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
廉深就这样带着悼念的名头,与妻子携手上了杨家的门。
杨乐当时正准备换下孝服,出门去做事,听见廉深夫妇登门的消息后,才停下了出门的脚步,转而前往了灵堂去确认真假。
他大爷爷为他祖父请了高僧,在棺材周围铺满了冰块,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轮回经,才会安排他爷爷正式下葬。也因此,如今的杨家还搭建着白绸灵堂,只不过在灵堂前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很少了,连不少杨家人都不会再日日来了。
杨乐赶过去时,廉深正与他的夫人冯曼娘一起上香,看上去颇为真诚,却让杨乐没由的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原来廉大人还知道我们家门朝哪边开啊?”
这话说的既无礼又傲慢。
廉深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杨乐不过是一个举子,到底是谁给他的这样对刑部尚书说话的底气?
不等廉深回答,从后面进门的杨尽忠已经先一步开了呵斥之口:“住口!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杨乐不得不慌张的垂下了头,表示自己过于伤心,只是一时的口不择言,希望廉大人不要介意。但只有杨乐自己知道,他不甘心握紧的拳头有多狠。越是被压抑,他就越是怒火中烧。这一年多来,人人都要他忍,要他顾全大局,他也都配合了,可结果呢?他祖父还是死了,杨党也并没有变好,那他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
即便要死,他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
可惜,杨尽忠此时实在是没空关注他弟弟的一个孙子的所思所想,他也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突然上门的廉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廉深做人不至于像其他想要另谋高就、已经背叛杨党的人那么明显,这些天他不是天天来,却也是在杨二老爷死的头天晚上就送上了悼仪,第二天更是白天亲自上门来悼念过的。以杨尽忠对廉深的了解,这个墙头草能做到这一步够仁至义尽的了,不应该再有下一步。
这些天廉深和冯家频繁走动,杨尽忠也是看在眼里,他觉得太正常了,是廉深这种投机分子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相反,廉深如今突然回来,才让杨尽忠惊讶。
而廉深也从杨尽忠看上去形销骨立、实则目露精光的外表中确定了,这老头确实没死心,甚至带着一种马上就要成功的喜悦。
皇宫,御花园。
闻兰因没看到絮果说的蝴蝶,因为他先注意到了皇后。
一身凤袍,不施粉黛,被晚产折磨的心力憔悴,但是在对外时——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也始终如教科书般完美。
对于这位皇嫂,闻兰因既不算喜欢,也不讨厌,因为他和她几乎没有交集。自皇帝大婚、皇宫又迎来新一任的女主人后,不要说絮果了,连闻兰因都需要注意避嫌。他所在的长乐宫虽然也属内廷,却在靠近慈宁宫的西六宫,皇后的栖梧宫则属于东六宫。
皇城以无为殿为中轴线划分的东西,闻兰因无故是不会来东边瞎溜达的。
冯皇后对闻兰因的态度也差不多,除了家宴,私下里能不接触就不会接触,连平日给太后请安的时间都默契的错开了。
毕竟朝野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冯皇后,借由放大她任何一个小举动,来证明冯氏女的不贤不慧,陛下合该广纳后宫。不管是闻兰因还是冯皇后,都不想被这样攀扯,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些人捕风捉影的臆想奏折上。
不过,虽然不见面,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上,皇后通过宫人对闻兰因的照顾是很用心的。因为不管是在她的印象里,还是在皇帝、太后的口中,北疆王都还是个孩子呢。
都说长嫂如母,冯皇后曾以为自己和皇帝不会有孩子,对闻兰因真的很是培养起了几分诡异的母爱。
直至如今乍然一见,面对快比她高出两个头、面容硬朗的小叔子,皇后已经在嘴边的话差点没说出来。她甚至很想现在就去问问皇帝,这就是你说的到现在还在耍小孩子脾气的幼稚弟弟?你是对小孩子有什么误解,还是对幼稚有什么误解?
在皇后打量闻兰因的时候,闻兰因也在打量着他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嫂。
虽然姑母贤安大长公主总嫌弃冯皇后假的就像是一个精致的人偶,但是连她也不能否认冯皇后身上那种让人不由就心境平和下来的气息。冯皇后的外貌无疑是出挑的,但比她的外貌更吸引的人,还是她矛盾又独特的气质。
如果一定有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家的感觉。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那种烟火气十足的小家,而是独属于北疆的,任凌冽北风如何吹过、她自坚毅生长的家。
闻兰因当初在见到冯皇后时,就理解了皇兄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
因为皇兄其实和他一样,从未有一刻停下过对北疆的思念。
在不期而然的四目相对后,那就不能只是这么干看着了,要上前打招呼。闻兰因一点不担心絮果社交悍匪的性格,只是在他耳边小声嘱咐了句:“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别觉得奇怪。”
不等絮果疑惑,皇后就已经先换上了一副扶风摆柳的柔弱模样,轻声唤了句:“阿弟,来。”
絮果:“!”不是,您是怎么做到人格的一秒切换的?
皇后的容貌底子摆在那里,不管她什么样都好看。但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神奇,那种明明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设,为什么她要这样笑的感觉。
闻兰因却习以为常,冷着一张仿佛全世界欠他几百万的脸,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
虽然他也一直都在心里奇怪,为什么他的皇嫂这么喜欢假装菟丝花。
不过,就像他皇兄说的,他们要充分尊重皇后的个人爱好,就像皇后大概也不理解闻兰因动不动就躺地下哭的童年。
冯皇后此时其实比闻兰因还要紧张,浑身僵硬的不知道该怎么和“突然长大的好大儿”相处。
幸好,现场不只有他们两个。
还有个只要他想,能和全世界都处成好朋友的絮果。
冯皇后在面对上絮果后,果然更加自然轻松了一些。虽然他俩此前也没什么交集,但皇后几乎是听完了絮果所有的童年趣事,不同的版本,好多遍。太后会说,皇帝会说,几位长公主以及连最不好接近的贤安大长公主,在提起絮果时也能滔滔不绝说上许久,弯起来的眉眼里是藏不住的喜爱。
简单来说,在絮果都不知道的无数时光里,他的童年趣事,隐隐帮皇后解决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婆媳”矛盾。
如果说闻兰因是一般人家会生出来的熊孩子。
那絮果就是皇后的梦中情娃,那种又好看又乖,在爱中长大,永远正向热情,也会回馈给父母无限爱意的孩子。
如今,絮果就又救了皇后一“命”。
在闻兰因和冯皇后快要把彼此尴尬死的社交里,絮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露出了里面放着的小零食,一看就是连家出品,包装精美,分量充足,是连家厨娘最近新研究出来的牛肉粒:“要来几个吗?很好吃哦。”
冯皇后身后的心腹宫女都要控制不住表情管理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絮果,她也是认识絮果的。或者说,这宫里有几个人不认识连絮果的?司礼监掌印连亭的宝贝儿子。所有的宫人在刚进宫后时就知道,宁可得罪二十四司最大的头儿连亭,也绝对不能得罪他的儿子,毕竟得罪前者顶多只是会让你死的痛快点,得罪后者……连亭会让你生不如死。
只是宫女没想到,作为宫斗高手连掌印的儿子,连郎君会这么没有避险意识。在皇后即将临盆、却始终生不出来的关键时刻,他这么大咧咧的递上外来的食物……
而更让宫女震惊的是,不管是皇后还是闻兰因,都心无芥蒂的直接吃了。
还点头各自品评了一番。
一个说“口感细嫩,又不失嚼劲”。
另外一个说“椒香浓郁,别有一番风味”。
总之,不可能不好吃,就是有些有点辣,皇后优雅的举起茶杯,遮袖,偷偷猛猛喝了好几大口。
而一起分享了小零食,那大家就是好朋友啦。至少絮果是这么觉的。
絮果注意到闻兰因几次想找借口离开,可皇后好像并不想让他就这样走了,只是酝酿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自然就只能由絮果来担当这个大任,他嘚吧嘚的说了不少话题,总算把场子热了起来。
冯皇后和闻兰因同时在心里长舒了一口大气。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没有絮果接不上来的俏皮话,没让任何人觉得被冷落。
此时絮果正在疯狂吐槽贡院的不人性。会试是三天一场,连考三场,也就是一共九天,举子们都要挤在那么一个小隔间里,解决全部的吃喝拉撒。幸好犬子已经打定主意参加武举了。不然,絮果都要先担心犬子能不能在参加科举的时候活动开手脚。
年轻的少年就像春日的果实,在满树的苍翠中显得是那样地生机勃勃。
皇后肉眼可见的随着絮果的话开心了起来,特意训练过表情的脸上有了发自真心的笑容她也终于明白了闻小王爷确实如他皇兄所说,幼稚得要命。只有在不熟悉的人才会觉得北疆王性格疏狂,一旦熟悉起来就会意识到这只是一头犟驴。
虽一身反骨,但顺毛摸就会好很多。
就是……
皇后看皇弟时不时长时间停驻在絮果身上的眷恋眼神,总觉得自己快能听到来自对方胸膛里滚烫又炙热的心跳。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很不得了的秘密。有些情感是遮掩不住的,至少皇后察觉到了。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场景不对,她大概会有很多话说,可惜,皇后一边笑着,一边摩挲了一下袖中的信。真的好可惜啊,为什么要碍于礼教的闲言碎语,一直到现在才认识这么有趣的他们呢?
不过,能在最后发现一个所有人都没发现的小秘密也不错。
“阿弟,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陛下吗?”冯皇后说出了她等在凉亭里这么久,一直在等待的原因。
之前说了,皇后和闻兰因都在互相避嫌着彼此,如果不是有皇后刻意安排,他们大概也不会有如今的“偶遇”。皇后的信早就写好了,送信的人选却思虑了数日,最后还是决定请闻小王爷帮这个忙,因为他大概是最能在那个时候安慰皇帝的人。
闻兰因单手接过了信,一脸不明所以的看着皇嫂,既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也不明白皇后在和皇帝打什么哑谜。
但他还是会帮忙转达。
因为亲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皇帝和皇后有一个互相写信的小习惯,信笺上的字句有可能不是很长,却总会在让对方看到时会心一笑。
皇后已经收了整整两匣,都被她精心的放在了她最喜欢的多宝阁上。
闻兰因以为这一次也是如此,对于当这个青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您想什么时候给我皇兄?”
皇后看了看如今的天色,将本来准备好的时间,又稍稍推后了一天:“今,明天吧,就明天晚上。”
“行。”
闻兰因和絮果离开后,心腹宫女才着急的问皇后:“娘娘,不是说好了今晚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贤安大长公主进宫的时间可不好控制。
“那就明晚请太后来。”皇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已经打定主意,在把能交代的、能部署的都做到了她的力所能及后,剩下的就只有什么时候吃下那烈性的催产药了。
当姑祖母冯杨氏找上她,私下里对她挑拨说“哪里是什么家族与你的性命二选一,而是娘娘到底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坐上那个位子,还是让侄儿”时,她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
冯皇后没有给姑祖母准确的答复,因为她并不相信姑祖母会只是好心提醒这么简单。杨党在朝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她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别人都说,她姑祖母这些年对冯家多有扶持,一心都是娘家,但冯皇后却不这么觉得。至少姑祖母话里话外的意思在她听来,就是想要挑动她让皇帝对冯家出手。
冯家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杨家就能安什么好心了吗?虽然皇后为了唯一的孩子,不管如何都会选择生下对方,但她也不打算就这样让她的孩子成为别人斗争的牺牲品。
甚至……
皇后有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死最大化,稍稍帮皇帝一把呢?
皇帝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皇后的,皇后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最初对皇帝是没什么想法的。虽然经过后面天长日久的相处,已经足够皇后爱上皇帝,但她也不能否认,她一开始对皇帝只有利用。利用皇帝的喜欢,摆脱那个让她越来越窒息的家。
只是她最初的目标是入宫,并没有敢想过要封后。
皇后始终觉得自己的爱不如皇帝纯粹。
他会为了维护她,与姑母硬刚;他会用心记得每一个节日,与她庆祝;他……明知道她是冯氏女,封她为后殊为不智且后患无穷,一个妃位足够成全这份情深义重,但他在经过一番考虑后还是选择了立她为后。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冯皇后从未体验过这种被人坚定不移偏爱的感觉。
从小到大,家里都在不断地贬低她、打压她,不是说她这里不行,就是那里不好,好像要不是因为她是父母的孩子,根本就没人会喜欢她,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比不过她兄弟的一根毫毛。但是在皇帝这里,她却样样都好,事事厉害,连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给太后日日请安、照拂幼弟,在皇帝的眼中都是劳苦功高、无私奉献,恨不能给她立碑列传,夸得天下皆知。
皇后真的很难不对这样的皇帝心动,也愈加愧疚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开始于一场她单方面的算计。
她想还给皇帝一份更纯粹的感情。
但是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都没能想到该如何纯粹。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如何利用她的死,把冯杨两家都算计进去。让他们狗咬狗,让他们一同背负上亵渎宗枝、混淆龙嗣的大罪,一个都别想跑!
冯皇后的计划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外乎让皇帝抓冯家一个正着,然后顺着这条线往上查,查到皇后吃的催产药是有人刻意下的。
皇后都准备好了,这个证据最后只会指向她和冯杨氏。而想也知道,她不会自己害死自己,那就只可能是冯杨氏参与了计划,她作为杨尽忠的妻子害死皇后,杨尽忠哪怕不死,也难辞其咎。再别想起复回到朝堂。
从此以后,皇帝再不用担心杨党为患,她的孩子也不用担心有冯氏这样的外家拖累,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会随着她的死一同被长埋地下。
她留给皇帝的那封信,便是最后的遗言。
希望他不要愧疚,也不要难过,她既然想生下孩子,那本身就有很大的概率会死,她只是对这场死亡多加利用了一下而已。
之所以没有告诉皇帝,就是怕皇帝觉得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一直以为皇帝喜欢的就是她外表柔软安静的样子。如果可以,她愿意在皇帝面前伪装一辈子,只要他热烈又真挚的目光能始终追逐着她。
可惜没有如果。
那在死后她就还是希望皇帝能够知道真正的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她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美好。她会忌妒,会生气,不贤惠,也不宽容,还充满了算计与争斗。为了她的孩子,她不介意葬送整个冯家参与了这次计划的人。任何起了想要换了她孩子的人,她都不会放过,无所谓男女。那些劝她的婶婶嫂嫂,那些等着继续吸血她孩子的伯伯兄弟……
本来皇后计划的最后一环,为了确保孩子的名声,她设计安排了由贤安大长公主见到她产下孩子的一幕,从始至终都看着孩子,不假任何人之手,不留遐想空间。但:“不能是今天,我刚刚见了王爷和絮哥儿。”
准确的说,是她刚刚吃了絮哥儿给的东西,她不能让阴谋家产生不必要的想法,不能连累絮果。
所以皇后决定换到明天,请太后来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但有些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在冯皇后已经认命,觉得自己此生就没有孩子缘,绝无可能顺产,为了计划准备第二天吃下虎狼之药时,她……
当晚就发动了。
在这样一个宫门落锁的夜晚,皇后毫无预兆的羊水破裂,搅乱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计划。在听说这个消息时,他们都快急死了,顶着宵禁的压力给宫中递牌子,想要在这个特殊时候获得进入宫闱的特例。
唯一整齐有序的,只有早就在准备给皇后接生、等了不知道多少天,随时在栖梧宫中待命的太医与稳婆。
以及,白天刚刚见过廉深的杨尽忠夫妇。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问题。”杨尽忠握紧了老妻已经被岁月爬满了皱纹的手,一片冰凉。
冯杨氏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冯皇后还是选择了这一步。她假模假式的长叹了一口气,心想着,既然你如此算计我,那就别怪姑祖母无情了。
杨尽忠的计划是个两头堵,不管皇后如何选择,他们都能翻盘。如果皇后选择与冯家合作,那他们就等于是拿到了皇后最大的把柄。而如果皇后不选择与冯家合作,那……一如杨尽忠对冯氏女的了解,她肯定会以命相搏,来“陷害”冯杨两家。为她的丈夫和孩子清除障碍。
冯氏的死活,杨尽忠已经顾不上了,甚至在听到今天廉深投诚时带来的消息后,那些见杨党日薄西山就被冯家拉拢的人,能一起跟着冯家覆灭、遭到报应,他才高兴呢。
“而你是无辜的,是倒霉的,是明明好心提醒却遭皇后陷害的无辜之人。”杨尽忠拍了拍自己的手,以皇帝对皇后的情深,皇后捅出这样构陷重臣之妻还是自己长辈的大事,皇帝一定会想替皇后遮掩的。“当皇帝有求于我时,就是我们翻盘的时候。”
这件事里,杨尽忠确实没做什么,他唯一做的就是让妻子去提醒冯皇后,冯家要害她和她的孩子。至于冯皇后怎么想,怎么做,他们又怎么能控制的住呢?
一夜未眠。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个结果。
天还没亮,就有下人连滚带爬的带着宫中的内监来禀报:“生了,生了,皇后娘娘生了,是个……公主。”
说实话,孩子的性别还挺让人意外的,但也没超出杨尽忠的算计。
冯杨氏当场就开始哭了:“我可怜的侄孙女啊,为了公主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公主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有了母亲。不行,我一定要进宫去看看那可怜的孩子,让人备车。也不知道娘娘她娘该多少伤心呢。”
一句话既问了皇后,也问了冯家的下场。
但来传话的小内监却是一脸诧异:“您怎么能诅咒娘娘死呢?”他刚刚说的是母女平安吧?怎么会被听成是皇后生孩子死了?
全场:“!!!”
冯杨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假哭都差点进行不下去了:“娘娘的凤体?”
“自然是一切都好。”小内监扬起了真心实意的笑脸,“陛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年娘子的神药,虽生产时有些凶险,但药到病除,娘娘和小公主如今都健康着呢。据说我来时,娘娘已经醒了,说是想喝儿时的米粥呢。”
“那就好,那就好。”冯杨氏一边口念佛祖保佑,一边与丈夫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哪里来的神药?
那自然是……
絮果给的啊。
絮果这天入宫,就是面见陛下说这件事。
絮果是个标准的理想主义,总试图想要所有人都能获得大团圆结局。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他遇到了,还是会想要去尽力尝试。好比他不希望皇后死,也不想皇帝伤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不希望闻兰因因为兄嫂的事而难受。
如果絮果做不到也就算了,可在阿娘留给他的空间里,他寻找多日后,还是找到了他阿娘本来打算留给他未来妻子的药。
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尤其是与生育有关的。毕竟生育是一道难过的关卡,特别是在大启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絮万千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她能帮到未来的儿媳,但能减轻一点危险是一点。她尽可能留下了所有与生育有关的解决方法。
刚巧,晚产和血崩也在其中。
事实上,皇帝这些天也一直在努力想要解决晚产的事情,他派人找到了一个听起来比较疯狂的方法——剖腹。
就在皇帝犹豫着要不要赌一把的时候,皇后自己生了。絮果这天是把孙大夫一起带进的宫,他白天还在宫里研究那些絮果哪怕有说明书也没能看懂的药,晚上皇后就发动了,孙大夫只能尽可能地选择了他觉得合适的药,让人颤颤巍巍地送入了皇后口中。
不是害怕皇后有个三长两短,而是皇帝从始至终都在旁边看着。
不管别人如何劝阻,皇帝都一意孤行。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皇后一定要生这个孩子,那他会从始至终的陪在皇后身边,什么“妇女生产是污秽、男人不能进”在皇帝听来都是放屁。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和皇弟是怎么被阿娘生出来的?他们就不是男人了吗?
絮果和闻兰因站在殿外,目睹了皇帝勇闯宫门的一幕。
他们既看见了皇上就这样撞破了所有的阻拦,义无反顾的冲了进去;也听见了皇后产子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两人的脸都不自觉跟着抽动了一下,真的太疼了,不要说看,只听着他俩就快被吓死了。
皇帝到底是怎么面色镇定的待在里面陪伴皇后的啊?
一个问:“你皇兄一直这么勇的吗?”
另一个沉思半晌:“大概吧。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随着女婴健壮有力的啼哭,宫女一声母女平安的喜泣,所有人悬着的心这才终于落地。虽然絮果知道有他娘的药肯定没事,但多少还是会担心。一晚上,他和闻兰因都跟着太后等在偏殿,提心吊胆、坐卧不安,紧绷了一夜才听到没事的好消息。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困意上涌,哈欠连连。
在杨太后谢完满天的神佛和列祖列宗保佑后,再朝两人看来时,他们已经脱力,直接依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既像是抱团取暖的小动物,也像两棵枝叶缠绕在一起的连理树,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皇后悠悠转醒,一睁眼看见的就是皇帝抱着孩子一脸傻爸爸的模样。她的记忆开始跟着回笼,有之前生产时皇帝突然冲进来的惊恐,也有皇帝坚持不出去要陪伴在她身边的愤怒,还有最后一刻,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一边哭的稀里哗啦,一边又在感动能在人生的尽头看见爱人最后一面的庆幸。
她当时到底说了多少胡话,她已经不想回想了,因为……
她没死。
那些就是最尴尬的黑历史。
她绝对不要再想了,绝对!
皇帝也很懂的直接略过了那个晚上,只熟练地哄着女儿,对皇后说:“朕就说吧,提前练习有用,你看朕现在抱得多熟练?你当时还非不让朕抱着枕头,幸好朕没听你的。”
皇后:“……”你用抱枕头来练习抱孩子这事,我现在也不能理解谢谢。
不是,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计划呢?她怎么没死?冯家人和杨家人呢?皇后实在是有太多问题了,又一时间有些犹豫,万一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了岂不是暴露了自己?既然活下来了,那她还是想继续当一个皇帝心中温柔小意的白月光的。
但皇帝却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主动对皇后说:“啊,对了,连大伴已经把这次参与计划的冯家人都抓起来了。他们试图带着孩子进宫,又有书信往来为凭,证据确凿,所有参与者悉数拿下。连大伴大概还需要再排查一下有什么遗漏。总之,因为是犯罪未遂,主谋砍头,从犯充军,没参与的女眷与孩子在府上进行劳动改造,你觉得行吗?也不对,不是劳动,应该叫读书改造?”
皇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说的皇后更懵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都知道?”
“怎么可能。”皇帝连连摆手,表示他又不是神仙,皇后是太爱他以至于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幻想吗?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朕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连亭作为皇帝的特务头子,哪怕是前头子,他在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也肯定是告诉了皇帝的啊。
皇帝一直引而不发,一方面是在等杨二死,杨党群龙无首,才好动冯家;另外一方面则是他觉得皇后的身体更重要,不管能不能生下孩子,他都准备等解决了这件事,再解决冯家。毕竟收拾冯家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怀孕的皇后只有此时此刻。
“当然,也是因为如果他们不动手,我没有理由让他们与你割席。而如果他们真的做了,那就不好以犯罪未遂来给无辜的女眷开脱。”
这个尺度真的不太好把握,既要他们动手,又不能成功,还不能惊了皇后。
幸好,一切顺利。
冯皇后此时此刻想的却是,皇帝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算计,她的想法,她的……“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哦,对!”提起这个,皇帝还是有些生气的,但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对皇后说重话,斟酌半晌才开口,“你怎么能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呢?拿自己的命去搏冯杨氏的命?她配吗?她不配!”
“……还有杨尽忠。”
“他俩加一起乘以十倍、百倍也没你重要!”皇帝确实想收拾杨尽忠,但还不至于豁出去自己老婆的命,“杨尽忠要奔丧一年,一年的时间,还不够朕想出办法吗?你们为什么性子都这么急?”
在皇帝看来,只要他咬定了不用杨尽忠,那杨尽忠又能如何呢?
造反吗?他根本就没有兵权,况且皇帝还有这些年一直没怎么裁撤的北疆军。
杨尽忠在位时,皇帝确实是没办法对这样历经两朝、势力盘根纠错的老臣无故弃用,但他都退下去了啊,一年的时间不说肃清朝堂,也能干净一大半,杨尽忠到时候再想回来谈何容易?
以杨党全部请辞为要挟?那可太好了,赶紧着给他腾出位置。这些年他和连大伴不知道培养了多少年轻官员,都在各部历练,只是因为上面这些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着,而没办法让他们施为。杨党真要是让了位置,那他才要谢谢他们八辈祖宗。
等杨党彻底走完,皇帝对朝堂的掌控力反而能有一个质的提升。
皇帝实在是想不到杨尽忠还有什么能威胁或者利诱他的。
因为……“朕才是皇帝啊。”
不等皇后从皇帝这话的震慑中走出来,皇帝已经再次变回了那个新手傻爸爸,哄着乖乖睡觉的女儿,怎么看都不够。
皇后脱口而出:“你真的不介意我瞒着你吗?我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柔弱,我也没有那么不谙世事。”
皇帝更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兴趣爱好吗?”
皇后:“???”
皇帝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试探:“就是喜欢扮演一个柔软的美人啊。这没什么的,朕父王当年下了战场还喜欢扮演病弱书生,让母妃多怜惜怜惜他呢。”
皇后沉默了。
不知道是该先问,你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还是该震惊于她从小当大英雄看的北疆王私下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皇帝见皇后不说话,更慌了:“你真的介意啊?算朕刚刚说错了行不行?咱们重来一遍?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到啊。冯家是被连大伴解决的。咱们女儿和你是絮哥儿救下来的。说起来,絮哥儿那里还真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据说是参加了个什么年娘子遗物的拍卖。这都能捡漏?早知道有这个拍卖,咱们也可以去试试啊。”
皇帝后面的啰嗦就是在试图转移皇后的注意力,希望她能听得头晕脑胀,以为真的能回到过去,那个坚信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过去,她想怎么柔弱就怎么柔弱。
皇帝又换了个话题:“朕都想好了,咱们就这一个女儿也挺好,你这次快吓死朕了,朕绝对不能让你再来一次。”
最后这个终于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只要公主?”
“对啊,公主又不是不能登基。”大启也是有过女皇的,“当然,也要咱们女儿的能力足以担此大任。有连大伴和纪爱卿的教育,朕觉得问题不大。”
他不就被教的很好吗?他不需要多么聪明,也不需要多么英武,他只需要明白该怎么把最合适的人放去最适合对方施展的地方。好比他一直相信着连大伴,而连大伴也确实做的很好,从未让他失望。
“如果实在是不行的话,还有阿弟嘛。”皇帝对未来还是很乐观的。
皇后一听到闻兰因的名字,心里反而咯噔了一声,因为她以为皇帝指的是如果女儿不行,还有阿弟的孩子。但皇弟他大概不会有孩子了啊。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皇帝……
结果夫妻二人一对视,就意识到了什么,异口同声:“你知道?!”
不会全世界都快知道了吧?
大概也就只有隔壁互相依偎在一起打盹儿的连理树还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一半的连理树还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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