王铮安,兴许会用鞋底子抽他!
大过年的,还是别找不痛快了!
等到几人走进,狄思科先与靳平握了握手说:“靳叔,过年好啊!您也是提前回来过年的吧?”
“哈哈哈,过年好过年好!”靳平双手握住他的,笑着说,“我也有两三年没在国内过年了,正好听说你小姨要回国,我俩搭伴一起回来,在路上有个照应。”
“那多谢靳叔关照了。”狄思科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说,“我的车就在外面呢,咱一起走吧。”
“不麻烦了,我侄子也来接机了。”
靳平与狄思科寒暄几句,又与郭美云约定了一起回法国的时间,就与他们告辞,走向了不远处的年轻人。
狄思科将带来的一束花送给小姨,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才望向王铮安,不轻不重地嘲讽一句:“王生,这都快过年了,您还来北京出差啊?”
没想到王铮安竟然还真的点了点头。
“中央政府邀请港岛六大商会来北京座谈,我是跟着访京团一起来的。”
哦,那还是他小人之心了,人家真是来北京出差的。
“官方应该派人来接您了吧?”狄思科问。
“我下了飞机就跟访京团分开走了。”
为了什么,就不用说了。
狄思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完全可以假装听不懂王铮安的意思,让他自己叫车离开。
但是,小姨跟他走在一起,不知这俩人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还得看小姨本人的意思。
郭美云只解释说:“我在港岛机场转机的时候,跟王先生碰上的。”
巴黎到北京,每周只有一趟直达航班,那趟航班的时间不合适,她就买了巴黎飞港岛,再从港岛转机回北京的。
结果就在转机的时候,跟王铮安所在的商会代表团坐了同一趟航班。
同一趟飞机都坐了,她并不介意与对方乘坐同一辆车,于是扭头客气地问:“这边有人接你吗?用不用让胖胖送你去酒店?”
王铮安没说有没有人接他,只点点头笑道:“那就麻烦胖胖了。”
狄思科:“……”
小姨喊胖胖,他已经渐渐接受了,可是听到这两个字从王铮安口中吐出来,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受不了。
三人一起前往停车场,王铮安隐晦地冲不远处的司机摆摆手,就坐进了狄思科的那辆切诺基。
汽车启动,狄思科将车载收音机打开,让车厢里有点动静。
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把狄嘀嘀和狄嘀嗒一起带来,哪怕把他媳妇带来也好。
至少不用面对这种尴尬气氛。
他分别与王铮安和小姨单独相处的时候,都有话聊。
小姨和王铮安单独相处的时候,想必也能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
可是,当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氛围就略显微妙了。
事实上,这是三人第一次处在同一个空间里。
在王铮安心里,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家团聚了。
他主动挑起一个话头,“最近工作怎么样?并购软件公司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行,过了年就正式合并了。”狄思科偏头瞅他一眼,转而问,“您最近关注股票市场了吗?听说港岛那边的大盘走势很好?”
“嗯,这几个月整体走势都不错,股民随便买买就看涨。”
“您关注过H股吗?我怎么听说H股这几个月跌得厉害?”
王铮安颔首说:“我手上有一部分广船国际和镇海炼化的股票,确实亏了不少。”
“很多看好国企股的海外基金都沽出手里的存货了,您不打算调低国企股的持有比例吗?”
王铮安大量投资了内地B股和国企股,不过,这都不是他直接操作的。
他有投资顾问和基金经理。
如果是别人来问,他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可是换成自己儿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国企股近期表现确实不好,而且是普遍下跌,但是这次H股的大幅下跌,跟企业本身的经营状况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跟内地政策有关。”
闻言,狄思科立即问:“您是说,因为内地马上要调低进口关税么?”
年底刚出台的政策,为了给复关作出让步,内地要在两年内降低六成进口关税。
尽管改革开放已经让大部分国企认清了市场经济,但是因为有高额进口关税,国企其实还是长期处于国家政策的保护之下的。
可是,一旦有了大幅关税减让,就会让大批进口商品涌入内地市场,给国企产品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王铮安再次在心里遗憾不能认回这个儿子,轻轻点头说:“除了调低进口关税,内地政府还要在今年取消国企的进口设备关税优惠。”
“哎,”狄思科叹气,“不但取消了进口设备关税优惠,贷款优惠利率也被取消了,而且国企出口退税也跟着降低了。”
腾飞的VCD影碟机大量出口,国家大幅度降低出口退税,对腾飞的影响其实也很大。
王铮安透过后视镜瞅了后座的美云一眼,又心不在焉地说:“所有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利好的,投资者对国企的竞争力没有信心,自然要抛售股票。”
“那您怎么不抛?”狄思科问。
“我做的是长线投资,不在乎短期内的得失。而且去年内地的零售物价指数比前年低了10%,很可能会让银根渐渐松动,这对内地市场来说,是一个利好信号。”
国企股的跌市基本已经探底完毕了,即使短期内涨不起来,也不至于跌到退市。
只要内地的经济能进一步转好,国企股很快就能进入盘升轨道。
王铮安既然看好内地市场,就会给国企股一些恢复时间。
儿子难得向他讨教问题,又是在美云面前,王铮安将问题拆解得很细,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底都掏出来。
狄思科对港岛股市和国企股的求知欲,让王铮安猜测,腾飞也许有了在港岛挂牌上市的打算。
他内心觉得当下的环境,并不适合腾飞这种科技企业上市。
但他对内地国企的了解并不深,而且国企的发展总是有些政治考量的,所以他并没有冒然给出建议。
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量客观地回答儿子的提问。
两人聊了一路,以至于他在酒店门口下车时,愣是没能跟美云说上一句话。
不过,美云对儿子的重视,明显高于与他旧情复燃。
一家人能这样坐在一起聊聊,这个体验对他来说也很不错了。
*
将小姨送回姥姥家以后,狄思科并没提起遇到王铮安的事。
只把这次见面当成了一次偶遇。
陪着老妈在农村住了一宿,他第二天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城里,去了于爷爷那边。
老头老太太的年纪越来越大,采购年货和招待客人的事情,都得由小辈来做。
两位老人虽然已经退休很多年,但每年来拜年的亲戚朋友还不少。
自打进了小年,就有客人陆续上门了。
“今天来的客人是干什么的?”狄思科在路上就提前打听了客人的情况。
于童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说:“我爷爷老家那边的亲戚,今天早上,我哥去火车站接来的。”
“这都快过年了,老家的亲戚还出远门啊?”狄思科诧异问。
他记得于爷爷的祖籍好像是湖南湖北那一带的。
“可能是有什么事吧,”于童不确定道,“我小时候,老家来人比较勤,几乎每年都来拜年。后来打电话方便了,我爷爷不让他们带土特产上门拜年,打个电话就行了。所以这几年基本都是电话拜年的。今年突然来了北京,可能是老家那边有了什么事,所以,我爷爷把我们都喊了回去,要是老家亲戚有困难,我们能帮就帮一把。”
于爷爷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当年参加过革命,又有文艺特长。
退休的时候,在文化口的职位已经很高了。
老家的整个县里,他是混得最好,职位最高的,所以,甭管有事没事,老家的亲戚每年都风雨无阻地进京给他拜年。
不过,人家虽然年年来拜年,其实还真没开口求过什么。
爷爷怕老家的人破费,收了人家的特产,每年都要回一大堆的礼,再给人家把路费报了。
两边虽然离得远,常年见不到面,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依然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妈妈,一会儿见了客人,我得喊什么啊?”狄嘀嘀问。
每次要见到陌生客人,狄嘀嘀和狄嘀嗒都得在进门之前问清楚。
“这次来的是你太姥爷的侄子和侄孙。我要叫堂伯和堂哥,你们直接喊姥爷和舅舅就行了。”
于童说完,自己都快被这复杂的亲戚关系绕晕了。
好在狄嘀嘀和狄嘀嗒是从小身经百战的,见过的亲戚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进门以后对着陌生亲戚准确喊人,顺带着拜年,轻轻松松就圆满完成了认亲任务。
于童发现爷爷的眼睛有点红,便拉着老太太小声问:“我爷怎么哭了?不会是见到亲侄子太激动了吧?”
这老爷子最近几年确实有点多愁善感。
“哎,”老太太抹了抹眼角,“你知道你堂伯他们为什么今年又跑来北京拜年了?”
“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么?”
于童刚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堂伯长得黑瘦,头发半白,瞧着也是六十多的人了。
这把年纪还要在过年前亲自往北京跑一趟,必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你爷爷老家那边,接到了通知,因为要修建长江三峡工程,今年全县都得移民。”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哭了,“你爷爷亲人的坟都在那边呢,他爸妈,他大哥和妹妹,全葬在那里。要是整个村子都移民了,别说给他们扫墓上坟了,三峡正式放水以后,老家那些坟头全得被淹了。”
老头老太太都八十多了,越是这个年纪,越是听不得这些话。
老太太在这边哭,老爷子也在外面跟头发半白的侄子抱头痛哭。
狄嘀嘀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哭,但是看太姥爷哭得伤心,她情绪敏感,也陪着太姥爷哭了起来。
于童和狄思科被这满屋子老老少少,哭得头都大了。
于爷爷拍着侄子的手说:“你们做得对,三峡工程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响应政府号召,移民去新家园是对的,是对的……”
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拉着侄子说:“就是可惜了你爸和你爷爷他们,本来我都跟宝塔说好了,等我百年之后,也要把我送回老家的……”
话还没说完,老头又说不下去了。
于童怕他伤心过度,闹出毛病来,赶忙说:“爷爷,活人能移民,逝者也能移,您要是不放心,咱就把太爷他们移出来!”
想着爷爷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远途旅行了,于童又建议:“反正我爸退休了,要不就让我爸替您走一趟。到时候我或者我哥,谁要是有空,就陪他一起回去一趟。”
坐在家里给外孙批改作业的于宝塔,一连打了六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自顾自嘟哝:“肯定是有人想我了!”
第192章
对老一辈人来说, 没什么事比祖坟更大,如果有,那就是迁祖坟。
像于晏和于童这种, 从未经历过丧亲之痛的年轻人, 根本无法体会爷爷和堂伯的心情。
满屋子的年轻人中, 真正能跟于爷爷共情的,只有感情格外充沛的狄嘀嘀, 以及少年丧父的狄思科。
在狄思科心里, 老狄就是他亲的不能再亲的亲爹,若是现在有人跟他说,要把亲爹的坟淹了,他肯定哭得比于爷爷还大声呢。
两个老头哭得不能自已,狄思科接到媳妇的眼神暗示, 帮忙打岔问:“大伯,咱老家那边有什么说法啊?乡亲们都是怎么想的?”
堂伯用粗糙的手背抹净眼角,吸了吸鼻子说:“大家当然想把祖坟迁走,咱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坐水牢!我们被移去别处以后, 村子很快就会被水淹了!”
“爸, 咱们迁坟就迁坟,提什么坐水牢, 那都是封建迷信的说法。”
堂哥的情绪比老人稳定很多,他现在是于家村的村长,了解的情况也更多一些。
“上面说要保证以后三峡水库的水干干净净,没有污染,所以政府还是提倡将祖坟迁走的, 是谁家的亲人,就由谁负责迁走, 每个坟头给一百块的迁坟补偿费。”
“给钱有什么用!我宁可不要那份钱!”堂伯望向于爷爷说,“叔,咱们老于家,你是辈分最高的长辈了,祖坟的事要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你给拿个主意吧!”
于爷爷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政府要把咱们于家村安排到哪里?在省内,还是去其他省?”
“给了三个方案,一个是去广东,一个是留在咱们省里,还有一个是抽签。如果对前两个方案不满意就参加抽签,咱们村刚收到通知,还没确定呢,不过有的村抽中了上海,还有抽中去安徽的。”
故土难离,村里的大部分老人都想留在省里,离故乡近一些。
但年轻人与老人的想法相左,现在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不少年轻人都去沿海打工了,要是能借着移民的机会,去广东重新发展,也算是改变了命运。
“家里老人多的,都想留在省里,年轻人多的,就想去广东定居。”
于爷爷问:“知道去广东的哪里吗?”
“没具体说去哪里,”堂伯搓搓手说,“叔,人家说选择移民地就跟第二次投胎似的,要是选对了地方,以后子子孙孙都能跟着享福。”
他带着儿子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就是为了跟亲叔叔讨个主意。
尽管老爷子早已不在于家村居住,但他是现存的老人中辈分最高的,又是个文化人。
村里讨论了几次,都没拿出个章程,他们就想让老爷子帮忙拿个主意。
白主任给老头子使眼色,警告他别胡乱给人出主意。
选择定居地可是关乎人家几代人发展的大事,他出了主意以后,乡亲们生活得好还罢了,一旦在新家园有什么不如意,这老头子就得被人拎出来骂一通。
何苦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于爷爷假装没看到老伴的眼色,老伴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无法理解他对故乡那个小山村,以及山下那条江的感情。
他稍稍沉吟片刻就带上老花镜,对照着通讯簿上的电话号码,拨出了一串数字。
与电话那边的人聊了一刻钟,才放下电话说:“咱们县里的移民安置地没有大城市,即使去了广东,也不会去广州深圳东莞那些地方,接收移民的还是山区。”
“啊……”
堂伯父子对这个结果都有点惊讶。
年轻人想去广东,就是打着去沿海打工赚大钱的主意。
要是把他们安排在山区,想打工仍要向外走,那跟留在老家有什么区别?
“如果留在省内的话,咱们于家村属于最早一波同意移民的,省里能给咱们划一块靠近大城市的地方,方便孩子进城上学。”
按照于爷爷的想法,乡亲们还是留在省内更好。
一是照顾那些难离故土的老人,让老人有个念想。
二是没有生活和语言障碍,广东说粤语,外地人去了要适应很长时间。
三就是给孩子提供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广东只是经济发展得好,但山区的教育水平,未必比他们本省的教育水平高。
如果家长想去沿海城市打工赚钱,无论在广东还是在湖北,孩子都是要留守的。
与其让孩子留在广东山区读书,不如留在省内的城里读书。
于爷爷将这些情况跟他们讲明,便摆手说:“你们在北京休整两天就赶紧回去,跟大家说清楚。迁移去哪里不是绝对的,如果有个别人家有不同意见,政府也可以单独安排。”
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将事情安排好,就拍板道:“其他人去哪里我就不管了,咱家人的去处有了着落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亲自回去给你爷奶迁坟。”
堂伯也怕老爷子受不住舟车劳顿,连忙说:“您就别回去了,只要您同意迁坟,其他的事,我们都能办。”
于爷爷摇摇头,“就这么定了,我亲自回去。你爷奶的坟是分开的,正好借着这次迁坟的机会,让他们合葬了!”
*
老爷子上一次回老家还是1980年,当时是为了回去给大哥奔丧。
时隔16年,于爷爷决定再次重返故土,无论家人如何相劝,他都不肯改变主意。
“以前总以为故乡一直在原地,我总有一天能回去,现在可不行喽,”于爷爷玩笑似的感慨,“大水进去以后,我就没有故乡啦!我得回去看看,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
再说,他在老家还有一个94岁的老嫂子呢,父母和大哥都没了,家里就剩这么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嫂子。
他得替大哥将嫂子安顿好了再回来。
九十多岁了,嫂子还要跟着儿孙一起远离故土,那心里得多难受啊!
家人们劝不动他,只好出动大批人马跟着老爷子回老家。
于宝塔已经退休了,肯定要跟着亲爹回去,于晏和于童也要随行,孙辈里只有最小的孙子于暄因为面临研究生毕业分配,需要在医院实习,无法一起回去。
接到老家的电话后,一行人很快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老家的房檐、牌匾、挑担的行人、窄小的巷道,以及江面上的渡船和号子,都是于童没见过的。
她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在爷爷和父亲的身后,试图将这里的景象永久地刻在记忆里。
这里处于海拔175米以下,很快就会淹没在三峡库底。
清明节这天,于家村全村162户,四百多口人,一起跪在于家祠堂前祭拜祖先。
于爷爷的辈分最高,由儿孙搀扶着跪在最前面,与自己的父母亲人,以及这个已经延续了三百年的祠堂,做最后的告别。
跪在他身后的是泣不成声,悲伤彷徨的乡亲们。
于爷爷知道,此时的任何安慰都是徒劳的,人的适应性很强,在新家园定居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由儿孙们搀扶着,率先前往祖坟,来到父亲的坟茔,按照三峡的习俗,在坟前燃放了一挂鞭炮,才将父亲请进一个一米长的简壳里,用红布裹好。
于家村的大多数人都决定留在本省,只有少数几户选择了去广东生活。
所以新坟址选在了海拔175米之上的风水宝地,距离老家并不远。
将父母、大哥、妹妹都安顿好以后,于爷爷坐在板凳上休息,想起什么又喊来侄孙问:“我记得咱们村里还有三个抗美援朝的烈士,他们三位的坟要怎么办?县里有什么说法吗?”
“县领导都忙得找不到人,哪还顾得上这些。”
“那他们三位的家里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还有侄子侄女在,另一个是独生子,父母去世以后,家里就没人了。”
于爷爷沉默望着哭泣的乡亲们,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去问问那两位烈士的亲属,是否愿意帮忙迁坟,他们要是空不出手来,咱就出面将三位烈士请出来,安置在你太爷太奶附近。这事还得跟县里报备一下,就说不能把烈士留在水底。”
“哎,我这就去办。”
不待他走远,于爷爷又招手将人喊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沓百元大钞。
“这是两万块钱,你们既然留在了省里,以后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准备祭礼的时候,给他们三位也准备一份。”
“嗐,不用您给钱,这点东西花不了多少钱。”
两万块钱都能在省城买楼房了,就是祭祖这点事,哪里能用这么多钱!
“拿着吧,你这个村长当得不错,以后也多关注乡亲们的情况。”于爷爷摆摆手,“往返一次的路费不便宜,就当是我赞助给你的路费,拿着吧。”
*
这次与长辈们回老家的经历,对狄谨行的影响相当深远。
那些沉重的,悲伤的,又带着点希望的画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因着姐姐没能跟他一起来,他将很多情景都用画笔和照相机记录了下来,打算回北京以后跟姐姐一起分享。
所以,亲身经历过三峡百万大移民的狄谨行,拥有很多珍贵的历史画面。
后来还复制了一份赠送给三峡博物馆,当然,这些已经是后话了。
此时的狄谨行,自打出生以后,第一次与姐姐分开这么久,每天晚上都要找机会给姐姐打电话,跟她介绍自己在妈妈老家的见闻。
狄嘀嘀放下电话,就噘着嘴说:“早知道老家这么好,我就跟妈妈和弟弟一起去了!”
狄思科笑着说:“你现在可是有工作的人,你看哪个上班族总请假?”
“哎,上班一点也不好。”
狄嘀嘀当初为了抢先一步收看动画片,争取到了当主持人的机会。
可是,《小神龙俱乐部》是日播节目,为了当这个主持人,她每周都得去一趟电视台录下一周的节目。
这份工作算是将她栓在了北京,只能遗憾缺席家庭远途旅行。
狄嘀嘀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重新振作起来,穿上鞋便想去胡同里找小伙伴一起玩耍。
郭美凤将人拦下说:“饭还没吃完呢,不许出去乱跑!”
“今天的菜不好吃,我想去荣爷爷家吃!”
“这不就是你点名要吃的‘群英荟萃’嘛,赶紧吃吧!”郭美凤将一盘子萝卜丝往前推了推。
这丫头看完了今年的春晚以后,就一直想尝尝小品里说的那个“群英荟萃”。
这还不简单嘛,郭美凤的冬储萝卜买多了,地窖里还有好几百斤的糠萝卜,立马就给她做了一道原汁原味的萝卜开会。
“我都吃一个月了,不想吃萝卜了。”
郭美凤不为所动道:“你看看你爸,多艰苦朴素,从来不挑食,连胖大都不吃的窝头,全让你爸吃了,多跟你爸学学!”
狄思科咽下最后一口窝头,闻言就咧嘴假笑了一下。
他也不想吃窝头的。
二舅妈不知从哪打听的,说是小狗喜欢吃窝头,她得知了配方以后,就用倭瓜、白薯、土豆、萝卜之类的蔬菜,搭配鸡肉、鸭肉、鸡蛋、面粉,给狗子们蒸了两锅窝头。
胖大、胖二和哆哆这三只狗子,每狗吃了一个窝头,就再也不肯吃了。
只有做了绝育手术,又被舅舅送来寄养的3.14还算给面子,勉强吃了两个。
不过,再想让它吃第三个的时候,3.14就偷偷溜走了。
两大锅的窝头,堆满了冰箱的冷冻室。
窝头的用料挺好的,扔了可惜,堆着又没狗吃,最后还是狄思科出面解决的问题。
每顿饭给他蒸两个,他蘸着调料,凑合着都吃了。
想想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这窝头其实没那么难吃,就当是吃忆苦思甜饭吧。
狄嘀嘀瞅一眼她爹,又不情不愿地坐下扒了几口饭,然后一抹嘴说:“我吃完了,可以出去玩了吧?”
“那也不许出去,就在院子里跟小狗玩。”
“我想出去玩。”
郭美凤坚定摇头,“不行,现在外面可乱了,全是古惑仔,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刚过了年没多久,就有一部叫《古惑仔》的电影风靡内地。
胡同里突然冒出来好多小年轻,穿着奇装异服,勾肩搭背地乱晃。
郭美凤在院子里除草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墙外喊什么“叫一声大哥就一辈子是大哥”。
跟神经病似的,比她家老二当年还混蛋。
成帮结派地聚在一起,冲着小姑娘吹口哨,有的还抢劫小学生。
她家狄嘀嘀现在好歹也是能在《小神龙俱乐部》出镜的女明星,郭美凤怕那帮人抢劫她孙女,所以,尽量让孩子在家里玩。
狄嘀嘀再次感慨,要是弟弟在家就好了,如果他俩一起行动,奶奶就能让她出门了。
她想了想说:“要不让四伯陪我出去玩吧?有四伯在,应该不怕坏蛋了吧?”
郭美凤和狄思科对视一眼,谁也没吱声。
狄思科心说,四哥最近的状态不太对劲,前几个月打扮得花枝招展,恨不得一天换一套衣服。
还要时不时做点好吃的带出去。
但是,自打过完年,四哥不打扮了,新菜也不钻研了。
瞧着就是一副大龄少男失恋的状态。
家人们看出他不对劲,但谁也没戳破,毕竟是三十多的男人了,要给他留点面子。
狄思科转移话题说:“四伯在房间里休息呢,你在家看动画片吧,现在外面可乱了。前几天石景山那边还有人开枪了呢,你忘了?”
狄嘀嘀唉声叹气道:“我弟弟要是在家就好了,我自己在家,你们总管着我。要是弟弟在家的话,你们就可以管他啦!”
狄思科和郭美凤:“::::::”
*
大人们并不是危言耸听,最近社会治安确实挺乱的。
石景山那边的一个热电厂被不法分子抢了,案子还没破呢,前天的新闻上又说西山八大处的一个什么单位也被人抢了。
这种新闻一出来,就闹得人心惶惶的。
狄思科再去上班的时候,便跟大家商量,是不是得加强一下厂区的保卫力量?
“我看增加保卫也够呛,咱们保卫科的同志不算少了,但人家有那玩意儿,”金明亮伸手比了一个数字八,“咱们厂的保卫力量对上人家,那不是找死吗!”
翁佩云忧心忡忡道:“那也得想想办法,咱们得提前做好预防工作。”
最近市里的枪击案闹得沸沸扬扬,那伙不法分子专门奔着大厂去。
腾飞的规模不小,而且每个月发工资之前,都有几麻袋现金存放在财务科。
以前治安环境好的时候,大家都挺放心,现在治安这么差,那伙人一直没被抓到,财务人员守着那么多的职工工资,一直提心吊胆。
马援朝不由想起了以前的好日子,“咱还是七二九厂那会儿,上面给咱安排了公安部队,咱们厂门口都有士兵持枪站岗保卫的!”
汪大海立即附和:“当初那些宵小经过咱们厂区大门的时候,见到那些士兵,都得缩着脖子走!”
不过,自从他们军转民以后,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公安部队被撤走,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听几位中老年领导忆了一会儿往昔,狄思科才说:“虽然没有公安部队了,但是现在有经济警察,要不咱们跟上面申请几名经警吧?”
经济警察就是上级给大型企事业单位配备的武装力量,装备是荷枪实弹的。
一旦遇到了危急状况,他们可以开枪。
“申请经警的主意不错,不过咱们腾飞可能不够格。”马援朝摇摇头。
腾飞规模虽然不小,但跟那种上万人的大厂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暂时恐怕配不了经警。
再说,他们刚婉拒了上市提议,现在即使想让领导给腾飞破格开个后门,都不好意思开口。
“咱们虽然规模不够,但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狄思科笑道,“再有一个礼拜,与人合的合并工作就该彻底完成了。咱们早就跟领导报备过了,今年要在北京建设研发中心,咱没有多余的地皮,当然要把研发中心放在厂区了。”
马援朝双目炯炯有神,一拍桌子说:“对啊,腾飞的研发中心可是要研发解码板和集成电路的,那得重视技术信息的保密啊!跟上级申请一批经警,增加咱们的保卫力量,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呀!”
想到厂区门口即将再次有身着制服的警察负责保卫工作,马援朝的心里立马就火热了。
“哎,这事不能耽误,狄总,你亲自跟公安那边联系一下吧。”
“让金总出面安排吧,”狄思科望向金明亮,“最近国资局那边要评选国有企业五百强,我正组织人手准备评选材料呢。”
马援朝问:“咱腾飞入选的希望大吗?”
腾飞去年发展还行,但跟石油、化工、钢铁、造船之类的重工业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先报上去试试吧,”狄思科笑说,“国资局会对每家企业的经营情况打分,咱们即使不能入围,也能得到一份详细的分析报告,看看咱们还有什么不足,知耻而后勇嘛。”
狄思科一面让人去给公司申请经济警察,一面准备申请国企五百强。
这天,好不容易按时下了班,带着狄嘀嘀到家时,却发现屋子里挺热闹。
他那几个兄弟全到齐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你们这几个大忙人怎么全回来了?”
三哥先说:“咱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开解开解老四,别因为一次失恋就闹得半死不活的。他什么时候谈的对象?我怎么半点风声也没听到,刚收到消息,就是他失恋了。”
“不知道是不是正式谈对象,之前好像只是追求女同志吧?”
腾飞已经成功并购人合了,狄思科觉得,如果四哥能成功跟庄晓梦走到一起,也算是双喜临门。
不过,看四哥的状态,八成是没戏了。
三哥闻言就撇撇嘴说:“一把年纪了才第一次失恋,咱妈居然还紧张兮兮的!大学生的待遇就是不一般!”
“大学生的待遇本来就不一般啊!”二哥叼着烟将两个煤气罐扛去厨房,拍拍手上的灰说,“家里两个大学生,咱妈都不舍得使唤,大老远地把我从工厂喊回来,帮她换煤气罐……”
狄思科赶紧声明:“换煤气罐的活儿常年都是我在干的,咱妈之前也没这么心疼我啊!估摸是家里煤气用完了,她不舍得使唤四哥,才把你喊回来的!”
二哥听信了他的谗言,啧了一声说:“失个恋而已,还真成妈妈的小宝贝儿了。”
狄思科强忍着笑,转向大哥问:“哥,你也是被咱妈喊回来干活的啊?”
“不是,我自己过来的。”大哥把烟屁股按灭,“彬彬班主任说他下午没去上课,我估计他肯定又离家出走跑来你这里了,就过来等会儿。”
“他怎么又离家出走?”彬彬从小到大离家出走的次数太多,几个叔叔都习惯了,“你们骂他了?”
“他再有两个多月就该高考了,谁敢骂他啊!万一真被骂跑了,我跟你嫂子去哪找人?”大哥苦笑道,“他们学校前几天组织模拟考试,他发挥的不太好,刚涨上去的那点成绩,又落回去了。你嫂子给彬彬开完家长会,刚回家就接到了一个小姑娘的电话,她那会儿正心焦呢,一听是个小姑娘,说了句彬彬不在,就把电话挂了。”
“那彬彬到底在不在啊?”三哥问。
“在啊,还听见她接电话了。”大哥搓搓脸颊说,“彬彬成绩退步,压力也挺大的,两人这不就吵起来了嘛。”
狄思科劝道:“你跟我嫂子就抓大放小吧,早恋什么的,管也管不住,只当不知道就算了。再说,人家可能只是讨论学习,未必真有什么。”
兄弟四个在院子里聊天,没一会儿就等回了刚下班的老四。
“你们怎么都来了?”
三哥搂上他的肩膀说:“听说你失恋了,哥哥们来安慰安慰你。”
“谁失恋了!我才没失恋呢!”四哥坚决不肯承认。
“失恋也没关系,我知道一个新开的卡拉OK,正好有几张招待票,兄弟们陪你去唱歌发泄一下就好了!”二哥搂上老四的另一侧肩膀,对着刚进门的彬彬说,“走,大侄子,叔叔们带你去卡拉OK见识见识!”
彬彬见到他爸也在,还有些不自在,挠挠头说:“你们去玩吧,我还得写作业呢。”
二哥心说,你都逃课半天了,装什么爱学习呀!
“走吧,不差这一会儿,咱出去放松一下!”说着就搂着侄子的肩膀,招呼着另几个兄弟一起出门。
一直睁着大眼睛看热闹的狄嘀嘀,立马跑出来,拦在爸爸和伯伯们面前。
“二伯,我也想见识卡拉OK厅,你把我也带上呗!”
“卡拉OK厅里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你是唱儿歌的,去了也没用,没有你能唱的歌!”二哥能带快要成年的大侄子去娱乐场所,却不想把小不点侄女往那里带。
“我会唱流行歌呀!”
为了证明自己会唱流行歌曲,可以跟大人一起去卡拉OK厅玩耍,狄嘀嘀一手比作麦克风,放在唇边,当场就展示了一段。
“噢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多年以后还想看一看你~当初离家出走的步伐~”[1]
刚离家出走的彬彬:“……”
五岁六岁老捣蛋,七岁八岁狗都嫌。
这话可真没错……
自打各自成家后,,而且还是来休闲娱乐场所。
这算得上是他们难得的
第193章
狄家五兄弟难得有机会一起光顾娱乐场所。
这几年大家先后成家, 每次聚会都是拖家带口,兄弟间单独相处的机会实在寥寥。
尽管二哥的提议十分突然,但哥儿几个说干就干, 过了不到半小时便坐进了卡拉OK厅的卡座里。
大家口中说着要安慰第一次品味失恋苦果的狄老四, 其实主要目的还是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出来消遣一下。
二哥和三哥已经提前想好了, 要是晚上遭遇媳妇查岗,就把老四踢出来。
开导失恋的兄弟, 这理由真是太好用了!
兄弟几个跃跃欲试, 唯一不足就是好好的男人聚会,却多了一个小尾巴。
他们把狄嘀嘀这个跟屁虫也带了进来!
“老五,今天给你扣十分啊!大家都没带孩子,就你拖家带口的!”
二哥瞅一眼注意力都在舞台上,正随着音乐摇头晃脑的狄嘀嘀, 以防被当事人听到,还要背对着人家说坏话。
“这丫头虽然是我闺女,可不是我把她带来的啊!”狄思科甩锅甩得干脆,“那不是三哥让她上车的吗?”
“你闺女一直死死揪着我的大衣, 我想甩也甩不开呀!”
三哥在北海公园住了六七年, 也是看着双胞胎长大的。
俩小孩刚学会说话,就张着小手让他抱抱, 孩子两岁之前,他几乎每天都要抱一抱,在他心里,这两只小崽跟自己的娃没两样。
狄嘀嘀非要跟着大人们,他一时狠不下心拒绝, 只能半推半就地让人上了车。
“没事,反正彬彬也在呢, 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三哥搂上侄子的肩膀问,“小子,之前去过迪厅和卡拉OK厅吗?”
彬彬摇头。
三哥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老实,嘿嘿一笑说:“没事,最近学习挺紧张吧?正好出来放松一下!”
大哥这个亲爹忙补充说:“你要是想来玩,就跟我或者几个叔叔说,不能自己往卡拉OK跑啊!今天好好玩,明天继续回去念书。”
“彬彬,上去唱一首!”二哥在一旁起哄。
“我先看看,你们唱吧!”
彬彬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表现得有些拘谨,主动倒了杯橙汁,递给了格外兴奋的妹妹。
他读的是重点高中,父母又管得严,本质上还是一个老实本分的高中生。
与女同学互生好感,偶尔离家出走到奶奶家来,就是他最大的叛逆了。
大人们都是从他这个年纪走过来的,能理解小年轻第一次进歌厅的无措,于是就催促唯一的大歌星狄思科上台唱一首。
狄思科不常来歌厅唱歌,但平时公开演唱的机会并不少。
腾飞的四十周年庆祝晚会,还有今年的新春晚会,他都上台献唱了。
这会儿被哥哥们要求唱歌,他也不扭捏,点歌台空下来,就自己上台点了首《朋友别哭》。
狄思科今天刚到家没多久就跟着一群人出来了,上班穿的西装衬衫还没换下来。
他本就相貌出众,挽起衬衫袖子站到点歌台上,立马就引来了客人们的掌声。
狄思科随意挥挥手表示感谢,随着伴奏唱出了歌词。
唱到副歌时,还走下点歌台,来到客座的第一排,牵起四哥的一只手。
“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1]
四哥黑着脸甩开他的手!
你第一次谈恋爱就结婚了,有个屁的感触啊!
在哥哥们的哈哈笑声中,四哥颇觉丢人地将老五推回到舞台上。
他根本就没失恋好吗!
准确的说,只能算是追求失败。
他相中了庄晓梦,但人家庄晓梦没相中他。
他充其量是单相思,连失恋都算不上。
想到这里,四哥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了。
他在学习这方面属于勤奋型的,所以一直羡慕那种天赋型选手,容易被天赋好的聪明人吸引。
接触过几次以后,就看中了聪明又耿直的庄晓梦。
而且经过老五的一番分析后,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很适合结婚的男人。
他工作稳定,厨艺好还顾家,跟庄晓梦其实挺互补的。
不过,庄晓梦说她虽然三十岁了,但是还想追求纯粹的爱情,她对自己不来电,并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
因此,为了不耽误他寻找真正的幸福,以后就别去给她送饭了。
四哥被明确拒绝以后,独自沉淀了两个月,也渐渐想开了。
庄晓梦这样的女同志可能更需要一个能在精神上产生共鸣的人,他是个大俗人,不符合人家的择偶标准,还是退回到朋友的位置吧。
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难免还会惆怅。
狄思科唱完一曲,坐回座位就对四哥说:“咱妈可担心你了,让我们四个一起开导开导你。要不是小六还在天上飞,今天肯定也得一起来。”
大哥,二哥,三哥:“……”
不愧是能当领导的,这张嘴可真能忽悠。
郭美凤担心老四不假,可人家只点名让老三去开导人,什么时候让全家齐上阵了?
狄思科搂着四哥继续说:“人家都说,治疗失恋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既然你已经恢复了单身贵族身份,那大家就可以给你介绍合适的对象了。”
四哥:“……”
他一直单身来着。
狄家兄弟们正打算每人上台唱一首苦情歌,给老四用上脱敏疗法,却有一个服务员突兀地捧着一束鲜花走过来,递给了刚刚唱过歌的狄思科。
“先生,这是十号桌的女士送您的。”说着还向后示意了一下十号桌的方向。
除了狄思科,一桌人包括正在大快朵颐的狄嘀嘀,齐齐向后张望,好奇谁会花钱给老五送花。
这种娱乐场所的鲜花,一束就要四五百块,算是奢侈品了,除了想泡小蜜的大款,少有人在这里买花送人。
大哥望向那束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鲜花,已经开始替老五犯愁了,他还没见过给男人送花的呢。
这花到底要不要收啊?
老五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万一被老五媳妇知道了,保准没他好果子吃!
在场的人,只有大哥父子在真心实意地替狄思科担心,其他人都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老五平时的饭局酒局不算少,要是连一束花都处理不好,那他这些年就白混了。
狄思科翻了翻酒单,点了瓶跟那束花价格差不多的红酒,塞进了狄嘀嘀怀里。
“大闺女,你帮爸爸跑趟腿,把酒送给十号桌的阿姨。”
“那我跟阿姨说什么啊?”
“不用说什么,谢谢她的花就行了。”
狄嘀嘀得了叮嘱,抱起那瓶红酒就跳下沙发,蹬蹬蹬跑去了后面。
发现那一桌坐着的全是女的,不由头大地问:“刚才是哪个姐姐送的花啊?”
几个年轻女孩都嬉笑着指向中间,“这位姐姐送的。”
“哦,”狄嘀嘀把酒放到桌子上,“姐姐,这是我爸爸给你的,谢谢你送的花。”
那位送花的姑娘最近常来唱歌,接过红酒瞅一眼就知道大致价格了,她逗弄似的问:“你爸爸结婚了呀?”
狄嘀嘀理所当然地颔首:“对啊,我爸爸那么大年纪,肯定结婚了,如果不结婚,就不能生我了!”
“哈哈,你爸爸多大年纪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大了。”
“小朋友,那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狄嘀嘀不想跟陌生人说话,直白地拒绝:“那我不能告诉你,送完酒我就得回去了。”
不等人家再问什么,她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回去以后该吃吃该喝喝,后来还跑上台接连唱了几首儿歌。
当天大人小孩都玩得挺尽兴,狄思科以为这丫头应该挺满意的。
结果,于童和狄嘀嗒从老家回来的第一天,这小叛徒就给他告了一状。
“妈妈,我爸爸去卡拉OK厅唱歌,有个阿姨给他送花啦!”狄嘀嘀又邀功道,“我替爸爸送了一瓶酒给那个阿姨。”
狄思科:“……”
说你是告状精,可真没冤枉了你。
他简单介绍了事情经过,并强调去卡拉OK厅是为了安慰失恋的四哥,就问起了媳妇回老家的情况。
“还行,算是都处理完了,”于童换了衣裳躺到床上叹口气说,“爷爷年纪大了,这一趟累得不轻,估计得休养好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她没把闺女的告状放在心上,他们夫妻俩在外边面对的诱惑其实是一样的。
如果整天疑神疑鬼,相互猜疑,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所以,尽管外在风险很高,但他俩内部是团结并彼此信任的。
*
于童出门半个月,狄思科独自在家带狄嘀嘀的时候,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如今媳妇带着儿子回家了,他总算是有了主心骨。
跟媳妇亲香了小半宿,狄思科翌日去上班的时候,又精神抖擞了。
眼瞅着快到于总生日,狄思科上班的路上都在琢磨今年要如何庆祝。
走进办公楼的时候,却发现工会主席带着好几个人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栾主席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栾海霞客气道:“我也是刚到没多久,有个事想跟狄总汇报一下。”
“先进来说吧。”
栾海霞让另外几人暂时在走廊里等一会儿,她自己跟着狄思科进了办公室。
狄思科瞅她一眼问:“出什么事了?”
“那几位是我刚从职工医院门口带过来的。”栾海霞压低声音说,“大清早就在医院门口扯横幅了,据说前几天在咱厂区门口也扯过,被保安劝走了。”
狄思科下意识问:“职工医院闹出医疗事故了?”
栾海霞琢磨半天才说:“我也说不好那算不算医疗事故。外面那个矮个儿女同志的女儿,在咱们职工医院打完针以后,双耳全聋了。”
“什么?”狄思科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是耳朵听不见声音了吗?”
栾海霞点点头。
“耳朵都给人家治聋了,还不算医疗事故?”狄思科完全把自己带入到了孩子家长身上。
要是哪个蒙古大夫把自家孩子治聋了,在医院门口扯横幅都算温和的。
“她这个事还挺复杂,一开始,‘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给的鉴定结论是医疗事故,让职工医院赔偿患者五千块钱。但职工医院那边对这个鉴定不服,一直拖着没给患者赔付。患者一气之下,就把咱们职工医院告上了法庭。”
栾海霞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她这一告,不但没能把赔偿款要回来,等法院调查过案情以后,反而还把卫生行政部门的处理决定撤销了,医院不用赔那五千块钱。”
狄思科:“……”
这啥情况?
法院都已经判了,那肯定得依法办事啊。
“那位同志是咱们腾飞的职工,还是附近的居民?孩子多大了?是去医院专门治疗耳朵才导致耳聋的,还是其他缘故引起的?”
腾飞的职工医院规模不算小,不但有门诊还有住院部,除了给本单位职工服务,现在也面向社会了,附近的一部分居民会就近来职工医院就诊。
“蒋玉梅是咱们公司包装科的职工,她女儿是前年在职工医院看病的,”栾海霞找补一句,“您当时还没来咱们腾飞呢。”
狄思科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他当时虽然不在公司,但马援朝和其他几位副总是在的,现在纠结责任问题没有必要,矛盾还是要由他解决。
“前年那孩子才14岁,发现耳聋以后,家长就赶紧带着孩子去更大的医院看病,除了北京的大医院,外地的知名医院也都跑遍了。”
狄思科皱眉问:“治不好吗?”
栾海霞遗憾地点点头。
那姑娘长得挺好的,水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因为在职工医院打了两针,就突然耳聋了。
别说家长无法接受,连她这样的旁观者都跟着难受。
要不是事情被其他职工捅到了她这里,而且这家人在医院门口扯的横幅上有腾飞的字样,影响腾飞公司的对外形象,她其实也不想管这样的事。
狄思科问:“既然法院都已经判了,那这位蒋玉梅和她的家人又跑来公司和医院扯横幅,有什么诉求?”
“他们想让公司开除医院院长和那名接诊医生,并且要向医生家属索赔。”
“……”狄思科有点糊涂了,“她想索赔就直接找医生,跟医生家属索赔是什么意思?”
栾海霞:“当时是医生家属给孩子开药打针的。”
狄思科:“……”
什么玩意啊!
一个敢开药,一个敢让孩子用药,双方的胆量都不小。
他给职工医院的院长岑爱民打个电话,又让周健将把等在走廊里的几位家属喊进来,听听家属怎么说。
蒋玉梅是带着父母、孩子和婆婆一起来的。
见到狄思科就直言道:“狄总,我不是来公司讹钱的,我知道这事跟公司没关系,但我恳请公司开除职工医院的院长岑爱民,以及儿科医生王志。”
狄思科让人给客人上了茶,尽量温和地请家属介绍一下事情经过。
蒋玉梅也尽力控制着情绪,讲了当时的情况。
她女儿在前年得了腮腺炎,去职工医院儿科门诊看病时,值班医生王志不在,是由给他送饭的妻子,帮忙开了五支庆大霉素的处方。
并且当天就在医院注射了两支。
当天没什么不适症状,但第二天孩子的两只耳朵就全聋了。
家长发现不对以后,立即带孩子去市里的三甲医院看病,医院给出了药物中毒性耳聋的诊断。
狄思科问:“你当时知道给孩子开药的那个人,不是医生吗?”
“我知道她不是职工医院的大夫,但她在家属院那一片还挺出名的,她自己经营一家药店,大家去买药的时候,她也能给顾客开药,有时候还能针灸、刮痧、做电疗。”蒋玉梅后悔道,“当时孩子腮腺炎挺严重的,我想着她好歹也是个大夫,所以,她说可以帮忙开药的时候,我也就没阻止。”
她家孩子是药物中毒性耳聋,本来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已经判定为医疗事故了。
但是,医疗事故的行为人必须有卫生行政机关批准的资格证。
法院调查案情的时候发现,给孩子开药的那名医生家属并没有从业资格证书,所以就推翻了之前那个医疗事故的判断,改判成了医疗意外。
她好好的女儿,就因为那个没有资格证的庸医,白白的聋了!
“狄总,我不求别的,只想让王志那个庸医下岗!他爱人随手就能用他的印章给病人开药打针,这么干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连个从业资格证都没有,都是王志的纵容,才让她敢大胆给病人开处方!我家淼淼已经被他们两口子害成这样了,不能让其他人也重蹈我们家的覆辙!”
“还有职工医院的院长岑爱民!”
提起岑爱民,蒋玉梅就恨得牙痒痒,医疗事故委的判决结果已经下来了,他却一直不肯赔付那五千块钱!
“职工医院的管理松散,存在严重疏漏,收取医药代表的回扣,非本院人员可以自由进出诊室,要不是他们相互袒护,一味纵容,也不会把我家淼淼害成这样!”
岑爱民敲门进来时,恰巧听到这一句,他连忙解释说:“蒋玉梅同志,法院的判决已经下来了,我希望咱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不要总是带有偏见。王志的爱人没有资格证就敢给患者开药,确实不对,但她给孩子开的处方其实并没有问题。”
“14岁的孩子,分两次打针,一共用了八万单位的庆大霉素,属于正常用量。庆大霉素对您家孩子有副作用导致耳聋,即使去其他医院治疗,也是一样的结果。我早就跟您说了,这是因为您家孩子体质特殊,不能算是医疗事故,顶多是医疗意外。”
“呵呵,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当然向着你们的医生说话。”
“您要是这么说就是不讲理了,医疗事故委员会的也是跟我们一个系统的,不是照样判我们罚款吗!等到您去法院上诉,才还了我们医院一个清白。”
岑爱民对这件事也很头疼,如果是正经医生开方,事情不会这么复杂。
关键是当时开处方的人是王志的爱人,即使开的药没错,也被人抓住了把柄。
蒋玉梅一家人发现孩子的耳朵彻底没有治好的希望以后,就将矛头对准了医院。
这段时间天天来医院闹事。
双方在狄思科的办公室里你来我往,吵了一个多钟头。
狄思科被吵得头疼,他也不可能一直听双方扯皮。
对他来说,这件事情很好处理,那个儿科医生王志,无论是否开错了药,任由无关人员使用他的印章开处方,就已经违规了。
应该如何处罚,按照公司和医院规章办理即可。
至于蒋玉梅提出的索赔,那是他们跟医生家属的私事,公司无权插手。
蒋玉梅一家的遭遇确实让人唏嘘,后续可以由工会出面,对孩子做一些经济上的援助和关怀。
但是,站在狄思科的立场上,他现在最关心的其实是职工医院的去留问题。
腾飞公司的职工医院是非营利性的,医务人员的工资奖金,医疗设备的引进,高级医护人员的招聘培训费用,全都需要公司负担。
公司去年一年向职工医院补贴了四百多万。
岑爱民一直想向首钢医院看齐,把腾飞的职工医院发展成本区的三甲医院。
他已经不止一次提交申请,希望增加床位,引进更先进的医疗设备了。
金额动辄几百上千万。
那些申请都被狄思科以需要职代会通过为由,暂时压下了。
尤其是前几个月,上级想让腾飞挂牌上市,那他就更不能批了。
一旦腾飞要上市,就需要将这些服务性部门与公司剥离,让公司轻装上阵。
可是,即便腾飞决定暂时不挂牌上市了,狄思科其实也想解决一下这家医院的问题。
职工医院对职工们来说,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说它医疗水平不行吧,它还有点,人家现在能做手术。
但是,真的让职工选择职工医院吧,大家又普遍不信任它。
特别是闹出了将人治成双耳全聋的医疗意外以后,大家对职工医院的信任度又再次降低了。
狄思科想找机会跟马援朝商量一下,最好能开一个职代会,看看职工们对这家医院的看法。
如果能找到资方接手这家医院,也能为企业发展减减负。
*
“你们单位那个耳聋的小姑娘怎么样了?”于童前些天听他提过这件事,心里还惦记呢。
狄思科摇摇头说:“工会又出面帮忙联系了几个三甲医院的专家,不过结果都不怎么理想,可能要终生残疾了。”
于童当了母亲,最听不得这样的事情,忍不住惋惜地直叹气。
“行了,你今天是寿星,想点开心的事情吧!”狄思科搂上媳妇的肩膀拍了拍。
今天于童过生日,夫妻俩一起来幼儿园接孩子放学,然后一家人一起下馆子搓一顿,再去体验一下夜场游乐园。
“明明是我过生日,为什么要选择狄嘀嘀和狄嘀嗒喜欢的游乐园?”于童鸡蛋里挑骨头。
“嗐,你去了就知道了。”狄思科卖关子。
夫妻俩在幼儿园门口等了没多久,小朋友们就像小鸭子似的,被老师们一串串地带了出来。
狄嘀嘀和狄嘀嗒看到爸爸妈妈竟然一起来幼儿园接他们放学,立马欢呼着飞奔过去。
“跑那么快干嘛?”狄思科在女儿的小黄毛上抹了一把,“见到我俩就这么高兴啊?”
“对啊,我妈妈今天过生日,嘿嘿嘿~”
话落,狄嘀嘀就拉着弟弟的手站到妈妈跟前,不顾围在他们身边的小朋友和家长们,当场就给妈妈演唱了一首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边唱还一边啪啪拍手打着节奏,气氛烘托得十分到位。
于童:“……”
为什么要站在幼儿园门口给她唱歌?
其实回家再唱也行的!
狄思科哈哈笑了两声,也加入进去凑热闹,跟着闺女儿子一起唱。
感受到周围探照灯似的探究视线,于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伸手去捂住这爷仨的嘴。
“哎呀,赶紧走吧!”于童拉了一下二狗子的手臂。
别跟孩子一起胡闹了!
狄思科不为所动,坚持唱完整首生日歌才笑道:“媳妇,生日快乐啊!咱家的至高礼遇就是在马路牙子上把脸丢尽,你习惯就好了,哈哈哈哈~”
第194章
过了三十岁以后, 很多人就不再期盼过生日了。
三十岁似乎是一道分水岭,一侧是生机勃勃的绚丽青春,另一侧是即将面对的凌乱人生。
不过, 三十岁的于童依然喜欢过生日。
她觉得此时的自己比二十岁的时候更好, 生活里多了二狗子和两个小崽。
而且她变得更有钱了!
“接下来去哪儿?”走出餐厅的大门, 于童有些期待地问。
“游乐园啊!”
“还真要去游乐园?”于童大失所望。
双胞胎能跑能跳以后,几乎每个月都要往游乐园跑一趟。
北京的游乐园并不多, 除了市区里的北京游乐园和石景山游乐园, 只有十三陵水库那边有一家九龙游乐园。
于童一年要陪孩子在游乐园玩好几次,早就没了新鲜感。
狄思科像是没看出她的失望,作出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说:“对啊,西餐吃了,蛋糕切了, 咱闺女儿子还给你来了一段钢琴和小提琴合奏。趁着还有时间,再去游乐园玩玩,让孩子也高兴高兴。”
于童:“……”
行吧。
游乐园门口有很多移动摊贩,大多是卖气球和泡泡棒的。
气球堪称儿童防丢神器, 双胞胎每次都要挑两只气球系在手腕上。
狄嘀嗒今天挑了一只机器猫以后, 又从戳戳盒里戳出一个钥匙扣。
这种戳戳盒深得小朋友喜欢,一个大盒子被分成数个小方格, 每个小方格里有对应的奖品。
风靡各大幼儿园和小学门口。
狄思科掏了五毛钱递给老板,问于童,“你要不要也戳一个试试手气?”
“……”于童一脸无语地随手戳了一个洞,“你看看是什么吧……”
“恭喜,钥匙扣一个。”老板把钥匙扣递过来。
于童:“……”
“老板, 您这盒子里最大的奖是什么啊?”狄思科问。
“游乐园套票两张,可以进去随便玩, 还能看水幕电影。”
“那我们再试试。”狄思科又递出去一块钱。
于童很想对他的幼稚翻白眼,但还是耐着性子又戳了一个。
这种戳戳盒是小本买卖,哪个老板会往里面放游乐园套票啊?
果然,一指头戳下去,又戳出来一个钥匙扣。
“还有一次机会呢,妈妈你再戳一个!”狄嘀嘀蹲在旁边怂恿。
于童不想扫兴,只好再次戳了一个。
不等她看清自己戳了什么,狄嘀嘀就“哇”了一声,伸手将一张字条抽了出来。
对照着字条上的内容念道:“游乐园什么票,有个字不认识。”
狄嘀嗒:“套票。”
“……”于童怀疑地望向同样满脸惊喜的二狗子,“这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狄思科又掏出五块钱给她,“要不你把剩下的都戳一遍?看看其他的方格里有没有套票。这不是你自己戳的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狄嘀嘀羡慕地说:“妈妈,你好幸运呀!今天可以把所有游戏都玩一遍!”
“看来寿星的手气确实不错,早知道你手气这么旺,就该带你去买彩票的!”狄思科笑。
提起彩票,于童心里抽痛了一下。
她那两千多万的电影分成,比彩票开奖金额还高呢!至今仍没能要回来!
勉强将烦乱的思绪压下去,于童接过老板递来的门票说:“正好有两张套票,倒是省了给他俩买票的钱。”
然而,当他们来到“疯狂老鼠”的入口时,二狗子却将她独自推上了车。
“只有我自己玩啊?”
“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陪你。”
于童瞅瞅眼巴巴地两个孩子,小声问:“就让孩子干看着呀?”
“今天你过生日,玩你的就行了,孩子负责拎包拍照。”
看着他将挎包套在狄嘀嘀肩上,又把照相机的带子套在儿子脖子上,于童有点凌乱了。
“他俩能行吗?你别把孩子弄丢了!”
“丢不了,”狄思科在俩小孩肩上拍了拍,“今儿好好表现,下礼拜爸爸再带你们来一次!买套票玩一天!”
狄嘀嘀比了一个OK的手势,晃了晃手腕上的气球说:“我看着弟弟,不让他乱跑!”
狄思科将孩子安顿好,就拉着媳妇坐进了疯狂老鼠的小车里。
“来吧,以往都是你看着孩子玩,这回也让你当一次小朋友,痛快玩一回!”
闻言,于童心里一动,自己动手系好了安全带。
游乐园是近十年才渐渐出现的,他们小时候能逛个小公园就不错了。
所以,每次陪孩子来游乐园,她都要感慨现在的小孩真幸福,她小时候就享受不到这些。
即使现在有机会去玩,成年人混在小朋友中间排队也会显得突兀。
二狗子愿意陪她痛快玩一回,于童心里还挺高兴的。
疯狂老鼠并没有迪士尼的过山车刺激,但也足够让小朋友们吱哇乱叫了。
于童全程混在孩子中间乱叫,工作压力和堆积的郁气全被她释放了出去。
狄思科并不觉得游戏吓人,但是媳妇已经叫成那样了,他要是无动于衷难免会显得于总小题大做,于是他也象征性地喊了两嗓子,盖过媳妇的叫声。
下车以后,还要被于童嫌弃,“胆子怎么那么小!一会儿坐激流勇进,你控制一下音量,我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狄思科:“……”
行吧。
夫妻俩将游乐园里的大多数项目都玩了一遍,两个孩子就尽职尽责地充当背包小妹和拍照小弟。
轮到旋转木马的时候,才被狄思科格外开恩,给他们买了两张票,骑了一会儿木马。
于童今天玩得尽兴,全程都笑吟吟的,眼瞅着夜色渐深,她瞄一眼手表说:“今年的生日礼物准备得真不错,我很喜欢!咱们收摊回家吧?”
狄思科嗯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套票,“还有一个水幕电影没看呢,要不咱们看完再走?”
“嗯,来都来了,那就看看吧。”
水幕电影是游乐园从法国引进的设备,喷泉喷出细小水雾,形成一个扇形水幕的时候,可以在水幕上投放电影。
水幕电影只能在晚上播放,他们家通常在周末的白天带孩子来游乐园,所以至今还没观看过。
喷泉里的音乐响起时,就意味着水幕电影即将开始播放了,游乐园里的大部分游客都聚集到了水池附近。
绚丽的灯光和簇拥的水柱,让广场上传出一阵阵惊呼声。
当水幕随着喷泉的变换逐渐成型时,游客的声音终于变小了。
水幕上隐隐有画面浮现,有的人尚未看清画面就感慨,“这水幕电影好像海市蜃楼啊!”
“比海市蜃楼清晰多了,今天这部电影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爱在人间》吧,据说是上海那边拍的。”
观众们都在等待《爱在人间》,然而,水幕上出现的第一个画面却是一个五层的卡通生日蛋糕。
音响里的音乐,也从刚刚的《致爱丽丝》变成了《祝你生日快乐》。
见状,于童头皮一阵发麻,立马扭头望向身旁的狄思科。
“这不是你干的吧?”
狄思科没说话,伸手将她的脸转过去面对水幕。
水幕的蛋糕上跳出来一行字——“童童小朋友,生日快乐!”
“哇——”
在场的小朋友们立即拍手鼓掌,这位童童小朋友可太有排面了!
生日祝福居然还能登上水幕!
“谁是童童小朋友啊?”孩子们开始东张西望,寻找这位幸运儿。
于童:“……”
她现在只求二狗子不要放她的照片!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过几秒,水幕上就出现了她的相片,是她去年过生日时,对着生日蛋糕闭眼许愿的照片。
好像是二狗子拍的,其实照片拍得很好看。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小朋友啊!
狄嘀嘀和狄嘀嗒见到她的相片以后,响亮地喊了声“妈妈”。
然后,他们前后左右的观众全都聚焦过来,眼神寻找了一阵,就准确地定在了她身上。
于童:“……”
有了幼儿园门口的“至高礼遇”,眼下的尴尬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了。
毕竟幼儿园门口全是熟人。
站在她前方的小姑娘率先喊了句:“阿姨,生日快乐!”
“谢谢你!”于童大方道谢。
大人们善意地笑过一阵后,也一一送上了祝福。
于童在二狗子的腰上拧了一把,面上继续维持得体笑容,与陌生人们道谢。
狄嘀嘀羡慕地说:“我过生日的时候,要是也能像妈妈这样出现在水幕上就好啦!到时候也有好多小朋友跟我说生日快乐!”
“咱们在冬天过生日,”狄嘀嗒认真地打破姐姐的美梦,“冬天不能开喷泉。”
狄嘀嘀:“真讨厌!”
*
为了给媳妇送一个高科技生日祝福,狄思科的钱包几近见底。
当晚酒店的水床房,还是媳妇付的尾款。
在水床上睡了一夜,翌日早上起床时,狄思科问:“你觉得这水床怎么样?要不咱也买一张放在家里?”
“不要。”于童抱着被子嘟哝,“不是水幕,就是水床,你昨天有点浪过头了。”
“嘿嘿,就当你夸我了!”狄思科能感觉得出来,于总对昨天的安排还是很受用的。
他穿好衣服,去隔壁瞅一眼还在呼呼大睡的孩子,又返回来跟媳妇说:“今天你送他俩吧,我先上班去了。”
“嗯。”
“下午港岛那边可能会有人联系你清账,你电话保持畅通啊!”
于童还在迷糊的大脑立马清醒了,她挣扎着坐起来问:“是电影分成清账吗?你找谁帮忙了?”
“让王生帮忙找了个中间人,不过,中间人会从中抽取一成,这部分钱咱们自己出吧。”
“那肯定的呀!”
能找到合适的人递话就不错了,这部分钱不能让王铮安给她出。
她之前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人分走五成的准备。
如今只花两百多万就能把事情解决,算是意外之喜了。
“那你在电话里跟他们商量吧。”狄思科在她脑门上响亮地啵了一口,“我先去上班了!”
等他离开后,于童心情激荡地在床上滚了两圈!
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能听到好消息,她可太爱过生日了!
嗯,也爱二狗子!
因着心情过于美丽,于童带着孩子在酒店里消磨了一上午,享受到最后一刻才退房走人。
而狄思科这边,心情就没那么愉悦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国企总经理可以在地方政府任职的原因。
就像当初徐叔阳能从东轻集团总经理,变成首都一个区的区长,绝不只是因为他发展经济的能力出众。
国企领导,除了要抓经营,还要管职工住房、医疗、子女教育、人才培养、离退休职工福利待遇、安全……
反正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得照顾到,但凡有一项顾不到,就会在组织考察干部的时候,闹出幺蛾子。
这些工作内容,与政府部门的工作其实是高度吻合的。
徐叔阳在当区长之前,对相关工作已经有所接触了,并不是毫无经验的。
而狄思科前两年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主业上,毕竟当时腾飞公司岌岌可危,搞不好就要破产。
这也导致很多副业发展并没有合理规划。
就比如,他们的厂区面积明明很大,现在却找不出一块合适的土地建设研发中心。
再比如,职工医院的管理混乱,人员冗杂,技术不够设备来凑,企业每年投入大量补贴,却仍是让职工们不满意。
为了先解决这两个问题,狄思科和马援朝组织召开了一次职工代表大会。
第一个问题几乎全票通过。
厂区里有两个食堂,可以将东边靠近办公楼的一食堂改建成研发中心,西边的二食堂加盖两层,变成一个可以容纳五千人轮流用餐的三层楼食堂。
但是,到了第二个提案这里,却遇到了麻烦。
“董事长,狄总,将职工医院跟腾飞剥离以后,职工医院算是什么性质的?我们这些医务人员还算国企职工吗?”
职代会中的代表有一部分是职工医院的医护人员,听说领导想将职工医院剥离出去,立马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狄思科沉声说:“要根据接收单位的性质来定,如果有大医院愿意接手,大家就是事业编,如果有其他企业接手,那大家就还是国企职工。”
“那要是卖给私营企业了,我们岂不是什么编也没有了?”医护代表立即表示,“我们不同意!”
马援朝敲了敲话筒说:“以咱们职工医院的规模,一般私营企业是接不下来的,大家不用担心。”
院长岑爱民提议:“领导,能不能再给职工医院一个机会?我们从内部进行改革?”
狄思科问:“如果将职工医院从公司剥离,独立经营自负盈亏,公司补贴以去年为标准,每年递减一百万,岑院长,你有信心将医院办好么?”
岑爱民不说话了。
他们这个医院的设备不少,但是患者不信任职工医院的医疗水平,治疗感冒发烧,点滴化验,推拿正骨的人是最多的。
真正能赚钱的手术,很少有人在职工医院做。
没有患者的医疗费用支出,也没有公司补贴的话,他不可能让偌大一家医院正常运转。
马援朝拍了拍桌子问:“其他职工代表呢,大家对这个提议都是怎么看的?要是没看法,咱们就投票表决了。”
立即有车间工人代表举手说:“董事长,职工医院从公司剥离以后,我们看病去哪里看啊?”
“市里那么多大医院还不够大家看的?”
“那报销比例怎么算啊?”
“跟市里的城镇职工医疗接轨。”狄思科解释说,“市里提倡企业职工医疗加入社会统筹,咱们正好趁机跟市里接轨。”
会场里立刻响起一阵嗡嗡声。
“那我们不同意!彻底跟市里接轨以后,报销比例就降低了,我表姐他们厂今年跟市里接轨了,住院费只报85%,很多医保外的项目还需要自费。”
马援朝皱眉说:“大家住院都是去大医院住的,早就只报85%了,对大家没什么影响。”
“那不一样,在职工医院门诊看病是100%报销的,但接轨以后只能报75%-85%。”
职工医院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点是很好的——药品齐全。
职工们都将那里当成了药店,有个头疼脑热就去医院免费开点药。
即使从前年开始有了门诊取药金额上限,大家依然喜欢职工医院的药房。
而且职工医院距离家属院很近,去住院部打吊针泡病号也方便。
最主要的是能全额报销!
职工医院与腾飞彻底剥离以后,这些待遇可就全都没有了!
去药房开药还得自费。
职代会的代表说到底还是职工,他们关心企业发展,但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福利待遇。
将职工医院剥离出去,确实有利于腾飞公司的长远发展。
可是,投票表决的时候,还是有90%的人投了反对票。
狄思科想将包袱甩出去的想法,没戏了!
“董事长,狄总,职工们只有两个要求!”传呼机二车间主任,作为代表站起来发言,“第一,保证医院的性质不变,医护人员要保持国企职工身份不变!第二,要保证我们国企职工的医疗待遇不变!”
马援朝和狄思科:“::::::”
从会议室出来,马援朝就嘟嘟囔囔道:“以前没有职代会的时候,全由厂长拍板决定,现在可倒好,想干点什么还得先听听职代会的!”
有了职代会的掣肘,很多事都不能强来了。
就像他们明知道“国企办社会”的弊端,将医院与企业剥离才能更好的发展,但是,只要职代会不同意,他们就不能强行推行。
因为企业领导的工作中有一项非常重要的考核指标——维持稳定。
万一把职工惹毛了,跑去上面扯横幅,那无论他们在企业经营上作出了多大的成绩,都算是白干了!
“多听听大家的意见也好,只有一两个人反对的时候,那是个人站在集体的对立面,但是有90%的人反对,就说明咱们站在了集体的对立面。”狄思科无奈说,“还是要考虑大家的情绪的,这次是我太着急了,应该再想个更稳妥的办法。”
直接将职工医院脱手的办法确实有些粗糙了,最好能找到一个让公司和职工双赢的解决办法。
狄思科深觉搞副业并不比搞经济轻松。
当年北方日化厂只有一个医务室,职工基本都在大医院看病,他处理医疗问题时,解决几个吃回扣的医务室大夫,就能杀鸡儆猴了。
可是腾飞的规模远大于北方日化厂,职工医院的医护人员将近一百五十人,比一个县医院的人员还多。
他在这方面的经验有限,下了班就直接去了区政府,想从徐叔阳那里找找思路。
徐叔阳今年有望升书记,工作忙得很,根本没时间跟他闲聊。
狄思科清楚这一点,所以就在晚饭时间去机关食堂蹭了一顿饭,顺便跟领导聊聊腾飞职工医院的问题。
“你们那个职工医院的规模不小,放在咱们区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徐叔阳皱眉说,“就这么卖了,有点可惜呀!”
“卖不了,职工们都不同意!”狄思科笑道,“再说,就算真的卖了,医院仍然留在咱们区里,如果收购方擅长经营管理,还能将医院做大做强呢。”
“呵呵,医院既有门诊又有住院部,那块地皮的面积可不小,就怕有些人不是冲着医院来的。”
腾飞将医院转卖以后,就管不到人家如何经营了。
对方要是将医院办黄了,直接推了医院盖新房子,绝不是区里想要看到的。
他们这个区处于北京近郊,医疗和教育条件都不如市里。
除了发展经济,区领导也在想方设法地提高教育和医疗水平。
腾飞公司不归区里管,但职工医院却能惠及区里的老百姓。
这家医院有一定的医疗水平,设备也比较齐全,总好过区里从头开办一家医院。
“这医院还非卖不可?不能挽救一下了?”
“领导,我也不舍得把医院卖了,但职工医院是企业办的非营利性医疗机构,拿不到市里和区里对医疗单位的补贴,所有支出全指望公司拨款。它要是经营得好也就算了,关键是医疗水平欠佳,干不了什么大事。我们公司一年年往里面砸钱,连点水花都看不到。”
徐叔阳也是从企业出来的,理解他的难处,但是,“不能因为孩子学习不好,就把孩子扔了吧?可以再想想其他解决办法。”
“我今天就是来向您取经的,看看区里有什么好对策。”
“你办企业还知道做广告打响知名度呢,办医院的道理也是一样的。”徐叔阳建议道,“那家医院最大的问题就是得不到患者的信任,那你就想办法提高医院的实力,让患者更信任职工医院。比如跟大医院合作办个什么项目,或者邀请著名医院和医科大学的专家教授到你们这家医院来坐诊。借用一下人家的名气嘛!”
徐叔阳看一眼手表说:“行了,我一会儿还得加班开个会,得赶紧走了。”
狄思科快速扒了几口饭,送他出了食堂,自己也开车离开了机关大院。
以职工医院的规模和水平,请专家学者来医院坐诊的难度太高了,估计得花大价钱。
他现在一分钱也不想往外掏。
但是,徐叔阳说得没错,要想解决职工医院的问题,一是改变管理制度,二就是蹭一蹭知名医院或高校的热度,将职工医院的名声打出去。
要是能从人家单位借点人,在医院名称前面加上“北京大学”、“首都医科大学”或者协和医院之类的前缀就好了!
狄思科打着跟明星医院合作的主意,一路将车开回了家。
客厅里,家里的几位女同志正围坐一圈,听大嫂比比划划讲着什么。
“咱们现在投个一两百块,以后可能会赚回一两百万!”林桐举着一瓶洗洁精口若悬河。
郭美凤摆手说:“老五在北方日化厂上班的时候,我买了好多肥皂和洗洁精呢!根本就用不完!”
“没关系,您要是不想用,可以把货放在仓库里,暂时不提货。”
“那我买那东西干嘛呀?”二舅妈问。
三嫂苏晓解释说:“二舅妈,您可以卖给其他人呀,这么跟您说吧,您不用使用产品,只要多发展下线就行了,大家一起赚钱!”
二舅妈和郭美凤年纪大了,对新鲜事物接受比较慢,听得稀里糊涂的。
“我们这个产品是美国品牌,零售价很贵的,”大嫂林桐接着说,“您就放心投资吧,咱们一大家子一起赚钱!”
狄思科坐到老妈身边问:“嫂子,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卖货么?”
“不是,我们这个算是小额投资!”
“您从哪里搞到的项目啊?”狄思科好奇问。
苏晓举手:“我姐姐介绍的,她教我做,我赚了点钱,然后就介绍给大嫂了。”
“那这项目怎么赚钱啊?”
“就是推销产品嘛,”林桐骄傲道,“我这个月已经净赚两千多块了!老五,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发财?投资一两千块,以后能赚一两千万!”
狄思科:“……”
跟郭美凤和二舅妈介绍的时候,还是投资一两百块。
怎么轮到他这里就变成一两千块了?
他还没弄清楚这项目具体是如何赚钱的,狄嘀嘀却突然蹿出来问:“大伯母,我能不能投资呀?我也有工资!”
狄思科:“小屁孩一边玩儿去!”
第195章
林桐最近的生活, 堪称水深火热。
大儿子彬彬很快就要考大学,她跟狄思国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大学的学费不菲。
以前的大学生是公费的,学生只要考上了大学, 父母就不用操心了, 之后的一切, 从学费到毕业分配,全都由国家负责。
可是, 从彬彬他们这一届学生开始, 国内近四十年公费读大学的历史彻底结束,学生们考上大学以后,要完全自费了!
她跟老师打听过,平均每年要交两千块左右的学费。
本科四年读下来,光是学费就要准备将近一万块, 加上生活费和书本费,恐怕要准备两万块钱才够用。
而他们家不只一个学生。
四年后,她女儿佳佳也即将面临高考,再过五年, 则轮到最小的儿子有礼。
这就意味着, 大儿子毕业后,供女儿读大学, 女儿毕业后,继续供小儿子读大学。
在十二三年的时间里,他们两口子要连续供三个大学生,毫无喘息之机!
要是孩子考不上大学,家长能相对轻松一些。
可是, 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好呢?
只要孩子能考上,她跟狄思国一定会想办法供孩子读书。
因着女儿不是狄思国亲生的, 林桐早在几年前就跟对方说过,佳佳的学费和生活费由她和前夫负责。
只不过,前夫的抚养费只断断续续支付到去年七月,后来她就再没收到过汇款。
她让妹妹在**忙打听情况才得知,佳佳爸因为偷税漏税和售卖假种子,被判了巨额罚款和五年有期徒刑,早就进入监狱劳改了。
不但抚养费和大学学费指望不上他,佳佳还可能因为亲生父亲有了案底,而影响未来就业。
林桐收到消息以后,恨不得把前夫活剐了!
他有钱的时候,孩子没跟他享过几天福,如今他进了监狱,反而还要连累孩子的前途!
林桐一连失眠了好几晚。
狄思国安慰她说,佳佳以后上学的学费,他们两个一起承担。
可是,工薪阶层供一个大学生都困难,更遑论是三个!
这几年国产电影没市场,制片厂靠着卖厂标过日子,没有电影可拍,像狄思国这样的职工就只能拿基本工资,他们家收入的大头,都是狄思国干私活赚的。
他俩攒了将近四万块的存款,原打算一半用来支付彬彬的学费,另一半用来交房费。
太平里胡同那边有了即将拆迁的消息,他们想贴点钱,趁机换个更大的房子。
可是,因为前夫进了监狱,他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林桐正考虑将自家变成星火农贸公司的服务站点,帮街坊们收菜送菜赚点外快的时候,三弟妹苏晓却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苏晓的姐姐苏昕最近找到一个赚钱的好项目。
有一家日用化妆品公司正在招业余分销商,只要交一百块的保证金,再从公司认购1099元的产品,就能成为公司的分销商。
苏昕当分销商月入一万,苏晓跟着她姐干了一个月,也赚了一千多块。
林桐听三弟妹介绍了项目内容后,立时就动心了。
她在外企上班,认识的人不算少,人脉都是现成的呀!
她先花1099元购买了一批产品,挨个试用以后,觉得效果还行,虽然没有宣传得那么神奇,但也跟市面上的其他产品差不多。
所以,林桐最近就一头扎进了推销的队伍,跟三弟妹一起当上了“生意人”。
郭美凤眯缝着眼睛看瓶身上的小字,辨认了半晌才问:“咱家用的洗洁精才两块多钱一瓶,你这个怎么这么贵?”
林桐笑着解释:“这种产品刚上市没多久,贵是因为广告费分摊在了分销商身上,您要是觉得产品贵,也可以像我们这样,多发展几个分销商分摊广告费,每发展一个人,就返给您四百块钱。您发展三个人,这套价值1099元的产品就可以免费用了。”
郭美凤嘟哝:“那我要是发展了你二舅妈,是不是只交699就能买这些东西了?”
“……”苏晓卡壳了一下,赶紧点点头,“这样也行。”
二舅妈在几人身上环视一圈,最终选中狄思科说:“那我发展老五,也能用699块买这堆东西吧?”
苏晓再次点头。
“……”狄思科在闺女肩膀上拍了拍说,“大闺女,你不是要投资么,那我就发展你了。”
狄嘀嘀像击鼓传花似的,对狄嘀嗒说:“我发展我弟弟。”
狄嘀嗒在屋里来回巡视,发现没有其他下线了,就对林桐说:“大伯母,我还没有工资呢,先欠着行不?”
林桐:“……”
她介绍了半天,合着在这哄孩子呢?
郭美凤寻思老大家养三个孩子的负担确实有点重,想了想说:“一千多块的产品能用好久呢,咱家买一套就算了。”
原以为今天会白费唇舌的林桐,惊喜地问:“妈,您愿意当我们的分销商啊?”
“分销商我就不当了,花钱买一套产品试试吧。”
她买一套产品,能返给老大媳妇400块,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至于让她当分销商,还是算了吧。
她能在胡同里帮老五宣传,那是因为北方日化厂的产品都是老牌子,物美价廉。
她都是自发推销,不掺杂经济利益。
可是,老大和老三媳妇带来的外国货,她听都没听说过,价格贵得要死。
她都不好意思给自己那些老姐妹推荐,总觉得是在坑人家。
更何况,她还要从人家身上赚四百块钱。
郭美凤一辈子好面子,可不想为此晚节不保,被人戳脊梁骨。
老太太平时把钱包捂得死紧,这次一下子拿出一千多块买日化用品,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狄思科多少能猜出老妈的心思,所以,老妈认购了一份以后,他也花1099元买了一套。
两个嫂子一起来家里推销产品,总不能厚此薄彼呀,他这份记在了三嫂那里。
两千多块钱的产品,足够家里用上几年了,其他人就不用买了。
狄嘀嘀跟着大人们听了一肚子生意经,被大伯母和三伯母介绍的,投资一两百,赚回一两百万的前景成功吸引,也想掏钱买一份。
“你要是想买,可以把我那份转给你,你把1099元还给我就行了。”狄思科提溜着两只小崽回屋,在女儿的脑门上点了点说,“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小傻子!”
狄嘀嘀凶巴巴道:“我才不是傻子呢!”
“你不傻谁傻?”狄思科嫌弃地说,“你知道人家怎么赚钱么,你就投资!”
“就是找人来买东西呗,有人买,我就能赚四百块钱!”
“你身边这些人,有谁能一口气拿出1099?”
“我二伯四伯姑姑,我爷爷,荣爷爷,还有卢爷爷。”
狄思科问:“这些人是真的需要这些产品才花钱么?”
狄嘀嘀用手指头缠着连帽衫的棉绳,噘着嘴不说话了。
“即使他们真的需要这些产品,你拉来的那几个人,能赚到一万块么?”
“赚不到吧,”狄嘀嘀在心里顺了一下她的人脉,估计顶多能找来十个人花钱,“可能有四五千块钱。”
“你大伯母和三伯母跟奶奶介绍项目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投资一百块能赚多少?”
“一两百万呢!”
“那你能赚到一两百万吗?”
狄嘀嘀摇头,“那大伯母和三伯母在骗我们呀?”
“如果你能拉来2500人当分销商,确实可以赚到一百万。但你能吗?”
“……”
“她们自己都不可能在短期内赚到一百万,却用它当做噱头吸引投资者,跟虚假宣传差不多。”狄思科在俩小崽头上摸了摸说,“你俩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得自己动脑筋想一想,做这件事值不值当。仁义礼智信,信用比金子还宝贵,不能随意挥霍啊!连你们都觉得大伯母和三伯母在骗你们,那你觉得奶奶和舅奶会怎么想?”
“那奶奶还买了呢!”
“如果换成是你去推销,你猜二伯四伯小姑会不会从你这里买产品?”
“会吧。”
“明知道宣传语不靠谱,还肯花钱买产品,他们掏钱的理由跟奶奶是一样的,”狄思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说,“你自己想想吧。”
狄嘀嘀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唉声叹气道:“还不如直接跟二伯他们要四百块钱呢!反正那些刷碗的和擦脸的,他们也用不上。”
于童回屋的时候,手里也提着两袋子化妆品,狄思科一看到外包装就扶额问:“你从哪里买的啊?大嫂和三嫂还没走呢?”
“刚离开。”于童将两份1099放在桌子上,“明天拿到公司去,正好当成劳动节福利发给员工。”
反正都要花钱,支持一下嫂子们的事业也挺好。
瞧见两个孩子蔫头耷脑的,于童转移话题问:“你们公司不是开职代会了么,怎么样,职工医院的问题解决没有?”
“没有。”狄思科摇头说,“职工不让卖医院,而且区里也不太赞成将医院从腾飞剥离。”
“那你们腾飞直接把医院交给区里行不行啊?”于童问。
“肯定不行呀!腾飞公司不是区管单位,职工医院的地皮、楼房、设备全是机械工业部的产业,不可能把医院免费给区里使用,当然,如果区里另外划拨一块地皮跟腾飞置换,也许会有商谈的余地。”
“那你们就跟区里商量一下呗,转给区里以后,还能享受区里拨款补贴。”
于童最近常听狄思科讲职工医院的问题,对此已经有了一定了解。
考虑到医疗保险对员工的重要性和吸引力,于童也打算给公司员工交社保了。
以前私营公司不给职工上社保,医疗补贴之类的都算在工资里。
缴纳社会保险以后,员工工资必然会降低一部分,但大多数员工还是愿意降薪参保的。
狄思科琢磨片刻,还是摇摇头:“我们区的医疗水平也是很薄弱的,全区只有一家三甲医院,放到市里仍然没有竞争力。区里接手腾飞的职工医院,同样无法保证一定不亏损,很大可能会给区财政增加负担,徐区长不能同意。”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拖着吗?”
时下很多单位都这样,没办法就拖着,留给下一任班子解决。
“我想找一家知名医院合作,不过,我以前跟医疗口没打过交道,咱唯一的人脉就是于暄了。”
于童撇嘴,“于暄还是个实习生呢,能否顺利留在医院都不好说,哪能帮你递话!”
狄思科心想,指望于暄当然是不可能的,想要促成两家医院的合作,还是得走上层路线。
*
腾飞的领导层里,其实也算卧虎藏龙。
听说汪大海的爱人就是中医院的院长助理,只不过汪大海上礼拜去深圳出差了。
腾飞在深圳筹备的VCD分厂即将投产,汪大海亲自带着人去分厂坐镇,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北京。
工会主席栾海霞也有个亲戚在宣武医院当科室主任。
狄思科请栾主席去问问亲戚,是否乐意帮忙,就开车回了老东家经贸部。
如今的崔副司长,曾经的翻译室崔组长,在办公室里见到他便打趣说:“哎呦,这不是狄总经理嘛,现在狄总可是中央台的大明星了!”
“哈哈,您是不是已经看过我们腾飞的纪录片了?”狄思科笑着问。
“看了呀,一集不落地看了!”崔副司长给他竖个大拇指,“你们可真是不容易!挺厉害的!”
中央台最近在播一部名叫《绝处逢生》的纪录片。
一共五集,现在已经播到第三集了。
介绍的就是腾飞公司的改革过程。
从七二九厂到腾飞厂,再到如今的腾飞电子科技公司,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
纪录片拍得特别真实,尤其是腾飞公司改革的这一部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崔副司长虽然没在企业工作过,但她当了那么多年高翻,与国企改革相关的新闻,听得太多了。
纪录片里记录的腾飞公司领导层下达的指令看似轻松,其实是举重若轻,他们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不简单,并且充满了智慧。
在腾飞传呼机已经打开市场,即将迎来销售爆发期的时候,腾飞能看到企业短板,增加科技投入,适时开辟新的业务板块,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决定。
只凭这一个决定,就超过了大部分故步自封的企业领导。
借着这部纪录片,观众也第一次见识到了中央台拍卖黄金段位广告位的经过。
虽然有部分删减,但不难看出当时的竞争格外激烈。
尤其是狄思科在竞标结束前的最后十秒,飞奔着将标书投入箱子里的镜头,被电视台拿出来反复播放,不但做成了纪录片的预告片,还被单独放进了宣传片,几乎每晚都要播放一遍。
他在最后一分钟做出的投标决定,也被很多业内人士称作“价值八千万的黄金决策”。
一部纪录片向观众展示了腾飞的许多改革细节。
腾飞公司的几位领导,尤其是马援朝和狄思科,能力和眼光都得到了观众的认可,也再次进入了组织的视野。
上个礼拜,部里有一位领导听说她曾是狄思科的上级,还跟她打听过狄思科的情况。
想到这里,崔副司长问:“你去腾飞多长时间了?”
“再有四个月就满两年了。”
崔副司长嗯了一声,便自然地转移话题,问起了那个汤姆森公司,他们想要腾飞商标入股,真的是打着雪藏腾飞的主意吗?
狄思科笑道:“纪录片应该都有记录的,您往后看就知道了。”
“当上中央台的大明星就是不一样,还拿上乔了!”
“哈哈,大明星有啥了不起的,还不是照样得跑来求您帮忙!”狄思科笑眯眯地问,“王院长那边有消息了么?”
崔副司长颔首说:“能白得一家医院,他们学校当然愿意了!”
“不是把医院白给医大啊!所有权还是我们腾飞的,而且医院的设备也不是白给医大使用的,每年需要交一定的使用费。”狄思科慌忙纠正。
崔副司长的爱人是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平时在医大有带教工作。
狄思科想请对方帮忙跟学校递个话,看看双方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所有权是你们的,但经营权不是转让了嘛,”按照崔副司长的理解,“跟白给的也没什么区别!”
狄思科摆手强调:“那区别可大了去了!绝不是白给的啊!”
崔副司长无所谓道:“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你们自己去谈吧!”
她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交给狄思科。
“老王是跟他们副校长提的这件事,你就直接打电话跟李副校长聊聊吧。他们学校早就有建分院的打算,你们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还真有些合作的可能!”
狄思科大喜,连连跟对方道谢。
“你别谢我了,你把订的牛奶取消吧,别让人家天天送了。”崔副司长玩笑道,“我现在吃人的嘴短,喝了你那点牛奶,总得给你办事!”
她之前帮了经合办一点小忙,狄思科就保证说,包了她家的蔬菜供应。
但她家基本不开火,菜送来也是浪费。
所以,等星火农贸公司那边开始供应牛奶以后,就每天早上往她家送两瓶纯牛奶和两瓶酸奶。
牛奶不算贵,但日积月累下来也不是小数目。
狄思科已经离开经合办很长时间了,农贸公司还继续给她送牛奶,八成是狄思科自己花钱买的。
“就算您不喝牛奶,我也要厚着脸皮来找您帮忙啊!您还是继续喝吧,牛奶没多少钱,关键是能补钙!专家整天建议喝牛奶补钙,您得听听专家的!”
狄思科与崔副司长聊了没多久,对方就要出门开会,他便顺势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经贸部的大院,他翻出那张字条,拨通了李副校长的电话。
李副校长听了他的来意,客气地说:“狄总,王主任已经跟我介绍了腾飞职工医院的大致情况,我这两天也做了一些了解。对于腾飞想要保留所有权,转让经营权的提议,我们医大也是很愿意坐下来谈一谈的,这对我们学校也是个新思路。”
狄思科笑道:“那太好了,医大的教学和科研能力毋庸置疑,我们腾飞职工医院虽然规模比不上三甲,但设备也算是齐全。咱们双方合作办一个医大分院,不是正合适么!”
而后他就提出了见面详谈的邀请。
“呵呵,狄总,我们学校这边确实很愿意谈,但在咱们详谈之前,腾飞需要先取得市里的同意,”李副院长叹气道,“不瞒您说,我们学校早就有开办分院的需要,之前也跟其他基层医院洽谈过。但是医院的布局跟市里的整体规划有关,开分院不只是我们学校一家能决定的,还得符合市里的发展规划。”
现在市区和郊区在医疗上的发展并不平衡。
有的区县一家三甲医院都没有,有的区里却三甲医院扎堆。
为了更好的分配医疗资源,市里在这方面会进行统一规划。
学校要开分院,也得看市里的安排。
放下电话以后,狄思科为难地挠挠头。
难怪好多企业领导明知道职工医院是个大拖累,却一直拖着不处理呢。
这他娘的也太难了!
他现在甚至生出一种望山跑死马的错觉!
明明距离预期目标已经很近了,可是停下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还远着呢!
马援朝从他这里得到消息以后,倒是挺乐观的。
“只要医大那边有意向合作,其他方面就不是问题,那什么,”马援朝想了想说,“我在卫生局有熟人,先往卫生局跑一跑。狄总,你去市里找领导探探口风,咱们先摸清楚各方的态度再做打算!我还不信了,那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还能被一个职工医院绊趴下吗?”
狄思科心想,老马说的也有道理,还是得先去探探市领导的口风。
他们所在的区里,医疗条件不是所有区里最差的,但也好不到哪去。
兴许市里能照顾一下。
他抽空往市政府跑了一趟,在李副市长的办公室门口排队等待领导召见。
不过,今天在门口排队的人格外多,狄思科把一杯茶喝空,又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被秘书放进去。
“狄思科,你怎么也来了?也是为了培训班的是啊?”李副市长见到狄思科就皱眉问。
狄思科愣了一下,正想说不是,什么培训班,他听都没听说过。
然而,不等他否认,李副市长又问:“你之前在党校学习过吗?”
狄思科摇摇头,“没有,一直没机会去党校学习呢。”
他岗位换得挺多,但还真没机会去党校进修。
培训班似乎是党校组织的,狄思科猜测,门口那群人里,或许有人是奔着这个培训班来的……
他有了这个想法,就没急着开口,先听听领导怎么说。
李副市长想到腾飞这两年的产值还算不错,而且中央台那个纪录片的反馈也很正面。
于是,他沉吟许久后颔首说:“这次中央党校组织的培训班主要就是针对重点国有企业领导干部的,会在全国范围内选拔,大多数重点国企的领导干部都要去轮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们想进步的心情,市里可以理解,但是先不要着急,都会慢慢安排的。”
狄思科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他连市委党校都没去过呢,一下子就能去中央党校啦?
“领导,我可太想尽快提高理论水平,争取进步了,您看能不能把我放在第一批名单里,让我早点去党校学习啊?”
第196章
党校开办培训班的消息, 暂时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市里并不打算让消息大范围扩散。
这次培训是专门针对重点国有企业领导干部的,而重点国企在全国大概有一千家。
每期培训班预计招收一百人, 预计会用三年左右的时间, 完成对国有大中型企业领导的政治、业务轮训。
与以往相比, 这一届的预备学员们表现得格外积极。
这两天,李副市长接待了好几个毛遂自荐的企业领导。
狄思科已经是第五个申请首批参加培训班的了。
这其实很好理解。
以往的培训都是市里组织的常规培训班, 培训地点通常在市委党校。
这次却是中央党校首次开办针对国有企业领导干部的培训班, 含金量直线飙升。
而且根据李副市长多年的经验,最初一两期的培训班往往是水平最高的。
之后的培训班会渐渐变成常规培训,还很有可能被转去地方党校。
狄思科虽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但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先接受培训, 就可以先进步呀!
他想到自己只是个二把手,第一批培训恐怕轮不到他,沉吟片刻就说:“领导,我们腾飞这两年发展挺快,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不少, 培训班是专门针对国企干部的,我们挺想去跟其他大型国企的同仁交流一下, 顺便跟党校的专家教授取取经。我们腾飞想发展的心情太迫切了,无论是我,还是马援朝董事长,让我们先去一个人吧!”
李副市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毛遂自荐还肯把其他人带上的。
他在心中称奇的同时,又有些了然。
狄思科是马援朝亲自引援去腾飞的, 当初为了挖这个狄总,马援朝闹出的动静不小。
由于狄思科太年轻, 市领导也为此争论过一番。
目前看来,当初的任命还算是正确的。
而且从狄思科今天的表现也能看得出,腾飞公司的班子比较团结。
现在国企改革面临的挑战太大了,市领导最怕碰见四种班子。
一是年龄结构偏大的老班子;
二是长期打不开局面的懒班子;
三是经常闹不团结的散班子;
还有就是有腐化问题的烂班子。
像腾飞这样一二把手团结起来,一心搞发展,尽快带领企业突出重围的班子,是他非常乐于看到的。
最起码能让市里省心呀!
至于很多人担心的一言堂问题,李副市长并不介怀。
腾飞的领导班子里,除了狄思科,几乎都是从本单位成长起来的,几个副总各有各的山头。
马援朝和狄思科要是真能搞得起来一言堂,他还要高看二人一眼呢。
“你们腾飞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市里分到的首批培训名额有限,需要进行统筹安排,你们回去等通知吧。”
李副市长交代完,就喝了口茶,端茶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然而,狄思科的屁股却沉得跟秤砣似的,稳稳地坐在领导对面。
“李市长,我今天过来,还想跟您汇报一下腾飞职工医院改革的问题。”
李副市长放下茶杯问:“你们腾飞的职工医院怎么了?”
“腾飞虽然没能挂牌上市,但我们也想效仿上市公司,将精力放在主业上,把副业渐渐从企业剥离,轻装上阵。”
李副市长会意,这个想法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
国企办社会,不是说着玩的,职工医院也是国企职工福利的重要一环,你想把医院从企业剥离出去,无异于抽筋剥骨,不用市里说什么,单单职工那一关就不好过!
只听狄思科继续道:“腾飞原本有意将职工医院转让出去,不过这个提议在职代会上没有被通过。”
果然不出所料,李副市长问:“那你今天过来,是有其他办法了?”
“有一个尝试的方向,具体能不能成,还得看市里的意思。”
李副市长饶有兴趣道:“哦,那你先说说你们的思路吧。”
狄思科缓声道:“职代会上职工代表对领导层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是要保证医护人员的国企职工身份不变,二是要保证职工们的医疗待遇不变。只第一点,就把我们转让医院的路子堵死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将目光从转让,转移到合作上。”
嗯,李副市长在心里默默点头,腾飞的领导班子愿意在医疗问题上花大力气整改,还挺出乎他意料的。
以前也不是没人想整顿国企医院,但是一旦面对职工的大规模抵触,事情通常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腾飞职工医院的优势很明显,有门诊也有住院部,甚至还有手术室,医疗设备比较齐全,药品种类也很丰富,中药西药都有。与此同时,劣势也比较突出,就是管理落后,人员冗杂,医护人员的技能水平参差不齐,人才流失也比较严重。”
李副市长中肯评价:“大多数企业办的医院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你们腾飞的情况还算不错的,最起码有一些明显优势。”
“对,所以我们想利用职工医院的优势,吸引知名医疗机构与我们合作,形成优势互补。”狄思科笑道,“腾飞最近联系了好几家医院,目前正在接触的是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他们有丰富的医疗人才资源,也有丰富的医院管理经验,这正是我们职工医院急需的。”
“而医大那边也正有建设分院,增加教学医院的打算,我觉得双方还是有机会合作的。”
李副市长拧眉沉思了一阵,“你们打算以什么形式合作?”
“我们腾飞的方案是,保留腾飞对职工医院的所有权,转让经营权,以后职工医院的管理经营由医大负责,腾飞不再插手。”
“这种办法能持续几年?要是合作终止了,你们职工医院打算怎么办?”
“可以先合作三年或五年,在合作期间,腾飞不再向职工医院增添设备,新增医疗设备全由医大出资,设备所有权也是他们的。三五年下来,医大对职工医院的投入应该也不算少了,合同终止后,可以继续续约,或是医大以设备入股,对职工医院进行股份制改革。”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狄思科现在别无他求,只要不让腾飞年年往医院贴钱,或是少贴钱,他就知足了。
至于医疗收益分红什么的,那干脆想也不要想。
一是职工医院很难盈利,二是即使盈利了,那收益也不归医院和公司,作为非营利性医院,除了人员工资和医院提留,其他都要上交。
所以,腾飞愿意把医院经营权拱手相让,只求别再往里面倒贴了。
李副市长默默琢磨腾飞的这个思路,一时没有说话。
而门外的秘书却敲门进来提醒:“领导,再有二十分钟就要出发了。”
李副市长回过神来问:“外面还有多少同志在等候?”
“还有三位同志。”
“那你让大家先回去吧,有急事的下午来,没急事的,你另外给他们安排时间。”
秘书口中应承着,退出办公室之前,下意识瞟向狄思科,心里猜测着这位狄总跟老板说了些什么,怎么占用了这么长时间,甚至连后面的安排都推了!
李副市长愿意给狄思科时间,当然是他的谈话内容能够吸引自己。
腾飞职工医院的改革,涉及最近的两个热点问题。
一个是医疗改革,另一个是给国企减负,靠改革加快分离国企办社会的职能。
尤其是第二点,最新一期的内参上着重提到了这个问题。
腾飞提出的这套改革办法很新颖,也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
如果能改好,对其他国企的职工医院改革,也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这只是你们腾飞自己的想法,医科大学那边是怎么看的?”李副市长问。
“医大有意向跟腾飞坐下来谈谈,但学校领导说,医大附属医院的建设要符合市里的统一规划,我们腾飞得到了市里的许可后,他们才愿意跟腾飞详谈。”
“嗯,他们说的也没错。市里在医疗机构的建设上,确实有统一安排。”
狄思科觉得领导的口风似乎有松动的迹象,就试探着说:“李市长,其实腾飞跟医大的合作,并不影响市里的整体规划。腾飞职工医院是现成的,即使与医大合作了,也只是梳理医院内部的管理和人事,顶多会给医院换个名字,并不是新建一家大型医院。”
“我们职工医院的床位只有不到两百张,距离三甲医院要求的超过501张床位,还有很大差距。而医大明显想要建设一家三甲医院。”
人家的实力不俗,不可能止步于腾飞的这家职工医院,肯定还会建设新医院的。
只不过,新建医院需要很长时间,从规划到投入使用,少说需要两年时间,腾飞可以借着现成医院的优势,打个时间差,先跟医大合作。
李副市长听他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大堆双方合作的好处。
连他们区里医疗水平低于全市平均水平,希望市领导也多关心关心郊区医疗发展的话都说出来了。
“市长,我们职工医院发展得好,不但能让本企业职工享受到更好的医疗条件,同时也能辐射到周边社区,成为一个区域性医疗中心……”
看到秘书再次进门提醒了,李副市长站起身,不软不硬地回了句,“大话别说得太满,你们先跟医大接触试试吧,有了大致框架以后,拿到市里来讨论一下。”
医疗设备会有折旧费,非常不好作价,职工医院资产核算也有个漫长的过程,在此期间,任何一点不满都可能让双方不欢而散,所以合作谈崩的概率也是很大的。
狄思科心中一喜。
这就是同意了吧?
能有这个结果就算不错了,先去跟医大谈谈,市里要是对方案不满意,腾飞还有亲娘呢。
实在不行就请部领导跟市领导交涉。
能甩脱一个包袱,部里也是乐见其成的。
*
腾飞公司很快就组织了与北京医科大学相关领导的会面。
不过,马援朝和狄思科只在第一次座谈的时候出面了,之后就把工作完全放手给了翁佩云负责。
在双方谈判的过程中,腾飞这边会涉及大量的财务问题,让翁佩云出面正合适。
“狄总,让我负责谈判没问题,但是,咱们这边的底线是什么,你得事先跟我说清楚吧?”翁佩云追来了狄思科的办公室。
“底线就是腾飞不再往职工医院补贴经费呗。”
“那恐怕有点难,医院院区和现有设备的所有权归咱们腾飞,那维修护理费用也得由腾飞负责。”
狄思科想了想说:“那要不就这样,现有设备的所有权和维修费用都归腾飞,医大以后采购的设备,归他们自己,维修费用也归他们。说白了,就是咱们各管各的。”
他又补充说:“翁总,这是底线啊,咱们谈的时候最好能让医大将所有维护费都包了。”
甭管是设备维护费还是医院院区维修建设费,他真是一个子儿都不想掏了。
想想去年的账单,他就眼前发花。
翁佩云觉得他这个要求纯属做梦,人家医大也不是傻子,咋可能连院区维护都包了!
不过,现在多说无益,她问清楚情况以后,就气势汹汹地回了办公室,打算与对手大战三百回合了!
狄思科打好了前哨,将后续工作交出去就彻底撒手不管了。
翁佩云的工作能力没问题,如果连她都谈不下来,那把自己换上去也未必能成。
狄思科心情不错,下班回家的时候,在胡同口买了两把烤串,打算回家跟媳妇一起喝个小酒。
然而,他刚进院门就瞧见大哥和四哥站在院子里不知在商量什么。
“大哥,你自己来的啊?”狄思科晃了晃塑料袋说,“这是闻着味儿啦?正好咱哥几个一起喝点。”
四哥摆摆手说:“大哥都快愁死了,哪有心情喝酒……”
“怎么了?”
四哥叹气说:“彬彬填的高考志愿,跟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老师打电话跟大哥二次确认的时候,才发现出了问题。”
“他填了哪里?”狄思科也收起了脸上的笑。
他和四哥是家里唯二的大学生,四哥还在清华当老师,对报考工作也有一定了解。
所以,大侄子彬彬的高考志愿,是在他俩的指导下填报的。
关乎侄子一辈子的大事,两个叔叔谁也没推脱,冒着承担风险的责任,帮侄子填了志愿。
时下的高考生要先填报志愿,后参加考试。
因此,填报志愿这一步就非常关键。
报得太高会给考生带来心理压力,一旦临场发挥失常,那就是落榜的节奏。
报得太低也会让很多优秀的考生,错失上重点的机会。
填报志愿的时候,通常会参考一模和二模的成绩。
但彬彬两次模拟考试的成绩相差悬殊,二模比一模高了七十多分。
超常发挥了。
狄思科和四哥参考彬彬历次考试的成绩,以及他自己的兴趣爱好,帮他选择了体育类高校的教育学和新闻学志愿。
彬彬有体育特长,还有比赛成绩,录取时可以有体育加分。
这也算是中和了孩子和家长的想法。
彬彬毕业以后,要么当体育老师,要么当体育新闻记者。
都算是体面职业。
努努力还有可能捧上铁饭碗。
当时孩子和大嫂都挺满意,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大哥心烦地搓了一把脸说:“他自己把志愿全改成军校和师范学校了。”
北京的考生报考本地学校有一定优势,所以老四老五帮他填报的学校基本是北京本地的大学。
可是彬彬自己报的志愿却全国各地的都有,他对军校不了解,但他问过老师了,那所军校在南昌呢!
狄思科勾了勾手指问:“他的志愿表拿回来了吗?”
“嗯。”四哥将表格递给他。
狄思科认真看过志愿表以后,与四哥交换一个眼神,双双在心里叹气。
彬彬报的学校,不是军校就是师范,这两类学校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免学费的。
那孩子恐怕是知道了家里的难处,想给大哥大嫂减轻点负担。
“哥,你跟彬彬聊过了吗?”
大哥挫败地点点头。
“我说让他把志愿改回去,家里有钱供他念书,即使不信任爹妈,还有他奶奶和叔叔们呢,哪个也不能让他没书读。”
狄思科用肯定的语气说:“彬彬不想改。”
“嗯,他说想去读军校,他身体素质好,成绩也还行,毕业以后去部队当军官,一辈子都不用愁了,他妈脸上也有光。”
狄思科又瞅了一眼彬彬自己填的志愿,军校被他直接跳过去了。
军校要经过体检和政审,文化课成绩也没有加分,并不是轻易就能被录取的。
他主要看的是彬彬在师范类学校选择的专业。
都是体育专业。
看来这孩子还不算糊涂,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大嫂知道了吗?”
“知道,老师最开始就是给你嫂子打的电话。”大哥说,“我俩都没考过大学,不懂报考的事,彬彬自己改的这几个学校听起来也还行。我俩现在不求别的,不管他报哪所学校,只要能考上就行了。”
狄思科没再多说什么,叫上大哥四哥一起出门,开车去了太平里胡同。
彬彬正在家里复习,见到四叔和五叔来了,脸上显过一丝被抓包的不自在。
讷讷地叫了人就立在那里等待挨训。
两位叔叔都没训他,孩子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四哥自己就是个死心眼又很有主意的人,对此只问道:“你是真的想参军,还是为了不用交学费,给家里省钱,才报考的军校?”
彬彬老实地回答:“都有。”
四哥沉默好半晌,才嗯了一声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彬彬默默颔首。
狄思科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见他这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不由提醒:“彬彬,你一旦被军校录取,享受了国家给军校生的福利待遇,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责任和义务是均等的。你明白吗?”
“明白。”
狄思科嗤笑一声说:“我看你还不太明白。你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你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是和平的,但更远的地方并不太平。前两个月,国家在东南沿海陈兵数十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彬彬出神地听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市里的第二次严打,大街上整天哇啦哇啦有警车呼啸,武警部队也是要参与战斗的,有战斗就有流血有牺牲。这些事你考虑过么,你敢干么?”
彬彬的回答还算实诚,“军校不是有训练么,我现在不敢,等我练一练就敢了。”
运动员是个十分枯燥的职业,他连运动员的日常训练都能熬得下来,军校里的训练想来也难不倒他。
狄思科在他与自己齐平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你有心理准备就好,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报考军校的,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进了部队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别当了逃兵。”
彬彬郑重地说了声“好”。
“行了,”狄思科在他头毛上摸了一把,“军校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还未必能考得上呢,考场上好好发挥,能考个师范大学也不错。”
彬彬的体育特长加分在军校那里不好使,全凭文化课成绩说话。
就他这猫一天狗一天的成绩,还真不一定能考上。
彬彬有点狡黠地笑了笑,“我选了一个去年在北京录取分数最低的,嘿嘿。”
分数太高的军校他不敢报,他对军校没什么了解,感觉都差不多,就填了一个分数相对比较低的陆军学院。
四哥推着他进屋,“臭小子回屋学习去吧,我跟你五叔再帮你看看志愿,总得找个兜底的学校,别让你落了榜!”
彬彬重新露出笑脸,欢快地诶了一声。
*
狄思科和四哥研究了一下彬彬的志愿表,又给老师打了电话,询问几所学校的情况。
连夜帮他填了一份更稳妥的志愿,让他带去学校上交了。
彬彬改了志愿的事,几个大人都没声张。
家里的大多数人都跟大哥大嫂差不多,对高考填报志愿一知半解。
说了也是徒惹大家担心。
家里有了老四这个屡试不第的先例在,郭美凤只关心孩子考没考上大学。
并不在乎经过如何。
在等待送彬彬去考场的日子里,狄思科也迎来了一个喜讯。
作为腾飞公司的主要领导,他被选拔去参加中央党校开办的重点国有企业领导干部进修班了!
按理说,这个机会落在马援朝这位一把手身上的几率更大。
不过,马援朝去年在市委党校参加过为期三个月的国企干部培训班。
距离结业还不到一年,这次的培训名额自然就给了狄思科。
党校的培训名额非常紧俏,全国平均下来,每个省只有三五个。
首都是大型国企扎堆的城市,名额相对多一些,但也有人为此抢破了头。
消息灵通的管歧珍当天就给他打了电话。
“狄总,恭喜入选啊!”管歧珍虽然羡慕,但也知道第一批培训没她的事。
食品公司规模不小,但算不上重点企业,她只能争取明年去培训了。
“哈哈,谢谢谢谢!”狄思科客气道谢。
“听说这次的名单里,一共只有两个正处级干部,”管歧珍调侃道,“狄总,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找领导走后门儿了?”
狄思科哪能承认呀,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这是沾了我们董事长的光,腾飞发展得还行,领导给了一个培训名额,董事长不能去,才轮到我的。”
管歧珍也觉得这种名额不是走后门能讨来的,开了句玩笑就提醒道:“你们这一届的培训班里好像有特大型企业的部级领导,这可能是咱们唯一能跟这种级别的领导同班学习的机会。不过,人家的秘书跟咱是一个级别的,你到时候可得悠着点,别被人家相中了,弄去当了秘书!”
狄思科:“……”
他会小心的。
老狄家这边,听说爸爸要去上学了,双胞胎陪即将上小学的嘟嘟姐姐挑选文具的时候,也给爸爸买了一个文具盒。
“爸爸,我们买的这个文具盒,花了弟弟的零花钱,图案是我挑选的,选了好久呢!”狄嘀嘀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爸爸,你去学校的时候,带着我们送你的文具盒,一定要好好学习呀!”
盯着手中这只带有花仙子图案的粉色软包文具盒,狄思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彻底沉默了……
第197章
于童放慢车速, 缓缓将车停在了公交站台附近。
“距离学校大门有点远,要不我再往前停一点吧?”
“没事,送到这里就行。”狄思科提上自己的行李, 推门下车。
“爸爸, 你今天晚上还能回家吗?”狄嘀嗒趴在车窗上问。
狄思科放下行李, 在儿子脑袋上揉了一把,“恐怕不行。”
通知上要求平日住校, 周末才能自由活动。
虽然家就在北京, 但狄思科也不打算搞特殊,铺盖卷和吃饭的家什都带齐了,已经做好了长期住校的准备。
本科毕业以后,他就再没住过集体宿舍了,还挺期待集体生活呢!
“那明天呢?”狄嘀嘀也探出脑袋问, “明天能回家吗?”
“爸爸周末再回家。”
即将迎来住校生活,狄思科还挺舍不得老婆孩子的。
他想再叮嘱两个小的几句,却见小屁孩们在自己面前相互击了一下掌。
狄嘀嘀在车座上扭了扭屁股,欢呼道:“太好了, 我可以跟妈妈一起睡啦!”
狄嘀嗒也乐不可支道:“还可以两个人吃一碗卤煮火烧!”
再也不用被爸爸抢了!
狄思科:“……”
丝毫感受不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再不走就迟到了。”于童望向双手提着行李, 表情扭曲的二狗子,忍不住笑道, “要不我把车给你留下吧,平时还能应个急。”
“不用,校外车进入校园还得办出入证,咱还是低调点吧。”
于童目送他提着行李走到党校门口,在传达室里做了登记, 出示各种证件,磨蹭了半分钟才被放进校门。
她扭头跟后座的孩子说:“爸爸去上学了, 咱们回家吧?”
“我们能不能参观爸爸的学校呀?”狄嘀嗒问,“比四伯的学校好吗?”
“两所学校都很好,不过爸爸的学校不让外人进。”
以前党校是保密单位,既没有地图标识,也查不到电话号码,于童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来中央党校。
她估量了一下独自带俩娃的风险,犹豫着说:“这会儿时间还早,要不我带你们去旁边的颐和园转转?那里的风景跟学校里差不多。”
可以跟妈妈单独出去玩,双胞胎当然乐意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
“那你们不许乱跑啊!”于童叮嘱了一句,就将车开去了距离不远的颐和园。
母子三人去逛园子了,这边的狄思科也顺利找到了新生报到处。
国企干部进修班的一百名学员,被分成了两个班。
学员们要先在两个班的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去相应的支部办公室报道。
名单是按拼音首字母排序的,狄思科很快就在“国企干部进修班一支部”的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大名。
一支部办公室里,迎接新生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老师。
女老师叫郭溪柳,国企班一支部的组织员。
男老师叫谭博,副组织员。
组织员和副组织员的职务,有点类似于普通学校里的班主任和副班主任,负责学员在校期间的学习、生活和业余活动。
狄思科在来党校学习之前,就着意打听过党校的情况。
组织员和副组织员的级别,基本都是正处和副处,有的省部班还高配正厅和副厅。
所以,他心里已经合计好了,在校期间尽量低调,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不过,他这份想要低调的决心没能保持多久,在第一天就被打破了。
郭溪柳将学员卡、图书卡、游泳票、饭票和课程表,一一交给他以后,又笑着说:“狄思科同志,你是咱们一支部的文体委员,以后大家的体育锻炼和文娱活动,你多组织组织。”
狄思科愣了一下,笑问:“直接就让我当文体委员吗?”
都不用组织个支部会议,竞选一下吗?
“对,咱们国企班的培训期只有两个月,尽量简化流程,让大家尽快投入学习。”郭溪柳笑问,“我看你在文体方面的特长还挺突出的,当文体委员没问题吧?”
她知道狄思科当过歌星,还出过唱片。
但那并不是她选择狄思科担任支部文体委员的原因。
狄思科当歌星的经历并没有体现在他的档案上,可是每个干部档案上都有获奖情况的介绍。
其他人在这方面,要么只有一两项,要么都是跟职务相关的。
到了狄思科这里可倒好,除了在正经工作上获得的奖项,人家参加文体活动获得的奖项也特别壮观。
小到单位内部的,大到区级、市级,甚至全国级的比赛,歌手大赛、歌咏比赛、金手指大赛、书法比赛、篮球比赛、羽毛球比赛、游泳比赛等等等等,人家都参加过,并且还得奖了!
获奖状况那一栏的空白处已经足够大了,但那点地方对人家来说根本不够用,竟然还另外附加了一张附页!
这份档案放在党校里也是相当炸裂的,被他们办公室的同事们传阅个遍。
用他们主任的话说,这份档案堪称前无古人了,后续恐怕也很难有能够超越的来者。
除了文体口的专业人士,他们还从没见过获奖记录这么长,文体特长如此突出的干部。
但你要说人家参加文体活动太多,有不务正业之嫌吧,人家本职工作还干得挺好的,甚至还被拍成了纪录片。
这就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所以,郭溪柳觉得,根本不用竞选,文体委员这个职位,就是为狄思科这朵奇葩量身定制的!
狄思科并不知道,他还没来学校报道,就已经在小范围内成了名人,好多人都想一睹奇葩真容。
他现在只觉得天上掉馅饼,文体委员的职务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
从管歧珍那里得知自己是全班职级最低的人以后,他就没想过当班干部的事。
竞选班干部的话,大家八成会给大佬面子,从职务最高的几个人中选择,所以,他老老实实地等着被领导就好了。
可是机会放到了面前,没有不要的道理,再说,他觉得自己除了级别低了点,当文体委员还挺合适的。
他在每个单位都是大家公认的文艺尖子呢,这个职务舍他其谁啊!
于是,他就这样不客气地接受了任命,“既然组织信任我,那我一定当好这个文体委员,做好服务工作!”
郭溪柳早料到他不会拒绝当班干部,笑着将一张注意事项递过去说:“咱们党校的管理比较严格,周一到周五要求住校,宿舍会在晚上11点关门,所以,要是有事外出,尽量赶在11点前回来。”
这些国企干部都有工作在身,她没奢望过学员们能乖乖呆在学校里读书。
偶尔有急事要离开学校,她也是能放行的。
“另外,党校会‘查两堂、刹两风’,抽查上课出勤率和食堂就餐率。你们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最好能保证出勤率,这些都会记录到你们的档案里。”
狄思科快速扫了一眼注意事项上的内容,发现上面只写了检查出勤率和就餐率,并没有解释“查两堂、刹两风”,心知这是组织员有意提点自己,于是他很诚恳地与两位组织员道了谢。
跟组织员聊到下一位学员来报到,他才带着行李离开了。
*
国企班开课时间在暑假,但此时的校园里依然热闹,这一届的省部班和中青班还没有结业,学校的林荫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夹着课本,行色匆匆的学员。
狄思科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国企班的宿舍楼。
走到212宿舍门前,他先敲了敲门,隔了几秒,听到一声“请进”,才用钥匙开了门。
宿舍是四人间,但是考虑到居住的舒适度,后勤只给每个宿舍安排了三名学员。
狄思科进门时,他的两名室友已经到了,一个在用扫帚扫地,另一个在用抹布擦窗台。
“你是狄思科吧?”其中一个寸头中年人笑着问。
不等狄思科答话,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矮胖男人说:“这还用问,电视上天天见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狄思科放下行李,有点尴尬了,纪录片播出以后,他经常遇到这种状况,人家能喊出他的名字,但他不认识对方呀!
好在1.0的裸眼视力救了他!
进出党校大门、食堂和图书馆都需要通行证,所以学员们通常会把学员卡别在衣服上。
狄思科的好视力,让他准确叫出了对面二人的姓名。
寸头的叫邹舟,矮胖的叫张茂年。
二人相继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邹舟是一家军贸公司的老总,搞航空工业进出口的,也是北京的。
张茂年是江西建工的副总,今天上午下了火车就来报到了。
“我手上有灰,就不跟小狄握手了,”张茂年晃了晃手上的抹布说,“小狄现在是我们那边的名人,哈哈,没想到能在党校见到电视里的人!”
狄思科比室友小了十来岁,叫他一声小狄,在场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瞧着水盆里的水已经黑了,狄思科端起水盆去卫生间换了一盆清水,笑着问:“您在江西还关注着我们腾飞的发展呢?”
“哈哈,那肯定得关注呀!我们省里要求全省所有国有企业领导干部,集体观看学习《绝处逢生》这部纪录片!你跟马援朝,还有一个女同志,叫翁什么来着,忘了是翁佩霞还是翁佩云了,在我们当地可是名人!”
狄思科:“……”
艾玛,他还有这份殊荣呢?
当初他们拍摄纪录片的初衷是给腾飞的产品做广告。
因着没能赶上他媳妇投资的那部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才退而求其次,选择拍纪录片的。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他们只求给腾飞多博得一点关注。
然而,理想和现实总是存在着巨大差距。
《绝处逢生》这部纪录片,是第一部 真实记录国企改革过程和细节的纪录片。
每周在中央台播出一集,总共五期节目,就播了一个多月。
纪录片播出以后,尤其是从第三期播出以后,好几家国字头大报都根据纪录片中的内容,发表了评论员文章,腾飞领导层的某些操作,也在经济界引起了一番讨论。
腾飞成立四十年,有过高光时刻,也经历过险些破产的窘境,当纪录片的最后一集播出,狄思科代表腾飞公司出席签字仪式,正式并购人合软件公司的时候,收视率达到了节目开播以来的最高峰。
这种绝地反击的情节本就激动人心,再加上纪录片后期配的煽情音乐,连狄思科这个当事人都跟着鼻头发酸,猛男落泪了。
现实里,腾飞还要面对很多问题,改革仍在继续,但纪录片里的腾飞已经凤凰涅槃,绝处逢生了!
在国企改革频频遭遇瓶颈的当口,这样一部纪录片无疑会给国企改革打上一剂强心针!
所以,首播结束以后,电视台又在其他时间段安排了重播,甚至还发行了VCD版本。
狄思科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在内心吐槽,除了腾飞的自己人,谁会买这种VCD碟片啊,在电视上看看就差不离了。
听了张茂年的话,狄思科才恍然,这VCD的目标客户是全国的企事业单位领导干部。
换做是他的话,如果知道有一部国企改革成功的纪录片发行了VCD影碟,八成也会帮忙冲销量,买一份回来学习学习。
三位第一次见面的室友,虽然年龄上有些差距,但狄思科平时接触的同事都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加入谈话毫无违和感。
狄思科偶尔也会想,要不是家里还有两只状况百出的小崽,他的心态恐怕早早就进入中年了。
邹舟报到的时间比较早,打听到的消息也比他们多,闲聊的时候便透露:“每个支部都要划分几个小组,组织员说咱们一支部大概会分六个小组,每个小组8-9人。可以自己组队,也可以等待支部分配,不过,我建议咱们最好自己找人组队。”
“这个小组主要是做什么的?有小组作业么,还是别的什么?”狄思科问。
张茂年以前来党校学习过,算是有经验的学员,颔首说:“咱们每节课后都有小组讨论,有小组课题报告,小组成员还要轮流代表小组,在全支部的讨论上发言。所以,咱们最好能自己挑选组员,组员里需要笔杆子硬的,嘴皮子利索的,还有资料检索能力强的。”
要是摊上那种惯于空谈的组员,对其他成员来说,简直是噩梦。
他觉得邹舟和狄思科的水平还不错,而且他们住在一起,组成小组以后,讨论小组作业也比较方便。
再找五个人,他们就可以组成一个支部小组了。
当天来报到的学员还不多,他们没能找到其他组员。
第二天早上,狄思科在一食堂吃早饭的时候,被三位据说是同班同学的女同志喊了过去一起吃早餐。
“小狄同志,你加入课题小组了吗?”老大姐满春华问。
“我们同宿舍的三位同志打算组成一个小组,不过,人员还不太齐。”
“那你们三位要不要加入我的小组?我们这边也是三个人。”
狄思科不能替另两人做决定,只耿直地说:“满大姐,我属于临场发挥型选手,资料检索能力还行,但笔杆子并不算是强项,我的另两位组员,跟我的情况差不多。您的组里要是有笔杆子特别强的,咱们可以强强联合,否则就还是另外寻找其他成员吧。我听说党校每天都要留小组作业,要是小组里没有文字功底强的人,大家的学习生活都不会轻松。”
他提出的条件是比较理性的,满春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为他介绍了隔壁的女同志,“这是曾琴,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以前在政研室工作过。”
狄思科当即露出笑脸,立马换了口风,“满大姐,咱们组才六个人,其余两位成员,由您找,还是我们在男同志这边寻找啊?”
满春华被他的变脸逗得一乐,“班里的女同志不算多,还得给其他组留一些,你们从男同志那边找吧。”
于是,吃了顿早饭的工夫,狄思科就找到了组织。
提着两份早饭回宿舍的时候,他向两位室友宣布了这个喜讯。
“你说咱们的组长是谁?”邹舟问。
“满春华,满大姐。”
邹舟在寸头上划拉一把说:“挺好的,满大姐是咱们支部的书记,这回咱们算是真的找到组织了!”
张茂年叼着一只包子,给狄思科竖了一个大拇指。
一觉醒来,就被告知抱上了大佬的大腿,这体验真不错。
当天下午,全班同学去礼堂参加了国企培训班的开学典礼,学习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
国企培训班的课程不算多,每天只有两节课。
但每节课要上两个多小时,课后还会组织学员进行“两带来”交流。
所谓的两带来,就是每位学员都要为老师和同学带来一个热点问题,再抛出一个难点问题,让大家一起帮忙思考解决。
学员们最初上讲台的时候,还比较收着。
不过,党校的治学环境比较包容,有一个“讨论无禁忌”的传统,所以两三天过后,学员们的胆子变大了,讨论的话题也就越来越放得开。
这天,当代世界经济的课程结束以后,轮到一位名叫严励的学员上台发言。
严同学要跟大家讲的是国有企业产权改革的问题。
这个话题不算新鲜,前两天有一位女同学也在讲台上输出了自己的观点。
可是,这位严同学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对国有企业产权改革的看法,几乎是一面倒地大加抨击。
严同学认为,引入外来资本、私营经济,来购买稀释国有股份,已经造成了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国退民进的过程,会造成国有资产被高价低估、企业干部暗箱操作、中饱私囊。
“以前的国企是‘大家拿’,很多职工家里缺什么了,就去单位拿点,反正大家都拿嘛。后来企业通过各种改革,减少了这种风气,又冒出了好多国企干部中饱私囊,‘大家拿’变成了‘拿大家’。他们拿的东西,远不止是扫帚墩布,针头线脑。国有资产的价值被低估,损失的金额单位是以百万计的!”
截止到这里,狄思科对他的观点还是比较认可的,改革的过程中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
但是,对于严同学接下来的话,他就不敢苟同了。
严励认为,为了避免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应该从企业内部寻找突破口,尽量保留国资占股,停止某些地方卖企业的行为,放缓产权改革的步子。
严励在讲台上口若悬河,讲了半个多钟头,他这次是放开了讲的,把很多人讳莫如深的问题,摊开在阳光下。
讲到精彩之处时,台下同学频频献上掌声。
今天正好有副校长来他们班旁听,所以,严同学不但在同学面前露了脸,也因为词锋犀利,在副校长那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讲台的活动每天都要进行,而且是每天两个人。
严励讲完的第二天上午就轮到了狄思科上讲台。
他原本准备的热点问题是“企业并购,强强联合”,这也是腾飞公司比较有特色的改革内容。
不过,前一天听完了严励的演讲以后,狄思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简直不吐不快。
所以,他思量再三,放弃了之前写好的发言稿,又连夜草拟了一份演讲提纲。
邹舟半夜醒来,发现他还在奋笔疾书,忍不住奇道:“你不是已经写好了发言稿么?怎么又写?”
“嗯,我对严励下午的发言有些不同看法,明天上午就是我去发言,我想借着大家还有印象,谈谈我对产权改革的看法。”
邹舟颔首说:“那你就说说吧,大家对这个问题看法不太一致,有些同学确实比较赞成严励的观点。”
在很多人看来,只要抨击国有资产流失,就是某种正确。
邹舟怕他太年轻,掌握不好分寸,遂提点道:“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你可得斟酌着来,别被人误以为你也是中饱私囊那一伙儿的。”
狄思科感激地冲他笑笑,算是谢过他的提醒。
学员要讲的议题都要提前一天告知组织员,如果学校里有老师教授对这个议题感兴趣,就会在演讲这天来班级旁听。
狄思科前一天就跟组织员说了,他要更改演讲内容,也讲讲对国有企业产权改革的看法,而且他明确表示,自己有不同看法。
所以,今天下课以后,来国企班一支部旁听演讲的老师比昨天多很多。
大家最喜欢这种不同观点的碰撞了!
狄思科径直走上讲台,在大家的掌声停止后,就笑着说:“我今天要讲的内容也是国有企业产权改革的问题。昨天,严励同学的演讲非常精彩,很多同学都赞成严同学的观点,我对严同学的观点也是部分认同的,为什么是部分认同呢?因为我并不认为担心国资流失就要叫停产权改革,这其实是一种因噎废食的表现!”
“原本我准备的演讲内容并不是产权改革,但是我太想跟大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了,所以就放弃了之前的演讲稿。”狄思科将自己的讲稿放到讲台上,笑着说,“我随便讲一讲我的观点,也欢迎大家一起交流,批评指正!”
有很多不赞成严励观点的学员,在台下啪啪鼓掌。
即使狄思科不说,他们也要准备反驳严励了。
狄思科继续道:“我昨天简单了解了一下严同学的工作履历,只能说,严同学的工作能力非常强,而且也足够幸福,并没有经历过企业破产危机,也没体会过走投无路的滋味。”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狄思科面向大家说:“我想再跟大家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叫狄思科,今年三十岁,参加工作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在国有企业工作,接近十年的时间里,见证了三家国有企业的改革,并且亲自主持了两家大中型国企的改革。很不幸的,在我接手之前,这两家企业的情况都不怎么样,第一家因为经营不善,职工三天两头到市里上访。第二家更糟糕,当时市里已经在考虑让它破产了……”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看了腾飞的纪录片,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同学们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坐在最后一排的进修部主任,听到同学们的笑声,便询问身边的老师:“这位小同志是哪个单位的?大家都笑什么呢?”
被问到的老师低声笑道:“这位狄思科同学是位大明星,还挺厉害的,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第198章
只听严励演讲十几分钟, 狄思科就可以断定,这是一位接受过系统教育和培训,从顺境中成长起来的干部。
俗称, 掉进了福窝里。
按照严励的观点, 以防国有资产继续大量流失, 企业应该从内部寻找解决办法,堵住转让、并购和减持国企股的口子。
而在狄思科看来, 这种想法过于理想化了。
他在教室里环视片刻, 笑着问:“在座的老师和同学中,有谁是经历过企业破产危机的吗?哪位同学要是有过相关经验,请举手向我示意一下。”
闻言,学员们都下意识回头张望,寻找那些举手的同学。
这间教室里的学员都是重点国企的领导干部, 即使企业有经营问题,也少有会干到破产的。
五十多人中,只有一位女同志举了手。
狄思科这几天已经把49名同学的名字都记熟了,此时便准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郎巧红同学举手了, 看来只有郎同学能理解我的心情。”
处于顺境中的人, 根本无法与他们共情,也无法换位思考。
坐在中排位置的郎巧红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狄思科继续道:“面对这种经营不善、即将破产的企业, 我们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我只能说,心里非常急切,心情非常焦虑。电话不敢接,客人不敢见,现在看来有些可笑, 但这就是事实。”
“我去北方日化厂上任的第一天,刚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任职演讲, 就被债主堵在了办公室里。当时厂里三角债的问题十分严重,我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听着门外的秘书跟债主说我不在,那个窘迫劲儿呀,这辈子不想回忆了!”
在座的老师和学员们刚为他感到心酸,就被他那副龇牙咧嘴的表情逗乐了。
“昨天,严励同学着重强调了产权改革过程中,出现大量国有资产流失的情况。这一点我是认同的,而且这已经是社会上的普遍认知了。不过,我还要补充说明一点,国有资产的流失,并不只是在产权改革过程中流失的,只要企业不盈利,国有资产其实每天都在流失!”
“企业资金周转不灵,背负巨额债务,银行贷款虽然还不上,但每天都在计息,多拖一天,欠债的雪球就会滚大一圈,这是明摆着的流失。”
“员工工资发不出来,但该记的账还得记,这也是亏损流失。”
“此外,固定资产折旧和设备的空置损毁也每天都在进行着。”狄思科叹了口气说,“很多亏损企业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积压大量库存。企业领导明知库存很多,仍让工人继续生产积压产品,这一点让很多人费解,社会上还有人说这类领导不作为,没有市场眼光。大家也听说过这种情况吧?”
在座的都是企业领导,有人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都配合地点头。
“我刚去北方日化厂的时候,产品在仓库里堆成了小山。我心想,明明卖不出去,还非得坚持生产,这不是大傻帽儿吗?后来我知道了,我才是那个大傻帽儿!”
哈哈哈,学员们发出一阵哄笑。
组织员郭溪柳笑望向台上的狄思科,这位奇葩学员还挺风趣的。
“我当时找到了厂里的生产副厂长,我说,积压产品太多了,咱可不能继续生产了啊!赶紧停车吧!而那位同志是怎么回答我的呢?”狄思科摊手说,“我们是一家化工企业,那些管道设备不怕你用,就怕你不用,一旦将设备闲置下来,不出半年,这些价值不菲的设备就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如果继续生产产品,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一旦设备废了,那可真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大家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
局外人很多时候都是雾里看花,此时被内行人点出了门道,大家总算有了些理解。
同样在困难企业工作过的郎巧红在此时举了手,表示要发言。
得到狄思科的首肯后,便起身说:“对于狄思科提到的这几点,我特别有感触,他经历的这些,我也全都经历过。困难企业之难,不是报纸杂志上的文字,也不是口中随便说说的,这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
“狄同学说得很好,企业只要不赚钱,哪怕静止不动,它也是亏损的。这两年国企之间的三角债是很突出的问题,我们欠别人的,别人也欠我们的。当初我们厂想通过解决三角债缓解资金压力。然而,债没要来,亏损反而更大了。”
“以前都是在销售过程中顺便清理欠款,现在产品卖不出去,就只能专门派人跑一趟,那么多人散出去,吃喝拉撒交通费全都要钱。而债能要得回来吗?要不回来!欠债的是爷爷,人家一看两边已经不太可能合作了,那索性就赖账,能拖一天是一天,哪怕去法院告他也没用,人家就一句话,没钱!”
“有些理论界学者,一些空想家,将一套套的经济学理论套用在这些困难企业身上,还要指导我们从企业内部寻找突破口,那绝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么能耐,你怎么不亲自去一家即将破产的企业试试?”
郎巧红这番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就差点名道姓说严励是空想家了。
如果严励是一名经济学学者还罢了,毕竟理论和实践有一定差距。
可是严励自己就是一名企业领导,竟然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郎巧红觉得,这个严励要么是在单位的日子太好过,要么就是哗众取宠。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她都很不喜欢。
大家来党校学习,一方面是理论武装,锤炼党性,另一方面也能拓展自己的人脉关系,相互之间都比较和气。
但是观点不同,有思想上的碰撞是难免的,党校也不想大家在这方面一团和气。
所以,郎巧红索性就有什么说什么。
狄思科认真地听郎巧红发表完看法,确定她结束了发言,才总结道:“就像郎同学说的这样,面对一家经营不善的企业,厂长经理们的焦虑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银行的利息、罚息、职工工资、固定资产折旧、因讨要客户欠款而贴进去的费用、因还不上供应商欠款而产生的利息,上交给市里的统筹……”
“我们腾飞公司曾经做过一项统计,只要企业不赚钱,那么每年的亏损会高达总资产的25%!只需要四年时间,企业就亏没了。”
有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打断问:“你们这份统计数据科学吗?”
“这是我们腾飞的总会计师翁佩云同志,根据腾飞的情况作出的统计,是否适用其他企业尚未可知,不过对腾飞而言,这个数据是非常准确科学的。”
男老师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就不再说什么了。
狄思科继续道:“昨天严励同学拿我们腾飞公司的情况做了举例,我们曾经面临破产,经过公司内部改革以后,重新焕发了生机,而且没有引入外来资本,现在仍是一家国有独资企业。”
座位上的邹舟和张茂年对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错开。
严励把最近很火的腾飞提溜出来大加称赞,扬言只要企业领导有方,深化改革,即使不稀释国有股份,也能像腾飞一样,为企业找到一条出路。
而今天,作为腾飞公司的总经理,亲自操刀过腾飞改革的人,狄思科却第一个站出来,对严励的言论表示了反对。
这件事怎么看都有点讽刺。
“首先,我得先感谢严励同学对腾飞改革成果的肯定,另外,我还得感谢中央电视台,给了腾飞一个参与纪录片拍摄的机会。这个纪录片让我们腾飞火了一把,听说很多省市还把这部纪录片作为教学片,组织企业领导干部集体观看学习。这对腾飞公司和腾飞的领导班子,可以说是无上荣耀了!”
“但我今天还想跟大家讲一讲纪录片中没有展示出来的内容。当初中央台一共挑选了三家全面崩盘,即将破产的企业进行跟踪拍摄,腾飞只是其中的一家,拍摄时间是八个月。”
“最开始取材的几个月里,我们腾飞这边只有一个摄像小哥常驻,摄制组的其他成员,包括导演,都跑去另两家企业跟拍了。”
“可是这种状况只维持了小半年吧,摄像小哥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后来变成三个人,扛着摄像机在厂内厂外到处拍,八个月以后,连导演都加入了腾飞这一组的拍摄。从纪录片的内容上,大家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五期的纪录片,最后两期的内容,尤其是产品和厂区画面,要比前面三期丰富很多。”
闻言,学员和老师们都有些明悟,看来另外两家企业没什么可拍的了。
只听狄思科接着说:“公司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当然要关心一下嘛。就单独找彭导询问是啥情况。这一问才知道,另两家企业都拍不下去了。”
“东北的大型机械厂破产了,卖掉地皮和设备以后,买断职工工龄,大批工人下岗了。西北的造纸厂也转产无望,承包给了个人。我们腾飞是最后一家拍摄对象,如果腾飞也完蛋了,那纪录片摄制组这一年多的时间就算白忙了。”
“好在腾飞还算争气,没让摄制组一年多的心血打了水漂,纪录片还是如期播出了。但是,作为腾飞的总经理,我不得不说一句,请大家理性看待腾飞的改革成果,不要把它抬得太高,也不要把它神化了。”
狄思科现在很担心上面把腾飞树立成改革的典型,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样的口号后面,加上一句“改革学腾飞”。
那对腾飞来说,负担就太重了。
“在童话故事里,结局通常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至于他们结婚以后什么样,读者无从知晓。镜头下的腾飞公司亦是如此,纪录片在腾飞并购人合公司后戛然而止,观众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腾飞的改革成功了。”
“在这里,我可以简单跟大家说说,并购成功后的这半年时间里,我们腾飞又经历了什么。”狄思科扔出一个重磅炸弹,“我们曾经打算搞股份制改革,在海外挂牌上市!”
哗——
这倒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
不挂牌上市,腾飞还是国有独资企业。
一旦上市,就变成国有控股了。
倒不是说挂牌上市不好,毕竟很多企业家都盼着带出一家上市公司。
但从狄思科的履历、经营风格,以及腾飞给大家留下的固有印象来看,他们似乎比较执着于国有独资,谁也没想到腾飞会挂牌上市,引入海外资本。
狄思科任由教室里嗡嗡了一阵,随后才说:“我们有过挂牌上市的意向,但是考虑到腾飞公司是一家科技企业,技术投入过高,当下并不太适合上市,所以只能暂时搁浅了。”
“既然提到了科技,那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一点,腾飞的成功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这套改革方案并不适合所有企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腾飞是一家电子科技企业,搞高科技的!”
“都说破船还有三斤钉,腾飞快要破产了,但我们还有技术,有人马,找准目标以后,马上转产传呼机和VCD影碟机,并且跟VW公司合资生产车载收音机,这几项都属于朝阳产业,我们的发展其实是吃到了时代的红利。”
“而那些夕阳产业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办呢?我们市里有一家搪瓷厂,也是几十年的老厂了,头十年,还是全国名牌。可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用搪瓷缸子、搪瓷盆,嫌弃样式老气。这家工厂的产品连年滞销,已经半死不活好几年了,厂领导为此愁白了头,也尝试着从企业内部寻找原因,邀请年轻设计师设计新产品,统统无济于事。”
“发不出职工工资,市里也拿它没办法,想转产都不好转,引入外资更是没戏,外商一个个都精得很,人家只要地皮,工厂和人员都不要。要是现在有一个私营老板站出来承包下这家工厂,保证规定年限内不将职工包袱推向社会。大家说,该不该同意?”
学员和老师们各自在心里衡量着,一时没人给出答案。
“不知大家是如何考虑的,反正在我这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如果腾飞当初没有找准转产的方向,那么,面对生活拮据,被常年拖欠工资的职工,面对高达两米的医疗报销单,面对闲置的厂房和破败的厂区,我们也会毫不迟疑地走上产权改革的路子!”
“甭管是私营资本还是海外资本,我得先让职工吃饱饭。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饿到极致的人,喝一口凉水,吃一口窝头都能满足,谁还有心情嫌弃眼前的饭菜不是满汉全席呢?”
狄思科缓了一会儿,又换上轻松的神态说:“腾飞改革的纪录片能火起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多数企业改革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没有一个参考依据,没有一个全国公开的信息,没有让大家了解的途径。”
“国企改革,经常是大家私下联系,哦,你改得挺好,我去你那里取取经,回来以后在自家搞一搞。要是哪种办法被上面批评了,那大家就按兵不动,再想别的办法。”
“很多企业领导呼吁国家出台一个统一的改革标准,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就在等这个标准,可是等了快十年,始终没见到影子。”狄思科无奈摊手。
“各家企业的情况不同,各有各的难处,这让国家怎么给统一标准呢?国企改革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一刀切,一直是因地制宜的。那么到了产权改革这里,为什么就要搞一刀切呢?”
狄思科再次强调:“严励同学的观点我部分认同,国资流失的情况不容忽视,暗箱操作、中饱私囊,也应该想办法解决。”
“但是,针对这些,我们可以制定约束国企领导的法律责任制度,增加归责和追究程序。国家作为出资人,可以定期对企业进行考察,也对企业领导进行考察。而不是因噎废食,不顾企业死活,粗暴地叫停产权改革!”
被他多次点名的严励,全程安静倾听,这会儿终于找到了狄思科的漏洞。
不由高高举起了手臂。
他要发言!
狄思科早就说过了,欢迎大家一起交流,批评指正,自然不能堵住严励的嘴,不让他发声。
他点点头,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严励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道:“狄同学提到的,约束国企领导,对国企定期考察的观点,我也是部分认同的。这个出发点很好,但是全国的国有企业数以千计,光是中央直接领导的企业就有一百七八十家,这么多企业和企业领导,要如何考察?用什么标准考察?一次性考察这么多家企业,消耗的人力物力就不说了,真正实施起来,还很容易变成走过场。”
支持严励观点的人都默默颔首。
好好的经,念着念着就念歪了。
而且他们本身都是国企干部,搞个干部考察,无疑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狄思科拿起被他放在讲台上的那份讲稿,笑着晃了晃说:“这个问题在我之前准备的内容中有所提及。我今天原本要讲的是‘企业并购,强强联合’。就像严励同学说的,光是央企就有将近两百家,这两百家企业要怎么管?怎么考察?”
“现在大多数央企都是多头管理的,组织部管人事,财政口管资产,国家经贸委管经营,计委管投资,社保部管职工福利保障。”狄思科伸出右拳,每说一点就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亮出手掌说,“五个部门负责管这些央企,被很多人戏称为五龙治水。”
“计划经济取消了,这些企业没什么计划指标,也没什么部门能真正管到他们,毕竟是五龙治水嘛,大家都能管,也可能大家都不管。我也不知道国家为什么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来管这些央企,这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我就不多谈了。”
还想再多听听的进修部主任:“……”
时间有的是,你可以多谈谈。
“但是根据我个人的拙见,这么多央企确实有点太多了,不利于管理。我觉得领导们也许可以考虑抓大放小,就像我们腾飞,生产的产品种类其实非常多,产品名录中有十几种产品,可我们主抓的业务只有最赚钱的传呼机、VCD影碟机,以及车载收音机。”
“央企的规模也是参差不齐的,有的是上万人的大企业,有的只是几百人的设计院。面对这么多企业,要如何管理和考察?不如让大企业强强联合,形成超大规模企业,由中央直管……”
其他企业既然管不过来,那就交给地方算了。
不过,后面的话他没说。
这间教室里好多人都是央企领导,他要是真的把话说出来,那就将人得罪了。
而且这种层次的问题,也不是他这种小干部该管的,他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观点就得了。
不该他说的,别乱放炮。
狄思科看了一眼教室里的挂钟,他已经讲了半个钟头了。
“今天占用了大家太多时间,我就先讲到这里吧,要是同学们还有不同意见,咱们可以私下切磋交流。”
瞥向还想反驳他的严励,狄思科玩笑似的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听说省部班的学员有机会去各地考察,不知咱们国企班有没有这个机会?在座很多同学所在的单位都是改革标兵,我很想去实地考察学习一下,同时也想邀请大家来我们腾飞公司看看,请各位专家大拿帮我们把把脉。”
他其实更想说,让大家去那些快倒闭的企业看看,省得某些人叫嚣着将产权改革一刀切。
不过,大家毕竟是同学,人家的级别还比他高,面子还是要顾的。
然而,即便如此,严励也被他气得不轻。
他那话是啥意思?
说他纸上谈兵吗?
狄思科看不透他的内心,如果能看透的话,一定会点头说,“您理解得太对了!”
他这会儿已经结束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了讲台。
副组织员谭博随着大家一起鼓掌,低声跟身旁的郭溪柳说:“这小狄同学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对国企改革的问题确实有几分见地,而且人家那些文体活动可不是白参加的!”
郭溪柳感慨,狄思科不愧是当过明星的人,跟其他男同志确实不太一样,好像身上有光。
她在心里随便想想就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了狄思科。
“文体委员,把你之前准备的那份演讲稿给我看看行吗?”
“行啊,我一会儿给您送办公室去。”
郭溪柳指指他手上的那几张纸,“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嘿嘿,”狄思科将空白稿纸亮给她,“这是我上场前临时准备的道具,之前写的讲稿我放宿舍了。”
郭溪柳:“……”
这位狄总,台上台下怎么还两幅面孔呢?
刚才在台上的时候还挺沉稳的,确实有五千人国企总经理的气派。
可是,下了讲台以后,好像有点跳脱呢?
到底还是年轻人呀!
“那你好好准备一份吧,下周一交给我就行。”郭溪柳提点道,“进修部主任想了解关于企业强强联合的看法,你认真准备一下。”
“啊,”狄思科忙问,“有什么侧重点吗?”
领导主要想了解哪方面啊?
“不确定,按照你原来的思路准备就行。”
郭溪柳只听说上面准备让几家大型纺织公司强强联合,组成纺织集团,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她也说不好。
*
狄思科和严励的这场关于产权改革的争论,并没有结束。
后来又有好几位同学临时更改了主题,上讲台的时候讲了对产权改革的看法。
有人站严励,也有人站狄思科。
产权改革是热点问题,很快就在国企进修班的两个支部间,引起了一场大辩论。
他们这边吵得激烈,有些中干班和省部班的学员听到风声以后,也会跑来国企班旁听讨论。
大有在全校引起讨论风潮的意思。
这天是周末,狄思科早起吃过早饭以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看老妈和老婆孩子。
“你这周又要回家啊?”邹舟问。
他也是北京本地的,但他回家并不勤,学校里的事情不算少,还经常有文体活动,他比较珍惜在党校跟大家交流的机会。
不像狄思科似的,每个周末都往家里跑。
狄思科当然不能说自己想老婆孩子呀,他只好故作无奈道:“哎,我家大闺女看她姐姐和幼儿园里的好几个小朋友都要上小学了,也在家嚷嚷着上小学,我媳妇管不住她,让我回去看看!”
事实上,他们家也就于总能管住狄嘀嘀,他回去也没什么用。
只能加油助威,看看热闹。
邹舟问:“你家孩子几岁啊?怎么才上小学?”
平时感觉不出同学之间的年龄差,可是他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小狄的女儿还没上小学呢!
狄思科把自己钱包里的全家福拿出来,跟同学显摆,“这就是我闺女儿子,龙凤胎,今年六岁,好看吧?”
“嗯,真俊!”邹舟凑近了看。
狄思科想着大家一起过了这么久的集体生活,他自己又是本地的,其实应该邀请同学们去自己家做客的。
正好张茂年在此时推门进来,狄思科便邀请道:“你们今天有没有活动啊?没事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吃烧烤,顺便看看我家大闺女?我闺女在电视台当少儿节目主持人,在幼儿园可受欢迎了!”
张茂年摆摆手说:“先不急着回家,刚才我碰见支书了,有个事咱们得一起合计合计。”
“嗯?”两人一起望向他。
“咱们国企班的课程安排是,第一个月在教室里进行,第二个月要完成结业报告,主要是以小组的形式去地方上考察。满大姐让咱们一起商量一下,看看咱们这组去哪里考察比较好?”
“校领导采纳我的意见啦?竟然真的让咱们像省部班似的,去地方上考察?”狄思科毫不谦虚地说,“那你们能一起出门考察,得感谢我的金点子呀!”
张茂年:“这是党校早就安排好的学习计划,你少自作多情了!”
第199章
张茂年从没想过, 自己来北京学习两个月,居然还有机会光顾当地的菜市场!
工作忙起来以后,他连自家门口的菜市场都好几年没去过了, 更遑论首都的菜场呢。
瞟一眼在菜摊前熟练挑菜的狄思科和满大姐, 张茂年觉得自己上了个假学。
“怎么样, 我们这边的菜市场不比南方的差吧?”见他露出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邹舟不由笑着开口询问。
张茂年随意点点头, 又瞄他两眼说:“我看你不像常逛菜市场的, 比人家小狄可差远了。”
“这个菜场我以前常来,后来我儿子上大学了,我们两口子不常开火,也就不用买菜了。人家小狄的孩子还没上小学呢,常来菜场不是正常的嘛。”
菜摊前的满春华接过一袋子玉米后, 也在问狄思科:“看你跟老板挺熟的,你家由你负责买菜?”
“哈哈,工作那么忙,咱哪有时间负责买菜?我每个月能来买一两次就不错了。”狄思科将菜钱递给菜摊老板说, “我跟张大娘有点生意上的往来。”
满春华:“……”
你一个科技公司的经理, 跟菜摊老板能有啥生意往来?
狄思科提上自己买的菜,带着几人去相熟的肉铺, 边走边解释说:“我来腾飞任职前,在我们区经济合作办公室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我们经合办开办了一家农贸公司,我还兼任了几个月的农贸公司总经理呢!那会儿我们公司是全市第一个批发净菜的公司,张大娘就是我们的第一批客户。”
张大娘的菜摊收拾得规整,而且这老太太怪大方的, 会给顾客送点添头。
不拘小葱还是香菜,反正每次都能送点配菜。
狄思科也就习惯来张大娘的摊位买菜了。
闻言, 满春华诧异挑眉,“你这履历可是够丰富的,连农贸公司都干过!”
“嘿嘿,不是我跟您吹啊!当时我们那个农贸公司还在草创阶段,就凭借全市第一家蔬菜配送服务中心的项目,参加了全国菜篮子工程成果观摩会。”
狄思科故作遗憾道:“咱们要是早点决定吃烧烤,今天连菜场都不用来。农贸公司提供送菜上门/服务,需要什么菜品,前一天晚上订货,第二天上午就送到家了。”
闻言,张茂年接话说:“这种送菜公司在我们那边也有,不过都干不长,一年能倒闭好几家。”
“这种公司如果只靠个人送菜业务盈利,那倒闭是很正常的。北京也有好几家公司提供送菜服务,但这些年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市蔬菜公司的配送中心,另一家就是我们的星火农贸服务公司。”
“我们在北京有自己的蔬菜种植基地,还有大宗蔬果批发市场,搞的是产地直销模式。蔬菜价格比菜场还便宜,在价格上比一些私营小公司有优势。个人送菜服务在发展新客户阶段,盈利非常有限,如果没有其他业务支撑,小公司可能等不到收获期就黄了。”
送菜上门在北京还没有大范围普及,对很多首都老百姓来说,也是个新鲜事。
放在其他城市就更新鲜了。
大家都是搞企业的,对这种新兴行业都很感兴趣,去老狄家的一路上,都在探讨相关话题。
等到汽车在胡同中停稳,看到站在门口的郭美凤和于童时,几人才停止交谈下了车。
满春华握上郭美凤的手问:“您是胡副书记吧?”
“哈哈哈,就是我!”郭美凤握着人家的手,亲热地说,“胡副书记是个反派角色,我平时上街都不敢承认!不过,今天在自己家,你们又都是老五的同学朋友,我就壮着胆子承认了!”
满春华笑道:“没想到您跟小狄竟然是一家子!这可真是缘分!”
可不是缘分嘛。
郭美凤出演的电视剧《火红年代》是讲国企改革的,她在里面饰演一个思想僵化,妨碍工厂发展的副书记,算是反面角色。电视剧播出的时候,观众普遍对这个角色恨得牙痒痒。
而她儿子狄思科在《绝处逢生》这部纪录片中大搞改革,算得上是国企改革的先锋了。
这一正一反两个人物,居然会是一家的!
《火红年代》去年在北京首播,现在已经在其他地方台二轮三轮播出了。
狄思科这一组的八个学员中,有一半都看过这部电视剧。
这会儿见到了演员本人,不免就多聊了几句。
大家一起进了屋子,曾琴好奇地问:“郭老师,您拍完《火红年代》以后,又拍了其他作品吗?”
“没有,拍那部电视剧挺耗神的,我休息了一阵子,今年主要是在戏校给学生排戏。不过,我最近要进新剧组了,速度快的话,兴许明年能播出。”
拍那部剧的时候,导演和编剧都要求严格,台词也比较专业,郭美凤拍得挺累。
工作结束后她休息了一年,直到最近才接了新戏。
她们今天就是去跟剧组主创碰面的。
于童嗔怪地瞪了二狗子一眼,埋怨似的说:“你请同学来家里玩,怎么不提前跟我和咱妈说一声?我们今天约了跟导演见面,早知道有贵客上门,就约其他时间了。”
“我们是临时决定聚餐的,”狄思科笑眯眯道,“咱们各忙各的,谁也别打扰谁!我们自己在家烧烤挺好的。大明星和大经纪人,有事就赶紧走吧,我可不敢耽误你们赚大钱!”
狄思科心知,这是媳妇和老妈给他腾地方呢。
他媳妇自己就是老板,要是真想留下来,改个开会时间就行了,哪还用得着特意跟大家解释。
于童招呼客人们随意玩,与众人寒暄片刻就带着婆婆去公司了。
“大闺女,带你曾阿姨到你屋里写作业去!”狄思科给狄嘀嘀安排了任务。
狄嘀嘀惊讶地望向曾琴,问:“阿姨,你也要写作业呀?”
“对呀,不写作业会被老师批评。”曾琴笑着在小姑娘的头毛上摸了摸。
一旁的狄嘀嗒有些同情地瞅她一眼,其他人要一起吃烧烤,这个阿姨居然还要写作业!
顿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哎,跟他一样,他也有姥爷布置的作业!
狄嘀嗒牵上她的手说:“阿姨,我跟姐姐用一个屋子,我要画画,书桌比姐姐的还大,要不你用我的书桌吧?”
“好呀!”曾琴背上自己的包,跟众人摆摆手说,“你们忙吧,我写作业去了。”
大家都笑着跟她挥手,纷纷说着:“组长,你慢慢写,烤串好了我们喊你!”
国企班一支部三组,一共有八名成员,曾琴担任组长,张茂年是副组长。
曾琴是八人中笔杆子最硬的,所以,大多数课题报告都要由她汇总完成。
这周的马列主义基本问题留了小组作业,曾琴原本想留在宿舍里写报告,不打算来吃烧烤了。
但狄思科却劝她带着作业来他家写,吃饭的时候再叫她。
她也不想缺席这种集体活动,权衡片刻后,还是带着一大堆资料,跟着大部队来小狄家蹭饭了。
组里的很多人都不是第一次参加党校培训,但是一大帮人到同学家里烧烤的经历,还真是第一次体验。
这年头住房紧张,国企领导的住房基本都是楼房,住房面积也是有数的。
即使有人想请大家去家里聚餐,也有心无力,同学们多数都在外面找个饭店聚餐。
像狄思科这种能住前后两进四合院的干部,真的不多见。
不过,大家都听说他以前当过歌星,而且狄思科在路上也透露过,他家老妈、老婆和女儿,都比他赚得多。
演艺圈能圈钱是公认的,同学们对他有实力住上这么大的院子倒是不惊讶。
烧烤的炉子和炭火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围在烤炉旁边忙碌着,狄思科一边挽着袖子给烤炉扇风,一边起个话头问:“不是说过阵子要去地方上调研吗?咱们组去哪里啊?”
张茂年以前上过中青班,也去地方上调研过,对此很有经验,“调研地点最好选择一个咱们熟悉的,比如某位组员的单位,或是以前工作学习过的地方。”
“对,有熟人才好开展工作。”满春华肯定地点头,“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难得到地方领导的支持。”
中央党校的调研组下到地方以后,通常都会得到地方领导的接待。
但是接待和接待也是有区别的。
他们要是全无准备,蒙头蒙脑地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很有可能会被当地领导带到明星企业走马观花地参观一圈。
调研组看到的都是好的一面,调研报告自然也会写得花团锦簇。
狄思科主动举手,毛遂自荐:“要不大家去我们腾飞公司吧?我们董事长早就提前叮嘱过我,要请各位同学去我们腾飞看看,我们不怕被查出问题,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将企业梳理一遍。”
一组八个人,有四个是在北京工作的,要说找个有熟人的地方,那就北京的熟人最多呀!
狄思科还挺想让大家去腾飞看看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腾飞身上的问题其实也不少。
要是能让党校调研组帮他们免费出个诊断报告,那腾飞真是赚大了。
邹舟却直接否决了,“每个地区只能去一个小组,二支部一组已经报名成为京津冀小组了,咱们得选其他地区。”
狄思科在心里默默遗憾一下,就不说话了。
他在地方上的唯一人脉就是他那些大学同学,不过大家现在还年轻,尚未成长起来,暂时做不了主。
“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怎么样?”邹舟提议说,“我以前在那边插过队,有一些熟人。听说现在兵团建设比较缓慢,那边95%的企业都是国有企业,结构非常单一,其实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这种调研工作,要么去发展比较好的企业,总结他们的成功经验全国推广。
要么去生产经营存在典型问题的企业,通过为他们寻找突破口,找到一个适合全国大多数企业的办法。
满春华将一颗玉米放到烤炉上,看了看炉火的情况才摇头说:“兵团的体制比较特殊,党政军企合一的复合型体制,一头赚钱多头花,在这种体制下,企业负担太重,是很难跟其他企业平等竞争的。”
“而且兵团没有自己的工商税务部门,资金渠道不畅通,国家即使想给企业政策,也落不到实处。”满春华再次摇摇头,“兵团每年纳税得有十个亿吧?但是因为体制的问题,他们其实享受不到什么纳税人的权益。兵团国企的问题太复杂,不是咱们去调研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
如果只是将当地的问题一一摊开,却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那就没有必要走这一趟。
不但给地方上的同志增加负担,对调研组来说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全国这么多专家学者,早就给兵团把过脉了。当地有什么问题,人家自己比谁都清楚。
狄思科在心中感慨,大佬就是大佬,居然随口就能点出兵团国企的问题。
他这些年一直保持着在翻译室养成的阅读习惯,平时涉猎的各方面内容不算少了,但兵团的问题他还真没研究过。
小组里的第三位女同志付艳举手说:“要不去我们广东吧?我们那边今年搞了一个新模式,成立了国有资本投资公司,其实还挺有调研价值的。”
邹舟再次否决:“特区小组已经有人报名了,咱们下手晚了。”
众人:“……”
满春华接过肉串咬了一口,笑着问:“东北有人去么?”
“好像还没有。”
“那就去我们东北吧。”满春华不满地嘀咕,“以为这次能去别处见识见识呢,结果又回东北老巢了!”
大家对这个提议都举双手赞成。
东北是重工业基地,大型国企扎堆,存在问题的企业也不少。
最主要的是,去了满大姐的地盘,调研组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呀,想怎么调研就怎么调研!
狄思科去后院招呼曾琴出来撸串,顺便给组织员打个电话。
以防被其他小组抢先,他们得先把东北小组的名额占上!
他找去孩子房间的时候,曾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奋笔疾书,人家正跟俩小屁孩说话呢。
“你才六岁就要上小学啦?”大人跟小朋友说话的时候,惯于夹着嗓子表示亲切,曾琴也不例外。
狄嘀嘀觉得这个阿姨说话有点幼稚,但还是礼貌地点头说:“我嘟嘟姐姐和我的好朋友玲玲、杰克,都要去上学了,我也想去。”
“那弟弟想去吗?”曾琴又夹着嗓子问小男孩。
“我不想上学,我妈妈说我明年才到上学年龄呢,”狄嘀嗒一脸无奈地叹口气,故作老成地说,“但是没办法,我姐姐要是想去上学的话,那我也得去上学了。我俩不能分开的!”
“为什么不能分开呀?”曾琴给出解决方案,“你们可以各上各的。”
“那不行。”俩小孩异口同声地答,像两块吸铁石,立即抱在了一起,“我俩要一起上学的。”
曾琴被这对龙凤胎逗得直乐,觉得这俩孩子的性格跟小狄有点像。
狄思科在门上敲了敲,招呼道:“组长,可以开饭了,这肉香味儿馋得我家小狗都发出狼叫了!”
“哈哈,我也闻到了,”曾琴起身牵着两个孩子出门,笑着说,“你家这两个小朋友挺好学的,六岁就要上学了。”
“好学什么啊,就是跟着凑热闹,看到小朋友都去上学了,他们也跟风想去。”狄思科小声说,“我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打消上学的念头。”
曾琴表示不信。
于是,狄思科就当着她的面跟大闺女说:“上学是要按户口划片儿的,咱家这一片有固定的对口小学,嘟嘟和玲玲的户口,跟咱家不在一个区,你们三个上不了同一所学校。”
幻想着跟小伙伴一起上学的狄嘀嘀:“……”
狄嘀嗒替姐姐问:“不能跟嘟嘟姐姐一起,也不能跟玲玲一起吗?”
“嗯。”
“那杰克呢?”
“杰克是外国户口,可能会去读国际学校。”
狄思科不打算让孩子太早上学。
以后读书的年头还长着呢,读到三四十岁也没人管。
但童年只有短短的六七年时光,他不想用学业挤压孩子的童年。
他小侄子有礼才上一年级,就要每天做作业,无忧无虑的光景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面对积极要求进步的大闺女,他当了一回拖后腿的家长,让孩子在当一年幼儿园小朋友。
*
狄嘀嘀想去上学,更关键的是,想跟小伙伴一起上学。
如今一起上学的美好愿望被亲爹无情摧毁了,女明星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于童不顾浪费电话费,特意为此给二狗子打电话痛批了他一通。
这个当爹的真是讨人厌!
戳破女明星的美梦以后,他拍拍屁股回党校了,却把烂摊子留给了她!
两个娃以需要安慰为由,天天抱着枕头跑来跟她一起睡,还要求每天吃一份卤煮火烧。
她这几天都是被肚皮上的小短腿压醒的,而且总感觉自己的头发丝上有一股卤煮味儿。
狄思科莫名其妙就被媳妇批评了一通,不过他也没怎么在意,诚恳表示认识到了错误以后,又投入了党校生活。
除了课堂上的内容,狄思科现在最期待的就是去地方上调研。
在东北,国企办社会的现象很普遍,满大姐是一家重型机械厂的厂长,在当地还挺有话语权的。
不但为调研组安排了去她所在重型机械厂参观调研的行程,还另外安排了一家粮食机械厂。
据说,满大姐年轻时曾是粮机厂的工人,78年离开粮机厂去上大学的时候,她已经是车间副主任了。
这家粮机厂曾经稳坐北方粮机制造业的头把交椅三十年。
一直到90年,粮机厂的效益都非常可观,产品不但在国内供不应求,而且在东南亚、非洲和拉美也很受欢迎,没少为国家出口创汇。
不过,这种好日子只持续到90年,翻过年来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计划经济结束,国有企业原本的垄断优势也随之消失,固有弊端渐渐凸显出来。
截止到93年,粮机厂背负了四千万的债务,企业的那点利润只勉强够付利息的。
省里和市里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大的老牌工厂倒闭,想办法帮他们进行了改制。
用老厂剥离出来的健康资产组建了股份有限公司。
但是改制后的企业仍在继续亏损,去年的销售额还不到九百万。
今年年初的时候,这家国内数一数二的粮食机械制造巨头,就因为资不抵债轰然倒下了。
满大姐说,省里和市里不想让粮机厂,尤其是那个辉煌了三十年的老品牌彻底消失。
这段时间正在为粮机厂制定脱困方案,准备为企业进行产权改革。
已经着手联系外省客商了。
产权改革一直是热门话题,学员们在课堂上也多番讨论过。
只不过,大家都是说得多,见得少。
难得能借着这次调研的机会,实地见证一下产权改革的具体过程。
东北调研组的学员们都挺兴奋的。
特别是狄思科,他经历过几次国企改革,但是几家企业都是国有独资的,他并没有亲自操刀过产权改革。
这次正好可以趁机学习学习。
国企班的一百名学员们很快就收到了正式去地方调研的通知。
各小组相继出发。
国企班一支部三组的八名成员,也踏上了前往东北调研的旅途。
七月的东北比北京舒适许多,小组成员们一下火车就感受到了体感温度的不同。
市委和重型机械厂都派了车辆,迎接中央党校调研组一行。
见状,张茂年跟狄思科低声交流道:“来东北就对了,还是咱满大姐有排面!”
狄思科深以为然地点头。
以往出差,他总是自己跑腿,连秘书都不怎么带,这回终于能享受一把贵宾待遇了!
满大姐与市委代表交流了一阵,就回身跟大家征询意见,“市里给大家准备的欢迎宴在晚上,咱们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是先去我们重型机械厂看看,还是先去粮机厂?”
组员们纷纷乖巧回答:“都行,我们听您的。”
满大姐的秘书提醒:“厂长,我昨晚给粮机厂的孟厂长打过电话,他们今天要启动跟南方客商的第一轮谈判。我跟孟厂长确认过了,可以让党校调研组的同志们旁听。”
满春华只想知道结果,对旁听谈判没什么兴趣,但她得照顾同行的组员。
见大家表示想去旁听一下谈判经过,只好定下了去粮机厂的行程。
在招待所稍作休整后,调研组一行就马不停蹄地前往粮机厂了。
然而,距离工厂大门还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们所搭乘的小巴车就不能移动了。
司机回头汇报说:“厂长,前面的路都被工人堵住了!咱们还去粮机厂吗?”
不用他说,大家已经看清了车窗外的景象。
大批工人围堵在厂区门口,队伍从厂区延伸出来,一直到这条街的转角。
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扯着横幅,不许任何车辆进入。
场面比节日游行还盛大,还壮观。
狄思科压低身体,探头向外张望,铺天盖地全是横幅,只见上面写着——
“孟XX,败家子!”
“孟XX,粮机厂的罪人!”
“孟XX,卖厂求荣!”
“坚决抵制买卖工厂,坚决抵制国有资产流失!”
……
狄思科:“……”
艾玛,东北的工人兄弟可比北京的猛多了。
第200章
见识过粮机厂门口的场面后, 狄思科只觉得,被债主堵门和职工越级上访,似乎都是小儿科了。
他最起码没被职工骂做败家子啊!
此时粮机厂的入口已经被工人们把控住, 调研组的车和人都别想进去。
满春华将人带来了自己的地盘, 自然要保证组员们的人身安全。
粮机厂闹成这样已经不适合去调研了, 她当即就交代司机原路返回。
然而,他们的退路早已被后来的车辆堵住, 身前身后的司机都在疯狂按喇叭, 两头堵的局面让大家哪也去不了。
狄思科和邹舟下车放风透气,顺便跟堵在附近的职工搭话。
“叔,你们在这堵谁呢?今天不用上班啊?”狄思科拆了包烟递过去。
穿着工装的大叔和同伴在两人身上打量几眼,警惕地问:“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来我们这边干嘛的?”
邹舟毫无心理负担地答:“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学生。”
大叔眼里的警惕更甚了,怀疑地问:“这把年纪还是学生呢?”
一把年纪的邹舟:“……”
“……”狄思科也觉得邹舟给自己安的身份有点扯, 但还是帮忙找补道,“他是博士生。”
这话倒是不假,邹舟确实是博士,高学历干部。
大叔脸上的防备表情略略松动, 从狄思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问:“博士来我们这干嘛?学校放假了?今天厂里忙着呢, 要是没什么事,你们还是先走吧。”
“我们应邀去重型机械厂参观的, 大伙儿把路堵死了,我们动弹不得了。”
大叔瞅一眼堵成长龙的汽车,“那就没办法了,你们等等吧,我们这边忙着呢, 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叔,你们在这堵谁啊?”狄思科指指横幅上的字, “孟厂长么?”
“孟铁头在厂里躲着呢,我们等他找来的南方老板。”
狄思科适时露出迷惑表情,“那你们这个孟厂长好像还行啊,现在多少企业都找不到出路呢,你们厂长能找到客商来接手工厂,也算是为大伙儿想过办法了。”
闻言,大叔嫌弃地瞪了这个小年轻一眼。
他这个年纪的一线工人,不追星,也不看什么改革纪录片,并不认识狄思科这张脸。
他只觉得这小年轻没眼力见,都这会儿了还在替姓孟的开脱!
“找个屁的出路!”大叔啐道,“那南方老板只出2100万就想吞下我们粮机厂,想得可真美!”
邹舟问:“那你们厂的大概估值是多少?”
“那我怎么知道?没听说谁来给我们估过值,反正前两年刚改制重组的时候,还说我们厂值四千多万。”大叔对此不太确定,就用手肘拐了一下同事,“诶,咱们厂现在估值是多少?”
“啥估值,估多少还不都是孟铁头说了算!厂里前年买的小轿车,全新的16万5,用了还不到两年,今年初就打着给职工发工资的旗号卖了,总共才卖了五万五!卖多少钱全靠他那一张嘴,非说那轿车旧了,二手车卖不上价!”
“旧什么啊,小车司机开车都小心着呢,谁敢祸祸厂长的车?那车开了两年还像全新的似的。”男人嘟哝,“五万五连面包车都买不来,还不知在谁家停着呢!”
“孟铁头就那样,”职工们不喊厂长,统一用孟铁头指代,一说孟铁头,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客商还没来呢,那瘪犊子先在大会上把厂子贬得一文不值,什么设备折旧,厂房破损,技术落后。我们也想搞先进技术,那不是被中途叫停了吗?”
另有一人说:“有没有估值咱不知道,但是去年老许也找来一个南方老板,那老板不要设备和职工,只要地皮搞房地产开发,出价2050万。今年找来的这个老板只比去年多给50万,设备、职工和地皮全要了。真不知道市里为什么要同意打包卖!咱那些设备可不止50万!”
狄思科替市领导解释:“这样可以节省一笔员工安置费。如果只卖地皮,必然会有大量工人下岗分流,市里要拿出一大笔钱买断职工工龄,还得将职工推向社会。”
这些都是不稳定因素。
如果有人愿意连厂带人一起接手,大多数领导都是愿意的。
有人回忆道:“去年老许找来那个南方老板的时候,好像确实说过,还差1700万的职工安置缺口,市里不想单单卖地皮,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按照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说法,卖地2050万,买断职工工龄花去1700万,那市里只能进账350万。
厂里还有两千多万的外债无法偿还,无论怎么卖都要亏本儿,还不如连职工带设备打包一起卖。
省了安置职工的1700万费用,还少了大批下岗职工。
有个稍年轻的高个工人说:“我看还不如去年就把厂子卖了,厂里出钱买断职工的工龄,职工最起码还能捞点好处,有点现金进账。”
工龄越高,拿到的补偿越多。
他参加工作十五年了,估计能拿到一两万的买断费和补偿款。
到时候拿着这笔钱做点小生意也行啊。
高个工人用脚碾灭烟头,恨声说:“孟铁头找来的这个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前年也打包收购了一个厂子,嘴上说的挺好听,把职工全都留下了。结果没过两年,厂里的老职工就被他清洗了一半。”
有的职工被他找理由辞退了,有的受不了厂里的高压环境,自己辞职离开了。
厂子卖给私营老板,职工身份就从捧铁饭碗的,变成了私营公司合同工。
辞职以后,再想跟市里和厂里索要买断工龄的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些职工既丢了饭碗,又没有工龄买断费,最终落个两手空空。
所以,他觉得买断工龄更划算。
反正都是当合同工,他不如先拿一笔工龄买断费,然后去其他工厂应聘新工作,或者做点小买卖。
不过,敢于自谋生路的人是少数,厂里的大多数人还是想保留工厂,继续在厂里上班。
狄思科和邹舟混在工人中间,听他们骂完无良商人,又骂败家厂长,整个儿一群情激奋。
让狄思科觉得奇怪的是,工厂领导层显见不可能只有孟铁头一个人,大家的矛头怎么都指到他身上?
“因为他最可恨呗!他现在是一把手,我们不骂他骂谁!”大叔嫌弃道,“这孟铁头当副厂长的时候,就不咋地,现在当了一把手就更不咋地了。”
对于孟铁头的事迹,职工们信手拈来,随口就给这两个大博士举了例子。
“前些年,我们厂情况还好的时候,也跟风去特区开了一个‘窗口’,拉客户嘛。”
狄思科深得捧哏精髓,“这决定不错啊,特区的机会多。”
“是啊,大家都觉得不错,去特区开个办事处,给厂里拉拉生意,也是挺好的主意。”大叔撇嘴说,“但孟铁头非得搞花样!人家要把这个窗口承包出去!”
邹舟也加入捧哏队伍问:“咋承包的?”
“厂里出200万在深圳开个经营部,由厂里的三个职工承包,承包以后,这仨人就不在厂里领工资了,工资跟效益挂钩,他们拉来生意以后,就从销售额中提4%作为他们的工资。”
邹舟想了想说:“这样也行,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嘛。”
“呵呵,大家当初都是这么想的。”
“结果怎么样?这仨人在深圳待了三年多,总共才给厂里拉来了50多万的生意。但这三个业务员可半点没吃亏,为了拉生意,人家刚到深圳就用那200万买了一辆奔驰小轿车,每人再配一个大哥大,走出去都跟大老板似的!比厂长还气派!”
“后来我们厂改制了,新来的领导要把特区窗口撤掉,将那三个业务员招回来。”大叔问,“你们猜怎么着?”
狄思科猜测:“人家三个不回来了吧?”
业务员见识过花花世界,未必乐意回来拿死工资。
“人家辞掉公职了,可不是不回来了嘛!”大叔既气愤又羡慕地说,“那仨人借用我们厂的牌子和执照,在深圳开起自己的公司了!”
狄思科和邹舟:“::::::”
都是“人才”啊。
“200万被造个精光,最后只给厂里留了一辆二手车和三台过时的大哥大。”大叔愤愤道,“要不怎么说孟铁头是败家子呢!净出些馊主意!”
狄思科和邹舟都默默点头。
国企承包的例子还挺多的,但是大多只约定完成目标后如何奖励,却很少提及承包失败的后果。
除了把人开了,就没什么威慑手段了。
两人听了一肚子粮机厂的八卦,与其他组员汇合后,又相互交换了一下听来的消息。
司机师傅建议:“厂长,我看这条路一时半会儿开不了,要不您跟几位同志到后面的路口打车回去吧?”
满春华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一行人回到招待所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满春华提也没提市委要举办的那场欢迎宴,她和重机厂的几位领导出面为党校调研组的同志接了风,这事就算过去了。
粮机厂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市领导肯定都在安抚职工,哪还有心思接待他们?
不过,话又说回来,市里是否出面招待,大家其实并不在意。
小组里有好几人是跟当地市领导平级的,满大姐这个重机厂厂长的职级甚至比市领导还高。
吃饭不重要,大家只想知道市里打算如何解决粮机厂的问题。
*
翌日,狄思科起了一个大早,简单洗漱过后就跟张茂年一起出门了。
其他人还在睡觉,他俩天没亮就出门,当然不是为了工作。
昨晚张茂年从前台服务员那里打听到,在招待所两条街开外有一个早市。
各种摊位沿街摆开,能绵延三里地,是他们当地最大的早市。
他俩五点多出门,徒步到早市的时候,市场上已经人来人往,充满烟火气了。
狄思科在路口的报摊上买了份日报,随意翻了翻就问:“张哥,咱俩吃点什么啊?”
张茂年在早市上睃巡一圈,就近找了一个干净的摊位。
每人先来一个椒盐烧饼,一个油炸糕,一碗豆腐脑,再配一屉包子,吃完了这份还可以去其他摊位尝尝别的。
老板娘帮忙将豆腐脑端来的时候,又送了他们一碟小咸菜。
狄思科向对方道了谢,笑着夸赞:“嫂子,您家这个摊位,全市场最干净!”
“哈哈,我以前是药厂的,干净惯了。”
这一听就是下岗的,狄思科问:“嫂子,您哪年开始卖早点的?”
“前年就开始卖了,那时候我们药厂搞下岗分流,我第一批就被分流了。不过,前年的早市还没这么热闹呢,你再看看现在,都成我们市里的一景儿了!”
“咱们早市上这些都是下岗工人嘛?”张茂年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咸豆腐脑,他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勺子。
“差不多吧,工人都下岗了又找不到新工作,不摆摊卖早点还能干啥?”
她刚下岗出来摆摊的时候,还觉得挺丢人的。
可是,时间长了,下岗的人越来越多,她也就没所谓了。
他们这里的人,未必舍得花钱买衣裳打扮,但在吃喝上从来不亏嘴,她出来摆摊卖早点,比正经上班赚得多。
唯一不足就是工作不太体面,让孩子在学校受了些委屈。
老板娘往狄思科脸上瞄了两眼,嘀咕道:“我瞧着你好像有点面熟呢。”
“哈哈,好多人都说我像个明星。”狄思科大言不惭道,“我这张脸还是有点明星相的。”
老板娘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纠结,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狄思科将自己那份早餐吃得差不多了,忽地听到隔壁桌提到了“粮机厂”的话题,不由竖起了耳朵。
“听说后来公安都去了,才把人群疏散开,我看他们就是想不开。厂子要卖就卖呗,反正也不是咱的,卖了厂子就拿钱走人。”
老板娘似乎跟这两位客人很熟,给他们上烧饼的间隙,就怼道:“你们说得倒是轻松,卖了厂子以后,让大家喝西北风啊?”
他们这个年纪的工人,文化水平低,没有一技之长,每天在流水线上做重复的简单工作。
一旦离开了工厂,很难去其他企业再就业。
当初跟她一个车间的那些姐妹,有的摆摊卖菜卖水果,有的当保洁打扫卫生,还有去当保姆的。
也有人拉不下脸来外出讨生活,回归了家庭。
年轻小伙笑道:“人家朱大姐就是粮机厂的,去年下岗分流的时候,第一个主动报名分流了,现在摆摊卖早点,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她敢下岗,那是她男人有本事!要是大家都能拿20万的年薪,谁还在粮机厂里受窝囊气啊!”
朱大姐家的男人,长得不是一般的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朱大姐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那男人有文化,后来混成了粮机厂的高级工程师。
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广东老板来粮机厂挖人,给他开了5万年薪的高价。
可是,孙工对厂里有感情,一直没松口去赚大钱。
去年又有个合资公司的老板来挖人,开了20万的年薪,大家都以为他能在粮机厂死守呢,没想到,这回孙工竟然答应了,不但自己离开了粮机厂,连他爱人也买断工龄,离开了单位。
孙工先去南方工作了,留父母、媳妇和孩子在老家,每月的工资都按时打到媳妇存折上。
卖早点是朱大姐给她和婆婆找的营生,这婆媳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其他摊子五点就出摊了,这娘俩能磨蹭到七点才来。
跟他们这些靠摆摊讨生活的人不一样。
朱大姐跟婆婆一起推着三轮车过来时,就听见隔壁摊子的王桂妮又在跟人谈论她家的20万年薪,不由笑着问:“又在说我家老孙什么呢?”
王桂妮收了桌上的两个空碗,一边抹桌子一边打趣:“说你家孙工,看不上5万年薪,只有20万年薪才肯出山。”
“我家老孙还真不是为了20万年薪才离开厂子的。现在的20万能跟82年的5万比吗?”朱大姐呵道,“我家老孙要是重利的人,早十几年前就去赚那5万年薪了!”
大家仔细想想,觉得朱大姐这话不无道理。
82年那会儿全省也没几个万元户,5万就更少见了!
那时两三千块就能在省城买楼房,现在的两三万都不够用。
“那孙工怎么突然就从厂里辞职去赚20万了?”王桂妮问,“因为厂子效益不好么?”
狄思科和张茂年听得出神,也望向朱大姐,等着听她的答案。
“厂子效益早五年前就不好了,我家老孙一直留在厂里想办法,从来没想过抛下大家自己去过好日子。”朱大姐想了想说,“算了,反正现在已经闹成这样了,我跟你们说说也没什么。”
她也听说粮机厂职工围堵南方客商的消息了。
厂子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她心里也很不好受。
“粮机厂这几年的技术确实有些落后,老孙他们这些搞技术的考察过市场以后,找到了一个新项目,只要这个项目研发成功了,有很大机会让粮机厂扭亏为盈。当年的老厂长非常支持这个项目,给老孙他们拨了一笔钱搞研发。”
“大家都知道,技术这玩意儿说不准,遇到一个技术瓶颈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都闯不过去。当时老孙他们就遇到一个瓶颈,研发进度比预计的晚了半年。厂里那年改制,老厂长退休了,换了许厂长上来,可是许厂长觉得他们这个项目拖得太久,虽然研发了出来,但其他厂已经抢占了市场。厂里再跟风投产恐怕要亏损,所以就叫停了这个项目。”
众人默默颔首,市场的变化确实很快,今年流行这个,明年流行那个。
这事谁也说不准。
“我家老孙当时特别懊恼,觉得是他没带好队伍,要是能早点把新产品鼓捣出来,现在可能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王桂妮宽慰道:“这有啥办法呢,就跟孩子做算术题似的,不会就是不会,愣憋也憋不出答案啊。”
“我也是这么跟老孙说的,这都是命!”朱大姐的语气陡然一转,气愤道,“谁知道事情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那姓许的口口声声说产品已经过时了,不让粮机厂投产。但是厂里的业务员却偷偷跟老孙说,在隔壁市里有个刚成立的私营粮机厂,在生产我们这种产品!那私营厂的老板,就是姓许的大舅哥!”
“啊——”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有这个结果。
这不是损公肥私么!
“老孙为这个新产品耗费的两年心血,就这样被人窃取了。我家老孙算是被厂里伤透了心,正好那时候又有人上门来邀请他,他不想在厂里受气,也就答应了。”
老孙咽不下这口气,临走之前,还将搜集的证据交给市里,把姓许的给告了。
老孙跳槽没多久,那姓许的也被撤了,换了孟铁头上来。
看昨天厂门口那情况,孟铁头干得也不咋样。
被职工骂的够呛。
不过,孟铁头还知道给职工寻找出路,比那姓许的强点。
*
从早市离开,回到招待所以后,狄思科二人也将孙工的遭遇分享给了其他组员。
“年薪20万的工程师,也算是厂里的无形资产,”狄思科遗憾道,“孙工这一走,粮机厂的技术力量被削弱,厂子更卖不上价了。”
“确实。”曾琴颔首,“粮机厂的情况其实很具有代表性,很多国企改革的过程中,都有类似问题。”
“但是,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张茂年强调一遍,才继续说,“假如咱们帮粮机厂解决了眼前危局,帮他们想办法成功进行产权改革。这种办法其实也未必适合其他工厂,企业之间的个体差异太大了,只要有一点不同,结果就可能南辕北辙。”
所以才说企业领导的个人能力在某种程度上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大海航行靠舵手嘛。
组员们一时都有些沉默。
作为调研组,他们只能从旁观察、记录、总结经验,并不能上手去操作。
即使让他们亲自上阵了,也会像张茂年说的,解决了这一个,下一个又不知要如何解决。
在一片沉默中,狄思科忖度着开口说:“企业内部的问题盘根错杂,咱们一时半会儿捋不清。这次调研既然是针对产权改革的,那咱们就将目光聚焦到产权改革这方面,不要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粮机厂目前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曾琴说:“职工对领导层缺乏信任。”
粮机厂的具体估值是多少,他们无从得知,职工也不知道。
但南方老板给出的2100万收购价,让职工们觉得这是在高价低估。
大家不信任厂领导和这个客商。
“粮机厂的情况看起来复杂,其实主要矛盾就是这个估值的问题。”狄思科摸着下巴说,“之前厂领导也有一些让人诟病的操作,但大家都忍了,唯有这次,工人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将厂区围堵了。”
满春华说:“昨天确实是粮机厂这些年的第一次。”
“所以嘛,大家就是对这2100万的估值存疑,职工们觉得集体资产被贱卖了。”
前几年改制的时候,粮机厂给职工们配了职工股,只要粮机厂赚钱,大家就能跟着分红。
可惜这些年粮机厂一直在亏损。
满春华赞成道:“产权改革要把好资产评估这一关,粮机厂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好。”
“资产评估由谁来做,非常关键,厂领导评的,职工不信。市领导评的,有些人也会存疑。”狄思科建议道,“资产评估这件事,需要一个权威机构来做。北京那边产权改革进行得很早,但这些年并没有闹出大规模上访的事情。在资产评估这方面还是有一定借鉴意义的。”
张茂年问:“那边是由哪里评估的?”
“市产权转让中心,专门做国企改制业务的。”狄思科介绍道,“市里没怎么宣传这个产权转让中心,应该也在摸索阶段。但所有要进行产权交易的国有企业,都需要将国有产权在这里挂牌上市,评估工作也由这个单位来完成。”
满春华说:“我们省里还没有这样的产权转让中心。”
“支书,”狄思科笑望向满大姐,也看向其他组员,“咱们这次调研要不要来一把大的?”
满春华对他接下来的话,已经有了猜测。
不由在心里感叹,狄思科虽然年轻,但是眼光是有全局性的。
狄思科接着说:“咱们这次的课题报告是跟产权改革有关的,必然也要介绍产权转让中心。咱们要不要跟省里联系一下?东北的国有企业比较密集,设立产权转让中心,集中进行资产评估,最起码在评估这方面,可以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即使不能阻止国资流失,但也能尽量减少流失。
“你想建议省里成立省产权转让中心?”满春华对此是认可的,但是,“咱们调研时间有限,未必能看到效果。成立一个新单位,可不是几句话的事。”
“成立新单位麻烦,但搞个试点还是简单的吧?”狄思科狡黠笑道,“可以让粮机厂来当这个试点单位嘛,反正他们正好要搞产权改革。”
几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同时心想,就是不知道粮机厂的孟铁头敢不敢搞这个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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