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深的慌乱只有一瞬,打入杨党多年的经验,帮他成功稳住了心神,并没有被杨尽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突兀一句就给忽悠了。
杨尽忠所谓的“儿子”,情况可以有很多种,好比什么杨尽忠掌握了能让冯曼娘生儿子的技巧,或者杨尽忠准备说服冯曼娘让廉深纳小,甚至很有可能杨尽忠就是在诈廉深,未必就一定是絮果暴露了。
但廉深要是自乱阵脚,贸然开口,那絮果的暴露就是一定的。
一个好的卧底,不一定演技要有多好,但情绪必须足够稳定。而廉深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基本不会破防,因为这些年他早就锻炼出来了,哪怕是被过去的亲友指着鼻子骂,也能心平气和的笑着问对方口不口渴,累不累,要不要先喝点水。
面对杨尽忠的问题,廉深最后也只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接了句:“您在说什么?学生没有懂。”神情真挚,声音平稳,还带着一丝很真实的疑惑。
但杨尽忠的下一句却是:“年娘子。”
廉深瞬间就划掉了脑海中大多数的侥幸,杨尽忠真的知道了。廉深和絮万千的关系,连絮万千身边的四大掌柜都未必知道,杨尽忠既然能准确点出来,那必然是掌握了什么关键信息的。只是他到底掌握了多少,廉深觉得还有待试探。
大概是后天增加的敦厚体重,让廉月半总是非常能沉得住气。
“还要继续狡辩下去吗?”杨尽忠看着廉深,就像是在看砧板上一条无用挣扎的胖头鱼,“我看就没有这个浪费彼此时间门的必要了吧?”
“学生……”
“真是没看出来啊——”杨尽忠反而更着急,极力想要营造出一个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强大形象。
也不知道是不是廉深的错觉,杨尽忠的语气里总感觉带了点“你不行,也就是我还愿意带着你玩”的打压。
杨尽忠正在上下打量廉深,试图从他身上看到一些能让年娘子心甘情愿生孩子的优秀之处。思来想去,依稀也就只有个廉深当年好像长得还不错的印象,可惜后来长残了,也怪不得年娘子最后没嫁给他。
“——你和年娘子竟还有过这么一段缘,你夫人知道吗?”
廉深摇了摇头,只从杨尽忠的态度里,顺着话题往下胡编乱造,绝不增加任何新信息:“是学生对不起曼娘,我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杨尽忠嗤笑:“确实不容易,年娘子是个有本事的。”当年廉深和冯曼娘成亲前,冯杨两家出手都没查到他们还有这层关系,但是想一想年娘子是何等人物,拥有怎么样的通天手腕,她想隐藏的事情,别人又如何能够轻易探知?真知道了,才要好好想一想,这是不是她故意让你知道的。杨尽忠对此并不奇怪。
杨尽忠对年娘子的肯定,让廉深颇感意外。却也让他在电光火石间抓住了这段话里的重点——杨尽忠觉得这段隐瞒是年娘子出的手,也就是说杨尽忠还觉得他廉深是没这个能力的废物。
廉深马上就试探性地假装苦笑道:“她一向主意大。”
半真半假,最易取信。
杨尽忠撇撇嘴,尽量想要掩饰掉对廉深的不屑,但这真的很难。在他看来,年娘子和廉深的故事,无外乎年娘子看上了廉深年轻的皮相,没想到廉深越长越油不说,还一点骨气都没有,只是被贬去晋地就立刻滑跪,给过去看不上的死对头磕头,把大好的才华都浪费在了拍马屁上……
年娘子那样的女人,能忍得下廉深才奇怪。
当然,目前杨尽忠还要用到廉深这样的小人,所以他最后还是忍住了,甚至给廉深倒了杯热茶以作宽慰:“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自古以来又有几个太常妻能够长久?你心向庙堂,她志在四海,既然早晚要分开,那不如早一点,对彼此都好。”
廉深确定了,他卧底这事还有的辩。
他一边恭恭敬敬的接过茶,一边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态度,努力往那些因为嫉妒妻子比自己能力强就开始说怨天尤人的窝囊废身上靠。他把那种太过自卑以至于反而开始自傲的情绪表现的淋漓尽致,在他审理过的案件中,不要太多这种人,都是很好的参考范例。
“还是您英明,您说女人要那么强势做什么呢?最后不都得老老实实回家烧饭带孩子?”廉深摆出了一副有些心事憋了太多年如今我就要不吐不快的架势。
杨尽忠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尊口,他没兴趣听一个连老婆都比不过的男人自怨自艾。不过,也幸好廉深不够强,不然他还不好拿捏呢:“年娘子去世的事,你知道吧?”
“她真的死了?”廉深模棱两可的学着大众对此事的态度,“我自从和她分开后,就再没有联系过。前几年倒是听说年娘子有可能去世了,但她的商会一直都在,还越做越强。大家都觉得她并没有真的去世,所以大概是没死的吧。我也不关心,您是知道我的,我对曼娘一心一意,绝不可能与别人藕断丝连。”
杨尽忠心里想着,到底是谁不想联系谁,你比我清楚。但看破不说破:“年娘子确实死了,不然你和她的儿子怎么会暴露出来?”
“我们还有个孩子呢?”廉深这回的表情就有点夸张了,他是故意的。
杨尽忠也果然抓住了这一瞬间门口不对心的破绽,道:“你不用和我演,我既然能开这个口,就代表我什么都知道。”
廉深心想着,我看未必。
一番试探下来,廉深觉得杨尽忠根本不知道絮果才是他和年娘子的儿子。不然杨尽忠对他就不可能是这个态度,甚至都不可能有这番对话。杨尽忠除非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去动连亭的命根子。
虽然廉深很不想承认,但他也必须得承认,从危险程度上来说,连亭看上去比他可难得罪多了,成本巨大。
这也是廉深之前完全没考虑过的角度。
他以前总觉得有什么珍视的人或者物,为保护对方的安全,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不然很可能会让对方成为别人针对他的一种手腕,连累对方跟着自己遭罪。
但连亭这些年却用絮果走出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他就絮果这一个弱点,他对儿子的喜爱天下皆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易招惹絮果。哪怕是杨尽忠,只要他还对未来保有一丝翻盘的希望,他就绝对不敢拿絮果去得罪连亭。因为连亭是真的会发疯,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对方活不下去。
也因此,每一个敢打絮果主意的人,都会先掂量掂量,他们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但凡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或者死了之后完全没有亲友需要顾忌,都不会去动絮果。
絮果的安全反而是最高的。
这么想的话,廉深终于想通了这些天他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连亭到底是怎么在帝后的事里做到如此料事如神的。
因为皇帝的弱点很明显,那就是对皇后和闻兰因的感情,也因此,通过反推就能知道,想搞皇帝的人,不是从皇后着手就是从闻兰因着手。而连亭只要派人盯紧这两方面,就能做到一劳永逸,稳坐钓鱼台。
弱点这个东西,属实是被连亭玩明白了啊。
甚至连廉深在这一刻都受了益,只要想明白杨尽忠在万不得已的情况是不敢招惹连亭的,也就能够知道杨尽忠说的儿子,不是在诈唬他办事,就是找错人了。
再联想到连亭说过的,杨家当年一直在追杀羽卒,后面却突然收手,再没了任何消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我甚至都没见过那个孩子。”廉深酝酿了足够的情绪,开始试图走进杨尽忠的内心世界,倾情控诉,“我知道您作为娘家人大概不爱听,但那有可能是我唯一的儿子了啊,我真的很难做到完全不管他。”
杨尽忠还真的被廉深挑起了一些同病相怜,也就没再继续试探。
看来这个墙头草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廉深在曲意逢迎方面还有些小聪明,但性格是真的好拿捏。
“我既然和你开了这个口,自然是因为我知道那孩子的下落。”准确地说,是只知道那孩子被吴大娘子藏去了海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他的金锁吧?”
杨尽忠设法拿到了孩子的贴身之物。
廉深:“!!!”
“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的香火不会断。”杨尽忠起身,拍了拍廉深的肩膀。他也不算完全忽悠廉深,他确实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找到那个孩子,如果实在是找不到,也会给廉深安排一个。这样他才能够控制对方。
“学生愿为老师效犬马之劳!”廉深立刻非常入戏的就给杨尽忠跪下了,这一回是跪的心甘情愿,连眼神都好像在不忘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个金锁。
等夫妻俩携手离开时,杨府的下人也赶在马车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捧着精致的木盒上前,把廉深最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不得不说,杨尽忠是很懂得拿捏情绪的,这样的一收一送,如果廉深真的是他演出来的那个性格,那他此时大概已经满心都是对杨尽忠的感激之情了。
可惜,廉深在行进的马车里和冯曼娘对坐,拿着金锁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异口同声:“这锁是絮哥儿的?”
完全没听絮万千或者絮果提起过啊。
事实上,不要说廉深夫妇没印象了,絮果也没有。
他小时候收到的金银珠宝可太多了,就像是一个天然的珠宝展示架,不是阿娘买的,就是别人送的。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年娘子有个孩子,但知道的人一定都不会出手小气了。絮果忘记是哪一年,好像就是北疆军大败蛮族王庭的那一年吧,一箱箱的珠宝不知道怎么就运回了他家。
珠光宝气,璀璨生辉。当时的絮果没见识,也没多想,只觉得好玩。如今想起来才开始奇怪,那些都是被北疆军收缴的蛮族之物吧?
他娘为什么会收到?
总之,絮果小时候如果想的话,他甚至可以在被金银元宝堆满的浴桶里洗个澡。他当时的有钱程度,是如今已经长大的絮果都没办法描摹的。
絮万千送儿子入京,在别人看来是进城享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不得不让儿子前往北方受苦。
幸好絮果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小朋友,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抱怨环境。
所以,说真的,当廉深把金锁带回来,设法让连亭送到絮果面前进行辨认时,絮果死活都想不起来这金锁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流到杨尽忠手上的。
“是不是我当年被乞丐打劫的东西啊?”絮果当时扔了不少盘缠出去。
连亭摇摇头,他事后已经把能找到的人、该追究的财物都拿了回来,绝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给别人。
那絮果就真的不知道了。他连在江左乡下的老家,都被羽卒姐姐一把大火给烧了,大概除了院中那棵被雷劈过的歪脖子树,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剩下了吧。絮果当时还很认真的考虑过把树装到空间门里,一并打包带走的可能性。可惜,他最后也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突然有点想他的树了。
絮果在手里把玩了半天的金锁,也还是没有回忆起半分,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金锁确实出自我阿娘的金铺,还是江左最老的那家铺子。”
因为这制金的手艺只有铺子里一个老师傅会,是没有办法模仿的。
金锁看上去也确实有些年头了,刻着祥云纹路的边角被磨得很圆滑,不是怕孩子磕到,就是经常抚摸。链子的大小也只可能是孩子佩戴。
等等……
“不可能,这不是我的。”絮果终于反应了过来,要么杨尽忠被骗了,要么这玩意就是他阿娘的又一个障眼法,因为,“我当初在老家,连衣服都不可能穿的超过一天。更不要说佩戴的金锁了,怎么会反复抚摸?”他阿娘又不是破产了。
就现在他阿娘给他留在空间里的那些珠宝首饰,都够他一天不重样的戴到老。
连亭总结:这金锁太侮辱年娘子的财力了。
会试在一个月后,终于放了榜。
絮果和他的五个好朋友一早就去了能够看到金榜的街口,坐在二楼的包厢里,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还是老样子,絮果几个没下场的,看上去比下了场的詹大和詹二还要紧张。
司徒淼就像是凳子扎屁股一样,一刻也不肯老老实实的坐着,不断在窗口张望,礼部的张榜官怎么还不来。叶之初给自己倒了三回水都没倒出来。絮果让家里的厨娘准备了两套写字的点心,一套上写着“我就知道你们能够如愿”,另外一套则写着“主考官傻逼,根本不懂科举”。闻兰因更是已经让身高腿长的侍卫小哥借着身高优势早早等在了告示前,保证第一个看到榜上都写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司徒淼的错觉:“我怎么感觉看到杨乐了?这个时候他还敢出来呢?”
事实上,不只是杨乐敢出来,他大爷爷还敢进宫呢。就在春闱放榜的这一天,杨尽忠之前递进宫中祈求觐见陛下的折子,终于还是得到了允许。
虽然皇帝根本不想见杨尽忠,但杨尽忠在折子里说他打算带着弟弟回老家安葬了。
皇帝想了想,就没拒绝这最后一面。
也是因为连大伴的一句:“见见吧,陛下就不好奇他还能说什么吗?”只有知道对方的全部底牌,才好针对。
杨尽忠这日便得以穿着一身素服进了宫。
湛蓝的天空下,是皇城亘古不变的朱墙黛瓦,耀眼的琉璃顶中,是杨尽忠以为自己会走一辈子的深长宫道。他也曾高中状元,从巍峨肃穆的中门而入,过玉带的金水护宫河,金殿传胪,蟾宫折桂。那一刻的他升起了怎么样的雄心壮志,他已经记不得了,脑海里有的只是为官第一天佝偻着背在下马碑前的一跪,自此以后,便在皇权面前再没挺直过腰板。
皇帝在布局开阔的书房里接见了杨尽忠。絮果小时候大启还在流行小书房,这几年因为皇帝对北疆广袤的喜好,房间门的趋势已经由小转大,越来越流行起了这种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宽敞布局。
杨尽忠与皇帝分在两端,宛如天堑。
杨尽忠如今正跪伏在地,三呼万岁,仿佛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在简单的客套寒暄后,他就开门见山的进入了今天的正题,因为皇帝不喜欢废话。
“不知道陛下可曾听过三仙献鼎局?”
三仙献鼎,皇帝还真的听连大伴给他讲过,在他阿弟还小的时候,跟着《取经诗话》一起讲的。
大概意思是说,在取经的故事里,神仙也不是不死不灭的,所以他们最看重的便是寿元。而能够延年益寿、保仙家不用渡劫的宝物,不外乎王母的“蟠桃”、老君的“仙丹”以及镇元子的“人参果”。
他们也就是三仙献鼎中的三仙。
可以说,他们仨掌握着整个天庭的核心资源。
但玉帝才是天庭的王。玉帝会不怕他们造反,会不怕他们联手,会不担心酣睡之塌岂容他人安睡吗?
他想把这些东西掌控在自己手上吗?他肯定想。但他能贸然开口吗?他不能。
然后,就是这么巧的,某一天东海的石头里蹦出来了一个天生地养、不通教化的石猴,大闹蟠桃宴,砸破炼丹炉,最后又在取经的路上不管不顾的推倒了人参果树。玉帝又是请如来收服石猴,又事找菩萨复活了树根。倾尽全力,为什么?
因为等他施恩后,再和三仙谈由他来统一保管这三样宝物,事情会容易很多。不管是追责三仙保管不力,还是怀柔说由我来负责,恩威并施、挟众胁迫,他怎么样都能成功。
“三仙献鼎,说白了就是转嫁朝中矛盾。把皇帝与臣子之间门的资源竞争,变成旧臣与改革派之间门的党争。”自古以来不少帝王都玩过这一手制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商鞅变法,如果说秦国的旧贵族是三仙,那商鞅便是石猴。商鞅的改革之后,旧贵族交权,皇朝稳固,大秦强盛。
但大圣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商鞅五马分尸车裂而死。
说来挺神奇的,先帝也是这一手阳谋的个中翘楚,他手中的石猴,便是心甘情愿为他驱使的杨尽忠。杨尽忠成功取代了前臣,却不想迎来商鞅和大圣的结局,所以他如今只能奋力一搏。
“陛下的石猴又是谁呢?”
皇帝说不出他没有石猴,因为连大伴当年就半开玩笑的说过,他儿子最喜欢的就是大圣,他大概能变成儿子最喜欢的人。
“先帝不需要如来,就能降住草民。陛下的如来又要从哪里请?”说的再直白一点,阉党如今已经是权倾朝野,但所有人都知道野心是会不断膨胀、永远无法被满足的。也就是说,当杨党尽除后,下一步不是皇帝被架空,就是连亭兔死狐烹。而以皇帝的能力和心眼,他能自信玩得过连亭吗?
说得再挑拨离间门一点,皇帝这些年受到的所谓教育,到底是连亭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帝王,还是在养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杨尽忠没有直接这么说,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陛下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工具人吗?
“那不知杨老有什么高见啊?”皇帝的表情未变,声音也好像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杨尽忠的废话就只有这些,那就可以到此为止了。先不说他并不觉得自己和连大伴会走到这一步,纵使真的哪日兵戎相见,他也宁可是和连大伴相斗,而不是和他杨尽忠。
“廉深。”杨尽忠自然不会提名自己,虽然他很想,但他这把刀已经钝了,想提也提不动了,“廉深圆滑又世故,谄媚而巧言。”
缺点实在是太多了,但廉深也有个明显的优点,那就是他会为了往上爬不顾一切。他会成为皇帝手中一柄极好的宝刀。
在杨尽忠看来,廉深和过去的他极其相似。
而龙椅上年轻的皇帝,也在无限的与先帝重叠。反正杨尽忠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皇帝会心甘情愿一直被臣子教导、被权宦强压,不想独揽大权、乾坤独断的。
哪怕一开始不想,在那个为所欲为的位置上坐久了,也会开始变得想的。
不屑于前人,再到成为前人,历史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皇帝没说话,只是盯着杨尽忠,想看看他除了这些,还能说出什么。挑拨离间之后,就该证明自身价值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还没想完呢,杨尽忠品着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袖中攥了又攥的奏折。
上面写的是先帝无德,蜀犬吠日,他作为首辅早就该拨乱反正,不想却不知劝诫,还一味地助纣为虐,实在是难辞其咎。把先帝朝有名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写了个一清二楚。也包括了北疆战事中,被一次次贻误的战机。
明明都已经大败了王庭,诛杀了朝中的国师内奸,北疆王却还是在最后战死。这是皇帝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心结。
他本还自信觉得不管杨尽忠说什么,自己都会心如止水。
如今才发现人果然不能说大话。
看见父王和母妃的名字时,皇帝的手不由就是一抖,奏折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人名,对于他来说就是阴阳两隔的两条人命。好一会儿后,皇帝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开口后,皇帝才发现他的嗓子有多么干哑。
这个痛骂先帝的奏折,要是在皇帝登基的第一天看见,他大概会欣喜若狂。先帝不做人,苦天下久矣。哪怕当时他只有十岁,他也想不明白,是他父王母妃在征战北疆、尊王攘夷,是年娘子在使粮食增产、不至饿殍遍地,是纪关山等老臣在苦苦支撑大启的河海清宴、中外乐康,可最后大家山呼的却是先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多荒谬,也多可笑啊。
如果当时有这份奏折,不管谁来阻拦,皇帝都会力排众议,让全天下看看先帝的恶心嘴脸,看看这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都做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丑事。最后再给他上个恶谥,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现今先帝都死了十多年了,尸骨大概早就腐烂成了一捧黄土,连开棺鞭尸都做不到。皇帝看着面前清瘦到衣袖都好像有些在晃荡的杨尽忠,实在是猜不到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不会是准备现在才卖了旧主,说自己当年种种都是被先帝所迫吧?皇帝看着杨尽忠心想到,那朕可是会瞧不起你的。
“草民不会说当年的事都是受先帝指使,纵真是先帝授意,草民也是为了首辅的位置心甘情愿做的,并无意为自己开脱。”杨尽忠辩无可辩,就不会辩了,他只会另辟蹊径,“草民这么做,只是想让陛下知道,北疆王、平王及平王世子,乃至是其他王爷宗亲为何会死。”
皇帝一点点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陛下明白草民是什么意思。”杨尽忠垂手。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巧的事呢?在先帝驾崩之前,他的兄弟乃至是成年的继承人前仆后继的接连意外身亡?
哪怕只是单以先帝嫉妒成疾、连身为亲姐妹的嫡公主都防的人性来论,这都不可能是个巧合。
“先帝也不知道自己后面会无故横死,没必要这样拉着所有人给自己陪葬。”皇帝还能在这一刻保持冷静的思考,都只能说是连亭和纪关山教的太好了。
“那如果是先帝觉得北疆王等人是与年娘子勾结,要造反呢?”
从年娘子所做的生意轨迹里就能看出来,她更注重的一直都是实业,在南方建厂,打通全国的镖路,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不断增长的能果全国之腹的粮食……突然有天,她莫名开设了为大客户存储家财的业务,这本身的逻辑就不合理。
如果连亭在场,大概还能再加一条,开银庄一般都是用别人的钱生钱,可年娘子在死前,就已经交代好了所有财物未来的归属,那她让大客户在她那里存钱的意义是什么呢?那些大客户又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钱?
“别人如何理解这件事,草民不好说。但先帝会如何觉得,想必陛下心中有数。”先帝突然地丧心病狂,也是有前因后果的。
如果说一开始与蛮族开战时,先帝只是惯例的克扣军粮,把后面的直接不给就不是一句抠门可以解释的了。以至于后面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北疆王已经一再上书表示,虽王庭已破,但蛮族残将携幼主还有反扑之能,希望皇兄不要掉以轻心,但先帝还是一意孤行的开始大肆裁军。
这才导致北疆王夫妇不得不以仅仅守城的八千余人,去迎战已经兵临城下的蛮族剩余的全部有生力量。
皇帝心想,若不是在最后他父王的军师先一步说动了雁北守军驰援,整个北疆都将被蛮族的铁骑踏平,造成又一场生灵涂炭。虽然他父王母妃还是以少胜多,艰难赢下了这最后最关键的一战,但他们早在之前对蛮族王庭的打击中就已经身疲力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苦苦支撑到援军后便撒手人寰。
皇帝当时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既要安抚阿弟不要害怕,还要坐镇王府安抚城中惶恐不安的百姓。
当时城中流言四起,都在说北疆受不住,他们必须弃城逃跑才能有一线生机。
但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幸好老天眷顾,他赢了一辈子的父王最后还是赢了,他好像总能创造奇迹,就像当初全城都快要饿死时,都能天降粮草……
粮草!
先帝已经不给钱了,哪里突然来的粮草?
“年娘子换的?”早些年一直都有这样的传说,年娘子会仙法,她可以挥一挥衣袖就隔空取物,掐一套口诀便地动山摇。如果有一个人可以瞒过先帝和蛮族,不在地上留下任何粮草压过的车辙就将粮草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北疆,那就只可能是年娘子了。
年娘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产业,一个在她的老家江左,一个却在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苦寒北疆。
她是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下说动王爷们慷慨解囊,又是怎么把金银财帛换成粮食,没有任何人可以知道。
但结果就是这个结果。
北疆军获得了久旱逢甘露的粮草,以哀兵之姿不可思议的挫败了蛮族王庭。而年娘子则努力在她死前,想办法把当年所有提供过支持的人的钱都挣了回来。虽然她后面早早去世,但她依旧安排手下,完成了她最后的承诺。
那不是银庄存储,而是一张张欠条。年娘子为北疆军借来了一场场大胜,他父王和北疆军也以命相搏保下了大启的百年无忧,而平王等人,大概在“借”出半副身家时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收回。
他们都做了他们所能够做的。
但最该为这个国家身先士卒、垂坐朝堂的先帝,却在怀疑他们暗中勾结,意图造反。明明如果不是先帝抠门,根本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皇帝甚至都能想到,他父王母妃还有年娘子若在他面前,会对他怎么解释为什么没有真的直接反了先帝。因为外敌未灭,何以安内。
先帝赶在他们完成最后的收尾时,对参与了此事的人展开了赶尽杀绝。若不是他意外驾崩,又要如何呢?
皇帝心中十多年来被一句“算了”压下去的怒火,被重新点燃。
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有先帝做了这些的证据。”皇帝笃定的看着杨尽忠,不然不会入宫,来特意说起这些。
杨尽忠是真的精准拿捏了皇帝不仅想要先帝身败名裂还要他遗臭万年的心理,哪怕他现在是金口玉言的皇帝,他说什么是什么,但若没有证据,也会被历史解读为一场对先帝的构陷,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他必须让所有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先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草民有。”杨尽忠也终于等到了这一步,作为先帝最宠信的臣子,他能做到首辅的位置,自然是因为他替先帝做了大部分的脏活儿、累活儿,而按照贪官总会保留账本的尿性,“草民把它们放在了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想不想要,就全看陛下了。
皇帝看杨尽忠的眼神已是一片冰冷,杀意尽显。没有人会喜欢被威胁,尤其还是在他的爹娘被当做了一场交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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